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看溫家寶1989年的照片，幾乎找不到什麼笑容，多是神情凝重，面色陰沉，就像那張他跟隨趙紫陽在廣場上的著名照片中那樣——89年對他來說大概是不怎麼開心的一年。89年對中國來說是動盪而悲傷的一年。從年初的班禪逝世、拉薩暴亂，到春夏之交的胡耀邦逝世和震驚中外的六四事件——他都或多或少見證了，參與了。

六四電報羅生門

自趙紫陽的回憶錄《改革歷程》和李鵬未出版的回憶錄《李鵬六四日記》相繼在2006年、2010年問世後，對溫家寶在六四事件中的所作所為的非議就開始在互聯網上流傳。比較膾炙人口的說法是，由於溫家寶不幫趙紫陽召開政治局會議，並拒絕發送請萬里回國的電報，導致了趙在中南海政治權鬥中最終失敗而被撤職軟禁。筆者認為這個說法既不完全符合書中所述，有極具誤導性，非常值得商榷。

對比閱讀趙紫陽的回憶錄與李鵬的日記是一件有趣的事情。趙與李是六四事件中兩個對立陣營的主將和代表人物（李是代表鄧小平），政治觀點和立場上針鋒相對。這種對立亦或說敵意在兩人的回憶中表現得頗為鮮活生動。感覺就是，李鵬在日記中全程指責“都是趙紫陽的錯！都是趙紫陽的錯！”，趙的回憶里一直在說“李鵬是壞人！李鵬是壞人！”對四·二六社論的發表、趙出訪朝鮮、趙的五·四講話、趙向萬里發電報等六四過程中的關鍵性事件，兩人都持截然不同的觀點，

其中描寫的一些政治局開會的場面頗有幼兒園小朋友吵架之感，讀來也是能有趣味，能讓讀者一窺（至少是八十年代的）中共最高權力機構的日常畫風。難怪網上總在流程一些“政治局開會打架習近平被椅子砸傷”、“十八大上吳儀不滿江澤民往常委里安插自己人和陳至立打架”之類匪夷所思的消息，仿佛堂堂中共政治局是全武行。

關於溫家寶在六四過程中的作為。首先，我們要明確一些基本概念。溫雖然當時的職務是中共中央辦公廳主任，“黨的大管家”，而且該職位的歷任官員也多有進入政治局常委的，但溫在1986年初任此職務時，連中央書記處都還沒有進，在87年才做了中央書記處後補書記，而我們對比現任的中辦主任丁薛祥就會發現，他在2017年開始任職時就已位至政治局委員了，所以雖然溫當時的職位很重要，但他在黨內的政治地位並不高。同樣對比丁薛祥，丁是習的自己人，而溫則是趙從胡耀邦那裡接過來的“二手”大秘，雖然溫因為品行端正、無派無系、工作認真，在胡下台時未受牽連，保留了職位，但畢竟親疏有別，在趙的回憶中也可看到趙的日常工作還是更依賴鮑彤等他自己挑選的班子，因此網上有評論說溫對“老領導”翻臉無情，是無從談起的。

趙紫陽的回憶錄出版後，溫家寶受到的第一項指責就是六四期間他拒絕為趙召開政治局會議。事實上溫是勸阻了趙以中辦名義召開政治局會議，因為此時中辦已經被李鵬為首的“中央”撇在一邊，無法正常履行職能了。筆者認為這個溫的勸阻是合情合理的，而他在自己的職權範圍內已經儘量做到了自己能做的。5月19日佛曉那場舉世聞名的趙與學生的廣場談話，李鵬曾要求中辦阻止趙前往，但最後溫還是陪趙去了。那場活動的視頻中，溫的神情和姿態頗有點茫然無措，倒也不完全是那張著名的照片中的嚴肅感覺。

對溫六四期間的作為的第二大指責是關於請萬里回國的電報。網上流傳較廣的一種簡單粗暴的說法是，因為溫家寶拒絕為趙紫陽發電報請萬里中止訪問回國，導致開明派失去了挽回局勢的最後機會。然而，如果我們細讀李、趙兩人對整件事情前後經過的描述，很容易就會發現這種說法是完全站不住腳的。圍繞給萬里的電報，筆者參考兩本書中的相關內容，在此梳理下事件經過和人物信息。

事件經過：

【背景】趙紫陽當時想請萬里回國，是為了利用人大的力量來扭轉局面。按照共和國的憲法，全國人大作為中國的最高權力機關，是可以通過常委開會的方式罷免政府首腦李鵬的。當時跟隨或支持趙的體改所陳一諮、趙的秘書鮑彤、原人民日報社長胡績偉、北大教授方勵之等人都企圖訴諸於人大常委會來解決學潮問題。人大確實是趙手上的最後一張牌，也是一張王牌。

5月12日，趙紫陽親自登門到政治局常委、人大常委會委員長萬里家，說中央意見分歧，在黨內已不能解決問題，只能求助於人大常委解決問題。趙當時請萬里早日回國，主持定於6月20日召開的人大常委會會議。

後來萬里出國訪問期間，人大副委員長彭沖找趙談，說他召開了人大副委員長會議，大家一致主張提前召開人大常委會，他還到玉泉山找了中共元老、原人大委員長彭真，彭真也贊成這樣辦。他們已寫了報告給中央，要求萬里提前回國。

5月19日，彭沖簽發人大常委黨組向中央寫的要萬里中止訪問回國的報告。政治局常委、總理李鵬批示“外事不變動為好”，政治局常委姚依林、喬石同意李的意見。（當天彭沖還未得知這個決定。）

5月20日，彭沖打電話給政治局常委胡啟立，問人大擬定的要萬里回國的電報，中央批發了沒有。胡啟立打電話給趙紫陽，後者口頭表示同意讓萬里中止訪問回國。

5月21日，19日彭沖簽發的人大文件傳遞完畢，返回中辦（溫家寶），中辦即刻將李鵬、姚依林、喬石三人不同意讓萬里回國的意見通知了彭沖。

（從後來的情況看，當時中央（李鵬）給萬里發了一封請他繼續訪問的電報。）

根據頭天趙的指示，胡啟立要求中辦主任溫家寶發送請萬里回國的電報，溫說中辦不能發。於是胡啟立去找趙紫陽簽發電報。

趙紫陽到書記處書記閻明復家中，要他找政治局常委、國家主席楊尚昆，叫人大開會緩解中央與學生的矛盾（趙告訴閻不要對楊講這是他的意思）。

下午，胡啟立到趙家中，說人大常委要求萬里提前回國的報告現在沒有人批覆，擱在那裡。趙就讓胡告訴彭沖，由人大黨組直接發電報給萬里。（胡問可否說已經趙同意，趙說可以）

趙紫陽打電話給副總理吳學謙，同意發電報讓萬里終止訪問回國，讓吳設法把電報發出去。吳就此事打電話給彭沖，叫他打電話問趙紫陽。彭沖稱未就此事去問趙紫陽，而是胡啟立拿來人大常委會名義擬定的、趙紫陽同意簽發的電報稿，彭本人並未要求趙紫陽批示和簽發。

由趙紫陽批準的以人大名義給萬里的電報由外交部發給了萬里。

當時在加拿大訪問的萬里同時收到人大常委會和中共中央兩份不同內容的電報，人大常委會叫他回來，中央叫他繼續去美國訪問。在這關鍵時刻，萬里決定聽從中央，繼續由加拿大赴美國訪問。

6月20日，六四事件後召開的政治局擴大會議上，彭沖就電報事件揭發胡啟立拿趙紫陽簽發的電報給他，胡當場未予以反駁，導致中央決定取消他的政治局委員。李鵬問過胡啟立為何不主動就電報一事，揭發趙紫陽，作些自我批評，胡啟立說，當彭沖發言後，他一時不能聽懂，沒有反應過來。李在日記中表示對胡非常失望。

1990年6月21日，在一份《在1989年政治動亂中涉及到趙紫陽同志的有關問題》的材料中寫到：（1989年）5月19日，人大常委黨組向中央政治局常委寫報告請示，鑑於目前的嚴重局面，建議萬里同志中止國外訪問，立即回國。5月21日，胡啟立問趙紫陽同志，對人大常委黨組的報告如何答覆。當時趙已請假休息，他不同主持中央工作並分管外事工作的李鵬同志商量，就個人同意發電報，要萬里同志提前回國。

出場人物：

趙紫陽，1919年出生，河南人，政治局常委，中共中央總書記

胡啟立，1929年出生，陝西人，政治局常委

李鵬，1928年出生，四川人，政治局常委，國務院總理

萬里，1916年出生，山東人，政治局常委，人大委員長

姚依林，1917年出生，安徽人，政治局常委

喬石，1924年出生，浙江人，政治局常委

楊尚昆，1907年出生，四川人，國家主席

彭真，1902年出生，山西人，1983年當選人大委員長，1987年退出中央領導機構。

彭沖，1915年出生，福建人，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兼秘書長

吳學謙，1921年出生，上海人，國務院副總理

閻明復，1931年出生，遼寧人，中共中央書記處書記

溫家寶，1942年出生，天津人，中共中央辦公廳主任，中共中央書記處候補書記

筆者對以上信息的幾點觀察：

雖然故事情節有些複雜，但很明顯其中涉及了兩封電報。一封是趙紫陽授意人大簽發的要求萬里終止訪問回國的電報，這封電報一開始被溫家寶在收到政治局常委會的反對意見後拒絕發送，而後由趙以個人行為通過外交部的途徑發給了萬里。另一封則是當時以李鵬為代表的中央發給萬里要求他繼續訪問行程的電報。萬里是在同時收到了兩封電報後，審時度勢，決定聽從中央的命令，繼續自己的訪問行程。並不存在由於溫不給趙發電報，萬里因未收到電報而不能及時回國發揮人大的力量改變局勢的情況。

另一方面，如果我們看下事件中出場的角色們的年齡，就不難發現他們大多是10後、20後甚至00後的老人，作為40後的溫家寶，與他們差了整整一個輩分，在當時可以說還是一位中南海里的“小朋友”，如果不是因為他後來通過艱苦的努力做到了共和國的總理，大概沒有人會去追究他在其中起的作用和立場站隊。80年代是老人政治的時代，查看當時中共開大會的影像資料，我們會發現主席台上的領導人們，不少佩戴助聽器，行動時還需要工作人員攙扶。老人們之間的權鬥，當時年輕的溫家寶不會參與，也沒有資格參與。

（關於胡啟立筆者有個特別的猜測。在六四事件後召開的政治局擴大會議上，彭沖就電報事件給胡啟立潑了髒水而胡沒有當場反駁導致了他失去了政治局委員的職位。事後李鵬問胡啟立為何不當場為自己辯護時，胡表示當時沒有能聽明白彭沖在說什麼，李認為胡這是在找藉口實則是不肯向中央揭發趙紫陽企圖利用人大反對中央的企圖。筆者則認為胡啟立可能真的是一時沒能聽懂出生於福建漳州的彭沖給他潑了什麼髒水，錯過了為自己辯白的時機——歷史的走向和個人的命運有時候真的可能因為偶發的小事而發生巨大的轉變。另外，胡啟立雖然是胡耀邦的門徒、共青團派的代表人物，但是在87年初胡耀邦下台時通過對自己的老領導大加撻伐而保住了自己的政治前程，按照人物行事風格的一致性，胡在89年也應見風轉舵才對。）

綜上所述，在筆者看來，討論溫家寶在六四事件過程中起到了什麼關鍵性作用並以此為依據批判或是讚揚他根本是個偽命題。他在這場政治大風暴中根據自己所處的位置和對形勢的判斷盡到了自己的責任，完成了黨交給他的任務，僅此而已。

不過，無論如何，作為當時黨的大管家，溫家寶的位置是較為容易掌握對立雙方的真實情況的。對於那場影響深遠的中南海權鬥的內幕細節，他也許是這世上最能講述清楚的人之一。希望他有一天會將他自己經歷的六四公諸於世，供世人參考。

（2021年11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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