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舉步維艱

NN年前，有一個人在他的小說里不小心嘀咕了一句：“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卻各有各的不幸。”這一名言，曾被中國的大、小作家廣泛引用。說這話的是前蘇聯的文學泰斗級人物，雖然俺不知道普京同志會不會展開一次跨國行動，但還是忍不住要弱弱地說一句：此言差矣，最多只說對了一半，幸福的生活其實不都是相似的。有例為證：

有些人的幸福是與生俱來的，例如“八旗子弟x陶”。有些人的幸福則是靠別人“捐”出來的，例如“紅十字會的郭x美”。

有些國民的幸福是靠選民選出來的，偏偏這些國家多，最不討人喜歡的就是USA．而有些國民的幸福則是靠毛遂自薦的救星為人民“謀”出來的，這些國家少，最逗人喜歡的就是North Korea．

而本尊呢，就連去佛山那一小段挨點幸福邊的打工生涯，也和別人的不相似，是經過了千辛萬苦，歷時多年的反覆醞釀才得以踐行的。

彼時，我正在一個礦務局的機廠當工人。雖然我廠的黨總支李書記多次痛心疾首地說：“辛辛苦苦幾十年，一退退到56年”，但改革開放帶來的巨大變化卻是地球人都有目共睹的：首先是思想解放了，“階級鬥爭天天講”的理論連同它的主人都見馬克思去了。接着農民的積極性充分調動起來了，跟着糧票、肉票、布票取消了，幾億中國人餓肚子的時代結束了。我們唱着“春天的故事”，才知道除了過年之外的日子，老百姓也可以天天吃飽飯、天天吃大肉。

也就在這個時候，我搭上了恢復高考的順風車，帶薪去久違的象牙塔里小坐了幾年，畢業後分配回到原工廠，搖身一變：成為一個有着國家幹部身份的技術員。一時間，此事成為我廠老職工勉勵後代讀書學習的佳話。

雖然農村改革取得了矚目的成績，但國營企業的改革卻沒有什麼起色。先是悄然改了一個字，由“國營”改為“國有”，別小看就改了一個字，那“國家”可好做多了：幹部尤其是領導幹部歸“國家”管，工資指標歸“國家”管，利潤歸“國家”管，但沒錢發工資了你們可不要找“國家”呵，從今往後，咱“國家”只管“所有”不管“經營”啦。後來搞廠長負責制，再後來又搞承包責任制，電視、報紙紛紛鼓吹：“一包就靈”，但到頭來都是短期行為，當一天廠長撞一天鐘，這個“鍾”就是：找米下鍋，找錢出糧，嚴重透支企業的家底，賣光分光，只管任期內，誰管將來？原因很簡單，其實就一個問題：該“終身”的不“終身”，該“輪流”的不“輪流”。

那時，全國的企業都差錢，“三角債”席捲神州大地，國企運作舉步維艱。不久，具有“中國特色”的股票市場橫空出世，眾多企業紛紛上市圈錢，在人們將信將疑的時候，政府突然宣布：國有企業解困的目標實現了。

廠內外、大街上，到處都張貼着花花綠綠的標語：“購買xx股票，股民終身有靠。”可憐啊，善良、輕信而又想發財的中國老百姓，用辛苦幾十年攢下來的全部身家，買下了一張張從來就不曾打算給股民分紅的中國股票，股民們用真金白銀幫助眾多負債纍纍的國企徹底解困了，但得到的回報又是什麼呢？A股市場幾十年來的表現，給出了讓人用腳投票、頗有“中國特色”的回答。

也就是在這個承包責任制的環境下，一些有遠見的承包人為了企業的生存與發展，舉起了招聘人才的大旗，才讓“我是黨的一塊磚，任黨砌來任黨搬”，這一流行中國數十年的分配方式，開始退出市場。於是，我有機會去應聘，離開了煤炭企業，來到了岳陽市的一個機械廠。

說來不好意思，我離開礦務局時，檔案工資只有47元，到岳陽市報到時還被減了半級工資（那是煤炭企業的獎勵工資，調離煤炭系統時要取消）。足見當時煤炭企業的工資有多低。本來嘛，我是想在岳陽這家工廠好好干，哪兒都不去了，一直做到退休。後來情況有了變化，而且是在不到兩年的時間裡，經濟基礎發生了嚴重的變化。

首先感覺是生活拮据了，入不敷出。雖然我的工資加了兩個浮動級、一個獎勵級，一共也有97元了。我妻子的工資也比在礦務局高了不少。但日子還是過得緊巴巴的，沒有在礦務局寬鬆。

在礦山，工資雖低，但水、煤、電價格低，幾乎不要花多少錢。如果你願意的話，你可以天天早上到鍋爐房去用水桶打開水，天天晚上到大澡堂去洗熱水澡，連帶洗全身的衣褲、襪子、鞋子，一分錢都不要出。而且，還可以種菜、餵雞、養豬。

在礦務局機廠最困難的那一年，工資發不出，又正逢全國爆發通貨膨脹，我一家就靠吾妻（我也幫手）種了兩塊地的菜，餵了十多隻雞，養了４頭豬，日子也過得蠻滋潤的：一年四季，蔬菜幾乎不要買，絕對新鮮的綠色食品。雞蛋很多，打蛋糕都是用塑料水桶裝。豬肉就更不用說了，吃不完肯定是要拿去賣錢滴。

牡丹牌彩電、威力牌洗衣機、容聲牌電冰箱，這些在當時對平常人家來說還是奢侈品的東東，也紛紛進入了我家。而且，銀行里還存了1000元（人民幣，要是美元就好了）。這個數目現在來說是算不了什麼，但在當時，還是要數上一陣子滴，要知道那時我的工資只有47元。

而住在岳陽市里是沒地方讓你養豬、種菜的，在家屬區樓上也是不可能餵雞的。水、煤、電費又比在礦務局要高了好幾倍。而且更糟糕的是，不知從何時起，本來很中聽的一個詞：“改革”，卻和“漲價”，“卸包袱”成了同義詞。

“糧改”：糧、油價漲了。

“水改”：水價漲了。

“電改”：電價漲了。

“煤改”：煤價漲了。

“車改”：公交車票價漲了。

“教改”：學費又漲了，“義務教育”不義務。

“醫改”：醫藥費老百姓自費的比例增高了，公費報銷的比例降低了。再“醫改”，醫藥費大幅漲價了，檢查費更多了。

“房改”：職工住的破舊房子也要自己掏錢買了，70%產權歸個人。再“房改”，又要職工再多交錢，30%產權都給你啦。

“企改”：打破了企業職工的“鐵飯碗”， 職工下崗或被拖欠工資不關國家的事了，你們不要再到市政府大門口去坐了。再“企改”，職工享受的退休福利取消了，感謝你們拿着很低的工資為國家奉獻了十幾、二十幾年，但將來你們的退休工資還得靠自己提前掏錢買社保啦。再再“企改”，職工自繳費的比例增高了，企業繳費中劃入職工個人帳戶的比例降低了，個人繳費的年限由10年改為15年。

……

一項項的“改革”接踵而來，但幾乎每一項“改革”的主旨，都是琢磨着讓政府的付出少些、再少些（也不管這些付出是不是政府對納稅人應盡的義務），從老百姓那裡掏的錢多些、再多些（也不管老百姓負擔重不重）。也難怪民間流傳：“改革，改革，越改，(老百姓)越冇得。”

我家住的那間小屋是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建的，原是筒子樓的結構，衛生間都是後來才搭建的，面積四十多平米。就這個古老、破舊、冬涼夏暖的頂層二居室，第一次“房改”就要我掏三千多元，而我家總共只有一千多元，只好跑到我姐姐家去借錢了。

我姐是N年前就從集體企業失業了，她不等不靠（也等不到靠不着），自謀生路，慘澹經營好多年，苦盡甘來，生活富裕多了。

慚愧呵，我是一個努力讀書的大學生(大二就入黨了)，一個勤奮工作在優越的社會主義企業十多年的職工，我就哪這麼丟人啊？在祖國需要我們的時候連三千元都貢獻不出來，真是愧對社會主義。

多年來，我家每天的早餐都是吃一點先天晚上的剩飯菜算數，有客人來了才會去外面吃麵條、湯粉、包子什麼的，這很好，是為國分憂的具體表現，但你為什麼不能堅持向雷鋒叔叔學習呢，你可不可以不吃早餐啊？雷鋒叔叔連每個月幾元錢的津貼費都捐出去了，你的思想境界怎麼就這麼低呢？

窮則思變，廠里不時有傳言：有誰有誰到廣東打工去了，工資多少多少，吃的老闆餐，住的空調房，羨慕得讓人們心裡直痒痒。設計科和工藝科一直是廠里最難維穩的部門，有一點點功夫的技術人員都有一點點的不安分，憧憬着去自由的天地打拼一番，企圖靠自己的努力讓自己和家人都生活得好一些。

廠里最擔心設計科和工藝科的技術人員流失，用的是“胡蘿蔔加大棒”的政策，“胡蘿蔔”：就是福利傾斜，但這個作用不大，因為那點福利根本就沒有吸引力。最有阻嚇作用的還是“大棒”：技術人員一經發現外出打工，經勸告不按期歸廠的，一律開除。

我們的程廠長是一位有魄力、有能力、有遠見的企業家，和現在的官員比，他完全可以入選全國清官500強。當然，他也有私心，在大學生普遍分配難的時期，他的兩個堂弟就是因為他的關係而先後進入我們廠的，可別小看我們廠，當時可是岳陽市為數不多的發得出工資兼獎金的企業之一。他兩個堂弟都是正規大學的本科生，都被分在正經做事的清水衙門：一個在設計科，一個在工藝科。一天，設計科的那位堂弟沒來上班，第二天也沒來，接着一個多月都沒見他的人影。大家似乎都希望他不要歸來，都在拭目以待。我也一樣。

但令人失望的是，三個月不到，他就回來了。據說是程廠長連發12道電話“金牌”把他從深圳召回來的，又據說最後一次電話內容是這樣的：“我知道，那邊的工資是高，待遇是好，那是根本沒法比的，社會主義就這樣，發不了財也餓不死人，窮是窮點，但你一進來了，就會管你的生、老、病、死啊。你不要再說了，你就是有一萬個理由，我也不理你這麼多，反正你給我趕快滾回來，要不然我怎麼去管別人，己不正怎能正人啊？”

程廠長的堂弟剎羽而歸，讓設計科和工藝科安靜了好長的一段時間。

我們廠是做通訊車的，產品完成組裝後要做1500公里道路測試。那天，我跟車跑道路測試，中飯是和司機一起在路邊小店吃的，吃完飯後我隨手拿起桌上一張皺巴巴的《羊城晚報》瞟了一眼，上面的幾行小字讓我眼睛一亮：“試用期月薪1500元，包食宿”。乖乖，就試用期月薪都相當於我現在工資的10倍。而稍後被我眼睛捕捉到的富有人情味的幾行文字，則完全解除了我的後顧之憂：“如聘用，報銷雙程路費；未聘用，報銷單程路費。”回家後我就寫了封信，把簡歷寄過去了。沒幾天那邊回信了，叫我去面試。雖然說好了可以報銷路費，由於節儉慣了，我還是沒買臥鋪票，只買了一張硬座票。

當我登上列車，心裡只有些許興奮和忐忑，並不知道此行將會對我的人生軌跡有着怎樣重大的改變？列車徐徐開動了，我依然是把它當做一次出差、一次短途旅行，殊不知，從此我將象候鳥一樣長期飄泊他鄉，而被稱為家的那個地方只是逢年過節才會匆匆路過的驛站。

於是，才有了開頭所敘的佛山處女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