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亂刀砍死的人
江棟梁答應請我吃海鮮。他是在賭桌上許諾的,確切地說,是在賭錢賭得熱火朝天、他大贏特贏的時候許諾的。那一陣他手氣巨好,人逢贏錢精神爽,他心血來潮幾乎不假思索就誇下海口,說劉春,等我發達了,我天天請你吃海鮮。
我知道他多多少少有些吹牛,但不全是虛言。吹牛是要本錢的,他是個有背景的人。這年月有背景有靠山,發達的幾率相當大。他雖然吹,但確實也保不准哪天就發達了。我跟他很鐵,他這麼說,相當於表態,認可我這個兄弟,這讓我激動和興奮。心裡盤算着等他發達了沾沾他的光。許下諾言的時候,他贏了很多錢,可是隔了一會,牌勢急轉直下,把贏的錢輸光不算,還賠掉了老本,結果到最後,他輸了個精光。
賭錢結束後,他傻呆在椅子上,一動不動,筋疲力盡癱倒在那兒,象得了老年痴呆症。其他人拍拍屁股都走掉了,我看在他剛才許諾的情份上,過去把他扶起來。如果他不許諾,我可能也像其他人那樣,拍拍屁股走了,不會去管他。但他既然說要請我吃海鮮,我覺得我還是被感動了。看他輸光挺同情他的,對他由勝轉敗也覺得很惋惜,鬼使神差,晚走了幾步,出於關心,就扶了他一把。
扶他起來,他有點清醒了。出了門掏出摩托車鑰匙點上火,直往前衝。一直衝到稻田裡。賭錢賭昏了,變成喝醉酒的酒鬼,控制不了自己了。他摩托車倒翻在稻田裡,人壓在車下,哼哈哼哈,也不見自己掙扎爬起來。我走過去,又幫他把摩托車扶起來把他人攙出來。
我這樣做,是認為兄弟要講情份、要義氣,他既然許諾要請我吃海鮮,說明他看得起我,我就不能對他不管不顧。我對他講義氣,還有一層,我很羨慕他。確切說,很羨慕他一家。他家大哥在東海鎮上開了兩爿機械廠,盤子做得很大,很有勢力。所以我判斷他,別看現在是小混混,只要一靠上大哥,就立即可以吆五喝六出人頭地。還有據說,他家老頭子很聰明,很早以前鄉村流行造老式房子的時候,他家老頭子可以不請木匠,木匠活自己做。對從來沒有做過木匠的人自己搭房建屋,這差不多是億分之一的概率,我對聰明人是很佩服的。得他老子的遺傳,我也相信江棟梁會是個聰明人。我對他講義氣,好比人情投資,一定會有回報的。還有一個實實在在很佩服他的地方,他只比我年長兩歲,在二十歲的時候,自己就造好了樓房,二十歲年紀輕輕赤手空拳自己造樓房,這在鄉下是非常牛逼的。
我們經常混在一起賭錢。基本靠賭為生。他輸了,我會毫不猶豫把錢借給他。他有了錢,會很爽快地還我。在賭博上,我們之間不做輸贏。有兩三年,我們混得很愉快。那些日子我們浪跡江湖,過得隨心所欲。但也有不好,雖然沒有人管我們,生活上容易忽上忽下,輸了錢只能做癟三,贏了錢極容易手舞足蹈海吃海喝,假如贏錢和輸錢的幾率對半開的話,還是沒錢的時候多。
江棟梁很爽快的,沒有錢,我們就共產主義,把大家身上僅有的零碎錢拼拼湊湊。由於沒有家庭負擔,窮日子倒也過得逍遙自在。這個時候,孫志剛也和我們一起共產主義。小孫不賭錢,但喜歡跟在我們屁股後面幫我們跑腿。他之所以甘心情願,是認為結識我們這些社會上的人,很有面子。小孫家裡承包着魚塘,養魚養蟹,家裡很殷實,不需要他辛苦上班賺工資,父母也不管他。
小孫既有錢,又願意做我們跟班,我們當然很歡迎他。小孫的加入,為我們帶來了活水,也讓我們感覺到了做帶頭大哥的滋潤,我們輸錢的日子,就不必那麼慘了。那兩年,我們三個人常常聚在一塊。我們非常喜歡小孫。最後發展成為我們有錢沒錢都吃小孫的。我們都沒有認為有什麼不好,好像是順理成章的。小孫也慷慨大方,掏錢從來不扭扭妮妮,總是很爽利,好像掏的不是他的錢。
小孫既然願意當傻子,我們也樂得消費他。有一天,小孫找到我們,說老子給了他錢,要他去買摩托車。買一輛幸福125的。小孫把嶄新的鈔票拿出來嘩啦啦顯了顯。江棟梁朝我看看,我心領神會朝他點點頭。我們載着小孫往王山市里去。
我們沒有進市里。江棟梁說,我們時間還早,是不是去山上轉悠轉悠。我當然沒有異議。小孫對我們言聽計從,也不反對。我們到了山腳下的興福,在樹蔭下喝茶聊天。聊了一會,江棟梁說我們小來來,消磨消磨時間。我說好啊好啊。小孫有點猶豫,我說不要緊,我們小玩玩,不是真的金錢輸贏,只是口頭上賭,你贏我贏,不發生實質的金錢往來。
小孫還是有些猶豫,我瞪了他一眼,說自家兄弟連這點也不信任,你也太膽小了吧,還好意思出來混?我這麼一說,小孫點點頭同意了。我拿出了紙牌。到傍晚的時候,全部是小孫一個人輸了。江棟梁一把抓過他的包,說你輸了這錢歸我啦。小孫以為他開玩笑,開始沒在意。後來看看勢頭不像,才緊張起來。說不是講好假賭錢麼,怎麼你把我的錢搶去了。江棟梁很強硬地說,賭錢就是賭錢,有什麼真賭錢假賭錢的。輸了就是輸了。小孫急了,一把扭住他的胸脯。兩個人廝打起來,我在中間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左右為難。
最後小孫沒有扭過他,被他掙脫了,抓了包逃離了現場。我和小孫趕到他家裡,他家裡門鎖着,我們看見他老子,窩在他新屋前面的簡易屋裡,我們把事情說給了他老子聽,他老子就罵,不務正業,活該。那口氣,也不知道在罵他兒子呢還是說我們。我們在他家門口蹲守到半夜,也沒見他回家。
後來小孫再也不跟我們玩了。跟我們分開後,江棟梁把黑到的一萬塊錢輸光了。他的未婚妻在幫他大哥廠里做會計。他串通未婚妻,把廠里流動資金全部轉出來,自己開了一個小玻璃廠。弄得他大哥大發雷霆,十分惱火,他未婚妻為此也主動辭職。兩個人一直住在廠里。有一段時間,江棟梁三番五次打我電話,說要請我吃海鮮,履行當初的承諾。
我被他的真心誠意感動着。但是我到東海鎮距離很遠,所以一直沒有過去。因為我不過去,他就不停地打我電話,似乎不請到我誓不擺休。他每次電話我,態度都很誠懇。他的誠懇的態度,使我意識到,他發達了,他現在變成有錢人了。因為有錢,人也上了層次,不再是以前的小混混了。脫胎換骨變成了體面人,既和順又懂規矩。我骨子裡桀驁不馴,所以對懂規矩的人,是很敬仰的。為此,引發了我的好奇心,就算不為吃海鮮,就是純粹看看江棟梁的變化,也應該去東海鎮看望看望他,看看變成規矩人的江棟梁跟過去小癟三時的江棟梁有什麼不同。
我下了決心,特意向單位里請了假,還買了一套西裝,心裡想,江棟梁變成了有錢人,有了地位有了身份,作為他的朋友,我也不能穿得太寒酸,丟了他的面子。我甚至還想借輛汽車,顯擺顯擺,這樣不但我自己可以裝面子,也幫他賺面子。但我自己沒有汽車,身邊也沒有有汽車的朋友,只能去車站租一輛。為了面子,我還特意關照司機,說到東海鎮上我朋友那兒,你別說是我租的,就說車子是我的。
諸事準備完畢,我挑選了個好日子,跟他約定,我某月某日過來,吃你的海鮮。我們說得鄭重其事,商量妥當,那天,我打扮的象新郎一樣,嘀嘀啦嘀嗒,開着汽車到他家門口。他家外面圍牆的門口纏着巨大的鐵鏈,鐵鏈中間掛着一把大鎖。從大鐵門中望進去,走廊里布滿了灰塵和蛛網。今天不是約好我過來吃海鮮嗎,看着這個樣子,我站在門口,丈二摸不着頭腦,不知道怎麼辦。心想既然我們約好了,我大老遠趕過來,如此冰清冷水,你失信於我為哪般?在我頗費躊躇的當口,他家老頭子拖着鞋皮走了過來。問你找江棟梁?我說嗯。他說他死了。我大吃一驚。他說你跟我來。
我隨他鑽進他的小屋,簡易小屋破破落落,因為低矮,光線很暗。剛踏進去,象進了地獄,差點摔一跤。他指指一個凳子,要我坐下。我坐下來,他在我對面坐下。我看着他,心想這就是當年傳說中那個沒學過木匠就會自己造房子的聰明人。我崇敬之情油然而生,不由得整了整自己的衣冠。
老頭說,他當初黑了你們一萬元,轉眼就輸光了。我說你別這麼說,那一萬元跟我不搭界。老頭繼續說,後來他拿了自己老兄廠里的資金,搞玻璃廠,開始賺了錢,後來又賭,又輸,討債的人天天有,堵在他廠里,他廠子開不下去就自己把自己藏起來。
東躲西藏不是事,他於是跪下來求我們,我就把養老的積蓄都湊出來替他還賭債,他老兄也幫他還。終於幫他擺平了。玻璃廠恢復生產又賺了錢,他又開始賭。接下來沒人再幫他還賭債,他就被債主殺死了。等我們發現,他被砍了四五十刀。
老頭子告訴我,說江棟梁被殺死了三五年了,到現在也不知道誰殺了他。老頭子敘述得很平靜,仿佛在說一個不相干的人。令我聽着聽着毛骨悚然。我看看外面,外面太陽光照得亮堂堂的,稍稍緩解了我背脊上的涼意。
老頭子窩在這個黑暗的小屋裡,面對面跟我說,窮凶極惡,活該!這次我聽明白了,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說的是他的兒子。我說,他還欠我一頓海鮮呢。
我很奇怪,既然江棟梁被亂刀砍死三五年了,那又是誰一次一次一直不間斷地在約我吃海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