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是太行山余脈上的一個小村子。“一條小河波浪翻，風吹浪花過兩岸”，一條名叫鴿子河的小河，把山村分成東西兩部分。夏天，暴雨來襲，河道里漲滿了水，和黃河水一個顏色的洪水，咆哮而去。此時，兩岸斷交，也不用上學，人們都站在岸邊看水。大人們憂心忡忡，小孩子興高采烈——因為，我們知道，洪水過後，就是清凌凌的河水。逮魚、摸蝦、游泳、跳水的季節，又來了。

整個夏季，河道里清流不息。山村的生活，在小河的兩岸展開。從早到晚，嘩啦啦的河水，總是伴隨着婦女們的嬉笑，孩子們的喧鬧和少男少女之打情罵俏。上游，是洗菜的；中游，是洗衣服的；再下游，是飲馬飲牛和洗刷日用品的。最上游，是一絲不掛游泳的小男孩。吃了午飯，他們就三五成群地在這裡集中，游泳、打水仗、打水漂，直到下午上學，才各自離去。

秋天，水量少了，但水更清，魚兒更多，也更大。水草悠悠，河水漫漫，河灘上晾着紅薯片、白蘿蔔片和紅蘿蔔片。人們在秋天裡收穫，為冬天儲備。偶爾，也有鴨子巡遊。在北方，鴨子是少數動物。有一年，在我們村駐訓的某軍隊，養了一群。它們是唯一的一群，既沒有天敵，也沒有競爭者，因此，輕而易舉地獲得了“制水權”。河面上，處處可見它們列隊巡航；有時一字排開，有時八字齊飛；更多的時候，是梅花亂點，和美國第七艦隊一樣。

河裡的小魚、水草以及河灘上的紅薯、蘿蔔，是它們最好的食物。不過，農民可不答應，農民可不願意讓鴨子吃“免費的三餐”。農民的兒子，也不答應。它們準備保衛自己的勝利果實，消滅“膽敢來犯之鴨”。我哥，是其中最勇敢的之一。

我們只是把鴨子趕走，不讓鴨子吃我們的紅薯和蘿蔔——它們吃了，我們就少了，或沒了，並不想傷任何一隻鴨子。本來，鴨子只是“小偷小摸”，罪不大焉；再者，它們的身後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強大的人民解放軍。打狗看主人，攆鴨子，也要看形勢。

可是，也有走火的時候。有一次，我哥一個石子飛去，打中了一隻鴨子。鴨子撲棱了幾下，就沒氣了。這下，可了不得了。我哥頓時沒了主意，但，腦筋急轉彎，想：趕快銷屍滅跡。於是，提着鴨子，跑到河裡，掀起兩塊石頭，壓住；再用水草，把鴨子蓋住。然後，迅速逃離現場。以後，就算被發現了，也可斷定鴨子是“自殺”，或者是“溺水而亡”，反正，沒有我們的干係。

快到家的時候，三寶——鄰居家的三兒子——過來說：我看見你們打死鴨子了，或者，你們把鴨子分給我吃；否則，我就向“解放軍叔叔”揭發你們。

事兒鬧大了——我們沒想吃鴨子。因為，吃鴨子帶來的滿足，不足以抵消打死鴨子的恐懼。我們寧願那隻鴨子永遠沉在河裡，也不願意因為口腹之快，招來難以預計的麻煩。埋在河裡，鴨子就算被發現了，也無對證，找不到我們頭上。可要是吃鴨子，就是自找麻煩。問題是，三寶同學想吃鴨子，他其實是可以在我們走後，獨吞鴨子的。他是目擊者，看見我們打死鴨子，也看見我哥把鴨子藏在河裡。

但，他是膽小鬼。於是，想了這麼一個兩全之策，既能吃到鴨子，又不承擔風險，何苦而不為呢？三寶不是聰明人，直接說，就是笨蛋。至今，還在為吃上一隻鴨子奮鬥呢。或者說，這一生，最美味的，無過於那隻鴨子了。可在利益面前，他居然設計得如此周到。顯然，利益面前無傻瓜，市場的獨特之處，正在於此。每個人在追求自己利益的時候，都是一分不爽的。

我們哥倆的賊，算是做定了。想想，把鴨子取回來、去毛、宰殺、煮熟、吃光，再把骨頭、鴨毛全部收拾乾淨，該是一個多麼複雜和漫長的過程，稍不小心，就可能走光。

“偉大的”道光皇帝（領導者，總是偉大的，不然，怎麼會做了領導呢，這是中國人一貫的認識。）說：“事越大心越細，情越急性越緩。”我們正是這麼做的。一切，都按部就班、有條不紊地進行着，結果，也異常順利。

晚上，三寶帶着他弟弟四寶，也來“分一杯羹”。這使得“消滅”鴨子的過程，速度更快了。大部分時間，是我母親在忙碌。吃，只在一瞬間，即：“秒食”，風捲殘雲，鴨子就不見了。但，我從來沒覺得那隻鴨子有什麼好吃，我哥和我同感，三寶四寶兩兄弟，當然是另一種感受。

我們高興的，是鴨子總算處理乾淨了。尤其是，三寶兄弟倆吃得很爽，乘興而來滿意而去。一切都恢復了平靜，沒有人詢問那隻鴨子的下落，駐軍沒有，村民也沒有。不是我今天寫出來，恐怕誰也不知道那隻鴨子的去向——總有一些秘密，當事人之外，無人知曉。也說明，大多數犯罪團伙之敗露，在於分贓不均。再說明，如果個人利益得不到公正公平的保障，集體利益必然毀於一旦。有一個人告密，大家全完蛋。更說明，我們兩兄弟，是公正的。

我多想，像孔夫子一樣，站在鴿子河邊，看着遠去的河水，說：逝者如水。然而，從我1979年離開，30年來，鴿子河水日益減少。先是“青黃不接”——等不到夏天雨水補給，春天就斷流了；後是秋冬連干，秋冬兩個季節都沒有河水；最後，即使在夏天，雨水最集中的季節，洪水也是一瀉而過，轉瞬即逝，只留下裸露、乾枯、亂石成堆的河床。

四季常流的河水，永遠看不見了。這一切，只發生在三十年之間。人類改造自然的想法，確實實現了，但，不是改好了，而是改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