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事情都不是獨立的

足球是和所有事連在一起的

《人物》：昨天（5月11日）剛發生了一個新聞。足協盃第三輪武漢宏興輸給江蘇蘇寧之後，宏興球員圍毆了對方，場面非常暴力，讓人震驚。你怎麼看這個事情？

郝海東：我不震驚。

《人物》：為什麼？

郝海東：因為你的社會就是這樣的，震驚麼？不發生才震驚。最近有個雷洋死了，我就問問你，他這個事怎麼發生的，他連群架都沒有打，他怎麼就死了。

《人物》：這兩件事你聯繫到一起了。

郝海東：能不聯繫嗎？任何的事情、事物不會是獨立的，警察怎麼就可以，一個人他從足療店出來——就算你是賣淫嫖娼，就算你違法了，你要問就問，該處罰處罰，怎麼就會發生下面這些事？具體我們不清楚，但結果是，最終這個人死了。奇怪麼？你整個社會，沒有規則，沒有儀式感，足球沒有足球文化。它就是社會的一個縮影，它是和所有事聯在一起的。

《人物》：南勇、謝亞龍當時因為假球入獄後，你發過一條微博說，難道只有足管中心有問題嗎？你還希望國家體育總局局長劉鵬能開會說明一下。

郝海東：那個，我媽看了從青島打來電話，「海東啊，你不能罵領導啊。」我說，媽，沒事兒，你就等我進監獄，你就給我送倆餃子就行。後來足協也有人電話追來，問我能刪了嗎，我說怎麼了，我說錯什麼了？對方說，沒錯，但別指名道姓行麼。我說，我就是問人家，我刪不了，要刪你們刪去。 

所以我有時候說，這些東西真的都是老生常談。我講的這些，十幾年前、二十年前也在講，發生的事情都差不多，這才是最讓人可怕的。我1980年進了八一隊，到1994年我們職業化，到2008年我退役，在這個過程中，我慢慢意識到，我們不管幹任何事，做任何工作，你在這個社會裡從來不是獨立的個體。我很慶幸，我最後趕上了職業化，這個讓我明白了好多道理。

《人物》：它給了你什麼？

郝海東：足球是給了我這個（指指頭腦），讓我會獨立思考，你們騙不了我，糊弄我不行。

《人物》：但實際上你是體制的受益者。你也談過，八一隊的訓練那時候是非常科學的。

郝海東：我是受益了，但是多少人沒受益。我們隊有因為白血病死了的王國剛，有很多沒踢完分配回家的，他們不是郝海東，不是江洪，不是江津。而江津後來呢？（註：江津後因假球入獄）我們一撥20多個入隊，沒踢出來的人就像才力（註：亞運會舉重冠軍，運動生涯結束後生活陷入潦倒，33歲去世）一樣，這些人你們看得到麼？我是受益了，我受益於我的足球，在這個環境裡踢到了國家隊、進了球，這是我幸運。但要不是這個體制呢？可能我25歲就去烏拉圭了。

能不能成為頂級前鋒這都無所謂

關鍵是你不能掌握你的命運

《人物》：說是佩納羅爾（烏拉圭俱樂部）的人看了你的比賽，當時就跟你說，轉會加盟我們球隊吧，後來給你寄了邀請函，但你都沒看到過那個邀請函。

郝海東：是，我後來問隊裡，邀請函呢，八一隊的回覆是我們已經撕了，反正你也看不懂西班牙文。這就是在我們這個體制裡面，你作為運動員，根本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而且你還是踢得好的。

《人物》：你一直覺得如果當年去了烏拉圭，你會踢得更好，成為頂級前鋒。而你後來去英國謝菲爾德聯俱樂部的時候已經是職業生涯末期了。

郝海東：能不能成為頂級前鋒這都無所謂。關鍵是你不是掌握你的命運。我25歲要是出去，那是自然而然的事，對吧，我踢得是這個水平，就有這樣得球隊來買我。但我出去的時候我已經35歲了，那個和職業已經沒有很大關係了。我純粹是出去看看，看看國外俱樂部怎麼運營、運作的，感受一下人家的足球、生活，我是了卻自己心願。這個是完全不同的了。

《人物》：後來德國的柏林赫塔和英國的水晶宮也邀請過你？

郝海東：對，但大連不放人，他不給你蓋章，當時我們這種情況里沒有什麼自由轉會，也不談合同到期，後來上海放人了，小范（范志毅）是去了。

《人物》：當時隊裡有和你溝通、問過你意見麼？

郝海東：說實話，我基本不知道這個事兒。全給你屏蔽了。

《人物》：後來你知道的時候是什麼心情。

郝海東：已經沒啥心情了。所以我說我10歲進八一隊，我就是一個被愚弄的人。慶幸的是職業化以後——對，它是偽職業，但起碼讓我跳出了體制，最後我還是出了趟國，我還看點書，我又喜歡明白點道理，知道人生不是像他們說的這個樣。你就是為了得個冠軍嗎？你到了國奧以後，你他媽進球了，好，你英雄，你輸球了，那就一會兒開會了，一會說你跑不動了，你聯賽打不下去了。我是誰啊？我就是你的工具嗎？ 

然後他們跟我講，郝海東，足球要這樣踢，那樣踢。我就問問你，你10歲的時候（笑）幹嘛呢，我在場上踢啊，你們10歲還尿炕，你還跟我講足球！沒事就開會，說要給主教練諫言，我想問，你們為什麼能給主教練諫言？那時候我們進了世界盃，一群人坐下來開會，都跟米盧說，（你要）這樣這樣，那樣那樣。都講完了，米盧就來了一句，你們誰去過世界盃？全傻了。

《人物》：你覺得不懂足球的人在管足球？

郝海東：這就是我們的現實，很可悲。其實對我個人沒什麼，我說也好不說也好，不改變什麼。我不理你們就完了。然後他們還要說你，什麼這個（球員）沒情商，那個不自律，那個自大，總之你踢不好球就是因為這些。有個屁關係？就從什麼道德、個性，還有人種上找原因。

贊助商沒了

這個球隊就沒了

《人物》：這次國家隊世界盃亞洲區預選賽的小組賽都看了嗎？

郝海東：沒有都看，就是陸陸續續嘛。

《人物》：感覺是？

郝海東：（笑）你說感觸，還有啥感觸。

《人物》：窩囊？

郝海東：不，不窩囊，就是你真實水平的體現。怎麼說呢，這個很逗，他會在一個地方，完了去意淫一下，他不想事物真正在一個好的軌道上，他只看這一兩場贏了，大家就狂歡一下，輸了就罵，是吧，真的沒有足球文化，也沒有沉澱，你等着這（世界盃亞洲區）十二強賽，輸幾場以後，又是滿天的謾罵聲。問題是你從根兒上就不好，你能解決問題嗎？

《人物》：你覺得今天的中超和十幾、二十年前比⋯⋯

郝海東：都是企業聯賽。

《人物》：為什麼這麼說？

郝海東：我問問你，恆大俱樂部不是我說的，它去年是虧了9個多億，對吧，這個是它報表上的，它一年花了13億，營收3個億，虧了9個億，你說，一個正常企業為什麼這麼幹？它是為了足球？它是為了中國足球的發展？它也弄過排球，你知道吧。

《人物》：郎平做的主教練。

郝海東：對，那現在恆大排球哪裡去了？它沒了。贊助商沒了，球隊就沒了。所以我說它就是企業聯賽。大連萬達沒了吧，實德沒了吧，哈爾濱也沒了。但國外不是這樣，你可以贊助，但你不可能（控制），它的足球是一個社區、一個城市的。所以我問你現在（中國）這種怎麼可能長遠？它和十年二十年前的區別，只不過從一個億，變成十個億、二十個億了，其他有本質改變嗎？

如果，歷史沒有如果了，我就說大連這些如果現在不倒閉，如果按照我們當時，當時我跟科薩在的時候我們倆的提議了，兩年以後，應該是01年，打的全運會，當時打完，我就告訴徐明，把鄭智和徐亮買了，如果是這麼個體系裡面，他們接上，（孫）繼海，王鵬他們，鄒捷、王勝、季明義他們，然後下來就開始有馮瀟霆、趙旭日他們，你說，今天是不是大連還是冠軍？但我們沒了。沒有傳承，沒有體系，是吧。歷史都沒了。

吃着地溝油

吸着霧霾

愛着國

《人物》：前幾天你去克羅地亞看兒子踢球，這趟感受如何。

郝海東：克羅地亞打仗一直打到1995年，到今年（和平）也就短短的20年吧，他們可能掙的不多，但是物價很便宜，非常乾淨。足球的話它國家很小， 但他們的體系是一樣的，那麼小一個國家，一隊、預備隊、U19、U18、U16，10個隊打雙循環。英國怎麼樣，德國怎麼樣，它就怎麼樣。它只是國家小一點，球員薪水少一點，但人家整個體系全部建立好了。所以他才能年年進歐洲杯決賽。你看它這個樣子，你就知道（我們）沒得贏。你沒有體系，你怎麼贏？

《人物》：你曾經說不用500萬小孩踢球，50萬個小孩里，就能出個郝海東。

郝海東：那得在（合理的）體系裡啊。不是光踢，光弄一老師，一幫人踢，有個屁用。像日本，像德國、西班牙，有這種體系的話，你循環往復，這一撥長大了後面接上了，今年50萬，明年50萬，那肯定能再出，李海東、王海東，多了去了。我、范志毅、孫繼海、李瑋峰，我們都是老百姓的孩子，我們跟外國人有什麼區別？日本的能踢，韓國的能踢，中國不能踢？這都是胡說八道。所以你說什麼叫愛國。愛國不是你拿了冠軍，愛國也不是你喊兩句口號，愛國得是你要給這個國家和老百姓做出什麼東西，建立價值觀。你國家要讓別人愛，也要做出東西。我們現在是吃着地溝油，吸着霧霾的愛，你還讓我愛國，那我怎麼愛你呢。

你們他媽的打假球

公然放球

現在還有錄像

《人物》：我聽過一個故事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說當時假球最嚴重的時候，有人給你父親送過錢，你當時就飛到青島，把那個錢等於給推回去了。

郝海東：不是。是這樣的，他們是找到我父親，希望通過我爸告訴我有場球，你那個什麼一下。我跟我爸說你別逗了，你還管這事？跟你沒關係。我踢我的球。但我跟你們說，是有人給過錢，當時1996年吧。

《人物》：那還是在八一隊。

郝海東：在八一。你們操縱了別人我也沒辦法，我不能說他媽這場球我能管得了，我只能告訴你們，我不打。後來我當了（大連實德）主教練，主教練兼隊員，也有人找過我，不是說要給我3000萬，是說他拿3000萬出來，要我們一起做幾場球。

《人物》：他具體要你怎麼做？

郝海東：就是操縱，輸贏等於都是事前定好的。比如他們說要打出幾比幾。講實話，當時大連比較好操作，我們主場對一個弱點的，贏他1 : 0還是10 : 0，你說是不是我們的，對吧。

《人物》：你怎麼回他的。

郝海東：我說操蛋，你可真有錢。我贏了，你給我發獎金這沒問題。我只能掙我能掙和我該掙的錢。

所以我就會慢慢地思考，你這一輩子，就為這點錢？我能贏，能踢主力，我自己過好點，就得了唄，那你能這樣嗎？我在大連到後期，去比賽，都有人說，海東啊，屋裡長途電話隨便打，吃飯單子你隨便填，我都沒用過一回，因為我知道那不是他們的錢。對吧，這些人揩別人的油來討好我。這一切，你越來越明白，這樣不行啊，你也出不來好球員。你看，到了今天，我說錯了嗎？你現在是不是連泰國都贏不了？你說我為什麼要說？我在大連，在八一隊，在國家隊，他們誰說過郝海東是攪屎棍，有嗎？但我看不慣啊，我說你們他媽的打假球，公然放球，現在還有錄像。

《人物》：1997年最後一場，大連隊2 : 4輸給申花？

郝海東：那場，我指着他們說你們他媽這麼幹，就別踢了，因為誰都能感覺到，不對頭，怎麼會踢成這樣，但我又沒證據說人家那個。還有一場，我們主場跟延邊踢，當時我中場就急了，就他有人也不鏟球了，當時我跟徐根寶說，你們這麼幹，我就不踢了。

《人物》：後來去打日韓世界盃是什麼感受？打了三場。

郝海東：很正常，沒感覺。就是第一場輸得窩火，對哥斯達黎加，2 : 0那場，當時確實挺糟的，反正有人看到有賭球集團的，至少我看到了。包括後來國內媒體也在吵吵嚷嚷。反正是我心裡最彆扭的，整個踢得就很彆扭，以我們和他們的水平不至於成現在這樣。

《人物》：你覺得本來應該有的打。

郝海東：對，有的打，是吧。但這個東西就是，社會有時候這樣子真的很可怕，你都找不到真正的原因了，所有的東西，全都裹在裡頭。你怎麼找？你不能說誰一定賭球了，誰一定打假球，你還在這個大環境裡面踢。所以很討厭，很糾結，很痛苦，已經真的不純粹了。

《人物》：你這種感受你當時跟不跟其他隊員交流?

郝海東：會聊。但實話說每個人感受到的不一樣。每個人內心底層的那個東西，並不相同。

《人物》：在這種不乾淨以及不快樂裡面，你當時還繼續踢下去的原因是什麼？

郝海東：你得活着啊。我不幹了？退役？但我還能踢啊，我有父親母親，老婆孩子，我還得掙錢養家呢。我兒子現在在克羅地亞，女兒她還有兩年就去英國讀大學了。等我給他們都弄到能自我生存的時候，我就更加自由了。

前日本國家隊主帥岡田武史在來中國執教一段時間後，給出了這樣的一些話：訓練中讓我大吃一驚，訓練是上午10點開始，如果在日本的話，球員們早就已經出現在場地上，日本的球員是因為喜歡足球而成為職業選手，是只要場地上有球，就會不由自主地去觸碰它們的一類人。

中國的選手則不是，即使早早來到訓練場，不到開始訓練的哨聲響起，他們的屁股不會離開板凳。大家缺乏“今天也讓我們大家一起加油”的氣氛，只是單純的因為訓練才聚集到一起的感覺，訓練中被要求的訓練雖然一定都會完成，但是只要訓練一結束，大家也都準時離場。留下來加練的選手也沒有，完全沒有讓我感覺到他們“踢足球是快樂”的感覺。

去某地打客場比賽的時候，中國教練組說：XX的家裡人打電話來說希望讓XX上場比賽。因為是在客場這個省所出的球員，所以想借這個客場有讓他衣錦還鄉的感覺。但是，我確並沒有理會。對於使用什麼選手我的方針非常簡單，那就是只使用有實力的球員。什麼親戚朋友，什麼老闆喜歡的球員，什麼老家是哪裡，和我有關嗎？優勝劣汰，就才是職業足球。

在一次演講中有人問岡田武史：中日足球的差距到底在哪兒？岡田武史說：中國足球缺乏那種熱愛足球，真心想把足球水平搞上去的人，中國球員缺少夢想的指引，大家似乎只想從中賺錢而已。

岡田武史的回答可能很多人看後會發出不滿的聲音，但拋去民族情緒後或許這些話真的是一針見血。

三十年不到，為什麼中國足球被日本足球遠遠甩開？

1992年亞洲杯在日本開打，日本隊最終史上首次奪得亞洲杯冠軍，開啟了足球騰飛，最終1998年日本隊首次打進世界盃，雖然三戰全負，但對陣牙買加隊收穫了寶貴的一粒進球。而中國隊在這幾年起起伏伏，號稱史上最強的97國家隊，再次無緣世界盃，不過在2002年，憑藉日韓東道主有利身份，中國隊史上首次打進世界盃，但在世界盃上三戰全負淨吞九球，輸的底褲都沒。

中國隊此時已經與日本隊有了一定的差距，但還是可以彌補的，而且兩隊首次打進世界盃也就差了四年，不過其後的發展趨勢讓人意想不到。日本隊隨後連續打進2006、2010、2014、2018年世界盃，而中國隊卻連續三屆世預賽小組賽就被淘汰出局，連個十強賽（八強賽，十二強賽）資格都沒撈到，而在2018年世預賽中，中國隊驚險的打進12強賽，最終被淘汰出局，連續四屆無緣世界盃。

如今，日本隊被公認為亞洲第一強隊，而中國隊的水準在亞洲也就是第八到第十二位的水平。三十年前，中國隊的水平還是略超過日本隊一籌，而今兩國足球差距這麼大，讓人感慨不已，這到底是什麼原因呢？

其一，日本足協的長久規劃和日本足球的持續發展，由於中日兩國歷史原因，很多人說起日本都不以為然，但該學習的地方還是要學習，日本人做事極為嚴謹，可以持續幾十年。而中國足協最擅長的是折騰，一朝天子一朝臣，朝令夕改，領導們最核心的利益是自己在任期的“政績”，而足球青訓偏偏是個細活，君不見，謝亞龍等入獄後，真正受影響的不是那屆國家隊隊，而是那時正在青訓的90-96年齡段球員。

其二，中國國內無人重視青訓，足球人口太少，目前中國足球註冊人口為8000人，而德國為650萬，日本為67萬，這個差距實在太大了。像徐根寶這樣踏實辦青訓的，實在是鳳毛麟角。

其三，足球也是需要傳承的，需要傳幫接代的，日韓的大部分球員退役後，或者投身青訓，或者投身教練職業。但中國的一批優秀球員，只能逞口頭功夫，真正的實事並沒有做多少。如此種種，中國足球與日本足球的差距越來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