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安澜:书中“殇” |
送交者: 东方安澜 2024年12月10日17:37:57 于 [天下论坛] 发送悄悄话 |
东方安澜:书中“殇”
慢读《能静居日记》,最使我感到心殇的,不是太平天国的惨烈,也不是赵烈文进入光绪年后亲人接二连三的死亡,而是他后来在光绪九年五十二岁上买的苏州东洞庭山的女子俞(修眉 黛娟),此女的哥哥俞吟香。因为是小妾,妾在古代地位大概比丫鬟好一点吧,因为妾是买的,不能算联姻,所以和她哥哥没有郎舅关系。在老法的婚姻制度中,妾和娘家是断绝往来的。 出现在赵烈文日记中的这个不能称舅子叫俞吟香的俞妾兄长。卑微、渺小,像乃父,嗜书却不善生计,一辈子从文青直到文棺材,生平羁旅落拓,个中滋味恐怕只有他自己甘苦自知。赵烈文如此描述(姑称)乃丈乃舅,丈“性喜书籍,藏旧本颇多……大致折阅,忧悴而死”;其兄“益不善治生,所交皆寒畯文学之士,家无儋石,而好急人之急。父死仅有债数十金,甫二、三年,遂十倍之,终日追呼诟谇,无一刻之安。其母刘氏涕泣祈死”。看到这里,犹如一盆凉水,从脚底到头顶,透心凉。文学犹如鸦片,历朝历代荼毒某群人,某类人。害人匪浅。读书、读书人,听起来似乎高大上,禀生庠生秀才,看起来似乎像人生正途,但纵使你文赛李杜,笔压苏黄,笔底无法谋食,还是空。一个人即使懂得茴香豆“茴”字一百种写法,一旦潦倒得衣食无依,在社会上就啥也不是。读书人还有一个痼疾,当孔乙己一旦长衫加身,就怎么样也不肯脱下来了。放不下架子不情愿去工厂打螺丝,加上没有“李刚”的爸爸,就只能在社会上闲逛、游荡。慢慢的就好逸恶劳好吃懒做,从眉清目秀到面目可憎,岁月一瞬间。一个人求上进鸿运当头,迈步上升通道尚且需要一年一台阶;一个人一旦厄运来临,倒霉路上一日一下沉,人生往往呈断崖式下跌。人生如赌博,赢了还有三分理智,输了急于翻本,沉浸于赌桌上只会越赌越输。最后只有在走投无路中沉沦。 俞吟香的不争气,也为赵烈文所看不起。好在俞吟香还有最后一点点脸面,“耻心未泯”,没有跑到常熟来乞食于他,“亦与无厌者殊也”。俞家窘迫,让赵烈文捡了个便宜,讨了个小自己三十三岁的小妾。而俞妾不但容貌姣好,还粗通笔墨,为他整理书画典籍,做个好帮手。赵烈文正用得着。我看他人,犹之他人看我。赵烈文责备俞吟香不治生计,以至于典妹扰娘,一家子不得安生。从薄有家底到死后别无长物,甚至芦席裹尸,作孽是作孽,以俗世眼光衡量,怎么说也是可怜兮兮。但赵烈文有没有想过,自己也是父母早殇,靠四姐夫周弢甫,教他读书成长,介绍他入慕做事。当然,这里也有他运气和自己出秀的问题,经曾国藩赏识和提携,官磁州、官易州,然而也终究受不了官场倾轧,抱着“合则留、不合则去”的书生意气,辞官归隐。在后人看来,又不啻是另一类“逛汤”,只是来往的人,不是小官就是小有薄财,至少也是有权小有社会地位的一类人。格局和社会层次高于底层的俞吟香们而已。 当俞吟香老娘和还有一个小妹托食于赵烈文时,赵烈文一针见血,“余谓贾贩之家,忽好高慕雅,即系大不详之兆,又重之于痴呆懒散,欲不败得乎?顾其愚虽不足致惜,其志则不无可矜。世家大族日饫膏粱,而不肯一亲卷帙者比比皆是,但以多财为世亲重。若有识之士,固不肯轩彼而轾此也”。赵烈文这样说,不无可以。以世俗眼光,这完全不错。但一个社会,一个朝代,总有那么一些人,由着自己的性子活,由着自己的喜好活,“不为丝竹之乱耳,不为案牍之劳形”,宁愿忍饥挨饿,也要活出自我。譬如那个曹家有个叫雪芹的、譬如那个纳兰家有个叫容若的。个性之中追求兴趣爱好,性情和谋食之间总归有落差,总归难于周全。 一个人,到底是在追求天然的兴趣爱好中活,活出自己;还是在生活的憋屈中为钱财而活。人生啊,往往有心栽树树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我也知道,实现财富自由后追求个体的兴趣爱好,如此方为人生赢家。但问题是,这个世界有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即使有,这个十全十美也能不能轮到你和我,还是个未知数。对于俞吟香,我是怀有十二分同情的。比照我自己,同为底层的文青到文棺材,我也感同身受,皆有某些相同的基因,皆是社会边缘中的边缘人。好在我从小学木匠,加之大、小木皆能,解决温饱做到自给没问题。况且我不强好面子,如果自身泥菩萨的话,就不会去急公好义,去捐款呢啥,做些沽名钓誉的蠢事。自守之道还能做到。但俞吟香却显然凄惨得多啦。光绪十年四月初二丙午日记,“俞吟香昨早去世,楄柎不具,其母来城介安林求助,余甚闵之,资其番银五十饼”,时赵氏正盘桓在苏州访亲会友。 整本日记看下来,令我可感可佩的是记述俞氏一家血肉丰满。朝代末世小家庭小人物的奋力挣扎,求生图存的凄惨令人扼腕。还有俞吟香一个文学爱好者对赵氏文学大咖卑小、谨微的心态,溢于赵烈文笔端。《能静居日记》的好,就是一支素笔,不加修饰。说俞吟香和母亲送姊妹来常,回程送别母子的伴媪告诉他“其兄伏船舷录余诗藏箧中”,对于高不可攀的事物,窭人喜欢目之为神,取仰望的姿态,“其兄吟香以诗文稿各二册就正于余,虽非雅音,而颇饶清思”。俞家母刘氏在子丧之后不得已和小女儿小莺就食于赵家。像老妈子一样浆洗缝补,赵烈文评价她,“氏毕生贫瘁,然性颇介,来余家二十月不妄取求,虽俞姬出己资小有供给,亦摈不受,勤于内职,涴濯缝纫,病中未尝间断,曰人生安有坐食者?教诸女严,言笑不苟。余及南阳君皆重之”。赵氏日记里的俞氏一家,正可代表了晚清吴地江南小人家的普遍情况。败落、挣扎,而又力不从心,又不愿随波逐流。时时刻刻忧惧于那种被命运操弄的惶惶不安。后来,小莺也从了赵烈文,赵呼之曰季俞,呼其姐为孟俞。赵烈文真是有福,老夫少妻逾孙龄。 讲真,到底人生有味似清欢呢,还是人生浓艳若桃李,你喜欢哪个。读《能静居日记》第四卷,赵烈文辞官后在家做寓公,清泉、假山、雅筑,花草、绿茵、异卉,扶疏、远黛、钟磬声,仙居美宅,看起来享福弥笃。可惜老天妒忌,家道不靖,从光绪元年辞官到断记的光绪十五年,好像老天有意捉弄于他,不让他安逸,总是在折腾他,不得安生。先是至亲至近视同父子的、也就是四姐夫周弢甫的儿子孟甥的死,虽死责在己,但督教失察,赵于是心怀歉疚;接着是大女婿在外感染风寒不幸罹世,大女儿为守节随即自缢;接着是在外做小差使的阿哥因病亡故,哥俩感情交好,哀切伤身。接着四姐、六姐、侄儿,远房近枝接二连三有人亡故,再接着是旧僚故朋陆陆续续离世,《能静居日记》第四卷,差不多一半是讣告,赵烈文疲于奔丧,精疲力竭。加上适逢末世,天象多变,家里不是家人多病,就是时常出现无妄之灾。赵疲于应付,不时流露出不胜负荷的劳瘁感。虽然赵精通卜噬,每年初一都要郑重其事卜算一年的运程,以期逢凶化吉。然而在大女儿一家变故之后他也放弃了。一个人的福运也是命中注定的,享福需要福运罩。如果天道不罩着你,虽然鲜姬美宅,还是苦多乐少。赵烈文曲在心里还有一愁,就是子孙不秀,自己在世时大家庭还能勉力维持,一旦自己身后,不敢想像。 读第四卷,常常寒从心生,满嘴苦涩味。对赵烈文,我毫无艳羡,赵氏一生,尽管悚之惕之,惟谨慎处,也聪明伶俐,窥得出天机,可谓人才中的有才人。奈何身处末世,隐忧和夙惧如影随形,总也摆脱不了。有一个声音在书结尾处盘旋徘徊,“人生有味是何况?如若无味活何意”?前人有言:耳畔频闻故人死,眼前但见新人鲜。四卷给予人的就是这一句。老的还没进入熟境,新人就已经在抢跑道了。赵烈文文学、史学素养极高,读《能静居日记》,其在羁旅途中大大小小长短不一的游记和人文观察,文笔和人文饱蘸和丰满,要胜于徐霞客游记。待到第四卷,由于家室拖累,在外游山玩水也不踏实,这个人呐,心的累,要人命。我那乡土哲学家父亲常说,新陈代谢,一代一代人呀……意思是后代送前代,才顺天应命,但总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有违天伦秩序,久之,能不斫损阳寿吗。这些,赵烈文岂能不明白。心累的人,吃麻麻不香,玩啥啥不灵。赵烈文的文字本来就以人文见长,灵动不足,四卷内有几篇,笔端粘滞,似游若记,大失光彩。 惜哉! 烈翁辞官为自寄, 家有贤妻加鲜姬; 往来鸿儒无白窭, 佳木异卉能静居; 奈何老天他妒忌, 仙居总被凡俗羁; 时乖运窘家不济, 生死疲劳皆天机。
2024年12月9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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