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理群：從“社會性存在”轉向“個體性存在”

點擊關注☞ 新三屆 2024年11月18日 10:38

一個轉身，光陰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歲月便成了風景

原題

在泰康之家燕園

北京大學校友會

聚會上的致辭 

作者：錢理群

校友會新老校友，早上好!

今天的聚會有兩大主題：一是“敬老”，首先禮敬90歲以上的校友，向到會的張雲秀、王和祥等八位90歲以上校友祝壽敬禮，二是“迎新”，歡迎張伯寅、孫駒享等十六位新校友！

在這裡，我們還有要特別向校友會服務組的任宏傑，戴忠羨，陳學飛，曹右琦，王敏霏，強正富等六位老同志致謝、致敬，感謝他們用自己的養老休息時間為大家高效率的服務。我個人還要向副會長王鼎盛先生，葛惟昆先生致謝。我這個會長完全是掛名，一切全靠他們兩位操勞。

主持者讓我代表校友會致辭，我說不出什麼。只能向大家匯報我住進養老院以後，開拓了一個新的研究領域：進行養老學，生死學的研究。年底之前，會出版我的第一本養老學筆記，題目就叫：《養老人生的新機遇，再出發》。這裡就我的養老經驗與思考，向新老朋友談談我的一些建議。大概有三條。

我九年前進泰康最大的感受 ，就是發現我的生命存在發生了一個巨大的變化。我由一個“北京大學中文系現代文學專業的著名教授”，一下子變成了住在養老院的普通居民。這就意味着你由一個主要是“社會性的存在”變成了“個體性的存在”。你的職業、職稱、社會地位、社會影響，一下子消失了，逐漸被人們遺忘了。

很多人都會產生一種失落感，不知所措感。但在我看來，這正是每一個人都必須經歷的必然命運，同時也是一個歷史的新機遇。因為原來的職業、職稱、地位、影響，其實是一個“面具”。不僅決定了你能幹什麼，更規定了你不能幹什麼、說什麼，必須幹什麼、說什麼。現在你脫下了面具，正是一次人性的大解放，是回歸人的本真狀態的絕好時機，獲得人的真正自由。

所謂“人的本真狀態”，我總結為“五大回歸”：回歸童年、回歸自然、回歸家庭、回歸日常生活、回歸內心——這是我的第一個建議：要主動與自己原來的職業、職稱、地位影響“告別”，自己實現自我個體生命的五大回歸，迅速進入個體生命的本真狀態。

其次，進入養老院，還會面臨一個養老院的人如何相處的問題。要清醒地認識到，養老院也是一個社會，中國社會的一切弊病養老院都有，同樣無真相，無共識，會爭論不休，甚至打官司。對此，我提出一個養老院人與人相處的基本原則：要善於“揚善抑惡，以善相處”。

我們這一代人一輩子都“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與自己斗”，鬥來鬥去，把自己的人性都斗惡了。現在我們就要作自我人性的大調整，追求人性大和諧。這樣，我們每個人都會變成“可愛可笑的老頭兒、老太太：一是真誠，但有點兒傻；二是沒有機心，但不擅世故；三是天真，但不幼稚；四是有赤子心，但不是長不大，是個老小孩兒”。

在我看來，我們泰康養老院最大好處，就是聚集着一群“可愛的老頭兒、老太太”——這太有意思了！

其三，我要說的，是養老人生大概分為三階段：

第一階段，你的智力，體力都健全，這就是“活力養老”階段，每個老人社會性的存在，個體性的存在，都還有調整、發展的餘地。

第二階段，老人體力的不行，慢慢地智力也不行了，就逐漸進入“失能”階段。這是老年人生最為艱難的時期。

我今年85歲，也逐漸步入生活不能自理，請了24 小時護工。在座的90歲以上的老人更是如此。在失能階段，人的社會性存在、個體性存在，逐漸消失，進入了“身體性存在”。

主要遇到幾大問題：人逐漸失去對“過去”的記憶，也不再可能“為未來活着”，“當下怎麼活”就成了大問題。其次，你逐漸被社會所遺忘，你的身邊，只剩下醫生與護士、護理人員，以及你的子女和家屬，最多只有六七個人，如何與“身邊人相處”，就是一個大問題。

這也是我今年以來所遇到的大問題。身邊人，且不說你與身邊人會有利益衝突，即使身邊人出於對你的愛心，也會把他人意志強加於你，像我這樣獨立了一輩子的人就很難接受。這就要互相的妥協，調整，最根本上也還是要發揚人人善心，由含有利益因素的人際關係，逐漸發展到“以善相處”。

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發揚人性之善，可能是老年人生的最大美德。

當然老年人生還有最後一段，就是“臨終生命”，而這樣的臨終生命，因為它超越了現實生命形態，因此就只能是一種想象性的存在：身體的存在最後融入無邊無際的存在於彼岸的大宇宙的流動之中。這樣的虛無境界，是真正的無限開闊而自由的存在，有一種說不出的安詳，從容與善良。

2024.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