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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謎一樣的紙條
送交者: 他鄉知青 2021年08月15日20:09:28 於 [天下論壇] 發送悄悄話

 

那年月折騰夠了,學校又恢復上課了。我上初中的時候也有數理化的課了。雖然我這三門功課的成績也不錯,但我還是特別喜歡語文課。尤其是,當老師在課堂上朗讀我寫的作文時,心裡別提有多高興了。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上課時喜歡回頭了。教室後面靠窗的位置坐着一個女生,姓張。有一次窗外汽車喇叭響,我回頭開了一下小差,無意間看了她一眼。她臉一紅,接着對我嫣然一笑。她白淨的臉蛋,大大的眼睛,睫毛一閃一閃的,笑起來真好看。從此我上課有時忍不住回頭,就為了看她那燦爛一笑。

她家裡有不少藏書,都是她哥和姐的。大人不在家時,她就偷偷地把我領進家裡,給我看那些我喜歡的書。有時我看得入迷了,她也沒留意,她哥進來了都不知道。我一發現她哥來了就會象小偷一樣惶恐不安起來,合上書本落荒而逃。其實她哥從來也沒有說過我,只是無聲地站在旁邊看着我而已。

一轉眼我們就要初中畢業了。從上一屆開始,礦里就自己辦高中了。我們那一屆礦部的初中畢業班就有四個,各個工區還有。而據說礦里高中這次只招三個班,這就意味着至少有半數以上的同學不能升高中。直到那天之前,我都沒有為此事擔心過。不光是我,連我們的班主任歐老師也是這樣認為的。是呀,誰去擔心六月天會下雪啊?那天,歐老師想當然的叫我和其他班幹部一起去打掃未來的高中教室,之後又讓我們去分發高中入學通知書。直到天黑很久了,我都沒有收到自己的入學通知書。

第二天一早,歐老師叫我到礦里去問一下。那時候,招生不是由學校,也不是由礦教育科負責,而是由一個叫做“四個面向辦”的部門管,為頭的是一個女的,造反起家,聞名遐邇,全礦上下廣為傳誦:德珠,得誅。

我小心翼翼地走進了那間辦公室,那個女的端坐在那裡。我一看,暗道一聲:不好,怎麼會是她啊?

那時,我家還住在學校里,還沒被趕走。我媽媽還未受到衝擊,雖不是領導階級的成員,也屬“可以教育好的、不能走的、還沒臭的老九”,尚歸類於革命群眾的範疇。

學校停課鬧革命了,我無所事事,到處走走。

學校前面是一個廣場,有一塊草坪,那裡有好多人。我忙走過去看熱鬧。走近了,聽了一陣子,總算是弄明白了。

坐在草坪上的是文教衛系統的革命群眾,分為左、中、右三排,界線分明。我媽媽就坐在中間那一排人的後面。

跪在地上的那人是主管文教衛的領導,是個女的,看上去蠻漂亮的,比我媽媽還要顯得年輕。我思想覺悟不高,對階級敵人恨不起來,甚至在內心深處還同情這位女領導。而她自己的表情看上去卻還比較坦然。

革命群眾的指揮者也是一個女的,她正站在那裡講話。

這時,左排有一個男人起身,舉手示意。指揮者走過去,他對她耳語了一陣。指揮者馬上就回過身來,大聲喝問女領導:“革命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昨天你跪在地上一副好難受的樣子,今天怎麼就跟沒什麼事一樣?老實交代,你搞了什麼花樣?”

那位女領導沉默了一會,然後抬起頭,小聲地說:“昨天我跪了一天,兩個膝蓋都磨破皮了,很痛的。我家小孩就幫我做了兩個又厚又軟的保護套……”

還沒等女領導把話說完,指揮者就領頭喊起了口號:

“打倒白冰瑩!”

“白冰瑩對抗群眾運動決沒有好下場!”

“白冰瑩不投降就叫她滅亡!”

那個窮凶極惡的指揮者,現就坐在“四個面向辦”的辦公室里,我嚇呆了,後悔不該來,正想撤退,但來不及了。她大聲喝問:“有什麼事啊?”

我只好往前走了兩步,怯生生地提出了自己的疑問。她問了一下家長姓名,然後馬臉一拉,硬邦邦地丟出一句話來:“咯還要問啊?無產階級的學校當然是給無產階級的後代上的啦。”

    媽媽知道結果後很難過,總覺得一切都是因為她的出身造成的。她也為我爭取過,給她的大學同學寫信,希望能讓我在縣裡上高中。姐姐就是這樣而到縣五中去讀的高中。但這次媽媽的努力沒有成功。

張同學非常善解人意,那一段時間隔三差五就邀我到她家去,也不管她哥和姐在不在家。她給我看她的高中課本,嶄新的封面,誘人的墨香。我卻無心看下去。她就陪我坐着,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盡揀一些開心的事說。

當時擺在我面前的是兩條路,一個歸屬。1)等一年,滿了16歲後再下鄉。2)打報告,自願申請提前下鄉。這次是下放在國營林場,不是插隊落戶,而且又是和同學們在一起。用這兩個理由,我成功地說服了媽媽,決定自願申請提前下鄉。

那年,3月21日早晨,我和媽媽來到了礦汽車站。沒有鑼鼓喧天,沒有橫幅標語,也沒有歡送的人群,因為那都在歡送第一批下鄉知青時走過場了。我們這是第二批,而且是自願來的,只有兩個知青。另一個是二工區的,姓譚,是一個文靜的小女孩。她看見我媽時叫了一聲:黃老師。

我們三人攀上了大卡車。車開動了,風吹亂了我們的頭髮,媽媽一聲不吭地望着前方,那個女孩兩眼迷茫,我也是一樣。不知車將載我們去何方,也不知等待我們的將是什麼?

卡車一路顛簸來到了矮塘鋪林場。在場部我看到了許多熟悉的身影,他們都圍過來同我打招呼,個個都喜笑顏開。媽媽的臉上也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我們新來的兩名知青被分在新塘果木隊。把我安頓好後,媽媽就步行十多里路到我奶奶家,把奶奶也接過來看我了。看着這裡住的條件還算過得去,食堂伙食也不差。再看看旁邊一群同樣年齡大小的男女知青都是眉開顏笑的,兩位老人終於鬆了一口氣,放心地回家了。那天,媽媽來去兩趟,走了50多里路。

下鄉後的第一個“五一”節,我請假回家了一趟。媽媽很高興,說我人長高了,聲音也變粗了,快長成一個男子漢了。她做了很多好吃的菜給我吃。等我吃完飯了,她才臉色一變,嚴肅地對我說:“聽老師說,你和張同學在談戀愛?”我一聽“戀愛”這兩個字就如五雷轟頂。那時候,說一個男生談戀愛,比說他是流氓,罵他不要臉,還要難聽。我小聲說:“戀愛是什麼東西我都不曉得。”媽媽厲聲說:“你還不老實?她給你寫的一封信都被一個女同學交到學校去了。我告訴你,你要是不學好的話,搞資產階級思想那一套,你長得再高,我站在凳子上也要打你。”

就好像存心要考驗我一樣,第二天上午我外出回來,碰巧在路上與張同學狹路相逢。

遠遠的,我就看見了,那再熟悉不過的身影。這可是下鄉以來,兩個月後,我們的第一次見面。我多麼想跑過去,握手那是想都不敢想的,只是想當面和她說說話,問她近來好不好,那封信里寫了些什麼?

但我害怕。那條小路很長,不寬,前後左右都有行人。我既怕被熟人看見,也怕自己做不到狠斗私心一閃念。媽媽說過:“如果一個人連非無產階級思想都不能克服掉,那還有什麼意志和毅力可言?”於是我放慢了腳步,甚至用眼睛四處瞄,看有沒有可繞道的路。那條小路的左邊是汽車站一溜高高的圍牆,小路的右邊是銀行等單位的一排連成一片的平房。無旁門左道可循。

她望着我,一步一步,慢慢地向我走來。直到我們擦肩而過,彼此都沒開口說一句話。走近時,我看見了,她臉是紅的,眼睛也是紅的,睫毛上好像還有淚珠在閃爍。

後來果木隊成立了科研小組,組長是隊裡最年輕也最有技術的一名青工,知青裡面他挑中了我。他跟隊裡說:“這個人力氣是小,但記性好,腦子活。”我把這事寫信告訴了媽媽,她知道後很高興。還專門跑到縣城去幫我買書,可惜沒有合適的。媽媽托人給我帶來了一本《米丘林的蘋果樹栽培技術》,並寫了幾句話給我:“參加科研小組是好事,你們青年人要努力學習,發揮自己的長處,在廣闊天地里大有作為。這本書,我知道你們沒栽蘋果樹可能用不上,但書店裡確實找不到什麼有用的科技書籍了。你將就看一看吧,或許有用。”

科研小組使我揚長避短,真正發揮了作用。我從中學到了有關桃樹、梨樹的栽培、施肥、嫁接方面的技術,也為小組工作做出了一些貢獻。我漸漸覺得似乎有點作為了。

和我同一天到林場的譚知青,全沒有了登車出發那天的沒精打采的落魄樣,白淨的臉龐開始紅潤起來了。那天隊裡出牆報,不知為什麼要安排我倆寫文章。那時寫文章要鬥私批修,要觸及靈魂,還要刺刀見紅。她寫的內容是批評有些知青出工不出力、紀律性不強什麼的,落款是用漢語拼音,但用的是真名。我寫的內容是批評有些知青不節約用水什麼的,用的是筆名:人民勤務員。牆報一出來,輿論譁然,全都是指向她的:“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人,現在也教訓我們來了。你以前在學校落難的時候我們還幫過你呢,現在你就神氣了是吧?”……她聽了心裡很難受,曾有過一段難言的坎坷生活經歷的她,何嘗願意人斗人?她苦笑着對我說:“不這樣寫又通不過,這樣寫又得罪人。還是你聰明,用的是筆名。”

星期天她邀我到她宿舍里去,說是要給我看一樣東西。她宿舍里一共住三名女知青,另兩位沒在宿舍里,我站在門口不敢進去。她也沒再說什麼,只從枕頭底下拿出來一個筆記本,再從本子上撕下了一張紙塞給我,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我把那張紙一團抓在手裡,左右看了一下,確信周圍沒人,就躡手躡腳地走了。

我把紙條捏在手裡,不敢在路上看,也不想回宿捨去。因為男宿舍人太多了。果木隊有八名男知青,就一個宿舍,兩間房。裡面那間稍大一點的,就一個大通鋪,塞五條漢子在上面睡。我有幸就在其中。所以,我這個時候回宿捨去看紙條,無異於自投羅網。

我來到了水渠旁,這條水渠是青山隴水庫的引水渠,每年的放水時期,滿渠綠水,微波蕩漾,清風涼爽,是個歇涼的好去處。我剛找到一塊乾淨的地方坐下,正要打開紙條時,突然被一個男知青逮住了。

他姓王,和譚知青的家一樣,也是二工區的。他皮膚很白,可惜呀,小時候外婆帶他時不小心掉到火坑裡一次,臉被燒傷,留下了傷疤,看上去有點慘不忍睹。他大喝一聲,要看我手上的紙條,我不肯。他就說:“你不給我看,那我就告隊長。我跟蹤你多時了,什麼都看見了,你從女宿舍里出來的。”這句話把我震懾住了,只好把那張自己看都沒來得及看的紙條遞了過去。他一把奪過去,看了一下。不知是因為沒看到他希望看見的東西還是怎麼回事,反正他鼻子哼了一聲,說:“寫咯些字是什麼意思啊?”話還說完,兩下就把那張紙撕碎了,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就把它扔進水渠里了,直到看見那些紙屑都沉入水底了,他才悻悻而去。

那謎一樣的紙條消失了,那上面究竟寫了些什麼,我不得而知。不過萬幸的是,事後,隔壁老王並沒有去告密。(王知青住的宿舍就在我隔壁,那年他17歲,我15歲。所以叫他“隔壁老王”是尊稱,沒有任何貶義。請不要誤會。)

那段荒唐歲月,有人說“無怨無悔”。真的嗎?如果可以重新來過,或上山下鄉或高考招工,或人斗人或人幫人的社會 ,你會選擇哪個?

網上曾瘋傳一張圖片:外國的一戶人家,房子被大火燒了,救火無望。無奈之下,一家人索性不去救火了,在房子快燒成灰燼之前,全家人在被燒的自家房子前面,拍了一張喜笑顏開的“全家福”。這就是“無怨無悔”?是不是還想再燒一次?讓大火來得更猛烈些吧?其實,海外阿Q 如果腦子沒進水的話,應是尋找失火的真正原因,總結經驗教訓,避免類似火災復發。

“有怨有悔”才會有提高,才能起到“亡羊補牢”的作用。怨,皇帝的新衣。悔,不以史為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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