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安瀾：書中“福”

2023年的2月10日，我寫了《積福、惜福與貼福》一文，揶揄了一下娘只知貼福，不知積福與惜福。常說“知識改變命運”，到今天，這句話要更新了，應該說“認知決定命運”。慢讀《能靜居日記》，趙烈文在日記中多處表達出的那種在紛亂的世情中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心態，以及感激祖宗積德，福澤後世的感恩之心，讀來惻惻。年紀輕的時候，不懂得老天給的福分是有定數的，如果一個人對福分不懂得經營積累，福分是很容易被揮霍的。初讀日記的時候，我還不理解趙烈文這種謹慎的處世心態，後來，遍觀趙氏整個出幕入仕的背景，從跟隨曾國藩到署理易州，凡二十年，一直處於晚清的動盪不安的環境下，看多了生離死別民情凋敝，對於世情涼薄感受倍加深刻。人性都是自私的，讀過書的士大夫也是如此，總歸是希望自身能在動盪的社會中存活下來，並且滿足一種衣食無憂的小康生活。所以趙烈文日記中，字裡行間，對衛護自身和自己小家庭盡心盡力，對家庭有着強烈的粘附力，並且也做到了家庭和睦，生活美滿。

在日記中，同治十一年十二月最後一日，“三十日庚辰。晴，嚴寒。下午合祀先祖考妣於祠屋。禮成，合家稱賀，會食於正寢，聯兩桌合坐，三世凡十三人，飲甚歡。自顧涼薄，仰賴祖德深厚，人生難得之福，殊為惕然不已”。 對於趙烈文一家來說，他做到了一個好男人一個好丈夫一個好父親。一家人家，福運綿厚，關乎天道，也關乎人事。夫妻兩個天天吵架，甚至大打出手，怎麼會有福運呢。誠然，你落生在哪個時代，由不得你選擇，但在生活中自我學習，自我反思，自我糾正總是可以的吧。人最可怕的就是不懂得反思。“天道昭昭”，後面接着不管是“因果不爽”還是“變者恆通”，還是看趙氏的記述，同治十二年八月“二十七日癸酉。晴，甚暖。申刻大風雷雨，雹大逾梅李，勢復甚急，頃刻皚然……餘生平日所未經，殊為之悚惕不已”。對於受無神論教育下出身的人們，至於你信不信“天人感應”，反正我是信了的。

趙烈文日記中“飲甚歡”這三個字，在我讀來，蘊意深刻。中國是一個宗法社會，好男人也意味着好家長。一個好家長，首要條件是要有好的進項，也就是好收入吧。趙氏這兒的“飲甚歡”就有小戶富足人家的清安這一層意思，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那種。也有趙烈文對當下處境心安滿足的恬然。好家長的的第二個條件是在外面遇事能燙平、能擺得平事情。趙烈文作為曾國藩的資深幕僚，難免不會被同僚和上司高看一眼，加上自身謹慎老成的處世能力，既足以自保，又能平心靜氣地接受挫折。譬如趙烈文在磁州卸任知易州之前，有一個好缺趙州，眾人皆以為“權磁聲譽甚卓，以為此缺必無旁落”，“比信至，莫不為余扼腕”，然趙烈文自己卻很清醒，“余默窺上游之旨，知其不然也”，“且余無志於此，諸君無為戚戚”。常言，當局者迷，而趙烈文卻理性得出奇，冷靜得出奇。讀書讀書，讀着讀着，人很容易產生對號入座的聯想，讀《能靜居日記》，給我感受最深得，就是趙烈文的老成，對比我的三、四十歲，門檻也沒摸到，更何談對世道人情領悟之透徹了。

縱觀趙烈文一生，治家有方，致仕有術，做人有道。這樣的男人，天生自帶三分福。不要把趙烈文的老成持重簡單理解為中庸之道。我理解中庸相當於現在的熱詞“躺平”，無所作為。但趙烈文不是這樣，侍幕，大家公認無論學識、見識，他都是拔頭籌的幕僚，“同寅中飽學，閣下為最”，署理磁州二十個月，離任時民眾夾道歡送，“自門外至大橋相續”，收穫“萬民傘”多多，官聲之好，連保舉他的曾國藩也很有面子。文人都喜好放蕩冶遊，沉醉山水之間。但趙烈文卻只做後兩個字“冶遊”。在知易州的時候，因為命案出公差，去易州水簾峪。水簾裕有明成祖發起靖難定鼎一戰的地方孔山星月岩，又有嶙岩瑰麗的棋盤坨，趙本意欲一游，但見“諸眾人皆有難色，又官身不可久羈在外，遂抑興而止”。這裡，趙氏不是擺出“我老大，我任性”的面孔，而是表現出深度自律的良好品質。不枉了長年累月的讀書積累，鍍在身上溫良謙恭讓的儒家風範熠熠發光。

趙氏不但約束自己，還嚴格管教親屬和身邊工作人員，“（哲如侄）下午赴書院勸捐無所得，城中秀才張殿卿等七次要請不交，無禮已極，擬榜示其門以恥之”。趙氏的自律之中，還有一個點是我難於企及的，那就是日記里沒有醉酒的記述。官場幕僚之間，免不了會時常出席迎來送往的酒宴，可趙氏只有酒後讀書沒有酒後爛醉的記錄，我在想，難道趙烈文沒有逸興遄飛豪情萬丈的時候？喝的高興和人猜拳劃令放縱自己的時候？一個人做到“大事不糊塗”就很不容易了，能做到一生時刻保持頭腦清醒的，可算鳳毛麟角。趙氏不但自律，其福運也與飽學有關。他通農桑，知磁州時關心稼禾；他精卜噬，每年正月初一，總要為自己卜算一年的運程；自己還懂醫理，杏林有術，常為親朋診治。趙氏飽學，不但體現在懷技的多面上，還體現在學養上，翻看他日記後的讀書心得，總有獨到的見解和領悟使你頻頻頜手點頭。《能靜居日記》，每讀每新必有所得。

我個人對聚福積福的理解，最重要的不是燒香禮佛，而是在活着的過程當中不斷的自我教育自我培養，活着永不氣餒永不懈怠。在選擇中努力，有了努力才會出現更多選擇，才可能挖掘出潛在的福分。一個人的福運，或者說一個男人的運氣，也等同於家運。一個家庭，如果男人衰敗，很難說家運福旺。反之，一個家庭，如果女人好出風頭，事事硬出頭，這個家也鮮有和氣美滿吉星高照順風順水的。趙烈文以他自律、嚴謹、老成的身眼心法，廁身仕林，在社會上有名望地位，家中花園別墅，香火綿延子嗣滿堂，家業興旺，在動盪不安的晚清為家庭撐開一爿惠風和暢的安穩天地，如他這般，斯人眼裡，堪稱完美。通過努力得來的福分不會憑空消失，乍機乍巧得來的福分，來也倏焉去也忽焉。

我覺得和趙烈文文字中間透露的氣場性情相投，可以說“習也相近”，故不揣淺陋，以己之思冒昧蠡測前輩賢學。不敢說遍觀古今，在我有限的閱讀視域內，趙烈文絕對是積福、惜福的典型。貼福是假，不哀不衿才是應世處事之道。對於不事張揚的人來說，我喜歡某大佬說的，“做人，要夾着尾巴做人，要一生謹慎，……”，省略的一句我就不引用了，我想引用的是接下來的一句，“人要活到老學到老，改造到老”。我理解的“改造”是努力學習和適應社會上的新情況新發展新知識，與時俱進，在反思中學習，在學習中提高，努力做到與時代同步，與良知同步，與理性同步，

重要的是：與文明同步！

2024年11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