谌静雨谌静雯是姐妹俩,谌静雨年长两岁。谌静雨毕业分配时按政策应该是到农村农场,可以是外地的农村农场,也可以是东昱远郊的农村农场,她没有服从分配在家里闲了两年。在这两年里她承受了原来学校和居住地区甚至是父母单位施加的种种压力。在妹妹静雯分配时这种压力陡增,由于谌静雨不服从分配没有到农村农场,她妹妹就面临着分配到外地农村农场的命运,几经权衡,谌家和有关方面想了个折中的方案,姐妹俩一起到东昱农场。
谌静雨的家庭是“阴盛阳衰”的家庭,父亲是袜厂的机修工人,母亲是东昱著名企业———东昱百货公司宣传科科长,在单位有“冷艳科长”之称。家中排行谌静雨居中,上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下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凑巧的是哥哥和弟弟相貌更像父亲,性格也更像父亲“讷于言而敏于行”;三个女儿相貌更随母亲,性格也更随母亲能说会道精明强干。谌静雨谌静雯到农场后劳动积极,待人热情随和,尤其是谌静雨处理人际关系圆熟得体,姐妹俩的人缘相当不错。奚秋潇同姐妹俩只是打打照面,只是觉得谈晓山对谌静雨特别关心,在农田里干活两人总在一起,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职工们也纷纷相视一笑心照不宣。奚秋潇的感觉是谈晓山对谌静雨有意,而当时农场有过后来被认为十分荒唐的不通人情的规定:男女职工之间不准谈恋爱。这实际上也是神性对人性的压抑,正因为这样,奚秋潇对谈晓山的看法有了后来自认为是不通人情的变化。
进入秋天后,棉花已经长得蛮高了,在长长的棉田垅里干活,人会被淹没在密密的棉花杆里,有时半天也干不完一垅,谈晓山经常把自己和谌静雨分在同一垅棉田里干活,职工们和奚秋潇都清楚:这是谈晓山刻意精心的安排,只是觉得这种刻意精心的痕迹过于鲜明。职工们的议论也传到了蒋欣之和邵奋霖的耳中,他们也只是婉转地提醒谈晓山,谈晓山可能是觉得自己已经羽翼丰满,也可能是爱情的巨大力量,对蒋和邵的提醒置若罔闻,依然故我。谈晓山在领导心目中的印象和在职工中的威信都开始变化,谌静雨在二排的人际关系开始变得微妙起来:同谈晓山走得近的少数职工自以为拎得清不敢太接近谌静雨了;走不近谈晓山的大部分职工则主动疏远谌静雨。在出工和收工的路上,谌静雨要么和谈晓山走在一起,要么和妹妹走在一起,偶尔会与蒋欣之走在一起,在干活时基本是和谈晓山在一起。
七连在这天中午就宣布放假了,奚秋潇因为团总支的会议走得晚了,他离开连队走上海堤时,天色已昏暗,他正急匆匆地赶路,好像听到有人在叫他,一看是谌静雨姐妹:“你们还没走啊,在等人吗?”谌静雯有些着急地回答:“没有,只有一辆自行车,我们没法一起过去,想再等自行车,等得耽误了,天暗下来后,走过去又害怕,你和我们一起走吧。”奚秋潇看到了一个当地农民推着辆自行车在等客,他朝奚秋潇大声招呼:“三斤粮票去吗?”这个海堤的东面长着高大浓密的芦苇,沿着海堤得走一个小时,两个女孩确实有点不安全,奚秋潇正在想如何是好时,谌静雨看到了他的犹豫:“静雯,别麻烦奚秋潇了,正好有一辆自行车让他早点走吧。”奚秋潇爽朗地笑了:“你误会了,我看到你们了,怎么能撇下你们自己走呢?我是在想你们还有行李,要不要一个人拿着行李跟自行车走?”姐妹俩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于是姐姐让妹妹,妹妹推姐姐,最后决定都不搭坐自行车一起步行。
奚秋潇帮她们提着行李一起朝车站走去。那个农民失望地喊道:“两斤粮票去吗?”谌静雯调皮地回答:“一斤粮票去吗?”谌静雨拍了妹妹一下:“别跟人家开这种玩笑,他真答应一斤粮票了,你怎么办?”“那我就检到便宜了!”谌静雯回头对奚秋潇说道:“奚秋潇,要不要叫奚书记啊,我觉得叫奚书记有点怪,叫奚秋潇你不会不高兴吧。”奚秋潇也不甘示弱:“高兴不高兴的,你也叫了两声奚秋潇了,我看还是继续叫下去的好。”谌静雯哈哈大笑,谌静雨也被逗乐了。谌静雯问奚秋潇:“那你怎么这么快就当上团总支书记了,你有关系吗?”谌静雨拉拉妹妹,奚秋潇看到了,他毫不在意地坦然答道:“我没什么关系的,我父亲是食品杂货店退休职工,我母亲是袜厂的三班制工人,只有一个哥哥还在读技校,你说我会有多硬的关系呢?一定要说有关系,那可能是学校把我介绍得比较好吧。”谌静雨岔开了话题:“你是哪个中学的?”“东昱五中”“东昱五中我知道,那你一定住学校附近吧。”“我就住在谢桥,学校的后门斜对着弄堂口。”谌静雯插话了:“那离我家挺近的,我们住在汤家湾。”
听到谌静雨住在汤家湾,奚秋潇感到了一份亲近感,汤家湾距离他家也就几百米,小时侯他每星期去外公外婆家必定经过:“怎么这么巧。汤家湾我太熟悉了,到我外公外婆家的必经之路,小时候我每星期都经过。”天已经完全黑了,农村没有路灯,四周漆黑一片,风吹芦苇发出的声音一路伴奏着他们三人。
农村走惯夜路的人都知道前方的路是黑的你就大胆朝前,前方的路泛白光了你要当心,不是水滩就是水沟河流。三人就这样走着,谌静雯感叹到:“幸亏遇到奚秋潇,走夜路真的好害怕。”谌静雨问奚秋潇:“你不太爱说话吗?”奚秋潇:“我是有点怯生的,我过去口吃很严重的。和熟悉的人在一起,我话还是不少的。”谌静雨姐妹都笑了,谌静雨非常喜欢奚秋潇的这种自然、本色、坦诚:“你看过不少书吧,看你发言时一套一套的。你记性挺好的吧,能记那么多东西。”奚秋潇:“我记性是挺好的,那也仅仅是对我喜欢的而言,数理化就不行了。”“你学校的学习成绩应该不错的吧。”奚秋潇叹了口气:“曾经不错,中二年级时,我五门功课得到过499分,你知道那1分是怎么被扣的吗?作文里活动的‘活’我写草了,变成说话的‘话’了,三点水潦草成言字旁了,语文老师就是班主任,他就狠狠扣了我1分,但即使没有满分,我仍然是年级第一。后来我住校了,脱课多了,兴趣也变了、偏了。数学老师当时坚决反对我住校,还到我家做我父母的工作。”谌静雯好奇地问道:“你干嘛要住校啊,住在家里多舒服啊。”奚秋潇想了想:“我家太小了,我和哥哥都长大了,睡在一个床上挺挤的,三层阁楼两头低,起床经常会碰到头,嗨!不说了。”奚秋潇连忙换了话题:“我中学有几个老师太棒了,谈老师1956年北大俄语专业毕业的,精通俄语英语,对俄罗斯文学如数家珍,禹老师是历史专家,宿舍里堆满了线装书,一肚子历史掌故,我班主任是语文老师,是1966届东昱省重点中学高中毕业生,我经常在他们的宿舍旁听高谈阔论,真是受益匪浅啊,现在是没有这种机会了!”谌静雯告诉奚秋潇:“我姐姐也特别喜欢文学,你们为什么不多谈谈呢?”谌静雨解释道:“我妈妈是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她指导我看了些书。唐代诗人你最喜欢哪个?”“李商隐!”谌静雨欣喜地轻声说:“我也是!”“十岁裁诗走马成,冷灰残烛动离情。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谌静雨也吟诵着:“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奚秋潇没想到谌静雨对李商隐的诗也能脱口而出,他脱口吟出了自己最喜欢的“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谌静雨心里涌起了一股异样的情感:“这首诗挺美的,我没看到过。”奚秋潇吟起了全诗:“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廖落意多违。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远路应悲春睕晚,残宵犹得梦依稀。玉当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在这个本来十分寂寞的路途中,能够有人一起吟诵唐诗,对奚秋潇这个物质生活相对贫困精神生活相对富裕的人来说,本身就已经是一件比较奢侈的事,而能够打动谌静雨这样漂亮而又矜持的姑娘,使奚秋潇心中升腾起一股自豪感,他深深地感激乌谦疆谈之梁禹尚郴等中学的那些启蒙老师。
不知不觉中已到了公共汽车站,当时东昱省会的公共交通就是电车和汽车,行驶在市区的公共电车汽车以阿拉伯数字表示某某路,行驶在郊区的公共汽车用汉字表示某某线。从东昱农场的汽车站要换两条线路的汽车,一条线要行驶95分钟,另一条线路需行驶60分钟,然后再换乘市区公共交通。
他们三人已经能看到车站了,谌静雯高兴地说:“这么快就到车站了,奚秋潇,以后休假我们就一起走吧。”奚秋潇连连点头:“好啊,好的。”谌静雨则较为冷静:“真要一起走也是不容易的。”奚秋潇当时并未完全理解谌静雨的意思。然而以后的事实却被谌静雨言中了,即使加上奚秋潇和谌静雨热恋的时段,奚秋潇在农场的三年时间里,再也没有同这姐妹俩在休假时同行过。谌静雨和奚秋潇后来每每念及此事,都深深慨叹必须珍惜当下,都切切实实地对“可遇不可求”感同身受。
此时的远郊公共汽车乘客稀少,谌静雨姐妹坐在一起,奚秋潇坐在她们的后排,谌静雯想让奚秋潇坐她姐姐的身边,奚秋潇心里是求之不得,但看到谌静雨没有态度,只能摆摆手示意别换了。汽车一路颠簸,奚秋潇在闭目养神,谌静雨拿着一小包话梅转过头来示意他拿来吃,奚秋潇摇摇手:“我不喜欢吃零食的,谢谢!”谌静雨的手并没有缩回去:“我不会让你白吃的,吃了以后要你帮我做件事。”奚秋潇小心翼翼地拿了一颗话梅,他尽量不让自己的手接触到其他话梅,这个细微的动作让谌静雨注意到了,她很满意地被逗笑了:“农民没这么讲究的。”说着给了奚秋潇一张纸一支笔:“把那首诗抄给我,车上光线行吗?”“暗点倒没关系,就是我的字写得很差,别扫你的兴,好在你欣赏的是李商隐的诗,而不是我的字。”谌静雨笑了,笑得很美。从这一刻起,奚秋潇一直最喜欢的就是谌静雨的微笑,此时他的心里也很甜。
奚秋潇将李商隐的那首诗用尽可能端正的字迹抄给了谌静雨。谌静雨反复吟诵着:“真美,真美!”谌静雨稍等了一会儿,又回过头来,将笔和纸塞给奚秋潇:“还记得什么千古名句,再抄给我。”奚秋潇说:“让我想想。”谌静雯站起身来走到后排拉了奚秋潇一下:“还是换个座吧,大家都不累。”奚秋潇看着谌静雨,谌静雨微笑不语,奚秋潇起身坐到了谌静雨的身旁。他努力地想了一会儿,又抄了一首诗。“寄黄几复 宋黄庭坚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持家但有四立壁,治国不蕲三折肱。想得读书头已白,隔溪猿哭瘴烟腾。”谌静雨看着诗爱不释手:“太好了!”她用手指着诗中的两个字:“你看,雨和溪,是巧了,还是你有意的?”奚秋潇确实是无意的,因为他喜欢的是“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他只能如实相告:“是巧了。”他又不甘心地补充了一句;“所有的缘也都是巧的。”谌静雨没有接奚秋潇的话,只是美美地瞧着奚秋潇:“我也挺喜欢宋词的,你不喜欢吗?”奚秋潇:“我也喜欢,可词‘掉书袋’更多,更晦涩。”“什么是‘掉书袋’?”“典故用得太多就叫‘掉书袋’”“你最喜欢哪些名句,都写在上面。”奚秋潇有点觉得像是在接受考试,他心里很想考个好成绩。他把头靠在座位上,极力搜索着记忆中的佳句:“你是喜欢婉约的还是豪放的?”“你写吧,你写的我都喜欢!”奚秋潇认为自己听懂了谌静雨的这句话,他在纸上写了他所记得的几个名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辛弃疾;十年生死两芒芒,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苏轼;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姜夔。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柳永。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秦观。奚秋潇把纸递给谌静雨:“我现在就能记起这么多了。词挺长的,记不全,你喜欢的话,我以后再抄给你。”谌静雨看着看着,像是突然醒悟过来了,抬起头认真地问道:“你给我看的好像都是情诗情词?”奚秋潇还没来得及回答,后排的谌静雯插了一句:“姐,奚秋潇这是故意的。”奚秋潇深感这对姐妹在柔弱外表下的伶牙俐齿,奚秋潇随机应变能力较弱,此时他只有招架之功:“我以为你不会喜欢金戈铁马的,那就谈陆游吧,梁启超说他‘篇中十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谌静雨得意地甜甜地说了一句:“我其实就是喜欢情诗情词。这些都是古代的,现代比较好的有没有,比如徐志摩。”奚秋潇老实坦白:“我不太喜欢新诗,对徐志摩不熟悉。我一直认为白话诗表现感情缺乏朦胧美。现代作家中郁达夫的格律诗写得比较好。乌老师曾给我看过一首郁达夫的诗,我来背背看。”奚秋潇心中默念着,谌静雨一直在看着奚秋潇。奚秋潇想起一句在纸上写一句:“不是樽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劫数东南天作孽,鸡鸣风雨海扬尘。悲歌痛哭终何补,义士纷纷说帝秦——郁达夫”谌静雨由衷地说:“‘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写得好极了,你的记性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