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奚秋瀟感覺到的那樣,諶靜雯是應諶靜雨的授意邀請奚秋瀟的。諶靜雨已經同鞏衛國結婚並有了一個兒子,同天下所有的夫妻一樣,在浪漫褪去之後,夫妻間面臨的就是柴米油鹽,相互面對的就是新鮮感地漸漸消失和無情地老去。鞏衛國的眼中,諶靜雨的姿色已經不如他們熱戀時那樣能令他怦然心動,現在看看諶靜雨的長相其實普通得很,以自身的條件實在不值得對她那麼遷就,鞏衛國對妻子越來越隨便了,而在夫妻生活中也是基本不考慮諶靜雨的感受,越來越向動物本能回歸,周期性地例行公事;在諶靜雨的眼中,鞏衛國對自己已經從百般呵護到隨隨便便,尤其是鞏衛國身上的那種幹部子弟獨有的優越感、任性、蠻橫,伴隨着其父親從退居二線到離休,再到遠離權力中心直至門庭冷落車馬稀,最後竟演變成了巨大的失落感,對什麼都看不慣,整天罵罵咧咧的,擺出一副一個人敢同整個社會抗衡的架勢,這種狀態令諶靜雨看了很不舒服。在夫妻生活中,諶靜雨更看重的是質量是情調,她不太在乎次數的多少和時間的長短,她難以適應刻板地規律性安排,諶靜雨是慢熱型的女人,鞏衛國是快速型的男人,夫妻生活的和諧樂章出現了變奏的雜音,久而久之,鞏衛國覺得諶靜雨只是在應付他,越來越沒有激情,甚至已經到了對他沒有什麼反應的程度,鞏衛國就素性不再考慮諶靜雨的感受了,自己發泄一通就完事兒。夫妻生活對於鞏衛國而言,成了男人周期性的生理動作,對於諶靜雨而言成了女人周期性的法定義務;在鞏衛國父母的眼裡,諶靜雨畢竟出身於普通家庭,這是一個不對等的婚姻,門當戶對的兒女聯姻是1+1>2的,而兒子娶了諶靜雨則好像是1+1<2了,鞏衛國父母有些後悔了;在諶靜雨的眼裡,公公婆婆在家裡也始終放不下領導的架子,在彬彬有禮的背後是一種深入骨髓的輕視,諶靜雨常常想起當年奚秋瀟因為自己字寫得不好,在請她幫助謄寫劇本時,曾對她講起中國一位著名書法家的一則趣聞,相傳這位先生早年字寫得不怎麼樣,陳獨秀先生批評他的字是“其俗在骨”,響鼓不用重錘,陳獨秀先生的一句重話大大刺激了他,卻因此成就了中國一代大書法家。多少年過去了,奚秋瀟央求自己鞭策他寫好字的情形還是歷歷在目,“其俗在骨”這四個字用在鞏家也算是恰如其分的。諶靜雨此時更多地想到,奚秋瀟的父母是絕對不會對她有這種輕視的,她從心底折服開一扇門會關一扇窗和關一扇門會開一扇窗的道理。人生在世,真的不能要的太多更不能什麼都要,有舍才有得啊!
當妹妹把在學校遇見奚秋瀟的情形告訴諶靜雨之後,尤其是在聽說奚秋瀟還沒有成婚時,諶靜雨的內心再也無法平靜了,她再也不想為鞏衛國和鞏家守住什麼了,如果因此而和鞏衛國分手,她也在所不惜。因為這些年來她想起了奚秋瀟所有的好;想起了自己對奚秋瀟的多次冷漠;想起了奚秋瀟在農場向她告別時,自己幾乎是把他趕走的;想起了在馬路上不期相遇奚秋瀟時,他的驚喜交加和自己對他的冷若冰霜,諶靜雨感到確實有負於奚秋瀟對自己的一往情深,她決定當機立斷不再猶豫,要給奚秋瀟一個愛情補償,也給自己一個愛情補償。她對諶靜雯說了一番肺腑之言:“靜雯,我和奚秋瀟的‘相見時難別亦難’你是都看在眼裡的。奚秋瀟當然不是完人,作為丈夫,他欠缺的還不少。但他是個錚錚男子漢,他當時對我傾注了全部的愛。可你知道嗎?相信嗎?我們倆連手也沒拉過,就是說我們倆沒有過任何肌膚接觸,別人可以說是他不諳男女之事,但我不能這樣說,我們在一起時我明顯感受到他對我的激情在燃燒,這種高溫強烈地輻射着我,他的克制是對我的尊重,也是更高意義上的愛!”諶靜雯聽着姐姐的話,驚異地睜大了眼睛,她顯然沒有想到,姐姐同奚秋瀟竟然連手都沒碰過,她無法理解這樣的戀愛,她看見姐姐早已熱淚盈眶。諶靜雨擦拭着眼淚,繼續一字一句地說着:“我們沒走到一起當然有很複雜的因素,但主要是我的問題,儘管我也無法斷定我同奚秋瀟結婚了,一定會怎樣幸福,但可以斷定的是,他一定會比鞏衛國更愛我、更在乎我、更尊重我,一個女人就是要的這些啊,除此之外還有什麼更值得要的呢?現在姐姐想請你幫一個忙,8月18日是他的生日,你把奚秋瀟約到你家裡,我要給他一個生日禮物,同時我也要他給我一個最珍貴的禮物,可以嗎?”諶靜雯完全聽明白了姐姐的意思,她感到自己好像在接受一個艱難而又光榮的任務,姐姐把最私密的事情託付給我,說明姐妹情深,她像壯士出征一樣信誓旦旦地請姐姐放心,一定完成任務,她從心底里想成全姐姐和奚秋瀟這一對特殊年代有着純潔無暇感情卻從無肌膚相親、始終心心相印卻又實實在在勞燕分飛的戀人:“我明白了,交給我吧!”
諶靜雯畢竟是諶靜雨的親妹妹,她在邀請奚秋瀟時用的主語是故意模糊的,你可以理解是諶靜雨的邀請,也可以理解是諶靜雯的邀請,諶靜雯也是奚秋瀟農場的戰友啊,於情於理也完全說得圓,可是奚秋瀟一口拒絕同諶靜雨見面是諶靜雯沒有想到的,諶靜雯小心翼翼地選擇着合適的措辭安慰姐姐:“他…說以後有機會再說。”諶靜雨失望地盯着妹妹:“他沒說什麼嗎?”“他說他離開農場時,在車站看到你去送他了,他說他還知道你那天早上去哪兒了?反正他說他一直沒生你氣…”諶靜雨打斷了妹妹:“傻妹妹,是我衝動了,難為你了!噢,他看見我到車站了,也知道我後來又去哪裡了,我那天就知道他一定會去那裡的,靜雯,這就是感應啊!這個男人值得我這些年來夢勞魂想!”諶靜雯:“姐,我沒說是你邀請他的,是說我邀請他的,反正我老公也是他農場戰友,見見面也正常。”諶靜雨擁抱了一下妹妹:“好妹妹,你自以為想得周到,你以為他那麼傻呀,這個人缺心眼時,傻得真夠可以的;可他認真起來,聰明得驚人!他知道是怎麼回事兒,真人面前不要作假,假人面前不要當真,這事兒過去了,從此不許再提起了。”諶靜雯見姐姐嚴肅起來了,就只能裝了個鬼臉。
文化用品批發總公司委託東昱財貿管理幹部學院舉辦的培訓班是一種全員輪訓性質的班,半年時間分十期完成,這天奚秋瀟是去第十期的班級講課。那時奚秋瀟的眼睛已經近視加散光了,近視的度數只有150度,而散光竟然也有150度,散光150度是比較嚴重的,眼睛的聚焦有困難,比較嚴重地影響了視線的清晰度。但奚秋瀟不喜歡帶眼鏡,經常會發生一種情況,有人遠遠同他打招呼,他卻視如陌人一臉漠然,人家還以為他架子大,其實他根本沒看清是誰,等到走近時,人家已經尷尬地轉過頭去了。
奚秋瀟在講課時,模模糊糊覺得教室後排有人一直盯着他,課間休息時,他點好了煙,朝後排那個人走過去——諶靜雨正坐在那裡看着他:“怎麼,不認識我了?”奚秋瀟又驚又喜:“模模糊糊中,我總覺得有點眼熟,怎麼會是你啊!對不起,我現在眼睛不好,近視加散光,散光比較嚴重。”“那為什麼不配眼鏡呢?”“我不喜歡戴眼鏡。”“還是那種倔脾氣!”諶靜雨的口氣不經意間暴露了他倆關係的熟悉程度。教室里的其他人七嘴八舌地在開玩笑:“奚老師遇到老朋友了。”“諶靜雨,你怎麼從來沒說過呀?”“不會是談過戀愛吧,我們出去,讓他們好好敘敘舊。”其他人鬨笑着走出教室,奚秋瀟在諶靜雨身邊坐了下來,好些年了,兩人沒有坐得那麼近了,彼此都有些拘束。奚秋瀟:“你…好嗎?”“我挺好的,你呢?”“我也…挺好的。”“怎麼說話又有些結巴了,這怎麼當老師啊?”奚秋瀟有點不自在:“我想了好長時間,想邀請你和靜雯一起到東昱農場去看看,就怕你不肯給這個面子。”諶靜雨靜靜地看了奚秋瀟一會兒,她露出了奚秋瀟熟悉的笑容:“好的,我也想去那兒看看。”奚秋瀟沒想到諶靜雨會答應得那麼痛快,他高興地大聲招呼教室外的其他人上課了。
那是一個深秋的中午,天高雲淡。奚秋瀟和諶靜雨姐妹相約到東昱農場去追尋他們的青春歲月了。由於公路已經直通東昱農場場部,從東昱省會中心市區到農場的時間縮短了不少,在上公交汽車時,諶靜雯有意讓姐姐同奚秋瀟坐在一起,可被諶靜雨制止了,這一切都被奚秋瀟看在眼裡了,他對諶靜雯報以微笑致意。一路上的景物沒多大變化,越是接近東昱農場越是覺得景物依舊,可見中國改革開放的春風尚未將大地全部吹綠。奚秋瀟依稀想起他看到過的一個材料,說外國一位領導人恭維中國一位領導人:你改變了世界。中國領導人的回答是:我沒有改變世界,只改變了中國北方周邊的一些地區。儘管材料的真實性是存疑的,可奚秋瀟仍然願意相信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因為他深信改變可以是非常容易的,也可能是異常艱難的。與東昱省會中心市區僅相隔幾十公里的這個農場就幾乎沒什麼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