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汝諧奇人奇事之文革第一次被捕 畢汝諧 (作家 紐約)
1968年早春;這天,我看見發小關某(中央文革關鋒之子;日後,成為老子研究專家,著述頗豐)拿着 一個鋥光瓦亮的什麼東西,沉甸甸的。關某說 這東西叫脹閘,是外國貨;中國自行車剎車都是用橡皮, 而外國自行車剎車用脹閘;又說你要是喜歡,就送給你吧。我謝了關某。 我把玩此物,愛不釋手。有個多嘴驢對我說:你幹嘛不把它賣了呀?這東西可值錢呢。 我問怎麼賣啊? 多嘴驢說西四缸瓦市的自行車鋪,專門收這類稀罕玩意兒,你去哪兒賣了它。 我說好啊,等我賣了錢,請你到老莫吃飯。 那年頭,莫斯科餐廳已經改名叫北京餐廳;不賣西餐,賣中餐。不過,我等依然管它叫老莫。 我捧着這個寶貝玩意來到西四缸瓦市自行車鋪;我把我把這個東西拿出來,兩位中年修車師傅的 眼睛為之一亮:你想賣多少錢啊? 我想了想說 30塊錢吧; 他們連連點頭說:你等一等,我們現在店裡的錢不夠, 我拿着這東西去西單的那個自行車 鋪,給他們看看,借錢給你。 我說好啊。於是,一個修車師傅把這個東西包起來,走了。 剩下的那個修車師傅就跟我有一搭無一搭地聊天兒, 我嫌棄他胸無點墨,覺得和他聊天沒意思;就問那個 師傅怎麼還不回來呀?出去的時間不短了。 這個師傅笑嘻嘻地說:嘿喲,他這人有個毛病,一走過酒鋪就得喝兩盅。估計又犯這個毛病了。你就耐心再等等吧。 又等了半小時,我煩了:去西單也不是去西天,怎麼這麼長時間呀? 這個師傅往外看了看,拿手一指:哎,回來了!你看看他, 喝得醉醺醺的,往這兒走呢。 我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啥也沒有看見,沒有啥醉醺醺的人啊。我覺得非常奇怪。 又等了半個小時,那個人和一個老幹部模樣的人出現了。 這人五十開外,頭髮花白,一身呢子制服。一看就是有身份的人。 他很嚴肅問我:你這東西從哪兒來的? 我不想供出關某,就說是在大街上撿的。 他冷笑一聲說:好啊,你現在跟我去派出所吧。 我一下子明白了,我被這兩個修車的王八蛋出賣了!我努力使自己 鎮靜下來, 怒目瞪視這個一直拿瞎話矇騙我的傢伙;他好像也有點抱愧; 一直躲閃着我的目光。 我跟着這呢子制服幹部往外走。出門的時候,呢子制服幹部說:你老老實實跟我走, 如果你要逃跑,革命群眾毆打你,我不會管的。 我冷笑一聲:我為什麼要逃跑?我又沒幹壞事兒。我跟你走就是了。 我沉住氣,開始賣弄未來作家的咬文嚼字的嘴頭子功夫;我說:西單一帶 有我的很多同學朋友(其實就是每天跟我一起拍婆子的 狐朋狗黨);我的虛榮心很強,我不想讓他們看出我們是這樣一種關係; 讓我們親親熱熱地款步而行,就像一對忘年交漫步街頭,好不好呀? 他笑着說好啊,好啊。我們就這樣走到西長安街派出所。 我馬上被關進了拘留室——一個鐵門鐵窗的斗室。 我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我想起早先讀過的捷爾任斯基的傳記劍與火; 捷爾任斯基 剛剛參加革命時,給一個修鞋匠的小夥計灌輸革命道理, 結果被小伙子出賣給密探了,代價是15塊錢。小伙子用這筆錢買了 新衣服新皮鞋和巧克力糖。 捷爾任斯基 被關進監獄的時候想: 這是第一次進監獄,你今後將多次進出監獄;你是一個不尋常的人, 你將走出一條不尋常的人生道路;抖擻精神,迎接這次考驗吧。 我在心裡默默地對自己說:畢汝諧,這是第一次進監獄,你今後將多次進出監獄;你是一個不尋常的人, 你將走出一條不尋常的人生道路;抖擻精神,迎接這次考驗吧。我看見牆壁上貼着一張文革前的光明日報, 上面有批判約翰克里斯多夫的大塊文章;我靜下心來,開始閱讀這篇文章; 報紙貼得歪歪斜斜,我就歪斜着身子讀完全文。 一個穿制服的小警察提審我,先記錄了我的基本情況,問 這個東西哪兒來,我不想供出我的朋友關某,就堅持說是在大街上撿的。 小警察用北京胡同串子的痞腔痞調說:撿的?
你怎麼不給我撿個前門樓子來呀? 我死活不交代。這時,呢子制服幹部又出現了。小警察對他畢恭畢敬,因此,我相信他是公安部門的相當級別的領導。 呢子制服幹部說:畢汝諧,你別傻了。不嚇唬你,這是個很大的案子,周總理謝富治副總理髮話一定要破的案子。 他告訴我:英國隊代辦處的一輛蘭鈴跑車被偷了。周總理謝富治副總理很生氣。公安部門分析案犯不敢拿出來賣, 也不敢騎,估計會把蘭鈴跑車拆了賣,通知全市拍賣行、自行車鋪提高警惕;結果你 自己送上門來了!你不老實交代,只有死路一條。 我氣火攻心,汗珠子掉下來了;關某不仗義,竟然把賊贓送給我,害得我吃官司;你不仁,我也不義! 我馬上把關某供出來了,呢子制服幹部很滿意。我又回到小黑屋,又等了幾個小時,小警察告訴我: 我們調查了,你說的都是實話。現在讓你們學校的保衛組把你領回去吧,以後別再幹壞事了。 景山學校一下子轟動了。 我一下子就臭了街! 人心是多麼邪惡呀,三人成虎,一個小小的西長安街的派出所,被傳說成了北京市公安局了。 一個品學兼優的好孩子,竟然變成了公安局通緝抓捕的罪犯了! 後來我從別處得知:1967年火燒英國代辦處之後,周恩來精心修補中英關係;所以這回丟了輛自行車。也成了了不得的大事兒。 據說,馬克思認為最可以容忍的缺點是輕信。這一次,我因為輕信吃了大虧。後來又屢屢重蹈覆轍。可能這就是作家藝術家的本色吧。 捷爾任斯基則完全不同。他被小夥計出賣以後,性情大變,心狠手辣;後來,捷爾任斯基輔佐列寧成立 全俄肅反委員會(簡稱契卡,系克格勃的前身)殺人無算,草芥人命。這就是政治家的本色。 我很喜歡藍苹(江青)闖蕩上海灘時說的一句話:除了媽媽,誰也不能相信。然而,我這輩子卻 一而再、再而三地輕信媽媽以外的不堪信任的人;真是理論與實際相脫節。 曾經有不止一個婆子對我說過:處女其實是一種負擔。現在我不是處女了,想幹啥就幹啥,我自由了。 我暗忖:名聲其實是一種負擔。迫使我規行矩步,不得造次。現在我名聲臭了,想幹啥就幹啥,我自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