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克拉布特里（James Crabtree）是一位英國作家和地緣政治分析家，現為歐洲對外關係委員會傑出訪問學者 。出生於蘇格蘭的他，後在倫敦政治經濟學院學習政治學，在哈佛大學肯尼迪政府學院學習公共政策。魯德拉·喬杜里（Rudra Chaudhuri），卡內基印度中心主任。2025年12月3日， 克拉布特里先生與印度學者喬杜里在《外交事務》以"川普時代的印度"為題發文稱，美國“霸凌"塑造了印度外交政策。儘管我們都知道川普總統對印度施壓是為了阻止其購買俄羅斯石油以停止俄烏戰爭，但為了解他們的所思所想，不妨一讀：

過去十年，印度與美國的關係日益密切，在繼續避免正式結盟的同時，也謹慎地與華盛頓保持着一定的聯盟關係。這種策略取得了成效，不僅確保了美國的投資、防務合作和技術交流，也讓人們相信，世界兩大民主國家之間的友誼只會不斷加深。今年唐納德·川普重返白宮時，印度決策者大多並未感到擔憂。他們認為，華盛頓重視這種夥伴關係，而且兩國關係只會更加牢固，尤其是在川普第一任期內，他與印度總理納倫德拉·莫迪之間展現出的良好關係更是錦上添花。

然而現在，印度必須重新評估其對美國的“豪賭”。自今年夏天以來，川普的政策與美國近幾屆政府截然不同，他開始試圖向印度施壓。今年8月，他將對印度的關稅提高到50%，表面上是為了懲罰印度持續購買俄羅斯石油。他還與印度的鄰國和競爭對手巴基斯坦達成了一系列協議，這激怒了印度官員。作為回應，莫迪出席了2025年9月在天津舉行的上海合作組織峰會，會見了俄羅斯總統普京和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他的出席似乎表明印度正在與美國的競爭對手結盟。普京本周將訪問新德里，他與莫迪的會晤可能會給人同樣的印象。

然而，正如一些觀察人士所言，這種信號並不等同於印度放棄其近期的外交政策戰略，轉而採取完全不同的做法。相反，印度似乎正在採取——而且實際上應該採取——的道路，是其外交政策機構經常稱之為“多重結盟”的一種形式，這種戰略旨在與許多國家建立更緊密的聯繫，即使這些國家之間存在利益衝突。

儘管今年摩擦不斷，美國仍將是印度最重要的夥伴，儘管其行為更加反覆無常，有時也會帶來麻煩。印度還將繼續發展與經濟和技術實力雄厚的中等強國的關係，包括澳大利亞、日本、新加坡和海灣國家。但印度外交政策或許能從中獲益最多的領域是歐洲。雖然歐洲無法完全取代美國，但它是一個可靠的夥伴，擁有強大的技術實力，與印度一樣擔憂中國的脅迫，並且其外交政策比華盛頓目前所展現的更為穩定。通過這種方式重新構建多邊結盟，新德里可以嘗試對沖美國的不可預測性和中國的侵略性，同時保持其長期以來作為外交政策核心的戰略自主性。

如何構建多邊結盟

印度對美國壓力的最引人注目的回應是在今年夏天莫迪訪問中國。印度總理與習近平和普京並肩而立的畫面極具感染力，表明印度希望重新調整與中國的關係，尤其是與中國的關係。一些西方觀察人士將莫迪8月份邀請普京12月訪問新德里的決定視為印度向美國對手轉向的更大跡象。但這誤解了印度的意圖。隨着與華盛頓的關係惡化，新德里實際上是在尋求勉強維持現狀，而不是放棄當初促使其轉向美國的根本戰略考量。莫迪提前數月計劃的訪華之行並非對川普關稅政策的回應，而是為了在印中爭議邊界地區經歷了一年的相對穩定之後，修復與北京受損的關係。印度的真正目的是謹慎地重建嚴重受損的關係，而不是開啟中印合作的新時代；莫迪明確拒絕出席習近平邀請朝鮮領導人金正恩參加的閱兵式。在川普重返白宮後，印度對華政策實際上與許多其他國家並無太大區別：管控與中國的分歧，避免危機，同時尋求穩定與美國的關係。

普京本周訪問新德里的意義不容低估。誠然，莫斯科仍然是印度的重要夥伴。印度在武器和軍事裝備方面仍然依賴俄羅斯，而且這種情況還會持續一段時間。印度也並不急於疏遠俄羅斯，因為它擔心莫斯科與北京的聯繫日益緊密。但這種夥伴關係的局限性是真實存在的。印度8月份購買德國潛艇體現了其採購多元化的戰略。過去15年來，印度一直在逐年減少對俄羅斯國防裝備的依賴。俄羅斯在投資資本或尖端技術方面能為印度提供的幫助有限，而這兩個領域對印度的長期發展目標至關重要。新德里的領導人珍視與莫斯科的悠久歷史，但也認識到兩國關係的發展空間有限。簡而言之，他們明白印度的未來在別處。

在印度看來，未來必然是多邊結盟的，這種方向體現了印度對自身戰略環境的深刻理解。中國仍然是印度面臨的主要挑戰。俄羅斯的影響力正在減弱。印度需要經濟投資和先進技術來加速增長，並需要增強軍事能力以更好地在複雜的周邊環境中保衛自身。21世紀以來，印度向美國靠攏的趨勢源於這些現實，印度與澳大利亞、日本、韓國以及中東和歐洲一些國家日益密切的關係也是如此。川普近期的施壓行動並不能改變這些根本的必然性。事實上，印度的困境與川普時代許多其他美國夥伴和盟友的困境非常相似——即如何替代美國如今不太可能提供的資源。新德里必須尋找替代的技術、防務合作和經濟夥伴關係來源，同時還要妥善處理與北京和莫斯科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

經歷了今年的動盪之後，印度將對美國保持警惕。

印度與中國和俄羅斯關係的未來走向應該會很明朗。新德里和北京之間進一步解凍當然是有可能的，但兩國根深蒂固的地區競爭結構性因素將嚴重製約這一進程。例如，印度可能會考慮取消2020年邊境衝突後對中國產品進入其國內市場的部分限制。印度也可能出於善意，解除對中國社交媒體應用TikTok的禁令。然而，中國對印度構成的風險依然不容忽視，包括懸而未決的邊界爭端以及中國控制的某些供應鏈的武器化。印度將努力與中國建立穩定的關係，但不會抱有任何深度夥伴關係的幻想。印度也希望與俄羅斯保持穩固的關係，這在很大程度上是為了確保印度軍方從俄羅斯採購的軍事裝備能夠繼續獲得零部件，並防止俄羅斯被孤立到幾乎成為中國的附庸國。

如何應對華盛頓的問題則更為複雜。無論目前兩國關係如何，在大多數情況下，美國仍將是印度在技術和投資領域最重要的合作夥伴。兩國在關鍵領域仍保持合作：例如，新成立的美國關鍵和新興技術辦公室正與印度對口部門合作，簡化人工智能基礎設施合作流程。硅谷對印度抱有濃厚的興趣。華盛頓向新德里提供了一長串監管問題清單，以幫助美國科技公司在印度投資數據中心。Anthropic首席執行官達里奧·阿莫迪(Dario Amodei)於10月訪問了新德里和班加羅爾，希望在印度開設辦事處。所有美國大型科技公司都將派代表參加2月份在印度舉行的由莫迪主持的大型人工智能峰會。

就印度而言，儘管面臨關稅威脅，其製藥公司仍在尋求在美國投資，以減少對中國供應商的依賴。10月底，美國對兩家大型俄羅斯公司實施制裁後，印度公司已開始減少從俄羅斯的石油進口。儘管兩國關繫緊張，川普仍在9月莫迪生日之際向他致以問候。美國總統也繼續稱莫迪為“偉人”，並稱他“鐵腕強硬”。印美兩國已談判數月的貿易協議第一部分，有望在今年年底或明年初完成。

即便如此，經歷了今年的動盪之後，印度仍將對美國保持警惕。新德里現在擔憂美國的可靠性——這完全可以理解。此外，川普政府與巴基斯坦日益密切的關係也令印度感到不安，華盛頓將巴基斯坦視為一個越來越有用的夥伴；例如，巴基斯坦可以向加沙派遣維和部隊，並協助促成中亞地區的關鍵礦產協議。川普曾多次熱情讚揚巴基斯坦的軍政領導人，並在今年多次在白宮接待他們。所有這些舉動都無助於改善美印關係。

歐洲的召喚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轉向歐洲顯得合情合理。幾十年來，印歐關係一直未能充分發揮其潛力，尤其是在與印度在加強與美國關係方面取得的進展相比時更是如此。歐洲是印度最大的貿易夥伴之一。印度龐大的經濟規模及其不斷增長的消費階層對歐洲國家極具吸引力。為了加強與印度的合作，歐盟理事會於10月批准了一項“新的歐盟-印度戰略議程”，強調了加強雙方在技術和投資領域聯繫的雄心。儘管印度和歐盟在排放目標上存在分歧，但雙方都致力於應對氣候變化。印度一直與法國、意大利和英國保持着密切聯繫，但直到最近，它與其他許多重要的歐洲國家（例如德國）以及更廣泛的歐盟的合作仍然有限。

但這種情況正在改變。莫迪總理和印度外交部長蘇傑生對歐洲的高級別訪問促成了歐盟-印度貿易和技術理事會的成立，旨在拉近雙方的距離。今年，歐盟委員會主席烏爾蘇拉·馮德萊恩率領全體歐盟委員訪問新德里，這一不同尋常的舉動旨在促進多領域的合作。印度在烏克蘭戰爭問題上的立場——拒絕譴責俄羅斯並繼續購買俄羅斯石油——使其在歐洲失去了一些朋友。但自2022年以來，歐洲的戰略復興以及在俄羅斯全面入侵烏克蘭後顯著的軍事集結，使其在印度眼中成為更值得信賴的合作夥伴。如今，歐洲也有潛力成為更值得信賴的安全夥伴，無論是在武器銷售方面，還是在太空和網絡安全等新興領域。

印度和歐洲官員也對中國感到擔憂。歐洲認為，中國的貿易行為，包括巨額國家補貼、強制技術轉讓和產能過剩，對其工業基礎構成生存威脅。印度不僅擔憂懸而未決的邊界爭端和南亞的戰略競爭，還擔憂其在製造業、稀土礦產、綠色技術和其他領域對中國的危險經濟依賴——這些領域也是布魯塞爾高度關注的。技術合作，尤其是在人工智能領域，代表着另一個重大機遇。

歐洲可以在其他關鍵的細分領域提供專業知識。印度和歐洲可以在可再生能源和量子計算領域開展富有成效的合作，而美印在這些領域的合作尚顯不足。歐洲實驗室和印度孵化中心正計劃建立一條生物技術走廊，以促進聯合投資和生產。儘管貿易和技術理事會的起步較為緩慢，但它為推進合作提供了一個制度框架。當然，仍存在諸多障礙。今年9月，歐盟提出了一項旨在加強與印度雙邊關係的新議程，其中包括擴大在國防和技術領域的合作。然而，印度與俄羅斯和白俄羅斯舉行聯合軍事演習，險些使該議程的啟動受阻，這也再次凸顯了歐洲對烏克蘭問題的敏感性。即便如此，備受期待的新貿易協定有望在明年1月新德里峰會召開前達成，同時達成的還有關於安全合作、移民和能源的新協議——後者旨在吸引印度放棄俄羅斯的油氣資源。這些討論旨在為更廣泛的戰略夥伴關係奠定經濟基礎。可以肯定的是，莫迪和馮德萊恩可能仍需介入，幫助雙方克服達成這些協議過程中遇到的障礙。

最大的諷刺

歐洲和印度都面臨着類似的困境，這可能會促使它們走得更近。雙方都感覺無法像過去那樣依賴美國。它們都在尋求新的夥伴關係，以保護自己免受華盛頓日益反覆無常的影響。僅僅六個月前，印度似乎註定要與美國更加緊密地結盟，部分原因是為了抵禦未來中國的侵略。如今，川普的施壓行動意味着印度將尋求重新建立多邊聯盟，這並非出於意識形態的信念，而是出於實際的需要。川普做法的最終諷刺之處在於，它恰恰產生了它試圖阻止的結果：一個更加多邊結盟、致力於多種夥伴關係、並且更不容易受到美國強力施壓影響的印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