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危機組織亞洲高級顧問邁克爾·科夫里格（Michael Kovrig）於2025年11月3日在《外交事務》雜誌發文， 祥述在中美博弈中，大洋洲民主被夾在中間，太平洋島嶼各國正面臨挑戰：

隨着中美在印太地區的戰略競爭日益加劇，台灣海峽常被視為關鍵的衝突爆發點。然而，太平洋島嶼——包括12個主權國家和若干屬地，其群島橫跨菲律賓和夏威夷之間的浩瀚海洋——的各方選擇，也將影響該地區的平衡能否維持，還是會滑向衝突的邊緣。

自本世紀初以來，中國在該地區的影響力穩步擴大。大多數太平洋島國政府都積極接受北京的提議，尋求基礎設施和投資，以及利用與中國的關係來影響其他夥伴。與此同時，它們也在努力維護自身自主權，並推進“藍色太平洋”願景，即構建一個和平和諧的區域秩序。但隨着中國影響力的不斷加深，以及這些島嶼的民主制度面臨越來越大的壓力，這一願景正面臨被掩蓋的風險。

在川普第一任期和拜登政府時期，美國才姍姍來遲地意識到，如果不加以遏制，中國的影響力可能會侵蝕一些島國的治理，並最終使它們淪為北京的附庸國。隨着時間的推移，這可能會分裂地區共識，使台灣失去外交盟友，並削弱西方在太平洋地區的威懾力。為了應對這種局面，兩屆政府都開始重新與該地區接觸，拜登政府還啟動了一項全政府範圍的“太平洋夥伴關係戰略”，並承諾在十年內提供10億美元的援助。

然而，自那以後，川普第二任期採取的一系列措施被許多太平洋島國領導人視為漠視其國家利益。隨着美國國際開發署（USAID）的關閉，這些島國失去了USAID在斐濟的區域辦事處，該辦事處負責監督所有12個太平洋島國的項目。川普政府還凍結了數千萬美元的美國對外援助。該地區的其他西方盟友試圖填補這一空白，其中包括澳大利亞，澳大利亞已將7700萬美元重新分配給太平洋地區。但這不足以制衡北京。

與此同時，美國對斐濟、瓦努阿圖和瑙魯等太平洋島國全面加征10%至15%的關稅。美國政府對氣候變化的漠視與島民的訴求背道而馳，島民們將氣候變化視為生存威脅——尤其是基里巴斯、馬紹爾群島和圖瓦盧等低洼環礁國家的居民。

目前，太平洋島國大多試圖避免明確地與中國或美國及其夥伴結盟。在今年9月舉行的太平洋島嶼論壇領導人會議上——該論壇是島國和地區與澳大利亞和新西蘭共同舉辦的年度盛會——東道國所羅門群島打破慣例，沒有邀請任何非成員國。直接原因是避免因台灣的參與而引發爭議，中國反對台灣參會，並將其視為其持續削弱台北外交地位和影響力的舉措之一。但更重要的考量是中國在該地區日益增長的影響力，這反過來又促使美國和其他大國將這些島嶼更多地視為戰略資產而非主權夥伴。

為了應對這一趨勢，論壇宣布了關於島嶼與外部勢力合作的新規則，並正式聲明該地區將免受軍事化和外部脅迫。但要使這些理想成為現實，西方夥伴需要採取更多措施，幫助這些島嶼保護其民主制度並捍衛其主權。對於美國及其盟友而言，即便在尋求制衡中國的同時，也必須找到新的途徑來解決這些島嶼的優先事項和關切。

中央王國，海上強國

在20世紀後期，太平洋島嶼國家和地區與前殖民宗主國結盟並依賴它們。隨着這些島嶼獲得獨立或至少更大程度的自治權，它們建立了一個以太平洋島嶼論壇為中心的多邊區域秩序。該論壇成立於1971年，旨在協調政策並提升太平洋島嶼的聲音。隨着時間的推移，這一合作框架與西方各國政府的廣泛夥伴關係一道，幫助這些島嶼規劃自身的命運。然而，冷戰結束後，西方對這些島嶼的戰略興趣逐漸減弱：援助減少，外交代表人數減少，高層互動也變得零星散漫。

在此背景下，大多數太平洋島國對中國的崛起表示歡迎。北京在該地區的雄心壯志可以追溯到21世紀初，時任總理溫家寶於2006年對斐濟進行了具有里程碑意義的訪問。此後，中國制定了一項以逐步增強其存在、影響力和施壓為基礎的太平洋戰略。習近平主席分別於2014年和2018年訪問斐濟和巴布亞新幾內亞，親自表明太平洋地區已成為中國的優先事項。

四年後，習近平的雄心壯志顯露無疑：北京試圖說服十位太平洋島國領導人簽署一項由中國主導的發展與安全框架協議。儘管該計劃未能達成共識，但中國仍推進了約50項雙邊協議，旨在深化氣候合作、加強文化和教育聯繫、擴大貿易和投資、促進中國在太平洋地區的海洋測繪和海底採礦活動，以及建立執法和安全合作機制。

中國人民解放軍需要港口和機場。

對許多島嶼而言，中國帶來的經濟利益立竿見影，而且往往以大規模建設項目等具體措施的形式體現出來。北京一直試圖將其基礎設施投資——例如在瓦努阿圖盧甘維爾島建造南太平洋最長的碼頭，或在密克羅尼西亞雅浦島修復機場——包裝成良性且有助於建立信任的舉措。但中國顯然也有其自身的經濟和軍事目標。北京認為太平洋地區相對而言競爭較弱，因此其目標是成為一個能夠控制西太平洋、邊緣化周邊國家並阻止美國發揮海上平衡作用的海洋強國。

為了推進這一太平洋戰略，中國人民解放軍需要使用港口和機場。迄今為止，解放軍尚未尋求建立實際的軍事基地，因為這無疑會招致美國和其他西方國家的反制措施。中國沒有選擇直接在島嶼上建設基礎設施，而是選擇租賃或投資潛在的軍民兩用物流設施，從而能夠更悄無聲息地獲取所需的立足點，而且往往還能獲得當地政府的支持。

迄今為止，中國主要關注的地區包括密克羅尼西亞聯邦、斐濟、巴布亞新幾內亞、所羅門群島和瓦努阿圖。但他們絕不會忽視其他地區。從這個意義上講，中國將太平洋島嶼視為一個網絡，可以支撐其在廣袤海洋上的更廣泛戰略。隨着時間的推移，這將使中國軍隊、海警船和科研船只能夠在太平洋中部、南極海域以及最終通往北美和南美的海域進行常規活動。

打破枷鎖

正如軍事學者安德魯·埃里克森和喬爾·伍斯諾所指出的，中國分析人士已經採納了美國關於太平洋上南北走向的島鏈（道連）的概念。在北京看來，這三大島鏈既是西方軍事部署的跳板，也是解放軍自身力量投射的標杆，更是中國必須突破的西方同心防禦和遏制體系。

迄今為止，國際社會的關注焦點主要集中在第一島鏈上，這條島鏈從千島群島經日本、台灣、菲律賓延伸至婆羅洲，沿亞洲海岸線蜿蜒而上。自2012年習近平上台以來，中國在太平洋地區的影響力日益增強，北京不斷加強在台灣海峽的軍事存在，並聲稱對該島鏈內大片海域擁有主權——儘管國際法對此持相反意見。

然而，第二島鏈，即眾多太平洋島嶼所在的區域，也已成為地緣政治的試驗場。這條從北太平洋延伸至密克羅尼西亞和美拉尼西亞的弧形區域，是西方利益與中國在太平洋地區新興力量投射發生碰撞的地帶。連接亞洲和澳大利亞的南太平洋航道途經巴布亞新幾內亞和所羅門群島，這使得這些國家對澳大利亞具有重要的戰略意義，同時也可能成為北京的潛在施壓點。第三條概念鏈從阿留申群島延伸至夏威夷、基里巴斯的萊恩群島和法屬波利尼西亞。目前，中國尚未直接在該地區施加影響，但中國對坎頓環礁、基里蒂馬蒂環礁和郝環礁等島嶼表現出的初步興趣表明，中國有着更長遠的野心。

正如台灣和夏威夷是美國及其盟友在第一和第三島鏈的關鍵防禦紐帶一樣，關島作為一塊非建制領土，是美國在第二島鏈威懾的核心，使美軍能夠迅速應對第一島鏈的軍事突發事件。但在過去十年中，解放軍已經研發出諸如東風-26（常被稱為“關島殺手”）之類的中程彈道導彈，能夠打擊關島和其他第二島鏈島嶼。

9月，北京展示了新型高超音速導彈，中國媒體聲稱這些導彈能夠“突破”太平洋島鏈。作為回應，美軍尋求加強、分散並更廣泛地部署其在該地區的軍事力量，尤其是在北馬里亞納群島和密克羅尼西亞擴建機場。這兩項舉措都加劇了太平洋島國的擔憂，它們擔心這些地區可能成為美國的軍事基地，從而成為中國的攻擊目標。

為了鞏固其日益增長的影響力，北京試圖與所有太平洋島國建立正式且實質性的關係。自2019年以來，基里巴斯、所羅門群島和瑙魯已將外交承認從台灣轉向中國，目前僅剩馬紹爾群島、帕勞和圖瓦盧在持續不斷的壓力下仍與台北保持外交關係。對中國而言，將台灣擠出該地區並在此部署自身力量，是其更大目標的一部分，即控制通往第一條海上通道的航道，從而能夠阻止和擾亂西方國家在該地區與第二條航道之間的軍事行動和後勤補給，並發展遠洋海軍能力，以分散和轉移第三條航道的軍事行動。

在北京決策者所稱的中國“大周邊”的太平洋邊緣地帶，解放軍和中國海警也在迅速加強監視、情報收集和力量投送——通常採用“灰色地帶”策略。例如，中國科考船已對密克羅尼西亞海域進行探測，海軍艦艇也擴大了國防外交活動。2024年，解放軍海軍驅逐艦訪問了瓦努阿圖和湯加，解放軍火箭軍罕見地向南太平洋發射了一枚洲際彈道導彈。今年2月，一支中國海軍特遣艦隊繞澳大利亞航行，並在塔斯曼海進行了實彈演習。澳大利亞分析人士認為，這些舉動毫不掩飾地展現了中國日益增強的脅迫堪培拉的能力。

太平洋島國官員擔憂軍事化螺旋式上升，他們的擔憂不無道理。例如，在中台衝突中，多項兵棋推演方案表明，解放軍可能通過打擊軍事目標、切斷海底電纜以及擾亂島鏈及其間的交通來阻止西方干預。這對太平洋島國而言後果可能是災難性的——尤其是在戰事與該地區頻繁發生的自然災害同時發生的情況下。

持續的競爭

隨着在該地區軍事存在不斷增強，北京還力圖成為內部安全專業知識、培訓和裝備的首選提供者。中國公安部目前與斐濟、基里巴斯、所羅門群島和瓦努阿圖的警方開展合作；解放軍國防武官也向斐濟、巴布亞新幾內亞和湯加的軍隊提供類似援助。中國海警近期向中西太平洋漁業委員會（一個旨在促進可持續漁業的政府間機構）登記了26艘船隻，這凸顯了北京力圖成為公海主要執法者的意圖。安全和人權專家擔憂，這些活動也可能為北京傳播威權主義思想、將國防和執法政治化提供途徑。

在外交和經濟活動方面，中國已開始與美國展開競爭，並正逐步縮小與澳大利亞的差距。目前，堪培拉在太平洋國家事務方面的官員人數仍然最多，也是最大的捐助國。但作為其加強與太平洋國家關係整體戰略的一部分，中國頻繁接待太平洋國家領導人的國事訪問和官員會晤，提供獎學金和文化交流，並派遣中國醫療隊和解放軍醫院船。這些努力已開始影響太平洋國家對中國的看法。

所有與北京建交的太平洋島國都加入了“一帶一路”倡議，包括最近加入的庫克群島。庫克群島於今年2月簽署了全面戰略夥伴關係協議，這令其憲法夥伴和戰略擔保國新西蘭的官員感到不安。這些協議正在編織一張新的經濟和政治關係網，並促使傳統的西方夥伴國鞏固自身的影響力。澳大利亞也採取了一系列應對措施，包括去年10月與巴布亞新幾內亞簽署的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共同防禦條約。澳大利亞外交部長黃英賢表示，澳大利亞正處於一場持續的競爭之中。

中國的投資往往伴隨着嚴重的腐敗問題。

如今，貿易、融資和發展援助將大多數太平洋島國與中國緊密聯繫在一起。一些國家，例如湯加，對中國信貸的依賴程度日益加深。中國工程公司主導着建築行業，其他中國企業也已成為太平洋地區經濟體的關鍵參與者。儘管一些島民和觀察人士批評中國的貸款和項目不合適、不可持續，或帶有隱性條件，但大多數島國普遍認為，中國能夠兌現承諾——通常比西方競爭對手更快、手續更簡便。

然而，這些交易和項目往往涉及廣泛的腐敗。在各個島嶼上，政界人士、民間社會代表、記者和分析人士都指控中國利益集團使用賄賂和其他不道德的手段。他們指出，這些手段包括脅迫、干預選舉、操縱媒體以及利用與有組織犯罪網絡或中共統戰部（一個在全球範圍內運作、旨在拉攏外國精英並塑造海外對中國輿論的中共國際網絡）有關聯的代理人。儘管鮮有案件在法庭上得到證實，但調查顯示，許多島民認為腐敗現象普遍存在，而且保障措施不足。區域分析人士也警告說，中國一直在以豐厚的財政和政治回報來拉攏島國精英，以換取他們對中國戰略偏好的支持。這一點已經體現在12個太平洋島國在聯合國大會上的投票模式變化上：2000年，在中美意見相左的決議中，太平洋島國與中國立場一致的投票率僅為54%。而到2024年，這一比例上升至86%。平心而論，太平洋島國對中國的支持至少部分源於對西方夥伴在氣候融資和關鍵基礎設施建設方面未能兌現承諾的失望。但這表明中國影響力增長之快令人震驚。

岌岌可危

如今，許多太平洋島國領導人已經意識到，中國試圖將該地區納入其勢力範圍的舉動背後蘊藏着怎樣的風險。儘管與北京接觸能帶來切實的好處，但它也對治理、政治穩定、環境可持續性、國家安全、區域共識乃至潛在的自決權構成了新的威脅。太平洋地區那些旨在約束精英、保障法治、維護獨立新聞報道的規範和機構都顯露出疲態。這些島嶼與北京之間巨大的規模差距——中國人口14億，而它們的總人口僅為1400萬——造成了極端的權力失衡。

太平洋島國人民堅持認為，他們的島嶼不僅僅是戰略鏈條上的一環，他們明確表示，他們構成了一個獨特的、自治的共同體，有權定義自身的願景和命運。他們一直在通過一系列倡議來強調自身的優先事項，例如應對氣候變化、促進可持續發展以及應對非傳統安全威脅，例如太平洋島嶼論壇的《波伊區域安全宣言》、2050年藍色太平洋大陸戰略，以及論壇於9月通過的《海洋和平宣言》。

然而，面對中國日益擴張的影響力，太平洋地區主導的努力只有在獲得堅定不移的支持後才能取得成功。一個積極的舉措是美國國會通過《太平洋夥伴關係法案》。該法案將授權政府制定正式的太平洋島嶼戰略，這有望促進美國增加並更可預測地提供資金，深化在海上和安全挑戰方面的合作，並加強與其他夥伴的協調。落實這項戰略將有力地表明美國對該地區的承諾。

美國可以構建一種更好的參與模式，在提升美國國家安全的同時，也承認島嶼自身的利益。美國和太平洋島嶼的利益在遏制太平洋地區的侵略和脅迫方面已經高度一致。但為了維持這種威懾能力，美國及其夥伴必須正視島嶼自身的政治、經濟、環境和社會關切。支持島嶼的主權和民主制度，並真誠地回應它們的利益，不僅有利於太平洋人民，也是華盛頓及其盟友維護太平洋脆弱平衡的有效途徑，使太平洋保持其名副其實的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