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開始了初中的學習生活不久後, 就覺得不但沒機會學習數理化等科學知識, 連舒服地坐在教室里學習毛著丶學唱語錄歌的機會也開始變得越來越少了. 被組織不斷地外出, 到農村到工廠參加勞動. 最離譜的一次, 是早上八點鐘回到學校, 就被要求立即回家打背包, 十點鐘再回到學校集合, 然後徒步行走幾十公里去到郊區農村, 參加勞動. 美名其曰"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那時年少, 正值對知識最渴求最能吸收的時候. 凡是手邊能拿得到的讀物, 都會亂讀一通. 但是在那時的歷史背景下, 幾乎所有的除毛著黨刊之外的書籍, 全都被定性為"封資修"毒草, 全都被禁止流通丶閱讀. 這樣的禁止可太容易把求知慾望憋死了. 現在回想起來, 那時我真太幸運了, 居然能找到方法, 可不斷地免費閱讀不同的書籍.
在當今社會購物, 已開始禁用塑料袋, 要以紙袋替代. 現時的年青人一定不知, 在五六十年以前, 中國那有什麼塑料袋, 購物要包裝的話, 全都是用紙袋, 這時光是否倒流了? 當然, 不像現在的紙袋是用新紙機械化生產的, 那時的紙袋, 是用舊紙, 相當部份是拆書籍的舊紙, 是用手工糊成的. 城裡的一些貧窮家庭, 就是靠糊紙袋來"糊口"的, 我的一位很要好的同學, 家裡就是幹這個的: 按重量接收上面機構分發的舊書報等, 全家動手將其分拆再糊成紙袋後, 按原重量上交就可換取很低廉的收入, 用以勉強維持生計. 我這同學, 願意我用同等重量的紙張, 去換他家裡各種準備分拆而尚未拆的書籍, 以滿足我閱讀的胃口, 看, 我是否太幸運了?! 那時, 我父親已成了革命專政的對象, 在外地接受勞動改造, 不能對家庭作經濟支持, 母親是政府機構最低層的職員, 硬是從微薄的收入中擠出一點錢訂閱了<參考消息>供孩子們閱讀. 那個年代, 小草民只有通過這報紙, 即便有重重刪卡, 也可管窺丁點國外的世界. 這樣我就有了舊報紙, 還會到所有的親朋家裡搜刮舊紙品, 都用來換一些只可隨機換到的不同書籍.
一次, 在又要去農村勞動前, 我換到了一本<唐宋詞選>, 閱讀難度可不是一般地大. 我就把書塞進背包, 準備用勞動後的空餘時間閱讀. 在農村, 我們的住地都是在臨時騰空的祠堂或倉庫, 一個挨一個在每人占寬不足1米的地板上, 依次攤開背包中的草蓆被子, 就這樣在地板上短則要睡兩周, 長則數月計. 每天從農田勞動回來, 我就會翻看那本<唐宋詞選>, 雖覺有難度, 卻也可打發無聊時間 .
有一天勞動回來, 我照例往枕頭底一摸, 嘿, 書不見了! 正在納悶之際, 一位同學跑來對我說: 工宣隊長叫你到辦公室去! 工宣隊全名是毛澤東思想工人宣傳隊, 當時是學校的實際領導, 老師只是配角. 工宣隊長叫我去, 就是最大的領導叫我去! 我只能忐忑不安地跟着同學到辦公室. 那是臨時借用當地的一個小舊房間, 裡面只擺有兩張破書桌三四條舊長條板凳, 牆上照例貼有毛主席畫像, 只是上面已蒙了不少灰塵. 工宣隊長示意讓我坐下, 這時我猛然發現, 他手中拿着的就是我的書! 接着就聽到隊長說: 這書是你的吧? 我點了點頭. 隊長就隨手翻了翻書往我眼前靠了靠, 說: 這內容你看得懂嗎? 我一瞄眼前的書頁, 心裡不禁蹬地一下, 一股寒意從頭頂猛抽到腳底. 天啊, 偏偏是這兩首! 說實話, 這本<唐宋詞選>裡面的大部份內容, 當時我是看不懂的, 但會挑一些較簡單易明的詞作來讀, 於情竇似開未開的少年時期, 對眼前劉禹錫這兩首<竹枝詞>特別感興趣:
其一 : 楊柳青青江水平, 聞郎江上唱歌聲. 東邊日出西邊雨, 道是無晴還有晴.
其二 : 山桃紅花滿上頭, 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紅易衰似郎易, 水流無限似儂愁.
就算我理解力怎麼不濟, 也知道這是描寫男女間愛情的. 而在那個時期, 凡是沾愛情邊的文藝作品, 一律被定為黃色毒草禁品! 而我讀黃色禁品, 會不會被批鬥? 那時代這樣前車之鑑的例子多的去了.
餵, 在問你呢, 這書你看得懂嗎? 隊長又追問了我一句. 我不禁緊張地回答: 看不懂, 只不過是好奇地隨便翻翻, 但看不明白. 隊長跟着很嚴肅地對我說: 別在這些東西上浪費精力了, 有時間要多讀讀毛主席的書... , 接着就把書還給我! 哇, 我即刻長長地舒了一囗氣, 連忙說: 是, 是... ,這時才敢抬起頭認真地看了看面前的領導, 那還是很嚴肅的面孔上, 已過多地刻滿了皺紋, 在那每條充滿滄桑的皺紋背後, 我看到的是長輩的慈祥 !
早就聽說過, 工宣隊長是位曾抗日的老新四軍, 自此後, 我對曾抗日的英雄前輩, 再添加了一層敬意. 事後我自然也會想到, 這書是由繁體字豎排印版的, 當年已很少見, 早年缺乏受教育機會的工宣隊長, 也許真的看不明白, 卻很難得這樣用慈祥輕輕地放過了我.
回到住處, 才知道, 每個同學的床鋪行當全都被一一翻搜過, 原因是執行上頭的指示, 要嚴厲清査一本叫做<少女的心>的黃色小說.(那時很有名氣的手抄本). 那年代, 這樣的搜査普遍得很, 根本未聽聞過有"尊重隱私"之說. 用現在的話說, 我是躺着中槍了.
經過這驚魂一劫後, 我依舊沒有吸取教訓, 還是繼續用舊報紙換舊書讀, 從而有幸地讀過一丁點國內外名著, 後來更有幸地換得一套文革前高中三年的數理化課本, 之後我在山溝里的三線工廠工作時, 利用工余時間將其大致讀完, 也不知對不對地做完了課本中所有的習題, 為日後參加老鄧指令恢復的高考打下了基礎. 當然這是後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