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死於文革的貴陽市第一中學恩師們

5/27/2021

請看我母校門前的紀念碑，帶領母校進全國500強中Top5% 的恩師們，文革悉數自殺身亡；養十餘口老小的恩師段幾何，自殺前該受何等煎熬？恩師們都受了何等苦難?  相逢一笑泯文革之仇？除非恩師們起死回生！今天以此文痛悼我的恩師們。

五十五年前中共黨魁毛澤東發動文革，從滅師開始，造成至少上百萬中國人主要是知識分子死亡，文化、社會全面倒退。這場浩劫是秦始皇焚書坑儒的翻版，其殘酷、其罪劣，罄竹難書。

然而在五十五年後的今天，中共正以一種扭曲的方式，重新定義文革、企圖為文革翻案，文革2.0 在多地已悄然開啟 。

更可笑的是，有人還提出泯文革之仇。相逢一笑泯文革之仇？殺師、殺父之仇，能相逢一笑泯之？試問，倘若文革殺的是你父，滅的是你師，你能一笑泯之？痴心妄想！

近日我在【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A0NDY3】一文中寫道，我那山高皇帝遠的母校，貴陽市第一中學，在全國高中，歷年以升學率或各種數理競賽排名，在500強中保持在Top 5%。據權威統計，2019年，在進入500強的800所高中叢林中，名列第42。

想想全國那麼多名牌高中，尤其是名牌大學的附中，如北師大女附中、人大附中。。。。光聽名字，響亮！震懾！厲害！幾乎所有名牌大學都有附中，有的還有幾所。名牌大學牛，他們的附中更牛！

我的母校，1906年清末建校，至今115年。在有全國排名的近一二十年期間，保持Top 5%，500強中的Top 5%，強中之強，憑什麼？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憑母校紀念碑上的名師，侯物理、楊代數、段幾何、唐三角以及三個敢做敢當敢全力支持他們的校伶導。恩師們術業精湛，嘔心瀝血。他們是學校的魂，師魂薪火相傳，鑄就貴陽市第一中學的輝煌。至今無人能超越這些被文革逼死的恩師。

恩師們的共同遭遇是，三反五反被不同程度搞打；反右時第一時間被打成右派；在校長李文學的主持下，在全國右派能摘帽時成為第一批摘帽右派；文革初期被殘酷迫害，為保尊嚴而自殺，殞於壯年50歲上下。

恩師們站在講台上的的共同風範是，右手持一截粉筆，有時輔以一根教鞭，不用看教案，頓挫抑揚，㑆㑆而談，在知識的海洋中任馳騁。板書流出指尖，或娟細、或獷放，漂亮至極！

母校是一所過份強調數理、輕文科的學校，我在此補上一位和以上恩師們同命運、同風範，但碑上沒有排位的魯迅先生的學生, 恩師熊語文。

當年，全校高初中各三個年級、每級6個班、近2000名學生。我是少有的，所有恩師都教過的學生。遺憾的是，用老師們的話語，俺是個不象女生的女生，是讓學校和恩師們最不省心、讓同學們煩心、以遲到早退打瞌睡拖班級後腿的混混。

當俺害班級評不上先進時，或遲到推開教室門喊”報告”時，總被斥責，”害群之馬”, 或”一個螺絲打壞十二碗湯。”俺打瞌睡的本事無人可比，能從一節課睡到另一節課。開始時老師同學還會把我叫醒罵幾句，後來賴管了，任俺睡。

任俺怎麼渾，數理考試總常勝，尤其是物理。走到哪裡，”聰明、Intelligent、Smart”等稱讚如影隨形，尤其是飄洋過海後，在從來不吝誇人的西方白人圈中、在國內外業界同行中。

俺不笨，但智力稍高於平均而已。成績優異是因為會睡覺，而非聰明過人。花在學習上的時間不多，惱子不疲勞，思考問題時效率就高，別人想不到的我常常能想到。

大煉鋼鐵時，我在高爐旁甜甜的睡了一覺，醒來時見大家為找不到石灰發愁，俺二話沒說，跑去廁所弄回滿滿一簸箕。

在比利時，接手一個多間實驗室折騰了兩三年無果的課題，生物樣品中稀土元素測定。我兩周解決了關鍵技術，老闆、業界同行們無不誇讚俺聰明、厲害。其實是因為本人讀書不多，頭惱中條條框框就不多。加之膽大，敢於在精密儀器心臟動刀。老媽常斥責俺，膽子死大。

俺讓老師不省心到什麼程度？高三班主任攥緊了我的高考准考證，不放心讓我自己拿。若非如此，我真會因遲到而缺席物理考試，我的人生也就該重寫（另文）。即便班主任如今年己過百，即便俺已遠在天邊，老師仍存放着我的准考證，不忘對每次去㸔望她的老同學們提及。

因為俺渾，受的額外關照多，和恩師們的關係比其他同學密切，至今仍清楚記得恩師們容顏，教學風範，為人師表、做事楷模。

童年青少年時期，經歷過家父數次被隔離審查、停職停薪、我輟學，為不再過那種耽驚受怕的日子，想儘早掙錢，為家分憂，初中畢業時，我只填報了一個志願：中專衛校。

但學校當年要辦一個高中寶塔班，如今稱為重點班，全省招生，我被挑中。

什麼寶塔不寶塔，我堅持不上高中，要上衛校。校長韓述民(上排右一)親自數次家訪。最終老父親在開學兩周后，把不情不願的我送進寶塔班教室。管着全校2000學生的韓校長，一次次登門，非拽我這麼個家長多次被隔離審查的學生回校不可，現在還有這樣的校長嗎？

侯物理：妥妥的民國范。懦雅，頭髮紋絲不亂，黑色三接頭皮鞋一塵不染。老師是和楊振寧同期的留美物理博士，解放初期海歸報國，任上海交大教授，後因政治問題發配邊關到母校，我們有幸得這麼好的恩師。

老師明明被大材小用，但從來不嫌棄我們，山里沒見過市面的學生。當年校伶導的賢明，能讓這麼高級的知識分子同心同德，共創母校輝煌。

我不是好烏，從頭到腳都是毛病。自尊、尤其是做為一個女生的自尊，幾乎泯滅，連一條槓的小隊長都沒當過。所有的班干、隊干，包括小組長小隊長，都要民選，誰都不會舉手選我這種混混。

俺也並非一無是處，功課好不算優點嗎？當年劃定好學生，看重品行，要乖。俺這種遲到早退打瞌睡的，不乖，不受同學們待見，當然沒人會舉手選我當哪怕小組長、小隊長。

老師不再乎我是混混，任我為物理課代表。課代表算不上班干，不用民選。當物理課代表，是我中小學時期唯一的輝煌。不是有話說，在高中物理不比男生差的女生，將來就不會比男生差嗎？何況俺是侯物理指派的課代表。至此，俺多了一分底氣，開始有自我認知意識。

侯老師上課不緊不慢，每堂課前都有五六七分鐘測驗。侯老師強調，找平衡關系列方程式解題。的確，數理化不都是定律、定理、這式那式、反應方程式嗎？方程式不都是平衡嗎？世間萬事萬物能離開平衡嗎？學好數理化，找平衡，走遍不下都不怕！

侯老師教的是思維方式、方法，舉一反三，讓學生終生受宜。我的整個職業生涯，橫跨中西，都在找平衡，樂此不疲。平衡是綱，綱舉目張。

侯物理的兒子和我們同級，高考因老師的“歷史問題”被定為不予錄取。

老師若不海歸報國，如楊振寧一樣留在美國，定有建樹。一步不慎，鑄成千古恨！痛哉！

楊代數：老師給俺最深的印象是的嘔心嚦血。老師口袋中總有一小塊西洋參，常見老師取出啃一點點又放回口袋。啃洋參是為了提氣，老師身軀瘦弱，卻聲如洪鐘。老師授課言簡意賅，條理清晰，幽默風趣，酣暢淋漓。

老師的女兒是什麼都優秀的好學生，高中和我同班，高二和我同桌。當我家搬到離校遠的地方時，常去她家蹭飯。困難時期，但凡她家有葷腥，甚至她有特供的姨母家宴，都會叫上我。當時我真是渾，想那困難時期，誰家不難？我卻總去蹭好吃的。同桌情誼，銘記終生。

段幾何：頎長身軀，不修邊幅，幾分潦倒。當課排在上午第一節時，老師走上講台，直接往黑板上出一道題測驗。學生做題時，老師在講台旁坐下，從袖筒中掏出報紙包的油炸糯米粑(校門口買的，三分錢一個)，滿教室飄香。老師享用完後，叫我們從後排把卷子傳上來，開始講課。

老師的板書漂亮至極，和老師衣着邋遢成鮮明對比。老師從不用直尺三角板曲線板量角器，徙手畫幾何圖。弧是弧、線是線、直角是直角、鋭角是銳角（誤差不超過三五度）。話語不多，三言兩語，把課講得清清楚楚。

初一的數學只有代數，初二增開了一門課，幾何！有句話說，幾何幾何，磨破惱殼。俺的感覺是是，幾何幾何，眼前一亮，人生快活！接觸到幾何，我覺得世界如此美好！更沒想到的是，那最讓俺頭疼的歷史課居然壽終正寢了！真是好事成雙，初二萬歲！

寫到此處，俺想到以前從未想過的，如果幾何啟蒙老師不是段幾何，這門學科有這麼大的誘惑力嗎？明師真的很重要，直接影響莘莘學子們眼界、世界觀的形成。文革仃了課，學生們學到的不是美好，而是打砸搶，當下才會有那麼多的壞老人。

老師月工資五六十塊，養十口之家。上有老母，下有七個兒女，師母無工作，撐着虛弱多病之體操持家務。家中兒女誰沒回家過夜，無人管得着。早晨一個三分錢的油炸糯米粑，是老師唯一的享受。

真不知老師丟下這一家子，自殺前有多煎熬？頂樑柱倒了，老少一大家子怎麼活啊？萬惡的文革！死有餘辜的耄！

唐三角：老師每接手一個新班，走進教室上講台，在黑板上書寫自己的名字，唐和，兩個字占滿整個黑板。然後面對全班，以特有的尖聲、大分貝自我介紹：”我--叫--唐--和！！”。然後返身迅速擦去名字，寫上占滿黑板的”三角”兩字。再然後，面對全班說第二句話：”我--教--三--角！！”。

何等自信！何等霸氣！何等擲地有聲！相比代數、幾何，三角公式是要花功夫去背去記的，公式套公式，彎彎又繞繞，兜兜再轉轉，磨人，欠爽。但老師就有那本事讓你跟着轉，跟着繞，前方就到外婆橋。

俺在高考前兩周，突然決定從備考了半年的醫農轉到理工。兩周時間，要複習已丟了半年的數學物理。代數幾何物理是不用複習的，但三角不可麻痹，公式要從頭背。

在理工教室坐下的第一堂自習，是唐三角執勤。當老師走到身邊時，俺怯怯地提了個問題，老師尖嗓子：”唉喲喂！過幾天就要高考了，你還問這樣的問題！”這一尖叫，全教室的同學都把頭轉向了我這個，在教室角落上蹭了個坐位的混混。

這句吼叫的震懾力，若是換個人，一定承受不了，趕快跑回醫農類。但俺這種混混不怕，老師有訓人的底氣，俺有不怕訓的底氣。幾天突擊丟了半年的數字，照樣考了99分。

難以想象，能把如此自信霸氣的老師整垮，文革真是厲害啊，荼毒萬千，誰能敵？！

熊語文：老師是魯迅的學生，妥妥的民國淑女范。學姐們總會提醒學妹們留意，老師講孔雀東南飛時，在念到” 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弾箜篌/十六誦詩書/十七為君婦/心中常苦悲”時，會從大襟口袋中掏出白手娟抹淚，直到誦完全文。我注意到了，果真如學姐說的。

老師1生未婚，也許和孔雀東南飛中劉蘭芝情感相通？老師獨住一處幽靜的、種着各種蘭花的小庭院。有兩次把我們幾個女生叫到家裡，呤詩習文、共渡周日。喝着吃着老師精心備下的茶點，多麼溫馨的歲月啊！

俺這個混混，是個錯別字大王。老師沒有不耐煩，而是用其他方法，試圖要我去除頑疾。每次的作文分數，標出錯別字扣分，如：85-17=68，每個錯別字扣丨分，如果不寫錯別字，應得85分，而不是68分。俺辜負老師苦心了，直到今日，提筆就寫錯別字，混混本性難移。

師者仁心，哪怕整篇文章上下佈滿錯別字紅XX，我的作文幾次被作為範文，貼在年級共用走廊牆上的專欄上，專欄如萬維的導讀。老師們還把專欄里的範文在其他年級評講，由衷的評判那些可圈可點。

不能想象，這麼仁心、文靜、潔身自好的老師，是怎麼決定、又以什麼方式結束生命的？老師一定和投水自盡前的劉蘭芝一樣，“著我繡袷裙，事事四五通”，體體面面告別這個混沌污濁的世界。願老師靈魂在天，永不受塵世玷辱。

恩師們，你們嘔心瀝血撫育了我們，希望我們成為對社會有貢獻的人。

我們在大饑荒中倖存，但耄為個人野心不惜拿全中國草民做試驗，運動不息。老師們遭迫害至死，學生們和厄運抗爭。但多數情況下，人終究爭不過命。尖子班沒有達到老師們的期望，但我們班沒有1個人變壞人，都努力為社會盡了我們的所能。

被韓校長數次拽回教室的混混我，當年高考省第1名，降格錄取進了師院，文革中當了體育老師，開始了人生逆襲。憑着侯物理的平衡解題思維，闖蕩江湖，舉重若輕 ，遊刃有餘。

在此以時間為序，題綱式向恩師亡靈匯報，從體育老師起跑的逆襲人生。

• 當籃球裁判遇貴人相助，脫離體育老師生涯，進了不到十人、只能打針發藥的DY市防疫站。

• 俺表舅（全國秘尿外科第N把刀），以接收數十名侍開刀病患及進修生為代價，為我換來到浙江省防疫站進修一年的機會。進修兩周后，當我幾分鐘完成了一道計算難題時，帶實習老師感嘆：”小L，你揹個進修生名譽，你們站每月付進修費，事實上，你比他們 (實驗室其他人) 都強，。。。。”

• 沒有上級站的幫扶，在當時連買支玻璃試管都要憑計劃的 年代，拳打腳踢，在DY小站從零開始建起實驗室 (俺的花果山)，開展了省級防疫站才能開全的三大衛生理化檢驗。因提供數據可靠性高，DY小站名聲在外。俺集壘了實驗室第一手經驗，從體育老師成功轉型專業人員。

• 以專業人員身份調進廣西防疫站，進入全國水質理化檢驗科研協作組，搞上了科研，寫上了論文。

• 在全國首次大型國際會議上發言，遇貴人，在權威雜誌發表了第一篇英文文章，和國際接上軌。

• 憑第一篇英文文章，得到比利時Antwerp 大學醫院資助，被導師順為PhD學生，取得學位。因解決了多間實驗室折騰了兩三年無果的課題，在業界#1雜誌發表了文章，取得漂洋過海到美國的船票。

• 在美國公司打工；到聯合國實驗室當顧問；回美國創業。

• 二十又五年，俺的小小的實驗室成為聯邦政府的供應商（Federal Contractor），持美國能源部長期飯票。

• 參予過國際及美國所有相關大課題，為課題提供技術支持，多次在國際會議上被肯定。

• 發表過數十篇被廣泛引用的SCI文章，有幾篇是引用四五百次的教科書級別。

• 本實驗室常常參予國際及美國國內競標測試，每次成績都是第一。例如在一次石油分析實驗室間的比對，新加坂享譽全球的百年老店得分50，俺實驗室是前所未有的100！為此，本實驗室不缺定單。

• 憑創新的技術，俺一直擔任着某富可敵國的能源公司的長期技術專家。這是史坦福、MIT等名校名教授們都感興趣的職位。

一個生錯地方、降格錄取、在故土被打入另冊的五屆生，當我站在聯網的講台上做技術講座時，面對眾多出身名校的聽眾，常常會想，若沒有恩師們嘔心瀝血的教誨，若沒有侯物理教的找平衡思維方法，俺不會有今天。

恩師們安息！把你們的尊嚴踩在腳下的，終有一天會受報應，血債血還！

              貴陽第一中學校址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