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對抗、暴力到極權
施化
剛寫完《關於“去對抗化”的思考》,就有朋友建議,不要點到即止,而把這個題目繼續發揮下去。這也正是我的初衷。
迄今為止的海內外華人知識分子,在討論中國問題的時候,都把主要的注意力,放在對已經發生的現象的描述、歸類和分析上。也許現在更需要的,是能夠深入到現象背後,試圖去發現規律性的源頭。今天在新世紀網讀到王曉華的一篇力作:《孔子的悖論——有關中國文化創造性轉型的一個思路》,主張從恢復天的超越性入手,通過立絕對而立個體,從而完成中國文化的創造性轉型。這一類思考雖然毫無功利可言,但往往卻是最終拯救一個民族不可或缺的。
就揭露極權制度而言,劉曉波、余杰、何清漣等許多學者,已經做了大量貢獻,幾乎使體制內外的共識漸漸形成,差別只剩下,這種制度存在的必要性和改變的可能性。很顯然,我現在開始的一些思考,是對他們思想成果的深加工。同時也希望有人在此基礎上再深加工。
許多人已經發現,從戊戌變法開始,一百多年來,中國加入世界潮流的現代化變革,只是在原地轉圈。更可怕的是,照現在的發展趨勢,接着的下一個圈,很可能還將是前一個圈的重複。在這裡,我試圖描繪一個演化模型,向各位思想的先驅者們求教。
危機、崩潰、分裂、動盪的出現,已經是現政權自掘墳墓式的不歸路。原因在於,最高執政當局使用的思維方式,還是前人遺留下來的二元對抗性思維,即:有你無我,有我無你;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他們不是沒有意識到多如牛毛的制度性弊端,也不是沒看到即將到來的爆炸性危機。但是,他們拒絕根本的制度性改變。在他們眼裡,凡是中肯有效的改革建議,都是“敵人”的陰謀,這個陰謀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推翻自己的現行統治(哪怕這一推理不成立,也寧可如此推理),和慈禧太后看待康梁非常相似。一旦大權旁落,以過去長期虧欠的道義巨額債務,他們和自己的子女以及家族,將立刻從天堂掉入地獄。而事實上,他們的擔心不是杞人憂天,凡是受過這個政權殘酷迫害的無數受害者,只要不放棄對抗性思維,只要一有機會,他們的確也很可能實行暴力。這樣的受害者五十幾年來一天天在增加而不是減少。作為政權暴力的掌握者,只要一天槍桿在手,就一天不願放棄鎮壓。同時,為了提高自己的士氣,凝聚渙散的人心,權力操縱者必須在境外樹敵,用對外仇恨來緩解內部衝突。內外的尖銳衝突,堵死了所有良性互動的希望之路。我指的“不歸路”的含義就是這個,這既是晚清的歷史、“八九”的歷史,又是當今的現實。
大劫之後,只要這個民族在人口上沒有被完全抹消掉,就一定會開始重建。可是如果從精英到大眾,他們使用的思維方式還是老祖宗的那一個——二元對抗性思維,即:有你無我,有我無你;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重建後的政權將還是一個極權政權。於是再開始另一個循環。根據是,正象孫中山、蔣介石、毛澤東等人在國家分裂中所作的整合努力一樣,最快最有效的途徑是藉助暴力,“槍桿子裡面出政權”。宋教仁和陳獨秀的道路,在這個思維方式簡單而又極端的文化土壤中沒有市場,將迅速被邊緣化和淘汰。暴力後隨之出現的制度,一定又是極權制度,不可能想象槍桿子奪來的政權會白白交給選民。類似《新民主主義論》中的承諾,都是為奪權服務的,是不算數的。
那麼,會不會出現一個好一點的極權體制呢?不會。斯大林式的極權體制,不同於中國傳統上的封建專制體制。封建專制的政權合法性,建立在“君權神授”上。天下是他們家的,他們對自己有信心,也不願意看到自己家裡天天雞飛狗跳。當然,開國皇帝照例要殘忍一些,打天下手軟不行。不過一旦建立了政權,首先考慮的還是百姓的修生養息。而極權體制從存在的第一天起,就伴隨着法理危機,就沒有休生養息的條件。這個政權不允許犯錯誤,一犯錯誤就不穩固。別人會質問,不合格你為什麼還不下去?可是只要是人不是神,就要犯錯誤。犯了錯誤又不想下台交權,就必須堅持錯誤,指錯誤為正確,隱瞞事實掩蓋錯誤,或用新的錯誤“糾正”舊的錯誤。當錯誤越來越多,積怨越來越重,矛盾越來越尖銳,就越來越不會鬆手,剛性越來越強,直到崩潰。從毛反右、大躍進的錯誤,到三年“自然災害”,再到“文革”以至接近崩潰,就可見一斑。至於下一個循環周期也許會縮短,縮短時間的條件是,整個中華民族,從領袖精英們開始,更換另一種思維方式,即去對抗的思維方式。最初階段,不妨從放棄簡單用“好人”或“壞人”下定義開始。
去對抗當然不是放棄原則,否則那叫“同流合污”。現代的國際政治舞台上,“去對抗”是廣泛認同的外交思維,而且行之有效。中國政府最近就潛艇越界事件,向日本政府“道歉”,緩解了一觸即發的國際衝突,可以視為及格的“作業”。世界的多數政治家們,都已經從兩次世界大戰中領悟到了真髓:只要通過對話和善意的良性互動,人類完全可以保持在不同信念下的共存狀態。至於由異到同的過程,也沒有必要通過暴力。辦法有很多,比如“和平演變”。有人立刻會用伊拉克戰爭來反駁,“為什麼美國要用暴力?”他們看事物,只看一個孤立片段,卻以整個過程來下結論。美國從來不是一個好戰的國家,由於美國的存在,世界避免了許多次大戰。其中最可能的之一是台海戰爭。
我寫的《關於“去對抗化”的思考》,得到來自讀者兩極的反饋。一極是,“怎麼可以和魔鬼討論非對抗?”另一極是,“決不可以和台獨、藏獨、超級霸權美國化敵為友。”即使中間的也說,“這是無用的善良。”這類思維在華人中的廣泛存在,既說明我的“去對抗化”的提出,不是無病呻吟;也說明這個民族前途堪憂是真實的。
讀到一個鄰國巴基斯坦的故事,這個故事來自BBC中文網。兩年前,巴基斯坦發生過一起震驚世界的惡性宗族輪姦案。受害者穆克塔爾如今利用賠償金創立男女學校,在巴基斯坦落後的山區提倡教育和婦權。2002年6月,穆克塔爾的弟弟因為被人指稱與外部落一婦女有染,部族長老會決定,由族中男人輪姦姐姐穆克塔爾作為懲罰。後來,六名被告全部被判處絞刑。穆克塔爾利用這起輪姦案中得到的9400美元賠償金,分別創辦了一所女校和一所男校。此前從未上過學校的穆克塔爾決定在教室里爭取婦女權利,並希望教育能改變男人的思維。
我欽佩這位沒有受過教育的鄰國婦女的遠見和勇氣,也羨慕那裡的法制和自由。中華民族以一個古老文明的民族而自傲,不過,一個有生命力的民族需要一個有生命力的理念來支持。我以為,經過幾千年的正反教訓,這個理念已經被找到,那就是:“誠實,善意,包容”。說來也巧,這個理念和被攻擊為“邪教”、卻既不邪又不是“教”的那個信仰團體非常接近。他們已經在世界眼中提升了中國人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