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解析之二：

“正義”的歧途：烏克蘭該血戰到底還是停火和談？

“正義義和團”在知識人群中泛濫再次令人警醒

雷歌 2025年3月8日

這是最近一周全球輿論圈尤其是簡中圈爭論最激烈的話題。激烈到什麼程度呢？在許多微信群里，反川挺澤的一方除了用最惡毒下流的語言辱罵川普萬斯外，看到挺川的觀點——或者哪怕不是挺川，只要對小澤在白宮的表現有一點點質疑或負面評價，他們就會衝上去圍毆，批判他們“良心大大的壞了”、踐踏了“良知”和“正義”的底線，甚至要求群主把這些人拉出去“斬立決”。最典型的看法是，這些人連最基本的良知都沒有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們類似於犯罪分子，對他們做什麼都是合理的。

僅僅表達了不同觀點怎麼就會引發如此強烈的仇恨呢？這不僅令人感慨，更發人深省。我從中嗅到了一股強烈的“義和團”味道。

一、理想的正義實現與現實中的正義呈現

細查他們立論的理由，無非就是以下三個：

1）川普是個典型的大壞蛋，人類公敵。他幾乎沒做一件好事，是徹頭徹尾的人渣。挺川的肯定也不是什麼好人。

2）澤連斯基是烏克蘭民族英雄，全世界反抗俄羅斯強權的明星，捍衛人間正義的旗幟。任何對小澤的質疑乃至批評都不懷好意，是邪惡的幫凶。

3）不支持烏克蘭血戰到底奪回全部領土，用停戰和談幫普京解圍的人，都越過了人類基本良知和正義的底線，是與川普一樣的人渣。

前兩點呢，恕我直言，差不多就是幼兒園小朋友看動畫片的三觀， 這世界就分好人和壞人：不是邪惡的大灰狼，就是善良的小綿羊。我就不多說了。

值得說一說的是第三點，正義到底意味着什麼，怎樣才算堅守“正義”的底線。

一般地說，反抗強權，抵禦入侵者，最好是把犯罪分子都繩之以法，這就是近乎完美地維護或實現了人間正義。對這一點，一般的正常人都沒異議。

但是，在現實生活和人類歷史中，正義的呈現方式並不總是那麼完美。

比如，一個弱女子遇到歹徒搶劫或性侵，在力有不逮又孤立無援時，她應該與歹徒血拼到底呢，還是委曲求全更好呢？哪種方式才算遵循了正義的原則呢？

按理想的正義期待，她應該拼死反抗，否則就是對歹徒和邪惡的縱容。哪怕是被歹徒殺害，也弘揚了人間正義。這就是傳統的絕對正義觀一向宣揚和倡導的。

但常識告訴我們，這種情況下，這個弱女子除非有控制並戰勝歹徒的條件，否則她就不該血拼，而應該滿足歹徒的某些要求，與歹徒妥協，以免遭受更大的傷害。如果不能實現那種理想的正義，那及時止損，儘可能保全生命財產，這也是一種正義，或者說是正義的“題中應有之義”。這正是常見的“現實中的正義”。

所以，正義並不是一句漂亮的口號，也沒有一種固定的形態。正義本質上體現的是人與人之間合法利益的平衡，終極目標是最大可能地實現公正。因此，每一種正義都是具體的，是針對具體的人在具體情景下的利益權衡。

比如對一個遭遇歹徒威脅的弱女子而言，所謂的正義，就是尋求維護該女子正當權益的最佳途徑。根據具體的情景和現實條件，也許是奮起反抗制服歹徒最好，也許是委曲求全，丟卒保車更好，必須具體情況具體分析。

二、現實的正義：血戰到底真的對烏克蘭最好麼？

對生活中的個人是這樣，對一個國家也一樣，儘管現實中國家面臨的情況可能遠比個人複雜。

以目前的烏克蘭為例。在遭到俄羅斯入侵時，烏克蘭人奮起反抗，體現的就是正義的理想原則。烏克蘭人希望擊退俄軍，捍衛自己的正當利益。對此，有正常理性和良知的人都是堅決支持的。

不知大家還記不記得，在戰爭剛開始的頭兩天，無論是美國總統拜登，還是歐洲大國的領袖，都沒人要求澤連斯基留在基輔反抗入侵者，用生命去踐行理想中的正義。因為他們當時都認為面對強大的俄羅斯，烏克蘭的反抗是以卵擊石，沒有意義。因此，他們都勸澤連斯基趕快逃跑，美軍甚至連接他的飛機都準備好了，可以把小澤拉到波蘭、英國或任何他想去的地方，建個流亡政府。

我們注意到，當時沒有任何“正義”的人們對此有過任何質疑，也沒見誰指責拜登或歐洲大國領導人在“出賣”烏克蘭。因為面對強大的俄羅斯，烏克蘭看上去太弱了。大家都覺得這理所當然啊。

這就是常識。常識中包含着更複雜的現實中的正義。

但澤連斯基是條硬漢，他宣布要留在基輔與首都共存亡。他率領英勇的烏克蘭軍民挫敗了普京的“閃電戰”，讓號稱“戰鬥民族”的俄羅斯人狼狽不堪。這就好比一個歹徒持一把假槍去搶劫，在不信邪的受害人奮力反抗中顯了原形。這時，歐美各國才如夢初醒，趕緊想辦法援助烏克蘭。

一個受害人衝上去與持槍歹徒搏鬥是非常冒險的，後果完全無法控制。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受害人在與歹徒的搏鬥中失去了生命，人們會替他惋惜，但依然會肯定他敢於反擊的血性和敢於維護自己正當權益的勇氣。反過來，如果受害人在搏鬥中制服了歹徒，人們更會給他點讚，但並不能因此指責在同樣情況下選擇妥協的其他人。

烏克蘭曾在戰爭的第一年占據主動，先後挫敗了普京的“閃電戰”，並取得了哈爾科夫反擊戰和赫爾松反擊戰的勝利。但2023年6月開始的烏軍夏季大反攻受挫，成為俄烏戰場的轉折點。此後局面相持，進入殘酷的消耗戰。小國烏克蘭逐漸暴露出兵員補充後繼乏力、戰鬥力持續下降、軍事裝備也嚴重不足的問題。目前前線士兵的平均年齡已高達43歲。今年2月9日，烏克蘭國防部被迫宣布將徵兵年齡從原來的25-60歲，降至18-60歲。國內厭戰情緒明顯上升。而大國俄羅斯雖然也有類似情況，但畢竟人多勢眾，國力也遠超烏克蘭。為了防止民眾厭戰，俄羅斯至今尚未進行全國戰爭總動員。他們甚至搬來了上萬朝鮮士兵參戰。戰爭持續三年至今，雙方都傷亡慘重，有點難以為繼。但自2024年以來，俄羅斯人總體上開始占據上風。

三、川普力主停火和談  引發巨大爭議

這時，新當選的美國總統川普力主俄烏雙方停戰和談，迅速止損止血，停止殺戮和各種消耗，卻引發巨大爭議。

批評川普的人，一方面是因為在前期撮合俄烏雙方走向談判桌時，川普的一些說法做法明顯偏向於歹徒普京和俄羅斯，而打壓受害者澤連斯基和烏克蘭。我也覺得川普的一些言論和做法確實有點過分，也寫文章批評過。儘管川普解釋說，要讓普京走上談判桌，靠罵是不行的，得哄，說好聽的無非就是緩和關係，為和談開創條件，這在邏輯上完全成立。但我覺得川普應該可以做得更好，在處理俄烏雙方的關係中應更加平衡。

更多的人批判川普，則是出於他們對“正義”的信仰。他們與澤連斯基一樣，堅持烏克蘭應該打下去，應該血戰到底。打垮俄軍，活捉普京，收回被占領土，懲處戰犯，最好連總愛惹事的俄羅斯帝國都肢解了，這才是實現“正義”的正道。而川普放棄支持烏克蘭和澤連斯基，就是投降賣烏。

按照我們上述對正義的理解，烏克蘭是該血戰到底還是停火和談，取決於怎麼做對烏克蘭最有利。

我最反對的，就是有些人唱高調，一口咬定烏克蘭只能血戰到底，因為這涉及人類正義。這些人的意思是，即使烏克蘭人全部拼光了，甚至滅國了，他們為正義而戰付出這些代價也是值得的，因為他們反抗到底的勇氣堅持了正義的基本原則，對維護人類社會的公平正義具有極大意義。

這就是站着說話不腰疼，犧牲別人不在乎。如果你說願意用自己的生命財產去踐行人類正義的原則，別人當然不能說什麼。但如果你是慷別人之慨，把別人當代價去實現你理想中的所謂“正義”，我覺得這就不叫“正義”，而是充滿邪惡。儘管這些人滿嘴高調，看上去很崇高。

那現在怎麼做對烏克蘭最有利呢？繼續打下去烏克蘭人有多少勝算呢？

有人說，歐洲和美國加起來比俄羅斯不知強大多少倍，有歐美國家的支持，烏克蘭還打不贏俄羅斯麼？歐洲和美國加起來遠比俄羅斯強大，這是事實。但歐洲和美國有多少資源可以拿出來支持烏克蘭呢？這才是關鍵。

看看前三年，歐美國家一直都在支持烏克蘭，但自2023年下半年以來，烏克蘭卻在戰場上失去了主動。尤其是2024年以來，不斷丟失戰略要地。除了突入俄羅斯庫爾斯克開闢了新戰場，其他戰場都在步步退卻，艱難支撐。尤其是，三年來一直援助烏克蘭的最大金主美國現在不再願意繼續為烏克蘭輸血了，你還堅持要打下去、並認為烏克蘭會贏？這現實嗎？

有人又要說了，那美國為什麼不援助烏克蘭了呢？這川普政府不是很邪門麼？

可美國憑什麼一定要援助烏克蘭呢？美國現在自己債台高築，難以為繼，川普政府正想方設法開源節流，大幅消減政府開支，憑什麼一定要援助烏克蘭呢？曾經援助過，以後就必須永遠援助下去嗎？這不是 “升米恩斗米仇”，典型的道德綁架麼？國內出現過類似的案例，有人長年資助一個貧困學生從小學到中學到大學畢業，這個學生還想上研究生，她就要求資助人繼續資助。資助人說我現在經濟狀態明顯下降，不能再資助了，她就大罵資助人不道德。這種人就是典型的“忘恩負義”，想一輩子賴在別人身上。澤連斯基及其支持者如果也這樣看待美國，看待川普，與這個忘恩負義的女學生有什麼兩樣嗎？

拋開所有的爭議不說，現實是美國不願再無償援助烏克蘭了，一直高喊支持烏克蘭的歐洲國家，這幾年實際能拿出的資源也有限。面對這樣的現實，你覺得讓烏克蘭與俄羅斯血拼到底對烏克蘭是最佳選擇嗎？停火和談難道不是對烏克蘭更有利嗎？

四、“正義義和團”暴露知識人群的精神富貴病

有人也會擔憂，如果就此讓俄烏停火和談，那烏克蘭的損失如何補償？俄羅斯的作惡又如何懲罰？這兩樣都沒有，還叫捍衛人間正義嗎？這不是對侵略者的鼓勵放縱嗎？那以後弱肉強食的事豈不越來越多，這個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這樣的擔憂當然有道理。每當“理想的正義”不能落實，即受害者的損失無法補償、作惡者的罪惡不能懲處，確實會成為人類社會的不良範例。我們必須承認，這就是一個不完美的世界。但我們不能總停留在宏大而抽象的層面談論正義，我們首先要關注具體的人、具體的國家在現實中的正義體現。在烏克蘭問題上，就是到底怎樣才對當前的烏克蘭有利。

答案很明顯，再打下去烏克蘭的損失只會越來越大，而停火和談及時止損才是的明智選擇。這不是失敗論或投降論，而是現實的政治理性。可能沒有聽上去那麼高大上，卻是烏克蘭人民目前最需要的。最近的民調顯示，52%的烏克蘭人願意通過停火談判結束戰爭，哪怕這需要割讓一些領土。而堅持要打下去直至收回全部領土的烏克蘭人只占38%。

歷史上，1939年的蘇芬戰爭就是很好的案例。蘇聯以擴大安全區的名義要求芬蘭劃地給他，芬蘭拒絕，蘇聯就發動了蘇芬戰爭。這與現在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的理由非常相似。芬蘭人一開始也頑強抵抗，而且也讓蘇軍蒙受了巨大損失。蘇芬戰爭一共只打了不到四個月，蘇軍傷亡了近40萬人，而芬蘭只傷亡了5萬多。芬蘭人雖然英勇善戰，但畢竟國小人少，歐洲大國又坐視不管，再打下去就有亡國的危險。因此芬蘭選擇了妥協，與蘇聯簽訂了《莫斯科和平協定》，割讓了近11%的領土換來和平。現在回過頭去看這件事，目前的芬蘭早已成為發達國家，人民安居樂業，遠比目前的俄羅斯要好。你能說當年芬蘭的選擇是錯的嗎？你能說這不是現實的正義嗎？

理想的正義值得追求，但現實中的正義並不總是那麼完美。有人願意以自己的生命、財產或自由去追求理想的正義，我們讚賞。但如果有人要求別人不計代價去追求理想的正義，這就是邪惡的“道德綁架”。

在最近烏克蘭話題的爭論中，還有一點值得注意。正如川普並不等於美國，普京不等於俄羅斯一樣，澤連斯基也並不等於烏克蘭。許多人一看到對小澤的質疑或批評就跳腳，就指責批評者反對烏克蘭，就是邪惡的幫凶。這些人批評對川普的神化，自己卻又沉浸在對澤連斯基的神化中。

我自始至終都是烏克蘭的支持者，對小澤的印象也一直不錯。最近因小澤在白宮與川普吵架的不智行為而對他的政治成熟度提出質疑，因此受到不少人的善意批評乃至惡意圍攻。抱有善意的朋友提醒我不要被川普“洗了腦”。有些多年來一直讀我文章的朋友覺得我什麼都好，就是不理解我怎麼會支持川普這個壞蛋。還有人認為我批評和質疑小澤就是反對烏克蘭，站到了侵略者一邊，攻擊我“沒有良知和底線”。當然還有更多的根本不講道理，上來就罵街。我把這些上來就罵街圍攻的叫做“正義義和團”。

值得注意的是，這類人不是市井草莽，大都是有頭有臉的知識分子，在國內的政治光譜中大都屬於右派或叫自由派。其中一些還是學富五車令人尊敬的知名學者和網絡大V，這裡我就不點名了。從中我們又一次窺見了傳說中知識分子深入骨髓的左傾幼稚病，這是一種精神上的富貴病。

這些人以為自己手握“正義”，頂天立地。凡是跟他們意見相左的都是沒有“良知”，不由分說！對沒有基本良知的人，他們可以做任何事，包括謾罵、人身攻擊，禁言拉黑踢群等等更是小菜。相信如果這些人手握生殺大權，他們會像當年的法國革命派一樣手起刀落，毫不猶豫，而且充滿正義感。這種勁在清朝末年的義和團身上見過，在國內成群結隊的戰狼小粉紅身上見過，最近幾年又在美國激進左派身上見過。這類人的共同特徵，都是自以為手握真理，幹什麼壞事都理直氣壯。什麼尊重、包容、人權、法律……在他們信奉的偉大理想面前一文不值。區別只在於，一百多年前後義和團信奉絕對“排外”，戰狼小粉紅們信奉絕對“愛國”，美國激進左派信奉“政治正確”並絕對反川，而現在突然冒出來的這群“戰狼”式知識分子信奉絕對“正義”。

簡中圈知識人群中的“正義義和團”突然在輿論圈中泛濫，讓我再次感嘆，對“崇高理想”的執迷有時是多麼可怕，而理性、包容和審慎的現實感又是多麼可貴。任何看起來偉大和崇高的東西，一旦走向極端，就會遺害無窮。80年前，哈耶克就給出了先知般的警告：通向地獄之路，往往是人們用善良的願望鋪成的！

對當下的烏克蘭，又何嘗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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