鞏瀟雨睜大眼睛盯着奚秋瀟,他似乎還有很多肺腑之言想要傾訴,他低頭看了看手錶:“奚叔叔,您是否要急着回去?”“我不急,你不是要趕高鐵嗎?”鞏瀟雨好像鬆了一口氣:“是要趕高鐵,不過還來得及。我媽媽早就想讓我來認您這個老師,可我覺得,您的專業和我不太相干,再說,我總覺得,媽媽沒有把話說透,我有點好奇,一直想等媽媽說得再明白些,或者我自己再悟出些什麼來,所以就耽擱了。”奚秋瀟微笑着問:“你想讓你媽媽再告訴你些什麼呢?或者你自己想再悟到些什麼呢?”鞏瀟雨認真地說:“我總感覺媽媽讓我來找您,與她年輕時的一段感情有關。奚叔叔,您承諾過,不說假話,那您告訴我,我的感覺對不對?你是否與媽媽的這段感情有關?”奚秋瀟深情地望着諶靜雨的這個兒子:“那你告訴我,你媽媽是怎麼對你說的,你也不能說假話。”“媽媽只說,你是她這段感情的知情者,也是她最信任的人,可是她不願意對我談及這段感情的任何細節。”奚秋瀟笑着問道:“那你當時是怎麼會認為你媽媽有過這段你不知道的感情呢?”“有四件事情,使我產生了這個感覺並堅信這個感覺。第一件事情是媽媽一直執意要到桐廬遊覽,在嚴子陵釣台前郁達夫的那首詩牆前流連忘返,堅持一定要一個人照一張相。”奚秋瀟聽着鞏瀟雨的敘述,腦海里浮現出了當年在農場回東昱的公交車上,吟誦郁達夫詩的情景,脫口而出:“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鞏瀟雨像是見到了證據似地高興:“您也知道這首詩嗎?”奚秋瀟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那是郁達夫的名句,我是學中國文學的,能不知道嗎?另外幾件是什麼事啊?”“一件是媽媽專程要到意大利去,而且指定我必須要安排到但丁故鄉去,可旅遊公司沒有這個日程,媽媽堅持要我晚上陪她去看了但丁故居,我想這裡面一定有故事。還有一件是媽媽過去一直喜歡喝咖啡和果汁,她不愛喝茶,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只喝龍井茶了,而且在什麼場合都只喝龍井茶;最後一件是媽媽特別喜歡看電視劇《懸崖》(電視劇《懸崖》是中國大陸拍攝的,劇情反映的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至四十年代,中國抗日戰爭時期,潛伏在滿洲國哈爾濱警察廳特務科的中共黨員周乙為反滿抗日需要,而與另一中共黨員顧秋妍假扮夫妻,共同生活了六年,有夫妻之名而沒有夫妻之實。最後已經脫離險境的周乙,為營救顧秋妍母女而重入虎口,結果顧秋妍母女得救,周乙則英勇獻身)而且對某一集特別着迷,就是周乙安排顧秋妍母女撤退的那一集。電視上看了不算,還要我買來碟片反反覆覆的看,並要我把裡面的台詞打印出來,讓我一定要交給您。”鞏瀟雨拿出了幾張打印紙交給了奚秋瀟,奚秋瀟實際上也非常喜歡這部電視劇,已經大體知道諶靜雨痴迷的情節是什麼了,可他還是認真地看了紙上打印着的台詞——顧秋妍:“這個時候離開他,我一輩子都會良心不安。六年的生死與共,你知道是什麼樣的情感嗎?我跟周乙早就成了沒有關係的一家人。這種情感旁人永遠不會理解。我們之間早就超越了愛情、超越了血緣、超越了普通人的情感。他不回來,我會惦記;我病了,他會牽掛。如果說,一個人精神上還有一個丈夫的話,那他就是…沒有人會相信,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對男女,他們在同一個屋檐下,同一個房間裡,生活了六年,沒有發生任何男女之間的事情…你們可能永遠不會理解,在這個世界上,男女之間還有超越了愛情的這種情感,這一點,只有我跟周乙知道。”顧秋妍:“等孩子們長大了,就讓家喬娶莎莎,這樣兩家人就永遠在一起了。”周乙:“這種事,你也想得出來!”顧秋妍:“這才是最完美的結局。”周乙:“這是你的一廂情願,孩子長大了,會有他們自己的生活,自己的選擇。”顧秋妍:“我不這麼覺得,這兩個小傢伙說不定就有姻緣。”周乙:“女人都是生活在幻想之中。”顧秋妍:“可你不覺得這種幻想很完美嗎?”周乙:“很完美,就是因為太完美了,所以才不可能實現。”奚秋瀟看完眼睛有些濕潤了,可他不願意讓鞏瀟雨感覺到:“我也非常喜歡這部電視劇,這一段確實挺感人的。”“我總覺得,媽媽想要暗示我什麼,奚叔叔,您能給我明示嗎?”“你媽媽不想明示的,你認為我有權利明示嗎?”鞏瀟雨鼓足了勇氣:“奚叔叔,您的名字裡有一個‘瀟’,我的名字裡也有,我名字裡有一個‘雨’,媽媽名字裡也有,這僅僅是巧合嗎?”奚秋瀟的眼前似乎映現出了那片愛的聖地,他和諶靜雨定情時的那段對話反覆在耳旁迴響——諶靜雨深情地望着奚秋瀟:“我查過詞典了,你那個‘瀟’的意思是水深而清,還可以形容小雨,我挺喜歡的,我以後就叫你‘瀟’好嗎?”“好啊,那我稱你‘靜’還是‘雨’呢?”諶靜雨向前方望了一會:“都可以,不過我更喜歡‘雨’,如果你叫我‘靜’,我就喚你‘秋’;你稱我---雨,我就呼你---瀟!”“奚叔叔,我猜——您不僅僅是知情者,您就是當事人!”鞏瀟雨的話把奚秋瀟生生地拉回到了現實中來,他冷靜地對鞏瀟雨說:“瀟雨,原諒我,我實在沒有泄露你媽媽隱私的權力,哪怕是對她最心愛的兒子。我相信,有一天,她一定會告訴你一切的,你要有這個耐心,我和你一起等,好嗎?”鞏瀟雨笑了:“奚叔叔,不用等了,我事實上已經得到答案了!”奚秋瀟笑眯眯地望着鞏瀟雨,此刻,他覺得已經無需再說什麼了:“瀟雨,要不要車送你去火車站?”“不用了,地鐵更方便。再見了,奚叔叔,我一定做好我的事情,到時候向您匯報!您也一定要度過自己的所有難關,我媽媽說過,奚叔叔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您可千萬別讓媽媽失望啊!這是我媽讓我轉交您的我姥姥寫給她的一段話,我打印出來了,您留着作個紀念吧。”奚秋瀟接過一張打印紙,快速瀏覽着——“皎皎者易污,嶢嶢者易折。靜雨啊,你的初戀其實就是這兩句話的最好注釋。起點太高了、太純潔了、太完美了、太富有詩意了!似乎永遠停留在神話世界或是童話世界裡,幾乎看不到現實生活的任何浸潤,這樣的初戀就像影子一樣會伴隨人的一生。情感記憶是人類兩性的愛情所特有的。也正是這個情感記憶使得刻骨銘心的愛與咬牙切齒的恨、與不共戴天的仇相距並不遙遠,甚至只有咫尺之遙。因為當愛不能實現世俗意義上的善終時,大部分的情感記憶都會霉變發酵,成為記憶的負資產,戀人也就成了路人甚至成了仇人。而你諶靜雨和他卻是我所見過的唯一一個異數,那是多麼美麗的一個異數啊!天若有情天亦老…”奚秋瀟抬起頭望着鞏瀟雨的背影熱淚盈眶…
鞏瀟雨走了沒多遠就折了回來,他走到奚秋瀟面前說了句話:“奚叔叔,我姥姥說的那個他就是你吧。不管怎麼樣,在我心裡,您就是我媽媽那段刻骨銘心感情的當事人!”奚秋瀟笑了,笑得很勉強:“瀟雨啊,真實的東西都是不完美的,人性世界也是有重大缺陷的世界,而所有十全十美的東西只存在於神性世界裡,愛情也是那樣…當年,一個我終身難忘的人對我有過一番殷切囑託‘在我認識的人中間,我認為只有你最可能徹底抹去這種輟學痕跡,現在外面誘惑挺多的也挺大的,你一定要堅守住這份最適合你的職業,輕易地放棄了教師的職業,對你就是再度輟學。’可我最終還是辜負了她的美意,沒有成為一個真正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因為一個真正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並不僅僅體現在內心強大心胸開闊、拿得起放得下,更重要的是必須要有大格局大視野,千萬千萬不能被時時處處存在的蠅頭小利和片刻歡娛綁架了!從這個意義上說,我的一生確確實實是失敗了!現在我把她對我的殷切地期待,也是我這輩子未盡的理想憧憬,全部寄托在你身上,殷切希望你不要重蹈我的覆轍,終身不要輟學。人一定要有定力,有重心,否則就會失重。失重就會隨波逐流、就會隨風飄蕩、就會無根無本、就會無所依傍。人的定力和人的重心就是對自身稟賦的深刻了解、就是人生的價值取向、就是對人情世態的細微洞察、就是對天演大勢的準確把握!”奚秋瀟深深知道,以能夠輕易考取上海復旦大學數學系的鞏瀟雨的記憶力,他一定會把自己今天說的這些話,比較完整地轉告給諶靜雨的,奚秋瀟沒有想到的是鞏瀟雨會使用比人腦記憶力更準確的記憶工具,將他倆的對話完整準確地轉達給了諶靜雨。說完這些話,奚秋瀟如釋重負似地露出了笑容,這一笑,笑得很滄桑。鞏瀟雨也笑了,笑得很天真、很燦爛。
鞏瀟雨在回上海的高鐵上與母親通了電話,電話里諶靜雨的聲音有些焦急:“瀟雨,奚叔叔的情緒怎麼樣?”鞏瀟雨笑了:“媽媽,看你急的,奚叔叔情緒挺好的,我們談了很長時間,他好像對我挺有好感的,我對他印象也挺棒的,更像個大教授,不像個老闆!我們這對忘年交是相見恨晚啊!媽媽,您失算了,我見了他,更堅信自己的判斷了,奚叔叔就是您夢影魂牽的初戀情人!”諶靜雨的否定顯得有些勉強:“小孩子別瞎猜,你們這麼長時間都談了些什麼呀?”鞏瀟雨撒嬌地回答道:“媽,您告訴我,我就給您一個驚喜。”“我現在哪還有什麼驚喜啊?”“您當然會有驚喜,所以意外的好消息都是驚喜,我以後還會給您更多的驚喜!那您告訴我,我的判斷對嗎?”諶靜雨沉默了好長時間,才緩緩地說了一句話:“瀟雨,別為難媽媽,如果你真想知道答案,可以去問姥姥。同樣的信息,從你姥姥嘴裡說出來和從我嘴裡說出來,在你爸爸那兒的感覺是迥然不同的,你懂的!”鞏瀟雨對着手機笑出了聲:“兒子懂的,我怎麼會和爸爸說呢?再說,這哪還用再問啊?從您和奚叔叔,我找到答案了,您讓我去找奚叔叔本身就是答案,奚叔叔知道我是諶靜雨的兒子,就毫無顧忌地傾囊相授也就是答案!媽媽,我現在給您的驚喜就是,告訴你,我把奚叔叔和我的全部談話都錄下來了,不過是偷錄的,我知道,您同奚叔叔好多年沒見了,現在通過兒子間接對話了,也有點紀念意義。而我呢,也想吃點小灶,溫故而知新。我想奚叔叔要知道是給您留作紀念,一定不會怪罪我的。好,不囉嗦了,馬上給您精彩回放…”
諶靜雨驚喜地在手機裡聽到了奚秋瀟同兒子的促膝長談,聽着聽着,她的眼睛漸漸濕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