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9月4日按:
2024年8月9日,毕汝谐遭到黑客的恶意侵害,全部博文荡然无存;这就从负面角度证实了毕汝谐对自己的判断——
史无前例的作家兼恋爱家兼事前诸葛亮!
正如俄罗斯匕首导弹不会攻击无价值目标,黑客也不会攻击无价值的私人博客。
从今日起,我将陆续重新发表相关文章证鉴世人。
按:毕汝谐这一辈子的经历,比天方夜谭还离奇呢。上世纪90年代的一个饭局,
毕汝谐 身边是一位从香港来纽约短期逗留的算命大师,
他无意间看到 毕汝谐 的掌纹,发出一声惊呼:复杂的人生!
所谓存在即合理,毕汝谐的存在自有其合理性。
毕汝谐奇人奇事之扒手兼强盗兼杀人犯作家沈猛(惠五) 毕汝谐 (作家 纽约)
这天早晨,我接到一个怪声怪气的电话,对方喘息着说老毕吗我是老沈啊;这个电话号码是我50多年老朋友沈猛的电话号码,但是声音变调了,很不正常;这年头诈骗电话忒多,不能不存个心眼;我就推说这个手机有毛病,我换个手机给你打回去,换了手机再打回去就没人接了,我很是纳闷。过了几天,我又打过去,是沈太太接听,她说:近期沈猛的病情突然恶化,癌细胞扩散全身,一直处于昏迷状态;那天早晨他突然醒了过来(回光返照?),挣扎着说出很想念老毕要给老毕打电话,被你挂断电话以后,他又昏迷过去,再也不能说话了;现在人完全不行了,医生说也就是这几天,我已经联系殡仪馆了。想念我?我微微苦笑:我这辈子都是被女人想念,好像还没有什么男人想念我呢。男人们反对我,女人们拥护我,男人不恨我就很好啦;有个四十几年的老朋友是政治学博士,他在花甲之年说了一句大实话:年轻时我恨不能掐死毕汝谐!我冷静地说:如果沈猛走了,我要给他写一篇回忆文章——北京玩主作家写北京顽主作家!沈太太沉重地说:老毕,你现在就可以写了。一种五味杂陈、混沌莫辨的情愫涌上我的心头,沈猛弥留之际究竟要交代什么非我不行、令他死不瞑目的后事呢,思来想去,我认为是:老毕,我死以后,你要为我正名:我不是美籍华人孙立鹏,我是北京顽主作家沈猛!在这里,我要特别指出,世人之所以知悉北京顽主玩主,始于北京作家王朔的批量小说;其实,王朔1958年生人,1968年北京江湖还是个小屁孩,一没打过群架、二没拍过婆子、三没抢劫扒手(用1968年北京江湖的黑话说这叫洗佛爷),他的小说不能当真。为了对历史负责,我必须郑重指出:1968年北京江湖是非常残酷血腥的,打死人闹出人命不足为奇!既有街头喋血闹出人命,也有各种非正式羁押处所打死坏小子;毛泽东讲话:死人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王朔的小说不是1968年北京江湖,而是九一三事件以后的北京;王朔小说里那些场面都太文明了,小说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说到底只是一些青春反叛期少男少女淘气,哪有半点血雨腥风的味道!所谓1968年北京江湖,质言之,就是北京干部子弟率领北京胡同串子共同为恶的1968年北京犯罪狂欢节!干部子弟是玩主,而胡同串子是顽主;不收费上床的是婆子曰拍婆子,收费上床的是圈子曰扑圈子(更加粗鄙的说法是砸圈子)。可叹王朔连这些基本概念都没有弄清楚就去写小说,眉毛胡子一把抓,谬说流传,误导后人。
50余年话从头,我和沈猛相识于1968年北京江湖;彼时,正值青春反叛期的男孩子都喜欢干一些坏事,蔚为一时风尚。很多男孩子喜欢揣着菜刀刮刀匕首上大街,北京人讲话:九毛加一毛——时髦!1968年夏天,将门之子谭余光(江湖诨名小坛子)率领100多个老红卫兵,每人一刀,捅死了江湖诨名小混蛋的周姓地痞(安德路中学老初三),从而打破了皇城根下固有的阶级、阶层藩篱,导致老红卫兵干部子弟与胡同串子地痞流氓同流合污的社会现象,自古道兵匪一家!这是一个暴力至上的乱世,谁拳头大谁说了算!长篇小说林海雪原里面,许大马棒、座山雕、侯专员等等不同的土匪山头林立,1968年北京江湖也有五花八门的兵匪山头,而我和沈猛都属于西单吕少军的兵匪山头。吕少军是吕展的儿子;关于吕展,百度如是说——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少将
吕展(1919年—1997年),湖南省平江县人。原北京公安总队总队长兼北京市公安局第一副局长。一九六五年晋升为少将军衔。荣获八一奖章,二级独立自由勋章,二级解放勋章,一级红星功勋荣誉章。
由于吕展不是1955年而是1965年的开国少将,作为高干子弟,吕少军多少有几分气虚,为了弥补这一短板,他经常把两件事挂在嘴边:我爸是1962年七千人大会的治安保卫总负责人或者我姨夫是杨得志上将。具有讽刺意义的是,沈猛对外吹嘘说吕少军是公安部副部长的儿子,我猜想他觉得自己跟着公安部副部长的儿子闯江湖,比跟着公安局副局长的儿子闯江湖更有面子。吕展家住在西单西绒线胡同的西把口,董必武家斜对面,是当时北京各路玩主暨顽主聚会的一个黑据点 ,不算那些旋生旋灭的坏小子团伙,有组织有规模的各路江湖人马吵吵嚷嚷出入其门,没白天没黑夜 。吕展老两口都进了监狱,没有家长管着,我们这帮玩主暨顽主闹翻了天。北京市公安局第一副局长的家沦为兵匪巢穴,直观地体现了文化大革命的荒诞性。维持兵匪山头的经济来源主要有二:一是干部子弟即玩主从军队大院偷盗军装军大衣军用品等等,倒卖给胡同串子即顽主以及广大热爱解放军的青少年;二是扒手们(按照1968年北京江湖的黑话来说,男扒手为佛爷女扒手为佛姑)在公共汽车上偷钱包(用1968年北京江湖的黑话来说这叫出货)。由于玩主暨顽主道德水准低下,十个人九个手脚不干净,因此,这些兵匪山头一律坚壁清野,在明面上没有任何可以顺手牵羊的小件东西,我还记得驻匈牙利大使的儿子韩老独说过:想来我家偷东西吗,除非把那个立柜给我搬走,别的什么也拿不走!——1968年北京江湖,我的一个发小如此指控我的另一个发小:我从学校里偷了好多好东西,存在某某家里,全都被他昧了,丫不仗义啊。在这里,他丝毫不觉得偷东西是一种耻辱,认为对方吞了他的贼赃才是一种耻辱,这就是1968年北京江湖的道德标准。 文革后拨乱反正,这两位发小又变回了社会上的正常人,过着正常人的生活。文革前,彭真扬言要把北京变成玻璃城水晶城,北京市政府开展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清除社会渣滓运动,大批无业青年被强行解往西北参加劳动,即所谓宁夏十三师、新疆工二师;很快,文革开始了,这些害群之马又打着造刘少奇邓小平资产阶级司令部反的旗号回流北京,成为1968年北京江湖令人谈虎色变的祸水资源。那时节, 争地盘、拍婆子、拔份儿(1968年北京江湖黑话:提高江湖地位),北京城里三天两头动辄几十人数百人打群架,操用的家伙也从最初的砖头木棒升级为匕首、三棱刮刀、军刺、菜刀乃至石灰包、镪水瓶等等,不一而足。薛蛮子曾经占居道德制高点质问我:毕汝谐,你怎么能和吕少军那个流氓混在一起呢;我又好气又好笑:废话,我整天在西单王府井拍婆子(吕少军说过:毕汝谐长得这么精神,不拍婆子太可惜了),女人是祸水,要知道,一个像样的婆子走上大街,多少色迷迷的眼光盯着呀,满大街都是玩主或者顽主,陌生男孩是很容易发生冲突的,单单不友善的目光,用1968年北京江湖的黑话来说这叫犯照,就可能打起来,一言不合就要动手打架,抄起板砖、菜刀是家常便饭!而吕少军是北京黑白两道的路路通(狱中的吕展仍然是一块唬人的招牌!),就像是上海滩的黄金荣杜月笙,江湖地位相当高,仅仅凭名号就能镇住大大小小的坏小子,必要时还能够帮我找人打群架,用1968年北京江湖的黑话来说,这叫顶茬把儿!每每在街头遇见或兵或匪的小霸王挑衅:哥们,你跟谁一块玩儿?谁给你戳着(1968年北京江湖黑话:撑腰)?我总是骄傲地声音宏亮地回答:我是西单吕少军的铁瓷(死党)!这是神奇的百毒不侵的护身符,足以避祸,足以确保我的人身安全。
吕少军私下告诉我:沈猛的爸爸是一个狗少将(国民党少将),叫沈克。
——关于沈克,维基百科如是说:沈克(1894年—1961年),中国河北保定人。
生平
自北洋军基层做起,后改投国民革命军,为石友三麾下将军。1935年,因长城抗战获得青天白日勋章,中华民国与日本之八年抗战期间亦担任重要军职。1946年退役后,经历天津北方轮船公司董事长等职。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任全国政协委员。职至1961年于北京去世为止。简简单单,平平淡淡。关于沈克大开大合的悲喜人生居然未着一字。
沈克其人狡黠多智,早年在政治上反覆无常,倒戈、反水累见不鲜;他先是从军投于石友三麾下,后来为了向张学良送投名状,竟然使用诈降的诡计,将红24军军级领导班子一锅端,仅仅军参谋长一人侥幸走脱;也就是说,沈克双手沾满了红军将士的鲜血。国共内战期间,沈克审时度势,相信了共产党放下屠刀、洗心革面、既往不咎的政治承诺,又倒向共产党。1949年,沈克成为第一届全国政协委员,其政治地位相当高,须知,那个时候还没有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毛泽东这位开国中央人民政府主席,是由全国政协委员一人一票选出来的,其中也包括沈克这宝贵的一票呢。解放后沈克过了几年人上人的好日子,59岁那年得一贵子即沈猛;而后,共产党秋后算帐的威力就显示出来了:镇反时说沈克家中有枪,三反五反时说沈克反党反社会主义,反右时沈克在全国政协会上的发言被提炼加工后报了上去,戴上右派帽子送去劳改,沈猛8岁那年,沈克不明不白地庾死了。沈猛作为沈克的儿子自然受到株连,沈克晚年的悲剧命运,成为沈猛前半生种种不幸的肇因。在乌泱乌泱的玩主暨顽主里,眉清目秀、肤色白皙的沈猛与众不同,非常醒眼;首先,他说话从来不带脏字,要知道,在文革年代,说话带脏字是一种彻底革命或者破四旧的表现,1967年夏,姚登山在外交部夺权成功,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发给苏联大使馆的正式外交照会,公然称呼对方为苏修混蛋,创下世界外交史上的千古笑柄;一般女孩子都生硬地口吐混蛋他妈的表示与工农结合的决心,玩主暨顽主更是一天到晚娘天娘地胡咧咧,而沈猛说话从来不带零碎。二是他不抽烟,在1968年北京江湖,抽烟是玩主暨顽主的标配;我生来厌恶烟气,但是,当吕少军以大头领身份发烟的时候,我也故作老练地接过一根装模作样,只因口叼香烟能够平添几分江湖气,反正中华牌牡丹牌等高级香烟可以自行燃烧,吸一口停半天就是了。沈猛却总是抱拳谢绝香烟。 1968年北京江湖的规矩,佛爷佛姑在公共汽车上行窃,而给佛爷佛姑提供暴力支持的打手则称之为晃儿,分工明确,各有专攻;这位沈猛却是集佛爷和晃儿于一身的文武兼能的顽主,从而引起了我的格外关注。 见我与沈猛走得很近,吕少军警告说:沈猛这个人不简单,他既是佛爷又是晃儿,打起架来不要命!但是你不能跟他深交,这个人不可交;我问为什么呀,就因为他爸爸是狗少将吗;吕少军说沈猛这人心黑手狠,说翻脸就翻脸!我不以为然,我说我倒是想心黑手狠,还黑不起来狠不起来呢。我认为沈猛心黑手狠是优点不是缺点。在1968年北京江湖,一个男孩如果想威震一方的话,最简便的方法就是通过一对一的操刀决斗取得江湖地位,用1968年北京江湖的黑话来说这叫单走、单挑、单练。沈猛外表文文静静,却以单走、单挑、单练的剽悍姿态迅速崛起于北太平庄,沈猛脑筋灵活,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勇于打架斗殴,却并非头脑简单的愣头青。 在1968年北京江湖,小学六年级学生与老初一学生之间有一条楚河汉界,就像老高三学生与大一学生之间有一条楚河汉界;小学学生除非有特别突出的长处,否则不可能于1968年北京江湖显露头角。小学五年级学生沈猛能够在江湖上混出名号,他的生命张力以及社会活动能力非同一般。 ——四十年后,沈太太在纽约对我说沈猛是一个拿命不当命的人;我说这就是1968年北京江湖的特征,崇尚野蛮、莽撞、粗鲁、无法无天,有什么办法呢,在1968年北京江湖,心黑手狠是一种相当普遍的生活方式,非如此不能存活,而且,不心黑手狠带来的后果要比心黑手狠更可怕。我经常带着沈猛满四城瞎转悠,反正他的要求也不高,到了饭点,买几个夹肉火烧便把他打发了;毕竟,扒手的进项不稳定,弄不好就断顿了。有一回,我带着沈猛在西单一带拍婆子,迎面走过来一个男孩子,沈猛挑衅地探出半个肩膀,意思是要跟对方狠狠撞一下,决个高低,人家没有理他,闪开了;沈猛得意洋洋地说:这主儿真怂呀,连撞一膀子都不敢!我觉得这个细节生动有趣,后来就把它写到中篇小说九级浪了。有一天,沈猛塞给我一个字条,说是他家的地址,诚心诚意地邀我去他家作客;我大为意外:按照1968年北京江湖的规矩,玩主暨顽主一般是不亮家的,以免因江湖恩怨遭到暗算,只有铁哥们甚至是刎颈之交才互相串门,而我与沈猛的关系远远达不到铁哥们的程度;1968年北京江湖有这样两条不成文的潜规则,一是文化革命以后学坏的孩子看不起文化革命以前学坏的孩子,二是文化革命以后被打倒的干部的子弟看不起文革以前被打倒的干部的子弟;我时刻不忘沈猛是阶级敌人的狗崽子,而且是文革前就偷东摸西的贼娃子,只是想利用他的心黑手狠,并不交心。
然而,我也很好奇,想去看看狗少将家到底是怎么回事;谁料这当口,我的情敌、老红卫兵合唱团指挥沈自由(男13中老高二)扬言要给毕汝谐销户口,我吓得够呛,连带沈猛也怕吃瓜落,不容分说地把他家的地址收回去了,所以我从来没有去过沈猛家。有一次,我在22路公共汽车上邂逅沈猛,他热情主动地帮我买了车票,常言道瓜子不大是人心呢。又一想,也许沈猛正在公共汽车上准备出货,怕我看破手脚或者怕我碍手碍脚,就用一毛钱打发我速速离开犯罪现场,谁知道呢。 ——四十年后,我在纽约问沈猛:在公共汽车上偷钱包是一个技术性很强的活计;我在九级浪里写过一个青年扒手伍行浩,他把五分硬币放在铁轨上,待火车压成薄片以后,他就用这个东西在公共汽车上划破人家的口袋,你也是这样吗;沈猛笑着说:我没有那么神,我就靠右手的两个指头(他比划一下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偷钱包最重要的是要配合公共汽车左右晃动的那个频率,那个时候公共汽车都很挤,你看中谁就要贴近他,公共汽车到站的时候刹车会猛震一下,你就趁机掏出他的钱包,然后溜掉。我问:难道你就没有炸过(1968年北京江湖黑话:失手)?沈猛说当然炸过几次,革命群众要打他,他喊冤,在这种情况下,女售票员一般都让司机把公共汽车直接开往派出所论理,可因为他长得比较帅,女售票员竟然还帮着他说话,说这个小学生挺老实,经常坐这辆车,他不会偷东西的,就放他走了。这话我相信——男孩子长得帅就是吃香。我从未亲睹沈猛偷窃、斗殴,更不必说杀人了,却亲历了沈猛的一次未遂抢劫,而受害者正是我本人!
某天,我和两个朋友相约在天安门广场国旗杆下见面,我去早了,听见有人叫我,竟然是两年未见的沈猛!说实在话,我见到沈猛十分晦气;彼一时也,此一时也,这时候我已经完成中篇小说九级浪,以手抄本在京华地面广为流传,同龄人皆称我为作家而不名;我成功躲过了上山下乡的热潮,眼下在小学校里当代课教师;而且,自从林彪副主席发出大乱之后要大治的光辉指示,依靠血腥暴力称雄四方的小霸王们该当兵的当兵、该下乡的下乡、该劳改的劳改,整顿后的首都北京河清海晏,社会治安情况良好;我披着人民教师的外衣自由自在地在大街上拍婆子,如鱼得水,完全不需要吕少军沈猛之流为我保驾护航了;特别是我投拜于哲学家贺麟、戏剧家曹禺、老诗人臧克家门下,发愤读书写作,努力实现自童蒙时代就牢固确立的成名成家的人生理想;在这种心境下,见到沈猛就像白昼见鬼,避之唯恐不速!当然了,我还是笑嘻嘻地与他寒暄,沈猛说他已经分配到海淀区苏家坨公社插队,我敷衍着说一些着三不着四的闲话,假惺惺地表示有时间要去苏家坨公社找他玩;谁料,沈猛麻利地锁上我的自行车,将车钥匙牢牢攥在手里,变了脸色吩咐道:你拿钱包来换车钥匙吧。我以为他是开玩笑,就说:沈猛,别闹了,我是毕汝谐呀。沈猛恶声恶气地说:今天就是今天,我认你的车认你的钱包,不认你毕汝谐!我习惯性地甩出那张最大的王牌:沈猛,我是吕少军的铁瓷(死党),你丫别玩不仗义的! 你丫别卡擦(1968年北京江湖黑话:盘剥)人!沈猛穷凶极恶地一咬后槽牙说:我是流氓,流氓从来不讲交情!今天就算是吕少军在这儿,他也得乖乖地给我递叶子(1968年北京江湖黑话:供奉金钱)!流氓沈猛清秀的五官同时挪了位置,扭曲得活脱脱如同恶煞;他把重音狠狠地压在流氓两个字上,甚至引起一个过路男人好奇地停足观看。天安门广场哨兵林立,我只要喊一嗓子抢人啦,沈猛马上就会被抓起来;可问题是如果去了派出所做笔录,沈猛肯定会把1968年那些破事抖落出来,从而彻底破坏我的良民形象。——吕展出狱后吕少军马上参军了,我挑逗地问他:你到部队申请入党,要不要交代1968年那些破事啊;吕少军脸上挂着耐人寻味的微笑说:我正为这事发愁呢,交代了吧,肯定入不了党,不交代吧,是党性不纯的表现。吕少军的微笑却说明他铁了心打算掩住狐狸尾巴,假装成一个遵纪守法的老实疙瘩;北京人讲话:装孙子装大铆钉。流氓沈猛吃定我不敢喊叫,发出一阵低沉的狞笑。我心里咯噔一下——在1968年北京江湖,一边喊哥哥一边抄家伙的事情并不罕见,便低眉顺目地应付沈猛,佯笑道:好啊好啊,巧了,有两个朋友就要给我送钱来,可以帮你一把。说话间两个朋友来了,其中一位是摔跤能手,敌我双方力量对比三比一,我方占优;于是,我轻松地说:(流氓)沈猛,你有话跟他们两位说吧。流氓沈猛见势不妙,瞬间转为笑脸说刚才我跟你闹着玩呢;在京剧沙家浜里,刁小三抢夺包袱未遂,也说是闹着玩呢。我和朋友离开时,流氓沈猛气急败坏地在我身后嘲骂:毕汝谐,你有什么可扬把儿(神气)的,谁不知道北京四大色(读筛)里有你一个呀 。 我和两个朋友交口啐骂:流氓就是流氓,沈猛这个流氓在天安门广场就敢抢劫,何况是在荒郊野外呢。 此后我再没见过沈猛。文革结束后,我与一个狐朋狗友聊天,顺带问了句沈猛那个王八蛋现在怎么样啊,他说沈猛因为盗窃抢劫被判了十年徒刑;我甚至有几分快意:呵呵,你不是要在天安门国旗杆下面抢我吗,活该。——1968年北京犯罪狂欢节落幕之后,干部子弟即玩主与胡同串子即顽主的下场天差地别!常言道胳膊肘往里拐,毛泽东曾经发过最高指示,干部子弟在文革中犯的错误不进档案;干部子弟即玩主因而基本上平安退出北京江湖,各奔前程;而破坏首都革命秩序的重大罪责,理所当然地落在胡同串子即顽主头上;所以,吕少军光荣参军、沈猛遭到重判乃是题中应有之义。毛泽东始料未及——他对干部子弟网开一面,成为几十年后红二代主宰中南海的历史契机。试想,假如习近平薄熙来的档案不干不净,怎么可能被纳入第三梯队呢。即便是某些罪恶极大的干部子弟被判处长期徒刑,文革后也干干脆脆地以林彪四人帮迫害老干部子弟为名平反了,一风吹了。 现在有一句网络名言: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干部子弟即玩主在1968年北京江湖肆无忌惮地鬼混了一票,没有还债就闪身走人了,留下这一屁股烂账,只能由胡同串子即顽主充当替罪羊。人生有遇有不遇 ,我与沈猛重逢是三十几年后在纽约法拉盛中华书局。新世纪初,纸质媒体纸质书已经衰落了,我常去的几家中文书店都不景气,冷冷清清,有时候顾客比店员还少呢。这天,我去中华书局买书,见一个儒雅的壮年男子正在津津有味地看书,我依稀觉得此人好像似曾相识;从他身边经过时,他很客气地唤住我,说有几个繁体字不解其意,向我请教;这是钱穆的国史大纲,我回答了他,由于他也是标准的北京口音,我们便聊起了读书心得,话语投机;他说自己叫孙立鹏,住在附近,建议我去他家喝茶畅谈,老乡见老乡嘛,我欣然同意。
孙立鹏家布置的雅净、温馨,正堂供奉着显然是多次翻拍的两张遗像,我猜想是他的父母。孙立鹏要给我沏大红袍,我说对不起我不喝乌龙茶,他就给我沏了雨前龙井,我随便拿起手边的书翻看,见其中一本书扉页上写着沈猛两个字,下意识地冒出一句你叫沈猛啊,孙立鹏迟疑了一下,然后似乎有几分怯惧地点了点头,很显然,他觉得沈猛这个名字有失体面,自然而然带出了自卑感;天底下重名重姓的人很多,眼前这一位孙立鹏谈吐举止温文尔雅,委实不似流氓沈猛;我又试探地问你是不是在苏家坨公社插过队啊,孙立鹏说是啊;我再追问你认识吕少军吧,孙立鹏说认识啊,我失声叫道:哎呀你就是当年的沈猛啊,我是毕汝谐啊;孙立鹏也惊呼:我已经认不出你了,哎呀呀你就是毕汝谐呀!难怪认不出来了——昔时我们未满二十,而今年过半百!跨世纪越国度重逢于大城纽约,各有沧桑,惊觉缘分之神奇,颇有隔世之感。借用一部法国犯罪题材小说的书名:断环重合。我与真沈猛伪孙立鹏虚虚地拥抱了一下,之所以是虚虚的而非实实的拥抱,是因为我们都还记得天安门国旗杆下的那出丑剧,彼此心存芥蒂,嘴巴上不说就是了。仔细端详,沈猛的面容看上去冷峻坚硬,对某些女人依然有一定吸引力。清茶在手,香气袅袅,却无法弥合历史的伤口——一朝被蛇咬,永世怕井绳。
拥抱之后,室内气氛沉滞;为了打破僵局,沈猛不无炫耀地拿出当年北平报纸上大肆渲染其父母婚礼的影印件,原来沈猛母亲是北平市有名的端庄贤淑的大家闺秀,难怪沈猛从小长得挺帅。故人相逢,畅谈往事,作为1968年北京江湖的余孽,我们分别从玩主视角及顽主视角回看1968年北京江湖,细细缕述1968年北京江湖那些人与事以及至今没有公之于众的种种轶闻趣事;打探、补充、甄别、核实,北京人讲话:掰瓜露子地说说。沈猛的江湖消息比我灵通得多,告诉我很多当年一起厮混的玩主顽主的近况,玩主甲乙丙丁顽主ABCD。我特意挑选了一个轻松话题:1968年北京江湖盛传有一个神童扒手,外号一站七;据说他还在襁褓里,就被佛姑母亲抱上公共汽车,成为掩护作案的活道具;家学渊源,此人学会说话的同时就学会偷钱包了!公共汽车走一站,他能够偷七个钱包;可是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我始终没见过这个神童扒手,你见过他吗;沈猛说他也只闻其名未见其面,这个一站七很可能就像刘三姐,不过是一个江湖传说,生活中并无其人。沈猛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当年好多胡同串子冒充干部子弟,却从来没有一个干部子弟冒充胡同串子。那个时候干部子弟其实是这样一种人:把他们单个挑出来,一个个都胆小怕事,没什么用的;只有当他们聚成一帮人的时候,胆子才大了起来,互相刺激,彼此怂恿,才能变成一股破坏性力量,才敢干一些平民子弟单个就敢干的坏事;文革年间,男孩子打架都喜欢说我花了你,干部子弟所谓的花,仅仅鼻子流血就算花了;而平民子弟所谓的花是头破血流,北京土话叫开瓢儿!我说:干部子弟生活优越,精力过剩,平时练习花拳绣腿,热热闹闹,一天到晚卖弄弘二头肌弘三头肌。1968年,北京干部子弟在当局眼皮底下,举办过好几次地下拳击比赛,不可一世,一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婆子还组织拉拉队观战呢;可是一到了打群架的场面,全都草鸡了!沈猛说:我们这些人平时吃不饱饭,肚子里没油水,哪能去搞体育锻炼 ; 体育锻炼和打架根本不是一回事,打架就是要拼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平民子弟普遍营养不良,打起架来却是视死如归!我说:当年带刀上街的干部子弟多如过江之鲫,而全北京真正敢于单独操刀砍人的干部子弟,一共就那么几个,我还记得谭余光、任志刚、李健、叶鲁会这几个鲁汉子,就跟中央政治局常委一样,数都数得过来!其他所有人都是嘴把式、吹牛大王、窝囊废、胆小鬼!而敢于单独用菜刀砍人的平民子弟海了去了!水浒传里,有不少良民被逼上梁山当了贼寇;1968年北京江湖也一样,人大附中老初三那个胡某某原本是老实疙瘩,有一次偶然撞破军训解放军与本校女生胡搞,他要喊叫,那个解放军跪下求饶,他就让解放军写了检讨书;后来他每天揣着这份检讨书,逢人便张扬这件丑事,结果被军训团长找了去,军训团长和颜悦色地说胡同学谢谢你帮助我们揪出这样一个坏人,让我看看检讨书吧;军训团长拿到检讨书立即翻脸,在全校大会上宣布胡某某是反军乱军的小丑,马上关进牛棚!胡某某从此以后破罐破摔,成为海淀一带的出名玩主。
李富春有个中苏混血的外孙,是西颐中学老初一,这个小杂种赶北京犯罪狂欢节的时髦去别人家撬锁偷东西(用1968年北京江湖的黑话来说这叫溜门撬锁,简称溜撬),进去以后,看见厨房里有好多好吃的,他就大吃大嚼,结果耽误了撤退时间,主人家回来把他捉住了,送到西颐中学;因为李富春是开国元勋,西颐中学保卫组不敢处理,还是李富春大义灭亲,派秘书送来一段录音,大意说一定要严肃处理,不能姑息;西颐中学如获至宝,在高音喇叭里反复播放李富春这段录音,把小杂种关进了牛棚。沈猛说:文革年代荒唐事,说起来今人可能都不相信了:有一个无赖汉(用1968年北京江湖的黑话来说叫赖皮桑)某某某老也拍不上婆子,干脆把亲姐姐的照片夹在钱包里,冒充从大街上拍来的婆子。另一个赖皮桑某某某没有胆量干打砸抢,就把继父为了笼络他送给他的一块欧米伽手表亮出来,吹牛说是自己从大街上抢来的。
此后我们时有过从,我与沈猛都能够满足对方非常特殊的心理需求;沈猛可以在我面前褪去孙立鹏这一层虚假外衣,随心所欲地展露其本来面目,而我也可以在他面前,公然怀念无法无天的1968年北京犯罪狂欢节, 对我而言,沈猛是在纽约唯一能够与1968年北京江湖联系在一起的人证,弥足宝贵。按照1968年北京江湖的规矩,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沈猛这样一个刀锋舔血、行走江湖的狠角色,不得不顶着劳什子孙立鹏的名字蛰伏纽约,时时处处规避北京乡党,心中的郁闷憋屈,自不待言,以至于沈猛一度把我当成了心理医生,经常滔滔不绝地讲述他那些骇人听闻的犯罪生涯以及人生感受,甚至连夫妻生活频率这样的隐私都全盘托出;而我对当年那个流氓沈猛无法释怀,感兴趣的话题仅仅局限于1968年北京江湖以及读书写作,一旦偏离这两大板块便只听不说,借用文化革命的语言来说就是时刻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扒手兼强盗兼杀人犯的生命逻辑与我迥然不同,不可不防。综合沈猛的自白并且与当年北京那些狐朋狗友的说法交叉对比,并且运用会计学术语勾稽,沈猛前半生大概齐是这么一回事:他未服满十年刑期就赶上1983年严打,改判无期徒刑送到新疆,后来形势宽松了,出于对台湾统战的需要,沈克这个狗少将又变回为人少将;家人花钱通过关系给他办了保外就医回到北京,他没有一技之长,只能重操旧业给台商当保镖混日子,还集资开公司做点小生意。最后因为金钱和女人的纠纷,他与绰号甘家口之狼的黑道人物死磕,甘家口之狼拔出黑手枪威胁他,沈猛毕竟是沈猛,夺过枪就朝着对方脑袋上乱轰,直接把对方销了户口!沈猛案底累累,过往至少一半时间蹲大狱,用1968年北京江湖的黑话来说就是底子太潮,再进去非枪毙不可!于是他畏罪潜逃,男人长得帅就是吃香,逃亡途中又一次得到女性贵人的帮助,天网恢恢疏而有漏,经过一番神操作,沈猛利用公安监管系统的漏洞,冒名顶替一个叫孙立鹏的同龄男子逃到美国,这条命算是捡来的。其命案依照中国法律永久追诉,因此,沈猛终生不能再回中国。从此,北京少了个沈猛,纽约多了个孙立鹏,完全符合物质不灭定律。
沈猛与这个有恩于他的女人在纽约正式结婚了,不久诞下一位千金;关于这位千金,有必要大书一笔——她从小聪明过人,是读书的料子,小学中学一路都是学霸;有一次我听见他们两口子吵架,起因是沈太太嘱咐女儿,以后上了公共汽车,把头稍微缩一缩,这样就可以低于售票线不用买票了;沈猛听了大发脾气说,这孩子不是一般的孩子,是天才孩子,你这样会毁了她一辈子!可怜天下父母心——早年在公共汽车上大偷其钱包的沈猛,不愿意自己的宝贝女儿在公共汽车上缩头占小便宜。 沈猛的性格是极其复杂的,因而也有相反的例子:沈猛津津乐道他有好几个铁哥们都被枪毙了,其中有个某某某是沈猛的同案犯,把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结果被枪毙了,视死如归,而沈猛得到轻判;当时他那个10岁的宝贝女儿也在旁边,沈猛还特意叮嘱女儿:要记住,你爸爸这条命是某叔叔用自己的命保下来的。我心里好生纳闷:给小孩子灌输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难道不怕精神污染吗。有一回,沈猛帮了我一个undertable的大忙,我给他钱他不要,就送了一条金项链给他女儿,他收了。
想当年沈自由扬言要给毕汝谐销户口,嚷嚷得半个北京江湖都知道了,多少人幸灾乐祸地等盼着毕汝谐的死讯,结果闹了半天,毕汝谐毫发无伤,这就是干部子弟的先天软弱性,天桥的把式——光说不练。相反,沈猛人狠话不多,毫无先兆地把甘家口之狼毙了,杀人没商量!而且,沈猛甚至没有因此留下可以察觉的心理后果(或曰心理阴影),根本拿杀人不当一回事;这种杀人天赋可怕至极,他平常谈起杀人越货的犯罪生涯就像我谈起在北京大街上演唐伯虎点秋香一样轻松惬意;联想到沈克施展诈降计屠戮红二十四军领导班子的历史罪行,这种家庭基因使我不寒而栗。
只有一次,沈猛说起在新疆劳改大雪天到山里开山炸石,装车运送,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惶苦难言。
——六四之后,方励之辩解自己为何要逃进美国大使馆说:共产党的监牢不好坐啊。
我问沈猛:你在里面吃不饱饭怎么办呢,他的回答是三个字:喝凉水。——我曾经问我的老朋友诗人食指(郭路生):你在精神病院吃不饱饭怎么办呢,他的回答是三个字:吃空气。沈猛说:按照1968年北京江湖的规矩,狐朋狗友聚餐时吃鱼只能吃朝上的一面,也就是不能给鱼身翻个儿;后来这些狐朋狗友纷纷进了拘留所或者学习班等等,方知道饿得受不了了,吃窝头也不能掉渣儿了。
沈猛在监狱里认真学习文化课法制课,勤于阅读与思考,甚至达到废寝忘食的程度。有一回司法部副部长视察新疆监狱,他敢于出头,当面向副部长请求提高犯人生活待遇,沈猛因而不仅在犯人中威信很高,还意外获得一位女性贵人——一个女看守竟然违背公安干警铁的纪律,不仅给他偷偷送吃的,还与他苟合了,男人长得帅就是吃香。
我和沈猛一致认为:站在21世纪的角度回看1968年北京江湖,干部子弟与胡同串子狼狈为奸共同作恶有其历史必然性;1968年北京江湖的尚武规矩,讲究的是敢于拼命,敢于抛头颅洒热血;干部子弟从小娇生惯养,惜身惜命,生死关头畏葸不前,而胡同串子都是北京人所谓窝头脑袋,从小打打杀杀,悍不畏死;就像文革造反派总是推举一个共产党员作为头领(比如王洪文),这些胡同串子也是要依附于某一个大院子弟周围。
沈猛怏怏地说:谁叫人家有好老子呢。在叙述打打杀杀的血腥经历时,沈猛还不显唐突地择时宽解衣带,向我展示了胸部背部横一道竖一道的伤痕伤疤,迫于礼仪,我只能将目光盯在彼处,头皮一阵阵发麻;作为1968年北京江湖的过来人,我当然明白此举是对我的一种无言的警示:管住嘴巴,不准揭露真沈猛伪孙立鹏的老底!
后来我知道,沈猛夏天从来不去公共游泳池、海滩游泳,因为他身上布满各种各样醒目的伤痕伤疤,委实有碍观瞻。我说:一个不争的事实是:1968年北京江湖兴起以后,北京干部子弟作为一个有政治影响力的群体,基本上退出了文革政治舞台,再也没有出现66年、67年反江青反中央文革的政治骚动,当时流传这样的口号:左派右派不如中间派,天派地派不如逍遥派。1968年,干部子弟普遍政治冷感,不关心所谓国家大事,醉心于饮食男女,及时行乐,而且也不太守法,很多人作为流氓小偷刑事犯进监狱,再也没有66年底、67年初成团成伙的少年政治犯了,而这种变化也为1969年召开九大提供了相称的社会氛围和社会环境,显然为所谓毛主席无产阶级司令部所乐见。
我敏锐地注意到凡涉及政治话题,沈猛便像哑巴那样一言不发,保持沉默。沈猛对于共产党及其大人物敬畏如仪,从未有任何微词,甚至包括已经被打成落水狗的林彪四人帮。干部子弟不知天高地厚,口无遮拦,随意臧否毛泽东邓小平江泽民胡锦涛习近平,而沈猛敢于杀人却不敢非议中国共产党、中共中央领导人。上世纪80年代,有一部长篇报告文学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讲的是共产党改造被俘国民党将军的故事,沈猛这个样子使我认识到,共产党威慑压服战败国民党将军及其家属,获得了空前成功!让我想起契诃夫的小说一个小公务员之死,那个小公务员对于上司的恐惧深入骨髓,已经达到病态的程度了。沈克晚年的悲剧命运,在沈猛看来就像是地震海啸般不可抗拒的自然现象,只能默默忍受,不敢怒也不敢言。 北京顽主沈猛变成纽约居民孙立鹏时年近半百,他就此金盆洗手,夹着尾巴做人 。我好奇地问:你在纽约一不偷二不抢,靠什么生活呢;沈猛说他太太在北京原来是地毯工人,技术精湛,在纽约一小时能挣三十几块,独自撑着全家,而他偶尔与北京狐朋狗友做点生意,以读书写作打发日子。
沈猛说他刚刚完成了一部自传体长篇小说红旗下的小鬼;我委实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沉吟着说: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得快!想不到沈猛也开始写小说了。 沈猛说:当年在北京,我早就听说过九级浪,是色(读筛)小说,可是从来没看过;我笑道:你还为九级浪贡献了一个细节呢;文革前,我生活在象牙之塔,梦想成为作家,可惜日子平淡无奇,刻板乏味,我想写小说总也找不到合适的素材;1965年夏天,地安门大街公共汽车撞死一个人,就这么个车祸,我与发小们兴奋地足足聊了小半年,借用四川作家李颉人一部长篇小说的书名:死水微澜。那时候,我看过一本墨索里尼的传记,少年墨索里尼在罗马城里东游西荡,胡作非为,有一天他没钱吃饭了,看见一户人家敞着大门吃晚饭,他就站在人家门口,默默注视着人家用餐,不卑不亢,人家见这孩子气度不凡,就邀请他落座,他也不客气,大吃二喝。哎呀呀,那个时候我真羡慕死少年墨索里尼了!文革后我也开始在北京城里游荡起来了。沈猛说:你们这些人就是因为吃饭太容易,所以拿饿肚子当闹着玩的事情;小时候,我因为吃不饱饭,开始小偷小摸。穿衣吃饭,来之不易。我知道,来之不易也是1968年北京江湖的一句黑话;比如一个人穿着很体面很漂亮的将校呢制服,旁边人冷冷地说他的将校呢制服来之不易,懂的人都懂,就是说这是偷来的抢来的反正不是好来的。我说:文革打开了我的眼界,那个时候我根本不回自己家睡觉(1968年北京江湖的黑话来说,这叫刷夜);我宿东家睡西家,以便了解中国社会各阶层的真实情况,最高级的人家是中共元老吴玉章家,最低级的人家是三轮车工人家。我看见三轮车工人家里的菜刀锈迹斑斑,觉得很奇怪,就问人家母亲,她告诉我说:只有每天切肉的菜刀才不会生锈,我们家一年到头也吃不了几次肉,菜刀当然要生锈呢。我由是想起曹刿论战所谓肉食者鄙的说法,觉得在所谓新社会,肉食者与非肉食者仍旧过着迥然不同的生活。曾经一起刷夜的狐朋狗友有一位是国家领导人乌兰夫的儿子,我是有家不想回,乌兰夫的儿子却是真正无家可归,到处流浪;我对刷夜地点挑肥拣瘦,太脏了不行太乱了不行太吵了不行太冷了不行太热了不行,乌兰夫的儿子却是一概不吝!后来我退出江湖,舞文弄墨,把1968年北京江湖那些特殊的人生体验加以提炼,写成中篇小说九级浪,误打误撞成为文革批判现实主义第一人,一举进入中国文学史。我很珍惜那一段荒诞离奇的人生经历,金不换!因此,我始终对1968年北京江湖怀有感恩之心,不管怎么说,我总算是在历史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如果没有文化革命,如果没有1968年北京江湖,我的青年时代将像绝大多数同龄人那样,平庸、乏味、默默无闻。可惜当时我刚满20岁,还没有能力驾驭长篇小说这种艺术形式,还不能全景式表现1968年北京江湖,很多生动有趣的素材都瞎了,仅仅完成一个中篇小说而已,用刘宝瑞的单口相声来说,本来可以做一个大马褂,最后委委屈屈做了一个坎肩!1968年北京江湖于我是幸运,于沈猛则是宿命。
沈猛屈指捋了一遍,正确地指出: 当年北京四大色(读筛)是周立、周瑞、臧津津、毕汝谐,这里面有你一个呀。沈猛不小心打了一个擦边球!我笑笑说:我一边读书写作,一边拍婆子;这不仅是一种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相结合的生活方式,更重要的是对不可预知的命运两头押宝——如果文革早早收场,我马上就能翻身;如果文革永无尽头,我好歹乐享饮食男女,这辈子没白活!红楼梦贾母笑说得好: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性饥渴是我拍婆子最重要的驱动力,举世性压抑,唯我性狂欢!文革浩劫彻底击垮社会上通行的道德律令,王纲解纽,万事万物皆不能以常理论之。——1969年底,我写了一个短篇小说初恋,日后成为著名电影导演的徐庆东看过后,疑惑地说:从你的小说来看,你并没有谈过恋爱啊,可是我弟弟说你整天在大街上拍婆子;我默然不语,是的,在大街上拍婆子不是谈恋爱而是猎艳。文革后我终于有了第一次富于精神内容或者说是赋予精神内容的恋爱,那一年我已经27岁,不再是馋嘴猫儿了。沈猛 说:1968年北京江湖的著名婆子某某是性冷淡,我们做爱时,我这边热血沸腾,而某某漫不经心地浏览一份参考消息,若无其事。
我和沈猛都为自己的外貌能够获得女性青睐而自豪,我对他说:你知道吗,1962年中国阿尔巴尼亚进入蜜月期,首都舞台上演了阿尔巴尼亚多幕话剧渔人之家,这个话剧后来被拍成电影海岸风雷,中国大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话剧里有一个丑八怪小弟弟,他超然于老大老二的阶级斗争之外,整天价对着镜子神神叨叨地重复这样的台词:在这个美丽的世界上,你是一个丑鬼,丑鬼!可惜电影海岸风雷取消了这个生活气息浓郁的配角。谢天谢地,在这个美丽的世界上,我和你都不是丑鬼,都不是,都不是,都——不——是!
我们开怀大笑——却也略带苦涩的意味。沈猛用笔名惠五在文学城上连载他的几十万字自传体长篇小说红旗下的小鬼,引起很大轰动;对于那些一辈子过着遵纪守法正常生活的人来说,这种堪称极端的非正常生活——伤心惨目的铁窗生涯,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颇具吸引力,有可读性;各界读者纷纷给他写信表示赞许,而他高傲地说大多数人的来信我根本不理。
我窃笑不已:嘻嘻,沈猛怎么能够算是红旗下的小鬼呢,自作多情啊;沈猛明明白白是黑旗下的小鬼,或曰红旗下的狗崽子!面对共产党的五星红旗,沈猛根本不拿自己当外人,诚惶诚恐地主动贴过去,这就是所谓斯德哥尔摩症候群 。由于1949年那次成功的农民起义,共产党成为统治者,而战败的国民党将军及其家属则沦为政治贱民;受到根深蒂固的家庭影响,沈猛自懂事起即对共产党怀有极度恐惧。后来沈猛犯下人命案子,系北京警方通缉的逃犯,虽然侥幸逃到美国,然而,这只不过是一次物理上的平移,沈猛的精神世界并没有因此发生哪怕至细至微的变化;他对共产党始终怀有刻骨铭心的恐惧,这种刻骨铭心的恐惧依然主宰着他的灵魂;沈猛就像历史上很多江洋大盗,敢于在江湖上杀人放火,却既不敢反对贪官更不敢反对皇帝! 法轮功大纪元看到红旗下的小鬼,想要给他连载,沈猛坚决拒绝:我不反共,我不反共!
共产党的干部子弟大都没尝过共产党铁拳的厉害,不知天高地厚,某些公子哥儿竟然把反共当成捅马蜂窝一般闹着玩的儿戏,例如文革前郭沫若之子、陈士榘之子、陈再道之子等等;而国民党的干部子弟是真正被共产党整得家破人亡,整得彻底服服帖帖,做梦也不敢反对共产党!如果说,红旗下的小鬼我还可以马马虎虎浏览一下,京城黑道大全之类,我根本看不下去;我认为,1968年北京江湖还算是文革特定历史时期的一种社会生活形态,不妨加以赏析、探究,发掘其政治学、社会学意义;而文革后的北京黑道则完全是一堆令人做呕的社会垃圾了,不堪闻问!
我极度反感沈猛讲述后文革北京黑道的不法勾当,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却又不可能伸手去堵他的悬河之口,便频频用政治话题特别是中南海话题打岔,这个方法十分灵验,百验不爽。
我甚至觉得,政治言论就像警察用以镇服歹徒的电棍、驯兽师用以对付猛虎的长鞭,可以有效地辖制沈猛的嘴巴,规范相关话题。毛泽东讲话:你打你的,我打我的;结果是我的大逆不道的政治言论,遏制沈猛的大逆不道的黑帮传奇。
所谓天资、资质,即个人生来就具有的能力或素质。沈猛显然在犯罪方面极有天赋,扒手讲究机巧,打手重在凶残,沈猛集二者于一身,可谓狐虎同体。他是犯罪领域的多面手,具有与生俱来的犯罪才能及犯罪潜力。
此外,沈猛也有文学创作的特殊天赋,这也是与生俱来的能力。戏剧界有所谓本色演员之说,本色演员侧重于表演与自己性格相近的角色,他们创造的每一个形象似乎都是他们自己,不能出演与本身气质相异的角色。文坛上其实也有本色作家,本色作家只能写自己亲身经历的生活,离开自己的生活圈子就没咒念了。我们熟知的高玉宝、李英儒、老鬼等都是这样的作家,扒手兼强盗兼杀人犯沈猛也是这样一位本色作家,沈猛的文笔像高玉宝、老鬼一样,自然、朴实,雕琢的痕迹较少,人物形象比较接近于生活,较为真实自然。 我曾经久久地凝视沈猛的面庞,半天不错眼珠,就像是画家创作肖像画,不甘流于照相式的平庸和肤浅,力图从其脸上找出与过往阅历相对应的东西,以便达到摄魂的效果。但是我失败了,从他的脸上完全看不出其反差极大的人生留下的痕迹,他的气质他的举手投足怎么看都不像是扒手兼强盗兼杀人犯,而像是街边那些普普通通、不足挂齿的路人甲行人乙,那些一辈子不招灾不惹祸的老实疙瘩。有时候他对我提出批评,先小心翼翼地说交浅言深请勿见怪这样的斯文话,真不像是出自扒手兼强盗兼杀人犯之口 。
沈猛家里居然有数百种文史藏书,作为作家这不算什么,而作为一个扒手兼强盗兼杀人犯,算是难能可贵了。
川端康成说过一句名言:作家理应是敢做敢为之辈。沈猛这位扒手兼强盗兼杀人犯作家算是把这句话发挥到了极致。文人无行,自古已然;但是,沈猛也太出格太离谱了,扒手兼强盗兼杀人犯,已经无行的无边无垠了!我也曾告诫自己忘却天安门旗杆下的丑剧,忘得干干净净,却是不能够;这一记忆鲜活、生动,就像是行踪不定的飞贼燕子李三,时来时去,出没无常。
我素来自命为不拘细行的风流才子,生逢乱世,特立独行,不得不如此耳,情有可原;却视沈猛为XXX(此处删去若干字)的反面人物,因此,我们之间相隔着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我不愿意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的是:我对沈猛怀有一种根性的忌惮——浪子对杀人犯的根性的忌惮。
沈猛家里常年住着一位颇富书卷气的长者罗中郎,这位罗中郎是我认识二十多年的普通朋友;当年他神气十足,是海外电视台的老板,纽约华人社区屈指可数的嗜色如命的花花公子。罗中郎把海外电视台打造成女儿国,而他本人则是贾宝玉。名女人靳羽西、曼哈顿的中国女人的作者周励等等都曾经是海外电视台的主持人;但是如今他已经落魄了,因为家庭内讧被亲生儿女赶出家门,无处可去,就寄住在沈猛家里。罗中郎是罗卓英的儿子,作为毛泽东时代的过来人,我们从小就很熟悉罗卓英这个名字——臭名远扬的围剿江西苏区的反革命头子。崇拜胜利者是人的本性,海外电视台挂着罗中郎与古月饰演的毛泽东的巨幅合照,按道理来说,他应该跟真假蒋介石合影才符合其政治属性。
——关于罗卓英,百度如是说——罗卓英(1896年3月19日—1961年11月6日),字尤青,号慈威,广东大埔人。国民革命军陆军上将、抗日名将。毕业于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第八期炮科。
保定军校毕业后,先后任炮兵连连长、营长、团长、师长、副军长等职。 1931年7月率部参加第三次“围剿”中央红军的作战。1932年冬任第十八军军长兼中路军第一纵队纵队长,率部担任第四次“围剿”中央红军主力。后任北路军第三路军副总指挥兼第五纵队指挥官,参加第五次“围剿”。
罗中郎手中握有一张海市蜃楼般虚无缥缈的王牌:民国时期罗卓英曾任广东省政府主席,罗家在广州市的房地产,解放后都归了广东省人民政府,目前算起来市场价值高达十几个亿,如果能拿回来的话,可以一步登天!罗中郎一度飞赴北京上上下下钻营,全力争取罗卓英的那些遗产。罗中郎被北京大款某某某当成了奇货可居的至宝,大手大脚砸钱,安排罗中郎住进五星级酒店,每日白天敬奉不同的山珍海味,晚间则有不同的美艳妓女伺候床榻,但是日子久了,该大款发现这事根本没戏就开溜了,把罗中郎当成人球从北京踢回了纽约;罗中郎无可奈何,又来投奔沈猛,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唯有沈猛始终善待罗中郎。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不仅共产党的干部子弟之间具有天然的亲和力爱扎堆,国民党的干部子弟之间也同样具有天然的亲和力爱扎堆;不仅共产党的干部子弟之间等级森严,国民党的干部子弟之间亦然。我冷眼观察沈猛殷勤服侍罗中郎的种种表现,少将之子对上将之子的近乎本能的敬畏溢于言表。罗中郎的海市蜃楼实在诱人,我也想插一脚,死马当活马医。其时,我的发小朱维群是中央统战部常务副部长、17大中央委员;我便给朱维群写信,称为实现祖国和平统一大业,恳请对罗家的房产高抬贵手;朱部长阅信后让其董姓大秘给我回了信,谓人民政府不承认1949之年前政治人物的不动产所有权,还举例说著名演员冯巩握有冯国璋家族的许多房契地契,冯巩四下活动,一无所获云云。
后来事情又发生了戏剧性变化:唐人街有一座大楼价值400多万美元,被证明是罗中郎的财产,于是乎,罗中郎的亲生儿女又把罗中郎当成香饽饽,将他从沈猛家抢了回去(是抢不是请!);有钱人罗中郎立下如此遗嘱:海外财产归亲生儿女,罗卓英留在大陆的房产归沈猛夫妇所有,也就是说,沈猛白白当了一回雷锋,竹篮打水一场空。我为沈猛鸣不平,他却非常释然,并无怨尤。未久,罗中郎在亲生儿女的照拂下莫名其妙地死了,这场旷日持久的罗卓英遗产闹剧终于结束了。 后来有一天,人在家中坐,天上掉馅饼——有位来自北大的高知女性向沈猛表达了爱慕之意,表示愿意与他的共度余生,还承诺要给他生儿子;沈猛相当诚恳地对高知女性说:你不知道,我曾是一个鼠偷狗窃的卑劣小人,我前半生有一半时间是在监狱中度过的。你如果嫁给我会后悔一辈子的,到那时你才真正知道什么是你一生中最遗憾的事。
高知女性则回答说既往不咎;嘿嘿,这倒是与共产党当年对沈克的政治承诺一字不差。
沈猛一度飘飘然不能自持了,竟然打算停妻再娶,只身投奔那位高知女性;我劝他不要这么毛毛草草,离婚不是小事,结婚更不是小事;你先过去跟人家同居一段时间,如果真的给你生了孩子,再说其他话。他接受了我的建议,兴高采烈地去了外州。临行前,他有些得意忘形,用陈世美式的薄幸口吻对我说:我能够娶秀外慧中的高知女性,而她离婚以后就只能嫁给打工仔了。创作需要激情,恋爱需要激情,我和沈猛都不乏这两种炽热的、令生命之火熊熊燃烧的激情; 杀人也需要激情,沈猛具有这种杀人激情而我没有杀人激情。 ——1998年,纽约艾姆赫斯特新中国夜总会老板魏泉宝与几个闹事的福建混混发生打斗,震怒之下他用西瓜刀捅死了为首的一个26岁小伙子;警方判定为正当防卫,大陪审团没有起诉。后来我在一个派对上认识了魏泉宝,激动地对他说:我真羡慕你啊,杀了人不用偿命!我没有杀过人,但是我用菜刀砍过人,绝对不是吹牛!1982年8月2日,我在自家客厅里用菜刀砍过情敌,这一刀在朝阳区公安分局有记录,也被警方判定为正当防卫。沈猛杀过人也没有偿命,我有时甚至觉得,杀过人的男人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名副其实的男子汉。 沈猛在外州待了一年多,灰溜溜地回来了,用北京人讲话:臊眉搭眼地回来了。沈太太以中国传统女性特有的宽容,无怨无悔地重新接纳了这位回头的浪子,一家三口继续过日子。 光阴飞逝,十年流水,沈猛的女儿长大了,先后接到了哈佛、斯坦福、康奈尔、西北大学等六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沈猛欣喜若狂,沈猛自己的学历不过小学五年级,做梦也没有想到女儿能考上世界排名一、二的名校。中国人大都崇尚哈佛,沈猛便一个劲儿地怂恿她:哈佛!哈佛!而沈猛之女在考察两校后毅然决定去斯坦福。她说我在斯坦福理科选电脑,将来有在社会上立足的本领,文科则选导演编剧,一是我喜欢写作,二是我将来要把爸爸的红旗下的小鬼翻译成英文并拍成电影,让美国人乃至全世界都知道我有个好爸爸。 假如有一天,沈猛的女儿成为吴健雄那样的大科学家,我并不意外。也许有一天,沈猛之女成为科学家兼文学家,老沈家杀人不眨眼的遗传基因算是彻底改良了。毫无疑问,沈家三代人沈克、沈猛、沈女都是聪明人,具有颇高的廪赋和天资,他们身处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国度,理所当然地演出了常人难以望其项背的精彩人生。
有一日,我在街上碰见沈猛,他轻描淡写地说自己得癌症了是膀胱癌,就像是说早上吃了牛奶面包一样无所谓,还给我看他的医疗诊断书;他依旧用年轻时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口气冷笑说我会在乎这个事吗,浑身透着一股男子汉劲儿,有一种无坚不摧的刚毅神情 ;然而,我心里却咯噔了一下——沈猛毕竟是沈猛,沈猛不是普通人而是待在中国就要吃枪子的杀人犯,当年光天化日之下他敢在天安门国旗杆下抢我,一旦到了生命濒危的关头,保不齐再度做出什么有悖常理的事情呢,为了确保自身安全,还是跟他拉开社交距离为好。
从此,我就避免与他Face to Face接触了,有事就打电话或者发电子邮件。后来,关于他的坏消息一个接一个:疫情来了,他感染上了,病情雪上加霜,为了保命,他做了膀胱摘除手术,挂上了尿袋,因为长期不运动,变成了200多磅的大胖子;有一回病情危殆,沈太太甚至给他联系了殡仪馆,幸好又转危为安。医院成为他的第二个家,我假惺惺地说要去看他(就像当年假惺惺地说要去苏家坨公社看他),他说不必了,咱俩通通电话就挺好,他在医院里闷得慌,让我多给他打电话;于是,我们三天两头通电话,畅聊1968年北京江湖的陈芝麻烂谷子,交谈中常常夹杂1968年北京江湖的切口和黑话,外人听不懂。沈猛毕竟是沈猛,虽然重病(绝症?)缠身,却没有气沮神衰之态,情绪稳定,谈笑风生。疫情期间,北京传来不幸消息:中级官员吕少军因病逝世; 我和沈猛不胜唏嘘,毕竟,我们当年都是吕少军麾下的玩主顽主。我惋惜地说:吕少军比我还小两岁呢,怎么就死了呢。沈猛毕竟是沈猛,贼性不改;他写的一系列北京黑道文章发表在北京顽主网上,有一篇关于文革期间被枪毙的中法混血儿吴文北,居然赤裸裸地一字不易地剽窃我的文章;我不禁哑然失笑:沈猛年轻时是莽贼,老了老了当雅贼,好歹也算是有了长足进步。
我第一次看到不是老人变坏了而是坏人变老了这句网络名言,就是在北京顽主网上,凝思良久。
贵远贱近是人的本性;沈猛成功逃出貌似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中国法网,复又作为杀人犯长期蛰伏于美国并且成为网络作家,这在北京黑道上还是狗肉包子——独一份;久而久之,他在北京黑道的形象就被神话了,其江湖地位也被吹得玄乎其玄,沈猛这个名字后来竟然被拔高到祖师爷那样一个档次了。冯小刚电影老炮里的那个老炮,心悦诚服地尊沈猛为江湖前辈。我对沈猛说:王朔不懂得1968年北京江湖,冯小刚更不懂得1968年北京江湖,王朔好歹还是军队大院的低级干部子弟,耳濡目染还能得到第二手信息;而冯小刚是胡同串子,根本不懂北京大院文化,他的电影老炮很明显地带有自上海滩等港台黑道文艺拓制的痕迹。1968年北京江湖的作恶主体是干部子弟,胡同串子只不过是附庸,冯小刚根本不了解干部子弟阶层复杂的全貌,只能盲人摸象,妄言一二。 作为1968年北京江湖涌现出来的唯二的作家——我是玩主作家你是顽主作家,我们有责任见证1968年北京江湖的兴废起落,见证残酷性不亚于战争的文革动乱,把被王朔冯小刚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沈猛发出健康人一般的爽朗笑声说:行,等我病好了,咱们一起干!病好了 ?他的病还能好吗? 为了测知沈猛尚余的生命活力,我拐弯抹角地探问他现在是否还有性兴趣,沈猛毕竟是沈猛,他的回答肯定的。沈猛身体健康每况愈下,其文学事业则蒸蒸日上;沈猛的大作红旗下的小鬼、京城黑道大全、江湖拾零等等,在中国大陆始终找不着正式出版的机会,沈猛毕竟是沈猛,正路走不通就剑走偏锋,他通过北京的狐朋狗友找到有黑道背景的地下书商,通过黑渠道印刷发行,在大陆读者中同样引起很大的轰动,洛阳纸贵,沈猛大大收获了一票人民币。
眼见沈猛弯道超车,我羡慕嫉妒无恨,心里痒痒的。
于是,我动情地对沈猛说:我老了,是的,那个文革期间在北京大街上肆意挥霍激情的翩翩美少年毕汝谐老了,那个20岁创作中篇小说九级浪从而一举进入中国文学史的毕汝谐老了,但是,我的六个习近平题材剧本、长篇小说太阳与蛇以及毕汝谐奇人奇事系列始终没法与大陆亿万读者见面,我竟然无从措手,这是我的一块心病!我作为作家兼恋爱家兼事前诸葛亮堪称盖世无双,而你作为扒手兼强盗兼杀人犯作家同样堪称盖世无双,我们理应惺惺惜惺惺!沈猛称赞说:毕汝谐奇人奇事很不错,应该与大陆读者见面,毕汝谐奇人奇事胜在史实,现在外面回忆文化革命的文章,虚假的成份太多了。我见有隙可乘,郁结的心事稍有舒缓,就说:麻烦你去联系那些地下书商,咱哥儿俩(五十几年了,从少年到老年,从北京到纽约,我还是第一次与之称兄道弟呢)在银行设立一个共同户口,按比例分成,永不相欺!沈猛却王顾左右而言他,北京人讲话:揣着明白说糊涂。我大为不悦:看来,天安门国旗杆下的丑剧是永难磨灭的历史伤口,是永难拔除的心头之刺!沈猛眼看就要死了,还是不肯松一松手通过黑渠道造福我!为了宣泄内心的强烈不满,我习惯性地甩出妄议中南海的这张政治王牌,振聋发聩,掷地有声——1968年北京江湖,都是一个大院子弟周围有一堆胡同串子众星捧月;今天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会就是习近平一人独大,六个胡同串子围着他转,这是1968年北京江湖的现代版! 哦,壮观凶险、残酷血腥的1968年北京江湖,鱼龙混杂——不仅扑腾着吕少军、毕汝谐、沈猛这样的小鱼小虾,还潜游着未来中国第一人习近平这条倾覆国鼎的巨鲸!以梁家河为起点观察、研究习近平是远远不够的,1968年北京江湖才是习近平走上社会的真正起点!不知1968年北京江湖者,不足以理解文化大革命;不知1968年北京江湖者,不足以解释红二代政治现象;不知1968年北京江湖者,不足以论习近平!研究 1968年北京江湖,是他视并揭露习近平性格的一把钥匙!
聊天聊到这一步,算是聊死了,再也聊不下去了。
最后,我冷冰冰地吐出一句北京土话:好吧,我再想辙(办法)吧。我不高兴了,暂停给沈猛打电话,他打来电话我也爱答不理,以示薄责。至2024年7月,我们彻底中断了电话联系。
流氓或者非流氓沈猛病逝(现在我要说沈猛比我还小三岁呢,怎么就死了呢),终年71岁。我与沈猛时间、空间跨度很大的戏剧性交往就此划上了句号。无论今后世态人情如何变化,沈猛再也不可能重演天安门国旗杆下那出丑剧,再也不可能伤害我了。所谓美籍华人孙立鹏死了,而扒手兼强盗兼杀人犯作家沈猛(惠五)却活了,完全符合物质不灭定律。美国出过一个杀人犯作家阿拉瑞克·亨特(Alaric Hunt), 意大利出过天才杀人犯画家卡拉瓦乔;中华民族何其有幸,总算出了沈猛(惠五)这样一个扒手兼强盗兼杀人犯作家,好歹弥补了一项历史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