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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泥街》荒誕世界的精神解剖圖
送交者: 石頭巷子 2025年11月22日12:52:08 於 [天下論壇] 發送悄悄話

1.重讀《黃泥街》的諸多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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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讀《黃泥街》,倒也不算奇怪。長沙有條黃泥街,是書商雲集之地,我當然光臨過。而殘雪寫的《黃泥街》,是一個虛擬的空間,一個封閉而荒誕的世界,與現實中完全不搭界的。讀過之後,認為是當代先鋒文學的代表作,感覺它傳承魯迅先生《狂人日記》的文學傳統,文中也有卡夫卡的影子,比如《黃泥街》中有兩個似是而非的人物——王子光、王四麻,我聯想到《城堡》裡的K先生,這並非沒來由。

這次重讀,這種感覺至今沒有變化。

經典眾多,要重讀《黃泥街》,雖然是殘雪出道之作,倒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它亦如2025年匈牙利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作家拉斯洛的《撒旦探戈》那樣的處女作,皆出手不凡,在尋找中國作家出道即產生影響,殘雪是個標誌性人物,我被觸動,喚醒《黃泥街》記憶重讀她的處女之作,想到前年讀的《黑暗地母的禮物》,可與她初期之作做個對比,這估計是原因之一再是殘雪在海外的聲譽,以及她一直被認為國內諾獎“陪榜率”最高的作家(不排除國內出版界和媒體樂此不疲把她作為話題),圈子中有人不時談及殘雪,會用一種知音難覓的口氣加一句,讀殘雪是有門檻的,確實如此,有位與殘雪交好的作家曾說,當今懂殘雪小說的兩個半人——一個是她本人,一個是她的哥哥鄧曉芒,還有半個人就是這位作家了。讀到後邊,無法分辨敘述的事件、人物、情節,更不說故事的起伏,甚至連脈絡也失去了,完全浮光掠影意象,只能跟着感覺走。然而對於我來說,作為一個在暗夜之中茫然四顧摸索的寫作者,需要了解各種文學流派,至少為我所參照借鑑有時我會為這種自覺探索和嘗試而感動。再讀,也想了解自己文學鑑賞能力是否有點長進。重讀一部作品,居然要找如此多的理由,一個人如此擰巴,說明本人也夠偏執的。

個人認為,讀不讀懂殘雪是一回事,讀不讀殘雪又是另一回事了,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她的作品對中國傳統以及現當代文學皆具有顛覆性,這種獨樹一幟的探索性,皆是十分可貴的,值得學習和肯定的。她受到西方文學界的推崇,也足以說明她已經進入世界文學之林。

 

2.現實世界末日場景真實呈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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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泥街》是我們這個國度的“惡之花”。這個名詞源於法國詩人波德萊爾詩歌代表作,我理解是放大內心之惡,開放惡之花,它是不是與《黃泥街》有同工異曲之妙。

看看殘雪筆下的場景,天上的太陽,長年是昏黃的,像個掛在天上的一個球,沒有日出之美,也難以讓黃泥街人看到落日時的氣勢。別以為太陽沒有能見度,就少了酷熱,這裡的房子,就像建在蒸籠鍋里一樣;太陽下的光景,一切都在腐爛之中發臭:的變質霉爛的冒着熱氣,滲出的黃水流到街道上;人們賣的水果全部都是爛的,即使是爛的,他們也吃不起;太陽出來時,家家戶戶爭先恐後爛魚晾曬空氣中混合進惡臭,長年被捂着人體周身瀰漫的體臭,加之百歲老頭小腿上潰爛流膿,同樣連賣豬肉者背上爛出的洞孔能流出豬油來——這種腐爛達到何種程度呢?人被化成血水,如果郵政車停在黃泥街半個鐘頭,也會爛掉一個輪子。

酷熱之下與之對應的還有一個極端,它一旦陷入了雨季,就會落它個七七四十九天無法收場,那雨常年飄落下來的墨黑灰屑咸腥如汗的黑雨,缺少地下管道的循環,無法疏通,積在街上匯成污穢骯髒的人們習慣把什麼都往這河道里扔,連將死的老人,用破絮一裹“撲通”一下扔進去,死貓死狗死嬰的浮屍水中漂浮。

所住在低矮破舊的房子裡,綠頭蒼蠅嗡嗡之聲不絕於耳,遮天蔽日的蚊蟲洶湧而來,肥碩的蟑螂隨處可見,蛞蝓(鼻涕蟲)在牆壁上灶台上所有爬行處留下晶瑩透亮的痕跡。屋頂溫熱腥臭的茅草隨時掉下來,家裡發霉房梁屋頂長滿的黑色毒蘑菇。黃泥街的天氣比馬爾克斯《百年孤獨》馬孔多的暴雨更讓人恐懼。

這裡的人與外界隔絕,有人一輩子也不會離開一步,儘管城市近在咫尺,他們也難得邁出一步,成了一個對外隔絕的孤島,一個完全封閉的世界。

黃泥街最值得炫耀之處,即作家多次提及過一個S機械廠,廠里有五六百人,我們難以聽到機器轟鳴聲,他們除了陷入沒完沒了的學習和匯報外,再就是習慣昏睡,最後落到實處就是生產鋼球,這些鋼球用於什麼,沒人會關心,大概是一種計劃經濟時代的指標需要完成。

黃泥街的人不管多麼酷熱,都要穿着棉襖,戴着帽子。使我想到從前小鎮上用自行車馱着箱子賣冰棒的人,用厚棉衣包裹冰棒,使它不容易融化。這些居民是不是認定厚衣物,可以抵禦污染就不得而知了,或者怕被暴眼的剃頭匠割去了耳朵,就這樣漚着捂着,於是有的人肚子爛了洞,流出膿血之水,所有人的軀體渾身上下成了細菌和蚊蟲繁殖的場所,大部分人都長着一雙爛紅眼,眼藥水特別暢銷,當然也有人發明了屋檐水可治眼疾,這要等天落雨。

黃泥街的人只要等雨一停下來,便像一隻只老鼠從黑洞孔的破房子鑽出來了,三五成群,發出“吱吱”之語。黃泥街在這種惡劣天氣和環境中,是植物動生長的天堂,更是真菌類的植物絕妙之地。有家屋頂床底下養仙人掌,有人廚房裡長出了柚子樹,至於黑色的各種形態的無法食用蘑菇隨處可見倒掛在房梁屋頂的蝙蝠與人和諧相處,牆體上成了壁虎根據地更有甚者一群老鼠圍攻並咬死貓。至於蛇鼠蚊蠅,蛆蟲螞蟻,還有水中的螞蝗隨時爬到人體吮吸,蜥蜴更是不期而遇,一些古怪生物的出現讓人麻木到視而不見。

人的日常就是吃喝拉撒,他們長年生活在骯髒不堪的環境之中,加之廁所太少,街道被淹,住在閣樓上的人們,便把地板挖個洞,就這樣拉屎撒尿,人人是一個個病原體——拉肚子、潰爛生,身體上流着膿血水,生蛆長蟲,感染的傷口燦若桃花,長癤子就是平常之事;長久浸泡人體變異到許多人腳上竟然出了雞爪子

他們的飲食千奇百怪,試舉一例,作者這樣描述:“齊婆踱過來,踱過去,將鐵門弄得響個不停。有時又忽然大步流星,竄到一個沒人的黑角落裡,睜大了老眼瞄來瞄去。瞄過之後,發現沒人,就跪下去大啃一頓泥巴,嚼得滿嘴泥沙,吱吱嘎嘎地響。”齊婆的行為倒不算怪異,宋婆捕捉到蠅子了,除掉它的綠頭,剪掉它的翅膀,放在鍋里炒着吃,儘管她的男人用盡各種辦法制止,她還是樂此不疲。張滅資吃了水中漂浮的瘟雞,一命嗚呼。有人雙腳踩踏蟑螂,積成厚厚一層,而那些生吞活剝蟑螂之人,更是家常便飯了,原本出現在陰暗潮濕之地的鼻涕蟲,紛紛擠占着人們的生存空間,這一切就是黃泥街人的生活常態。

這是不是一幅立體的“惡之花”圖景,千萬不要以為這是作者有意讓我們吃不下飯噁心的描寫,在我看來,殘雪用一種寫實主義的手法,放大展示的這個現實世界,看着荒誕其實是真實存在的。當這些文字呈現在我眼前時,我腦海里回憶起幼年在故鄉的場景,春夏之際,一場場的豪雨瓢潑桶倒下着,整個灣台淹在洪水中,最初雨水清澈,幼年的孩兒拿着簸箕漁具就在家中廳堂捉魚,哪知幾個時辰過後,屋前房後的茅廁漚成沼氣,灣中四周的垃圾場在雨水中漂浮,死魚死貓死狗屍身上叮滿嗡嗡亂飛的綠頭蒼蠅,整個灣台瀰漫着腥臭難聞的氣味。

長大了,到城市裡工作,走到十餘分鐘就是一個著名城中湖,早年尚可在此暢遊,不知什麼時候起,這裡成了城市的下水道,湖水渾濁,白色垃圾障眼在湖中沉浮,而一些動物屍體隨處可見,在湖邊行走的人們,皆是掩鼻而過。有一日早上我路過時,一具死屍肚皮鼓脹,手腳四肢朝天,像在吶喊又像有冤要伸。還有一些離湖不遠的城中村,人流洶湧,各種吃食的香味掩蓋不住污穢之氣,瘋狂賺錢的小商小販,從凌晨忙碌到夜深,湯料中浮動着蟑螂身影,老鼠大白天在人縫裡覓食,一幅幅末日的饕餮景象,在腦海里晃動,沒有節制,也無法管控,它與作者筆下的黃泥街半斤八兩的差別。

我們人類是一種極強的適應性動物,這叫“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與惡人居,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

 

3.集體譫妄中的人性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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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不堪的環境之中,加上許多應時的背景,構成了黃泥街一道特殊的風景。

黃泥街的人們一直處在“政治掛帥”之中,強調思想覺悟要不斷地提高,和政治面貌清白,被一場接一場的運動,懷疑、調查、逮捕,上級下發指示,群眾定期向上匯報思想,以及敏感之人莫名其妙的失蹤,和似是而非被牽扯出來的人和事,所有人在污穢的環境中呈現出病態的亢奮。整篇《黃泥街》中,不斷穿插着許多時代特定時期的用語“百萬人頭落地”“狠抓黨內一小撮”“張滅資”“目前形勢好得很”“委員會”“革命老區根據地”“領會上級精神”“社論學習”“有一個黑影,同志們不要大意”“《閃閃紅星》”……之類用詞,看似荒謬,實則是一種現實的映射。

《黃泥街》沒有主角,楊三癲子、老郁、區長、齊婆、王廠長、李大婆、朱幹事、胡三老頭、王九婆、齊四爺、隔壁宋家、造反派……居民共同構成“荒誕的主體”,人物跳躍性的進入或沒來由消失,似乎作者着力製造這樣一種碎片化的效果,怪異的行為與心理暗藏多重隱喻精神狀態的扭曲與癱瘓,人們熱衷於沉迷毫無意義的“研究”爭論“王子光是人還是東西,他是否存在”“王四麻是誰?他是區長?還是流竄犯?大小便隨處可見,把張滅資的空屋子當成茅廁,無所顧忌地拉屎撒尿,卻熱議廁所拆遷、垃圾站治理,只能是永遠停留在泛泛的空談之中並無實際動作,人與人之間彼此抵防、警覺。這種在時代大潮里的變奏,隱喻着一個黃泥街人這個群體在困境中的無力突圍。

還有一個特點,個個噩夢連連,人人被凶兆夢境纏繞,各色人等皆熱衷夢囈,其實無時無刻不在散播恐懼,將潛意識焦慮轉化為集體絕望之情作者這種書寫就是一種“黑暗靈魂的舞蹈”,在無望之中暴露被理性壓抑的真實創傷。

所有人表現出的淡然與冷漠,便是這個現實世界的真實寫照,宋婆將父親的屍體塞進紙箱拋入河中,只是留下水花一濺,居民對下水道的慘叫、防空洞的躲藏,被割下耳朵失去聽力同樣習以為常;動則以一句口號定人生死,抓住小偷,捆綁吊打以私刑則成為所謂“正義”的替代品。死亡在這裡失去重量,就是殘雪筆下“獰厲的抒情”——不渲染悲傷,讓人窺見傷痕,只展現死亡的卑賤與恐怖。

當爛果都成為奢侈品,道德便淪為生存的犧牲品。居民們吃瘟雞、捕蠅子的行為,實則是極端環境下人性的異化標本。

“王子光”作為《黃泥街》的核心謎團,他卻是在作者筆下真實地出現過,然而在居民口中,變成了一個似是而非的東西,有人說他就像聖經·創世紀》中“要有光”的隱喻,絕望之中,所有人找不到那束光,這個是否存在的人物成為黃泥街人群體譫妄的載體,暗合特殊歷史時期的謠言與猜忌。

機械廠的鋼球,是否呈現出歷史的硬度;堆積如山的垃圾,是不是現實的腐殖體;黑雨里的浮屍,更像是人性的變異。多種意象交織“歷史沉重與現實腐敗”的隱喻,我們分析,它使黃泥街成為中下層階級精神困境的象徵。

 

4.我對隱喻同樣情有獨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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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幼年,有次我的外婆被戴着高帽遊街批鬥之後,昏死兩天兩夜醒來,她講起一個巨大的龍船把她接走,“前面有洋鼓洋號開路”(我清楚記得這個表述)。過後,她不斷重複講着這個故事,有次我聽她說,她在少年時便做這個龍船之夢,對我深深地觸動,是我以她為原型創作的重要契機。我在《四十歲的一對指甲》裡反覆呈現這艘龍船,它是不是駛往了天國,我實在不甚清晰它是隱喻什麼?倒是不少讀者對它做過解讀。《雲夢澤》中那個湖濱酒店的尤老闆(連着他的姓也少龍一撇),是一條失去水源正在修煉蛟龍,因為雲夢古澤乾涸,一時無法回歸嚮往的天空,不得已只好化為人身。它被隱喻為大自然的傑出代表,當人們肆意妄為破壞自然環境時,它與人抗爭之時,從未停止反抗。在《丟失了的城池》三部曲首部《繡船一號與雄起城》中,水上麗春院隱喻着原始生命力被資本和權力規訓扭曲的過程;在第二部《無影人與雄起躍進城》中無影人組織,隱喻着對激進理想主義與權力哲學的深刻反思;在第三部《小妖精·影與雄起實驗城》中,將視角聚焦於社會轉型期的亂象、技術異化與個體掙扎將科研引向烏托邦式歧途的荒唐實踐,以及金搭子荒誕卻深刻的“城市毛病學”,隱喻着對科學規律的僭越和民眾對時代變遷不適的精神焦慮。

在構思時,我未必清晰這些意象到底隱喻着什麼?我想構思是一回事,創作又是另一回事,相信創作的成敗,還是要跟着感覺走,只是無法像殘雪這樣走得過於遙遠。

我更注意到《黃泥街》的創作,鮮明體現了其文學特質,即借鑑西方後現代手法,以碎片化敘事、超現實意象剖開心理深層結構。如“焚屍爐煙灰像雨飄落”“死鼠在地面腐爛”等句子,將醜惡與詩意並置,這同時了波德萊爾“惡之花”文學傳統。

一個成功的作家,立意定會高遠深厚的,它在上的“民族寓言”黃泥街的封閉性對應“沉睡的中國”的一種象徵性的表達,居民的麻木不仁更是呼應着魯迅先生國民性”的批判。曾有評論家指出,小說對紅色運動記憶的變形處理,與西方現代派技巧結合,使其當仁不讓地成為先鋒文學的里程碑。

在重新閱讀《黃泥街》時,網絡上有一篇文章楊林老謝《老實說,殘雪根本代表不了東方文學去爭諾貝爾文學獎》的文章,引發讀者的熱議,殘雪早已成了一個話題,時不時被人勾起來。在我看來,她能不能代表東方文學,應該是個偽命題。從她的文字裡讀到我幼年許多熟悉的骯髒的場景,那些漂浮的死屍,蟑螂、鼻涕蟲、綠頭蒼蠅、蚊子,茅坑、糞桶,這就夠了。

我曾向一位文學教授表述過一個觀點,殘雪是用西方文學流派之瓶,試圖裝現、當代幾十年社會變遷時代“混合”之酒。她的文本讀來讓人不適甚至很不舒服,有時要硬着頭皮去了解,意象過多,支離破碎,漂浮的靈魂夢囈。還有一個短板,就是無法迴避地重複自己。然而真正讀進去時,也有一些感覺,耐人咀嚼,意象獨特

不管是村上春樹,還是殘雪,都是我注意的作家,也認真拜讀過他們的大作,這些年來一直追蹤諾獎之作,就有一條,在同一領域勇於探索,敢於突破,並卓有建樹,就達到獲評獎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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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年11月12日星期三  法蘭克福美茵河畔40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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