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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階級談勞動文學
送交者: 伯恩施坦 2021年12月22日16:03:02 於 [天下論壇] 發送悄悄話

作者 王江松 寫於不同歷史時期 整理於二零二一年

一、 何謂勞動文學

1、 對勞動文學的雙重界定

勞動文學,從一個方面來說,是人類文學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是文學的一個重要領域或重要部類,是一部分知識分子和勞動者,以勞動過程和勞動者生活為對象創作出來的,反映勞動人民的利益、思想、感情、意志和願望的文學作品。這是從內容的角度來定義勞動文學。從這個角度來看,勞動文學就與權力文學(包括帝王文學、貴族文學、武士文學、戰爭文學等)、宗教文學、財富文學(地主文學、商人文學、資本文學、財經文學等)、文人文學(知識分子文學、才子佳人文學、言情文學等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種分類大體上是按照社會分工和分層來確定的。

從另一方面來說,勞動文學是勞動文化的一個重要方面或重要領域,這是從文化形態和文化形式角度對勞動文學的定義,就是說,勞動文學是以文學的形式存在和發展的勞動文化,是用語言文字塑造人物形象、構造故事情節、營造情感境界,描寫、再現、表現勞動過程和勞動者的生活,表達勞動人民的利益、思想、感情、意志和願望。這是勞動文學不同於勞動哲學、勞動經濟思想、勞動政治思想、勞動心理、勞動倫理、勞動法理、勞動美學、勞動藝術等等勞動文化形態的特徵。

2、 勞動文學的體裁

就像一切文學形式和形態一樣,勞動文學也包括詩歌(詩賦、詩詞)、散文、小說、戲劇影視文學等四大體裁,其中詩歌包括史詩、寫實詩和抒情詩;散文包括抒情散文、寫實散文、哲理散文、遊記、雜記、銘文、祭文、雜文、小品等;小說包括長篇小說、中篇小說、短篇小說、微小說等,神話、童話、民間故事、寓言、傳說、傳奇、口述實錄、報告文學、傳記也包括在小說類型之中;戲劇影視文學包括戲劇文學與影視文學,又稱之為劇本。原則上說,凡是適合於其他非勞動文學的體裁,也一樣適用於勞動文學。在2013年啟動2014年結束的、由北京新工人文化發展中心主辦的“第一屆新工人杯文藝大獎賽”中,文學類的體裁就包括小說、詩歌、散文、口述四種。

二、 勞動文學的歷史發展

1、古代勞動文學

應該說,在遠古時代的原始人類那裡,就有了勞動文學的萌芽。不管文學本質上是一種模仿還是一種心靈的表現,是來自神的啟示還是來自人的遊戲,大量考古學、人類學和民族學的研宄表明,文學(還有藝術、宗教、哲學、道德、科學等人類文化),最初都萌芽於勞動與巫術相結合的原始人類活動過程之中,本書就不再梳理這方面的研宄成果了。在古希臘神話中,最著名的、人神合一的英雄赫刺克勒斯,就是一個放大的“勞動模範”,他完成的12大奇蹟(殺了涅墨亞獅子取得毛皮、殺死九頭蛇許德拉、生擒刻律涅亞山的赤牝、活捉厄律曼托斯上的野豬、一天內把奧革阿斯的牛棚打掃乾淨、驅趕斯廷法羅斯湖的怪鳥、馴服米諾斯牛、將狄俄墨得斯的牝馬帶回密刻奈、對抗阿瑪宗人、帶回厄律提亞島的棕紅色公牛、取得金蘋果、把地獄犬刻耳柏洛斯從地府帶出來),其中大部分是與狩獵、畜牧業直接相關的。中國古代神話中的盤古開天地、夸父追日、后羿射日、精衛填海、愚公移山,也是直接與勞動相關的,或者是勞動的某種誇張和象徵。這些都是古代勞動文學的經典作品。在中國古代最優秀的詩歌總集《詩經》中,大部分作品或者直接描寫了農業、採集、狩獵、漁樵等勞動場景,或者再現了勞動人民的日常生活,表現了勞動者的思想感情。可以毫不誇張地說,《詩經》就是我國歷史上第一部勞動文學經典。

古希臘神話和古中國神話、《詩經》之所以能夠達到勞動文學的某種後世難以企及的高度,主要原因應該是勞動在人類的產生過程和當時人類社會生活中具有特殊重要地位,它相當於是人類孕育和誕生於其中的胎胞,而且因為勞動水平很低,沒有多少產品的積蓄,一日不勞動就一日沒吃的,勞動的重要性就以極其尖銳的緊迫性引起當時人類的感知,並且在文學中得到了表現。但也正因為如此,隨著勞動和生產力水平的提高,勞動分工和社會分工的發展,所有者和經營者階級從勞動者中分化出來了,知識分子從勞動者、所有者、經營者中分化出來了,最後,國家管理者和統治者從勞動者、所有者、經營者、知識分子中分化出來了,勞動文學反而進入一個相對低谷的發展階段:

第一,掌握了生產資料和財富的所有者和經營者階級,當然會貶低勞動的價值和勞動者的地位,而抬高自己的價值和地位,並通過文學的形式表達出來。

第二,腦體分工、知識階層和知識分子的出現,對人類文化和文明的發展有很大的意義,由於知識分子成為文化創造和文學創作的主體,他們當然要把自己的生活、趣味、理想等等優先通過文學形式表達出來,所以文人文學在很長歷史時期成為主流文學或文學主流。

第三,最為重要的是,掌握暴力和國家權力的統治階級,一定會不遺餘力地運用權力進行強制和意識形態教化,把自己的世界觀、價值觀、歷史觀、人生觀貫徹到文人文學、富人文學直至勞動文學之中。

於是就形成了勞動文學相對於文人文學、富人文學和宮廷權貴文學的嚴重的弱勢地位,這個弱勢一是表現在數量上,勞動文學作品遠遠少於後三類文學;二是表現在質量上,勞動文學的表現力和審美水平總體上要低於後三類文學,只有極少數知識分子反映勞動過程和勞動人民生活、表達勞動者心聲的文學作品,達到了較高的審美水平;第三是表現在傳播方式和歷史傳承上,很多勞動文學作品只能以民間口耳相傳的方式,分散、自發、無序地得到傳播和保存,而未能以完整的文字形式記錄和流傳下來,很多都堙滅在歷史的長河之中了,相反,後三類文學卻能夠運用經濟、政治、文化上的優勢,有意識甚至有組織地得到傳播、保存和發展。翻開任何一本中國古代文學史、西方古代文學史、世界古代文學史,上述分析不難得到印證。

當然,在古代社會,勞動文學也經歷了一個觸底反彈的過程,比如,在中國文學史上,從離騷、漢賦,到唐詩宋詞,再到元曲和明清小說,勞動文學成分或勞動文學在整個文學中的比重,表現出一個緩慢上升的態勢。西方勞動文學也經歷了這樣一個過程。基督教最初就是奴隸和勞動者的宗教,聖經中就包含了豐富的勞動哲學思想,並且本身也堪稱為一部勞動文學經典,它以文學的形式宣示了一整套勞動觀念:

勞動的神聖:基督教告訴我們勞動是神聖的。在希臘與羅馬的文化中,勞動是被蔑視的;在耶穌那個時代,正民都不從事勞動,從事勞動的人都是奴隸。然而基督教卻賦予勞動以高貴和尊嚴。首先,我們的上帝是勞動的上帝,他六天的創造之工就是他在勞動。而且,我們的神一直做事直到如今。(約5:17)上帝在創造之工之後,繼續從事護理之工。因此,勞動是尊貴的,是神聖的,是美好的,因為神也勞動。其次,耶穌基督在地上生活的時候,也從事勞動。耶穌誕生於馬槽,他自己的職業是木工。喇提美爾(HughLatimer)說:“奇妙的是世界的救主,一切君王之上的王,他不以勞動為恥,不以取了如此簡單的一份職業為恥。就這樣他就確實讓所有的職業成為聖潔了。”最後,聖保羅也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他從希伯來傳統中學會的手藝技能與他的學者身份糅合在一起。他時常一邊殷勤地勞動,一邊傳揚福音。他不以勞動為恥,而且要弟兄姐妹效法他的榜樣,並且教導說:“若有人不肯做工,就不可吃飯。”(帖後3:10)在聖經里,工作本是祝福,工作是上帝創造人類的目的,是上帝給人的恩典之一。人類可以透過工作,來禮讚上帝造物之工。人類被造也就是一同來享受這種管理大地的樂趣。每個人可以透過工作,盡情發揮上帝所賜予的不同恩賜。創世記二:15說:“主上帝把那人安置在伊甸園,叫他耕種、看守園子。”人類繼續上帝創造的工程。

勞動神聖的思想深深地影響了後世基督教以及整個西方文化。進入中世紀的時候,基督教對勞動的尊重得到加強。《使徒章程》通過譴責懶惰來表達對勞動的尊重。本尼迪克修會認為:“勞動就是禱告。”懶惰被天主教認為是致命的七宗罪之一。懶惰也被認為是魔鬼的作坊。進入改教時期,馬丁路德認為勞動不僅討神喜悅,更是一種侍奉上帝的呼召(天職)。神呼召一些人全時間在教會中從事事工,神也呼召另外一些人從事社會上各行各業的工作,工作不僅是服侍人,而且是服侍神。勞動本身不是目的,而是人民在每天的生活中榮耀上帝和服侍人的差事。勞動是基督徒的一種職責。馬丁路德把勞動看做“上帝的面具”,這就意味著上帝隱藏在勞動中。既然如此,對基督徒而言,所有的勞動就都具有同等的價值;所有的工作,不論其社會地位如何低下,都是對上帝和人類的服侍。

勞動作為懲罰和贖罪:在人類的祖先亞當犯罪之後,勞動和工作就成了詛咒,創世記三:17-19說:“主上帝對那男人說:‘你既然聽從妻子的話,吃了我禁止你吃的果子,土地要因你違背命令而受咒詛。你要終生辛勞才能生產足夠的糧食。土地要長出荊棘雜草,而你要吃田間的野菜。你得汗流滿面才吃得飽。你要工作,直到你死了,歸於塵土;因為你是用塵土造的,你要還原歸於塵土。’”人類的工作環境從水源充沛、土質肥沃美好的伊甸園,變成了充滿荊棘雜草的貧土。工作的本質原本是祝福、是快樂、是享受,但卻變成了捆綁,且這種捆綁一直到死,即使那些收入豐裕的人們,雖不擔心貧困的問題,但是也被所謂成就感、名聲所轄制,以致於過度工作,而成為另一種捆綁。

勞動與安息:上帝賜下安息來釋放工作帶來的捆綁。在希伯來書第四章3-11記載,有一安息日為上帝的子民所存留,上帝的子民得以進入上帝所賜下的安息。因為造物之工,從創世以來己經成全了。上帝用六日創造了世界萬物,而第七日上帝就歇了他一切的工。人類原本應跟上帝一樣,可以歇了自己的工,正如上帝歇了他的工一樣。但是因為罪的咒詛,所以無法得以進入上帝的安息!然而耶穌基督帶來救贖。凡聽從耶穌所帶來的福音、認識上帝的,便擁有能力進入安息。不信從的人,則沒有能力進入。但即使是聽過福音、若不竭力進入那安息,也恐怕會跟那些不信從上帝的人一樣跌倒了。因此,對於忙碌於工作、被工作捆綁、被工作追著跑的人,只需要來到上帝面前、認識上帝,祂必賜下安息給。因耶穌說“凡勞苦擔重擔的人可以到我這裡來,我就使你們得安息。”(太11: 28)

2、近現代西方勞動文學的復興

在現代社會的頭三個世紀(16、17、18世紀,也可叫做近代),在以文藝復興、宗教改革和啟蒙運動為代表的近代文化中,人文主義文學、古典主義文學、啟蒙主義的文學,主要是以知識分子和市民中產階級(即第三等級)為主體,反對中世紀宗教蒙昧主義、禁欲主義、封建主義、等級主義,伸張人性、人權、自由、平等、博愛的文學,勞動者還沒有成為這一時期文學的主角。

到了 19世紀,現實主義文學成為占主流地位的文學流派。如果說前此三個世紀,是市民、第三等級、新生資產階級高歌猛進的時代,那麼,到了 19世紀,資產階級取得統治地位,資本主義社會的矛盾得以展開,其弊端、陰暗、醜惡的一面也逐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對資本主義本身的反思、批判和反抗,也就成為時代精神的主旋律,成為現代文化的基調,文學領域的情況也是如此。在現實主義(包括批判現實主義和自然主義)文學中,從文學創作的主體來分,有高舉人道主義旗幟的知識分子作家和要求改變資本主義制度的工人階級作家;從文學創作的內容來說,有揭露資產階級上流社會醜陋荒淫、下層社會貧窮困苦的作品和反映工人階級積極主動地反抗和鬥爭的作品。一般而言,知識分子作家偏重於前一類作品,而工人作家偏重於後一類作品。工人作家登上了文學舞台,而反映工人階級勞動、生活和戰鬥的作品,進入了文學的殿堂,這從兩個方面奠定了勞動文學在整個文學世界的地位。

法國是現實主義文學的發源地。法國現實主義文學有以一般人道主義為創作思想的現實主義文學和體現工人階級思想的現實主義文學。前者主要是反映資產階級和封建階級的矛盾與鬥爭,揭露資本主義社會的弊端,其主要代表作家有司湯達、巴爾扎克、梅里美、小仲馬、都德、莫泊桑、福樓拜、左拉等。後者主要是巴黎公社文學,指1871年巴黎公社革命的參加者所從事的與這一偉大歷史運動有關的文學創作。巴黎公社文學是巴黎公社的產物,是19世紀工人階級文學的突出表現,它包括公社誕生前後20年間公社戰士寫的詩歌、小說和散文,其中以詩歌的數量和成就最大;主題思想是揭露反動派罪行,總結公社經驗,號召人們繼續為公社的理想而鬥爭。公社擁有以《國際歌》作者歐仁•鮑狄埃為首的一支相當龐大的詩人隊伍:讓-巴蒂斯特•克萊芒、克洛維斯•于格、路易絲•米歇爾、昂利•布里薩克、歐仁•沙特蘭、奧利維耶•蘇埃特爾、阿希爾•勒•魯瓦、埃米爾•德勒、埃蒂耶納•卡爾亞、塞內沙爾、拉紹塞等等。他們遺留下來的大量關於公社革命的詩作,以樸素的歌謠形式居多數,以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相結合的創作方法為主流,呈現出多彩多姿的面貌。

英國現實主義文學形成於19世紀30年代,40至50年代達到繁榮,也有以一般人道主義為創作思想的現實主義文學和體現工人階級思想的現實主義文學,前者較多地反映勞資矛盾及“小人物”的命運,具有典型的人道主義與濃厚的改良主義色彩,主要作家有狄更斯、薩克雷、哈代、勃朗特姐妹等,後者主要是憲章運動文學或憲章派文學,主要作家有瓊斯、梅西、林頓等。憲章派文學的很多作者是產業工人或手工業工人,同時也是憲章運動的積極參加者,他們以自己親身的遭遇揭露資本主義剝削的罪惡,反映勞動人民的疾苦和工人階級的鬥爭;其次,它取材於現實的革命鬥爭,迅速反映當時鬥爭中的迫切問題和重要事件,具有強烈的戰鬥性,充滿著樂觀主義的精神和激勵戰鬥的號召;第三,它具有廣泛的群眾性,內容上大多是群眾所熟悉和關心的題材,形式上廣泛採用了廣大群眾喜聞樂見的歌謠體和聖詩體,語言通俗易懂;第四,它貫穿著國際主義的精神,不少作品號召歐洲各國人民團結起來,共同奮鬥,爭取勝利,對外國受壓迫的人民表示深切的同情。

德國現實主義文學也有以一般人道主義為創作思想的現實主義文學和體現工人階級思想的現實主義文學,前者以“青年德意志派”與具有現實主義傾向的作家海涅、畢希特為代表,後者是在德國工人運動中湧現出來的“無產階級文學運動”。無產階級文學運動是在19世紀30年代德國資產階級民主革命時期開始形成的,在1848年革命前夕達到第一個高潮。畢希納的充滿革命民主主義思想的作品,控訴專制統治和資本主義剝削的無名氏工匠歌曲,開啟了無產階級文學運動,40年代以卡爾•貝克為代表的“真正的社會主義”文學促進了這一運動。馬克思、恩格斯創立的科學社會主義學說及其領導的“共產主義者同盟”,對於德國無產階級文學運動起了決定性的推動作用,《新萊茵報》則是當時無產階級文學的主要陣地。偉大詩人海涅在馬克思的影響下,於1844年創作了《西里西亞織工之歌》,反映工人階級的苦難及其埋葬舊制度的願望。受海涅政治諷刺詩的啟發,維爾特的詩歌《蘭開夏之歌》、《工業》、《鑄炮者》和小說《德國商界趣聞》、《著名騎士施納普漢斯基的生平事跡》,揭露了資本主義剝削制度的罪惡,嘲笑了德國資產階級和封建貴族的醜行。他的詩歌在1848年革命中發揮了戰鬥作用。弗賴利格拉特和黑爾韋格也在40年代革命高潮中,以他們優秀的詩歌鼓舞了工人階級的戰鬥意志。黑爾韋格的《全德工人協會會歌》在工人中廣泛流傳。雅科布•奧多爾夫的《德國工人之歌》被譽為德國“工人的馬賽曲”。

19世紀,勞動文學除了在英法德三個主要的資本主義國家取得了上述重要成就外,在美國、俄國和北歐國家也有重要的進展。進入20世紀,工人運動蓬勃發展,工人階級實現了更大範圍的聯合和團結,工人政黨合法化並進入議會和政府,資本主義內部矛盾趨於緩和,勞資力量的對比逐漸趨於平衡,為勞動文化的發展提供了良好的經濟社會政治條件,勞動文學也得到了長足的發展,可以說,在20世紀文學中,勞動文學占得了半壁江山,湧現出一大批傑出的工人文學家以及為工人階級代言的知識分子文學家(左翼文學家):蕭伯納、高爾基、顯克微支、密支凱維支、布萊希特、法朗士、勃勒東、阿拉貢、奧尼爾、德萊塞、斯坦貝克、馬克•吐溫、勞倫斯、小林多喜二……其中許多人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3、中國近現代的勞動文學

近現代中國勞動文學是從五四前後開始的,大體上分為四個階段:

20年代的人道主義和平民主義階段。五四前後,中國大地上響起了 “勞工神聖”的呼聲,以勞工為題材的勞動文學也破土而出,主要代表人物有劉半農、葉聖陶、魯迅、郁達夫、胡適、王統照等人,他們的作品,大都基於人道主義和平民主義的視角,表達出對勞工歷史力量和地位的熱情而抽象的歌頌,以及對勞工的痛苦生活的同情、悲憫和憤怒,其中人力車夫是最主要的勞工形象。當時知識界與工人的交往有限,另一方面工人人數不多,產業工人更少,工人作為一個階級在經濟結構和生產關係中的地位和作用還沒有完整顯示出來。由於這些主客觀條件的限制,當時的勞工題材作品中的主人公,與寬泛的底層人民區別不大,而且“大部分是由知識者代替工人表述思想。大多數作品並未將工人作為客觀描述的主體,以致只是作為知識者本人精神世界的一個補充說明,基本上是以‘人的發現’為基準提出的人類問題,還遠不是對具體工人生活的描述。”®
只有在20年代第一次工人運動高潮的前後,才出現了一些具有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思想的作家,如蔣光慈、鄧中夏、瞿秋白、沉澤民,開始在勞工人物身上貫注無產階級革命的理想。但是這類作品數量少,質量也不高,真正與勞工運動相結合的勞工文學尚待形成,只是發展的趨勢己經顯示出來了。有研宄者指出:“可以說,從人道主義到勞工神聖,到平民主義,到社會主義,是‘五四’時期勞工文學思潮發展的脈絡。從人,到勞工,到底層工人,再到作為階級的工人,便是這一時期勞工形象的變遷過程。”®

30、40年代的無產階級文學階段。1927年國共分裂後,資產階級聯合工農反對北洋軍閥的國民革命,轉變為共產黨領導工農反對國民黨政府的革命,原來的人道主義和平民主義勞工文學,轉變為無產階級革命文學。1930年,左翼作家同盟宣告成立。左聯在理論上接受馬克思主義的指導,在政治上接受共產黨的領導,提倡文學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左聯領導的左翼文藝運動,在創作方面取得巨大成就,魯迅的《故事新編》以及他和瞿秋白的雜文,茅盾的《子夜》、《林家鋪子》、《春蠶》,蔣光慈的《咆哮了的土地》,丁玲、張天翼、葉紫等人的小說,田漢、洪深、夏衍等人的劇作,中國詩歌會諸詩人的詩歌,都以其思想上藝術上新的拓展,顯示了左翼文藝的實績,產生了廣泛的影響。創作方面的巨大成就還在於出現了許多新的具有重大社會意義的題材和主題:革命者在白色恐怖下的英勇鬥爭,工人群眾對資本家剝削的猛烈反抗,農民的生活和鬥爭,30年代動盪不安的城市生活等等。
於文夫:《十七年工業題材小說研宄》,2010年東北師範大學博士學位論文,第17頁。
 張鴻聲:《從人道主義到社會主義一一論“五四”勞工文學》,《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7年第5期。
1936年抗爭爆發後,左聯自行解散,取而代之的是文藝界抗日民族統一戰線,這個統一戰線繼承了左聯的全部政治文化遺產,並且在抗爭條件下發揚光大,最後在1942年毛澤東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得到了最高的表述。

1936—1949年間,在中共領導的抗日根據地以及後來國共戰爭時期的解放區,產生了一批無產階級革命文學家和一批無產階級革命文學作品,主要有:李季的《王貴與李香香》、周立波的《暴風驟雨》、丁玲的《太陽照在桑乾河上》、趙樹理《小二黑結婚》和《傳家寶》、柯藍的《抗日英雄洋鐵通》、趙樹理的《李家莊的變遷》和《李有才板話》、歐陽山的《高幹大》、柳青的《種穀記》、孫犁的《荷花淀》、孔厥、袁靜的《新兒女英雄傳》、草明的《原動力》、馬烽、西戎的《呂梁英雄傳》。與此同時,在淪陷區和國統區,湧現出老舍的《駱駝祥子》、路翎的《飢餓的郭素娥》、艾青的《大堰河一一我的保姆》等等著名的勞工文學作品。

50—70年代的畸形異化階段。從1921年1949年,共產黨領導的、以工農大眾為主要依靠力量的新民主主義革命,是一個從小到大、從弱到強的過程,這個過程,由於像一切革命一樣具有相當的歷史必然性和歷史合理性,又由於在這個過程中爆發了驚人的主體抗爭精神和歷史創造精神,因此,儘管因為文學為政治服務的要求壓抑和損壞了文學本身的審美質量,但也因為天然地表現出了某種崇高、英雄主義和悲劇的風格和力量,因此也取得了很多文學上的成就,湧現出一大批優秀的文學作品。49年以後,經過六七年的社會主義革命,其中包括對文化界和整個社會的馬克思主義思想改造運動,到1956年,建成了高度集權的經濟政治文化社會體制,黨和國家凌駕於整個社會之上,自上而下地控制整個社會,不僅一切非社會主義的經濟政治文化社會力量被消滅殆盡,就是工人、農民和普通知識分子(腦力勞動者),也成了被管制和規訓的對象。於是出現了一種歷史的二律背反:在憲法和法律層面,在國家意識形態層面,工人階級是國家的領導階級,工農聯盟是人民民主專政的基礎,勞動人民翻身做了主人,“人民”二字占據了所有制度、機關乃至重要的企事業單位的核心位置,但作為個人的公民權利,包括經濟政治文化社會權利,乃至生命權和人身自由,卻付諸闕如,或者隨時都可以以人民的名義予以剝奪,黨的一元化領導才是真正現實地起作用的鐵律,違背這一鐵律,必將遭到無情的打擊。
於是,為這種現實政治服務的文學,一方面把勞動人民捧上天,對勞動人民不吝歌頌讚美之詞,勞動文學仿佛達到了歷史上最高的發展階段,不論是主題思想,還是題材和情節,還是人物形象的塑造,勞動者都被抬高到無以復加的地位;另一方面,所謂社會主義改造帶給勞動者基本權利的傷害和剝奪,勞動者物質和文化生活的匱乏,包括瘋狂的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運動所帶來的人類歷史上罕見的大饑荒,卻沒有得到任何真實的記錄和描寫,一旦有人這樣做,輕則是以現象掩蓋本質、以非主流掩蓋主流,給黨和社會主義抹黑,重則就是必須予以專政的現行反革命。50、60年代最紅、影響最大的作品有兩類,一類是追憶紅色江山是怎麼打下來的革命歷史小說,如《保衛延安》、《紅日》、《林海雪原》、《紅岩》、《青春之歌》等等,另一類是反映現實的社會主義改造的農村題材小說,如《創業史》、《紅旗譜》、《金光大道》、《艷陽天》等等。於是出現了一種巨大的、令人啼笑皆非的歷史與文學場景:那些曾經送子當兵並且用獨輪車推著自己生產的物資支援解放戰爭的農民,那些在土地改革中得到了一份自古以來夢寐以求的土地的農民,僅僅在幾年以後,就興高采烈、歡天喜地地幫著黨和政府把所有的土地重新收歸國有、奔向社會主義公有制的美好天堂了。結果怎麼樣,後來大家全都知道了,所以79年又不得不重新搞什麼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至少落實一下農民的土地經營權和使用權。這不是勞動異化又是什麼?這不是勞動文學的異化又是什麼?

再來看工業和工人題材的文學。1950年,草明的長篇小說《火車頭》,打響了工業和工人文學的第一槍,隨後湧現了白朗的《為了幸福的明天》、蕭軍的《五月的礦山》、周立

波的《鐵水奔流》、艾蕪的《百鍊成鋼》、杜鵬程的《在和平的日子裡》、周而復的《上海的早晨》、雷加的《春天來到了鴨綠江》、羅丹的《風雨的黎明》、程造之的《黃埔春潮》、張孟良的《三輩兒》、程樹榛的《鋼鐵巨人》等中長篇小說。50年代還出現了一個工人作家群落,比較有名的有阿鳳、萬國儒、董乃相、王家斌、李學鰲、胡萬春、唐克新、費禮文、盧俊超、黃聲孝等,他們曾有當過鐵路職工、火車司機、印刷工人、碼頭工人、鋼鐵工人、紡織工人、海員、煤礦工人、機械製造工人、翻砂工、電業職工等等的經歷,然後成為專業的或業餘的作家,成為文學界一時之俊彥®。

回頭來看這一時期的工業文學,在表現了工業化這一宏大主題、人類改造自然的偉大力量並因此而形成一種陽剛壯美的美學風格的同時,涉及到社會和個人層面時,不僅乏善可陳,甚至可以說陷入了一種普遍的假大空、普遍的癲狂乃至普遍的美醜善惡的顛倒之中。一切基於自然生命本能、個人社會權利(人權和公民權利)以及對個人自由、幸福和尊嚴的追求,都被當作資產階級的、小資產階級的陳腐骯髒的東西而受到鞭撻,所有作品中高揚的是多快好省地實現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烏托邦理想,一切聽從黨召喚和國家指令的政治正確,以及公而忘私、大公無私的道德宣教。代替對社會生活和歷史進程的真實再現的是概念和主題思想先行,以政治和道德公式裁剪現實生活;代替跌宕起伏的故事敘述的是類型化、雷同化的敘事結構(比如“拯救與新生”、“犯錯與改進”的情節模式②);代替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物個性的是高大全的英雄形象;代替悲喜交加的史詩風格的是充滿盲目的革命樂觀主義的頌詩風格……與此形成尖銳衝突的是,搞了二十幾年轟轟烈烈的社會主義工業化建設,工人階級仍然生活在貧窮困苦之中,工人階級作為國家領導階級當家作主的權力姑且不論,他們最基本的人權和公民權利、最基本的經濟政治文化社會生活權利,也與同期起步的所謂資本主義國家的差距越拉越遠(雖然相比農民而言,工人還是得到了某種父愛主義的照顧)。在這樣一種嚴酷的歷史事實面前,貌似華麗的工業文學註定是在歷史上站不住腳的,上面列舉的那些作品,幾乎沒有能夠以其積極的文學價值而進入文學史的,而只不過是以其消極的“喧譁與騷動”證明了這一時期文學的荒蕪和整體潰敗。這不是勞動的異化又是什麼?這不是勞動文學的異化又是什麼?

80年代以來重新起步階段。改革開放以後,勞動文學進入一個從異化到復歸的艱難曲折的歷程。這裡對農村和農民題材文學的情況就不介紹了,主要介紹工業和工人題材文學的發展情況。1979年,蔣子龍率先以《喬廠長上任記》拉開了改革開放時代工業題材文學的序幕,緊接著,柯雲路的《三千萬》、水運憲的《禍起蕭牆》、達理的《路障》、張潔的《沉重的翅膀》、張鍥的《改革者》、焦祖堯的《跋涉者》相繼問世,其中獲得第二屆茅盾文學獎的《沉重的翅膀》,以及李國文的《花園街五號》、張賢亮的《男人的風格》等作品,突破了改革與保守兩條道路紛爭的主題思想和情節框架,開始表達改革對社會結構以及人的心靈世界的震動和影響,體現了對改革的深層次的思考。在這個基礎上,在80年代中後期,方方、池莉等作家進一步突出個體的生存體驗,把關注點由工廠、社會轉向家庭、生活,由改革的宏大敘事轉向個體意識和個人命運,由推動改革的管理者階層轉向在改革中受損的勞動者階層,預示了工業文學題材必將發生的分化(《風景》、《煩惱人生》)。至此,勞動文學基本上實現了從階級讚美詩到世俗化生存、從英雄階級到凡俗個體、從創世史詩(應為“偽史詩”,實為“頌詩” 一一本書作者注)到生存寫實的轉變氣到了 90年代,隨著市場化和私有化的推進,迎來了一輪“現實主義衝擊波”,一些作家直面現實的殘酷,不迴避現實的黑暗,描寫了國企改革所面臨的重重困難以及工人們窘迫的生存狀況,代表作有劉醒龍的《分享艱難》、談歌的《大廠》、關仁山的《大雪無鄉》、何申的《年前年後》、張宏
胡良佳:《史詩類型與當代形態》,湖南教育出版社,2002年半,第272頁。
於文夫:《審美嬗變的軌跡一一工業化進程與20世紀中國工業題材小說》,《文藝爭鳴》2012年第12期。
於文夫:《現代化進程與當代工業題材小說》,《文藝爭鳴》2011年第4期。森的《車間主任》等。但好景不長,從此以後形勢就急轉直下了;市場化和私有化本來為工業題材文學提供了全新的素材,但主流作家在“去政治化”、“去意識形態化”的同時,也逐漸放棄了文學的社會擔當,工業題材文學不僅沒有取得非凡成就,反而步步走向衰落®。
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反轉?我認為原因有兩個:

一是在原來的國家所有制和計劃經濟及其80年代的變種中,工廠管理層與勞動者之間的階級分野是隱藏起來的,或者說沒有公開暴露出來,只不過一個叫做國家幹部,一個叫做國家工人,雙方都與同一個老闆即國家建立勞動關係,都被概括在大而化之的“勞動者”、“勞動人民”的概念之下。結果反而是管理層為了爭取經營自主權而推動了國有企業的承包製改革,他們也成為工業文學或一般勞動文學的主人公。到了 90年代市場化和私有化全面推進以後,國有企業的管理層即“國家幹部”搖身一變成了老闆,而“國家工人”則成為與老闆相對而立的僱傭勞動者,甚至下崗失業,連被僱傭的機會也沒有了,這個時候階級分野就顯現出來了,在這種情況下,原來籠而統之的“工業文學”就分化為“資本文學”和“勞動文學”,專業文學家、職業文學家、主流文學家、精英文學家、體制內文學家必須選邊站隊,其中大部分選擇了為擁有國家權力支持的新生資產階級站台背書,或者只是表現和表達自己隸屬於其中的中產小資階層,只有少數人選擇了為勞動者和改革受損者吶喊和呼籲。

二是在90年代,長期生存於國有企業之內的老工人階級被打散了,或者被市場分割了,被資本控制了,下崗失業的那一部分則流失於社會的汪洋大海之中了,除了少量有一定規模的集體抗爭外,老工人作為一個階級,基本上退出或者被重組了,取而代之的是數億來自農村的新工人即農民工。專業、職業、主流、精英、體制內文學家對老工人階級是比較熟悉的,對新工人階級則是不熟悉的;老工人階級被打散以後失去了階級意識和階級組織,決定了文學家們的創作也就沒有依託、無以為繼了,而他們又沒有能力甚至沒有興趣深入新工人階級②寫出以新工人階級為主體的勞動文學,這是他們逐漸淡出勞動文學領域的主要原因。

但其實,專業、職業、主流、精英、體制內文學家退出勞動文學領域,並不意味著中國勞動文學的消亡,因為另一種形式的勞動文學以更加強勁的勢頭走上了歷史與文學舞台。這就是“打工文學”。

三、打工文學:當代中國的勞動文學

1、打工文學的起源和發展歷程

打工文學最早起源於深圳特區。1980年深圳成為特區後,隨之從全國各地湧入幾百萬創業、求職、打工的人,其中就有數量很大的農民工。最初的打工文學甚至是以“廁所文學”的形式出現的,比如文學評論家楊宏海就看見過這樣一首寫在廁所里的打油詩:“一早起床,兩腳齊飛,三洋打工,四海為家,五點下班,六步暈眩,七滴眼淚,八把鼻涕,九(久)做下去,十(實)會死亡。” ®1984年,深圳市文聯主辦的《特區文學》開始刊發了一些反映打工生活的作品,其中比較著名的有林堅的《深夜,海邊有一個人》,這篇作者根據自己打工體驗寫成的小說被認為是打工文學的開山之作。僅僅一年之後,評論家楊宏海就提出了“打工文學”的概念。當時地處深圳關外、民工雲集的寶安縣,成了深圳打工文學的主要發源地,1988年由寶安縣文化局創辦的內部文學雜誌《大鵬灣》,是全國最早的打工文學刊物,歷經十餘載,始終與打工一族風雨同舟,培養了一代又一代打工文學家。

於文夫:《工業題材小說的審美困境與主體性重構》,《社會科學戰線》2012年第7期。
老工人、新工人,是根據經濟關係和勞動關係劃分的,國有制、集體所有制和計劃經濟、行政化勞動關係條件下的工人叫做老工人,多種所有制並存、市場經濟和市場化勞動關係條件下的工人叫作新工人,包括農民工和擁有城鎮戶籍的合同制工人。
楊宏海主編:《打工文學備忘錄》,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7年半,第416頁。
打工文學由寶安走向深圳,由深圳走向珠三角,由珠三角走向全國。1989年,《佛山文藝》調整辦刊方針,將自身定位於打工文學刊物,受到打工人群的歡迎,發行量大増,1995年居然達到每期50萬份,成為中國第一打工文學大刊。《外來工》、《打工妹》、《湛江文藝》、《江門文藝》等地方刊物尾隨其後,《羊城晚報》也推出打工文學專欄。其間安子的自傳體報告文學《青春驛站》引發了全社會對打工文學的關注。2001年,《打工詩人》在廣東惠州創刊,17位打工詩人集體亮相,形成打工詩人群落。

文學界逐漸接受了打工文學,從楊宏海1992年主編“打工文學系列叢書”、2000年編輯打工文學作品和評論集《打工世界》,到深圳市和寶安區召開首次全國性打工文學研討會、深圳市從2005年連續舉辦三屆“全國打工文學論壇”;從《人民文學》、《十月》、《作品》、《花城》、《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新華文摘》、《北京文學》、《詩刊》、《詩選刊》、《詩歌月刊》、《詩林》、《星星》、《華夏詩報》等主流文學刊物發表打工文學作品,到2005年首個針對打工文學的“鯤鵬文學獎”的設立、王十月獲得第五屆魯迅文學獎和鄭小瓊獲得人民文學新浪潮獎,打工文學登堂入室,被主流文學所接納和認可。

成就較大的打工文學代表人物有:

產生期:林堅、張偉明、安子、周崇賢、黎志揚、鍾道宇、呂嘯天、李堅、繆勇、郭海鴻、鄢文江、黃河、孫春雲、林靈、汪洋等,其中周崇賢作品最多,影響也最大,發表了16部小說、近700萬字文學作品,堪稱打工文學第一代扛鼎人物。

發展期:王十月、鄭小瓊、謝湘南、張紹民、戴斌、曾楚橋、白連春、柳冬嫵、羅德遠、許強、徐飛、曾文廣、岳勇、任明友、張守剛、何真宗、沉岳明、許嵐、劉大程、唐以洪、周述恆、許立志等等,其中王十月和鄭小瓊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也獲得了全國性的文學獎,堪稱打工文學第二代扛鼎人物®。

2、打工文學的類型或體裁

優秀的打工文學家兼打工文學評論家柳冬嫵把打工文學分成打工小說、打工詩歌、打工散文、打工紀實四類。在“第一屆新工人杯文藝大獎賽”中,文學類的體裁也包括小說、詩歌、散文、口述四種。

打工小說:代表作有林堅的《夜晚,在海邊有一個人》、《別人的城市》,張偉明的《下一站》、《我們INT》,周崇賢的《我流浪,因為我悲傷》、《盲流部落》、《都市盲流》、《南國迷情》、《異客》、《南部滄桑》、《打工妹詠嘆調》、《青春無注釋》、《那血那窗那女孩》,王十月的《出租屋裡的磨刀聲》、《國家訂單》、《開沖床的人》、《廠牌》、《示眾》、《白斑馬》、《尋根團》、《煩躁不安》、《大哥》、《無碑》,白連春的《靜脈血篇》、《乳汁》、《身體裡的感覺》、《拯救父親》、《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天》、《背叛》、《天堂》、《在黑暗中擁抱》、《上帝不在家》,還有繆永的《駛出欲望街》,羅迪的《誰都別亂來》、戴斌的《深南大道》、《情愛原生態》,曾楚橋的《幸福咒》、周述恆的《中國式民工》等等。2009年12月,周述恆上了央視“小崔說事”節目,向全國公眾介紹他的創作經歷。

打工詩歌:代表作有白連春的組詩《城市縫隙里的鄉土》,謝湘南的詩集《零點的搬運工》,李明亮的詩集《裸睡的民工》,鄭小瓊的組詩《黃麻嶺》、詩集《女工記》,羅德遠的詩集《在歲月的風中行走》,等等。由打工詩人許強、羅德遠、陳忠村主編的《2008中國打工詩歌精選》、《2009—2010中國打工詩歌精選》、《2011年中國打工詩歌精選》三本詩選,選錄了 200多位打工詩人的700多首詩,是比較權威的打工詩歌選集。

打工散文:蕭相風的《詞典:南方工業生活》,王十月的《爛尾樓》、《尋親記》、《冷①參見楊宏海主編:《打工文學縱橫談》,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年版。

暖間》、《關卡》、《聲音》、《總有微光照亮》、《父與子的戰爭》、《我是我的陷阱》,鄭小瓊的《鐵•塑料廠》、《印刷廠》、《從中興路到郵局》、《東莞生存詞》、《夜晚的深度》,塞壬的《下落不明的生活》、《轉身》、《在鎮裡飛》、《月末的廣深線》、《南方沒有四季》、《消失》、《哭孩子》、《匿名者》,安石榴的《深圳地圖》,周崇賢的《打工:掙扎或者希望》等著名打工散文,大多數都首發在《人民文學》,其中獲得2010年人民文學獎的《詞典:南方工業生活》,實際上是一部有十多萬字的大散文或者一組系列散文,以打工、愛情、電子廠、老鄉等等詞條為題,根據自己的長期打工生活經驗,對南方工業生活進行了真實的描寫。《人民文學》用幾十個頁碼選登了這篇散文的一部分,這可能己經是它發表過的最長的散文了。

打工紀實:又分成兩小類,一類是報告文學,一類是自述,或者口述實錄。1992年,海天出版社出版了打工文學系列叢書,其中就包括打工題材報告文學集《青春尋夢一一廣東打工潮追擊》,收入15篇報告文學;這套叢書中還包括安子的《青春驛站一一深圳打工妹寫真》,也屬於打工紀實文學,該書共寫了包括作者在內的16個女性在特區打拼並找到了自己的生存和發展空間的故事,此後,安子又寫了《邊緣檔案一一深圳保姆寫真》。關於農民工子女的報告文學多達幾十部。胡傳永的《血淚打工妹》獲得第二屆北京文學獎。張偉明的長篇紀實文學《深眸•女》,追蹤那些曾經在深圳打工後來散落各地的女工的去向。三聯書店2006年出版了《失語者的呼聲——中國打工妹口述》,記錄了 16位打工妹口述的故事;中國經濟出版社2010年出版了《繁花:中國打工妹實錄》,跟蹤尋訪了數百位打工妹的親身故事和離奇遭遇。花城出版社2012年出版的《洪流•中國農民工30年遷徙史》,是首部全方位關注農民工、闡述當代中國巨變的歷史實錄。北京的傳知行經濟社會研宄所,長期跟蹤調查農民工,做了大量的口述實錄,但至今尚未得到公開出版,而這個機構己經不復存在了。楊海燕的自述作品《我是一朵飄零的花一一東莞打工妹生存實錄》,不僅講述了個人的命運,而且濃縮了這個年代背井離鄉的打工群體生活狀態。這類具有文學性的自述類作品,是帶有自傳體性質的紀實小說,描寫的就是自己的打工生活,而現實有時比虛構更加令人目瞪口呆,小說所展現的他們的艱辛與苦難,他們的愛與恨、傷與痛、血與淚,比很多文學作品中虛構的故事更加殘酷,足以令一切敘事技巧黯然失色®。2017年最紅的打工作家,是從湖北來京打工的育兒嫂范雨素,業餘時間在皮村的工友之家文學小組學習寫作,她寫的《我是范雨素》引爆了整個網絡,這篇作品正就是一篇打工者自述或打工口述實錄。

四、打工文學的主題

雖然不能把當代中國的勞動文學全部歸結於打工文學,因為還有一部分專業、職業、精英、體制內文學家在以勞動、勞動者作為自己的文學活動的對象和範圍,他們的作品也可以歸入勞動文學的範疇,但是,打工文學的確是當代中國勞動文學的主要組成部分。根據本書的定義和邏輯,打工文學也就是農民工文學,或者叫做新勞工文學,或者叫做新工人文學,因為農民工無疑是新勞工階級、新工人階級的主體部分。有一些勞工和勞工公益機構人士強烈反對使用“農民工”這個概念,他們認為這個概念包含了主流社會對來自農村的打工者的蔑視、歧視和鄙視,是對不公平的社會現實的默認和承認;他們主張使用“新工人”這個概念,以體現這個龐大的群體對國家現代化、工業化、城市化作出的貢獻,以及他們應當享受的與城市居民平等的經濟政治社會文化權利。

農民工是一個非常流行的也被各門社會科學普遍採用的概念,所指是具有農村戶籍身份而進城從事工商服務業勞動的農民,或者說是在城市從事工商服務業勞動而不享受城市居民的各項權利和福利的農民。根據2015年國家統計局的農民工監測報告,農民工總數己經達①參見柳冬嫵:《打工文學的整體觀察》,花城出版社2012年半,第65—84頁。到2.8171億。這是一種全世界都不存在或者不是如此大規模嚴重存在的、非常中國特色的現象,起源於上個世紀50年代末所建立的城鄉分割的戶籍和社會體制,農村居民和城市居民根據戶籍和身份,分享完全不同的社會保障、社會福利、公共服務乃至政治權利,也就是說,整個社會大體上劃分為農民和市民兩個身份不同、權利不等、待遇懸殊的等級。“農民工”就是在這種二元分割的社會體制依然存在的情況下,隨著城鄉勞動力的廣泛流動而出現的一種糾結、畸形的社會群體和社會現象。本身這個概念是對客觀社會現實的一種描述,是一個中性的事實概念,並不包含對這一事實的價值判斷,使用這一概念的人,可能是支持城鄉分割的二元社會體制的,也可能是強烈要求結束這一體制的,所不同的是,前一種人會拒絕接受“新工人”的概念,而後一種人自然而然會主張農民工應該成為與城市居民和擁有城市戶籍的工人享有同等權利的“新工人”,對他們來說,同時使用這兩個概念並不矛盾。

正是這種糾結、畸形、扭曲的社會歷史現象,構成了整個打工文學的元主題,並由此衍生出若干次主題。

1、農民+工人、主人+流民、強勢稱號+弱勢群體的分裂和撕扯先來讀一讀打工詩人劉虹那首著名的《打工的名字》:

A

本名民工小名打工仔/妹學名進城務工者別名三無人員曾用名盲流

尊稱城市建設者暱稱農民兄弟俗稱鄉巴佬綽號遊民

爺名無產階級同盟軍父名人民民主專政基石之一臨時戶口名社會不穩定因素永久憲法名公民家族封號主人時髦稱呼弱勢群體

B

打工的從名字中接生自己,從泥土深處搖曳而出。一棵草,舉著風中的處境與一坡拔出泥的兄弟,趕往被命名的路上傳說中的興奮和遠方,把他們提前充滿

他以抓鬮躲避命運,小小心願一藏再藏不知道將為怎樣的手所傾注

他用俯身來仰望,從忍不住的汗滴里看到一天的藍,不是為自己搖晃

進入城市的賭局,賭注就是自身名字是惟一的本錢。扣留,抵押,沒收所有防範和懲罰都離不開交出身份證打工的惶惶如喪名之犬,作為名字的人質他時常感到,名字對自己的敲詐

他是被拖欠工資,又被拖欠名字的人……

C

打工的名字像成年期拐不回來的兒歌在語詞上響亮,在語法裡曖昧

它作複數,被稱作人民君臨於許多報告,屬於客串性質它作單數,就自稱老鄉穿過城市的冷與硬,以便互相認領

它發高燒打擺子都在媒體

高興時,被擺在“維權”的前面作狀語

生氣時,又成了“嚴管整治”的賓語

過年最露臉,在標題上與市長聯合作了一天主語

此外,它總是和魚建立借代關係一一車廂里的沙丁魚,老闆嘴邊的炒魷魚信訪辦緣木求魚,醫療社保的漏網之魚還有美夢中總想翻身的鹹魚

它在外科截肢內科祛毒急診科清創婦科打胎常常被寫成簡化字異體字和丟了偏旁部首的錯字使它在病歷內外都搖搖晃晃站不穩

D

打工的名字被烈日和冰雪輪番擦拭來不及過渡頻頻錯位的表情它濕得擰出水,年初民工潮弄濕大半張地圖年尾擠脹郵局的匯款,是它乾燥的一種方式它平時不干不濕,像一塊來自冷淚的玻璃清清醒醒地,隔開別人的風景

它頑強地浪漫過,把“打工詩人’的雅號插活在《詩刊》,光長花朵不長飯它有時鋌而走險號稱亡命之徒,不過是把自己扔下樓頂,為討討不回的工錢它在新聞熱線的投訴名,是屢遭侵權者是居委會不屑造冊的一一暫住人口是城管辦早就瞄準的一一髒差亂

你在他鄉還好嗎?常回家看看……

打工的名字擠在電台點歌節目裡互相取暖

E

此刻,打工的名字好奇地從這首詩里往外看天還是這樣藍,水還在照樣轉只是各色人物的名字與時俱進有了改變一一先富起來的,精英或高端的,領子白的經濟犯罪或政治腐敗的……最後還有性服務工作的,都在小康花名冊上堂皇就座

打工的名字,為找不到座位暗自羞慚

它決定對內作一次機構精簡,首先去掉那些好聽但沒有用過的學名尊稱和封號重新起用曾用名,至於臨時戶口名悄悄地暫時別報,當務之急是把討厭的時髦稱呼n次方再乘以負數,算算最後值等於不等於梁山伯哦,如果所有傷心都能化蛹為蝶……

打工的,在改名字之前做著最後的盤點

在這首詩里,打工者、農民工陷入到農民與工人、公民與流民、強勢稱號與弱勢群體的分裂與撕扯之中,他們似乎擁有所有的稱號,其實卻沒有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為自己的真實的社會地位正名的稱號。他們是農民又不干農民的活了,他們是工人又不被城市所接納,他們是法律意義上的公民甚至主人,卻又不得不在各個企業、各個城市之間流浪,是盲流,是遊民,是難民,是奴民,付出超額勞動卻像乞丐一樣討要工資……這是中國工業化、市場化、城市化、現代化過程中,大多數勞動者的基本處境和根本困境,因此也就成為打工文學的母題,或者元主題;沒有歸宿,沒有家,永遠奔波在謀生的路上,碎片化的生存,形單影隻的摸索打拼,留不下的城市,回不去的農村,是農民工的基本生存狀況和基本形象。他們是作為國家主人的人民嗎?也許是的,不過正像一位詩人所說的:“從長安街到廣州大道/這個冬天我從未遇到過‘人民’/只看見過無數個卑微地說話的身體/每天坐在公共汽車上/互相取暖。/就像骯髒的零錢/使用的人,皺著眉頭,把他們遞給了,社會”(楊克:《人民》);他們是建築工,蓋起了高樓大廈,自己卻睡在馬路上;他們是環衛工,裝飾了美麗的市容,自己卻像乞丐一樣;他們是搬運工,搬運一切,唯獨搬不動自己的命運:“這麼多年,他努力搬運陰影/隱疾,淚水,鄉愁,孤獨/疼痛和絕望/從體內搬到體外/從起點搬到終點/從生搬到死//但他搬不動自己/像一塊石頭搬不動/坐在自己身上的天空/像螞蟻搬不動一塊藏著/巨大幸福的奶糖/或者說生活一直在搬運他/搬走他的健康,青春/然後慢慢把他搬進天堂”(周冬梅:《搬運工》)。

2、資本剝削、工廠專制、政府管控、城市排斥,農民工陷入孤零零的原子化生存狀態

在農民工的輸入地、打工點、謀生和工作場所,在城鄉二元結構的這一頭,他們雖然人數龐大,卻遭到資本剝削、工廠專制與政府管控、城市排斥,處於一種原子化的生存狀態。

林堅的《別人的城市》,是一部實驗性很強的先鋒小說,對傳統的時間流加以顛覆,在敘事結構上不再是傳統的起承轉合即開端、發展、高潮、結局,而是對時間加以切割,給人一種碎片式的敘述,而這正好能夠表現出農民工碎片式的生存,這當然不是他們的一種完整的生存,而只是生活在“別人的城市”里。對小說的主人公打工者段志而言,城市是一個巨大的他者和異己的客體,他進不去又不得不混跡其中,在人群中永遠顯得落落寡合;他努力質疑和抗拒,雖然勉強免於女主角齊歡那樣的肉體墮落和死亡,但終於不得不棄城而去,拎著行李回到故鄉小城,想為自己漂泊無疑的精神找到一個安定的歸宿,但他驚奇發現,這個故鄉小城也變成了一個“別人的城市”。林建的另一部長篇小說《有個地方在城外》,打工者、農民工繼續尋找那個美好的地方,但終於沒有找到,只好繼續下一站的漂泊®。

王十月的中篇小說《國家訂單》,正面描寫了工廠里結構性的勞資矛盾所帶來的極其慘烈的後果。小老闆也是工人出身的,當過技術員和業務員,終於有了自己的製衣廠,就在他的工廠瀕臨倒閉時,接到一個5天內完成20萬面美國國旗的大訂單。打工仔出身的經理李想認為本廠人力完成不了這個訂單,應該分出去一部分,但小老闆卻要獨享利潤,動員全廠工人24小時加班生產,甚至帶著自己嬌氣的老婆和工人一起干。干到第三天,許多人都趴下了,小老闆提升在工人當中有人緣的技術工人張懷恩做主管,請他出面來帶動和督促己經疲憊不堪的工人。這個張懷恩本來與小老闆有矛盾,曾經寫過一封裝有水果刀的討薪匿名信給小老闆,這次得到提拔以後,懷著感恩的心理帶頭加班,終於,在他的帶動和督促下,工廠如期完成了生產任務,但就是在這個時候,這個即將做新郎官的打工仔,卻由於過勞而猝死了。

一開始,農民工就像被無形的命運之手猛擲到城裡,分別進入這個或者那個工廠打工,與這個或者那個老闆建立勞動關係,或者僱傭關係:“許多手都可以輕而易舉地扼住打工者的咽喉,撕碎打工者的夢想/而天地很大,打工者卻都是瞎子和啞巴/數千萬之眾,在異鄉和老闆面前便成為弱勢的群體”(劉大程:《南方行吟》)。“我呆在深圳/這與一匹羊或一頭牛呆在深圳/沒有區別……”(謝湘南:《呆著》);“車票的方向/與親切無關/直到心情一點點變涼/直到束束街燈變成白眼/一張打工的工卡默寫著如花歲月/一張張車票注釋著風濕頻生的命運”(子虛:《出門在外的時光》);“/臨時工/方便得如盒快餐/在隨便的地方/花點隨便的錢/便被人隨便的捏走”(樊冰:《快餐盒》);“/被歲月洗淨了鉛華/被風霜打去了菱角/我變成了一片褪色的茶葉/不幸掉在老闆的茶壺下/從這個的眼裡倒入那個的眼裡/從這個的心裡倒入那個的心裡/誰品嘗我的靈魂/當我悄悄/從你的身邊消逝”(家禾:《茶葉》);“最缺少的東西叫做歸宿感/儘管,我熟悉工業區的一草一木/習慣於用地道的粵語與別人交談/能一口氣數出工業區內31工廠的名字/但這裡沒有屬於自己的將來/人在工業區,我卻時刻/生活在千里之外的別處”(曾文廣:《人在工業區》);“2000年7月21日上午,莞城/ 一張暫住證是我與這座城市/有了短暫和合法的同居關係/從一條街走向另一條街/身後,失業窮追不捨/惡毒的詛咒勿能令我/退避三舍/我的心態和多年前/那位落魄長安的書生何其相似/星期天,陽光明媚/睡覺,逛街和便宜錄像/光顧了那群電子廠的員工/我的身體繼續支撐/某些信念和不堪一擊

①柳冬嫵:《打工文學的整體觀察》,花城出版社2012年半,第116、136頁。

的自尊/失望高過摩登大廈/直抵靈魂。旁晚/玻璃櫥窗對路過的我/不屑一顧/今夜,與我同居的城市/將一如既往地鄙視和嘲笑我”(曾文廣:《一個失業者的報告》);“蚊子,我親愛的兄弟/在這夜深人靜的夜晚/只有你是我的知音/只有你,沒有把我/當成一個外鄉人”(鬱金:《蚊子,請別叮我的臉》)。

許強根據自己親身經歷寫道:“我像遊魂一樣整天四處飄蕩/老式建築,陳舊的出租屋室息地散發著/昏暗的光芒/一個流浪詩人呼吸的目光被現實之牆/捂得嚴嚴實實/那些火苗最終被黑暗擁抱在了比黑暗/更深的深淵中/在南方丈量工業區我是一件積壓的/庫存商品/渴望被消費渴望被一雙人民幣上/伸過來的手摟在懷中/ 1994年大年三十一根鏽跡斑斑的釘子/我至今仍然沒有力氣拔出/流浪途中嵌亮的雙眼/電力不足遠處的光景一片模糊/我懷揣悲壯看天邊日落西沉/用最後幾元錢吃了個快餐/我突然感到那白花花的米粒多像/母親的淚水/是什麼卡住了我/隱藏在我的喉嚨中/魚刺一樣/使我無法驅趕/ 1994年大年三十是南方免費贈給我的/入場券傷疤刺刀一樣/捅在了我的心上/一段歷史是一頁無法/翻過的陰影/在子夜心中沒有真正流過淚的人/不是真正的打工者”(許強:《流浪是塊永不癒合的傷疤》)。

鄭小瓊用一首長詩,與其他打工詩人一起交流自己對“打工”兩個字的體驗和理解:“寫出打工這個詞很艱難/說出來流著淚在村莊的時候/我把它當著可以讓生命再次飛騰的階梯但我抵達/我把它讀著陷阱當著傷殘的食指/高燒的感冒藥或者苦咖啡/二年來我將這個詞橫著,豎著,倒著/都沒有找到曾經的味道落下一滴淚/一聲咒罵一句憋在心間的吶喊/我聽見的打工一個衣冠不整的人/背著蛇皮袋子和匆匆夜色行走或者/像我的兄長許強描寫的那樣/ ‘小心翼翼,片片切開/加兩滴鮮血三錢淚水四勺失眠’/我見到的打工是一個錯別字/像我的誤寫它支配著我/一個內陸的女子將青春和激情扔下/背負憤怒和傷口回去但是/我仍在夜的燈光里寫著/打工打工並不沉重也不輕鬆的詞/打工這個謬稱讓生命充滿滄桑的詞/打工者是我他你或者應該如被本地人/喚著撈仔撈妹一樣帶著夢境和眺望/在海洋里撈來撈去撈到的是幾張薄薄的鈔票/和日漸褪去的青春也是某個女工的嘆息/沒人傾聽安慰它是遺失路邊的硬幣/讓我充滿了遐想打工這個詞/是苦是甜是累是酸或者是我在/這個難得的假日黃昏寫下的一截詩句/二年後的今天我在紙上寫著打工這個詞/找到了寫著同一個詞的張守剛徐非還有/在南方鍋爐里奔跑著的石建強以及/曾文廣任明友沉岳明……他們在紙上/寫著這個充滿謬誤的詞打工/我找到他們的心情像深秋的一縷陽光/也像露水打濕的身體我記住的/是這些在打工詞語中站立的人他們微弱的/吶喊真摯地讓這個詞充滿無限的色彩/透過夜班的女工的眼睛打工這個詞充滿疲倦/在尋工者的腳印里打工這個詞充滿艱辛/在失業者的嘴裡打工這個詞充滿飢餓/當我們轉過身去打工這個詞充滿回憶和惆悵/我不斷地在紙上寫著打工打工打工/我的筆尖像一顆微亮的星辰照著白天的傷口/夜晚的鄉愁添加著我們的記憶/親情它裡面交叉著重疊著百味/它在我的身體裡安置了故鄉的燈火/我很艱難地寫出打工這個詞/更不容易用帶病的軀體來實現這個詞/為了正確地了解這個詞我必須把自己/浸在沒有休息日的加班確切地體味/上班15個小時的滋味準確地估算/自己的勞動價值精確地/握住青春折舊費把握住這個詞的滋味/它的苦澀與歡樂無奈與幸福/或者有時間坐在燈光下/像張守剛一樣編著一些:‘在打工群落里生長的詞’/或者像羅德遠一樣用打工這個詞來斂聚內心的光芒/在這個詞裡我不止一次看到/受傷的手指流血的軀體失重的生命/卑微的靈魂還有白眼/就像今天我目睹自己/一個剛來南方有著夢想和激情的鄭小瓊/漸漸退次成一個庸俗而卑微的鄭小瓊/打工不可能成為軀體的全部/這個詞永遠充滿剝削的味道/就像許嵐她寫下一個白領麗人的自敘中/不可能改變自己是浮萍一樣的身份/打工是一張標籤它讓你在市場中出售/在別人的槽中餵養打工/你必須終年流浪打工/你必須像張守剛一樣/深刻地了解一些與它有關的詞語和事件/比如工卡,打卡,工號,炒魷魚/你還必須用三百斤稻子換來出鄉的車費/四百斤麥子辦理暫住證健康證計生證/未婚證,流動人口證,工作證,邊防證……/讓它們壓得你衰老而憔悴/我永遠活在打工的詞語中把家安置在/一隻漂泊的鞋子上難以遏制/只能和著兩滴淚水七分堅強/一分流水樣的夢來渲染這個有些蒼涼的詞/就像這個黃昏在紙上敲開,打工這個詞/牽出內心的疼痛蘸上加班的麻木寫出/在周圍的可能還在發生的幸與不幸/包括流逝的人和物比如深圳的安子/比如不下跪的孫天帥比如遭搜身的女工/比如懷念著的童年,往事開始飄雪的故鄉/講著這些我租住的房子電扇散落的書本/也落淚了在打工這個詞中/我每天都堅持拭擦內心的欲望/虛構未來把自己捂在某個淘金成功的寓言中/讓它溫暖孤獨而憂傷的心使它不會麻木/雖然偶爾它也像掉下的葉子/枯澀而絕望有時它會陷入羔羊一樣的迷茫/我卻感覺不到疼痛己經深入骨髓/在更多的日子裡我是一個盲目者/在打工這個詞上摸著等著找著/相愛著並且裝進匆匆的行李中/或者像許多人一樣枕著一台收音機/傾聽著默默地想起蒲公英風信子/大雁和一群在工業區上空飛翔的燕子/聽見鄉愁的軀體飄泊的夢想/或者坐在燈下回憶遠方的愛人/年邁的雙親甚至等待一個持久的奇蹟發生/我傾聽到的打工這個詞它荒謬地將青春/葬送我不知道在這些歲月里這群人/這首卑微的詩歌揚起的塵埃/會成為另一種痛回憶或輕易地/讓人踐踏從靈魂里抽出一些咒罵/無奈還有不可能的假想但只有這個詞/它讓我們乾淨地純淨地澄清地走進深圳佛山/東莞中山……/也不可能沉靜地恬靜地寂靜地寫著詩歌/再一次說到打工這個詞淚水流下/它不再是居住在乾淨的詩意的大地/在這個詞中生活你必須承受失業求救/奔波,驅逐,失眠還有打著虛假幌子/進行掠奪的治安隊員查房了查房了/三更的尖叫和一些恥辱的疼痛/每天有意或無意我們的骨子裡會灌滿不幸/或者有心無心傷害著純淨的內心/讓田園味的內心生長著可樂拉罐/塑料泡沫一樣的欲望”(鄭小瓊:《打工,一個滄桑的詞》)。

周擁軍這樣描寫一個小妹妹的打工生涯:“在荒春在貧困出沒的山區/生長在田間和葉禾下的小妹/穿著土布衣裳帶上被褥/和娘用針線織成的叮嚀/一步一回頭/沿江而下……/穿越這種方言和那種方言/穿越紅綠燈巨大的建築/陌生的面孔/像一隻迷途的羔羊孑然一身/被喧囂的氣浪吞進又吐出/鐵屑碎玻璃機器轟鳴/我的窸窸窣窣的小妹/倏然之間失卻了溫軟雙手/浸泡在疲勞中/瘦削如一根細鐵棍/小妹溫情的小妹/再不能騎在棗樹上唱歌了再不能/出入高粱地偷聽奶奶喚你的小名/小妹呀,你是哽咽著上路的/哽咽著離開山泉水和稻香/離開雲朵般的羊群/清亮的雛雞聲/為了奶奶的藥方嗎/為了弟弟的學費嗎/十五歲在城市還是/撒嬌的年齡而在山區/在貧困人家你早己懂事/知道替大人分憂/知道家中的日子實在太苦/實在太難……/月亮又升起來了那麼多的煙囪/不停地轟擊著夜空/小妹在遙遠的南方在模糊的燈影里/想家想娘和弟弟/一觸即痛的情感浸過/捂在懷裡的幾顆汗浸浸的鎳幣/現在你在擁擠不堪的宿舍/坐在磚塊上以腿當桌/用一筆一划木訥的字體/給親人寫信/你只讀過半年書/每一個漢字都在喘息著/在你的注視下發出憐愛的響聲/並且波及到/失落的鄉夢/時間嘩嘩流淌又快過年了/許多人風塵僕僕地趕回家鄉/小妹呵,奶奶也在推算返程的日期嗎/誰能瞧見你憔悴的模樣/誰能瞧見你此刻躺在病床上/連手臂也抬不起/外頭的雨正大風正猛/你感到冷牙齒一陣陣打顫/身體一陣陣發抖/你哭著你的同樣憔悴的小姐妹/與你緊緊依偎在一起/互相溫暖著長久地發呆/長久地一聲不語/哦我苦楚的小妹/什麼時候才能順著郵路回家/什麼時候才能擦去/滿臉的灰塵和委屈/重新吸吮生活的乳汁重新擁有課本/坐進寬敞明亮的課堂/小妹呵,我只能在詩歌中/為你祈禱為你祝福/同時大聲疾呼:拯救孩子/拯救一朵朵含苞的蓓蕾/讓她們再度鮮艷回到自己的顏色/讓她們上升到幸福的浩空/潔白地展開翅膀/潔白地飛翔……/小妹呵我的打工的小妹呵”(周擁軍:《打工的小妹》)。

災難波及到更小的孩子,那些隨父母流浪到城市的“流動兒童哦,親愛的孩子/我們回家去……/在街上你看見了什麼/那是一一別人的廣場……/我一直想這樣說/卻又害怕傷害……/那些和你一樣大小的本地孩子/他們,他們是幸福的/幸福……哦,你還難以理解/就像廣場上漂亮的舞台/盛大的慶典,歡快的音樂……/而你只能張大雙眼,遠遠地觀望……/告訴我,你也想融入其中/告訴我,你也有最好的歌聲/最美的舞蹈/哦,你卻不說點什麼/你卻早早地睡了/抱著我給你買的玩具車/你將開向何方”(孫海濤:《兒童節一一給隨父母流浪在外的孩子》)。

王十月的小說《示眾》,以極為尖銳、極為典型、極為觸目驚心的方式,向人們展現了農民工建設了城市卻又被城市無情拋棄和羞辱的“異化”的主題和命運。主人公老馮是一位即將告別城市的老民工,在城市裡搞了十幾年建築,他對滲透了自己汗水、耗費了自己人生歲月的那些樓房充滿了特殊的感情,好像這些樓房就是他的孩子一樣:金蝶大廈是他的大兒子,百花大廈是他的二兒子,而依雲小區是他最疼愛的小閨女。當他和小閨女依雲小區告別的時候,卻遭遇到一場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羞辱:小區保安在門口蠻橫地攔住他,小區裡的女人對她投來敵意的目光,接著保安武斷地認定他搖動花窗是出於盜竊動機,給他掛上寫著羞辱語句的牌子示眾,小區居民出於自身利益對保安的違法行為大加讚賞,路人則對他大聲咒罵和羞辱。當保安將他從示眾的凳子上拽下來並喝令他滾蛋時,老馮的精神世界完全坍塌了。看到這裡,我實在是忍不住了:他媽的,城市讓民工只能住集體宿舍、簡陋的出租屋,只能睡簡陋的工棚、工地和毛坯房,甚至只能睡街邊、橋洞和公園,這也就罷了,於今竟然以公開示眾的方式羞辱這些城市的建設者!世界還有比這更大的侮辱和損害嗎?哀莫大於心死,老馮將如何度過他以後的人生呢?

就是在底層民工的犧牲和奉獻的基礎之上,聳立起城市社會高大雄偉的上層建築:“所謂的異鄉,其實就是一座座聳立在現實里的/外表美麗而又高大的建築。它們的形狀各異,結構卻基本相同/例如一一二樓在一樓上,三樓在二樓上,四樓又在三樓之上……/如果細心點,你就會發現,四樓有四樓的重量,三樓有三樓的/重量……所有的重量都垂直地壓在一樓上;所有的重量加在一起/就把一樓壓成了最低層,甚至壓成了地下室,見不了光。/如果再細心點,你還會發現,其實這些建築可以歸納為三層/那就是一一上層,夾層,和最低層。生活在這裡的/都咬著牙,承受著,垂直的全部的重量”(唐以洪:《所謂的異鄉》)。

3、身體的悲劇:在工廠、流水線與宿舍、出租屋之間

身體的遭遇,是打工文學的重要主題。在工業化的早期發展階段,在中國成為全球製造基地的情況下,打工者的體力和簡單勞動技能,成為他們賴以謀生的主要資源,對他們來說,身體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另一方面,在資本專制和權力專政各自以及相互結合的場景下,身體成為最主要的、最有效的、最有威懾力和傷害後果的管控、規制、訓誡、約束的對象。在每周長達6天以上、每天長達11個小時以上的工作時間裡,工人受到企業自上而下的、嚴厲的管制和指揮,像一個個零件一樣被安置在流水線上;在下班以後,他們又被有意識地、按不同班次和不同籍貫拆分成原子以後塞進工廠提供的集體宿舍里,彼此之間形不成任何社會性的和精神性的聯繫,而在工人自己租賃的廠外簡易住房裡,他們也只能在逼仄的環境中苟延殘喘,勉強維持勞動力的簡單再生產,打工詩人對此有這極為痛切的體驗:“我說的異鄉就是車間/和出租屋,兩個指甲大的地方/指甲一樣掐著,摳著,我的肉體和靈魂/白天在車間勞作,就像在故鄉的田地里/拉犁。我用一生的力氣拉著,始終拉不到盡頭/我對自己也很殘酷,我常發現我/站在自己的身後,和她們一起吆喝自己/深夜回到出租屋,就像一頭受傷的牛/躲在田邊地角反芻痛苦和幸福/一次又一次,我咀到了故鄉/這棵苦澀的草”(唐以洪:《我常說到的異鄉》)。

1999年的黎明/我站在自己的身體上/我喊人類/人類不理睬我/我喊我自己/我自己還在做夢(謝湘南:《1999年的黎明》)。

夜睜大了眼睛/在工業區搜尋/機器轟鳴聲里/誰一聲嘆息/讓夜色更加濃郁/白熾燈己分不清/自己是在白天還是在夜裡/那個打工妹非常疲憊/她的一個又一個呵欠/比夜色更沉重/纖弱的手/己經無法掂量/夜的深度/但她必須睜圓眼睛/才能看清今夜走動的聲音/從這頭到那頭/只是這個夜晚的/開始(張守剛:《加班加點的夜》)。

誰試用誰/證明你有用/在三月之內/從一個七天到下一個七天/你被試用/你正在被試用/生活沒有竅門/你的一生都在被試用……/你試用別人/這不現實,世界不現實……/你是我/打工者,流浪者……/ 一個被試用連續的人/ 一個被連續試用的人/ 一個永遠試用的人/一個人永遠試用/一個與試用期等號的人/一個等號於試用期的人……/一個異鄉人/一個沒文憑的人/一個詩歌愛好者/一個說夢話的人/一個憂鬱的影子/一個行走不定的人/一個試用期中的人(謝湘南:《試用期與七重奏》)。

監控器睜著一隻眼睛/在車間上空製造懸念/搖頭晃腦的側影/總被一個陰冷的詞操縱這是南方的夜/疲憊的白熾燈/照不亮一個人的思緒/流浪異鄉的人懷抱清音的人/必須減掉自己的鋒芒與歌喉/監控器在子夜以後/千萬別出現在一個人的夢中/夢裡夢外他都很累/不要再給他突然的驚恐(黃吉文:《監控器》)。

排隊,是打工者身體的一個規定動作:從進廠的那天開始/她就開始排隊/排隊上洗手間/排隊打卡/排隊去上班/排隊去吃飯/排隊領工資/然後排著隊讓一年過去(張守剛:《排隊》)。

蹲著,是打工者身體的一個蓄意的、緊張的平民姿勢:在鄉村古老的槐樹下,巨大的樹蔭想一個夢//在公路或自家的宅屋外,在田埂,場院/窩棚的出口處。在採礦者聚集的坑地里/在莊稼坡地旁//在懸掛鋤頭和鐮刀的壁前,在天井的白光里//在建築工地巨大塔吊的鈎子下面/在腳手架的基礎邊。在深夜因寒冷/而無法入睡的工棚里//在向老闆討要工資而無結果後/在空曠的院落里,黑壓壓的兄弟們企鵝一樣蹲著//在還未到來的生之空隙中//在自己的懷疑里。在他們無法/控制的力量後面//雨季。大風。地球公轉。太陽離開/北回歸線。在由一隻手/擺布的命運之中//在事物的邏輯順序中//在一切尚未開始之前。在一切/結束之後//蹲著。一個蓄意的,緊張的平民姿勢/被舞廳酒吧摒棄的姿勢/在磁性的大地中央站起來/蹲著的部落。帶給我一般光線/和一半陰影的我的詩歌(林雪:《蹲著》)。

疲憊和想睡,是打工者身體的經常的狀態:在工廠打工,起先/不管睡得多沉/夢中徜徉於何處/只要上班鈴一響/我都會一躍而起/胡亂抹一把臉/趕往車間打卡上班/後來,因為一次差錯/導致遲到和罰款/短暫的睡夢裡/就總是聽到鈴聲和打卡聲/就總是不斷地醒來//總想睡個踏實覺/上班時想,吃飯時想/上廁所時想,時時都想/好不容易盼到放假的一天/躺在床上,卻滿腦子興奮/怎麼也睡不著(劉大程:《總想睡個踏實覺》)。

一個打工妹趴在台面打盹/這是中午,流水線停止流動的間隙/她為什麼不去宿舍/那裡有她的一鋪鐵架床/我想,她一定是怕睡沉了/尖叫的電鈴也無法把她吵醒//一個打工妹趴在台面打盹/在她身旁,是永遠也移不平的貨山/從這裡經過我己留意她很久了/我與她有同一個毛病/才讓鬧鐘提前把我叫起//一個打工妹趴在台面打盹/她打盹的姿勢很疲憊/此刻她可以流水線般完成一個夢/在夢裡,她回到家鄉和童年/或者掙到滿意的鈔票,或者/遭遇美好的愛情上帝,請讓鐘擺轉得慢些/請把周圍的噪聲降到最低(劉大程:《打盹的打工妹》)。

打工者的身體被嚴格管制,連上衛生間都要憑票限量:廠里發給我們的洗手票/我們像存摺或現金一樣保管著/上洗手間,它是通行證/這是上午十點鐘/上班後第一次上洗手間/她感覺有些腰酸背痛/捏在手中的洗手票/給她帶路/在洗手間門口/己排滿了等著方便的人/手裡的洗手票己汗津津了/面目全非(張守剛《洗手票》)。

打工者的身體被分拆成無數的碎片,漂入流水線,融入工業製造過程中去了:把自己的骨頭,靈魂,血肉,心跳分拆/成螺絲,膠片,塑料件,彈片,掛鈎/它們組裝,重合,貼上標籤,把童年/拆成虛無的回憶,往事,心情。把夢想/拆成淚水,失望,把身體拆成疾病,愛情/把圖紙拆成製品,工資,加班,欠薪,失眠/還有把立體的社會拆成平面的不幸,村莊,鄉愁,如果爐間的火焰不能點亮一塊生鏽的鐵……而我/還在布滿鏽質的生活上尋找人生的意義,那些/過去的理想,激情被五金廠強大的力量拆掉/把人分別成零件,擰在社會的某個角落/某些工業的疾病是如何滲入我們的身體/這不幸是從屬於時代,或者大眾/我卻仍深愛著這時代,工業的五金廠/愛上它的車輪,機翼,機動車的軸承/愛上它帶給我清晰的痛苦,幸福與不幸/我還將在這個時代把自己分拆成彈弓/開關閥門,電線,鋼針,某盞路燈/如果實在不行,我被時代定義為次品/我仍將再次回到爐火間,將自己鍛壓/成型,把自己拆成一顆尖銳的釘子/也將定在時代的牆上(鄭小瓊:《拆》)。

你們不知道,我的姓名隱進了一張工卡里/我的雙手成為流水線的一部分,身體簽給了

/合同,頭髮正由黑變白,剩下喧譁,奔波/加班,薪水 我透過寂靜的白熾燈光/看見

疲倦的影子投影在機台上,它慢慢的移動/轉身,弓下來,沉默如一塊鑄鐵/啊,啞語的鐵,掛滿了異鄉人的失望與憂傷/這些在時間中生鏽的鐵,在現實中顫慄的鐵/ 一一我不知道該如何保護一種無聲的生活/這喪失姓名與性別的生活,這合同包養的生活(鄭小瓊:《生活》)。

在流水線的流動中,是流動的人/他們來自河東或者河西,/她站著坐著,/編號,藍色的工衣白色的工帽,/手指頭上工位,姓名是A234、A967、Q36……或者是插中制的,裝彈弓的,打螺絲的……在流動的人與流動的產品間穿行著/她們是魚,不分晝夜地拉動著/訂單,利潤,GDP,青春,眺望,美夢/拉動著工業時代的繁榮/流水線的響聲中,從此她們更為孤單地活著/她們,或者他們,互相流動,卻彼此陌生/在水中,她們的生活不斷嗆水,剩下手中的螺紋,塑料片/鐵釘,膠水,咳嗽的肺,辛勞的軀體,在打工的河流中/流動……在它小小的流動間/我看見流動的命運/在南方的城市低頭寫下工業時代的絕句或者樂府。(鄭小瓊:《流水線》)。

作為身體而存在的勞動者,最悲慘的事情莫過於遭遇工傷和職業病了。

一片咳嗽跌落的聲音/比噪音輕比塵埃重/叫囂的煙塵/順著一脈呼吸遁入肺葉/沉澱成我們多年後的病痛/能喊亮秋風的打磨工/能掏出火焰的打磨工/在人生的轉彎處/卻沒法鍍亮內心的黑暗(黃吉文:《打磨工》)。

一種不明氣體/在製鞋車間裡瀰漫//這是春天/春天不會倒下也不會撤離/春天裡的葉子只會在/一種風裡輕輕地顫抖/就像大多數人的幸福和愛情/只含蓄地傳遞給親密的肢體/在語言觸摸不到的地方/輕快地發出它的聲音//這種聲音多麼內在/但它和製鞋少女無關/製鞋的少女/她們的身體/是一箱箱統一編碼的工衣或鞋坯/等級,歸類,封閉,重複使用//就像人事部經理說不出她們的名字/她們說不出工業區鞋廠更多的隱秘//一種不明的氣體/正穿過少女的身體/電視廣告插播一一/一雙放大的鞋/在沒有極限的大地上奔跑/時代廣場/一字排開的精品鞋店/人們討論時尚、詩意、美以及信念//手掌上的鞋/手掌上留下青春腐蝕的細節/一種被證明有毒的氣體/繼續在青春的車間蔓延//新聞轉播:/ 一位離廠的少女倒在貧窮的鄉間/她的工業生涯是一張可疑的病歷/另一群製鞋少女/在禁止說話的車間裡想象春天//一雙鞋,一千雙鞋,無數雙鞋/在我們身邊的時代裡奔跑/它深度擊打的聲音/叫著前進//一一它繞過了春天的葉子/和少女的身體(方舟:《製鞋少女》)。

一台報廢的舊沖床/被精明的老闆/用低廉的價格/買下拖進工廠/可是舊沖床的脾氣/卻變得倔強暴躁/只要一接通電流/就發出恐怖的聲響/背井離鄉的打工者/為了生計/提心弔膽地面對/鋼牙鐵齒的舊沖床/小心翼翼地與它合作/然而換回一身的疲憊/和無法抵擋的瞌睡/終於讓舊沖床有機可乘/一聲慘叫/四根手指被它斬落/打工者從此殘疾一生(王濤:《舊沖床》)。

四萬根手指/也許就像寒風撕下的枯葉/再也不能回到樹幹/四萬根手指/也許正像掉在地上的枯葉/慢慢地變質腐爛/成為螞蟻和蚯蚓的食物/最終成為了泥土//四萬根手指/如果它們有回憶/也許他們會想起少年時期/掏過的鳥巢/青春時放飛的夢想/牽過的情人溫暖的目光/撫摸過的孩子的頭//四萬根手指/用殷紅的鮮血和撕心的疼痛/告別筷子。鋼筆。電話/也告別人民幣。生活。主人/可沒有了腳走路的手指/他們又如何能回到故鄉/回到當初揮手作別的村口(宋顯仁:《四萬根手指》)。

疼壓著她的乾渴的喉間,疼壓著她的白色的紗布,疼壓著/她的斷指,疼壓著她的眼神,疼壓著/她的眺望,疼壓著她的低聲的哭泣/疼壓著她……沒有誰會幫她卸下肉體的,內心的,現實的,未來的/疼/機器不會,老闆不會,報紙不會/連那本脆弱的《勞動法》也不會(鄭小瓊:《疼》)。

多少樹在落葉,多少人在衰老/燈火照耀的星辰,在十月的轟鳴間/聽見體內的骨頭與臉龐上的年輪/一天,一天,老去/像鬆散的廢舊的機台/在秋天中沉默//多少螺絲在鬆動,多少鐵器在生鏽/身體積蓄的勞累與疼痛,化學劑品/有毒的殘餘物在糾纏著肌肉與骨頭/生活的血管與神經,剩下麻木中的/疾病,像深秋的寒夜……上升著/上升,你聽見年齡在風的舌尖打顫/身體在秋天外呼吸,顫慄//招工欄外,年齡:18—35歲/三十七歲的女工,站在廠門外/抬頭見樹林,秋天正吹落葉/落葉己讓時間鏽了,讓職業的疾病/麻木的四肢,起伏不定的呼吸……鏽了/十幾年的時光鏽了,剩下……老/落葉一樣的老……在秋風中/抖動著(鄭小瓊:《三十七歲的女工》)。

他緩慢而遲鈍的沉悶呼吸間,被塞住的肺/在軀體裡移動的電焊塵、鋁塵、水泥塵……堅硬而頑固揪著/他們生活柔嫩而脆弱的肺葉,像一顆鐵釘插進了貧窮而低微的肉體/他帶病的肺在工業時代中猛烈喘息。沉痛的激盪的/聲音沿著他們的肉體上升,絞碎的細若煙頭般明滅的希望/他們來自鄉村的肺,清貧的莊稼地里的肺,或者一雙兩雙/眺望著命運的肺,犯病的肺,腐爛的肺/職業的疾病的沉重更加壓矮了鄉村低矮的煙囪(鄭小瓊:《肺》)。

最慘烈的就是身體的死亡了,或者是被榨乾所有的健康和勞動力以後衰竭而死,或者是不堪忍受非人的工廠生活自殺而死:

她開始抱怨身體像散架的機器/磨損周身的疼痛她感覺累/月經期己過十天體內還沒有/涌動的欲望她抱怨日益遲鈍的/身體腳步越來越重噁心胸悶/她想睡覺從江西到東莞五年了/她感覺身體不斷被掏空身體裡/包含疼痛與幸福的洞穴的潮汐也漸漸/被掏空她身體裡的日程計時器/逐漸被加班與勞累磨損這些年/她像一味苦澀的中藥不斷在煎熬/病根是生活藥方是上班/更多的時候需要加大劑量的是加班/……在陶瓷廠她的身體被灌滿陶泥/粉層咒罵油彩早會的點名……/她想逃離回到江西的鄉下/種地收割莊稼貧窮的病根不斷折磨她/她不能不服用這副越來越苦越來越重的藥/整夜的加班早會上的訓斥/她無法承受剩下累/像潮水般灌滿她的身體站立的/腳己不能承受她的身體/她挪動/再挪動終於倒了下去她永遠/倒下去躺在水泥地上疲倦的/雙腿再也不用支撐日益加重的身體/而主管的所有咒罵都將變成烏有/離她遠了她用躺在地上的屍體/告訴不給辭工的工廠:我累了/需要好好睡覺……(鄭小瓊:《董芝蘭》)。

昏暗的路燈掛在窗下有如昏濁的/命運失眠的她己習慣遠方的黑暗/疲憊的命運之車在猛烈咳嗽/夜色中車燈與路燈之間/縱橫交錯的命運啊被黑夜記錄/罪孽與不幸光明與黑暗愛與恨/都己啟程形銷骨立的月亮掛在/冰冷的天空薄紙樣的月亮成為她/命運的底色進城的月亮不再浩大/它被工業的燈擠壓得渺小而枯澀/在薄紙樣的臉上寫下冰涼的敘事曲/像黑夜吞噬苦澀的路燈月光在窗下冷冷地打量從陝西到廣東/月光像她一樣從故鄉到異鄉/多麼孤獨月光在窗口敘述/命運的無常她一次次感到孤獨/像洪水沖刷身體空再空/下去生活不斷掏空一切/理想夢剩下空蕩蕩的肉體/像一台運轉的機器被工業蛀空的/身體正破碎下去她年輕的身體/飽含憂傷自上而下流淌/上司的咒罵背叛的愛情/不如意的生活……只有月亮還在/敘述它暗淡的命運……渾濁的生活/像一縷迷茫的光線照耀她的疲憊/淚水一顆絕望的心昏蒙的月亮/是她的青春被工業與現實掏空的/肉體她站在窗口摸索月光/摸索異鄉不著邊際的愛情摸索咒罵/摸索斑駁的人生在月光的陰影中/在路燈顫慄的光線間她像一列火車/從窗口奔馳而去命運像一盞昏黃的路燈/在沉淪的章節停止我從她的同事口中聽到/她的故事她臨死前說月亮沒有陝西的好看/我在紙片上記錄著她:細毛二十一歲/因失戀精神失常跳樓身亡/打工兩年死於某個電子廠(鄭小瓊:《細毛》)。

打工者下班以後的生活,不過是在一種極為簡陋的環境中消除過度勞動造成的疲勞,實現勞動力的簡單再恢復而己,年輕力壯的也許還能有一點性生活,但那幾乎是在一種非人的、沒有隱私和尊嚴情況下的性生活,與其說是性的滿足,不如說是性的壓抑。王十月的《出租屋裡的磨刀聲》講的就是這麼一個故事。打工情侶天右與何麗每月花200元在城郊比較偏僻的地方租了一間簡易的房子,周末一起共度良宵,沒想到好事沒做幾次,就被隔壁房間裡的男人吳風發出的霍霍的磨刀聲破壞了,把天右差不多弄成了陽痿,女友何麗忍痛與他分手了。心慌意亂的天右在上班時被沖床衝掉了四根手指,而老闆不想負責任,說你有本事去告我吧。天右買了一把藏刀,回到自己的出租屋,也開始磨刀。隔壁的女人宏來看他,兩個人如乾柴烈火般做到一起。晚上,宏照例去上夜班,吳風照例送走宏以後返回屋子裡磨刀,於是兩間房子裡同時響起了磨刀聲。天右按捺不住,闖進隔壁探個宄竟,發現吳風沉醉在磨刀過程中,根本不搭理他,磨好刀後故意激怒天右,天右就砍了他兩刀,吳風身受重傷,卻感謝天右讓自己得到了解脫。原來吳風是一個鄉村教師,愛上了小他十多歲的學生宏,宏的父親村長不同意,兩人私奔到南方打工。宏在一間夜店打工,被老闆誘姦以後做了妓女,想掙一筆錢後重新開始生活。吳風糾結在渴望復仇與不敢行動之間,只能夜夜以磨刀來折磨和安頓自己。最後這兩口子離開了這個地方,而出租屋裡又夜夜響起了磨刀聲,只是磨刀人變成了天右。這個故事當然包含了深廣的寓意,但打工者無處安頓的身體和性慾,構成了主要的線索。

至於在夜晚的撲克聲中/才能得到緩解的體力勞動/如今像車胎一樣被早早地放了氣/旗袍超短裙吊帶背心/裹著欲望的形狀/在十米以外繁華的商業街/像針一樣穿過他們體內/塑料泡沫一樣的空虛(簡單:《工地一角》)。

那些年或者/很久很久以前,這兩個字/肩靠著肩/手拉著手是一個/幸福飽滿的詞//現在,這兩個字寫的/愈來愈開/一個寫在北,一個寫在南。/一個寫在製衣廠,一個寫在/五金車間……/即使寫在同一頁紙上/也隔著男宿舍和女宿舍/即使在出租屋裡,這兩個字/不小心也會一個寫在白班/一個寫在晚班//我常常把這兩個字讀成/被流水線切開的兩塊自留地/今日的荒蕪覆蓋了昨日的/蔥鬱/兩隻蛐蛐在雜草里跳動//常在夜深人靜時/這兩個分開的字突然發亮/或者兀自燃燒/夫摸著“夫”/妻摸著“妻”/硬把自己當成對方的身體(唐以洪:《打工夫妻》)。

月光洗著鋼鐵的臉,月光留下一行腳印在圍牆的鐵藜上/月光拉遠了從六幢到五幢的距離,那是從女宿舍到男宿舍的距離,/月光在視窗停留一分鐘,月光照著,/他,或者她/月光照著他們的肉體,骨胳,內心的欲望,月光照著/他們有關新婚夜的回憶,月光太亮/像鹽,撒在他們結婚十八天后分居的傷口 /月光照著肉體的井,月光照著欲望的井/月光照亮他們十五天婚假,月光照亮他的記憶/她的身體一寸一寸長滿了綠蔭、女貞子/她的身體在月光下荒蕪,一寸,一寸的/沿著五幢到六幢四十五米的距離/如果月光再近一點,它運來遼遠的空曠會大一些/她的欲望會加深一些,/如果月光再暗一些/她的皮膚的傷口會擴大一些,他內心的折磨會/深一點/月光照亮了未竣工的夫妻樓,月光照耀著報紙上的新聞/“關注外來工的性生活……”/如果月光再暗一些,那麼愛情則會更堅強一點/如果月光更亮一些,未來的夫妻房會更高大一些(鄭小瓊:《月光:分居的打工夫妻》)。

還有失戀或者無愛的青春:除了風中的荔枝林,沒有別的能安慰我/除了鳳凰大道的燈火,照亮我失眠的鄉愁/除了五金廠的爐火,沒有別的傾聽我的吟唱/除了銀湖公園的鳥鳴,沿著製衣廠下滑的落淚/除了這時升起來的寬闊的寂寞與憂傷,啊! / 一一爐火與青春一同軟了下去,熄了/我說的圖紙、鐵片、流浪的青春/那些有過的幸福在火中燃燒/它低弱的光照亮了我內心的囈語與失戀的疼痛/在異鄉,我,一個五金廠的女工/還剩下什麼啊!/除了帶著自己日益消瘦的影子奔波/我僅僅目睹歲月的鞭子、枕上的憧憬(鄭小瓊:《除了》)。

有些青年男女不願意住工廠宿舍過分居的日子,就只好到外面租房住,但房租實在是太高了,占去他們工資的很大一部分,於是只能合租。詩人許強記錄到,1990年的棚屋房客,生存壓倒了一切:順著一條污水溝,一間又一間黯黑的棚屋,從頭到尾,從尾到頭:一共93間,1800多人。90%說著滿口的四川話,清一色,全是從內地到深圳的打工者;5對夫妻,1對姐妹,4對朋友,20個人共用一間10餘平方米的棚屋,一個床位同時睡兩個人,上白班和夜班的輪流使用;個人隱私,是一張隔著的透明玻璃,巴掌大的房間像一個個灰暗的紙箱擠滿了上下床,掛起的塑料帘子,是各自虛擬的圍牆,過夫妻生活就像做賊似的,躡手躡腳。1990年的東莞,10平方米,10戶人家,二十幾個人的呼吸,這狹窄的人生,狹窄的呼吸,我們把自己壓縮在一個小小的火柴盒中蜷曲著,我們把自己摺疊、摺疊、再摺疊,直到像一張小小的郵票。(許強:《打工生存白皮書》)

即使後來一對夫妻能夠單獨租上一間房子,其私密性也是很差的。唐以洪一首《含著淚水的樂園》,寫盡了打工夫妻在出租屋裡憋屈、窘迫、隱忍、壓抑、卑微的性生活,導致了多少男女的陽痿和陰冷:所謂的異鄉,有一個含著淚水的樂園/那裡,我住了半年。他們的那些事兒,瞭如指掌/包括難以啟齒的。都是一些打工夫妻/屬生肖雞的命。刨食於工地,車站和碼頭,垃圾場/或者流水線上,用血汗奉養父母,養育孩子,吃飯/穿衣,交水電,辦暫住,和你一樣,要過性生活/只是,當你在自己,別人的床上,或者娛樂場所/幸福得呼天叫地,快要死去,他們還在抽劣質的煙/使用最便宜的衛生巾,在最簡易的出租房裡/當啞巴夫妻。那裡,一個被扒光了衣物的地方/無數個肉體和靈魂。無數個房間三合板隔成,紙皮隔成/無數張床搖搖晃晃。無數張被單和蛇皮袋連成的遮羞布/由風撩起來被月亮的光斑偷看。白天被生活抽打/晚上才能逃回那裡,用火焰療傷/他們需要在身體裡尋找人間剩下的一點快樂/和幸福。他們的身體,含著淚水的樂園//那裡,我從來沒聽到歌聲,只在夜晚聽到/紙皮那邊的床板嘎吱嘎吱試探性地響著/仿佛得到一種暗示,其餘的床板跟著響起來,先是一張/二張。後來就很多張了,響著,小心翼翼地/像一曲沒有盡力的合唱。我相信,他們當中,一定會有人/緊緊地捂住自己的嘴巴。白天叫不出苦,連夜晚的/一點點幸福也不敢叫出來。不敢叫出來。/無數個肉體和靈魂,小偷一樣躲藏在夜的深處//但他們常常被從夜的深處,那點點快樂,和幸福里/揪出來。袒胸露肩,一排一排地蜷縮在/屋檐下接受盤查。盤來查去的他們的身份,依然是/打工夫妻,打工的夫妻/那裡。污水溝。垃圾場。陰暗,潮濕。游醫的廣告。/陽痿性冷淡,冰涼的字,鋪天蓋地,讓人錯覺他們/那樣了。他們當中肯定有人那樣了。我常常聽到/張三家在吵架,李四家,也在吵。一半為錢/另一半難以啟齒。

濕樹葉閃爍生活的光它突然折進/渾濁的眼出租屋晾曬的光斑/苦寒的春天雨水般顫慄的情慾/六對夫妻租住的狹小房間/苦清晰地走動漸漸變暗的生活/散落的紙箱木

板昏暗的燈光/壓抑的性慾 苦悶的黑夜/凌亂的房間濕漉漉的春天/肉體的衝動潮

濕而黏稠/在壓抑中她摸到陰冷的生活/混凝土的身體一顆顆灼熱的心靈/跳動在她忍

住叫喊的快感中/她感覺濕樹葉背後有十雙眼睛/它們像昏暗的命運本身 她克制體內

的/激情將一座座年青的火山吞進肉體/她回憶十年前六對夫妻合租的出租房/彼此欲望間的默契儘管她一直感覺/有十雙眼睛在盯著做愛中的丈夫與她/汗水連同生活的陰影壓垮了丈夫/高聳的陽具四年了丈夫的暗疾/壓抑著她三十六歲的年齡(鄭小瓊:《葉慧》)。

就是這樣像偷情一樣的、有一茬沒一茬的性愛,也給女孩們和女人們留下了災難性的後果:每天都有一批打工妹/經過化驗確診後/進行痛苦的人流術//剛剛發育的子宮胚胎/被機器粗暴地搗碎//當盲目的愛情結下苦果/一攤血水比落日更輝煌/這便是一個女人成熟的代價//我早己離開化驗師的崗位/但我仍可化驗出/這個時代所懷有的怪胎(薛廣明:《化驗師日記》)。

兩年裡她沒有回家了/兩年裡故鄉的雨水一直落在夢中//兩年裡她做過保姆、清潔員、工廠女工/兩年裡她經歷過欠薪、民工跳樓、工傷事故//兩年裡她流產兩次、大病三回/兩年裡男朋友對她又打又罵,最後棄之不顧//這就是我的堂妹:她,熊菊榮/二十歲,一株來自鄉下的植物/在這個城市找不到紮根的水土/她三年前輟學,兩年前離家打工/被城市這浮躁之火、欲望之風/一次次將她單薄的身子掏空(熊焱:《低處的鄉愁》)。

就在普遍存在打工夫妻分居、未婚成年打工男女沒有正常的性愛生活的同時,又有數不清的窮人家的女兒被迫或者被誘惑做了“性工作者”、“廠妹”或者“二奶”:不清楚城市規則的妹妹/就要在城市裡迷失自己/那些腰包脹鼓起的富翁/那些扭動著城市轉盤的男人/那個孔方兄張開著大口/就要把純潔的妹妹吞噬/那些猙獰的面孔和手掌/就要死掉沒門最後的衣裳(祁人:《鄉下來的妹妹》)。

別墅小橋車手機工薪階層以上的消費/為了夢想在付出貞潔之前/她並沒有想到這些權力的衍生物/她也更沒有想到她二十二歲的青春/就這樣成了一群官僚的殖民地/現在她被麻木的捆綁著/在T形台上的撫首弄姿/並沒有使她的血管擴張到/心肌梗塞的程度/無所不能的權力己使她的生活變得蒼白/失去了應有的新鮮內容/與她曲線豐呈的肢體恰好相反/她胸前的兩座教堂曾經舉行過多少次/不屬於她的婚禮而哪一個新郎/在市場經濟的輸精管里射過來的/不是印著偉人頭像的人民幣/樂此不彼的社交小有計謀的撒嬌/以及權力臂腕里的性交/使她像泡沫一樣膨脹著/像廁所一樣時常被人記起一一/僅僅是因為每天要去(簡單:《交際花胡美麗》)。

總之,打工者流離失所與別人的城市,在這裡,他們不是被看成人,而只是被當成剝削和壓榨的工具,被管制和敲骨吸髓的牛馬,最多只是城市食物鏈條底端的被動的消費者:在我活著的大部分時間裡/我是金錢餵養的一條益蟲/情感遊戲中的某種道具/電腦網絡的一頁程序/上司推過河的一粒棋子/同事眼裡的一道手續/合同上的一枚印章/競爭對手腳下的一道溝坎/訂餐公司的一份魚香茄子/公共汽車上的一個等待爭搶的座位/沿地鐵奔跑的一隻疲憊的老鼠/手機呼叫座機里的一串號碼/警察完成罰款任務的一個名額/三陪小姐盼望中的一單生意/乞丐眼裡會走動的一尊石像/壯陽藥的第一千零一個實驗品/某新興產業的第一萬個潛在消費者/車禍沉船空難中的第n具屍體/廣告轟炸下的難民/商品包圍圈裡的俘虜/紅綠燈指揮的弱智/工業大機器上一顆扭曲的釘子(盧衛平:《被看成人的時候越來越少》)。

打工文學中,除了詩歌和小說有大量的“身體寫作”、“身體在場的寫作”外,打工散文也把打工者身體的遭遇當作非常重要的主題。打工散文“喚醒身體意識復甦,是為了使如草芥般的個體生命得到肯定、尊重和承載,是個體精神凸顯出區別於集體精神的支撐和獨立自由。生命雖如瓷器脆弱,卻擁有至高無上的價值和意義,正如我們的肉體必須要經歷無數的疾病、疼痛和傷痕,最終給我們心靈或精神以慰藉的,不是空洞的說教,而是真實的身體,鮮活的生命。總之,身體的在場,使個體精神獲得紮實的根基和土壤而無處不在的生活在場,使個體精神避免孤芳自賞式的自我沉醉,使向上延展的個性理念獲得向下的重量和質量,推己及人地抵達底層情懷的無限領域……鄭小瓊的《鐵》是‘身體寫作’的優秀文本,書寫了肉體與鐵的堅硬碰撞……在書寫當中,她能夠很好地把握現場的主要矛盾和主要景象,以身

體為中心,也以鐵為重心,不放過任何細節並使得恰如其分的細節發揮了提高和證實現場的作用。這是身體來自生活現場的第一手感覺,也是第一手的文本。”®王十月在《關卡》一文中寫道:“印刷車間裡瀰漫著刺鼻的天那水的特有氣味。苯己深入到我的身體裡,融入了血液中,成為了我們身體的一部分。無論走到哪裡,別人都能從我身體裡瀰漫出來的刺鼻氣味判斷出我的職業。甚至在離開工廠一年後,我的身體裡還散發著天那水的味道”;“當人的情感與身體被剝離,當工廠里需要的是一個個沒有思想的人肉機器,當這些機器被一組工卡上的數字代表著,當我是誰要用一張卡來證明時,我們依然選擇了習慣、麻木、沉默,我們也漸漸認可了這種生活,習慣了這種情感與身體的剝離。仿佛這一切都是正常的,我們很少有人去想過這種生活背後的不合理。然而依然是有痛的,只是這種痛被隱忍,被壓抑。這樣想來,我們真的是那沉默的大多數。”(王十月:《關卡》)。

與唐以洪的詩作《含著淚水的樂園》不同,塞壬的散文《聲囂》則不顧一切地、赤裸裸地描寫了一對出租屋裡的打工男女不顧一切的瘋狂做愛,不管他們發出的聲音會讓隔壁的人們多麼難以忍受,第二天又有多少人會用異樣的目光看著他們:“那對年輕的夫婦跟我一牆之隔,我的床頭大概也抵著他們的床,我時常被床頭篤篤篤的聲音驚醒。他們在做愛,劇烈地動作,木架子床搖動起來,有節奏地撞擊著牆壁。我醒了。我清晰地聽見瘋狂的喘息和嬌柔的呻吟,他們更猛了,那篤篤篤的聲音急促地、一下一下地撞擊到我心裡,我感到牆壁晃動起來,地板也跟著晃動起來,我的背脊冰涼冰涼的,口乾舌燥,我想喝水,但躺在那裡一動也不敢動。我甚至聽到他們弄垮了木架子床,男人大吼一聲,女的發出細弱的喊叫,一聲一聲,我儘量不讓自己去想象這些聲音出於什麼樣的心理,我控制著不去想象,卻飽受想象的折磨。但這些聲音向我施暴,這兩個人旁若無人的狂歡在向我施暴。它打擾了我這個安靜的人,不,它傷害了我,讓我感到孤獨伶仃,碩大無朋,被遺忘,被丟棄,在角落裡,陰暗,並自生自滅。那樣的夜晚被憂傷浸透。我知道,對於貧窮的夫妻來說,性愛是最豐盛的晚餐……”然而有一次,塞壬本人也終於以一種悲傷和絕望的心情沉入到兇猛的性愛之中:“一輛摩托車突然從身邊疾馳而過,坐在後面的那個人搶走了我的皮包,我被拽倒在地上,被車拖了幾米遠,手肘鏟得都是血。錢沒了,手機沒了,身份證沒了,一種強烈的悲傷籠罩著我,就像籠罩著我的命運。我的愛人在燈光下細緻地給我擦洗,他忍不住悲傷把我緊緊地抱在懷裡。是的,那一刻我們的命運要連在一起,要變成一個人。他緊緊地貼著我,兇狠地、痛苦地進入我的身體,在黑夜裡,我們狠狠地連在一起,沉下去,沉到更深的夜裡。”(塞壬:《下落不明的生活》)

打工作家、蘇州工友家園的創始人全桂榮寫了一本《閒話出租屋》的散文集(未出版的手稿),全方位地描述了出租屋生活的方方面面,其中就多處涉及到打工男女尷尬的性生活:

“在蘇州幾年,我住過集宿區、農民安置房、農村民房,每次搬家都很HAPPY,心想終於可以逃離這鬼地方另換個住處了,可是往往換了沒多久,遇到這樣那樣的不便,就懷念起以前的地方來,於是憎惡起現在住的地方來。

開始住集宿區時,感覺挺新鮮的,七八個人一間房,大都來自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公司,能交些朋友,多好!但絢麗多姿的新鮮感很快被當代人居集中營的憤怒和屈辱所替代。七八個人不同的作息時間、不同的籍貫、不同的工廠、不同的性格,也就意味著誰也別想安心休息、學習、相處,且規定不允許不住在集宿區裡面的朋友老鄉來訪,不允許抽煙、做飯、使用大功率設備。

我逃離了這恐怖的‘集中營’,搬進貧民窟式的農村民房,可是民房裡一二十戶人共用一個廁所、水龍頭,極其不便也污穢不堪。況且這邊工作和生活相分離,除了上班能接觸同事外,下班就是孤零零一個人,孤寂扼殺了憤怒和屈辱,我有些懷念‘集中營’的哥們了。

搬進農民安置小區,一套房裡住了五六戶人,狹小的空間裡也常常有這樣那樣的矛盾發生,且房租又高得嚇人,於是又搬回農村民房。住進一個小閣樓,小閣樓冬冷夏熱,能要人命;搬到一個與隔壁房間用黑布蒙上小窗戶的黑屋子裡,不料後來住進一對小情侶,夜深人靜時,兩人的‘夜戰’聲聲入耳,他們小心翼翼的快活著,我也飽受摧殘、身心俱疲,一段時間後不得不搬。”

“今年過年後,樓梯口的房間入住了一個女孩,平常很少打照面,只有蓬鬆的頭髮、穿黑色打底褲和短棉裙的印象。某個深夜,她和一個男孩回來,女孩關門之後,男孩待在門外還不願回去。女孩似乎糾結著要不要男孩進去,僵持了一段時間,男孩‘嘭’的一下徑直把門踹開,接下來整個樓層都聽到女孩的哀求:‘求求你、不要……求求你,不要……好痛 ’

後半夜都時斷時續聽到女孩不知是痛苦還是愉悅的呻吟,想必其他租戶的睡眠之門也都被打開了吧,男孩女孩也打開了另一扇人生之門……”

“不知睡到什麼時候,睡得死死的我忽然聽到開始細若柔絲、後來越來越大的‘音樂’,夢中的我本能的抵制著,因為睡得深沉是多麼的幸福呀!但‘音樂’倔強的持續著,像是黑暗深處伸出的細小的手,一定要把我從睡夢中抓醒。

我有些惱火,同時又有些疑惑:難道天亮了麼?但好像我才睡著沒多久哇!三更半夜的什麼東西的響呢?我聽到類似拍巴掌的聲音,同時又伴隨著壓抑的女人的呻吟,還有‘好癢’、‘好舒服’的低聲嬌嗔……這是隔壁房間傳來的‘音樂’。

原來,昨天在我上班的時候,隔壁的空房間住進了一對小情侶,由於我下班晚,竟然還渾然不知。”

縱觀塞壬、鄭小瓊、王十月、全桂榮的散文寫作,他們的聲音都是在場的,他們的感官都是在場的,他們的寫作都是一種有聲音的寫作,從而讓散文成為可以匹配於複雜現實的文

學樣式,一種高度綜合的、深入到生活的微細結構中去、並且勇於承擔的文學樣式 這樣

寫出來的散文,己經成為打工作家表述自己對文學和世界認知的另一種聲音,借用斯坦因的話就是“詩歌的特殊天賦是命名,散文則現實過程、運動和時間”,也就是說,詩歌直接展示事物的本質,散文則敘述事物之所以稱為事物的歷史。他們的散文打開了一個通向原生態和現場寫作的缺口。他們對生活現場和事物的平等姿態,在很大程度糾正了當前“精英作家”對“底層”的書齋式書寫®。不因為別的,只因為他們曾經並且還在繼續經歷底層的生活。他們是底層中的精英。

4、鄉愁:回不去的農村、回不去的故鄉

不幸的是,悲催的是,城市是呆不下的異鄉,農村又回不去了(主要是因為小農經濟早就己經破產了),即使回去了,也逐漸失去了故鄉的意義,以至於在農村呆上一段日子,又不得不繼續到異鄉去流浪。許多農民工辛苦多少年,攢下一筆錢,回老家蓋起幾層的樓房,或者在鎮上買下一處房子,卻驚奇地發現,他們實際上一年住不了幾天,他們實際上也不希望老了以後再回來住。他們成了既不能安居在城裡又不能安居在農村的流浪者,始終“生活在別處”,始終生活在不可預知更無法把握的未來。

王十月的《尋根團》獲得2011年度茅台杯人民文學獎中篇小說獎,授獎詞寫道:“王十月的《尋根團》直面蒼生,憂思深廣。作家深諳內幕、刨根問底,在返鄉尋根的集體行動中,讓眾多人物所代表的不同階層的利益糾葛與複雜環境昭然若揭,真實而深刻地呈現了當下中國鄉村的社會圖景和精神病相,以及漂泊者無法還鄉、無根可尋而又無法從精神上融入

城市的疼痛和迷惘。”®主人公王六一在外打工二十年,並且成了一名作家和記者。雖然己經獲得城市戶籍,但總覺的城市不是自己的家,於是他參與了一隊由打工仔出身的富豪組成的尋根團,試圖回到家鄉找到自己的靈魂之根。搭順風車的還有王六一的髮小馬有貴,他得了塵肺病,在王六一的幫助下獲得了 20萬元的賠償。王六一回到家鄉後,原來的家己經完全破敗了,連父母的墳頭都找不到了。緊接著馬有貴陷入到與他父親對20萬元的保管權的爭執之中,一氣之下喝藥自殺了。王六一的堂哥被派出所抓起來了,因為他帶頭反對在村里建化工廠。《尋根團》的巨大反諷是,在尋根的途中講述了一個失根的故事,直指時代的病根和歷史的病根;煙村是王六一的故鄉,是楚州最美的村莊,是他一生逃不掉的牽掛,是他的根,但它無法逃避被工業污染的命運,生活在這裡的人們,面臨著巨大的生存壓力。尋根至此,王六一感到,根沒有找到,倒把對根的情感斬斷了,他己經完全喪失了現實的家園和精神的家園,變成了飄蕩在城鄉之間的孤魂野鬼。

在城裡,打工者沒有公民身份,沒有戶口,需要花錢辦暫住證才能獲得臨時的居住權和出賣勞動力的資格,否則就會成為遭到收容遣送的盲流;他們建造高樓大廈,卻只能花費工資的好大一部分才能租住一間單薄簡陋的屋子;他們不能在這裡安家落戶、安居樂業;他們寄居在別人的城市裡,遭受別人的白眼。當然,他們自然而然地思念自己的故鄉,那個他們生於斯長於斯的故鄉,那裡有他們的雙親,那裡有他們的童年,那裡是他們生命的來源,無論如何,那裡曾經是他們的家,那裡現在還是他們夢魂縈繞的地方……沒有一座城市像這樣一座城市/春節來臨,上演一出空城計/那個悽惶的早晨/炮竹屑在小巷裡盤旋/那麼多的門都緊閉著/這是年初一,我步行在十九歲/姐姐在她的宿舍用小煤油爐做好了魚/她的等待是寒風中唯一的溫暖/我和宿舍中熟悉的幾張面孔打了招呼/和姐姐坐下來享受魚的熱氣//沒有一座城市像這樣一座城市/中國的節日是一種刻骨銘心的記憶(謝湘南:《沒有一座城市像這樣一座城市》);年關近了而夢中的家園/卻在寒風中越走越遠/工業區的上空飄著/鄉愁的顏色/像綿綿陰雨中的霧/久久不肯散去/隔著山隔著水/隔著擁擠的車票/隔著加班加點的訂單/但是很多人都想回去//年關近了很多人都想/回去看看/回去走走親戚/工業區沒有親戚/有的只是不近人情的機器/它們被鋼筋水泥團團圍困/變得麻木不仁/僅僅供工業的手操縱//他們真的很想回去/回去看看炊煙/回去親親土地/回去聞一聞故鄉村里/新年的氣味(張守剛:《年關了,很多人都想回家》);別人的屋檐你必須低著頭進去/我常常想起古代那群寄人籬下的詩人的吶喊……/我的血液里註定排斥著這座城市/我的血液里還盛裝著北方那個村莊/雖然它貧窮而荒涼雖然它卑微而潦倒/但在我的心中它像一座山的重量(鄭小瓊:《居住》)。

鄉愁是一條鐵軌,大半個祖國/那麼長,母親在那頭,我在這頭/鄉愁是一滴淚水,大半個祖國/那麼大,母親在眼睛裡,我在下巴上/鄉愁是一根骨頭,被大半個祖國/那麼多人養的狗啃過/沒有啃乾淨,狗不啃了/從垃圾堆里,我撿起來/接著啃,就是鄉愁這根狗啃過的骨頭上/沾著的一丁點兒血和肉使我活著/鄉愁是一縷月光,被大半個祖國的/黑夜籠罩著,而我害了相思病/看見月光,和其他一切/潔白柔軟的東西,都忍不住靈魂出竅/鄉愁是一粒米,被大半個祖國/那麼多的螞蟻搬運著/每天都餵養我的身體/我中了鄉愁的毒:鄉愁要我痛/我不得不痛,鄉愁要我死,我不得不死(白連春:《鄉愁是一條鐵軌,大半個祖國》)。

母親是故鄉的核心,也是打工遊子們濃濃的鄉愁的核心:母親站在/內陸鄉村的邊緣/隨著冬季到來/她的白髮/被風吹成搖擺的柳枝/仿佛柔弱而堅韌的思念/正召喚女兒的歸期//母親永遠是女兒/遠方的守護神/而此時,女兒在南方/在一個又一個崛起的/海邊城市裡/有她們用血和汗/豎起的紀念碑/有時她們也唱/故鄉的歌謠/在夜深人靜時/也悄悄落淚眼淚滴落的重量/使內陸鄉村的邊緣/高高翹起/母親的形象就愈加清晰完美(楊雪:《母親》);最先看見母親是在外省的路上/那是我第一次出遠門,那時我十六歲/巨大的天空差點兒壓斷了我的背/最先聽見母親是在外省的黃昏/那時候太陽快要落山了,我不想哭/卻怎麼也止不住淚水,我聽見母親很輕很輕地/叫我的小名,在老家門前那棵歪脖槐樹下/最先愛上母親是在外省的夜晚/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我非常害怕,不敢睡,甚至忘記了如何呼吸/我才發現我真的是一步也離不開母親/最先喊母親是在一座外省的樓里/那樓還沒有完成,一個和我一樣的民工/不小心掉下去/我的心一下子高高揪起/媽媽,脫口而出/我喊了一聲(白連春:《母親》)。

於是出現了人類歷史上前所未有的奇觀:上億農民工像潮水一樣湧進回家的火車、汽車,還有一些買不上車票的人,組團開摩托車,浩浩蕩蕩地從廣東開往湖南、江西,再從湖南、江西開往四川、貴州、湖北、河南……臘月將近/我整好行裝,踏上旅程/乘悶罐車回家/跟隨一支潰敗的大軍//平日裡我也曾自言自語/這一會終於住進/鐵皮屋頂/一米高處開著小窗/是小孩辦急事的地方/女孩呢,就只好發揮/忍耐的天性/男男女女擠滿一地/就好像每個人心中都有位沙皇/就好像/他們正開往西伯利亞腹地//夜裡,一百個/夢境擠滿貨艙/向上升騰/列車也仿佛輕快了許多/向雪國飛奔/我無法入睡/獨自在窗前/把冬夜的星空和大地/仔細辨認/我知道,不久以前/一顆牛頭也曾在此處/張望過,說不出的苦悶/刺客,它躺在誰家的廄欄里/把一生所見咀嚼回想?//寒冷的日子/在我們的祖國/人民更加善良/像牛群一樣悶聲不語/連哭也哭的沒有聲響(宋曉賢:《乘悶罐車回家》)。

回到家鄉,他們愕然發現,家鄉一年比一年不再是原來的那個家鄉了,它們正在日趨破敗雕零,成了一個又一個“空心村”,那裡只有一些留守老人和留守兒童,一些破敗的老房子和一些空無一人的新房子……門前的路被雜草掩蓋/我只能在記憶中分辨出來/一些親切的門己不存在/剩下的門一直關著/鏽跡斑斑的鎖/等待偶爾的打開和最終的離去/鑰匙鏽在千里之外的背包里/藤蔓捲起衰老的身子/從灰黃的土牆上泛起新綠/稻草在房坡上一天天爛下去/幾隻麻雀啄食著稀薄的陽光/和自己的詞語/跳躍的技藝與眾不同/與眾不同而顯得怪異孤立//背著無處不在的綠色屏障故鄉的村莊/像我的血液搖晃不定/我自己早己是瞬間的一瞥/就像這些沉默的樹葉/在沉默的小路上,眨眼之間長出/更多沉默的樹葉/風輕輕托起枝頭的寂靜/熟悉的人越來越少/陌生的狗越來越多/我望它們一眼/它們也望我一眼/我真想像狗一樣對著村莊狂吠幾聲/讓沉睡的鳥兒一隻只甦醒(柳冬嫵:《空心的村莊》)。

大風吹過。流動的青春正一點點/消逝在命定奔走的路途/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摟住故鄉小憩片刻/想象莊稼們的葉子激動得一身青翠/許多靈魂的雪花/仍趴在童年的窗櫺張望//……我藏起回家的衝動/好多年了我沒有回家/每次回家都有許多人不見了/他們曾經那麼疼愛我/也是我深愛的人/故鄉正在沉默中荒蕪、消逝/和青春的消逝一樣令我/徒増嗟嘆//我夢中的故鄉宄竟去了哪裡/雜草齊腰深的鄉間小徑/我終於看見故鄉/躲在一塊長滿青苔的大石頭下/放聲大哭(羅德遠:《逐漸消失的故鄉》)。

要把多少異鄉運回村莊,/才能把村莊拼得像以前一樣完美? /可惜再也拼不出一個圓滿的村莊。//村莊以外到處皆為異鄉,/不同的異鄉做成不同的吸鐵石,/把村莊變成碎片一片片吸走。//回故鄉村莊都變成一件難事,/遲遲定不下來。兩三年,五年回去一次己經變得很常見。/一年回一次,過年回村莊,/也只在村里呆幾天就逃也似地逃到異鄉。//我們己經習慣生活在異鄉……異鄉以苦味收留我們,/故鄉以苦味拋棄我們。//幾年不回故鄉的年輕人回到村莊,/村里年邁的父母視力一年比一年差,/模糊的目光竟看不准,/迎面走過來的是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女。//年輕人在異鄉生下自己的兒女,/幾歲了才回村莊,爺爺奶奶更不認識/……孩子在異鄉出生,戶口依然甩在遙遠的故鄉……//故鄉村莊一一/只等於一張張行囊外出的車票。/異鄉等於什麼?/只等於一一用血汗用命換來的

鈔票。(張紹民:《異鄉故鄉》)

貧瘠的家鄉,像一座清冷的墳場,貧瘠的家鄉像一個廢棄的戰場,/留不下青壯,容不下姑娘。要想找出路,就得滿世界闖。//我是泥瓦匠,祖國也是一個泥瓦匠,他咣咣噹當,拆得我家鄉遍體鱗傷。/失血的家鄉,成了滋補大城市的營養;失血的家鄉成就了大城市的富麗堂皇。(鄭懷生:《泥瓦匠一一送給在外漂泊的兄弟姐妹》)

在幾十年工業化和城市化過程中,這個國家和民族付出的最為沉重的代價,可能就是數億農民工家庭的破碎,他們真正變成了無家可歸的人,變成了原子化的個體和形單影隻的流浪者:你把家安在信封般大小租來的房子裡。/小房子的窗口真的只有郵票那麼大。/在這個時代你把家撒網一樣撒向四面八方一一/一家幾口分成幾個省。/你租來的房子不像你的家,/充其量一個容身之所而己。/你家裡其他人在其他城市打工,租的房子也不算家,/充其量把家撕成幾片,到處扔一點,/把你的家扔成幾個省那麼大。/只有過年時回到村莊,在村莊自己的舊房子裡,/把東西南北拼成自己的家。/可這個家只有過年才拼成幾天,/過完年把舊的家變成幾張車票各奔東西。/每個人搖身一變成一張車票去遠方。/平時你的家在村莊裡空著(張紹民:《一個家到處丟一點》)。這樣一種家庭破碎狀態,對於勞動力的再生產、對於後一代的健康成長、對於家庭和社會倫理的正常維繫、對於現代社會聯繫和現代社會文化的重建,必將產生並且己經產生了極為嚴重的後果。

五、打工文學的基本思想和感情

在30年左右的時間裡,幾億農民從農村湧入城市,並且以他們的勞動貢獻、代價和犧牲,成就了中國每年GDP増速高達平均8%左右的持續的經濟増長,快速地推進了中國的工業化和城市化,使中國經濟總量躍居全球第二。這是人類歷史上一次最大規模的經濟和社會遷徙,農民工的思想感情在這個過程中經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打工文學對這種變化做了比較忠實的記錄和表現。可以用幾個詞組來簡略概括新工人階級思想感情的不同面向(橫軸)和演化趨勢(縱軸):孤獨、迷茫和無助;追求成功和向上流動;疼痛、壓抑和嚎叫;屈辱、怨恨和憤怒;自豪、榮耀和樂觀;理性反思和階級認同。這六種思想感情是同時態存在的,形成農民工思想感情、心靈世界的基本結構,但在不同時期,它們各自所占的分量是不一樣的,己經或者將會依次成為占主導地位的思想感情,因而又形成一種歷時態的發展趨向。

1、孤獨、迷茫和無助

除了少數農民是積極主動地到城市尋找發展機會的(他們大都成為所謂農民企業家),絕大多數農民都是被動地捲入工業化進程的,一是因為農村、農業容不下那麼多勞動力了,二是農業經濟在國民經濟中所占的比重越來越低了,國家的大部分資源都用於工業化和城市化了,而工業化和城市化客觀上也需要更多的農村勞動力,並且為他們提供比務農收入更高的收入。不能否認,這裡面有一定的人身自由和擇業自由,有相對於農業領域更高的收入,有成為城市建設者或工人的興奮,有自己對工業化、城市化做出了巨大貢獻而產生的光榮與自豪……然而,他們很快就發現,他們只不過是城裡人利用的勞動工具和剝削壓榨的對象而己,他們很快由自己的現在與過去的縱向對比,進入到極為嚴酷的自己與城裡人的橫向對比之中,並且在現實的無奈中反過來對自己過去的農村田園牧歌式的生活產生一種溫情脈脈的懷想,最重要的是,他們來到城市以後,不得不拋棄了千百年來傳承下來的、自己從小到大成長於其中的社會聯繫和文化氛圍,而成為城市工業關係和勞動關係中孤零零的原子。從宏觀上講,他們對人類歷史發展規律,對工業文明取代農業文明的進程並沒有清醒的認知,從微觀上講,他們隨著民工潮進了城市,然後就一個一個地被分割在不同的工廠和企業之中了,成了流水線上和工廠專制管理下的一個孤獨的、消極被動的環節,客觀上不允許他們而他們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建立新的、工業社會勞動者團結合作的社會聯繫,於是普遍處於心理上和精神上的孤獨、迷茫和無助之中。

被剪裁的草木,整齊地站在電子廠間/白色工衣裹著她們的青春,姓名,美貌/被流水剪裁過的動作,神態,眼神/這是她們留給我的印象••••••/啊,活著,小人物,弱小者,我

們/活著的,不遠處來來往往的人群/他們活在我的詩句,紙間,他們/龐大卻孱弱,這些句子中細小的聲音/這顆顆脆弱的心,無法觸及龐大的事物/啊,對於這些在無聲中活著的人/我們保持著古老的悲憫,卻無法改變/時代對他們無聲的冷漠和嘲諷(鄭小瓊:《在電子廠》)。

她軟弱的哭泣和悲傷有些陳舊,內心/有著一團團黑暗,機台上的微光照亮/怯弱的心,瘦弱的身體飽含著苦澀的力量/從深淵似的眼神里測量著孱弱的命運/韶華將逝,她無法分清自己是幸是不幸/卑微的生命對萬物默默關心,她遙望著/遠處的大海,越過夢境,微弱的希望被/點亮,她獨自重複自己傷感的命運/五金廠的爐火,照亮她的孱弱/她身體裡藏著清晰而自卑的鄉村(鄭小瓊:《木棉》)。

生命中絢麗的繁星,它己腐朽在/鳳凰大道的霓虹間,剩下五金廠/切割機的淬火花,照著蒼白的臉龐/遠處荔枝林幽藍的天空,它來自/永久的寂靜,午夜的機台上低垂的/睏倦,如那顆倏忽閃亮的星/易碎的光芒,也必將被著工業時代的污染/也沒有誰,會注意機台女工的月經/那股潮水在體內涌動,她顫抖的肩膀下/無聲的疼痛,被切割機切斷,搗碎/她的無奈,驚慌的眼神,悄悄的嘆息/都被工業時代淹沒,工業孕育的一切/必將吞沒她的整個,將她的身體,靈魂/思想,夢想剪裁,組合,成為貨架上/等待出售的件件散發光澤的商品(鄭小瓊:《午夜女工》)。

時間張開巨大的啄,明月在機台上/生鏽,它疲倦,發暗,渾濁,內心的兇險/汨汨流動,身體的峭壁在崩潰,泥土與碎石/時間的碎片,塞滿了女性體內洶湧的河流/混亂的潮水也不跟隨季節漲落,她坐在卡座/流動的製品與時間交錯著,吞噬著,這麼快/老了,十年像水一樣流動……巨大的厭倦/在腦海中漂浮著……多年來,她守著/這些螺絲,一顆,兩顆,轉動,向左,向右/將夢想與青春固定在某個製品,看著/那些蒼白的青春,一路奔跑,從內陸到鄉村/到沿海的工廠,一直到美國的某個貨架/疲倦與職業的疾病在肺部積蓄著/那些暗示:不再按時到來的月經/猛烈的咳嗽,她看見工廠遠處的開發區中/有綠色的荔枝樹正在被砍伐,身邊的機器在/顫抖……她揉了揉紅腫的眼窩,將自己插在/某個流動的製品間(鄭小瓊:《她》)。

天那水/開油水/洗面水/這些工業時代的化工產品/表面看上去/都像是純淨的清水/這工業時代的假象/其實它們是/隱伏在我們打工生涯里/無處不在的咒語/它們侵蝕我們的皮膚/嘶啞我們的呼吸/污染我們的血液/我們在低處的人生/面對這暗處的咒語/在我們內心魔鬼一樣猙獰/我們是這樣的無能為力/除了學會保護好自己/我們無從迴避/軟傷害/硬傷害/無處不在(何建生:《暗處的咒語》)。

……那些高高的舊家具上,落滿光陰的灰塵/他們低下頭,一步一叩首,拉著別人的家具/在人群中不停地拐彎,躲閃……/像一頭年邁的驢子,吞咽著內心的沉默/……城東到城西,他們是無線的織布梭/有一天他們累了,搬不動了/會不會也像一件舊家具那樣,靠在斑駁的土牆,靜靜/地/等著別人,把他們搬到另一個地方/或者乾脆扔掉(劉三石:《老搬運工》)。

還沒回過神,還沒把夢/捂暖,房東的胃口又張大了 /張大得想把整個世界吞噬/所有的苦求和商量,在她面前/顯得蒼白無力,顯得多餘//城市永遠是別人的城市/打工者沒有任何發言權/稍不留意,就會被當作皮球/踢出生活的主題之外/接受所謂安良除暴法官的審判//城市的欲望,在不停地/漲,漲,漲,漲,漲/老闆的算盤,在不停地/減,減,減,減,減/打工者只有乾瞪眼的分兒//窗外的陽光一片明媚/但對屋內的陰暗和潮濕,他始終/不聞不問,不理不睬/或許他早己被金錢收買/或許他嫌屋內的人太窮酸//夜深的無法去丈量,睡意/被擱淺在城市的岸邊/雙眼一次次閉起,又一次次/睜開,擔心黎明還沒有來/生命就被黑色的巨浪捲走(何永飛:《又漲房租》)。

與孤獨、迷茫和無助相吻合的一定是消極被動、逆來順受、自卑無奈、苟延殘喘:連續60個小時/攪拌混凝土的老張/換下來後顧不上睡覺/就匆匆跑來把我推醒/“起床了!起床了! /帶我去賣點血! ” /老張的話讓我大吃一驚/半月前他才賣過血/怎麼又要去賣?/“娃兒們就要上學了……”/這個倔強的老頭/說著說著聲音有些哽咽/“我們今生就這樣了/娃兒們的路還長著呢! ”(李長空:《建築工老張》)還沒有玩遍村寨/就讓父母掏空書包/像白菜一樣/被陌生叔叔批發//穿著粗氣的日子/己經習慣接受鞭打/像浮萍一樣/漂浮著不想回家(李長空:《涼山童工》)。

2、追求成功和向上流動

在最初的孤獨和迷茫、驚愕和仿徨之後,一部分有雄心的而且細心的打工者,開始在城市市場經濟中尋找和抓住個人發展的機會。從客觀的經濟結構方面說,市場經濟相對於計劃經濟、權力經濟、小農經濟而言,的確給普通底層勞動者提供了更大的發展空間,在歷史上,許多資本家和百萬富翁都是白手起家的,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在市場經濟社會,階層的流動是常見的現象,而頻繁的階層流動甚至導致工業社會資產階級和工人階級兩大基本階級的相互滲透,以至出現了一個介於兩者之間的中產階級。從主觀的意識形態方面說,市場經濟社會占主流的思想價值觀念,是個人主義和自由主義,它們的通俗版就是成功學和個人奮鬥敘事,這兩者在90年代的中國大地上都湧現出來了,這些充斥書店和書攤的大眾文化讀物,自然也影響到了打工群體,一時間,相當多的打工者也接受了這種資產階級及其代言人倡導的思想意識形態。

在深圳,更是得風氣之先,最早出現了打工文學中弘揚“主旋律”、激勵“正能量”的作品,主要代表作就是曾經在全國颳起一股打工文學熱的安子的作品《青春驛站》,以及她後來接著發表的《安子的天空》、《青春絮語》、《超越巔峰》、《邊緣檔案一一深圳保姆寫真》等,故事的模式大體上是這樣的:醜小鴨似的女主人公來到深圳打工,當然會遇到工作和生活上的困難,但總是能夠在老鄉、朋友、領導的幫助下渡過難關,然後在工作中積累和表現出一定的管理才能,受到領導賞識並獲得升職,最後還收穫了一份美好的愛情。這些故事傳達出來的主要思想就是,每個人都有做太陽的機會,每個人都可以通過奮鬥獲得成功,每個人都可以掌握自己的命運……安子寫給打工者的書信的名字就是這樣取的:《自立者強》、《公道自在人心》、《有路善走,無路善開》、《人生從來無坦途,羌笛何須怨楊柳》……一時之間。安子獲得“打工皇后”、“深圳十大傑出青年”、“中國改革開放20年20個歷史風雲人物”等美譽。受到安子成功的鼓勵,《深圳打工妹》、《特區打工妹》、《外來妹》等一列紀實文學作品隨之湧現,這些書中的打工妹,有的成為企業家、國家幹部、銀行行長、金融投資專家,有的成為全國和省市級勞模、人大代表、傑出青年,有的成為作家、藝術家,有的成為家鄉經濟發展的帶頭人,安子本人就創立了自己的家政公司,並且成了深圳家政服務業協會副會長、中國家政服務業協會副會長。

在各種訪談和問卷調查結果中,都有一部分工人抱有一個個人發展目標,就是打工幾年攢一筆錢,然後開店做一個小老闆;或者順著工廠等級制度一級一級往上爬,從普工升到低管,從低管升到中管,最終升到高管或利用手中積累的資源另立門戶;或者通過自學提升自己的人力資本,成為自由職業者,甚至成為公務員等等。

像這一首詩,就比較典型地表現出崇尚個人奮鬥、白手起家、出人頭地的個人主義和自由主義思想:“兩手空空,/走出家中,/我要自己去打工,/我不能老是呆在家中,/父母己經老態龍鍾,/我不能再讓他們為我牽掛心中。//歲月如風,/我不能徘徊在虛無縹渺的電腦遊戲夢幻中。/我要去打工,/自食其力的計劃己在胸中,/無論多麼難也要干一場,/無論多麼苦也要賭一賭,/我不能再呆在溫暖的家中,/我要面對自謀生路的暴風。//我己經在路中,/千辛萬苦早己在意料中,/雖然我很窮,/但是我不會瘋,/我早己把脫貧的命運撐握的自己的手中。//雖然我很貧困,/但是我決不在到處亂混,/雖然他人認為我是窮鬼,/但是我決不會因為打工掙錢而後悔,/雖然沒錢他人看不起,/但我己開始提醒自己,/能自己掙錢養活自己首先就了不起,/能自食其力自謀生路就會創造奇蹟,//明明白白打工去,/合合理理掙工錢,/為自己脫貧吐氣,/為家人爭光爭氣,//我不是一個天生的窮人,/我不希望他人把我定格在貧困線,/我要用自己的雙手換取生活的空間,/我要把吃苦耐勞任勞任怨的的品德再現,/我要讓活下去的每一天都值得記念,//我己經在打工中,/雖然是早上5點鐘,/但我己經在起床中,/在打工中,/也在努力的學習中,/我夢想成為一個百萬富翁,/我己經在努力奮鬥中,/我的理想不會落空,/我要把虛度光陰的惡習拋到空中,/我要把吃喝玩樂的時間排除在計劃中,/我要戰取生命中的每一分鐘。”(劉榮成:《打工有風》)

王衛斌的《農民工之歌》則混合了利潤意識形態和權力意識形態兩方面的內容:“我們撂掉砍柴刀/我們卸下耕田犁/我們走出深山老林/我們告別荒村野地/我們在企業的旗幟下匯聚/融合為一個堅強的整體//我們身上還殘留著泥土氣息/一下子就成了准工人階級/我們開始拿腔捏調說起了普通話/大老粗也滿嘴“你好”、“謝謝”、“對不起”/我們早己解決了溫飽問題/漸漸地便有了精神文明的意思//雖然人多了難免有些矛盾分歧/但是我們都能夠互相理解和克制/因為我們的目標基本一致/大伙兒出門在外都不容易/雖然底子薄弱確實有點彆扭不適/但是我們都願意自我調整和彼此鼓勵/因為正是靠著這種先進的生產工具和管理方式/我們的主觀願望才得以轉變為客觀現實//啊,企業/你是一個重回報的經濟實體/我們在這裡積累著起步的投資/啊,企業/你是一個不收費的教育基地/我們在這裡錘鍊著騰飛的雙翼/啊,企業/你是一個溫暖和諧的社會大家庭/我們從內心裡深深地愛著你”。在這首詩中,應該說看不到現代市場經濟社會中勞動者特有的價值觀,沒有意識到勞工階級的地位和權利與權力和資本結盟之間的矛盾和衝突。

朱應召的長篇小說《下廣東》,就完全接受了流行的意識形態,小說人物朱小山、卓小農、卓小玲、張春蓮、賈本偉、王小燕、孫宏偉、黑子都是下廣東的青年農民工,但在小說的敘事假設和敘事框架里,他們與官二代李賢桂、富二代鄭靚麗都是某種理想的市場經濟中的自由而平等的個體,這裡沒有階級矛盾和階級鬥爭,甚至沒有階層差距和階層分化,有的只有每個人的自由選擇和自我奮鬥,只不過有的人成功了,有的人失敗了;有的人使用了正當誠信的手段,有的人使用了不正當不誠信的手段一一朱小山仗義正直,最後憑著在黑社會的一段臥底經歷而成為暢銷作家和影視明星,並與富二代鄭靚麗成了一對,而鄭靚麗在朱小山創作和拍戲最緊張的時候遠赴偏遠貧窮的村莊照顧他的父母;張春蓮和賈本偉夫妻同心,白手起家,誠信經營,成了連鎖飯店的大老闆;王小燕和孫宏偉從特色燒雞開始做,一度風生水起,終因孫宏偉的好大喜功和不正當競爭而破產,兩人離婚;卓小農不擇手段追求成功,最終失敗,妹妹卓小玲攀附官二代不成,老老實實從公司職員重新起步,而官二代李賢桂在父親倒台後失去稅務局的肥缺,轉身成了一位勤奮努力、精明強幹的房地產公司業務經理;學武出身的黑子小本經營,架不住黑社會的盤剝,憤而召集同門師兄弟成立商戶自衛團,結果取代當地黑社會而成為勢力最大的黑社會組織,最終改邪歸正。

3、疼痛、壓抑和嚎叫

然而依靠個人奮鬥而獲得成功的打工者只是極少數,絕大多數只能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繼續自己嚴酷的打工生涯:機械、繁重、沉悶、單調、無聊的勞動過程,工頭、主管的嚴密和嚴厲的監管,經理和老闆的高傲和冷漠,充斥噪音、粉塵的惡劣的工作環境,突然而來的工傷和形同慢性自殺的職業病,長時間的加班加點和難以忍受的疲勞,低廉的工資以及雪上加霜的剋扣和拖欠,毫不留情的處罰和開除,漫長而很少人幫助的勞動爭議、仲裁和訴訟程序,下班後極為簡陋的休息環境和極為貧乏的生活內容,性的匱乏和苦悶,一家人四分五裂的思念和牽掛,城裡人的白眼和嫌棄,背著行囊回家過年時的擁擠、窘迫和狼狽……在這種情況下,這些漂泊異鄉的打工者必然產生如影隨形的痛苦和壓抑,打工文學就成為他們喊痛和發泄壓抑和苦悶的重要出口和通道。

大地在疼痛和顫抖,打粧機將鋼管/插進它的心臟,敲打的轟鳴聲空曠,決絕/空曠的天空恍惚地飛過被剮削的山坡/它裸露出來黃土,雨後,被洗滌過的天空/濕漉的草葉,等待砍伐的荔枝樹/跟隨打粧機的節奏戰慄,我經過工地/大地把疼痛和顫抖傳給我,從腳到頭/從肉體到靈魂,我顫抖不停(鄭小瓊:《顫抖》)。

我生在一個小山村/那年,我十八了/家鄉的姐妹,在父母的操持下/談著/女兒的嫁妝、嫁衣/當然、我也不例外/可是/我不想太早離開父母親/談婚、論嫁,成為賢妻良母//聽說/南方搞開發/我也想闖蕩天下/掙錢、做我體面的嫁妝、嫁衣/經過父母的同意下/隨著滾滾人流南下/來到陌生而嚮往的地方/流浪、努力尋找工作/向著圓夢體面嫁衣的夢想努力//終於在我不懈的努力下找到了一份工作//心中竊喜,我有工作了/我也變成了城市達人/能糊口養我自己了//一年、二年、三年……/轉眼間過了六個年頭/省吃儉用下/體面嫁衣的夢想/也漸漸美夢成真/車間塵土飛舞/怎比得上家鄉的/青山綠水、鳥語花香/每天12小時/煩瑣的工作/讓我心力交癢/不知為何/我總覺得呼吸困難、胸口沉悶//那天、我像往常一樣/做著我的本職工作/忽然我暈了過去/不知什麼時候,醒來時/滿目白色/幾位白衣天使圍在床前/我想,她們在做什麼/是為我準備、美麗的嫁衣/白色的婚妙嗎? //不、那不是/她們告訴我,你生病了/病因正在檢測中/如果再晚點送來/就將沒有醒來的機會//三天后,醫生告訴我/你的肺部己成網狀/全部模糊、漆黑/經診斷你己是三期塵肺/要好好休息//為什麼!為什麼?? ?/我還那麼年輕/我有自己的夢想/我想擁有自己的家/我只想掙一點錢//做我體面的嫁衣/為什麼、這幾年的辛勞/掙來的那點薪水/卻成了我蒼白的病衣……(劉永武:《嫁衣》)。

朝陽從黑夜走來/染就一身的血腥/春天從寒冬走來/銬著一層堅冰/現代從遠古走來/背負著沉重的獸性/生命從死亡走來/卻僅是赤裸裸地降臨//赤條條的生命一來/就帶著遍身的罪刑/前世的罪過一贖/就是長長的生/空空洞洞的老布鞋/如何行走我/歲月淪落的苦旅/輪椅沉重的吟唱/總讓別人聽見/老調重彈的疲憊/在傷殘中服刑/在輪椅中流放/上帝背後/無垠的黑影里/是誰的法典荒唐地處決了/我所有脫逃的方向/赤裸裸地來並不能/赤裸裸地去/我掙不脫今生今世/無期的刑具(劉永武:《贖罪》)。

人生還沒有怎麼開始,就己經結束了,這是多麼令人悲哀和疼痛,然而卻只能無奈地忍受和壓抑,自怨和自憐:你總是雙手撐著腰/年紀輕輕的小伙子/給工友們留下的印象/卻仿佛一個懷胎十月的女人/飽嘗了打工生活的艱辛後/說起往事,你總是微微笑著/儘管這笑藏不住辛酸,苦澀/七年前你獨自一人/踏上深圳這片熱土/意氣風發,信心十足/迎接你的卻是冰雪/黑夜,暫住證,收容所……/幾經波折,你進了這家世界頭號代工廠/從此站立,打螺絲,加班,熬夜/烤漆,成型,打磨,拋光/包裝機台,搬運成品/每天一千多次地彎腰直腰/拉著山一般的貨物滿車間跑/病根悄然種下而你一無所知/直到身體的疼痛拉著你奔向醫院/你才第一次聽到了/“腰椎間盤突出”這個新鮮的詞組/每當你笑著說起這些病痛和往事/我們總被你的樂觀感動著直到年底聚餐,醉醺醺的你/右手握著酒瓶,左手豎起三根手指/哽咽著說:/ “我還不到三十歲/還沒交過女朋友/還沒成家立業/這輩子,就算完了”(許立志:《我的工友們之“發哥”》)。

忍受和壓抑不了痛苦時,終於發出撕心裂肺的嚎叫:“在這樣一座巨大的爐火間,雖然不斷會有一種尖銳的疼痛從內心間湧起,蠕動在日子裡它不斷在肉體與靈魂間痙攣著,像獸一樣奔跑……”;“當一塊原本嚎叫的鐵在這個周身喧囂的南方工業都市裡,它的嚎叫不再具有鄉村嚎叫那樣的觸目驚心,它的叫聲讓世間的繁華吞沒,剩下的是嘆息與鋼鐵一樣平靜的沉思,它們不斷地淤血腫脹,無聲息的病痛不斷地折磨著我的輕若白紙的思想”;“栂指蓋的傷痕像一塊鐵樣重量的黑點紮根在我內心深處,它像有著強大穿透力的鄉村修理鋪或者鄉間醫院一樣,正從那個黑點出發,擴散,充滿了我的學業和內心,她在嚎叫著……”®

夢的世界裡她站在碼頭上/卻沒有船隻或者考試尚未完成/時間己到更多時候是次品空曠而荒涼/半夜山中剩下孤獨的她無所依靠/她跟我說尖叫時夢的場景燈光/照亮她尖叫過後的臉放鬆而舒展/沒有白天的沉默和緊張在夢中/她遇到曠野需要叫喊她害怕/她叫喊……醒來面對十二人/侷促的宿舍工友們莫名的詫異/她向她們表示歉意她說她身體裡/潛藏一個魔鬼白天安靜地蜷伏/夜晚跑出來折磨她她身體還不習慣/電子廠每天十二小時的勞動累/成為她唯一表達的詞流水線上/她的身體生硬而笨拙關節在疼痛/剩下手指像機械一樣重複背部/腿部腰部她己無法控制莫名的痛像石頭壓著她的身體她需要從身體/抽出一片曠野讓她叫喊有一頭野獸/從她的睡眠中跑出整個十七歲的湖南女孩/尖叫像石頭一樣壓著她睡眠中/流動的血管深處的尖叫會迸發/打破整個宿舍在她喘息與尖叫間/失眠的我感受一個沉默的女工/身體飽含的壓抑她的尖叫穿越/這個侷促的工業時代像一聲吶喊/也像在血管涌動的被潛伏的物質/我們還在抱怨她的尖叫打破了我們的/美夢她單純的身體與茫然的眼裡/她夢裡的尖叫成為工業時代的身體裡/緩慢的痛楚正在積聚迸發(鄭小瓊:《周陽春》)。

4、屈辱、怨恨和憤怒

一些人就在長期間的痛苦和壓抑之下變得麻木不仁了,忍受著無盡的剝削和壓迫,聊以維持著苟延殘喘的生存,正像恩格斯在《英國工人階級狀況》中所說的:“如果一個人從童年起每天十二小時或十二小時以上從事於制針頭或挫齒輪,再加上像英國無產者這樣的生活條件,那麼,當他活到三十歲的時候,也就很難保留下多少人的感情和能力了”;“這種強制勞動剝奪了工人除吃飯和睡覺所最必需的時間以外的一切時間,使他們沒有一點空檔去呼吸些新鮮空氣或欣賞一下大自然的美,更不用說什麼精神活動了,這種工作怎麼能不使人淪為牲口呢? ”®但更多的人則本能地感到“被侮辱和被損害的”屈辱、怨恨和憤怒,就像恩格斯曾經說過的那樣,“這些被當作牲口看待的工人,不是真的逐漸變得像牲口一樣,就是只有靠著對當權的資產階級的烈火般的憎恨,靠著不可熄滅的內心激憤才能保持住人類應有的意識和感情,那是毫不足怪的。只要他們還對統治階級感到憤怒,他們就仍然是人;但如果他們乖乖地讓人把挽軛套在脖子上,只想把挽軛下的生活弄得比較過得去一些,而不想擺脫這個挽軛,那他們就真的變成牲口了”®;既然工作不是出於喜歡創造、不是出於本能的活動,而是使人動物化的強制勞動,因此工人愈感覺到自己是人,他就愈痛恨自己的工作®;既然“工人除了為改善自己的狀況而進行反抗,就再也沒有任何其他表現自己的人的感情的餘地,那麼工人自然就一定要在這種反抗中顯出自己最動人、最高貴、最合乎人性的特性了”⑤;一旦工人不再願意讓別人把自己當成物件、商品,一旦他肯定自己不僅是“勞動力”,

鄭小瓊:《鐵》(散文)《人民文學》2007年第5期。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出版社1957年版,第404、405頁。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出版社1957年版,第399—400頁。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出版社1957年版,第404頁。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出版社1957年版,第50頁。而且是具有意志的人並且為爭取做人地位而鬥爭時,全部現代政治經濟學和工資規律就完蛋了①
打工者產生屈辱、怨恨和憤怒的一個基本前提是,他們意識到自己是人,不是單純的勞動工具和勞動力商品;他們也具有像其他人一樣自由而平等的人性權利和尊嚴,而那些瘋狂剝奪打工者的權利和尊嚴的老闆、官員、企業管理者,就己經失去人性了,就己經像野獸和魔鬼一樣了,理所應當成為打工者詛咒、唾棄和反抗的對象。

我咽下一枚鐵做的月亮/他們把它叫做螺絲//我咽下這工業的廢水,失業的訂單/那些低於機台的青春早早夭亡//我咽下奔波,咽下流離失所/咽下人行天橋,咽下長滿水鏽的生活//我再咽不下了/所有我曾經咽下的現在都從喉嚨洶湧而出/在祖國的領土上鋪成一首/恥辱的詩(許立志:《我咽下一枚鐵做的月亮……》)。

把丈夫還給妻子把妻子還給給丈夫/把父母還給留守的孩子/把兒女還給年邁的父母/把逃出故鄉的人還給荒蕪的土地/把勞動法還給得不到公正的受害者/把斷指還給勞動者的手/把汗水還給尊重/把付出還給讚賞/把無邊的落寞孤獨還給夜晚望月的人/把疲憊還給一場充足的睡眠/把走在路上的迷惘還給一雙信念的翅膀/把年復一年的貧窮啊/還給一場夢中的不再奔走的流浪/沉默太久不是我們不想發泄表達/忍耐太久不是我們真的形如木呆/我們也有血肉感情/在世界的邊緣我知道我們卑微/但我們不卑賤/走在城市的廣場上,親愛的朋友啊/我們有我們的願望和夢想(羅占勇:《表達》)。

工人的屈辱、怨恨和憤怒,從對象方面而言,最初針對的只是具體的有權有勢者以及他們施加於工人頭上的剝削和壓迫行為,只是針對一些具體而普遍存在的社會現象,還沒有針對產生這一切的社會制度,沒有達到對整個經濟制度和政治制度的深刻反思和批判。

工人的屈辱、怨恨和憤怒,從主體方面而言,最初只是處於個人感覺和思考的層面,他們的反抗也是個體性的,這很自然,因為最先遭受到剝削和壓迫並最先感覺到痛苦和壓抑,一定是每一個活生生的個人,“階級”這個實體和概念還沒有出場。

由這樣一種層次的屈辱、怨恨和憤怒,引發和產生出來的,一定是個體性的反抗,大體上包括跳槽、一對一的抗辯、在工作場所舉牌示威、逐級向上級申訴、向勞動部門舉報和投訴、尋求上級工會和媒體的幫助、自媒體爆料、申請勞動仲裁、提起勞動訴訟、對不履職或袒護資方的勞動部門提起行政訴訟、自殘和自殺、跳樓(塔、橋)討薪、暴力報復(傷害或殺死)老闆和管理人員等等,基本上循著自下而上、自民到官、自內而外、自溫和到激烈的路徑進行。

為屈辱的靈魂保持純潔/黑色有你的句子沿著黃昏潛行/在良知喘息的皺摺處閃光的詞/受難者燃燒的肋骨照亮的黑暗/啊,不幸的詩歌等待確認身份/它們己無法安慰尖銳時代的傷口/在不幸的幻影中,她用良心的焦油/這有些苦澀的汁液,比鮮血更黏稠//為屈辱的靈魂保持純潔/我在詩歌中撕去藝術這張偽善的薄膜/生活,這個被用濫了的隱喻還在濫用著/頭頂上陡直峭立的湖泊,積蓄著太多的/痛苦,我陷入懺悔與怯懦的泥淖/這顆被折磨的心,朝著大地更低處/在更低處,站著一群貧困的人群/他們的怨恨,讓無用的詩句充滿了愧疚……(鄭小瓊:《為……》)。

我一直在跳,我又不得不跳/像一隻職場螞蚱,從中山跳到東莞,或許/後面還得打包無奈,從東莞跳回中山/調到廣州、深圳、珠海……//生活啊,還請你不要誤解我/我跳的那麼辛苦,其實我何嘗不想停下來/跳著跳著,我寶貴的青春/就在這些工廠,被接二連三地消耗盡了/如果不跳,我的青春也一樣嘩嘩流逝了/我想在哪一天實在跳不動了/就只好乖乖地滾回故鄉//啊,回顧在南方打工的這些年/所有的奔波忙碌/都像是在眼睜睜虛擲光陰年華……(郝小峰:《我一直在跳》)。

劉晃祺,我同在天涯的打工兄弟/在工廠流水線/為命運加班的你/超負荷勞作日復一①《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出版社1957年版,第507頁。日/在那個/讓你23歲亮麗生命/走完人生最後一個驛站的/那個黑色的7月13日/……你,搖搖晃晃/離開了無限眷戀的土地//消化道出血呼吸系統衰竭/生命己快走到終極/昏迷後醒來的你卻說:‘別攔我,我要打卡/遲到了要罰款……’/哦兄弟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這樣畏懼膽怯/我們不是現代包身工我們不是奴隸/為什麼不說一聲‘不’!/為什麼不把抗爭的拳頭高高舉起?! /……3萬元就換取了一個鮮活的生命啊/青春逝去里飽含多少悲愴與嘆息/多少個打工姐妹兄弟/還在流水線上工作超時/棲居皆危房面容呈菜色/薪水難到手勞保無人識/……讓我用微弱卻不屈的筆/向劉晃祺一樣的姐妹兄弟/發出心底茁壯的呼籲(羅德遠:《劉晃祺,我苦難的打工兄弟》)。

劉漢黃男26歲土家族貴州松桃苗族自治縣人/身高1.7米瘦小性格內向不善表達/東莞市大朗鎮展明五金製品有限公司操作工人/ 2008年9月22日入職9月28日下午/掌部和手指的骨頭被沖床機器砸碎/因傷情過重,整個右手掌做了切除手術/工傷鑑定為“傷殘五級”、“系未參保人員”/起初提出的索賠約10萬元,未果,提請勞動仲裁/仲裁庭裁決廠方賠償共計約為5萬元人民幣/劉漢黃不服,依法訴諸東莞市第二人民法院/2009年5月底,一審法院判決賠償款共計177293元/對此結果,劉漢黃表示:“可以了,不上訴了。”/廠方不服判決,提起上訴,認為賠償底線是9萬元/ 一直拿不到工傷賠款的劉漢黃慢慢心灰意冷/ 6月14日爬上工廠五樓欲自殺,後被警察勸下/ 6月15日中午,劉漢黃與生產經理賴振瑞發生爭吵/爭吵中,用僅剩的左手/當場捅死副總經理邵正吉/總經理林裕騰重傷,搶救無效死亡;賴振瑞重傷/劉漢黃被捕後一一/有知情人透露,劉漢黃在行兇前曾受到工廠不法對待/有消息說,年老的父親想去東莞看兒子籌不夠買車票的錢(蔣明:《殺人犯劉漢黃》)。

他們都說/我是個話很少的孩子/對此我並不否認/實際上/我說與不說/都會跟這個社會/發生衝突(許立志:《衝突》)。

2013年新工人杯文藝大賽小說類一等獎獲獎作品《死無對證》(作者曾繼強),講了一個工人劉老漢報復殺害何經理的故事。劉老漢有13年的廠齡,因工傷失去了一隻手,他找過廠里幾次,要求工傷賠償,廠里硬是把責任往他身上推,說什麼是他沒按要求操作,違反了操作流程。我(劉老漢的當了主管的大學生徒弟)為他說情,遭到何經理痛罵。何經理只願意出三萬塊錢私了,從此以後劉老漢與工廠之間就不存在任何法律關係了。劉老漢認為這是把人手當成了豬手。賀經理叫來保安把劉老漢從辦公室拖了出去,並且通知有關部門消去了劉老漢的人事檔案。劉老漢最後一次找何經理要賠償時,何經理還是只答應賠劉老漢三萬塊錢。當他把三萬塊錢甩到劉老漢面前,並且準備打電話叫保安來把劉老漢拉出去時,劉老漢從褲管里抽出了一柄西瓜刀,刺向了他的心臟,何經理被一刀斃命。劉老漢爬上辦公樓頂層,警車和救護車呼嘯而來。老漢在樓頂大笑起來,那種笑聲里包含極大的不滿和真正的憤怒。他突然停止了笑,對著下面喊:“你們把警車都叫來了!我知道你們是想要我死。我殺了人,我知道我犯了法!會被槍斃!我不用政府槍斃我,我自己知道該怎麼槍斃自己!”說完,他把雙手抬了抬,像一隻準備飛翔的鳥,扇了扇自己的翅膀,身軀往前傾去。我看著一個生命在空中做自由落體的運動,心被緊緊地拉了一下。隨著“砰”的一聲巨響,我親眼看見劉老漢的頭先著地,腦髓在地上派出花朵。他是面朝大地而死的,死的時候連掙扎都沒有。警察們趕到現場的時候,何經理和劉老漢都己經沒氣了。

5、自豪、榮耀和樂觀

儘管打工者遭遇到剝削和壓迫,並深深地除在孤獨、迷茫、無助、疼痛、壓抑、嚎叫、屈辱、怨恨、憤怒等等心理、情感、意識、思想狀態,但正如黑格爾和馬克思多次強調指出的,勞動是一個對象化的過程,是人類征服自然、追求自由的過程,是展示人類本質力量的過程,即使是在不堪忍受的異化勞動過程中,仍然包含著對象化的環節,仍然在醞釀、積聚、生成、發展人的本質力量,正是億萬農民工的勞動推動了工業化和城市化的進程,創造了一個又一個工業奇蹟,在這個過程中,勞動者自然而然會產生和感受到自己的力量、偉大、奉獻,並湧現出驕傲、自豪、榮耀的感受,而不管客觀上是否得到了社會的承認。

三十二層的高樓/我站在了頂端/俯視了全城的繁榮/這一刻/我沒有感到卑微/甚至看到夢想在向我招手/這一刻/我為曾經的付出與血汗感到值得/因為城市有了我們的勞動/便又多了一座繁榮的高峰(冉喬峰:《俯望》)。

像堅實的掘冰船/劃開了晨光的幕布/聽!勞動號子響起來/震盪著我的耳鼓/猛然間那份力度直衝心弦/奔流的激情在我的眼眶間迴旋//我熟悉這凝重的節拍/ “一……二!”“一……二!”/那是工友們在凝聚/繃緊在每一道肌理間的氣血/超重的負荷幾乎壓扁了每一粒汗珠/來兄弟們,我們吆喝一聲吧/讓勞動號子/把每一發心跳都捆紮起來//這簡單而粗糙的音符/卻象一吊桶鋼水翻騰著熱浪/這紅紅的勞動號子響起來/往往照射在最陰暗潮濕的地方/這纖細而浩蕩的洪流/衝擊著坎坷崎嶇的勞動史/這充滿血與汗的勞作/卻像美酒一樣透射純正的醇香/驕陽似火從天空灑下/聽!勞動號子響起來/我知道它微不足道的民間價值/我又深知它蘊含著世上最珍貴的東西/亙古以來它就在山野和流水間傳唱/就像生我養我的大地血脈/它鑄就了我鋼鐵的脊梁(林文欽:《勞動號子響起來》)。

七月無雲太陽用其最美的方式/燃燒在瓦藍的天空/七月無雲太陽是一場燒不完的火/它燒紅了遠方的河蘆葦/燒紅了歸巢的鳥/挺立的樹//七月無雲太陽燒紅了停在河岸/的記憶/父親的背影/太陽燒紅了西邊的天空/大雁朝那飛去我懷揣的故鄉和往事/也朝那飛去//七月無雲太陽在瓦藍的天空/燃燒/鐵和骨骼里最倔強的部分/也在瓦藍的天空/燃燒//太陽那麼遠任憑一生/我也無法將其攬入懷中/太陽又是那麼近/西邊那片被天火燃燒過的雲彩/只要揮揮手/就來到眼前//我忘不了父親的背影/忘不了故鄉/被太陽燒透的天空忘不了那些不曾說起/的離愁離愁只是一轉身的距離/從盛唐到樓蘭/從長安到西涼//有多少豪情就有多少悲歡/看那高遠的被火燒透的天空/故鄉的河流/那是父親的是我的也是祖國的河流(張俊:《七月,太陽是遼闊的火焰》)

一一時代對我們說:/孤獨……/迷茫……/徘徊……/掙扎……/絕望……/煎熬……//許多躺在南中國這塊砧板上的虛弱詞語/被一個時代的筆捉住/小心翼翼/片片切開/加兩滴鮮血/三錢淚水/四勺失眠/從青春的體內提取無形的核能/用幾千萬顆漂泊的頭顱在南方大地上一擦/一鍋打工生活頓時沸騰起來/被剝了皮的打工故事在鍋中/翻滾呻吟/在別人的城市中/為什麼我們的心靈/只能戴著腳鐐手銬/在砧板上和熱鍋中/一點點耗儘自己的青春……/一雙雙筷箸決定了多少打工人的命運//為什麼我們/敞開的喉嚨聲盡力竭發不出聲音/為什麼我們/多少被機器吃掉四肢的兄弟姐妹/他們喉嚨發出的聲音喊不回臉朝背面的公道/為什麼勞動法/只是舉著利劍的雕塑/只打雷不下雨/幾千萬人悄悄流逝的青春衝擊成了/珠江三角洲/燈火輝煌的現代文明/為什麼南方常常暴雨/那是我們內心越積/越多的烏雲/在碰撞吶喊/又有誰伸出過手來撫摸過/我們內心的傷口/走在堅硬的粵語中我們四處碰壁頭破血流/我們被凍僵的表情只有靠依偎的鄉音取暖//南方啊,/我們多想敞開真誠的胸懷把你擁抱/但為什麼我們總是如覆薄冰/若踩針尖/蒼白的臉龐面黃肌瘦布滿憂愁/我們是一群群侯鳥/被一個個城市不住驅趕無處棲身/疲憊是我們遷移的行囊中唯一的財富/人流涌動的漩渦中有多少溺水而亡的靈魂呵/亡者呵亡者……/讓我們為你立一座碑吧/在廣州火車站的廣場中心/讓每天南

來北往的打工者/都能用目光輕輕撫摸/你沉睡的臉龐/亡者呵亡者……/我的兄弟或

姐妹/ 一個時代的苦或痛/有誰能夠言喻/(幾千萬人心心點燈默然無聲)……//一聲憂

憤我的口中噴射出/大口大口滿含鮮血的文字/該我們出場了/一個時代己經翻開了嶄新的一頁/我的兄弟或姐妹/我們己沉默太久/內心的鼓聲震天動地/讓我們自己/給我們自己燈光/讓我們自己/給我們自己舞台/築起一座精神的炬台吧/讓一種光芒/照耀或縫補/我們內心的千孔百瘡/不管你是在汗流浹背的車間或是在無處棲身的街頭/有一種聲音在為你們的生存有力的鼓掌/有無數握著筆的文字在為你們撞擊著生命的洪鐘/漫長的黑夜短暫的黎明一切都會過去/不管徘徊,掙扎不管絕望,煎熬……/我的兄弟姐妹/

只有信念才是不竭的駿馬/帶你脫離黑暗奔向無盡的前方/南方不相信眼淚/那就讓我們像沙漠中的/仙人掌一樣長出葉刺/刺向現實這個無情的對手吧//一路上要經過多少風雨/和肩擔多少如山的屈辱/我又想起了那個讓打工者集體下跪/把打工者的尊嚴和臉踩在腳下/被無數報刊狠狠煸過耳光的那個韓國老闆/一滴一滴的酸澀/像沒有關緊的水龍頭/在南方天空中/滴滴嗒嗒……/在現實生活中又有多少被汗水磨得褪化的眼睛/眼

前的視覺一片麻木/那些羔羊般的眼神像刀/割破了我握筆的手/快意呵,快意……/許多

的文字像血一樣從一個時代的傷口/破閘而出/我的筆尖舔著濃重的腥氣興奮無比/……

//從深圳地王大廈飄下的一滴淚水/帶來的颶風使我搖晃不止/站在這個時代中間我們還能心如止水嗎/……(許強:《為幾千萬打工者立碑》)。

這是打工文學為打工者、農民工所建立的宏大歷史敘事審美,另一方面,打工文學也建立了底層勞動者的微小日常生活審美。人總是追求快樂的動物,總是在艱難困苦的生活中尋找屬於自己的快樂,痛並且快樂著也構成了打工者的另一種精神面向。打工作家全桂榮在《閒話出租屋》裡有過很好的歸納和總結,在其中的《不亦樂乎》一文中,他列舉了 33種打工者卑微而又珍貴的日常生活樂趣,令人莞爾一笑並掩卷深思,由衷地為打工者的生活勇氣和智慧而讚嘆:

打工路上,無論日子怎麼樣,總是在過著,與其覺得是苦逼的熬煎,不如阿Q些或者用實際行動去改變。每個人都有很多痛苦與迷茫,同樣,也都有著很多令人高興與快慰的點滴小事,來說說身邊讓人“不亦快哉”的人和事吧!

苦尋多家小飯館,終於找到一家合口味、價格適中且似乎不是用地溝油炒菜的飯館,不亦快哉!
早晨起床上廁所居然不用排隊,竊喜,不亦快哉!
恰好趕上接送廠車,還占了個好位置,可以好好在車上睡一覺,不亦快哉!
炎熱的夏日突然下了場大雨,氣溫驟降,可以舒心的睡覺了,不亦快哉!
摳門的房東阿姨來收房租,敲門,半天不應,她無奈離去,不亦快哉!
炎炎夏日,三天沒有洗澡,用搓澡巾把渾身搓得通紅,冷水一衝,神清氣爽,不亦快哉!
忙於工作,很久沒有鍛煉身體,某天跑步和做俯臥撐,滿身大汗,累得半死,不亦快哉!
偶爾用電鍋煮菜,水一開,洗乾淨的菜一放,就能飽飽的舒服吃上一頓,不亦快哉!
某月話費賬單居然沒超八十,沒給移動做太多貢獻,不亦快哉!
路遇絕色女子,靈感迸發,不亦快哉!
聽一工友講述人生,感慨良多,不亦快哉!
剛看完一本好書,又看了一本好書,收穫頗多,不亦快哉!
搬家時一個人來回三次就搞定,純粹無產階級,無有不舍無有牽絆,不亦快哉!
公司拖欠工資,投訴至勞動仲裁委,堅決不調解,不亦快哉!
多年未見老友來訪,相視一笑,聊聊生活聊聊人生,多有感嘆,不亦快哉!
每每被走街串巷收舊貨、廢品的叫嚷聲叫醒,不用鬧鐘自然醒,不亦快哉!
某夜仰望星空,感悟每人皆可獨享星光、憑風攬月,有東坡遺風,雖赤條條一無所有來去無牽掛,豈不正是無產者本色,不亦快哉!
線長又被主管臭罵,轉而把怒火發到我們頭上,氣急敗壞之窘狀,令人慶賀,不亦快哉!
看到某些人時時擺弄手機,聊QQ發微博搖微信玩遊戲看新聞、電子書,我的手機只能接電話發短信,可節約時間多探討人生,不亦快哉!
房間裡唯一床兩桌一椅一堆舊書,十天半月不用打掃,不亦快哉!
歲月有痕,頭髮漸少,轉眼打工十多年,細細想來,年華沒有虛度,不亦快哉!
租的小民房只有七個平方,卻可靜心看書寫字,自封“一人堂”,不亦快哉!
沉家村雖小,卻是急遽變遷中國之縮影,而每天身處其中,感受其脈搏,不亦
快哉!

—品牌運動鞋,穿了三年,當時只花一百多塊錢,尚無破損,不用擔心要去買次品,不亦快哉!
微風輕拂,皓月當空,對著繁華的沉家村商業街高歌一曲,不管有無嚇著路人,胸中塊壘一掃而淨,不亦快哉!
工作甚忙,每天都難有時間留一點時間休閒,某天終有兩三個小時自由利用,想看些書,沒有心情,遂專心看一部己看過兩遍的哲理片,再次有所感悟,不亦快哉!
每天晚上十一二點洗漱,三樓的水龍頭不再因水壓低而半天憋不出半杯水,常一扭,水就噴薄而出,不用等水,不亦快哉!
半個月未洗衣物,投三塊錢硬幣到自動洗衣機里,半小時後即可取出脫好水的乾淨衣物,省時又不多費錢,不亦快哉!
在沉家村街上閒逛,偶遇數月不見之老友,互問境況,相聊甚歡,不亦快哉!
這一個月來公司幾乎天天加班,今天終於休息,可以去網吧玩通宵,不亦快哉!
打工之路不知還有多長,反正還是得在城市間不停的流浪,在流浪中尋找真我、追求人生,縱然痛苦,又何足懼哉,不亦快哉!
(33)許久未曾動筆,一寫居然好幾千字,不用理會是垃圾還是珠璣,自我感覺良好,不亦快哉!

(33)為上述種種“不亦快哉”正面反面之不合理而爭取,雖九死而不悔,不亦快哉!需要指出的是,上述自豪、榮耀和樂觀的思想感情與他們感受到的痛苦以及由此而產生的批判意識,構成了一個銅板的兩面®,這與傳統的政治化洗腦教育下形成的“主人翁”意識、“勞動神聖”意識、奉獻精神、對社會現實的奴性的歌頌與對勞動者生存狀況無條件的肯定,是有本質不同的。應該說,在當代打工文學中,還有一部分作者沒有擺脫那種傳統意識形態的控制,比如這首詩:“我是一個農民工/懷揣著勤勞致富的美夢/攜帶著改變生活的憧憬/從廣袤的鄉村/來到擁擠的城市打工//我把行李安頓在/簡陋的出租屋、潮濕的工棚/不去理會它是否會生蟲/我把夢想置放在頭頂//就像頂著/明晃晃的太陽公公//我用夢想把自己照亮四處奔波著找工//投入到火熱的打工生活/我才發現一一/打工的日子雖然累/卻很光榮//我把城市的天空擦亮/我將城市的街道掃明/我把城市的高樓矗起/我為城市的明天繪景/在城市的角落裡/我默默無聞而又舉世聞名//我用汗水換回的報酬/讓父母安度晚年/父母的生命/因為我的打工/而變得更加豐盈/充滿著溫馨的寧靜/和凝固的感動//我用汗水換回的報酬/娶回了青梅竹馬的愛情/妻子的眸①這種對比和雙重結構在陸瑞民的《建築工人之歌》組詩里得到了很好的表達:“一切的一切/都起源於那雙/長滿老繭的手/起源於腳手架上的/建設者們/對真、善、美的追求//現代化的交通網絡/是他們搏動的血脈/聳立偉岸的大廈/是他們驕傲的錦冠//但他們知道/他們並不屬於城市/城市也不屬於他們/然而/正因為有了城市/他們才得以自豪地/向世人表白:/最美麗動人的地方/就在建設者的心靈里/他們永遠/在崛起的城市裡/飄泊……”;“沒有語言,/無需襯托,/在喧鬧的城市中/保持著一種沉默。/沉默是信念,/沉默是一種精神,/根植于堅實的大地上,/由此擎起了城市中的/千萬座大廈。//我們要為建築工人/樹一座豐碑。/一方青石:/正面是大寫的人生,/背後是那段艱辛的征程……”子/因為我的打工/而變得更加水靈/像一汪盈盈的秋水/出發時為我送行/歸來時為我接風//我用汗水換回的鈔票/把孩子送進學校/孩子的心靈/因為我的打工/而變得鬱鬱蔥蔥一一 /文化,在那裡萌芽/知識,在那裡長成風景/孩子的一生/將因此變得不同//我是一個農民工/農閒的日子/我來到城市裡播種/城市因為我的到來/變得更靚更美更溫情/我因為城市的包容/變成了一個一一/左手支起祖國建設/右手撐起家庭天空的英雄”(朱應召:《農民工之歌》)。

工人詩人劉榮成寫了很多這樣豪邁、勵志、主旋律、正能量的詩:有一雙翅膀可以在藍天飛翔/有一雙漿可以在大海中蕩漾/有一種幸福是歌唱/有一種期盼是把鋼鐵輕輕切斷/有一條細絲我們就能在鋼鐵上雕刻美麗的輝煌/我們是新時代的數控電火花工人/我們的希望在鉬絲上/我們撐握著人類智慧和最新科技力量/在鋼鐵面前我們是真正的英雄好漢/我們不需要大聲呼喚/我們沒有大聲歌唱/但是那一束美麗的火花己經是最自豪的歌唱/那一條細細的曲線凝聚著無窮智慧力量/多麼寂靜多麼沉著/多麼認真多麼細心/這不是虛幻這是和鋼鐵較量/這不是詩歌這是把鋼鐵輕輕切斷/雖然它不是高歌歡唱,但它是工業戰線上最渴望最迫切音響/雖然它不是高亢吟詩,但它是振興中華民族工業希望曙光/為鋼鐵梳妝為鋼鐵打扮/為生活改變模樣/為幸福忙又忙/為了奔向小康!(劉榮成:《在希望的鉬絲上》)。

我懷著青春的熱情走進工廠/我對未來充滿無限的希望進入車間/寬敞的車間巨大的機器給我無數的好奇/這裡是真正改變世界創造人間奇蹟的地方/這裡是創造生活和夢想起飛的地方/這裡生產的每一個零件每一個齒輪螺絲/可以讓汽車在大地奔跑/可以讓飛機在藍天翱翔/這裡生產的每一個產品可以讓人們生活改變模樣/從這裡走出去的鋼鐵巨人/它那無窮的力量讓人們的生活從此走向燦爛輝煌/中華千年的飛天夢想將在這裡誕生/中華民族的振興和騰飛將在這裡開始/我們的希望在工廠車間機器上/我們為它工作為它辛苦為為它流淚為它流汗/我們的理想在工廠車間機器上/鐮刀可以割掉貧窮,鐵錘一定能鍛打出小康/我們曾經有過徬徨有過悲傷/我們曾經有過哭泣有過失望/我們曾經有過掙扎有過逃荒/但是希望的陽光又給我們奮鬥的氣息和力量/我們是新時代的工人/我們的雙手可以翻天覆地/我們的智慧可以創造美麗/我們要在工廠車間創造未來的壯麗/工廠車間給我們無比堅定的信心和勇氣/這裡是勞動的源泉,這裡是創造世界的故鄉聖地/人類的幸福寄托在這裡/這裡永遠閃爍著生活希望的光芒和創造奇蹟的動力!(劉榮成:《工廠車間》)。

還有一首可以說是津津讚美異化勞動的詩:“黨中央發號令,建設城市和農村。/拿著廢墟來建房,建築搭起新橋梁。/各個項目都跟上,全部職工是農民。/憑著技術保質量,添磚獻瓦喜洋洋。/搶晴天戰雨場,攻堅克苦鬥志昂。/建設祖國流血汗,高樓大廈棟棟連。/農民工志氣大,建起房子就是家。/今天不是把農民虧,汗水澆開幸福花。/有錢人們來享受,農民工背包提褥路上走。/獻給全國農民工,苦難日子自己留。”(王元華:《汗水澆開幸福花一一獻給全國農民工》。不過,這樣的作品在勞工文學總量中,是微乎其微的。

6、理性反思和階級認同

無數次的個體抗爭,面對高度組織和結合起來的資本和權力,基本上無異於以卵擊石,有個別僥倖獲得勝利的,但大部分都失敗了。另一方面,個別工人通過努力奮鬥從社會底層躍升到小老闆、企業管理者,甚至成為大老闆,那也只是個別人的成功,無助於改變整體性的階級差距、階級矛盾和階級衝突,無助於改變整個工人階級的經濟政治文化社會地位。個體性抗爭或者個人奮鬥的失敗,把工人的屈辱、怨恨和憤怒引向更高級的層次,也即是理性認識和冷靜思考的層面:從客體方面來說,工人們開始認識到天下烏鴉一般黑,不改變資本剝削勞動、權力壓迫民眾的制度,工人的境遇就不可能得到根本的改善,另一方面,從主體方面來說,對制度的改造,是數量眾多但一盤散沙般的孤立個體根本無法完成的,必須形成工人、勞工、勞動者的階級認同和階級意識,形成整個階級從自身的經濟政治地位出發、從自身的共同利益出發的較大規模的聯合和團結,才能與資本和權力的聯盟進行勢均力敵的抗爭,才能建立和形成公平公正的勞資關係和勞動關係。應該說,在市場經濟比較發達的南方尤其是珠三角地區,這樣的意識己經出現和形成,並且通過自媒體而得到傳播。新浪微博@紅別民工,本名呂延武,甘肅古浪人,打工十餘年,現在從事勞工維權公益,幫農民工打官司,同時開展工人社區的文化服務。他的思想經歷了一個從麻木絕望到權利意識覺醒,從個體權利意識到集體權利意識的過程。在他的散文集《我寫工人的一些文章》中,對此作了生動的記述:

在雪災面前,我不低頭,決心費了很大的勁,終於回去家裡了,我高興的很了。但年一過完,我卻還要出來,我到底還是選擇了外面,依舊流浪,在城裡混混了。縱使城市,離我很遙遠,我也很厭煩城市,可是我不得不走進城市,不出門怎麼能行呢?

我又來南方了,且又是落腳到廣東,廣東啊廣東。然而,我也是真不料,我這次的出來,竟不激情浪漫,竟不豪言壯語了,單是心裡的陣陣難過,好難過,酸酸的,十分不好了。一一我知道,這是我不想再出門了。真的,我不想再出門了,也許出夠了吧,可也沒幾年呀?我很矛盾的,使我很痛苦的了。

是,我忽而明白原來我也是不小的人了,不是娃娃,是大人了啊。娶妻生子,種地養豬,發財致富,才是正路啊。面朝黃土背朝天,也總歸是一種生活。看看,一起長大的夥伴們,當爹的當爹,當媽的當媽,該幹啥的幹啥了。而我呢,人見人說,很大的人了,怎麼還能在外面胡混呢?可真正愁壞了愛我的人了,總來好心給我說好話,做“思想工作”,希望我走上正規之路了。

這是血淋淋的事實,我必須直面了,我是要醒了,該現實了,再不能胡作非為,不自量力,搗什麼蛋,開什麼玩笑了,否則總要後悔的吧。抱負不過是無知,夢想不過是虛偽,孤高不過是自欺,一切化做了文字不過是狗屎而己嘛。哈哈,也許看來,我是走錯了路了吧,這哪裡是我的路呢?我本無路,只是還要活著,可不知道活著怎麼出氣?——我還拿筆嗎?–一沒啥用的!我不想幹了!

我的心,冰冷瓦涼的讓人異常可怕,靈魂是那麼的搖搖欲墜,血肉身體裡己滿上了虛空與無聊,甚至絕望,任倒騰折磨著人,時而大悲哀生,時而大寂寞生,時而大淒涼生。這一

切後,是我的可憐與可笑,我覺得我好可憐,還好可笑了。 我不甘心!(呂延武:《熱

血冷了》)

工作累了之餘,拿出了剛買的龍應台的《野火集》,看上幾頁,算是一種休息了。先前我知道的很,龍應台牛,夠牛,寫過一篇非常著名的文章叫個《中國人,你為什麼不生氣》的,讓人絲毫忘不掉。所以,我這第一眼,就是找這篇文章出來看,但沒看幾段,我己想到:我,紅別民工,你為什麼不生氣?

我是中國人。我又是一個活生生不生氣的人。

我為什麼不生氣?因為我無所謂。

我為什麼不生氣?因為我講寬容。

我為什麼不生氣?因為我在乎無用。

我為什麼不生氣?因為我拉不下臉。

我為什麼不生氣?因為我不怕吃虧。

我為什麼不生氣?因為我怕得罪人。

我無所謂,我講寬容,我在乎無用,我拉不下臉,我不怕吃虧,我怕得罪人,活生生的一副大傻逼的嘴臉,笑一笑,屁股一扭,當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了。

我的不生氣,是什麼東西?說深里去,是一種最下等的自賤,自己看不起自己,自己不把自己當人。從來不把自己作為人的權利去激活,沒有作為人這個個體觀念,一心只甘當牛做馬,苟且偷生去了。

我常常為自己的這種不生氣的性格大心痛,大悲哀,長這麼大,我有過一次對不公不義不平不當的事,直面發過火嗎?沒有,沒有。我同事說,對人對事,該硬的時候硬不起來,在這個世上,不行啊。我著實一想:是啊,我他媽的真陽痿。在工作上,我是如此;在生活上,我是如此。我是害人害己了。

這種人最卑下的性格,也是最致命的弱點,命運往往從這不生氣中悲慘收場。我直有一種感覺,有人按住我的頭,要將它砍下來,我卻是一副笑呵呵的狗模樣,抻出己洗的乾淨狗脖子,讓他好生去砍了。砍了脖子,大不了,十八年後,我又是一條響噹噹的狗奴才。

“哈哈哈哈哈哈哈”

嗚呼哀哉!在一個正常的公民社會中,我絕不是一個合格的大公民,卻是一個十足優秀的狗奴才。這是不容置疑的了,進步的中國不需要我這樣的東西。

中國社會的民主進程,幾千年來,為什麼至今原地踏步,從我身上看起,大半那是由於多了我這樣的不生氣的人,多了我這樣沒有靈魂的狗奴才。我們的窩囊,讓得勢得利者,更加猖狂,更加騎在我們的脖子上拉屎撒尿了。

夠了,不生氣的狗奴才,你好好得瑟吧,做了這麼多年的大男人,太窩囊。(呂延武:《不生氣》)

由於思想上的覺悟,呂延武認識了網上線下不少勞工維權人士,並且加入到他們之中了,希望以自己微薄的力量促進社會的公平正義:

老爸,叫我回家修豬圈,說是修好豬圈政府給錢;老媽,叫我回家來養豬,說是豬價還不錯。然而,我想:政府給再多的錢,豬圈我不修,我在世界工廠修人間正道;豬價漲的再高,我不養豬,我為中國製造修公平正義。(呂延武:《我不能走》)

劉漢黃是同路人,王旭東(工傷工友,獲賠8萬後回老家了一一引者注)是同路人,我是同路人,所有中國農民工是同路人。同樣的平凡追求,讓我們產生了一種身份上的情感認同;同樣的血色經歷,讓我們明白了從來沒有救世主,只能靠我們自己。像劉漢黃、王旭東這樣的人,誰來救他們?只有我們自己!個個勞工NGO的發起,便是我們自救的開始。自尊自強、互助關懷,依法維權、公平公正,從行動上完成我們的自救,從精神上完成我們的使命。

然而,卻有一些有頭有臉的高尚者們,口 口污衊我們這些勞工NGO人為“黑律師”。

我們開展普法活動,提供法律援助;他們說我們欺騙工人,坑害工人。

我們施以法律援助,倡導依法維權;他們說我們惡意訴訟,煽動工人。

我們擔當公民責任,尋求公平公正,他們說我們圖謀不軌,傷天害理。

沒有人管我們,我們自己管自己,沒有人救我們,我們自己救自己,他們卻看不慣了,他們以其自認為是高尚者對得起天地良心的嘴臉,慣用他們撒謊不收費的伎倆,仍妄想將我們壓在他們屁股下在我們頭上拉屎撒尿。

哈哈哈哈。黑律師就黑律師吧,是啊,我的確是黑律師嘛,還是天下第一黑,看我,長的多黑,黑不溜秋,跟黑包公似的,一塊黑炭。但我正用我這黑色的眼睛穿透黑暗的牆壁捕捉光明,但我正用我這黑色的皮膚磨光黑色的石頭投擲自由。我以為,無論如何,我這黑律師總比那些紅律師唱紅歌白律師做小白臉來得更有意義些了。(呂延武:《在自救》)

有幾個工友在呂延武團隊的幫助下打贏了官司並且拿到了錢,這是“多麼令人振奮的事,使我知道,我們為我們農民工服務,實實在在的見錢了。見了錢,就在鐵的說明,我們做的事,是沒有白做的,是成功了的,我們幫助工友是幫對了,是有意義的,是有價值的。我們的力量,還是挺大的,中國還沒有幾個人,可以完全做的出來的了。從頭到尾的細細想想,這使我更加為我們農民工堅信:權益,還是要奪取的;尊嚴,還是要鬥爭的。堅決拿起法律的武器,保衛自己做人的資格。因而,我也加強了‘握筆為民工說話,依法替工友維權’的信心,繼續把這條路,走下去了。”(呂延武:《保衛民工做人》)

進而,呂延武逐漸看破了,所謂依法維權,對工人來說其實也是個陷阱:

我們工人向勞動爭議仲裁庭申請勞動仲裁。我《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爭議調解仲裁法》第四十三條第一款規定:“仲裁庭裁決勞動爭議案件,應當自勞動爭議仲裁委員會受理仲裁申請之日起四十五日內結束。案情複雜需要延期的,經勞動爭議仲裁委員會主任批准,可以延期並書面通知當事人,但是延長期限不得超過十五日。逾期未作出仲裁裁決的,當事人可以就該勞動爭議事項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那麼,我們的勞動爭議仲裁庭是怎麼做的呢?逾期後拒絕開未作出裁決的證明,它完全可以將一件案件拖延一年後才予以裁決。

我們工人向一審法院提起訴訟。我《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一百四十六條規定:“人民法院適用簡易程序審理案件,應當在立案之日起三個月內審結。”勞動爭議案件一般適用簡易程序。那麼,我們的一審法院是怎麼做的呢?不再做任何轉換程序通知,它完全可以將一件案件拖延半年之後才予以判決。

我們工人向中級法院提出上訴。我《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一百五十九條第一款規定:“人民法院審理對判決的上訴案件,應當在第二審立案之日起三個月內審結。有特殊情況需要延長的,由本院院長批准。”那麼,我們的中級法院是怎麼做的呢?未給當事人任何需要延期的書面通知,它完全可以將一件案件拖延半年之後才予以判決。

……勞工與資方發生勞動爭議,資方就利用漫長的訴訟程序陪著你打持久戰,論持久戰。

程序上尚且如此不正義,怎麼能讓實體正義?程序不正義比實體不正義危害更大,因為程序的不正義消磨的是理性的堅忍。

我們工人們,還有什麼能說的呢?生在這樣幸福的人間天堂中,我們只能立志:紅旗插四海,解放全人類。讓外國人也趕著來享受咱們的“紅福”—-紅色幸福。

人民法院為人民,情為民所系,權為民所用,利為民所謀。這不是讓天下人笑話,笑破天下人肚皮,屎尿橫流,顯畜生本色嘛。(呂延武:《法啊法》)

這種理性反思和階級認同的詩歌表達就是:“我們是新一代的農民工/我們和農民是一個整體/我們穿著一樣的工作服/我們擁有超長的工作時間/卻無法擁有好的社會保障/我們打工是為了生存/為了生存我們忍受枯燥無味的三點一線/我們彼此來自五湖四海/卻在同一座城市中奉獻/我們靠勞動生存/我們以勞動為榮/因為我們用雙手創造了美好的明天//我們不怕酷暑嚴寒/我們不怕苦和累/我們即使這樣/也無力換回我們的尊嚴//我們努力打工是為了擁有一個完整的家/我們擁有了家才能擁有一個完整的人生/我們曾多少次在寒風雨雪之夜醒來/用睡意朦朧的雙眼凝視著窗外的雪花發呆/我們是多麼想當面對久別的爸爸媽媽說:/爸媽您二老身體還好嗎?孩子想您了! /我們有時會突然沉默/兒女的哭泣讓我們心如刀割/此時,我們多麼想當面對兒女說:/好孩子,爸媽很快就回家陪你/你一定要好好讀書/將來做一個有出息的人//我們是國家工業化發展中的新生力量/我們穿著一樣的工作服/我們在相同的時間裡拿著不同的工資/我們的每一分工資都是來自我們的雙手你呢? /我們的父輩和我們付出了青春及血汗/才創造了今天的美好/我們不求什麼/我們只希望能得到人應有的尊嚴//當我們看到國家日益富強生活日益美好時/我們會時常自問作為新生力量的我們/作為城市化建設和國家工業化發展的貢獻者生活好了嗎?/我們不是高乾子弟/我們的爸爸也不是李剛/我們只是來自農村的求生者/我們不求能得到多大的回報/我們更不求能夠像一些學者代表那樣/為國家政策及制度提交可能有用的提案/我們只求我們勞動者的權益不再被剝奪/我們只求我們勞動者的生活能得到保障/我們只求我們勞動者的生命能得到重視/我們只求我們勞動者的勞動能得到體面/我們只求我們勞動者能得到人的尊嚴/我們共同奮鬥、共同爭取! /在新時代、開創新紀元! /從昨天到今天,到永遠! /勞動者最光榮! ”(栗藝濤:《我們是新生代》)

清晨,我們把雄雞驚醒,/夜幕,月色與我們同行,/這就是我們的超時工作量,/這就是老闆賺取利潤的“獨具匠心”。/管吃,我們的飯菜油滴無影,/刷卡,我們的伙食貴得揪心,/這就是我們被盤剝的事實,/這就是老闆“雁過拔毛”的陷阱。/雖然老闆日進斗金,/但是賴賬,欠薪卻是他們的人品。/他們念念不忘的是豪取,/剝削是他們生存的本領,/盤剝,摘取,欠薪,/所有的伎倆都刀刀見血,令人心驚。/我們生活非常艱辛,/我們所得不是豐厚回報,/留下最多的是不堪回首的傷心,/這就是我們生活的真實寫照,/這就是社會的不公與無情。/我們再也不能這樣活,/我們再也不能這樣過,/我們不相信神靈,更不能聽天由命,/我們唯一的出路就是抗爭,/我們唯一的希望就是團結一心。/《國際歌》蕩漾在我們的心靈,/無產者聯合起來時我們發出的是最強音,/前進,前進,勇敢前進,/挑戰社會,實現公平己成為我們的共性,/只有這種信念,我們的步伐才能堅定,/只有這種信念,我們的前途才會光明。(謝仲成:《團結就是力量》)

工人代表藍先連的《工人抱團來取暖,集體談判爭權益》一文,獲得2013年新工人文藝作品大賽口述類作品一等獎,該文表明,打工者、農民工、新工人的思想覺悟己經達到了較高的層次:工人權益的維護和改善,需要工人團結起來,用集體的力量去和資方抗爭和談判,要對現存的勞動關係進行制度性的改造:

2012年8月11日,高雅首飾廠維權工人,在番禺打工族服務部的指導下,召開了第一次全體工人大會召開,49名工人、番禺打工族的5位工作人員和其他廠的工人代表參加。工友們的主要問題大致可以分為以下幾種:員工入職都有交押金,大部分都還有押金單,只有少部分丟掉了;女員工生育期廠方就會要求辭職,生育回來後工齡被清零;好多員工都與廠方簽署自願不購買社保協議,擔心因此追不到社保。有的工也想把這幾年的住房公積金一起追回來;這幾個月工廠有貨很少發給計件的做,大多外發給外廠做,工資嚴重降低。現在害怕廠方把計時制全改為計件制,萬一因為追繳社保的事被公司解僱怎麼辦?

針對這些問題,打工族服務部工作人員海哥一一作出回答,明確指出了工人應有的合法權益和公司的非法行為,如公司不得以任何形式收取員工押金;懷孕期、哺乳期,公司不能解僱女工;廠方要求員工簽署的那份自願不購買社保協議是與法律法規相牴觸的,企業必須給員工購買社保;合同期滿廠方不跟勞動者續簽勞動合同的,廠方要賠償給員工經濟賠償金;廠方有貨卻不給工友們做,則可以向勞動監察部門舉報,同時可以向市總工會投訴,請求工會支持工人的合法訴求;公司要求員工由計時工改為計件工,屬於更改勞動用工行為,應得到勞動者本人的同意,可以在原工資收入保底的基礎上協商。經過整理,形成了7項共同的訴求,這些訴求包括補繳入職以來的社保,確保保底最低工資,補回未休的帶薪年休假,女工產假待遇,年終獎,補回法定節假日工資差額和簽訂無固定期限勞動合同。

接下來恆寶公司第一批追繳社保的工人代表蒙案分享了自己維權的經驗。蒙案分享說,恆寶第一批130多人追繳社保時,老闆誘惑或者打擊工友,逼其放棄,但工友們團結一致,選出了工人代表與廠方談判,與政府交涉。工人代表是工友們自己選舉出來的、可以信任的人,我們要相信、支持、維護他們。代表要對工人負責,要多與工友們聯繫、溝通。當廠方對我們的工友進行打壓時,我們的代表要保護好工友,反之,當代表被廠方打壓時,工友也要保護好工人代表。有什麼事先和代表商量,不要擅自做決定。

最後,在自願的前提下,全體工人推選出了9位工人代表,其中女性7位,男性2位。九位代表現場簽名按手模,工人也簽署了授權書給工人代表。

工廠老闆收到工人的訴求書之後,召集工廠的高層領導開了幾次工作會議。此後,車間主管對維權工人們的打壓就變本加厲了。一個星期後,工人代表將投訴信分別寄給了勞監大隊和社保局。8月20日,9位工人代表一起去了廣州市總工會上訪,尋求工會的支持。市總工會答覆,會將工人的相關訴求發回至番禺區總工會,指派專員出面解決。之後,工人代表跟老闆開始了第二次面對面的談判。工廠老闆要求維權工人在追繳社保上做出讓步,即相對減少追繳社保的年數。如果工人在這方面退步,其他訴求可以商議,否則其他訴求都沒得談。老闆讓我們回去商議。工人方面表示不能減少。經過幾輪談判,工廠老闆最後妥協了。半個月之後,勞監大隊和社保局都對維權工人給出了回復,社保局通知工人們,老闆願意幫工人購買社保。9月18日,全部維權工人分批前往勞監大隊,上交追討社保的資料。隨著第一批54位維權工人的社保追繳有了眉目,未參加行動的工人也看到了希望。於是,第二批39位維權工人追討社保的歷程又開始了。第一個回合的較量,工人贏了。

2012年10月16日,公司發給工人一份《無固定期限合同書》,這說明公司實質上己經接受了簽訂無固定期限合同的訴求。不過,工人們看到合同範文後覺得有很大問題,針對這份合同中不合理的內容,工人代表們與海哥一起討論,在諮詢律師意見後,形成了一份文書,對合同進行逐條辯駁。工人代錶帶著這份法律意見書找老闆談判,他答應了我們的要求,重新制定了合同條款。第二個回合的較量,工人又贏了。

2013年前後,有的訴求得到了滿足,但是還有一些沒有得到滿足,如2004年以前的社保未能補繳,計件工的保底工資太低等。經過一段時間的醞釀,工人們決定再發起一次集體談判。在集體談判之前,我們召開了工人代表大會,選舉了 3位談判代表,商議了談判事項,包括補繳部分員工2004年以前的社會保險,享受2011至2012年的帶薪年假待遇,計件工的保底工資不低於過去12個月的平均工資,計時工的工資増長為最低工資標準的百分之十,明確計件工請假不扣工資,要求為員工體檢一年一次,要求為員工繳存住房公積金。工人代表向公司發出《談判邀約書》,由公司確定談判時間和地點。3月19日,工人代表簽署《授權委託書》,委託海哥代表工人參與協調和處理與用工單位、工會及政府勞動部門的交涉,參與集體談判,接受諮詢,撰寫法律文書,提供意見;向公司發出《談判代表確認函》,確認陳輝海的談判代表身份;準備了《集體談判法律意見書》,包括相關訴求的法律分析和談判對策;向工會發出《請求書》,邀請工會派員參加集體談判。

2013年3月19日,集體談判在公司辦公室進行。參與者有資方的老闆、廠長、主管及其他管理人員,資方法律顧問及助理,3位談判代表、陳輝海、賴勝奇律師、番禺區總工會的4位工作人員、沙頭維穩中心的3位工作人員,所有參與維權的工人旁觀了談判的過程。在談判過程中,資方律師先是質疑陳輝海的身份,又以“維穩比維權更重要”為由質疑談判,接下來以“工廠的效益和存活”為由壓制工人的訴求,“公司給工人漲工資要在工廠賺錢之後”,最後提出另約時間找到平衡點後再談。資方律師和老闆始終不就工人提出的訴求進行直接討論,總是迴避問題或者避重就輕,使得談判過程難以進行。

雖然我方律師和談判代表一一反駁資方律師的刁蠻和無理取鬧,但是實際上並未在談判中達成實質性協議。這次談判的意義在於讓資方見識了工人的意識和力量。在隨後的幾次談判中,工人代表與老闆的直接溝通更加通暢,一些訴求,如帶薪年假以及體檢的訴求,很快得到了滿足。

從2012年8月11日第一次工人大會開始到2013年7月20日的慶功大會,345個日日

夜夜,在廣東番禺打工族服務部的陪伴之下,高雅首飾廠的兄弟姐妹們團結一致,走過了一條艱難但是卻充滿激情的維權之路。回想一下,當工人們第一次走進打工族服務部的辦公室時,是多麼的無助沮喪。面對老闆的殘酷壓迫和主管的卑鄙輕視,工人們心中充滿了憤怒、不甘、無奈,卻不知道如何維護自己的權益!經過這一年的集體行動,在海哥的幫助之下,兄弟姐妹們同甘共苦、患難與共,逐漸意識到工人的權益所在,也意識到了工人如果不團結起來就沒有力量,工人也是有尊嚴的。在這次維權的過程中,我們深刻體驗到“強資本、弱勞工”、“大政府、小社會”的維權環境,更深刻地醒悟到,工人的力量是強大的,但是這種強大只有在團結起來的時候才能體現出來!高雅工人們的勝利,也是中國工人階級團結力

量的勝利!

六、打工文學的典型意象

打工文學塑造了一系列相當具有獨特性的敘事和抒情的典型意象,以此來表達打工者特殊的生命存在狀態和社會歷史困境,以及他們對這一狀態和困境的體驗和思考,這些意象大體上可以概括為三類:無機物意象、植物意象、動物意象。意象,是文學作品的主要結構性、構成性、建構性要素和表現形式,是通過對具體事物存在形態和運動過程的描寫,表達作者主觀的思想感情。與形象(通常指人物形象)的區別是,形象更側重客觀的方面,意象更側重主觀的方面;形象所包含的主觀方面要通過想象、聯想從客觀事物中引申、演繹、推理出來,意象所包含的客觀方面,自始就是某種主觀思想感情的對象化和物化,帶有強烈的象徵色彩。本節不論及打工文學的人物形象塑造,只涉及打工文學的典型意象塑造,理由是,迄今為止打工文學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還沒有取得多大的成就,倒是在意象塑造方面可圈可點,令人拍案稱奇。造成這種情況的主要原因是,在異化、物化、物對人的統治相當嚴重的工業化和市場經濟初級階段,無論是客觀的工業資本管理體系的人性化程度,還是勞動者主觀的人性意識覺醒程度,都還比較低,因此,打工文學所廣泛塑造的物象即擬人化的物的意象,反而比直接的人物形象,更能夠真實地、發人深省地表現出現階段勞工的異化、物化的生存狀況和主體發育程度。

1、無機物意象

無機物又可分為自然無機物和人造無機物,前者如土地、灰塵、石頭、水等等,後者如工廠、車間、機器、流水線、原料、產品等等。打工文學選取了那些與打工者的生活最切近或者與打工者的生活具有某種外觀和性質上的相似性、可比性的無機物,構建了相應的文學

意象。

最不起眼的就是灰塵了:灰塵撲撲/多少人東奔西走/像灰塵那樣漂浮/粘在塵世的玻璃水泥牆上/他們是打掃的對象/但是沒有清潔工能夠將他們打掃/只有灰塵理解灰塵/灰塵落在水果上/想抓住水果做自己水靈靈的心/但往往被抹布抹掉/灰塵落在桌子上/可以用它渾身碎骨的身子作為一張紙/寫上一個愛字/但很快桌子要擦乾淨/廣大的灰塵疲憊地落在大地上/抱著種子做夢/種子以死為生/在灰塵形成的泥土裡發芽長出/發出的芽看到到處都是謀生的灰塵(張紹民:《像灰塵一樣活著》)

他們因渺小,而卑微,而輕/沒有份量,被人忽視/仿若根本不存在/飄泊是他們的宿命/沉穩、安定,是一種奢望/他們渴望融入生活,卻總是被人/輕輕,就拂拭得杳無蹤影/似乎他們生來就是美好生活的天敵/沒有人願意給他們一方容身之地/而這些卑微的塵埃,不會就此沉淪/只要有陽光,他們就在生活中舞蹈/在風中與命運作不屈地抗爭……/如果這些還不足以感動高傲的人們/歲月也會給他們以獎賞:塵埃的卑微/最終可以掩沒人類高傲的一切(蔣明:《卑微的塵埃》)。

然後是鋪路的、作為建築材料的石子和石頭:肩並肩擠在一起的碎石子,有些/一生也沒有離開故鄉,有些/是離了故鄉卻再也回不去了/這些碎石子,顏色就是它的鄉音/菱角就是它的脾性/還有它的位置,偏左或偏右/都是在馬路上/一條馬路的堅實和延伸/承接了它的力量和奉獻/一粒粒卑微的碎石子,撿起來看/這些都是明顯的/但當混入一群石子中/它就消失了/它們好像都相同或相似/這些孤單的碎石子/它和五米外的另一粒石子一生不曾相識/但它們多麼堅毅啊,卡車馳過時/它們咬緊牙,挺直肩,腳往地底下/深深踩進去/它們就是這樣在一寸寸/掩埋自己/有一天它們會消失在路基中/它們的位置就會被另外的碎石子/補上,它們什麼也沒留下,就好像/這條馬路上從來沒有過它們一樣(王更登加:《碎石子》)。

陀螺是下一個非常經典的意象:我在異鄉做陀螺/飛快地旋轉著。流水線,生活和命運/是鞭子,一下,一下地抽打我/其實不抽打,我也要轉動/我也是一條鞭子,在抽打著自己/為生活而旋,命運而轉/從一年旋到另一年。從一個城市轉到/另一個城市。我不能,也不敢/停下來一一我的底盤很小/只能觸摸小指頭大的一個地盤/停下來,我就站不穩/在異鄉,我只有飛快地旋轉著/用旋轉的速度和力量,把深處的苦/一次,又一次,甩遠(唐以洪:《我在異鄉做陀螺》)。

蛇皮袋:來不及和地里的莊稼商量/就被別井離鄉的風飄進了城市/這些裝過稻穀,小麥的/蛇皮袋,此刻/塞滿心間的是/濃濃的鄉思,沉沉的愁緒/房租費,水電,暫住證/沒有技術和文憑/冷眼和歧視/希望和失落/如影隨形糾纏不清/離家鄉越遠心裡越空虛/離開了熟悉的土地和莊稼/你越感到寂寞空虛/靈魂像蛇一樣脫了一層又一層皮(張國良:《蛇皮袋》)。

機器和流水線:“人生被拆成流水線螺絲釘/她覺得自己像機台轉動衰老露出一截/油膩的未來”;“生活沒有悲哀也沒有喜悅逐漸淪為/生存的本身或者只是螺孔/螺絲一個單調的工序數年來/她被這個動作囚禁她的眼神沉默/平靜雪白的工衣把她與世界隔開/生活己變成沒有值得或者不值得/她在QQ里留下‘生無所戀/苟延殘喘’的簽名她用螺絲刀/擰黑色的螺絲生活就如螺絲釘/螺旋朝上或朝下對於她己無關緊要/她只知擰緊擰了三年螺絲讓她覺得/自己像一顆螺絲插入工業的黑洞/不斷被擰緊在進入或者抽出/她看到鏽將她光亮的青春吞噬/剩下疼像鏽斑遍布她的內心”®。

氣壓機長長的嘆息剖開生鏽的生活/靠近油膩的燈盞,黑黝的機台,螺紋/扳手,黑黝的面孔,他彎曲的身軀傾斜/……他肉體也如這台衰老的機台/鬆散,浸滿了遲鈍的油膩和漆黑/他跟隨他的影子移動,黑色的影子/也浸滿油膩,他生鏽的微笑/像鏽跡斑斑的鏈條,

帶不動他想表達的事物//在油膩陰暗昏濁的燈下 /他站立的軀體與彎曲的機台貼近

/無言的手指與無言的機台相互觸及/沉默的生活與沉默的鐵騎彼此照亮(鄭小瓊:《廠房角落的男員工》)。

那些明亮的日子與青春,那些凝視的美與憂傷/那些歡樂的時辰與幻景,在爐火中熔化變成凝重的水,鐵質的水與鐵質的生活//那些激情,情慾,夢,紅唇,燈,黑暗的礦井/堅硬的肉體,飄逸的長髮,那些眺望,未來/靈魂的光芒……在三千攝氏度的爐火間/通紅灼亮的絕望,辛勞,塵世,內心的榮耀/像水滴樣的愛,純潔,沉重/在模具中凝結,冷卻,成為一個曾經設構的/形象,灰白鋰亮的鐵製品,飽含我的欲望/青春,幸福,溫度……在詩句的火焰中/在三千攝氏度的光亮間,在那些明亮或者黑暗的/日子裡,在我疲倦的肉體和灼熱的靈魂間/我們相遇,秘密地熔化,凝固,成為一件永不分離的/製品……《鄭小瓊:《製品》》。

“鐵”是鄭小瓊寫作中的核心意象,是她創造的最有想象力和穿透力的文學符號之一,這與她多年在五金廠工作的經歷有關。在她的工作中,觀察“鐵”被焚燒、穿孔、切割、打磨、折斷的過程,她感受“鐵”的剪影、尖銳、冷漠、脆弱。“鐵在機台斷裂著,沒有了聲音,沒有了反抗,也沒有了掙扎。可以想象,一塊鐵面對一台完整的具有巨大的摧殘力的機器,它是多麼的脆弱。我看見鐵被切,拉,壓,刨,剪,磨,它們斷裂,被打磨成各種形狀,安地滴躺在塑料框中。我感覺一個堅硬的生命就是這樣被強大的外力所改變,修飾,它不再具有它以前的形狀,角度,外觀,秉性……它被外力徹底的改變了,變成強大的外力所需要的那種大小,外形,功能,特徵。”®這正是打工者的勞動、生命和生活的觸目驚心的象徵:

鄭小瓊:《女工記》,花城出版社2012年版第30、68頁。
鄭小瓊:《鐵》(散文)《人民文學》2007年第5期。“時光之外,鐵的鏽質隱密生長/白熾燈下,我的青春似蕭蕭落木/散落似鐵屑,片片墜地,滿地斑駁/抬頭看見,鐵,在肉體裡生長/仿佛背對我的荔枝林,有風搖曳/花草弄影,多少鐵在圖紙間老去/它們隨著運貨車遠去的背影/模糊的不可預知的命運,這些鐵/這些人,將要去哪裡,這些她,這些你/或者這些我,背著沉重的行李與迷茫/在車站,工業區,她們清晰的面孔/似一塊塊等待圖紙安排的鐵,沉默者//她們頭頂,有一兩隻不知名的小鳥飛過/留下低鳴,與我內心起伏不斷的惆悵/向南的窗口,我看見她們/在走著,不由自主地,朝著廣闊的工業區/她們彎曲的身體,讓我想起多少年前/或者多少年後,在時間中緩慢消失的自己/我不知道的命運,像縱橫交錯的鐵柵欄/卻找不到它到底要往哪一個方向”(鄭小瓊:《鐵》)。
打工者與鐵有著驚人相似的命運,鐵是機器塑造的對象,打工者則不僅是工廠勞動制度塑造的對象,而且也是包括鐵在內的機器運轉體系塑造的對象,打工者在操作機器,捶打著鐵,但一不小心,機器和鐵還會對打工者的身體構成致命的傷害:“鐵。十匹馬力衝撞的鐵。巨大的熱量的/青春/頂著全部孤獨的鐵,亞熱帶的棕櫚,南方的濕熱//紙上的鐵,圖片的鐵,機台的鐵,它們交錯的聲響/打工/它轟然倒下一根骨頭裡的鐵,在巴士與車間,汗水/與回憶中/停/頓/的鐵。彎曲的鐵/一隻出口美國的產品//沉默的鐵。說話的鐵。在加班的工卡生鏽的鐵/風吹/明月,路燈,工業區,門衛,暫住證,和膠布捆綁的/鐵架床,巨大的鐵,緊挨著她的目光/她的思念。她的眺望,她鐵樣的打工人生”(鄭小瓊:《鐵》)。“我把頭伸出窗外看,窗外是寬闊的道路,擁擠的車輛行人,琳琅滿目的廣告牌,鐵門緊緊關閉著的工廠,一片歌舞昇平,沒有人也不會有人會在意有一個甚至一群人的手指讓機器吞噬掉。他們疼痛的呻吟沒有誰聽,也不會有誰去聽,他們像我控制的那台自動車床加工的鐵一樣,在無聲地被強大的外力切割,分塊,打磨,一切都在無聲中,因為強大的外力己經吞沒了它們的叫喊。”①

從來沒有關注過一塊鐵的存在/一塊喑啞的,孤寂的鐵/我的手觸摸到它的時候/它的冷瞬間抵達我的內心/它的身體在機器上/沉陷在痛苦和艱辛之中/並有一種無奈的憂鬱,像我一樣/我想象過它屈辱的命運/在爐火里被融化,骨頭和關節分解/身體疼痛地流動,奔涌在熱和冷之間/青春與年華無奈地固定在機台上,接受命運/肉體被敲碎,打磨,切削,鑽孔/嘶鳴的聲音刺痛每一根神經/堅硬的軀體在戰慄的命運中生成孤寂的形狀/夢在黑暗中星火一般易逝/身體斷裂的碎片在惶惑著以後的命運/這是我見到的一塊鐵/它的內心是悲涼的/喑啞的外表/冷澀的光是它唯一的語言(千金虎:《我也要寫到鐵》)。

到頭來,打工者自己也變成了一顆被釘在時代牆壁上的鐵釘:在爐中,她把自己融鑄成一顆鐵釘/在牆上安置好她有些孤獨與冷清的/下半生……時光在她身上生鏽,光澤的年華/變成枯黃,暗紅,她不說話,即使/回憶不斷把她帶進曾經火熱的往昔/……她己甘於日常的平靜,半截/隱身於牆間,時間一點一點積蓄著/鏽一點一點吞噬著,每天,還接受鋰亮的鐵器嘲笑,偉大的上蒼把她/鍛造成一枚鐵釘,人生己是失敗/現在她被固定在牆上,這更是不幸/但她從不怨恨,她滿懷寬恕地接受/命運,她知道生比死更勇敢而平靜(鄭小瓊:《鐵釘》)。

一根根鐵釘千萬根鐵釘匯成了大海/匯成了大海一樣多的民工/其實每一個民工,就是一個鐵釘/他們把這個祖國的山河牢牢地釘在了一起/他們自己卻永遠被擠壓在看不見陽光的夾縫中//一根鐵釘能走多遠一根根鐵釘用民工的汗水和血解渴/鐵釘是天生的啞巴。有淚往心裡流/ 一根根鐵釘在監工似的鐵錘的重拳下/咚,咚咚,咚咚咚……/向木頭或生活的深處挺進/誰也不會聽到它們的無奈和嘆息……(許強:《鐵釘》)。

螺旋而上/或螺旋而下/日子就像是一顆顆/螺絲釘/那些起子或扳手/一一把它們旋進五金工業龐大的軀體裡/在風裡雨里的打工歲月/有多少人/一不小心/就把自己打①鄭小瓊:《鐵》(散文)《人民文學》2007年第5期成一顆顆/他鄉的螺絲釘/旋進工業深深的黑洞/無論深入/還是淺出/都是鏽跡斑斑的痛(何劍聲:《螺絲釘》)。

最悲哀的事,不僅是在比喻和聯想的意義上,而且是在實際和實體意義上,鐵元素變成了人體的一部分,而人則因為得了一種叫做“鐵症”的職業病,而在很大意義上成為“人鐵”或“鐵人”了:鐵的大門,鐵的聲音,鐵的空氣……/層層組合/這裡是批量生產/鐵的財富,鐵的夢想,鐵的身軀……/集貿的工廠//我的兄、弟、姐、妹/當初因為,命運潛入/體內。缺鐵太多/帶著貧血的身體,進入這個補鐵的場所//一切啊,都是因為鐵/因為財富與貧困的交織/因為呼吸,因為補入……因為/消化太多/我的兄、弟、姐、妹/與一起日夜守護的身軀/如今,一個一個/都紛紛患上了鐵症//我的兄、弟、姐、妹/與我一脈血統的兄弟姐妹,個個/都是/因為鐵,貧血/因為鐵,病症/因為鐵,貧窮/因為鐵……/鐵啊,因為呼吸與消化太多/如今牢固地生長在我的/兄、弟、姐、妹體內/聚成了體內的重金屬/成為了身體生命/最後的替代(姚繼軍:《鐵症》)。

棺材:十平米左右的空間/侷促,潮濕,終年不見天日/我在這裡吃飯,睡覺,拉屎,思考/咳嗽,偏頭痛,生老,病不死/昏黃的燈光下我一再發呆,傻笑/來回踱步,低聲唱歌,閱讀,寫詩/每當我打開窗戶或者柴門/我都像一位死者/把棺材蓋,緩緩推開(許立志:《出租屋》);我走了進去/一副站起來的棺材/隨著棺材蓋緩緩合上/我與這個世界/從此隔絕(許立志:《電梯》)。

路上的那些大巴/多像一口 口奔跑的棺材/ 一邊奔跑,一邊對人們呼喊/ 一一來吧!來吧/俺送你回家,送你回家/好心的傢伙!可惡的傢伙!/從不知道自己的徒勞/把那麼多的人葬在了天涯/把那麼多的人葬在了路上/那麼多的人不知道葬在何處/可惡的傢伙!好心的傢伙! /從來都不知道在世上/還有那麼多的人沒找到/自己的家(唐以洪:《大地上的棺材》)。

球:地球人都知道,中國人踢不好足球,“然而,卻難料,我們泱泱大國的踢人球,那是要謂世界一等,惟我獨尊的了。何謂‘踢人球’呢?且無論別處,單看這裡來。曾有一個民工,發生工傷了,住院時候的醫療資料,被奸猾可惡的老闆與醫院私通,偷偷拿走不給這個民工了。千萬別小看這醫療資料,很是命根子啊,工傷民工,要想拿到合法的工傷賠償,就需要它作證據,去申請工傷認定,是不可少的了。若是沒有了它,就意味沒有了命,認定不了工傷,也就拿不到合法的賠償了,吃什麼,喝什麼,怎麼活?

這如何弄?求爺爺,告奶奶,向老闆索要,老闆心太狠,就是死活不給,大言有本事,去告嘛,索性趕出廠去了。無奈,到社保局投訴,社保局答覆說,不關他們的事,又去找勞動局,向勞動局投訴老闆的行為,勞動局卻答覆說,他們管不了,這個事歸社保局管。再到醫院要求重寫,答覆是:必須讓社保局開個工傷患者需要醫療資料的證明,醫院才可以為患者本人重寫醫療資料。為此再到社保局,又得到答覆說,社保局從來不開這種證明。再去信訪辦,答覆說,工傷的屬於社保管,去找社保局吧。天哪!

看吧,把這個民工,踢成個什麼樣子了,一個男子漢,不哭也要被踢哭了。而他們踢的多好看,多默契,多流暢,多精彩,多有意思。何國之有,敢問?但是,如此踢人球,對於一個農民工,一個工傷患者,一個流浪者,還能做成人嗎?人啊人。”(呂延武:《人球,是這樣踢的》)

針尖:像一棵針/銳利,只露出一個小小的針尖/沒了我安放喘息和魂魄的地方/我只能如一股顫慄的風/一張驚慌的影子/把骨頭支在蒼茫的歲月/四處打聽它的針孔/整整十五年粗糲的時光啊/愛或者恨,甚至死亡/太多的碎片,己無法言說/假如生命可以重新來過/我就選擇降生在十冬臘月/天將明未明的那個時刻/讓我一生下來就知道什麼叫寒冷/什麼叫蹉跎/什麼叫勢單力薄/什麼叫苦苦掙扎/如果給我權利選擇/做兒子的孝道,做父親的榜樣/做丈夫的相伴到老的諾言/我就決絕地跟這活不起的異鄉/一刀兩斷(吳開

展:《異鄉》)。

星星:跳入千米的星星,在另一個銀河浩渺無垠/眨巴著黑色的眼睛,目光疲憊而炯炯有神/黑色的呼吸,有著岩石一樣堅硬的質地/他的脊梁也是黑色的,挺著一種嚇人的力度/還有他的思想,給一點火光就可以燎原/他是黑色的火,照亮了另一個黑洞/在陽光下,一併照亮殘酷的世界(張富海:《礦工•黑星星》)。

2、植物意象

甘蔗:那些女孩子總愛站在那裡/用一塊錢買一根一尺長的甘蔗/她們看著賣甘蔗的人將甘蔗批削掉/(那動作麻利得很)/她們將一枚鎳幣或兩張皺巴巴的五毛/遞過去/她們接過甘蔗嚼起來/她們就站在那裡/說起閒話/將嚼過的甘蔗沫吐在身邊……/在南方/可愛的打工妹像甘蔗一樣/遍地生長/她們咀嚼自己/品嘗一點甜味/然後將自己隨意/吐在路邊(謝湘南:《吃甘蔗》)。

莊稼:這遍地都是高樓大廈、車輛人流/這遍地都是堅硬的鋼筋和混凝土 /進城的莊稼,該上哪裡找一片紮根的水域//最終在街道的角落裡,在大樓的縫隙中/進城的莊稼,艱難地向著陽光和雨露/只是城市也有冰雹,也有旱災和水澇/很多時候,進城的莊稼在秋天裡顆粒無數//夜深深,進城的莊稼想家了/進城的莊稼想著鄉下的瓦屋、炊煙和水流/但是鄉下的土太瘦,鄉下的光陰也太瘦/鄉下的莊稼結不出豐碩的花朵、果實和金秋/鄉下的莊稼迷茫了,只好在無眠中療養孤獨/在孤獨中撫摸鄉愁,在鄉愁中抱緊命運和骨頭//很多時間一晃就過去了。城市越來越新/進城的莊稼卻越來越舊。每天他們穿過暮晚/工地、滿街霓虹。穿過城裡人嘲弄的語調和眼眸/就像一片片的塵埃,他們不知飄歸何處/這異鄉不是故土,那故土卻像異鄉(李瓊:《進城的莊稼》)。

土豆:成千上億的土豆,都在滾動/想要滾出貧瘠與封閉糾纏不休的/鄉村,想要滾出個人模人樣。它們在異鄉不停地/滾動。滾動一下,就遇見了風/在滾動一下又遇見的雨……它們不停地/滾動、滾動、滾動,從一年滾到另一年/一代滾到另一代,而看到的只是一個又一個/加工澱粉的機器。而明天的陽光那樣遙遠/滾動,滾動,將靈魂、手腳和一生縮成一團/滾動。淚水和汗水洗去了鄉下的泥土,卻洗不去/疼痛,和隱藏在身體深處的鄉下味道/傷疤重複著傷疤,宿命重複著宿命/直到滾不動了才發現,滾到了一個最低的地方/人生掉了很多層皮,異鄉是一隻手掌/無論朝哪個方向都滾不出它參差不齊的指縫/ 一一那就滾回故鄉吧!和我一樣躲在記憶里/慢慢修補/被撕扯得漏風的人格和尊嚴(唐以洪:《鄉下的滾動的土豆》)。

紅薯:去皮,洗淨,這多像一次獻身/這兩位是幸運的,被我選中//多少紅薯堆積菜場一角,像那些/蹲在馬路邊等待僱傭的民工/他們的渴望,其實很簡單/被選中,被使用//金黃,噴香,蒸紅薯頃刻成為我/腹中之物,在這城市消失,而我卻心生憐憫,想起/那些困守鄉下的兄弟//何其不幸,他們終其一生,連/上桌子的機會都沒有(鐵舟:《蒸紅薯》)。

蘋果:它們肯定不是一棵樹上的/但它們都是蘋果/這足夠使它們團結/身子挨著身子相互取暖相互芬芳/它們不像榴蓮臭不可聞/還長出一身惡刺防著別人/我老遠就看見它們在微笑/等我走近它們的臉就紅了/是鄉下少女那種低頭的紅/不像水蜜桃紅得輕佻/不像草莓紅得有一股子腥氣/它們是最乾淨最健康的水果/它們是善良的水果/它們當中最優秀的總是站在最顯眼的地方/接受城市的挑選/它們是蘋果中的幸運者驕傲者/有多少蘋果一生不曾進城/快過年了我從它們中挑幾個最想家的/帶回老家讓它們去看看/大雪紛飛中白髮蒼蒼的爹娘(盧衛平:《在水果街碰見一群蘋果》)。

野草:它們站在路邊,總是低垂著頭。/風來,向風低頭;/雨來,向雨低頭。/塵埃落在身上,它們也把頭使勁地低下。/腳踩在身上,更是把頭埋進了泥土。/無風無雨的日子裡,還是習慣性地低著頭……仿佛與生俱來就抽掉了身體裡的骨頭,/只留下了卑微,卑賤。/它們在路邊,或者瓦礫堆里,悄悄地生根,發芽,開細碎的小花。/綠了又黃,黃了又綠,/一生生,一世世,/低著頭,把刀刃一樣的葉片/垂下,用腳死命地抓住泥土。/讓我想起小時候,/我割草不小心劃破了手指,/天真地想,如果它們直起了腰身,/肯定都是一柄柄鋒利的匕首!(蔣明:《一生都在低頭的野草》)

蒲公英:愛不是無法停留的,當真的有一天/天邊的雲彩停止了走動/大地上的風息於土壤,你就會在疲憊中/獨自卸下沉沉的夢和輕輕的行囊//哪裡才能將你的芳心安放? /錦繡的山川,雉雞鳴叫著掠過松林/遊子們還在遙遙無期的旅途中輾轉仿徨/你降落在他們的出生地/開始一生的等候,最戀是春天的山崗/最高貴是舉過頭頂的種子,被泥土/重新賜予了潔白的羽毛之後/在起風的時辰,又各自投向宿命的磁場//就這樣輕聲地告別吧,說好了/在風中各自放下牽掛,說好了各奔天涯/說好了愛是可以停留的/卻還要隨風,飄到遙遠的新奇的地方//漫長的一生可以這樣描述:愛從胚芽開始/根緊緊地固守在大地/枯榮無悔。苦短的一生也可這樣描述:/生命的盡頭即是開始/天才的飛行者,為了征服廣袤的大地/為了情迷無窮無盡的天空/離別也不會傷感,愛能夠抵達地老天荒(尤克利:《行者:蒲公英》)。

迎春花:是誰頂風冒雪不畏嚴寒/第一個為人們帶來春天的消息/哪怕紮根在寂寞的貧瘠地/無人喝彩也毫不在意//是誰頂風冒雪不畏嚴寒/第一個為人們帶來春天的消息/即使開在孤獨的角落裡/無人憐惜也滿懷情意//你執著地笑在春風裡/沒有人知道你的傳奇故事/你沒有其它花那樣嬌艷美麗/可你處處透著樸實無華的品質//啊,迎春花/你無論開到哪裡/都不跟奇花爭艷麗/就算零落成泥/也化作一片赤心/默默奉獻給綠色大地//啊,迎春花/你無論走到哪裡/都不跟奇花爭艷麗/就算零落成泥/也甘願一腔熱血/和祖國母親相偎相依(張立玉:《迎春花一一獻給平凡而又普通的勞動者們》)。

玫瑰:選煤樓的玫瑰,毛孔滲著黑色的油/淌成黑浪滾滾的油田/抓一把空氣也是黑色的/黑是一種室息後的眉開眼笑/她們是老玫瑰,無論年輕或者衰老/開成一朵又一朵黑色的精神/一切語言在她們的一舉一動里暗啞失色/她們篩選著世界上最漂亮的孩子/像親生的一樣,格外心疼/她們也是孩子,是年邁的黑色玫瑰的孩子/在煤黑色的海里擠著煤黑色的乳汁/在乾癟或者豐滿的乳房上/滾圓成一個又一個黑色的乳頭(張富海:《選煤女工•黑色的玫瑰》)。

落葉:又到了落葉的季節/清潔工把落葉掃走/葉子落了,就是城市的垃圾//候車廳里,我的幾個老鄉/就要回家了。他們四五十歲的年紀/黑手的臉膛,長長的鬍鬚茬兒/額上縱橫交錯的皺痕就像一條條絞索/把心與城市絞成了一個死死的結/在這座城市,他們打了二十年工/灑了二十年的血汗,他們老了/就像幾條老邁的黃牛,再也跟不上城市的節奏/他們得走,走。不能再到廣東來。他們扛著蛇皮袋,像幾枚破敗的落葉/被瑟瑟的寒風掃進公汽這隻無情的垃圾斗(陳子寒:《落葉》)。

所謂的異鄉,就是和故鄉一樣/常常吹風的地方。風不大不小/剛好把地上的葉子吹起來。這些葉子/剛剛著陸,才平靜,才把身體打開/又被風吹起來了。從這裡吹到那裡/或者從那裡吹到這裡。它們,有的/被吹得在地上奔跑,腳不沾地,有的/在空中盤旋,打轉,鳴叫,用一生的力氣/把自己往下沉,哪怕沉到深淵。/在所謂的異鄉,我感受了一場又一場風/目睹了一些葉子又一些葉子被風追趕/抽打著回不到故鄉,哦,風吹葉子,也吹我啊/一一我薄薄的生活,薄薄的命運,薄薄的今天/和未來。如果它不把我放下來/我將永遠顛沛和流離(唐以洪:《所謂的異鄉》)。

3、動物意象

王十月的小說有一個總的意象,就是“城市叢林中的食草動物”,他回憶自己產生這個意象的經過:有一天他看電視中的動物節目,看到那些食草動物提防猛獸的神情時,突然感到,我們這些打工者,其實就是草原上的那些食草動物啊!

螞蟻是打工詩人們最常用的意象了,因為螞蟻的生存狀態與農民工的生存狀況有太多相似的地方:

在一條公路邊上/我遇上一窩螞蟻/我蹲下來,同她們/ 一起拌勻這個春天/她們的胃是那麼/的小/她們的願望是那麼小//這些螞蟻,多麼像我鄉下的兄弟/她們執著地把忙碌搬到城裡/把簡單的生活搬到城裡/把未來搬到城裡//瞧,這些螞蟻/以她們的小,她們的輕/以她們的堅韌,爬在/命運的脈絡上//世界很小,與一窩螞蟻相遇/是有福的。我突然發現/自己也是一隻螞蟻/卑微地活著,並深深地/愛著(鬱金:《公路邊上的螞蟻》)。

我確信我生活在螞蟻窩上/沒錯是螞蟻窩/可以感受到它在風中不斷搖晃/你看那麼多又黑又大的頭顱/彼此參差著,攢動著/像黑夜中,我掩飾不住的心亂/一刻都不肯安靜,它們多麼忙碌呀/我知道,母蟻留在家裡,靠著牆生育/公蟻外出奔波,夢想著大骨頭或昆蟲的屍體/這些真正的男子漢,一刻都不肯安靜/有時,在異地他鄉,遇到同樣的漂泊者/它們碰了碰觸鬚/交換著遠方幸福或苦難的信息(游離:《我確信我生活在螞蟻窩上》)。

一隻螞蟻來到城市,走在街上/懷裡緊緊地抱著一粒草籽/巨大的幸福讓他忘記了自己的小/螞蟻的時間沒有寬恕和安慰/沒有怨和恨,只有愛,全心全意的愛/一隻螞蟻就這樣愛著/看見滿街漂浮的塵埃/都是他的親人,過往的和將來的/ 一隻螞蟻來到城市,走在街上/燦爛輝煌的城市,允許一隻螞蟻走在街上/允許一隻螞蟻做一個小小的/前進的動詞。這一定是/一隻正在做夢的螞蟻/一隻吃童話和詩歌長大的螞蟻/一隻螞蟻來到城市,走在街上/在鋼鐵、水泥和汽車尾氣之間穿行/沒有菊花,沒有泉水/現在,這隻螞蟻還有足夠的/愛心,懷裡緊緊地抱著一粒草籽(白連春:《一隻螞蟻來到城市,走在街上》)。

習慣了寂寞地看太陽/從遠古天空照下來/匍匐走在這個世界上/也許就是一切/我把微弱觸鬚/伸向感知歲月/希翼收穫一個流動的聲音/也許是上帝的安排/我無法脫去悲傷/沉重的黑色(羅德遠:《黑螞蟻》)

它們總是在大地上,不停地/爬來爬去!有的向東,有的/向西;有的向南,有的向北

/有的向上面爬,有的向下面爬/有的向前面爬,有的向後面爬 /有路的地方,它們爬;

沒路的地方/它們(就爬出一條路)也在爬/像一台台不知疲倦的機器,在大地上/不停地爬來爬去……它們/有的成雙結對,像相互扶攜的夫妻/有的三五成群,像拖家帶口的人們/有時也排成長長的隊伍,像我出遠門的/鄉親。也有的只是孤零零的一隻/向我沉默寡言的兄弟。它們有時候/舉著一粒碎米,或是一隻瘦小的青蟲/就興高采烈地,在大地上,爬來爬去/爬來爬去……有些頭暈,有些/迷失方向,但更多時候,他們依舊兩手空空……這是深冬的一個下午在南方的工業園區里,我所看到的一個景象/兒子在這時打來電話:“爸,我們/要交下學期的學費了!”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眼睛裡還噙著一滴淚水(蔣明:《螞蟻總是在大地上不停地爬來爬去》)。

螞蟻的腿很黑很黑/黑得數不清宄竟有多少條/螞蟻的腿很細很細/細得看不見哪一條在爬坡/哪一條在下坎,哪一條/在趟水,哪一條在轉彎/那一條在拭汗,哪一條/在擦淚,哪一條到過北京/哪一條到過深圳,哪一條/到過溫州……為了一顆大米/它們在大地上奔跑,匆忙/忙得恨不得長出一對/會飛會摺疊的翅膀/忙得常常恨自己的腿長得太少了/忙得不知道自己的/哪一條腿跑彎了,哪一條腿/受傷了,哪一條腿/活生生地跑斷了(唐以洪:《螞蟻的腿太少了》)。

最後,一種人與螞蟻混合為一體的意象出現了,這就是“人蟻”或者“蟻人”:

人蟻住在XX街道XX路XX號,/人蟻住在XX鎮XX村XX胡同,/人蟻有許多名字許多長相我怎麼也記不清。/人蟻筆畫簡單,人是人民的人,蟻是螞蟻的蟻,每次寫下這兩個字我的胃都會痙攣。//……人蟻是大海中的一滴咸,人蟻是山楂樹上的那顆酸,人蟻是苦瓜里的苦,葫蘆里的糊塗,人蟻是漏雨的工棚里做愛享受到的五分零三秒的甜。/人蟻背著一個冤枉抱住一個憤怒長跪在良知和道德面前,/她眼淚汪汪,橫豎不說一句話,他在碗沿兒和鍋蓋上沒白沒黑地爬來爬去,/人蟻啊,你的背上馱著一百斤希望一千噸心酸。/人蟻啊我愛你,就像人民愛人民。/人蟻啊我愛你,就像螞蟻愛螞蟻。/你是我歌聲里的骨頭一一我愛你!/你是我心臟中的血肉一一我愛你!//……陽光用巨大的陰影罩住了我親愛的人蟻,/我親愛的人蟻直楞楞釘在那兒橫豎不說一句話。/人,人民的人;蟻,螞蟻的蟻。/人民啊人民從來不會哭泣和咒罵,/螞蟻啊螞蟻只相信勤勞的汗水,隱忍的地瓜花(徐俊國:《人蟻》)。

第二個動物意象是老鼠:因血統低下出身卑微/我們這個家雖繁殖能力不錯/男女均衡人口眾多/但從古到今都是賤民/只能在各種可能的鄉下角落/偷偷摸摸活著/不知從什麼時候/幾個不肖子孫經不起誘惑/跑到城市/一年後回到家鄉風光一陣/於是就一群一群來到城市/這時的情況開始糟起來/除了地下沒什麼好落腳的地方/因為證件問題我們/從沒在大街上放心大膽地溜達過/不小心斷胳膊斷腿/被人抓住尾巴受了迫害/不敢呻吟也不敢哭泣/高興時磨磨牙用方言打個電話/讀一封有一半錯別字的信/還得東張西望/唯一的欣慰是貓們每餐都吃上魚蝦/忙碌在小康邁向大康的路上/也許是出於同情或者愧疚/貓不再用殺頭來嚇唬我們/碰到發了獎金中了彩票/兒子結婚閨女出嫁/還默默地向我們表示友好/看樣子我們的地位正在提高(盧衛平:《老鼠家史》)。

我們是一群有故鄉卻沒有家的人,異鄉的/喧囂,富裕,讓我們更加孤單。偶爾聽到一聲鼠叫/也會突増一絲傷感。/你聽,一些老鼠在這裡吱吱地/叫著(當然它們知道,那些街道不是自己的/糧食不是自己的,白天不是自己的,苦心經營的/這間屋子也不是自己的……)它們叫得那樣小/那樣輕,仿佛吱吱的叫聲也不是它們自己的/聽著老鼠這樣偷偷地,偷偷地叫著/你也一定會覺得一一自己就是一隻老鼠(唐以洪:《所謂的異鄉》)。

下一首詩中,螞蟻和老鼠同時出現了:己經整整十年/我有些慚愧的無從寫起(略去若干地址一一引者注)//也許我能完整寫出的,其實只有故鄉異鄉/兩個滄桑的詞語/螞蟻搬家繞著牆角的草根/草根之下的一個老鼠洞口/我也捂著臉/“嗖”的閃電般鑽了進去(凹漢:《關於地址》)。

第三個動物意象是青蛙:一隻青蛙/身上流的是鄉村的血/靈魂卻在城市裡/帶著鐐銬跳舞//水泥地樓宇森林城市/站起在土地的淪陷之上/站起在一隻青蛙痛苦的懷念之上/那微波蕩漾的水呢/那草地稻穀/和夢中的家園呢//從鄉村到城市/如果註定這是一次艱難的過程/一隻青蛙千萬隻青蛙/情願奉獻一切/讓熱愛者的歡笑/建立在自己的血肉之上//九月的黃昏/我在城市的某一角落/看見一隻青蛙/無家可歸(劉洪希:《一隻青蛙在城市裡跳躍》)。

飢餓的腸胃讓我在鼎沸的都市/聽到你親切的叫聲/我童年的難兄難弟啊我鄉下的/摯友親朋這些年你怎樣活著/你是否還記得我們相守過的/那些時光父親讓我向你學習/只有你始終如一地與鄉土為伴/運足生命的底氣唱出豐收的歌謠/天空雖小卻依然寧靜湛藍/看見你的同類淪為城裡人的盤中美味/一聞到酒香我就暗暗為你慶幸/祈禱你千萬要守在/故鄉的老井裡不要像我一樣/盲目的跳出來回家的路/比童年還遙遠我只有在你的呼喚里/讓一種心緒蝌蚪一樣沿河遊走(盧衛平:《老井裡的青蛙》)。

自從第一隻青蛙堅守不了涼山的貧瘠/跳進城市後僥倖獲得一點可口的/麵包屑,在故鄉的農村之夜/山泉邊、池塘里、河溝旁、田埂上/草叢中再也沒有聽見青蛙的春音//童謠里,神話中,彝經上/智慧的青蛙進了城/變成別人餐桌上的一道道野味/而年輕的青蛙前赴後繼地進城著/再也沒有聽見青蛙智娶美貌新娘的歌謠//偶爾有一隻青蛙在城市唱出自己的悲涼/那是雨後的樓宇森森中找不到一塊青綠的/草原,城裡沒有昆蟲的屍體/只有冷冰冰的水泥塑造的面孔/更不用說悠悠的牧笛吹奏的暮色//青蛙是進了城的,但進了別人的口/從這個工廠跳到那個工廠的過程/不是被吃,也會掉了幾層皮,春天來臨時/再也不可能“啊,啊”地歌唱生活的舒適/而是“亡,亡”地凍結了自己的生命或命運//一隻青蛙掉進了城市的河/己被工業偷排的污水毒死/一隻青蛙抬頭丈量城市藍天的/瞬間,呼吸了汽車排放的尾氣而中毒/只剩溫順的青蛙在廠房苟延殘存//其實,當第一隻青蛙進城後/工廠就發現了那是一味美餐/列在城市菜單的頭條/老的、小的、瘦的、肥的、公的、母的/—被流水線燉成一鍋青蛙大雜燴(阿優:《進城的青蛙》)。

第四個動物意象是跳蚤和蚱蜢:世界那麼乾燥/思想無處可逃/我們是跳蚤/我們飛不起來/能證明我們存在的只有跳躍//我們是跳蚤/不是吸血的蚊子更不是蒼蠅/哪裡髒往哪裡跑/我們是跳蚤/孤獨的跳蚤/每次我都用盡全力的向上跳/想跳出這個地球/每次都落下來/活到老跳到老(老了:《我們是跳蚤》)。

跳一次,掉下一隻胳膊/跳一次,掉下一隻翅膀//沒有什麼可掉的了/我就要從半空掉下來/落進故鄉褐色的泥土裡/比一小粒泥土/還要安靜(唐以洪:《我最像一隻蚱蜢了》)。

第五個動物意象是蝸牛:背負自己/沉重的生命和夢想/在大地上行走/我艱難的腳步/比一隻黑螞蟻更慢/更踏實/敏銳的觸角試探著/季節環境和世事/堅硬的背殼卻抵擋不了/內心的傷痛(劉洪希:《蝸牛》)。

第六個動物意象是蚯蚓:你不會流淚吧蚯蚓兄弟/為鄉音縹渺為命運多舛/透過季節深處我分明看到/你沒有了腳便匍匐前進/失去了手你索性用頭顱耕耘(羅德遠:《蚯蚓兄弟》)。

一截流著血/從我左邊的身體爬出來/另一截,也流著血/從我右邊的身體爬出來/它們是怎樣斷裂的/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這些年,我縫合了/很多件破舊的外衣/卻沒有針線和辦法將它們/縫合在一起/我只能裝成一個旁觀者/眼睜睜地看著它們/分別在故鄉和異鄉/蠕動著(唐以洪:《蚯蚓》)。

第七個動物意象是魚:是一條魚/臉的鱗片/在時間的水裡游來浮去/躥出水面捕食陽光/但生命的鰭葉/畢竟長不出鳥的羽翼/鳥類也不怎麼知道它的心情//是一條魚/它總是小心翼翼在水中乞討自由/用鰓呼吸/卻無法溶入一片水域/玻璃缸里/所有的方向都不存在/水就是網/網就是水//是一條魚/掙扎在最後的浪花和泡沫里/目光盯著天空/是一種反抗/一種嘆息/它的天涯/只是別人的咫尺/它的拼命掙扎/不敵別人的吹灰之力(柳冬嫵:《命運是條被炒的魚》)。

所謂的異鄉,就是小河裡的魚不顧一切/游去的地方,比如:長三角和珠三角/為了好好地冒一串泡泡,青春交給了時間/身體交給了機器,而精神的心肝被鞋廠,製衣廠/五金廠一一這些刀子,筷子們放到了流汗流淚的/流程上爆炒。工業的池子裡漂浮著綠藻,冒著黑煙的/煙囪常常飄出魷魚的味道。它們在流水線上游來游去/廠規與訂單間,游來游去,鄉愁里游來游去/白天與黑夜裡,甲苯與灰塵里游來游去/游來游去地尋找生存的空間。失去了鱗甲/失去了翼,腮里塞滿了憂傷。呵,塞滿了泥沙一樣的/憂傷。在昏暗的燈光下,我常常看到憂傷的/只剩下骨頭的魚,舉著自己最後的一根骨頭/在大塊大塊的疼痛里,挑著幸福(唐以洪:《所謂的異鄉》)。

第八種動物意象是鳥:麻雀驚飛,將爪下的枝條/高高彈起。她警惕的眼神/與我們保持著命中的距離//在這沒有莊稼,沒有蛙鳴/沒有森林的城裡,她的飛翔/顯得單調、孤寂//這群來自鄉下的麻雀/曾與我親如兄弟。如今在城裡/鄉音不再是她們的通行證/她們進化,演變,漸漸有了/一副金嗓子//客居城裡的麻雀,如果你願意/就跟我回到鄉下/我將以淳樸的民風餵你/讓我們在打穀場上,一起/守護我們的豐收和別離(鬱金:《城裡的麻雀》)。

我多次在詩中寫到過這些灰不溜漱的小傢伙,/寫到過它們的小,它們/漂泊無依的命運。/我的文字有著憐憫的味道,/但它們不理會我的悲憫。依舊/該飛的時候就盡情地/飛;該歇息的時候,/就擇枝而棲。//很多時候,/我自作多情地把自己當作了它們中的一員,/在塵世中飄來盪去,在別人的屋檐下/嘶鳴,心懷怨恨,詛咒/現實的生活。/一一這些被我視為命運的同類,/卻不願意接納我:我向它們靠近,/它們總是用烏黑的小眼睛,/警惕地看看我,然後/一鬨而散,在天空/悠然地飛翔、歌唱,看不到一點點的憂傷。(蔣明:《麻雀》)。

不是我在模仿麻雀/而是麻雀模仿我,在這個城市盤旋/它的胃裝著孤獨、疲憊/無奈、和憂傷,脹鼓鼓的/卻沒有幾顆糧食/它需要在這裡停留/更需要奮力地飛回鄉下/把胃裡的糧食一粒一粒地吐出來/餵養那些飛不動的小麻雀/那些小傢伙,剛剛學會唱歌/還不懂得什麼是悲鳴/在陽光下張著鵝黃的小嘴(唐以洪:《麻雀在模仿我》)。

把房租到這裡/夜裡我總是聽到鳥叫/一隻鳥有理由在夜裡鳴叫/因為孤單。幾隻鳥有理由/在夜裡鳴叫,因為吵醒了彼此/但我聽到的是兩隻鳥叫/就兩隻。天稍一晚就哀哀地叫/無告地叫,夜夜如此/夜不代表絕對安靜/恍惚的蛙聲,代表童年/反覆的呻吟,代表腰疼/隆隆的轟響,代表加班/此刻,在這個燈火寥落的城郊/兩隻鳥為什麼鳴叫,就像/我在馬路邊隨便碰見的/一對來自鄉下的夫妻(劉大程:《夜鳥》)。

而當鳥這種形象直接加入了人的特徵,或者人這種形象直接加入了鳥的特徵時,就產生了一種特殊的意象,這就是鳥人:我們這些居無定所的人/我們這些四海為家的人/我們這些背井離鄉的人/我們這些漂泊的人/我們這些流浪的人//我們這些黃土地養大的人/又以生活的名義/背叛了黃土地的人/我們這些打拼在城市的人/奉獻汗水,揮灑青春/卻屢遭排斥的外來人//我們這些東遊西盪的人/我們這些生活在城市/卻被稱為農民的人/我們這些返回到家鄉/像是走在異鄉的人/我們這些兩棲的人/我們這些兩不棲的人/我們這些中間人/我們這些被拋棄了的人//臘月底的火車站台上/我們這些攥著一張北歸車票的人/春意濃濃的正月里/我們這些紛紛奔赴南方的人//我們到底都是些什麼

人?! /我們到底都是些什麼人?! // 我們這些打工的人/我們這些奔波在季節里

的人/我們這些像候鳥一樣的人/我們這些 “鳥”人(辛酉:《我們這些鳥人》)。

第九種動物意象是雞:從褐色的泥土裡/我跳到了城市,從製衣廠里/我跳到了製鞋廠/從一個工地跳到了/另一個工地。//一些黑髮跳成了/白髮,我還在跳//就像一隻跳窩的下蛋雞/可我下的每一隻蛋/全留在了別人的窩裡(唐以洪:《哥們說我像一隻下蛋雞》)。

第十種動物意象是羊:一群羊/湧向城市/讓所有疾馳的時間停頓/這些羊/眼中只有一種白色/我在城市的黑暗處輕輕回首/黑暗正悄悄抄襲它們(許玲琴:《一群羊經過城市》)。

第十一種動物意象是狗:在北京,你可以沒有孩子/但不能沒有一條狗/在動物如此尊貴的年代/一個外省青年,還不如/一條狗那麼容易找到歸宿//從汽車車身鋰亮的油漆反光里/我看到我瘦下來的青春/與城市的繁榮成反比/從查暫住證的吆喝聲中,我才知道/在普通話的語境裡/方言顯得多麼無力//此刻,在別人的花園裡/我寫著這首讓人費解的詩/這美麗的景色不是我的/但此刻的心情是我的//這一刻,有一個句子/出現在我的詩里/這是我以前從沒有寫到過的/我不得不寫下這讓我莫名地躊躇的/這讓我莫名地悲傷的句子一一哦,在北京,我狗一樣生活/人一樣活著(鬱金:《狗一樣生活》)。

此外還有其它各種各樣的動物形象,都可以取其某一方面的特徵來象徵、表現、諷喻、類比農民工、民工、勞工:我看見老虎他像我蹲了多年監獄的朋友/走近他看見兩顆大虎牙我才認出他/嘴還是那麼大但吼叫己沒有回聲……/我看見孔雀她還是那麼驕傲/像我剛進城時見到的市長的女兒/依然美麗中隱約可見一絲歲月的滄桑/我看見野豬很瘦不停地吵鬧/很明顯他不適應城市生活/和他只剩下骨頭的胖兄弟比起來他是幸運的/我看見猴子他是我在城裡的遠房親戚……/我看見蛇蛇是我的屬相/但我怕蛇正像我怕一聲不吭的人/我在夢中被蛇咬死過很多回/我經過他時腳步很輕/我看見狐狸他那張尖嘴/多像出賣我的同事/我很同情他那條祖傳的尾巴/註定了他悲涼的結局……/我看見羊來自澳大利亞/他一直低著頭像我第一次約會的初戀情人/羞澀這種幾千年的傳統美己在城裡日漸消失/這隻羊讓我感動我撫摸他/像撫摸初戀情人從千里外寄來的手織的毛衣(盧衛平:《動物園》)

下面這首詩同時用上了無機物(星星)、植物(種子)和動物(候鳥)三種意象:“從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從一個工地到另一個工地/從一家工廠到另一家工廠/我們總是懷揣堅強這種貨幣/用它來對付我們對生活的渴望和夢想//我們是在鋼筋水泥叢林中找不到歸宿的候鳥/無法把自己的巢築在城市的枝丫上/我們是一群找不到泥土的種子/無法把我們的根/扎在城市堅硬的地面上//我們是這個城市裡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的一群人/城市的霓虹不屬於我們/在城市華彩的燈光中/我們總是習慣於抬頭仰望星空/那閃爍的星星/是故鄉親人溫柔的眼神/讓我們忘記了所有的坎坷和磨難(孫善鴻:《只要星星還在天空閃爍》)”。

縱觀上述打工文學中的無機物、植物、動物意象,可以大致總結出以下幾個特點:

第一,所選取的對象,大都是自然界和社會界中某些卑微弱小而又不可或缺的、數量眾多而又分散無序的、消極被動而又堅忍頑強的事物,它們與打工者、農民工之間有著驚人的外形特徵和某些性質上的相似性,可以很恰當地用來生動地形容和象徵打工者、農民工的存在形態和生活過程,這比直接描寫打工者和農民工能夠取得更為震撼性的、令人產生痛感的文學效果,這種震撼性效果不僅來自於兩者之間的逼真和一致,而且來自於兩者之間潛在而強烈的對立和背反:人就是人,怎麼能淪為這些事物的存在狀態呢?進而引起人們深思,是什麼原因造成了這種對人的貶低和羞辱呢?如何改變這種不合理的狀況呢?

第二,通過調動和運用潛意識、意向、明喻、隱喻、聯想、象徵等種種創作力量和方法,塑造出了一系列令人難以釋懷的人與物相混同的意象:“人灰”或者“灰人”、“人石”或者“石人”、“人陀螺”或者“陀螺人”、“人鐵”或者“鐵人”、“人釘”或者“釘人”、“人球”或者“球人”、“人土豆”或者“土豆人”、“人草”或者“草人”、“人蟻”或者“蟻人”、“人蜘蛛”或者“蜘蛛人”(特指高空保潔員),“人鼠”或者“鼠人”、“人蛙”或者“蛙人”、“人鳥”或者“鳥人”、“人羊”或者“羊人”、“人狗”或者“狗人”……這些半物半人的形象顯然不應該是人的真正的和完整的形象,是人性的畸形、殘缺和異化狀態。

第三,上述意象是勞動文學家們本能地、下意識地或自覺地、有意識地攫取和創造出來的,與當代勞工階級本身的發展階段和發展水平大體上是相適應的,也反映了權力和資本對於勞動處於強勢地位的客觀社會狀況,隨著勞工階級主體力量的成長壯大以及因此而引起的客觀社會力量對比的變化,勞動文學的意象也將會發生很大的改變,到時候取而代之的是自然界和社會界中那些與人性健康發展狀態相一致的意象,那些充滿生機和活力的、優美的和崇高的、陰柔的和陽剛的事物,就會進入勞動文學,成為勞動者的象徵和禮讚,就像哈姆萊特所歌頌的那樣:“人啊,你是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

七、勞動文學狀況問卷調查結果及分析

前文從30餘年來湧現出來的比較有名的打工文學作品出發,在體裁、主題、主要思想和感情、典型意象等幾個方面,對當代中國的勞工文學做了一個初步的掃描、梳理、分析和研宄。但是應該說,得到發表並且獲得社會承認的這部分打工文學作品,只是廣義的打工文學大海里浮現出來的冰山一角,數億打工者、農民工、新工人中,還有更多的人創作過自己的作品,但未能得到發表和社會承認,還有更多的人,雖然沒有動筆寫過,但本身也需要、喜歡和熱愛文學,有相當的文學消費能力,有一定的文學鑑賞能力,正是這後兩種人,才構成浮出水面的那一部分打工文學的廣闊而堅實的基礎,也構成打工文學進一步發展的強大而長久的動力。下面根據2013年的勞工文化調查提供的有關數據做一些分析。

1、當代新工人階級具有較高的文學潛能和興趣

您是晉喜歡文學創作

喜歡程度人數百分比(%)
非常喜歡9011.98
一般喜歡33244.21
無所謂18023.97
不喜歡14919.84
合計751100.00
從對751人的問卷調查可知,有高達11.98%的工人表示非常喜歡文學創作,高達44.21%的工人表示比較喜歡,兩項相加之和為56.19%。

您進行文學創作的最主要的原因

創作原因人數百分比(%)
內心有情緒和想法,需要通過創作抒發或發泄16942. 78
心中有一個文學夢,希望成為作家6015.19
藉此賺點稿費,改善生活174.30
隨便寫著玩玩13935.19
其他102.53
合計395 .100
關於文學創作的動機,42.78%是為了自我表達和自我表現,15.19%是為了圓一個文學夢,這都屬於非常正確的行為動機,即使是回答賺稿費或寫著玩也算是正常的。

您寫作時最喜歡使用的體裁類型

體裁類型人數百分比(%)
小說9726.80
詩歌4813.26
散文18450.83
戲劇339.12
合計362100.00
超過半數的人選擇是用散文體裁,26.8%的人選擇小說體裁,13.26%的人選擇詩歌體裁,不到10%的人選擇劇本,這是切合工人生活和文化水平實際情況的,的確,從散文,到小說,到詩歌,再到戲劇,是一個從易到難的過程。

您的作品最經常寫的內容是

寫作內容人數百分比(%)
記敘自己的家庭生活和感情生活9930.28
記敘自己在工作中的所見所聞所感16751.07
跟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沒有直接關係,寫一些其他的事情6118.65
合計327100. 00
從寫作內容和題材來看,30.28%側重個人生活,51.07%側重與自己密切相關的社會生活,都契合了文學表現自我、表現生活的本質特徵。

您有沒有向報紙、期刊、出版社投稿的經歷

投稿經歷人數百分比(%)
8925.94
沒有25474.05
合計343100.00
在有過寫作經歷的人中,25.94%有過投稿經歷,希望得到發表和社會認可的願望比較強烈,但大多數並沒有投過稿,寫作只是自我抒發和自我排遣。

您的文學作品發表或出版刊物的級別

刊物級別人數百分比(%)
自己所在企業辦的報紙和雜誌4615.92
鄉鎮級報刊4114.19
區縣級報刊103.46
市地級報刊103.46
省級報刊93.11
全國級報刊155.19
自己出版著作或自己在網上發表3010.38
從沒有發表過12844.29
合計289100.00
在289名被調查的寫作者中,54.67%的人從沒有發表過t或只在自媒體上發表過作品,
有30.1%的人在企事業、鄉鎮和街道一級媒體上發表過作品,只有15.22%的人在較高級別(區縣、市地、省、全國)的刊物上發表過作品。這可能因為工人的作品水平不夠高,也可能是工人文學作品的發表遇到了困難。

形容一下自己的作品發表時的心情

發表作品時的心情人數百分比(%)
興奮、快樂、自豪、幸福12950.39
無所謂,很平淡12046.88
其他72.73
合計256100.00
一半多一點的人對於自己的作品得到發表表示很興奮,將近一半的人表示無所謂,表明他們搞文學創作主要不是為了發表或者因此而出名,而是為了創作、表達本身。

從上述調查可知,在751人中,有422人喜歡文學創作,其中又有161人在各種公共媒體和自媒體上發表過作品,這個比例是十分高的,放大到3.5億新工人階級,大概有將近2億的文學愛好者,有將近7千萬人發表過作品,無論扣除多少水分,這個隊伍也是十分龐大的,是這些年打工文學、勞工文學取得豐碩成果的群眾基礎。

2、當代新工人階級具有很強的文學消費需求

您是否喜歡閱讀文學作品

喜歡程度 人數 百分比(%)

非常喜歡15323.65
一般喜歡34853.79
無所謂9714.99
不喜歡497.57
合計647100.00
喜歡閱讀文學作品的工人高達被調查對象的77.42%,表明在新工人群體中,對文學的需求是巨大的。

您閱讀文學作品(包括網絡文學)的頻率

閱讀頻率人數百分比(%)
每天都讀一點11415.12
每周都讀一點9813.00
經常,但不固定22129.31
偶爾,很少29238.73
從不293.85
合計754100.00
能夠經常閱讀文學作品的工人高達被調查對象的57.43%,他們是把“喜歡”這個主觀態度進一步變成了閱讀行動的人。

您閱讀文學作品最主要的原因

閱讀原因人數百分比(%)
放鬆、休閒33945.44
酷愛、喜歡456.03
了解世道人心12116.22
提高修養、陶冶性情20727.75
為自己創作做準備222.95
其他121.61
合計746100.00
45.44%的人閱讀文學作品是為了“放鬆、休閒”,另有52.95%則是為了滿足更高一點的精神需求,表明文學的娛樂功能和教育功能在新工人群體中得到了較好的體現。

您閱讀文學的主要途徑是

閱讀途徑人數百分比(%)
報紙9812.96
期刊8010.58
書籍28838.10
網絡28838.10
其他20.26
合計756100.00
傳統的書籍閱讀和新興的網絡閱讀各站38.1%,其次是通過報紙和期刊閱讀文學作品,分別占 12.96% 和 10.58%。

您最喜歡閱讀的文學作品類型

喜歡的文學類型人數百分比(%)
經典名著17524.20
歷史故事18325.31
民間傳奇12016.60
武俠小說或故事8511.76
偵探小說或故事638.71
現代愛情故事8211.34
其他152.07
合計723100.00
從閱讀內容來看,工人最喜歡的文學作品類型分別為歷史故事、經典名著、民間傳奇、武俠小說、現代愛情故事和偵探小說。

有279人分別選出了自己熟悉或喜歡的第一名作家,其中魯迅得票最高,之後依次為金庸、莫言、冰心、路遙。

有234人分別選出了自己熟悉或喜歡的第二名作家,其中魯迅和老捨得票多高,之後依次為莫言、冰心、古龍。

有192人分別選出了自己熟悉和喜歡的第三位作家,魯迅居首位,莫言、三毛次之,再次是老舍和冰心。

有154人選出了自己熟悉或喜歡的第四名作家,他們依次是魯迅、老舍、張愛玲、韓寒、金庸、毛澤東、莫言、朱自清。

有133人選出了自己熟悉或喜歡的第五名作家,他們依次是魯迅、冰心、朱自清、巴金、韓寒、張愛玲。在對上述前五名數據做一個統計,魯迅總得票115,莫言49,冰心40,以後依次為老舍33、金庸26、朱自清12、路遙和張愛玲各11、三毛和韓寒各10、古龍8、巴金5、毛澤東5;現代作家有7位、當代作家有6位入選;外國作家沒有入選的。

您最喜歡或熟悉的文學作品:四大名著仍然是工人的最愛,依次為《紅樓夢》(總得票58)、《三國演義》(總得票56)、《西遊記》(總得票40)、《水滸傳》(總得票35);外國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簡愛》入選;其他入選的有《平凡的世界》、《駱駝祥子》、《圍城》、《文化苦旅》、《傾城之戀》。

您是否關注和喜歡專門描寫工人或打工者生活的文學作品

喜歡程度人數百分比(%)
非常關注和喜歡12817.44
一般性關注和喜歡30241.14
不怎麼關注,也談不上喜歡28138.28
很關注,但是不喜歡223.00
其他10.14
合計734100.00
58.58%的被調查這是非常或比較關注和喜歡工人文學、打工文學的,但也有41.28%表示不關注,或者雖然關注但是不喜歡。

如果您關注和喜歡打工文學作品的原因是什麼

喜歡的原因人數百分比(%)
與自己的生活相關,有親近感18235.83
很真實,覺得作者是在替自己說話17133.66
想看看別的工人或打工者是怎麼生活的14829.13
其他71.38
合計508100.00
69.49%的被調查者表示之所以關注和喜歡工人文學、打工文學,是因為這些作品貼近自己生活,甚至是替自己代言,29.13%是出於好奇,想了解其他工人的生活。

您關注但不喜歡打工文學作品的主要原因是什麼

不喜歡的原因人數百分比(%)
寫得太虛假了,胡編亂造,看了就來氣26853.39
作者寫作水平太低,沒有美感18035.86
其他5410.75
合計502100.00
不喜歡工人文學、打工文學的原因,一是內容不真實(53.39%),二是沒有可讀性(35.86%)。

總結性評述:調查表明,勞工文學的群眾基礎還是非常廣闊和雄厚的,一則表現在具有文學創作潛能和興趣的工人很多,二則表現在具有文學消費需求的工人更多。分析我國工業化、市場化、城市化過程中勞動文學蓬勃興起的原因,大體上有如下幾個方面:

一是工業文明相比農業文明,要求勞動者具有較高的教育水平和文化水平,這就相應地提高了勞動者的文學潛能和文學需求。

二是工業市場經濟社會同時也是一個消費社會,其中也包括了文化消費和文學消費,形成了一個大眾文化消費市場和大眾文學消費市場,刺激了勞動者的文學消費欲望,也刺激了勞動者的文學創作潛能。

三是工業市場經濟社會或多或少地帶來了政治和意識形態的多元化,即使在中國特定歷史條件下,還不允許公開的、合法的多元化,但消極形態的多元化實際上己經存在了,不同政治和意識形態的暗流,本質上作為不同階級的經濟和社會利益要求的頑強表達,是不可避免和不可遏止的,這就為勞工階級獨立的文學創作和文學需求的發展準備了一定的政治思想條件。

四是互聯網與自媒體的發展,為當代勞工階級在文學和文化方面的發展,創造了以往歷史上所有時代的勞動者不可能具有的得天獨厚的條件,解決了文學創作和文學消費依賴於紙質媒體的瓶頸制約問題,使得經濟上處於貧困狀況的勞工階級的文學創作和文學消費獲得了低門檻、低成本的便利條件,文學不再成為“有閒階級”壟斷、獨有、專享的高檔奢侈物,每一個具有一定文學創作和文學欣賞能力的人都可以進入文學的“殿堂”,這就使勞動文學呈現出加速度發展的態勢。

八、當代中國勞動文學的發展趨勢

本章最後部分對勞動文學在中國的進一步發展做一點分析和預測。

1、當代中國勞動文學還有很大的不足和發展空間

就本課題研宄所掌握的資料來看,當代中國勞動文學雖然取得了一些令人矚目的成就,但其實還處在初級階段,還存在很大的缺憾和不足,因而也存在很大的上升和發展空間。

第一,就主題和內容而言,絕大部分作品還停留在對農民工尷尬、困窘、看不到出路的生存現實的描寫上,前面所歸納的四大主題:(1)農民+工人、主人+流民、強勢稱號+弱勢群體的分裂和撕扯;(2)資本剝削、工廠專制、政府管控、城市排斥,農民工陷入孤零零的原子化生存狀態;(3)身體的悲劇:在工廠、流水線與宿舍、出租屋之間;(4)鄉愁:回不去的農村、回不去的故鄉一一都只表現了當代工人階級生活的一個方面,哪怕還是占主導地位的方面,在工業化、市場化、城市化進程中必然會並且正在成長起來的另一方面,還基本沒有進入前期勞動文學的視野範圍之內,與上述四大主題相對應的另外四大主題,還沒有引起勞動文學家門的重視,那就是:(1)農民工的工人化、市民化和公民化;(2)新工人正在努力建立新型的社會聯繫,工人開始了聯合和團結的進程;(3)工人在精神與靈魂層面的探索和追求;(4)新型城鄉關係的建立。這些主題如果說過去和現在還不能在勞動文學中占據主導地位的話,那麼在不久的將來一定會上升到主導的地位。

第二,就主要的思想感情而言,絕大多數作品還停留在消極被動的、否定性的、控訴性的階段,停留在孤獨、迷茫、無助、疼痛、壓抑、嚎叫、屈辱、怨恨和憤怒的階段,還很少有人達到了基於工人作為歷史主體和社會主體所產生的自豪、榮耀和樂觀之上的理性反思和階級認同階段,也就是說,從主觀意識層面,新工人階級還沒有形成自己的階級意識,還沒有從自在的階級轉變為自為的階級。當然,揭示和描寫苦難、犧牲、不公平、非正義,以及表達對這種狀況的不滿、怨恨和憤怒,這是工人階級意識形成和工人解放的第一步,是完全必要的,但停留在這一步就不行了,而且對苦難的描述本身,也不能停留在現象的層面,應該引導人們思考產生這些苦難的原因,從而進一步尋找消除這些原因的道路。己有的勞工文學作品,很多只是簡單地描寫苦難,而未能提供足夠富有深度的情節和場景,引導人們思考苦難的原因,甚至可能由於描寫的深度不夠,而誤導人們把苦難的原因歸結為某些個人的品行和素質等淺層次的原因,而放棄對人性和制度的深層追問。這樣,看了太多悲苦的描寫和訴說以後,人們找不到走出苦難的道路,從而陷入更加悲觀乃至絕望的思想和情感狀態。

第三,就主要意象的塑造和建構而言,絕大多數都是一些對消極被動、軟弱無力的勞工的物化、譬喻和象徵,在自然界和社會界中處於弱勢狀態的無機物、植物和動物意象,幾乎沒有為爭取人權、公民權利、勞動權利而奮鬥的工人戰士和工人英雄人物,以及作為這些人物的擬人化符號和象徵的,在自然界和社會界中處於強勢地位的、堅強有力、生機勃勃的無機物、植物和動物意象,這與英國的憲章派文學、法國的巴黎公社文學和德國、俄國的無產階級革命文學,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應該說,勞工文學意象的塑造的這種轉換,與前述勞工文學主題和題材的轉換以及勞工文學觀念、理念、思想、感情的轉換是互為因果、互為條件的,不得不說,正是在這一點上,遇到了來自勞工文學外部的強制性的硬約束,也就是遇到了政治和意識形態的瓶頸制約,勞工文學由原子化生存主題轉向建構新型社會聯繫的主題,由自在自發、消極被動的個體意識轉向自覺自為、積極主動的階級意識,由矮化、畸形化和病態化的意象轉向健美有力、崇高偉大的意象,對於現行的占統治地位的政治和意識形態而言,是不利的,因而是一定會極力阻撓和打壓的。

2、勞工階級的成長壯大和勞工運動的蓬勃發展,對勞動文學具有剛性的和必須得到滿足的強烈需求

工人階級、勞工階級,是工業市場經濟社會和資本主義社會兩個基本階級之一,而且在人數上相對於資產階級和其他一切階級占有絕對的優勢,只是由於其人均掌握的經濟資源最低、由於在其早期發展階段自身未能建立必要而有效的社會、政治和文化聯繫,因而處於被統治和被剝削的地位。但這種情況並不是命中注定和固定不變的,一旦工人階級掌握了較多經濟資源,形成了密切的社會聯繫、政治聯合和文化意識,這種情況是可以被改變的。

第一,勞工階級的壯大和勞工運動的興起內在地需要勞動文學達到新的發展階段。事情正如恩格斯所說的:“社會上一旦有技術上的需要,則這種需要更能比10所大學把科學推向前進”;“經濟上的需要曾經是,而且越來越是對自然界的認識不斷進展的主要動力。”科學的發展是如此,文學的發展也是如此。在工業文明和資本主義社會,勞工階級具有三種力量,第一種叫做結構的力量,也就是說勞動是經濟生活中一種不可缺少的結構性要素,沒有這種要素,其他一切生產要素就都是死的和無用的;第二種叫做結社的力量,就是工人通過團結和聯合,把分散的、個體性的、無序的結構性力量轉化為一種集中的、集體性的、有序的力量;第三種叫做文化的力量,這是結社活動和集體行動的主觀條件,為結社活動和集體行動提供理念、綱領、目標、計劃、策略、宣傳、輿論、動員、技術等等精神資源,勞動文學就屬於勞動文化力量的組成部分。處於弱勢地位的工人階級維權和爭權,追求自由、平等、解放和幸福,那是一種內生的、基於人性和社會發展規律的需求,是必須要得到滿足的,是任何力量也不可阻擋的,這種需求就強烈召喚和推動勞動文化的產生和發展。當代中國工人階級的維權、爭權和追求自由、平等、解放、幸福的鬥爭還剛剛開始,對勞動文化和勞動文學的需求是巨大的,必將使勞動文化和勞動文學達到一個新的、更高的階段。

第二,勞工結社、勞工的團結和組織內在地需要勞動文學的轉型升級。勞工運動是工業社會和資本主義社會必然會產生和發展起來的工人階級爭取權利的社會運動,勞工結社是勞工運動的第一步,勞工結社權或團結組織權在“勞工三權”中名列首位,目的是把分散無序的、像成千上萬的馬鈴薯一樣沒有任何內在聯繫的個體工人,組織成為一個集體,一個階級,然後才能去與資產階級、其他階級和政府展開集體博弈,這就需要大多數工人具有歷史主體意識、社會主體意識、階級意識和集體意識,由消極被動、聽天由命的精神狀態轉變為積極主動、奮發有為、自主自治、自強自立的精神狀態,這種轉變既需要哲學、經濟學、政治學、社會學、法學等等人文社會科學的理論上的引導和推動,其實,更需要為一般工人群眾所喜聞樂見的文學藝術的啟迪、感動和渲染。就目前我國勞動文學所達到的水平而言,是不能夠勝任的,悲哀、無奈,喊痛、叫苦,屈辱、憤怒,或者只是一種消極被動的精神狀態,或者只是一種與剝削者和壓迫者抽象對立的狀態,根本上還沒有進入與對方的具體的、此消彼長的力量對比狀態。勞動文學應該以生動形象的、動人心弦的描寫和表現,讓工人們感覺到團結和組織起來的絕對必要性,相信自己完全有能力團結和組織起來,相信這種團結和組織會成倍地増強工人的力量,從而從心底里激發起廣大工人團結和組織起來的願望和熱情。

第三,勞工集體行動過程中內在地需要勞動文學的鼓舞和催化。團結和組織起來的工人,能夠進行三類集體行動,第一類是與資方進行集體談判,第二類是進行罷工、怠工等產業行動,第三類是通過集會、遊行、示威向社會和政府集體表達訴求。從各國勞工運動經驗來看,文學元素都在其中起了很重要的作用,包括鼓舞人心的標語口號、聲明文告、演說、詩朗誦、歌曲中的歌詞、戲劇中的劇本等等,這些現場的或正在進行時的勞動文學,能夠起到凝聚和放大工人集體力量的作用,也能夠感染對手和旁觀者。隨著我國勞工集體行動的逐漸増多,勞動文學就有義務滿足這方面的需求,而這是目前階段的勞動文學遠遠做不到的。

第四,在中國未來整個文學領域和文學市場上,勞動文學的總量和影響力都會成倍増長。僅從前面所作的問卷調查可知,勞動文學的供給潛力和市場需求都是很龐大的,考慮到以下幾個因素,勞動文學市場規模將會大幅度擴張,至少能夠與目前由權力和資本占主導地位的精英文學和商業化大眾文學分庭抗禮:首先,從長遠來看,隨著經濟的増長和社會保障體系的逐步完善,工人的文化教育水平和文化消費能力還將有大幅度的提高,能夠加入文學創作隊伍和文學消費者行列的工人將會越來越多,使勞動文學的基礎更加寬廣和深化;其次,勞工運動的蓬勃發展會把勞動文學推進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將會湧現出大批優秀的勞動文學作品;再次,政治民主化和意識形態多元化,會為勞動文學的發展提供寬鬆的環境,使許多被壓抑的文學創造力像火山一樣爆發出來;最後,網絡和自媒體的更進一步的發展,為普通勞工從事文學創作、發表作品、傳播、閱讀等等,提供更為便捷的平台和技術支持,極大地縮小普通勞工與知識分子在文學生產和消費上的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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