諶靜雯見姐姐和奚秋瀟都沉默寡言便想打開話匣子:“奚秋瀟還記得嗎?你同我們一起回家的那次?”“怎麼會忘呢?你主動與我換了座位,可今天人家不允許了。”諶靜雯看看姐姐笑了,諶靜雨一本正經地說:“人家不知道你奚秋瀟還肯不肯坐這個位子啊,強人所難,那多不好啊!”奚秋瀟這次反應很快:“求之不得,靜雯我們換一下。”奚秋瀟和諶靜雯換了個座位。奚秋瀟感慨地說:“這麼多年了真不容易啊!據說西方有個諺語——世界上最長的距離是從一個人的口袋到另一個人的口袋。形象地說明了賺錢和消費是那麼不容易。而我更欣賞戴高樂的那句話——人和人之間的距離比地球和月亮的距離還大。靜雨,你說呢?”諶靜雨好久沒聽到奚秋瀟的高談闊論了,她從口袋裡拿出了已經有些泛黃的幾頁紙給奚秋瀟:“現在是不是該物歸原主了?”奚秋瀟一看是當年在公交汽車上,他隨手憑記憶寫給諶靜雨的幾首詩詞,他驚喜地看着:“你一直保存着?”他轉過頭看着諶靜雨真想摟抱住她啊!諶靜雨慢慢地轉過了頭望着窗外沒有回答他。奚秋瀟:“我也一直保存着你謄寫的所有文稿。”諶靜雨回過頭來觀察着奚秋瀟:“你好像有點變了。”“是嗎?”“變得不太愛說話了,不談談唐詩宋詞了?”“那時太年輕了,就是想在別人面前,尤其是在你面前賣弄,其實也就知道那些,翻箱倒櫃都倒騰出來了。”諶靜雨笑了:“就是那些唐詩宋詞把我迷住了,也把我的心俘獲了…”奚秋瀟把幾張紙還給諶靜雨:“還是你保存着吧,可惜我的字是——其俗在骨。可…那時真好啊!那時太單純,以為只要有了你,就是天高雲淡,風和日麗,山清水秀…”諶靜雨非常敏感,她以傷感的語調嘆道:“是啊,現在即使是我坐在身邊,你也是心如止水,波瀾不驚了!”奚秋瀟向身邊的諶靜雨投去驚訝失望的眼神:“你怎麼會那樣想呢?”奚秋瀟長長地嘆了一聲:“昨晚上,我幾乎是一夜未眠,心潮起伏,輾轉反側,一直憧憬着等待着今天…我們兩人今天一起重返農場,機會極其難得,用奢侈來形容,根本是詞不達意的。因為任何一種奢侈都是有價的,而我們的情感是無價的。為了確保這種情感不被誤解、不受傷害、不會污染,就只能採取非常手段來維繫,也就是說,我們的情感只能靠心有靈犀心心相印來保鮮來增強!這對我們都是全新的艱難的考驗!”諶靜雨完全聽明白了奚秋瀟的言外之意,她雖然頻頻地點着頭,但表情非常複雜:“我懂的,不就是靈與肉分離嘛!”奚秋瀟的臉上掠過一絲傷感:“我們還是一起來繼續那次從農場回家路上的話題吧!你還記得我對你說過的那個曾國藩嗎?”諶靜雨點了點頭:“現在《曾文正公家書》火得很。”“是啊,可我還看到了完全不同於《曾文正公家書》的另一個曾國藩,他審問過太平天國忠王李秀成,並親自從李秀成大腿上割下一塊肉。”見諶靜雨一臉驚訝,奚秋瀟笑了笑:“吃驚吧,我們知道的實在是太少了!這就是人的多面性,有時候是神性,有時候是人性,有時候簡直就是獸性。據說,曾國藩一直為內聖外王而困惑,久久地盤桓在仁義道德溫良恭儉讓和官場傾軋戰場殺戮之間,不能不使他人格分裂。在他生日之際,他的門生胡林翼送上一副對聯——用霹靂手段,顯菩薩心腸。曾國藩看後熱淚盈眶。看看這個門生對恩師的理解是多麼深刻,對恩師的奉承又是多麼到位啊!”諶靜雨凝視着奚秋瀟,口中反覆吟誦着:‘用霹靂手段,顯菩薩心腸。’她眼中當年坐在她身旁的那個奚秋瀟又依稀回來了,哪怕只是一瞬間,回來總是美好的。兩人都沉浸在對往事地追憶中。
到了東昱農場,諶靜雨和奚秋瀟都沒說一句話直接走向了那片棉田,諶靜雯開始不明白兩人要到哪裡去,走着走着,她就忽然明白了,兩人這是要去朝聖了,於是對姐姐說她要去洗洗手有意避開了。
奚秋瀟和諶靜雨找到了他們兩人共同的聖地,許久說不出一句話。諶靜雨含着熱淚聲音顫抖地對奚秋瀟說道:“我知道,你邀請我到農場來,就是要帶我到這裡來,就是要懲罰我這個負心人。今天我跟你來了,你心理平衡了嗎?”奚秋瀟的眼睛也濕潤了:“你真是誤解我了,如果這是一片傷心地,那我傷心的程度絕不在你之下。而我一直將這裡看作是我生命中的聖地,是我第一次噴發感情的聖地。在這裡所有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一塵不染。你看現在到哪裡,還能找得到這樣乾淨的地方呢?”奚秋瀟從身上掏出了兩塊塑料袋,兩人將塑料袋墊着相挨着坐在了田埂上。
棉田的棉花已經被採摘完了,只剩下枝幹頑強整齊地挺立在田野里,像三軍儀仗隊那樣,接受着諶靜雨和奚秋瀟的檢閱。
奚秋瀟深吸了一口氣:“還是那樣!”諶靜雨凝望着棉田:“不一樣了,棉花都被摘完了,只剩下殘枝敗葉了!”奚秋瀟聽出了諶靜雨感嘆的弦外之音,他問諶靜雨:“你看過南斯拉夫電影《橋》嗎?”“看過。”奚秋瀟:“中國也有一部類似的電影,也是講為了戰爭的戰略需要必須炸橋的故事,可兩個電影完全不在一個檔次上。差別就在對人性的刻畫上。中國電影大部分是先有概念後有人物,而且人物被意識形態綁架了,人物性格被預先鑄造好的模子定型了,這種情況在樣板戲裡到達了登峰造極的程度。《橋》裡面的那個造橋工程師和另一個參與建橋的游擊隊員重新見到橋時有一段對話——游擊隊員說:還那樣!工程師說:不一樣了,比過去漂亮多了,現在和峽谷渾成一體了。這就是寫人物的內心,工程師此刻正陷入激烈的情感衝突,他必須在盡力保護自己無比珍愛的第一個作品和為支持反法西斯戰爭又不得不親手毀滅這第一部作品中做出殘酷取捨,所以,一樣的橋在不一樣的心境裡,就會出現完全不一樣的感覺。”諶靜雨感慨地說:“這就是你奚秋瀟啊,同樣看一部電影,想得就是比別人多。”奚秋瀟轉過臉看着諶靜雨,諶靜雨也看着他:“看什麼,老得你快認不出了吧。”奚秋瀟輕輕地搖了搖頭。諶靜雨自言自語道:“行了,你不用安慰我,不就是因為我已經不是當年的諶靜雨了嗎?”奚秋瀟低下了頭:“我好久沒有機會這樣看你了,只有在夢中才能見到你,可是夢畢竟是夢啊,總有醒來的時候。”諶靜雨看着低着頭的奚秋瀟,用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背。奚秋瀟抬起來頭:“你不會不相信情人眼裡出西施吧?在我眼裡你還是你,我不會忘記,是你給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次戀愛;我不會忘記是你第一次給了我母愛以外的異性關懷;我不會忘記,在那個特殊年代裡你給我的精神慰藉;我不會忘記,在一些關鍵時刻你對我的及時提醒;我不會忘記,你在艱辛的農田勞動之餘,嚴寒時裹着棉衣還瑟瑟發抖,酷暑時汗流浹背還不得不穿着高筒雨靴長袖襯衣,就是塗滿了驅蚊劑,還是經不起蚊子的輪番襲擊,在這樣惡劣的條件下,你幫我謄寫了三個電影劇本,十幾萬字的文稿啊!好些文稿上清晰的留有你的斑斑汗漬,這可能是你留給我唯一的DNA;我不會忘記,在我們不得不分手時你的痛徹心扉。你說你老得我快認不出了,你不是當年的諶靜雨了!可你哪裡知道,那天在教室里,當我走近你,看清你時是一種怎樣的感覺?”諶靜雨抬起了頭,用那雙美麗的眼睛盯着奚秋瀟:“怎樣的感覺?”奚秋瀟沒敢正視諶靜雨,微微低下了頭:“眼睛一亮,比農場時更漂亮更豐滿了!你那天的那件連衣裙恰到好處映現了你的皮膚、襯託了你的身材。”“不就是說我胖了嘛,不就是說我穿得太露嘛!”“你一點都不胖,豐滿和肥胖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境界,環肥燕瘦,各有所好,可我喜歡豐滿,豐滿的女人更性感,你比農場時多了一種成熟女人難得的韻致…”奚秋瀟轉過頭去望着他難以忘懷的初戀情人,遲疑了好一會兒,才低下了頭,吐出來了心中的秘密:“那天晚上我又失眠了,後半夜好不容易睡着後又夢見了你,我…還夢遺了…”諶靜雨的眼神里驚訝驚喜失望失落此起彼伏,她眼睛裡滲出了淚水:“那你為什麼拒絕我呢?那是我發自心底的呼喚啊!”奚秋瀟知道諶靜雨指的是什麼,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又深深地吐了一口氣,望着空曠的田野:“現在這個世界上好像只有我們兩人,這裡真像脫離塵緣的清淨世界。你真的以為我不想到靜雯家去見你嗎?不瞞你說,這正是我這些年來朝思暮想的,可我為什麼又沒去呢?我自己也說不清楚。自從那次在馬路上與你分手之後,我知道我們的緣分是真的盡了。後來,我又戀愛了,女朋友是一個廠的,相處了好幾年了,可誰料想還是遭到了她父母的堅決反對,她父母中意的是她夜大的同學,結果她猶豫彷徨了,現在好像是終於下定決心了,要與她同學分手,只是希望我別逼得太緊,再給她一段時間,你說我現在該怎麼辦呢?”諶靜雨吃驚地望着奚秋瀟,她沒想到他的戀愛竟會是如此地坎坷,她憐惜自己昔日的情人,為他的情路崎嶇唏噓,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才好,只是不停地輕輕地拍着他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