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畢汝諧奇人奇事之被槍斃的中法混血兒 畢汝諧 (作家 紐約) |
| 送交者: 畢汝諧 2021年09月13日11:20:48 於 [天下論壇] 發送悄悄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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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畢汝諧這一輩子的經歷,比天方夜譚還離奇呢。 上世紀90年代的一個飯局, 畢汝諧 身邊是一位從香港來紐約短期逗留的算命大師, 他無意間看到 畢汝諧 的掌紋,發出一聲驚呼:複雜的人生! 畢汝諧奇人奇事之被槍斃的中法混血兒 畢汝諧 (作家 紐約)
45年以前,1976年9月29日,我的好朋友中法混血兒吳文北被槍斃了。我必須如實寫下文字, 為歷史做出見證。
男人。女人。男人加上女人,於是有了愛情的結晶或性慾的產物,也就是說,有了孩子。
中國人。外國人。中國人加上外國人,於是有了混血兒。一百多年來,國勢羸弱。因此, 中國人難免有些崇洋媚外的心理。人高馬大的假洋鬼子走在北京街頭,坦然接受市民們的注目禮, 很可以滿足其沙文主義的虛榮心。
不過,這洋鬼子必須是道道地地的洋鬼子、實打實的洋鬼子、童叟無欺的洋鬼子、HUNDRED PER CENT⑴的洋鬼子!
如若您這位洋鬼子的血統不純,有二分之一、四分之一甚或八分之一的中國血統,那您可就不值錢了! 中國的老百姓早就替您準備了一頂桂冠:“雜種”。
說來也怪,黃金里若含有一半銅,其價值仍然高於銅;酒里若摻進一半水,其價值仍然高於水。 唯獨洋鬼子的血統,若是混進比例不等的中國血統,那可就跌價了!在一般崇洋者眼中,混血兒較之中國人還低一等。 看過台灣作家柏楊的“醜陋的中國人”吧?您若是不幸投胎為混血兒,就得領教一下“醜陋的中國人”或者“中國人的醜陋”!
我的一位好友、中法混血兒吳文北曾經大發牢騷:“世界各國都重視混血兒,這是友誼的花朵哪!容易?!…… 偏偏在中國這一畝三分地,拿混血兒不當金剛鑽!他娘的!……”
吳文北說這話的時間是一九六九年隆冬的一個傍晚,地點是北京大學西校門外。暗淡的路燈光線, 勾勒出他那與眾不同的形象:大頭顱、闊前額、方下巴、棕頭髮。任何人都會一眼把他從中國人的行列中區別出來。 他身高大約一米七○,體格強健,如果着泳裝出現,將是強力與勇健的象徵。可惜,他似乎畏於暴露自身的實力, 習以為常地裝出一副怕冷的樣子,哈腰縮頭,兩手交叉着揣入中式棉衣的袖管。
這就是吳文北——有一副非我族類的長相,卻又是滿口市井俚語。
這是,我們倆站在校門外,是想混入校園看場不花錢的電影。大飯廳里放映“鋼琴伴唱《紅燈記》”。
文北執意要翻牆入校:“北大校衛隊那幫孫子眼尖,看見我非盯上不可……”
“為什麼?”我不解地問。
“北大里有老外,怕我跟他們勾上,操……”
言畢,文北表演了他那堪稱一絕的翻牆功夫:他輕輕哈氣,疾跑幾步,騰身而起, 左腳尖仿佛踩着梯子似的踏在圍牆半腰的磚縫上,右手勾着牆頭,碩重的體軀輕靈如燕地翻了過去……
全套動作完成於三秒之內。
這真是名符其實的絕招。這是文北賴以為生並因之而死的絕招。絕!
吳文北是我結交的第一個混血兒。文革期間,北京地區居住着上百名混血兒,比較有名氣的是: 中國科學院葉家(中美)、Х家(中法)、李家(中俄);北京外國語學院譚家(中俄)、 建國門外王家(中俄)、第一機械工業部華家(中法)、北京師範大學林家(中國芬蘭)……等等。
當然,這是指民間而言。至於中共高層的李立三家(中俄)、蕭三家(中德)等……則是另外一碼事。
北京城裡的混血兒絕大多數出身於高級知識分子家庭,其組合過程大抵是父親年輕時負笈某國留學, 數年寒窗之後,學位、太太兼得,返回中國大陸為新政權效命……這一類故事。
吳文北的父親吳新謀,早年留學,在里昂一所大學攻讀天體力學。和一般留學生不同的是, 他在法國接受了共產主義信仰,其引路人是一位年輕貌美的法國姑娘。婚後,Х新謀方得知妻子是法國共產黨黨員, 狂熱第崇拜斯大林、多列士和毛澤東。
法國歷來是中國共產黨人的勾留之地。吳新謀留法時,周恩來、鄧小平等人業已返回中國, 巨頭一級的中共黨員僅有鄧發一人。於是,吳新謀便在鄧發指揮下從事秘密活動。
回國後,吳新謀即被目為中共黨內不可多得的傑出人才,曾經做過周恩來的法語翻譯。 其夫人則從事法語教學及編譯工作。
吳文北便是這個兼具革命傳統與文化修養的家庭長子,下有弟妹七人。法蘭西民族熱情風流, 由此可見一斑。
據說,吳文北自幼聰慧過人,且生得高大偉岸,深得雙親的喜愛。只是一入幼兒園, 便遭到那群國粹娃娃的圍攻……文北豈是省油的燈?於是拳來腳往,扭成一團。
中國社會對於混血兒的普遍歧視,使得文北畏於在陌生人面前暴露身份。
我們相識於一位朋友家裡。文北胸前佩着一枚“中央民族學院附屬中學”的校徽 (假的。他是四十七中學學生),笑吟吟地握着我的手,張嘴便是連篇大套的瞎話:“我叫海迷提, 哈薩克人。我們家老頭子是新疆ХХ哈薩克族自治州的州委書記,四一年的共產黨員。 他還認識毛澤民(毛澤東之弟)。怎麼着,有空我帶上你回新疆逛逛——天山南北,我有的是熟人!……”
我被他哄得團團轉。不想幾天后,文北的底牌便露了出來——吳新謀與我的舅舅在法國是同班同學。
文北面不改色:“哥們兒,我跟你這麼說吧,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不能輕易亮相吶。 既然咱老家兒都認識,往後你就是我的‘瓷器’⑵了!……”
從此我成了他的“瓷器”。
當時,社會秩序混亂,中學生無課可上,猶如一股禍水四處流蕩……文北卻一心一意做着大學夢 。
清華大學武鬥方酣,文北竟潛入清華園,察看那些被亂棍搗毀的實驗室;北京大學戰火正熾, 他卻夾着一本原版的孟德斯鳩“波斯人札記”坐在未名湖畔閱讀……也難怪,文北是六六屆高中畢業生, 一隻腳已經邁進大學之門了!
毛澤東關於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最新最高指示徹底粉碎了他的夢想。
吳家有兩名適齡插隊青年:文北及長弟文中。居民委員會的老太太們依照戶口簿登門索人,不依不饒。 那文中是六八屆的初中畢業生,百般無奈之下,罵罵咧咧地赴雲南農場去了。
文北卻另有高招應對。許多年前,他患過肺結核,在小湯山療養院住過半年。這時, 他堅稱肺部尚有陰影,運用一連串家着拉丁語的醫學名詞唬住了主管學生分配的工人宣傳隊隊長。
為了慶賀這一勝利,文北在東城區一家小飯館裡請我吃八角錢一斤的肉餅。您瞧着可笑吧? 也算是半個法國人呢,一派小家子氣!
其實,“大有大的難處”。文革伊始,文北母親即被解職,成為沒有分文收入的家庭婦女。 吳家老少十口人,全靠吳新謀那份三百元的月薪糊口。人均三十元,較之一般市民家庭相去不遠。
當熱氣騰騰的豬肉餅端上桌後,文北吞着老白乾,暢敘衷懷:“……看樣子,文化大革命三年五載完不了, 在中國上大學是沒戲⑶啦,我想申請去法國,讀索本大學——哎,那是居里夫人曾經任教的學校,你聽說過吧?……”
幾天后,文北不見了——並非去了法國,而是被關進了北京地質學院舉辦的“加強組織性、 紀律性毛澤東思想學習班”。
所謂“學習班”,實際上是一種民辦的拘留所。之所以沒有把文北就近送入科學院“學習班”, 是因為地質學院“學習班”的看守人員比較強悍,對付文北這樣的彪形大漢頗有經驗。
此後半年,文北沒有在社會上露面。
再見他時,文北與前判若兩人:臉上蒙着一層晦氣,兩腮的汗毛孔因之顯得粗大、醜陋。 他仿佛不會笑了,不罵娘不說話,“大學”、“孟德斯鳩”一類的字眼從他的嘴裡消失了, 經常宣布一些聳人聽聞的計劃——
“奶奶的,早晚有一天,我要放把火燒了天安門城樓,我有絕招兒:先在城樓底下潑一層油, 再插上一柱高香,等香燒完引起大火的時候,我早就顛兒⑷啦!……”
“二十年風水輪流轉。早晚有我哪住這幫兔崽子的時候,看我一個一個地剮了他們, 拿他們的ХХ餵野狗!……”
如此這般,不一而足。
那年月,階級鬥爭這個綱始終被當局舉得高高的,“反革命”的帽子滿天飛。單憑文北這番狂話, 就足以將他打入十八層地獄了。所幸,耳聞者只是少數知心朋友,沒有人當真,更不會打他的小報告。
這以後,文北的生活方式突然有了很大變化。他似乎很有錢,經常出沒於高級餐館。
有一天,我在北京展覽館影劇場看完日本電影《啊,海軍》(內部放映,供批判),走進莫斯科餐廳, 只見文北和一個綽號“菲菲”的妖冶女郎端坐於桌旁,面前擺滿了冷盤、熱菜、甜點、飲料,五顏六色, 宛如春天的花園。從前,文北是經常以燒餅油條充正餐的。
“嘿,今非昔比,鳥槍換炮啦。”我打趣着湊上去。
文北招呼我坐下,吩咐服務員再擺一份餐具。他嫻熟地舞動刀叉(畢竟是混血兒!),動作優美、斯文。
菲菲是個認錢不認人的“飄主”⑸,臉蛋漂亮,聲名狼藉。她一面動作快地往嘴裡送咖喱雞塊, 一面故作老練地嬌嗔:“啊唷,這算什麼西餐?說俄式不是俄式,說英法式不是英法式……四不像!”
文北慢條斯理地說:“小姐,您將就着吃一口吧,要不是周總理批准,北京人還想吃西餐?哪兒涼快上哪兒坐去!……”
對於周恩來總理,文北一向是極其敬重的。文革初期,北京城颳起紅衛兵抄家風, 若不是吳新謀把周恩來稱兄道弟的親筆信嵌入鏡框掛在中堂,只怕吳家早被砸得稀巴爛了!
酒足飯飽,文北得意洋洋地挾美人歸家。事後,他口沒遮攔地道:“菲菲這塊料,叫價雖然挺高,值! 干一鍋⑹,真他媽的過癮,比窩在床上‘哥兒五個打一個’(手淫)強多了……”
“你哪兒來這麼多錢?”我問。
文北發出小公雞鳴叫一般的“咯咯”聲:“老頭子老太太落實政策,存款發還了!海⑺着呢,夠我花一輩子!……”
吃喝玩樂,醇酒美人。文北着實風光了一陣子。沒有人想到錢的來路不正。船破有底,底爛有釘, 人家法國種,有的是錢!
可是,有一天我去西四辦事,無意中戳穿了文北的西洋鏡。我看見文北的母親提着一包衣料走進寄託商店 (即社會主義制度下的當鋪),便守在門外。不多時,文北母親空着手出來,我迎上去問:“伯母,存款發還了, 怎麼還賣東西呀?” 文北母親聳聳肩膀:“哪有存款?每月發生活費,一點點……”
當我裝着無意中把這件事講給文北聽時,這傢伙馬上翻了臉:“小子,你要是敢在外面瞎嚼舌頭,可別怨我不夠意思!……”
沒容我說話,他又換上一副笑臉:“我說‘瓷器’呀,把你那嘴巴管得嚴實點兒,要不然那天我折⑻進去, 在大獄裡准得恨死你!……”
大獄?!
這天晚上,文北請我去電報大樓對面的“鴻賓樓”吃烤鴨。一個人一隻烤鴨,吃一半扔一半。 那種暴殄天物的闊少氣派,令許多食客側目。
明擺着,文北的錢不是好來路。不過,我並不計較。天下大亂,何必獨善其身? 記得革命老人徐特立年輕時寫過的一首詩:“為善既無善報,為惡又無惡報;何必安分守己,不做土匪強盜?”
善有善的道理。孔丘。
惡有惡的道理。盜跖。
吃罷烤鴨,我們沿着西長安街向西單走去。華燈初上,許多男女“飄主”在十字街頭晃來晃去。 文北同他們全是點頭之交。
“海迷提,請我去商場二樓喝啤酒吧……”一個穿着男式國防綠軍裝的女孩子—— 顯然是倒流回城的插隊青年——賴皮賴臉地靠上來。
在西單地區,文北又成了ХХ哈薩克族自治州州委書記之子海迷提。
文北色迷迷地甩給她一個飛吻:“改天去,想喝啤酒還不好說!今兒個就免了吧……我弟弟從雲南回來, 我要去北京站接他……”
我原以為這是他一句戲言。誰知,吳文中當真回來了。他比文北小四、五歲,白面長身,頗似油畫中的俊美男子。 他不及文北魁梧,卻也算得上結實,平日沉默少語,偶然開口談吐溫文,沒有粗言穢語。
這對混血兄弟結為一夥,早出晚歸。
此後,北京城陸續發生了一系列重大案件——
A.為美國總統特使基辛格博士第Х次訪華充當先行官的黑格准將的財物,在其下榻的豪華賓館失竊。
B.國務院外國專家局公寓深夜被撬鎖,大量屬於外國專家個人的財物不翼而飛。
C.北京大學外籍人士宿舍失盜。
D.清華大學外籍人士宿舍失盜。
E.北京外國語學院外籍人士宿舍失盜。
F.北京語言學院外籍人士宿舍失盜。
……
“外事無小事”這是新中國官場上的鐵定法則。北京市公安局軍事管制委員會一邊上報中央,一邊組織專案組,限期破案……
破案?老百姓一提公安局,大都畏若神明,以為“雷子”⑼個個都是三頭六臂的天兵天將……其實呢,他們的本事也很有限。
我有位親戚在市公安局當軍代表,也是個老粗,他拿我當自己人,什麼話都往外端:“…… 最近也不知打哪兒冒出一個盜竊集團,專門朝老外下傢伙,一鉚⑽一個準兒!周總理火啦,叫我們趕緊抓賊, 可到哪找這群烏龜王八蛋去?!……要指紋沒指紋,人家帶着手套;要腳印沒腳印,人家穿鞋還套着布襪子, ‘五塔寺’⑾插不上手!我估計,八成是外交部的高乾子弟胡嘬⑿,他們膽大、心細、又常看外國偵探電影, 有作案知識;再一說,本來他們都能出洋留學,現在都被趕到農村插隊,他們心裡能痛快?專找老外家溜門撬鎖, 製造國際影響,給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抹黑唄!……”
公安局破重大案件,一般是兩條腿走路:一靠刑警隊,二走群眾路線。既然“五塔寺”插不上手,那麼只得放手發動群眾。 於是,突擊性的“戶籍清查”分區展開(各黨政軍機關大院是重點),各類可疑分子被居住地派出所排隊、過篩……鬧得不亦樂乎。
我心裡多少有點底:這些案子不能和文北沒有關係。沒錯!
幾天后,又一宗盜竊案震動北京城:北京京劇團“智取威虎山”劇組駐地失盜。 兩箱道具——楊子榮上山後穿戴的人造毛皮衣——不翼而飛!
也許,你會覺得這是一件區區小事——兩箱道具值幾個錢?比起黑格准將的金銀財寶只是小巫見大巫。
非也,非也!別忘了,那時候,江青權傾毛朝,八個“樣板戲”成了無產階級新時代的催生曲; 于會泳、浩亮、劉慶棠之輩招搖過市,橫行一時;“樣板戲”劇團猶如革命大本營,警衛森嚴, 只差豎起一塊“文武官員到此下馬”的石碑。
正在這個風頭上,居然有人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據說,這人造毛皮衣演出服,是上海某廠的一項科研成果,被報紙譽為“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勝利”。 原來,這種演出服薄如紗輕如絹,演員穿在身上,三伏暑天也不會落汗。寶貝。
寶貝失盜了!
江青聞報大發雷霆(她本是個無風三尺浪的古怪女人,何況有人在她眼裡插棒槌?), 把公安部、公安局的負責人召集一堂(我那位親戚也叨陪末座),尖着嗓子把他們罵得狗血淋頭…… 那些平日威風八面的公安大員,誠惶誠恐,面如土色。江青將此案定為“反革命政治案件”, 少不得下令“限期破案”云云。
破案?沒兩日,此案有了新發展——幾個海淀區青龍橋的農民在運河撈魚,撈出來兩隻箱子,打開一看, 全是人造皮毛演出服,被剪子絞得七零八落,不成樣子!
我那位擔任公安局軍代表的親戚驚嘆不已:“江青同志不愧是英明旗手,水平高! 局裡有些同志還瞎猜是普通刑事案件或者是少年兒童搞惡作劇,江青同志一眼看出是階級敵人破壞文化大革命,了不起啊!……”
——許多年後,我才知悉,正是這兩箱演出服種下了文北的死因。江青手握生死予奪之權,非虛言也。
此後,北京城又發生了許多重大盜竊案件:賓館、飯店、公寓乃至幼兒園。平心而言, 這最後一個目標可不怎麼體面,從小朋友嘴裡奪去錢票糧票油票,是在“缺德”。
常干不法勾當,難免漏手。終於有一天,我那位親戚酒後透露:“……鬧了一年多,總算有了線索—— 犯罪分子不是高乾子弟,而是兩個雜種!哼,這就好辦了——瓮中捉鱉……”
他說,地處花園村的華僑公寓附近,最近常有兩個形跡可疑的打草漢子出沒。他倆身着破衣爛帽, 肩掛筐籃,內置鐮刀、毛巾等物。只是,這兩人膚色白皙,鼻子高挺,絕非公社社員,故而引起看門人的注意。
入夜,看門人聽到寂靜之中似有響動,便爬起來查看。在公寓圍牆之外,他愕然發現一輛堆滿電視機、 電冰箱、沙發床、呢大衣等等貴重物品的平板三輪車,用手電筒左右一掃,照見一個打光膀的漢子, 正是白日見過的打草人!
看門人明知來者不善,也只得壯着膽子盤問:“你是誰?”
漢子笑嘻嘻,活像一尊彌勒佛:“幫人搬家的。”
憑直覺,看門人又愣頭愣腦地冒出一句:“你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
話音未落,看門人便覺得腦後生風,尚未反應過來,即被鐵物擊中腦後,他什麼也不知道了……
這一擊並不很重。看門人醒來後,第一句便是:“雜種……雜種干的!”
於是,北京的公安局布下天羅地網,搜捕作案的“雜種”!
市公安局第八處(戶籍管理處)將所有男性混血青年的資料匯總,然後逐一審查……
文北、文中兄弟二人是首當其衝的嫌犯。他們的身份和地位令警方感到棘手:吳新謀雖然靠邊站, 畢竟還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在中共高層有着相當廣泛的人際關係;其妻是法國人, 而法國是第一個與新中國建立大使級外交關係的西方大國,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在中國, 從來沒有“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這樣一回事。
此案破獲後,我從軍代表那裡得知:市局在文北家——科學園北區宿舍十二樓一○一室——布下了暗哨, 每天詳細記錄文北兄弟的起居時間;他們發現這對混血兒白天幾乎不出門,窗上永遠掛着厚重的窗帷, 神秘莫測。而到深更半夜,哥兒倆一起出動。曾有“雷子”盯過他們的梢,卻被她們甩脫了: 文北、文中偏好翻牆越壁,“雷子”雖是公安學校出身,技藝還是稍遜一籌……
這段時間裡,北京城裡又發生了一些惡性案件:
——一個值夜班工人在歸家途中被人搶去一塊“寶石花”牌懷錶(價值三十幾元人民幣),並被鐵器擊昏……
——北京大學某普通教職員工宿舍發生“打悶棍”案件:一名中年教師深夜歸來,在自家門口掏鑰匙時,被鐵器擊昏, 身上僅有的幾十元人民幣被人摸去……
……
市公安局總算掌握了一點真憑實據:留在北大那位中年教室門口的、經過特殊技術處理的模糊腳印。
為此,他們特地從內蒙古牧區請來一位老者。這位老人自幼給牧主放羊,善觀羊蹄印,從無偏差。 他被內蒙古自治區公安廳奉為土專家。這回專程入京,審視了腳印照片後道:作案者身高一米七〇至一米七五之間、 體重八十五公斤左右、行走如風,重心不穩……
這一判斷正與文北情況相合!
北京市公安局本打算收網,卻又投鼠忌器——畢竟這是半個法國種,不可以混同於普通中國老百姓。 而且,國際交往亟待恢復,幾位法國政府要員即將訪華,不可以不慎重……於是,由四十七中學——文北所屬學校—— 領導出面探風,表示要分配給他一個工作:某全民所有制工廠保全工。這在當時是個不錯的飯碗。
文北那廝滿口革命詞藻,響亮地回答:“……我出身於非無產階級家庭,自願去艱苦地方插隊, 滾一身泥巴,煉一顆紅心!……”
插隊?這時候,上山下鄉高潮已過,要把這麼個“鐵心務農”的混血兒送去插隊,還真不好安排!
學校領導半信半疑:“吳文北,這是你的心裡話?……”
文北將前胸捶得咚咚響:“向毛主席保證,要是有一句瞎話我立馬⒀去死!……”
學校領導頗受感動:“好,好,真是文化大革命教育出來的一代新人!……”
八字麻花——蠻擰!
文北是個絕頂機靈的人精,他從學校領導的召見中嗅出了異味,從那天起,就不再回家了, 帶着文中在外邊“刷夜”⒁。
這下子,公安局傻眼了,以為文北兄弟畏罪逃離京城,在外省“漂”呢。他們判斷:這兩個混血兒相貌異於常人, 往內地逃竄不易躲藏,很可能是逃往新疆地區,混在少數民族中間……文北自稱“海迷提”是這一判斷的主要依據。
其實,文北文中二人仍在北京。他們躲在姐姐文南家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過了幾天太平日子。
他們不曾料到的是,逮捕令業已發出,只待這一對混血兄弟就擒了。
一九七二年八月中旬某日,是文北兄弟晦星照命的日子。關於他倆被捕的現場情況,外界流傳着多種多樣的傳說, 比較可信的還是軍代表的說法:
……文北及文中耐不住寂寞,又見中關村家中沒有動靜,便放心大膽地跑到王府井大吃大喝,被“雷子”盯梢, 一直跟到姐姐家。
這一來,文南家被上百名便衣警察圍成鐵桶一般,文北二人插翅也難飛逃。
是日清晨,文北二人外出遊盪,剛剛走出宿舍樓,便看見幾名壯漢在樹蔭下聊天,那眼神里透着鬼祟。
文北心裡起疑,便轉身往回走……那幾個壯漢疾步跟上來,於是文北、文中拔足狂跑,搶先回到四樓姐姐家, 鎖上大門,並拆下床板頂在門後…… 文北命令文中守衛大門,自己翻出重達一斤有餘的“北京市糧票”(!——據事後統計,這些糧票共達七萬餘斤), 放在一個搪瓷洗腳盆,付之一炬……
這時,身着官衣、便衣的公安人員將這幢宿舍樓團團包圍,還吸引來大批圍觀群眾,場面煞是熱鬧……
公安人員喝令吳氏兄弟開門,裡面無人應。於是,他們一面着人尋找戶主吳文南,一面火速請示上級,以便必要時破門而入……
上峰下令:以黨的政策發動攻心戰;若無效果,則運用無產階級專政的鐵的手腕,勿使漏網……
就在公安人員準備砸門的當兒,吳文南被帶到了。警察用鑰匙打開大門,順利地擒獲吳文中,卻不見吳文北的影子……
莫非他插翅飛了不成?!……警察們面面相覷。
這時候,圍聚在樓下的上百名警察及數目相若的群眾有幸看到一幕絕不亞於雜技團“空中飛人”的精彩表演——
吳文北出現在四樓陽台上,來了個“旱地拔蔥”,躍上水泥欄杆,轉瞬之間,他又攀住了漏雨道,身輕似燕地爬向五樓平台……
吳文北上得平台之後,狂奔至另一端,兩手拽住窄窄的牆沿,探身在半空…… 他用目光測試了一下自身與一棵老樹之間的距離後,果斷地鬆開手,同時用一隻腳死力踹壁, 以反作用力凌空撲向老樹的一棵危枝!……
在全體看客不約而同的驚呼聲中,文北奇蹟般地捉住了那根危枝,一偏腿,又騎在了一根碗口粗的樹丫上, 面無表情地從距地面十幾米的高處俯視眾人……
警察們一邊張羅着搬梯子上樹,一邊施以“政策攻心”的慣技:“吳文北,你乖乖下來,有話好說,有事好商量……”
文北神閒氣定地答道:“下去?……讓你們把我逮了去?”
據目擊者說,那語氣就像是在菜市場上打聽五花肉的價錢。
警察們一時沒了主意。其時,武警部隊尚未成立,警員們裝備還很落後,平日靠一身官衣,足以嚇唬市井無賴、 潑皮扒手,遇上文北這樣的飛天大盜,真正束手無計了。
文北面掛冷笑,從容不迫地在樹杈之間輕捷地跳來躍去,引得下面的警察們又是好一陣忙亂……
警察們沒有得到上峰的命令,不敢鳴槍;又唯恐文北畏罪(或失手)落下,當場斃命,弄得他們沒法交差, 因此縮手縮腳,給了文北可乘之機——
只見他擺着“勝似閒庭信步”的雍容派頭,將四肢分別搭在不同的樹丫上,小憩片刻,然後向附近另一幢樓房靈巧地挪動身體……
眾人看得發呆:莫非這個有一半法蘭西血統的“雜種”,還掌握了中國古代秘傳的輕身之術?!……
突然間,說時遲,那時快,文北厲吼一聲,一個“鷂子翻身”,竟然穩穩噹噹地站立在這幢樓房二層的陽台上…… 他用穿着藍色力士鞋的腳踢碎玻璃,闖入室內……
這一下,警察及圍觀群眾又向這幢樓房涌去……人聲鼎沸。
這幢樓房旁側有一堵磚牆,一人多高,砌有防盜碎玻璃。前已交待,文北是翻牆逾壁的頭等專家, 只要讓他沾上牆,差不多就沒治了!這回,文北又是從二樓跳到牆頭,然後竄入一片建築廢墟,如魚得水……
假如不是追捕文北的吶喊聲驚動了中央氣象局附近的一幫農民,那麼他也就漏網了。 當文北以衝刺速度遙遙領先於警察、眼看就要進入莊稼地的時候,他的腳腕上吃了一鋤頭,立時摔了個嘴啃泥!
文北終於被捕了。
據我那位親戚講,當時公安局專案組證實那一系列大案都是吳文北兄弟所為,概與他人無關時, 他們不能不為這一對混血兒的犯罪能量所震驚!
史無前例(史者,新中國之治安史也)!吳文北、吳文中這個案子,由中央過問,周恩來總理親自插手, 而北京市公安局根本無權處理。
周恩來總理對此案的親筆批示是:“批倒、批臭,做反面教員。”
看官,你道這批示妙也不妙?周恩來畢竟是不可多得的大政治家,嫻於權謀術數。他顧念與吳氏之父吳新謀的交情, 有意刀下留情,卻又不宜明言,於是便有了這樣一個外剛內柔的批示。
(翌年,中國科學家代表團首次應邀訪問美國,周恩來總理接見該團時,似有心、似無意地帶出一句: “我能保住老吳兒子的命。”——與上述批示異曲同工。)
與此同時,江青的無所不往的長手也伸了進來。自從林彪墜機身亡後,周江之爭成為左右中國政壇的主線。 這是路人皆知的事實。
文北兄弟系周恩來舊友之子,又曾斗膽在“老娘”(江青曾以此自詡)頭上動土,本是個借題發揮的好機會, 奈何這二人有一半法蘭西血統,不能與中國人一視同仁。
文北兄弟被捕後,其母系親屬同時在北京和巴黎兩地展開援救活動。其母前往法國駐華大使館哭哭啼啼; 其舅父蓋若上校則在巴黎將此事政治化,呼籲朝夜各界關注中法混血兒在中國受到的不公平待遇, 並托請即將訪華的法國外交部長舒曼遞轉致中國政府的請願信……
這樣一來,江青一夥投鼠忌器,未敢輕易造次。須知,毛澤東進入七十年代後有了聯美抗俄的戰略構想, 巴黎已成為中美外交代表接觸的主要地點,再加上關于越南問題的巴黎會談時斷時續, 更使得法國在國際事務中的地位舉足輕重……
這許多潛在因素影響着文北兄弟的命運,因此整個案件的處理步調混亂,撲朔迷離。
文北兄弟被捕後,公安局馬上抄查了吳家在北京的幾處居所,起出了一大批贓物與非贓物。由於兩兄弟作案太多, 公安局無暇一一區分兩者,就眉毛鬍子一把抓,將值錢的東西全數抄走。而吳家上下只求保住文北二人的性命, 也沒有提出抗議……
這些贓物與非贓物數量驚人。後來在甘家口專門舉辦了一個“吳文北、吳文中搶劫、盜竊罪行展覽會”, 這些東西擺滿了兩個大廳,林林總總,不一而足。計有:成捆成捆的人民幣、港幣及少量美元、英鎊、法朗、 西德馬克等西方貨幣;未及焚燒的全國糧票、油票、香油票;整整一籮筐各種牌號、款式的手錶; 滿箱滿櫃的裘皮大衣、綾羅綢緞……
還有整缸的芝麻醬、正向的茶葉雞蛋、整桶的香油……
這個展覽會令每一位參觀者大開眼界,瞠目結舌。
吳文北、吳文中二人被捕後,曾被押往北京市各地區進行批鬥。這些批鬥大會無非是那樣一種規模和格調: 人山人海,警戒森嚴,憤怒聲討,群眾呼號……所不同者,就是在除科學院之外的批鬥會上, 為了煽動群眾情緒,主持者將文北兄弟的家庭出身宣布為“地主”,而文北因生得老相, 則被宣布是一個“歷史反革命分子”。這頂亂扣上去的政治帽子使得與會群眾的怒氣火上澆油,番上加番……
我曾出席過在中關村克學院大操場上舉行的萬人批鬥吳氏兄弟大會。由於這一帶群眾對吳家知根知底, 所以批判發言稿寫的還不算離譜。控訴者在羅列了吳氏兄弟的前述罪行後,得出顯系代表官方意見的結論: “這是建國以來最大的、影響最惡劣的一宗搶劫、盜竊案!……”
那天烈日當空,我躲在遠處樹蔭下,隔着萬頭涌動的會場,憂傷地凝視着身佩手銬、腳鐐的吳氏兄弟, 自有一番難以言述的滋味徘徊心頭……
批鬥台上,吳氏兄弟面無表情,似乎對兇險的現狀和未來採取聽天由命的態度。 這一對混血兒本來就生得眉目端正,又被飲食不濟的鐵窗生活熬去了營養過剩的脂肪疙瘩, 更加顯得白皙和清秀,還帶出一股謙和儒雅的書卷氣。總之,無法將吳氏兄弟與月黑風高的強盜竊賊聯繫在一起。
批鬥大會結束時,吳氏兄弟被五大三粗的警察押返監房。文北垂手躬身用手提起沉重的腳鐐, 努力邁開大步向警車走去;而文中則效法長兄,亦步亦趨……
耳邊有人議論——
“這倆兒 雜種算是活到頭了,非拉到盧溝橋底下挨槍子不結⒃!……”
“未必!姓吳的老大是學生犯(是年,文北雖已二十有五,卻仍是北京四十七中學待業分配學生), 他老頭子又跟周總理挺近乎……難說!”
後面這位看客頗有幾分見識,卻還不夠周全。文北兄弟的命運,取決於中國政局的風雲變幻以及 中國在國際舞台上的地位與作用,與法律無關。
吳文北、吳文中搶劫、盜竊案使得首都公安戰線的全體幹警大為汗顏:兩名(區區之數,委實令警方尷尬) “雜種”大鬧京華,如入無人之境,長達兩年(一九七〇至一九七二)逍遙法外!
究其因,文北兄弟無非是按照毛澤東戰略思想行事:“不打無把握之仗,不打無準備之仗。”他們每做一案, 事前必進行極其周詳的調查研究,有時竟耗時一月之久。
文北兄弟身體素質佳,跑、跳、投樣樣出色,爆發力極強。套一句演義小說上的話,就是有“萬夫不當之勇”。 他們又讀過許多法文版的推理小說,將學得的警匪鬥爭知識皆用於實踐,因而屢屢得手。
然而,從長遠觀點來看,優勢當然是屬於警方。文北兄弟的落網,只是時間早晚而已。
吳文北、吳文中被捕後,遲遲未作處理。北京城裡於是滋生了許多捕風捉影的傳說,最離奇的當是這個故事: ……吳氏兄弟的舅父蓋若上將(官升三級!)親自來華,以某種高精科技情報替兩個外甥贖了身,“雜種”們已去巴黎啦!……
為了平息日漸增多的謠言,當局於一九七四年夏季在中關村科學院大操場在此舉行批判吳氏兄弟的群眾大會, 當場宣布:本案從犯吳文中判處無期徒刑,主犯吳文北另行處理。
由於吳文中捕前系雲南邊疆國營農場的農工,故將其押返雲南勞改單位執行。
據我那位親戚(此時,市公安局已解除軍事管制,但他仍是一位消息靈通人士)講,有人秉周恩來總理之良苦用心, 提出一個處理方案:吳文北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行,吳文中判處無期徒刑。但是江青執意要置吳文北死地, 以報一箭之仇。兩相權衡,便有了這樣一個結果。
“吳文北這雜種命大,”我那位親戚嘆道,“要是普通老百姓犯下這種案子,有十個腦袋也得砍下來當球兒踢!……”
法國駐華大使館曾派一名一等秘書前往中國外交部斡旋此事,得到如此強硬的答覆:“如果是為吳氏兄弟案件,則請免開尊口。”
這一強硬態度後面自有其因:周恩來總理病篤,善於觀風的外交部長喬冠華已上了“四人幫”的賊船, 對周恩來總理的指示陽奉陰違,此即一例也。
就這樣,文北自一九七二年八月被捕後,在北京市公安局的死囚牢房裡蹲了一年又一年……
據一位曾與文北有難友之緣的“天安門事件”的英雄透露:文北在獄中十分樂觀,認為自己頂多蹲二十年大獄, 沒啥了不起。他每天堅持利用鐵窗的欄杆做引體向上,然後向同室難友們炫耀:“看看,這是肱二頭肌;瞧瞧,這是肱三頭肌……”
一九七六年,周恩來總理、毛澤東主席相繼去世。他們留下來的殘破攤子得由繼任者來收拾,於是乎,文北的生命歷程也到了盡頭。 “國慶節前要崩一批人,裡面有吳文北……”我那位親戚放出風來,“以前一直是周總理護着他,現在人家華國鋒可不買這個賬!”
我央告他:“開公判大會幫我弄張票吧,朋友一場,總該見最後一面呀……”
一九七六年九月二十九日,公判大會在海淀區體育場舉行。由於正值國喪期,會場警衛異常森嚴。 與會群眾在入口處按規定脫去佩在左臂的黑紗,以免去為死刑犯致哀之嫌……
當時,一個念頭跳入我的腦海:說不定,此時此刻,這裡是全北京城唯一沒有黑紗的所在?……
這次公判大會歷時不足一個小時。先有幾名所謂“群眾代表”登台發言,要求政府嚴懲刑事犯,為民除害; 而後一位幹部模樣的中年男人出場,宣布人民政府決定接受群眾要求,堅決鎮壓罪大惡極的害群之馬, 以平民憤……他照本讀出一長串姓名,其中包括已羈押四年又一個月的Х文北。
文北等人面無表情地聆聽了死刑判決令,個個鎮靜得出奇,以致使我心疑:真要殺人嗎?這會不會又是一齣戲?……
事後,我從吳家得到確悉:文北真的被槍斃了。沒有遺言,沒有遺物,也沒有留下骨灰。
吳文北從這個世界消失了。終年二十九歲。
又過了幾天,江青一夥被捕。吳新謀夫婦頓足長嘆:“如果早幾天打倒‘四人幫’文北肯定死不了!……”
失去了心愛的長子,這對分別屬於不同種族的夫婦以驚人的速度衰老下去……
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吳家的子女除正在雲南服刑的文中之外悉數前往法國,開始了新的生活。
吳家的幼子文Х(尊此君之意隱其名)上書法國總統密特朗,期盼總統先生對陷身囹圄的文中予以關注; 密特朗總統回函表示將在訪華期間向中國領導人言及此事……
一九八三年,文中獲釋出獄。由無期徒刑直接減為有期徒刑十一年,越過了“二十年”這一重要台階, 在新中國司法實踐中亦屬罕見。
吳氏兄弟的故事到此為止。最後,不妨再交待一下:
吳新謀夫人積鬱成疾,終於在文中獲釋後不久去世。這位法國共產黨的老黨員是被人用三輪平板車送到中關村醫院, 於極差的醫護條件下與世長辭的。
吳新謀本人並未因“文北、文中兄弟案”受到株連,多次出國參加國際學術交流活動。現已離休,享受優渥待遇。 在中國和法國之間,吳新謀選擇了前者。為此,他付出極高的人生代價(文北曾嘲笑其父:“北京好還是巴黎好?…… 這筆小賬都算不過來,還當什麼科學家?!”
文中目前服務於一家法國公司駐北京的辦事機構。昔日階下囚,已成為受人尊敬的外籍雇員。 這樣的男人正是北京女郎夢寐以求的“熱門搶手貨”。他去了一位年輕漂亮的姑娘,有了一個舒適溫暖的小家庭。
前不久,文北的幼弟從巴黎來美國觀光,與我把酒暢談,共話今昔。他傷感地道:“文北要是活到現在, 也四十一歲了。他的骨灰始終沒有下落……”
於是,我有了把這個故事告諸世人的念頭。
如果亡友文北的一生概括成一句話,那便是“一個渴望上大學而最終未能上大學的中法混血青年在中國的悲劇命運。” (法國政府向中方交涉的理由即是“此案顯系起因於混血兒所受到的不公平待遇”)
文北的遺骨無着,那麼,他的靈魂寄居何處?
我猜想是在索本大學。 附言: 1988年,我在中國之春雜誌發表多篇 “北京人”系列速寫;筆名張潤。文北即其之二。 出國前,我和張潤有過一段寶貴的感情;當時,張潤是北京師範大學生物系學生,純潔的處女。 如果張潤女士看到這篇文章,請即與我聯繫。謝謝。 1988年尾,文北幼弟文苓來紐約,對我表示感謝;我苦笑道:文北是新中國治安是上空前絕後的奇蹟, 理應像燕子李三一樣名傳後世。 後來,我看新中國公安戰線50周年(60周年)偉大成就回顧,只有東北二王、北京白寶山等大案 (被稱為標誌性大案),卻無文北案,不禁搖頭嘆息。 至大則無——文北案實在太大了,故新中國治安史不着一字;誠如六四實在太大了, 故中華人民共和國編年史不着一字。 又,2015年尾,我在普林斯頓大學見到數學大師張宜唐,此君具有照相機式的神奇記憶力, 竟然能夠大段背誦“吳文北”的原文,一字不錯!令我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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