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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的初戀——知青回憶
送交者: 思原 2024年12月27日08:59:43 於 [天下論壇] 發送悄悄話

邵大維

(一)

長空寥廓,漆黑而透明的蒼穹里,繁星點點,銀河宛如一條美麗幻迷的光帶撒下無數光亮閃爍的沙粒,划過夜空,消失在天地間。

農家老院子浸在了一片銀色之中,地壩上沒有一絲陰影,甚至能看見白天曬糧食時灑落的幾粒包穀。白天忙碌熱鬧的院子此時靜悄悄,家家戶戶都熄滅了油燈和火塘,漆黑的老屋裡,不時傳來勞累一天的莊稼漢們的鼾聲。

明亮而寂靜的壩上,三個知青,蕭秦、寒明和我,躺在生產隊的一個用來曬糧食的偌大簸箕里,一手抽着蕭秦從縣城帶回的南雁牌香煙,一手端着小土碗,極其享受地呷着每年栽秧撻谷時公社才配給莊稼漢的二兩老白乾,嘴裡不時發出“啊——啊——”的愜意嘆聲。

仰望深夜空,三人天南地北地扯起了龍門陣。 

我吹起一首熟悉的笛子獨奏曲《打靶歸來》,這還是我幾年前在學校讀書時學會的。笛聲如泣如訴,在寧靜的田野上空迴蕩着。這本是一首激昂歡快的曲子,但今晚我吹出來竟是那麼憂愁,還帶着一點哀嚎。笛聲像是勾起了大家的思鄉之愁,蕭秦和寒明各點燃一支煙,紅光閃閃,映出兩張憂傷的臉。

頭頂上,銀河顯得更加明亮,宛如一條發光的通向遠方的路。我仰天而躺,久久地凝視夜空,似乎消失了時間和空間的感覺,精神恍惚如入夢境之中。我微微地合上眼,沉浸在寧靜的暗影里,夏夜的涼風在深藍色幕簾下,帶着蛙聲、昆蟲鳴聲,帶着遠處山村微弱的犬吠聲,在我耳畔漸漸淡去,記憶的潛流旋起陣陣波瀾,有什麼東西那麼執著地接踵而至,闖入我腦海。

猛然,一幕一幕情景清晰地展現在眼前:

……1964年9月,在山城重慶長江之畔層層疊疊擁擠着的吊腳樓群中,南紀門小學的幾間廢舊教室,被作為時的男女生寢室,一排排地鋪上散亂地堆放着行李。牆上掛着兩條醒目的大標語:“火紅的青春獻給火紅的年代!”“廣闊天地,大有作為!”

一群十幾歲的男孩們、女孩們,在各自的寢室里激動地交談着、歡笑着,在地鋪上蹦跳着,他們有的在回憶一部叫《青山戀》的電影:大山白雲、森林草原、獵人戰馬……吸引着好奇興奮的男孩;女孩們,則被電影中的愛情故事以及邢燕子的上山下鄉先進事跡擾動着、感動着。

這群年輕人的心如痴如醉,懷着遠行前的激動,遙遙呼應着遠山的召喚。

這是一群臨時安頓在此,第二天將離開父母和大城市,到偏遠山區林場紮根落戶的知識青年。教室內一片喧鬧,激動、亢奮,他們幻想着,全然沒感覺到命運的艱辛和險惡。

他們中有的是因為“種種原因”沒有考上高中;有的是上課的新課本都已經發了,卻瞞着父母偷偷報名、下戶口;還有的是為了心中那個美好的追求……總之,這裡的每一個人,不管是什麼原因促使自己離開故土遠行,都是那麼義無反顧地,向着心中那個最理想最浪漫的目標而去。

教室漫着激動不安的氣氛,感染着每一個人,讓人久久不能入睡。

窗外,在校園暗淡的燈光下,有多少雙眼睛在望着窗內天真無邪、不諳世事的孩子,那是夜深了還不願離開的父母們,在默默地祈禱着、祝福着自己的兒女。 

遠處長江邊,從遙遠雪山奔騰而來的激流沖刷着江岸,激起陣陣浪花。那夜的濤聲好像特別大,吞沒了城市的喧譁,這座城市也像在為他們送行。 

……1964年9月的一天,華鎣山下一個邊遠寂靜的山鄉——盤龍場,格外地鬧熱。村頭響起了陣陣川戲鑼鼓聲、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刺耳的嗩吶聲,驚得在大樹上築巢的白鷺鳴叫着騰空而起。 場口的空地上,在一條寫有“歡迎”字樣的大標語下,集合着一批精神疲憊又異常興奮的小青年,他們用陌生膽怯的目光向四處張望着。

盤龍場上的老鄉們都說,來了一群大城市的孤兒,看熱鬧的老少鄉親用憐憫的目光看着這群小青年,有幾個老婆婆在抹着眼淚。

歡迎會上,公社幹部講完話,四周響起熱烈的掌聲和鑼鼓聲。忽然,歡迎的人群中跑出一群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公社完校的女學生,迎着小青年們,跑步上前,面對面地,啪嗒一聲,立正!敬禮!然後給小青年們的左臂綁上了一朵朵小花。

……一個40歲左右,壯實憨厚的山裡漢子出現在我腦海里。山里漢子黝黑透紅的方臉盤,絡腮鬍子,五官平凡樸實,透着山里人那種粗獷和蠻勁,看着使人踏實。他頭上裹着白頭巾,雙手向後,握着斜挎在肩背後的土獵槍,露出寬厚的胸膛,滿是鬍鬚的大嘴笑個不停。這就是知青林場剛上任幾天的場長,一個大山裡的老獵人,土改時期的老黨員。

大家圍着他,急迫地詢問自己關心的事情:

“有沒有草原,有沒有森林啊?”

“有沒有戰馬,有沒有獵狗,有沒有獵槍啊?”

“有沒有……”

老場長總是樂哈哈地回道:“有,有,有,啥子都有。”他又看了看身旁的女青年們,笑呵呵地說,“今後,上面可能還要修電影院呢。”

“真的啊?真的啊!”小女生們歡呼起來。

望着陡峭高聳入雲霧中的蠻荒山巒,我心裡暗暗歡喜又滿腹疑惑:草原?電影院?就這上面? 其實,這麼一個粗獷的山裡人,一個真正的獵人,也在給我們開“空頭支票”呢。

上山了,沿着崎嶇山路向雲霧深處進發。爬山的男男女女,陌生的面孔在相互打量着、熟悉着。有幾個女知青臉蛋漂亮,身材姣好,引人注目。有個穿高跟鞋的女知青一拐一瘸地爬着山路,緊緊地跟在為她挑皮箱的山民身後,汗流如雨。她那釘着圓釘的皮箱上,鎖了六七把亮晃晃的大鎖,在山民閃悠悠的扁擔下晃蕩着,叮叮咚咚如同貨郎擔,叫人好生奇怪。

上山的路才走了一小半,還沒有望到山腰,知青們已經全都累得趴下了。


……1966年的一天,林場透風的木板屋裡傳出一陣口號聲,是知青林場的會計(當地人)在主持召開“批判會”。

公社的知青辦主任,臉色陰暗地坐在用木馬墩臨時搭成的桌子旁,默默地在翻着小本本。公社的屠幹事站在桌子後面,鐵青着臉,目光冷冷地掃視着周圍,他那檸黃色像動物一樣的眼神讓人不寒而慄。

知青們圍坐着,蕭秦低着頭站在中間,臉脹得通紅,一言不發,眼裡露出倔犟的目光。原來,蕭秦幾天前寫一幅大標語時,粗心大意寫錯了一個字,被上林場來的公社幹部抓住不放,上綱上線,很快就變成了“階級敵人”。

“批判會”進行中,一個女知青憤怒地站起來揭發道:有一次,她去喊木樓上睡懶覺的男知青出早工,蕭秦居然在樓上大聲回答:“慌什麼慌!還沒有穿好褲子呢。” 

在公社幹部的故意煽動下,女知青們仿佛個個都氣紅了眼,會場氣氛異常緊張。突然,一個女知青衝上前,把一大杯水潑向蕭秦。水,順着蕭秦的臉和頸項流着,濕透衣服,滴在地上。

蕭秦還是一言不發,雙眼緊緊地閉着,默默地忍受着。知青們低着頭,畏縮着,小心翼翼地迴避着,生怕火燒到了自己;有的則表現出義憤填膺的樣子,想以此博得公社幹部的好感和信任吧。

看着蕭秦屈辱痛苦的神情,我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不平了,猛地站起來,大聲得有點近乎喊叫:“他又不是故意的!”

話音剛落,公社幹部大吃一驚,那令人不寒而慄的目光霎時射向了我。他好像第一次認識我一樣,狠狠地盯着,像要看穿我的皮肉,看進我的骨子裡去。知青們一個個露出了異樣的眼光,臉上神情緊張。緊接着,批判會變成了幫助我的“民主生活會”。

從此,我和蕭秦在大山里結下了一輩子的患難之情。

 

(二)

夜,好靜啊。風還在吹着,遠處有星星點點的光在閃爍,紅的像是對面農舍透出的燈光,藍綠的像是小河邊田裡的螢火蟲光,混在一起,更像是夢境中的彼岸燈光。 

此時,我感到身下坐着的簸箕,猶如一葉在風浪中飄搖尋覓着彼岸的小舟,洶湧的暗流隨時可能傾覆小舟。想着想着,一股獨行天下的勇氣,一股孤傲與悲涼,湧上心來。

上山下鄉轉眼幾年過去了,我們已經淡漠了對未來的夢想,每天只要能填飽肚子,能掙十個工分,就是最大的滿足了,沒有了回到父母身邊和回城工作學習的奢望。在這裡,只有貧瘠的紅土地和流淌不息的小溪陪伴着我們。在這幾乎被人們遺忘的地方,白雲、大山、原野,給了我們心靈的滋養,開墾了我們心中那最原始的處女地。面對命運,我們有了城市同齡人沒有的從容和淡定。

夜空中,幾隻螢火蟲忽閃忽閃的光點在身邊飄浮,像一群小小的精靈在遊蕩,讓人捉摸不定。此時,我心中有一種懵懵懂懂的感覺在萌生,一種奇異的難以克制的情緒在躁動。

是啊,一年又一年過去了,十九歲的心,多麼需要撫慰,在這艱難的路程上,多麼需要另一雙溫暖柔和的手的鼓勵啊!

地壩靜悄悄,我們都在想着各自的心事。

忽然,蕭秦在大簸箕中坐起來,他兩眼發光,似乎思索着什麼。蕭秦是本地縣城的知青,自從幾年前林場那次共同的遭遇後,我們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無話不說。他家在縣城,經常在我們生活窘迫時接濟我們。

這時,蕭秦神秘兮兮地一笑:“咳,哥們,有沒有膽量來做一件事?”

看我和寒明一頭霧水,他突發奇想:“總有喜歡的女娃兒噻!”夜色中,蕭秦炯炯有神的目光一閃,帶着有點衝動的語氣說:“我們來抓鬮,寫情書!”

“啊……”好大膽勇敢的想法!我心裡一陣悸動,頓感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心裡翻騰。

哥們三個都興奮起來,把公社的女知青們按自己心目中的喜好,來了個排排坐,選出最漂亮最喜歡的幾位。然後,蕭秦在小紙片上寫名字,搓紙坨坨。我在一旁多留了個心眼,偷偷看着並記住了紙條上那個我喜歡的名字。我注意到,蕭秦在寫其中一個名字時,特別緩慢莊重。

紙坨坨搓好了,蕭秦握着往空中一拋,月色中眼花繚亂的,紙坨坨掉下來直往衣服縫中到處亂鑽,搞得大家一陣忙亂。幸好我早已記住了那團紙的形狀,眼疾手快,如願以償。寒明也搶了一個,背着身飛快地看了一眼,紙坨坨就不知去向。蕭秦沒有去搶,但紙坨坨不知怎麼還是少了一個。

只有我當着大家的面展開了紙坨坨,蕭秦湊過來一看,興奮地叫道:“咳,就是你進攻她最合適!”還加上一句,“寒明不行,其他知青都不行,就是你才行!”

這話讓我的心如熾熱的岩漿,翻湧奔騰起來,我再不能忍耐了。於是,在明亮的月光下,坐在大簸箕里,我提筆寫下了人生中的第一封“情書”。

我艱難地搜索着有關愛情的字眼。唉,只記得我們從上小學起,耳邊經常響起的是“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諄諄教導聲;隨着年齡的增長,耳邊經常響起的是會場的刺耳喇叭聲和激烈口號聲。

記不清是哪一年了,在“五一勞動電影院”,看一部阿尓巴尼亞的電影,銀幕上男女主人公激情似火,引得下面的觀眾坐立不安、蠢蠢欲動,就在大家都激動萬分時,銀幕上突然顯出了一個巨大的黑影遮住了畫面。人們定睛一看,竟然是一隻手的黑影,是放影員用手捂住了鏡頭,擋住了觀眾盼望已久的那個接吻鏡頭。擴音器里還響起了放影員表示歉意的聲音:

“奉領導的指示,此處不宜觀看!”

觀眾譁然,一片苦笑聲和嘆氣聲。

那是一個愛情荒漠的年代。好在,上山下鄉到了深山老林的林場後,跟着一位多愁善感、滿腹小資情調的知青,學會了好幾首外國民歌。我清楚地記得那位小資情調知青,他一天到晚總是忙着向皮鞋哈氣、擦亮,變換着角度照自己的人影。他會哼唱許多外國愛情歌曲,首首曲子讓人心曠神怡,聽着心裡甜蜜蜜的。

於是,我在心中默默背着歌詞,又搜腸刮肚地回憶一些民間流傳的有關愛情的調調,寫了好多好多,不記得有沒有俗氣肉麻的句子了,只記得其中一句:“你的腰像春天的楊柳,隨風飄蕩……”現在想起來,自己也有點疑惑不解:這到底是形容的什麼腰杆啊?還能隨風飄蕩?

那晚,我難以克制自己的衝動,一鼓作氣,竟給公社知青中兩個漂亮的女知青,一人寫了一封“愛情信”。

信,由臨陣怯場不敢寫“情書”的寒明,第二天一早,送到場上的郵政點去,作為對膽小鬼的懲罰。

 

(三)

又是一個趕場的日子。田野裏白鷺的叫聲,由遠而近趕場的人聲,早早地喚醒了我們,早飯也沒吃,就急急地向街上趕去。每逢趕場天,知青們都會到街上郵政代辦點去等着縣城來的郵遞員,看有沒有家信,盼望着家人每月寄來的十斤糧票和八塊錢。

太陽照亮了對面的紅土坡,山坡上泛着一片紅光。坡下的石板路上,匆匆走着挑着擔子、背着背簍、牽着豬羊去趕場的人們。遠處,從大山深處彎彎曲曲而來的山路上,走來一群山上松林大隊來趕場的山裡人,男女老少嬉笑言談着,好不熱鬧。

人群里有一個年輕山妹子,嬉笑的聲音非常好聽,像在唱山歌一樣。和我們走在一起的,鄧家院子的農民小伙鄧正娃,耐不住性子,張開滿口黃牙的大嘴,扯起粗喉嚨,向着對面山路一陣亂吼亂唱:

太陽落坡四山陰,

正是好耍又分身。 

明天哪裡去撿柴,

路過門口喊一聲。

對面山路上霎時沒有了聲音。鄧正娃更是得意:

月亮彎彎照樓台,

哥哥悄悄後院來。

摘片竹葉打聲哨,

幺妹聞聲快出來。

“喔——喔——喔——”唱山歌還覺得不過癮的鄧正娃,竟然給對面素不相識的年輕山妹子親熱地打起招呼來了,但對面始終沒有回音。

鄧正娃讀過一年完小,有點文化,是隊裡唱山歌的好手,平時他只要找到點什麼感覺,就能編出詞來往山歌調里塞。可那天,他發出的聲音簡直是嚇人,沒有章法、沒有節拍、沒有樂感,說是唱,還不如說是在嚎叫。大家打趣他:“咳、咳,都夏天了,啷個還叫春呢?”

寒明走在最前面,他老成持重不愛激動,微微有點背駝,像個飽讀四書五經的老迂夫子。這老兄喜歡咬文嚼字,一路上盡找些生澀難懂的字眼來考人,讓我們着難。他眯起眼睛左顧右盼,掃視着前前後後的趕場人,總愛對着年輕漂亮的山裡妹子打望,不時滿心歡喜地說: 

“啊啊,那個妹子不錯,咯老子還在對我笑呢。”

“笑,笑管個啥用?趕快去盤龍場街上的羊肉館吧。”我說道。

“秀色可餐,你肯定已經飽了,中午該你請客吃羊肉蒸籠!”蕭秦玩笑着對寒明說。

我也嘻嘻哈哈地跟着打趣:“好久也跟隊裡的媒婆說說,啥時也介紹個渠縣妹子來耍朋友噻。”因為聽老鄉們講,渠縣的年輕妹子最水靈最漂亮。

大家擺着“葷”段子,開着玩笑,一路歡笑。

 

(四) 

那天我的心情格外好,一晚上的酣睡,把幾天來心頭所有的煩惱憂愁全忘在九霄雲外。我自在地在水田旁的小路上走着,斷斷續續地哼起那首《哎喲媽媽》的愛情民歌來。

盤龍場的老街場壩中,有一個上百十年的老戲樓,樓頂破碎的琉璃瓦縫間長出高高的雜草和小樹,年辰一久,厚厚的塵埃讓戲樓瓦頂變成了茅草地,上面還有不怕人的小鳥築窩。戲樓下面,四根粗大的石柱頂着近兩米高的戲台,石柱上有已經風化了的、不知哪個朝代的龍鳳圖案。據盤龍場的老鄉們說,以前來此唱戲的戲班子,不管好有名氣,都必須要有一個能平地飛身上樓或下樓的主角,才會吸引盤龍場壩的人,山裡的人晚上打着火把趕十幾里山路來看戲。

盤龍場的郵政代收點,就設在緊挨戲樓旁的一間小中藥鋪里。藥鋪櫃檯後面,高門檻里的內屋,便是男女知青們經常聚集擺龍門陣、看家信的地方。

我背着背篼,獨自一人先來到中藥鋪,嘴裡還哼着那首外國民歌最後一句:“哎喲媽媽,請您不要生氣,年輕人就是這樣——相——愛——”探頭一看,內屋有個女知青背對着我,在認真地看手裡的信,又像在仔細地辨認着什麼。來信了啊,我心想。

但細細一看,又大吃一驚,耶,那封信好怪,怎麼有點眼熟呢?雖然看不清楚寫的什麼,但信上的字跡那麼熟悉,再往下看,信上落名的地方塗了個黑疤疤……猛然間,我感到大事不妙,一隻剛跨過門檻的腳突然停在空中,歌聲也在喉嚨里哽住了。我想起了那晚寫情書時,那個塗在名字上的黑疤疤,是我寫完姓名後,又心虛地胡亂塗抹了的啊。

眼前的這個女知青可不是好惹的,她年輕漂亮的臉上,有雙深不可測的眼眸,每眨動一下都會激起小小的智慧波瀾。她在女知青中是個出謀劃策的角色,男知青們都覺得她有深藏不露的才華,從不敢對她有非分之想。

她好像沒有注意到身後的動靜。我悄悄地收回僵在空中的腳,轉過身,憋住呼吸,踮起腳尖,飛也似地逃出了藥店。街上趕場的人多了起來,人挨人、人擠人,滿街全是討價還價的聲音。我鑽進擁擠的人群,大大地鬆了口氣,腦袋裡全是剛才的情景,心想,能逃出來,真是慶幸。

“是你寫的?”還沒等我緩過氣來,耳邊突然響起一個冷峻嚴肅的聲音。她不知啥時已站在了我的面前。

她語氣稍稍一頓,沒等我反應過來,又說:“肯定是你寫的!”

她語氣那麼堅定,簡直就像那晚她也在場一樣,讓我不知如何辯解。

“不都不用猜,一看就知道是你!”

她加重了肯定的語氣,一眨也不眨的眼光盯得我背心直冒虛汗。

她微微地側着頭,把信在我眼前一揮,信紙嘩嘩作響:“哼,寫些啥子喲,還是巴蜀中學的。”不知她是指這封我自感別具創意的情書,還是對我文化水平的質疑,末了還加上一句,“各人多看點書嘛,說好聽的話都說不來。”

說完,她把信在手裡揉捏着,沒等我說出一句辯解的話,便轉身消失在擁擠的人群中。我呆呆地站在那兒,街上擁擠着,心煩意躁的我,回過身去,對着在擁擠人群中亂鑽的狗兒屁股,狠狠地踹了一腳。

場上人頭攢動,陸續來趕場的知青們相互打着招呼。場口處,來了一群女知青,她們親熱地談笑着走過來。這時我才猛地想起,那晚我不是寫了兩封信嗎?有一封就是寫給女知青喬莉的呢。剛剛平靜一點的心情一下子又緊張地懸了起來,頭髮也像立了起來,那個女知青喬莉在哪裡呢?

我硬着頭皮在場上逛着,心裡猜想着,下一次遇到的是暴風驟雨還是柔和春風?

喬莉是個非常出眾的女知青,有着引人注目的容貌和身材,眉宇間有一股大家閨秀的莊重矜持也蓋不住的英氣,有一對甜蜜的酒窩,眼眸如清澈泉水,綻放着清亮的波紋。一身平常的藍色咔嘰布罩衫,也罩不住骨子透出的天生麗質。

喬莉有一個讓男知青畏懼的天性:說話“沖”得很,喜歡挖苦、諷刺、嘲笑、冷笑。明明是個熱情富有同情心的人,卻常常被誤認為是傲慢。她姓喬,後來男知青們送給她一個綽號:喬(敲)棒棒。

遠遠就看見了那兩隻大眼睛,扎着的一對油黑的短辮,喬莉來了!她和同行的女伴們說說笑笑,猛地抬頭看見了我,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頭一側,短辮兒用力一甩,怒沖沖地跳過街沿,鑽進旁邊的裁縫鋪里去了 

我納悶着,進退兩難,突然身旁響起另一個女知青叫我的聲音:“餵……給你的信。” 

這是跟喬莉一個生產隊的女知青。她態度生硬,面帶着嘲笑的神態,咬着嘴唇的嘴巴里像還包鼓着一個非常生硬響亮的聲音“哼!”可能因為都是知青,給我面子,才沒有吐出來吧。

她遞給我一個信封。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嚨口,背心的冷汗忽又冒了出來。不過一想,有回信也不錯啊。 

我迫不及待地打開信,希望眼前見到的是柔情的字眼。可我呆住了,我的信被退回來了,被折皺了的紙隱隱透着幾個熟悉的字眼:“……像春天的楊柳,隨風飄蕩……”

信里還夾着一張紙條,打開一看,上面清清楚楚幾個大大的字——“花花公子”。是喬莉的秀麗字體,但鋼筆尖劃破了紙面,可以感到一股激憤之情從紙上向我撲將過來。我想,當時如果我在場的話,肯定會有什麼東西砸在我的頭上。

我心如火燎,對眼前的一切沒有了興趣,看什麼都沒有了好感。我背着空背篼,毫無目的地漫步而行,來到了場上的燒臘店前。

燒臘店老闆,正用他那隻因長年切燒臘的動作而萎縮變形的手,顫顫抖抖地往盤裡抓切好了的燒臘肉片,萎縮僵硬的手指本來就抓不住幾塊肉,硬是又被他抖了幾塊下來,看着實在讓人心疼。盤龍場食客都習以為常了,因他姓楊,就叫他“楊爪爪”。

此時,我看着心裡硬是不舒服,恨恨地朝他吼了一聲:“咯老子的,抖啥子抖,羊爪爪!”說完頭也不回,轉身擠入趕場的人群朝場口跑了。

身後,只聽切肉刀在案板拍得啪啪直響,還傳來一罵聲:“重慶崽兒,你跑,你跑,你總還要來趕場噻!”

那一天我是怎麼度過的,不用多說了。反正,年輕的我,初次與愛情過招,就遭遇到了兩個真正厲害的“對手”。她倆,一個是不動聲色、從容鎮定,乘你不備就叫你心窩子涼;另一個則是怒髮衝冠、愛憎分明,虎虎生風的棒棒讓你來不及躲閃就被敲得暈頭轉向。就這樣落荒而逃,着實叫人懊惱。

是啊,兩個情竇初開年輕漂亮的女孩,都夢想着憧憬着,屬於自己的“白馬王子”從遠方而來敲門,她們萬萬沒有想到,在生產隊地壩上一個曬糧食的大簸箕里,一個愣頭愣腦的知青崽兒,僅靠抓鬮、靠膽量,就想闖入她們的夢境。

那天趕場以後不久,寒明回重慶探親去了。一天傍晚,我獨自靠着門欄,又吹起了那首笛子曲。忽然人影一閃,蕭秦來了。他滿臉神秘又興奮緊張的樣子,要我陪他去找小溪對面的那位女知青。 我這時才終於明白,那天晚上他在紙坨坨上恭恭敬敬寫的是誰。其實那晚後,我和寒明就一直懷疑他手裡肯定早已偷偷捏着個小紙坨坨,沒有甩出來。

那個女知青就住在大壩小溪對面,和我們是一個生產大隊,她的遭遇我也知道一些。這是個命運多舛的女孩:父母都在港澳,中學畢業後,她毅然選擇了一條艱難生活的路,“逃避”大城市,獨自一人來到偏僻山鄉接受命運的考驗。在這裡,她依然遭受了許多不公正。

相同的命運,讓蕭秦自然而然地選擇了她。我覺得有蕭秦這樣的人在她身邊,應該是他們命運最好的安排。

天色黑下來後,我們跨過那條流經大壩的小溪,摸黑到了對面她的家。蕭秦獨自上前,鼓足勇氣,敲開了她的房門。

女知青被突然而至的蕭秦嚇了一大跳,慌忙逃進了內屋,別上門栓不敢出來。

這讓蕭秦尷尬了好一陣。院子裡的娃娃們趴在她家稀疏的竹籬笆牆外,探頭探腦地找牆洞眼朝里窺視。好一陣,裡屋才傳出她慌張的聲音:“這麼晚了,你,你來幹啥子嘛……”

“我們,我,我來……”蕭秦本是有備而來的,此時也慌了,突然膽怯了。

柴門終於開了。 

夏夜的涼風裡,我獨自一人靜悄悄地蹲在院子外路邊的竹林旁,等候着蕭秦出來,卻着實讓挑煤炭走夜路的老鄉們嚇了一大跳:黑燈瞎火的,竹林下一個黑乎乎的人影,還以為是碰到了“棒老二”(土匪),有的老鄉被嚇得腳下一滑,摔到水田裡去了。

後來蕭秦給我說,他在她屋裡吃了一大碗熱乎乎甜蜜蜜的醪糟湯圓。我羨慕極了,因為當時我真的是“饑寒交迫”啊。 

可想不到的是,命運又一次跟人開了個玩笑。

日子一天天過去,最終和蕭秦相愛的人,竟然是那次林場“批判大會”上潑了蕭秦一頭水的那位“憤怒”的女知青,那潑出去的水裡,或許有她真正的“恨”呢。

兩人相好後,一直真情如初,夫妻倆相互支撐着走過了許多坎坷,直到現在。我想,這也許是上天的安排吧,命運給了蕭秦最有價值的補償。

後來高考恢復後,蕭秦考上了省城的管理學院,畢業後回到縣裡,當了管區縣小企業的局幹部,剛好管着已調到盤龍場鄉鎮企業工作的屠幹事。一次,屠幹事到縣裡匯報工作,蕭秦認真平靜地聽完屠幹事戰戰兢兢的匯報後,只問了一句:“盤龍場現在還好吧?”

屠幹事使勁地點頭答是。接着,蕭秦立即解決了屠幹事遇到的難題。屠幹事心裡尷尬,口裡連聲道謝。

寒明呢,一直沒有動靜。知青里他最後調回重慶。他走的那天,生產隊的農民歡天喜地幫他扛着他在深山老林里“購置”的十幾根木料,一直送到縣城。寒明還帶回了我倆在生產隊的家裡共用了好幾年的黑黢黢的舊碗櫃,打開碗櫃門,還看得見我當年刻的幾個痕跡很深的字:

“備戰備荒為人民”。

寒明回城後,憑着精明務實的頭腦,很快成為頗有成就的企業家,開了一個規模挺大的廠子。一天,寒明到我這兒來耍,帶了個打扮得有點摩登俗氣的女孩,是他的女朋友。我們私下擺龍門陣時,寒明對我說:“她以前賣血,買漂亮衣服穿。”

“咹!血都可以賣,那還有啥子不敢賣呢!”我衝口而出。

不久,寒明的女朋友吹了。我們再次見面時,他身邊是一個端莊大方的年輕女孩,他新的女朋友,有個洋名字——曼麗。我心想,寒明這個老迂夫子苦盡甜來,看不出還真有艷福呢。

我呢,回城幾年後,即將“而立”之時,有幸成為了一名77級大學生。在一所藝術大學裡讀書的時候,終於找着了自己喜歡的一個美麗善良的女孩,共同的志向和愛好,讓我當年那些刻骨銘心的經歷和種種奇遇,有了深切的共鳴,成為了我們人生經歷中最珍貴的共同財富。

兩個曾經與我擦肩而過的漂亮女知青,那位深沉睿智的,日後成為了一所重點大學的教授,是這個城市大學裡最先教授MBA課程的教授之一;另一個活潑聰慧的,後來考取了地區文工團,在耀眼的舞臺燈光下,讓人眼前一亮的扮相和嗓音,被當地川戲行家看中,想收為徒,但最終她選擇了自己最喜歡的聲樂和舞蹈。

如今,她們都過着平靜自在的生活。 

時光荏苒。回想當年,在我離開雙溝大壩回城的那天清晨,我背着簡單的行李,獨自站在那條小溪的石橋上,回身遙望那座寂靜的大山,大山上一個在晨光照耀下閃閃發亮的小白點,一座森林小木屋,那曾是我漂泊至此的家。

望着山腰飄忽變幻的雲霧,我心中萬分感嘆:大千世界,茫茫人海,居然找不到地方呼喊我心中最想吐出的那幾個字,在這裡,只有白雲、大山、原野能容納我的愛,如今我要走了,回遠方的家去了,我不願再只在心裡呼喊了,我仰首藍天,大聲呼喊道:

“我——愛——你——!”

我——愛——你——,我——愛——你——,聲音在山谷中迴蕩着。

“嗚哎——嗚哎——嗚哎——”遠處傳來山里人打招呼的聲音。

我當年的愛情故事講完了,就算是那個年代,那群19歲知青共同的“初戀”吧。

要感謝命運,在我們的人生長河裡引入了這樣一條美妙浪漫的溪流,為那條蜿蜒曲折、貧瘠蒼白的河流注入了一串彩色的激情水花。

幾十年前的那個夏夜,讓人永遠難忘。

 

2009年寫於重慶

2021年10月定稿


作者近照及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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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大維,1949年7月生於重慶。1964年上山下鄉,到大竹縣偏遠山區當知青8年。1977年考入四川美術學院,1982年畢業。在重慶出版社工作,任書籍藝術裝幀室主任,編審。

曾任全國書籍裝幀藝術評委,2002年被評為第四屆全國百佳出版工作者。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中國出版工作者協會裝幀藝術委員會委員,重慶美協會員。繪畫作品和設計作品多次榮獲國家級獎項、省級以上一等獎項。發表過多篇散文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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