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奴役之路》一書中另一個邏輯不合理的例子是，哈耶克一口咬定希特勒反對資本主義，他的推理是：希特勒反猶太人，而猶太人是資本主義的代表，所以，希特勒實際上反資本主義，我不知他又該如何解釋雅利安資本家們在納粹德國沒有受到任何迫害的歷史事實。有一件歷史軼事可以用來揭示希特勒與資本主義之間的關係：美國福特汽車公司的創始人亨利·福特當年就曾經是德國納粹黨的政治捐助人之一。今天，有些美國人難以理解為什麼許多看上去不瘋不傻的人會支持川普，其實當年支持希特勒的人也並不都是瘋子傻子。

上篇我曾提到，哈耶克寫《通往奴役之路》一書的最基本現實依據是，他堅信，社會主義導致了希特勒專制的崛起。現在，就讓我們來回顧一下歷史，看看希特勒是如何實現專制獨裁的吧。

希特勒領導的國家社會主義德國工人黨（簡稱納粹黨）早期以反凡爾賽條約、反猶太人、和反共等強硬政治綱領為主要特點，最初在德國並沒有受到多少民眾的支持。1929年美國大蕭條衝擊歐洲之後，德國原本就因凡爾賽條約的嚴厲懲罰而持續不振的經濟進一步惡化，失業率上升到百分之三十多。這時，納粹黨看準時機，改用經濟口號來吸引民眾，它向德國民眾承諾說，自己有能力振興德國經濟、給所有德國人提供就業機會。這一策略的改變很快奏效，1930年，納粹黨在德國國會普選中異軍突起，從一個支持者寥寥無幾的小黨崛起為德國第二大黨。1932年，納粹黨再上一層樓，在該年的國會普選中獲得了百分之三十三的選票，成為德國第一大黨，但它又沒有獲得組閣要求的百分之六十選票，希特勒沒能自動當選為總理。當時任德國總統的馮·興登堡將軍為解決政府難產問題，聽從了一些德國企業巨頭的意見，於1933年1月任命希特勒為德國總理，由他負責組建一個多黨內閣。這些德國企業巨頭與亨利·福特一樣，是納粹黨1932年競選的政治捐助者。希特勒在接受總理職位時，提出了一個條件，要求內務部部長的職位必須由納粹黨人擔任。

1933年1月30日，希特勒宣誓就職，同年2月27日，國會大廈縱火案發生，希特勒在案發後第二天就宣布，縱火案是當時國會中的第二大黨-德國共產黨所為。當日，希特勒還以防止共產黨人繼續破壞為藉口，說服馮·興登堡總統發布了一個火災令，取消了人民的言論自由和集會自由權利，警察被允許不用遵循法律程序即可以隨意逮捕人，德國共產黨領袖被大批逮捕，其政治實力受到致命性的打擊。希特勒在毀滅了德國第二大黨的實力之後，立刻不失時機地舉辦了新一輪國會選舉，納粹黨在新選舉中所得席位上升到百分之四十三，仍然不足百分之六十，沒能實現希特勒希望的一黨治國。為改變多黨控制國會的狀況，經希特勒提議，德國國會於1933年3月投票通過了一個授權法案，允許希特勒內閣不再需要國會三分之二的同意、只要有簡單多數通過即可頒布實施法令。這一授權法案的通過使納粹黨獲得了國會控制權，希特勒走向專制的腳步從此無人能夠阻擋。在授權法案投票時，新選舉後上升為第二大黨的以馮·興登堡為首的德國國家人民黨和第三大黨-中間黨都投了贊同票，國會中唯一投了授權案否決票的是德國真正的社會主義政黨-社會民主黨，只可惜社會民主黨勢單力薄，沒能擋住專制崛起的勢頭。

另一方面，希特勒自上台之日起就開始了將德國改造成警察國家的行動，他通過對內務部（即警察部）的控制，將政府警察職責交到納粹黨的軍事組織-衝鋒隊和黨衛軍的手中，新警察們被火災令賦予不受法律限制的權限後，很快就滲透制服了除基督教會和軍隊以外的德國所有機構和部門。衝鋒隊和黨衛軍以暴力威脅不聽話的政治領袖，德國所有非納粹的政黨組織和民間獨立團體，包括曾反對授權案的社會民主黨，被先後一一禁止或強行解散，到1933年7月，希特勒上台僅短短六個月，德國就已經從多黨制變成了一黨制國家，納粹黨成為德國唯一合法存在的政黨。1934年8月，馮·興登堡總統因病去世，希特勒內閣在總統去世前一天做出決定，將不再設總統職位，國家最高首領由總理兼任，希特勒成為權力無人能夠制約的德國最高領袖，德軍官兵的宣誓改為向希特勒個人效忠，德國從民主走向獨裁專制的歷程就此完成。

歷史事實證明，希特勒是在德國資本家勢力、軍方、和基督教會等各派力量的支持或默認下當上總理並獲得獨裁大權的，整個過程與社會主義、與被哈耶克批倒批臭的計劃經濟毫無關係。哈耶克在書中宣稱，最聽納粹指揮的德國人大多是社會主義者，這完全是謊言，那些雅利安資本家們與絕大多數其他德國人一樣，順從並一絲不苟地執行了納粹的各項政策。美國猶太學者邁克·貝倫鮑姆曾這樣寫道：“牧區教堂和內政部提供出生記錄、告發猶太人，...，德國公司解僱猶太工人、終止猶太人股權，...，德國藥廠測試毒藥；公司為火葬場競標；遇害人明細則使用德國IBM公司製造的打孔機”，等等。在專制統治之下，不管你是什麼主義者，不聽話的人恐怕都會很快被消失，關鍵是要在專制崛起之前防止專制的誕生，這恰恰是德國社會主義者們曾經試圖要做的事，而資本主義者們卻沒有給予配合，領袖因此變得肆無忌憚。希特勒走向獨裁的過程說明，民主制度的空殼並不保證防止專制，如果民主制度下的人不行使制約領袖的權利，專制完全可以通過民主合法程序誕生。

哈耶克在書中常提到的另一個極權主義統治之例-蘇聯，其崛起也與社會主義或計劃經濟毫無關聯，列寧是依靠外國金錢的幫助、通過軍事政變建立起布爾什維克專制政權的。此外，雖然納粹黨名稱內有社會主義一詞，但納粹德國的社會主義與蘇聯式社會主義相差甚遠，如果說蘇聯式指令性計劃經濟雖然不是導致蘇聯專制的原因，但從經濟角度上講確實極其失敗的話，那麼，納粹德國的社會主義經濟從經濟效果看則非常成功，希特勒基本上保持了德國的資本主義經濟體系，他的社會主義主要是啟動由政府主持的社會公共項目，比如建造公路等，既為德國人提供了工作機會，又拉動了整個經濟的發展。美國在二次大戰之後，就搞過類似的社會主義，川普上台前的經濟承諾與希特勒的經濟承諾也非常相像。

證明社會主義並不必定導致專制或極權統治的另一個例子是印度。印度獨立後的政治體制一直是民主制，但其早期經濟發展選擇的是國營的社會主義經濟發展模式，雖然經濟發展結果很不成功，但印度的民主制度並沒有因此消失。實際上，我們只要仔細想一想，政府如果真想要極權統治，有的是比經濟手段方便得多的控制工具，軍隊、警察、司法權等等都在政府手中。哈耶克在書中設想出專制下的社會主義有多可怕，我可以舉好幾個現實中的實例來展示專制下的法律更可怕：斯大林在蘇聯搞大肅反運動、每天槍斃一千人時，那些受害者們都是經過法院審判後而立即槍決的；希特勒當總理的條件是要抓住內務部大權，為的就是要藉助施法者的威力來控制人民；在今天的中國，中共統治下的法治完全是惡法治國。如果因為專制下的社會主義可怕，我們就必須剷除社會主義的話，那麼，專制下的法律更可怕，難道我們也要剷除法律嗎？正如希特勒那樣，法律工具才是獨裁者們的最愛，比用經濟手段來控制人民要有效得多，而且，使用經濟手段可能會影響到國家經濟的正常發展，反而不利於統治者地位的穩定，這是為什麼中共最肯出讓給人民的就是經濟權利，其他如軍權、言論權、司法權、參政權等等，它就寸步也不讓了，可見經濟權利對專制者的威脅力是多麼地微不足道。中國推行資本主義經濟至今已快四十年，專制還沒有倒台的跡象，這一事實與希特勒的德國一樣，證明資本主義完全可以與專制共存，資本主義叢林裡產生不了政治自由精神。

一些美國讀者把哈耶克思想說成是戰勝馬克思主義的利器，如果我們僅僅從如何對待資本主義的態度看，兩者確實截然相反，哈耶克把資本主義捧到最高地位，馬克思則要埋葬資本主義，可是，兩種思想雖然貌似相差甚遠，但其本質卻有着共同之處。首先，兩者都認為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馬克思認為，經濟不平等是人間不平等的根源，因此，只要消滅了資本主義，人類社會就徹底平等了，他完全忽略了政治權利平等的重要性。哈耶克思想有着異曲同工之妙，他認為經濟自由決定政治自由，一定要有自由資本主義經濟，政治自由才有保障，反過來，一旦出現社會主義經濟，就必然會導致政治專制。哈耶克思想與馬克思主義的第二個共同點是他們都不相信民主制度具有制約和糾錯的功能，馬克思認為人類沒有能力控制住資本主義，資本主義發展到最後一定是極其腐爛、貧富極端惡化，所以必須消滅資本主義。哈耶克則認為人類無法控制住社會主義，社會主義一旦出現，就只會錯上加錯，一路惡化到將人類的自由吞沒，所以千萬不能允許有任何社會主義的毒草長出來。事實是，人類完全有能力控制住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人類社會的最佳經濟體制既不是全盤資本主義化，也不是全盤社會主義化，而是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共存的混合體，兩者各有所長，可以相互取長補短，為人類提供最佳服務。當今世界上所有發達國家包括北歐國家採用的都是這種混合體，只不過各國比例各不相同。就連對社會主義極度恐慌的美國也早已有了社會主義，美國的軍隊、警察、國家公園、公立教育、郵局等都處於社會主義管理體系之下。哈耶克所謂的部分社會主義化必然會導致全面社會主義化的定論毫無現實依據。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