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小非君子，無度不丈夫---東海客廳論度量

余東海

一

量小非君子，無度不丈夫；大人有大量。雖然俗話，卻是真理。量者，容量、度量、器量、識量也。大人、君子與小人最大的區別，就在於量。

如何應對無禮之徒和橫逆之來，可以很好地體現一個人的器量。孟子認為，君子處此宜自反。自反而有禮，自反而忠，則視之為妄人，比之為禽獸，與禽獸奚擇哉，於禽獸又何難焉。

孟子有英氣，經二程一評，已成定論。孟子“與禽獸奚擇”這句話，也曾被人認為英氣太露。明馮從吾為孟子辯護。《馮少墟集》記載：

“問：與禽獸奚擇哉，於禽獸又何難焉，不免太露英氣。曰：不然。在君子存心，固一味自反，不與橫逆校。在孟子立言，若只一味責備君子，更不言橫逆一字之非，是益助橫逆之惡也，豈是聖賢之心。故不得已說此二句，正是提醒他、成就他處。有此二句，彼其人即甚橫逆，聞此亦未有不知警戒慚愧者，或可以少折雄心於萬一耳。禹泣罪人，孟子責橫逆，既成君子之美，而又不成小人之惡，真所謂大造無棄物也。孟子是泛論，君子處橫逆，道理當如此，不是孟子以君子自任，而以禽獸詈橫逆也。若是孟子自遭橫逆，必不發此言矣。此正是孟子立言毫無滲漏處，豈可疑其太露英氣。”

馮從吾認為，孟子是泛論，君子處橫逆，道理當如此。

鬼谷子說：“遇橫逆之來而不怒，遭變故之起而不驚，當非常之謗而不辯。”蘇軾《留侯論》贊張良：“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

這些表現都是犯而不校。這也是以直報怨的一種直道。面對小人妄人的冒犯，如果悻悻然與之辯與之爭，反而有違直道，墮為小人之道了。呂坤言：“凡有橫逆來襲，先思所以取之之故，即思所以處之之法，不可便動氣。兩個動氣，一對小人，一般受禍。”與小人動氣，雖未必受禍，亦自輕自賤，遺笑大方。

清刁包言：“君父之仇不共戴天，直也；兄弟之仇不共國，直也；交遊之仇不反兵，直也；犯而不校，獨非直也歟哉？直者，處之以公心，應之以坦衷，裁決於義道，而無所回屈之謂耳。學者不識直字，橫逆之加，悻悻莫能堪，遂至爭白黑、決雌雄，反藉口於尼父之明訓也。善讀書固如是乎？”（《潛室札記》）

二

關於識量，《二程集》之《伊川先生語》中有一段對話如下：

“問：人於議論，多欲已直，無含容之氣，是氣不平否？曰：固是氣不平，亦是量狹。人量隨識長，亦有人識高而量不長者，是識實未至也。大凡別事人都強得，惟識量不可強。今人有斗筲之量，有釜斛之量，有鍾鼎之量，有江河之量。江河之量亦大矣，然有涯，有涯亦有時而滿，惟天地之量則無滿。故聖人者，天地之量也。聖人之量，道也。常人之有量者，天資也。天資有量者，須有限。大抵六尺之軀，力量只如此，雖欲不滿，不可得。且如人有得一薦而滿者，有得一官而滿者，有改京官而滿者，有人兩府而滿者，滿雖有先後，然卒不免。譬如器盛物，初滿時尚可以蔽護，更滿則必出。此天資之量，非知道者也。昔王隨甚有器量，仁廟賜飛白書曰：王隨德行，李淑文章。當時以德行稱，名望甚重，及為相，有一人求作三路轉運使，王薄之，出鄙言，當時人皆驚怪。到這裡，位高后便動了，人之量只如此。古人亦有如此者多。如鄧艾位三公，年七十，處得甚好，及因下蜀有功，便動了，言姜維云云。謝安聞謝玄破苻堅，對客圍棋，報至不喜，及歸折屐齒，終強不得也。更如人大醉後益恭謹者，只益恭便是動了，雖與放肆者不同，其為酒所動一也。又如貴公子位益高，益卑謙，只卑謙便是動了，雖與驕傲者不同，其為位所動一也。然惟知道者，量自然宏大，不勉強而成。今人有所見卑下者，無佗，亦是識量不足也。”

尹焞《和靖集》中有一段對話，也提及伊川先生關於聖人之量的說法：

“時敏侍坐。有蚵蚾出於籬下，先生指之曰：天地之間，無物不養。此雖細微，在所不棄。因曰：某徃年在伊川席下，張思叔亦在。某問先生，人不可以無一個量。先生曰：賢要量如何大？某曰：須是如江河大。先生曰：聖人之量，有甚窮盡。某曰：先生何以見其無窮盡？先生曰：於孔子見之。事君盡禮，人以為謟也。若他人，須着一個小人字。賢且防聖人之量如何大。”

量之義大矣哉。

寬容和歡迎批評異議，是仁者仁政的一個特徵。子產不毀鄉校，仲尼聞而贊曰：“以是觀之，人謂子產不仁，吾不信也。”事載《左傳·襄公三十一年》。

鄭國人民聚會鄉校，議論執政。鄭國大夫然明建議廢除鄉校，子產答覆說：“夫人朝夕退而游焉，以議執政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則行之；其所惡者，吾則改之。是吾師也，若之何毀之？我聞忠善以損怨，不聞作威以防怨。豈不遽止？然猶防川：大決所犯，傷人必多，吾不克救也；不如小決使道，不如吾聞而藥之也。”

人而無量，輕則小人，重則惡棍；政而無量，輕則苛政，重則惡法。無量之人，必然無道缺德，不配為師為政，不配居於人上。無量之政，必然殃民禍國。以言治罪作為兩極主義的共同愛好，就是政治無量、宗教無量的典型性表現。

這是一條東海律：德智識量正相關。道德、智慧、見識、器量四者，相輔相成，一小俱小，一大俱大，同時以德為本。也就是說，智慧、見識、器量是道德三足，三足同樣高大，道德之鼎才能平穩堅定。

三

一定的器量，對於儒群和自由派都很重要；儒家群體和自由派的器量，又關乎中國的未來。前不久有故人邀約酒敘，我就談到我的三個憂慮：

一憂自由群體不知儒家文化的優秀，不能尊重；二憂儒家群體不知自由人權的重要，不能吸收；三憂雙方器量不足，不能相互寬容、包容。此三憂蓄之胸中久矣。兩邊都有我不少舊雨新朋。我心憂傷，莫可言喻。

回首平生，吾亦曾經小人，曾經心胸狹隘，鼠肚雞腸。有一句蕭瑤名言為證：比君子更君子，比小人更小人。一位老詩人為吾詩集作序的時候，還將那句蕭言寫進了序言。比君子更君子，豈易言哉？比小人更小人，豈非惡人？錯之極矣。

想當年或易喜易怒，患得患失，或斤斤計較，睚眥必報，或好動無明之火，好打無名之架。團縣委時與十三太保一戰，轟動山城。自由時期，不打街頭之架了，仍好打網上之架。與網絡名家蘆笛先生一場混戰，轟動江湖。

歸儒以後，器量漸大。但有時酒後仍會變小。前年與一滬上友人一言不合，吾便厲聲斥責，刪其微信。一直慚悔，昨日終於厚起臉皮致歉，獲其原諒，樂何如之。

注意，量大有度，有其適用範疇。量大不是無限度寬容。在2020-11-16 “國際寬容日”，我曾寫下一段微言，特錄於此：

大道容眾，大德容下，寬容是一種美德，代表着理解、包容和大度。然復須知，寬容本身也要有度，不能無限擴大化。大道容眾，不容邪道；大德容下，不容惡德。寬容須有皮鞭伴，友善宜攜正義行。善善勿忘惡惡，能愛人勿忘能惡人，勿忘以直報怨的聖訓，勿忘大復仇的春秋精神。

2021-12-5余東海集於邕城青秀山下獨樂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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