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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派社會學 五
送交者: 伯恩施坦 2022年07月23日14:39:28 於 [天下論壇] 發送悄悄話

作者 埃里希 弗洛姆 寫於不同歷史時期 整理於二零二二年

占有還是生存——一個新社會的精神基礎

作者 埃里希 弗洛姆 寫於 一九七六年

第一部分:怎麼樣理解重占有與重生存兩者之間的區別?

第一章 約略地談談

區分重占有和重生存這兩種生存方式的意義

  對於一個理智健全的人來說,占有或者生存這種選擇有點讓人費解。占有,在我們看來,是生活中很正常的事情。我們必須占有一定的物,才能從其中獲得快樂。在這樣一個以占有和越來越多的占有為最高目的的社會裡,在這樣一個用“值一百萬”來形容一個人的身價的社會中,怎麼會有占有或者生存這種選擇呢?相反,難道生存的真正本質不正在於占有嗎?一無所有的人其生存也就一文不值。
  崇尚生的偉大哲人,其世界觀都是以占有還是生存這一選擇為核心的。佛說,誰想要達及人發展的最高階段,就不可去追求占有。耶穌說:“因為凡要救自己生命的(‘生命’或作‘靈魂’,下同),必喪掉生命;凡我為喪掉生命的,必救了生命。人若賺得全世界,卻喪失了自己,賠上自己,有什麼益處呢?”(路加福音9,24,25)[註:《聖經》引文以聖經公會1919年所出的新舊約全書和和合本中文譯本為準,下同。——譯註]埃克哈特教士[註:埃克哈特(1260-1328),德意志多米尼克派教士,曾在不同的修道院任院長和布道士,後因被懷疑是“異端”而受牽連。——譯註]說,不要占有什麼,要使自己變得開放和“空”,不要因自我而阻礙了自身的發展,這些都是獲得力量和精神財富先決條件。馬克思說,奢侈如同貧窮一樣都是罪惡,我們的目的必須是充分地去生存而不是去占有。(我這裡所說的馬克思是真正的馬克思,一位徹底的人道主義者,而不是被蘇聯共產主義做了種種歪曲的馬克思。)
  數年來我一直在思索重占有或重生存這兩種不同的生活方式。我想藉助心理分析的方法,通過對個別人和群體的具體研究為這種區分尋找一些經驗上的根據。我得出的結論是,這兩種生存方式的區分以及愛活物和愛死物這兩種不同形式的愛是人類生存的至為關鍵的問題;人類學和心理分析所獲得的經驗數字表明,重占有和重生存是人對生活的兩種根本不同形式的體驗,其強弱程度決定着個人性格的不同和兩類社會性格的不同。


以幾首詩歌為例

  為了說明重占有和重生存這兩種生存方式的區別,我想舉兩首內容近似的詩為例。這兩首詩是鈴木大拙在他去世前講《論禪宗》(1960)一課時所引用過的。其中一首是日本詩人芭蕉松尾(1644-1694)所寫的俳句體詩。另一首是英國詩人A.坦尼森(1809-1892)寫的。兩首詩描述的是同一種體驗,即他們在散步時對一朵花所做出的反應。坦尼森的詩是這樣的:
  在牆上的裂縫中有一朵花,
  我把它連根一起拿下。
  手中的這朵小花,
  假如我能懂得你是什麼,
  根須和一切,一切中的一切,
  那我也就知道了什麼是上帝和人。
  而芭蕉的俳句則是這樣的:
  凝神細細望,
  籬笆牆下一簇花
  悄然正開放!
  不同之處是顯而易見的。坦尼森對花的態度是想要占有它。他把這朵花連根拔起。他對花的興趣所導致的後果是他扼殺了這朵花。雖然他的理性還在侈談什麼這朵花可能會幫助他理解上帝和人的本質。在這首詩中,詩人就象是西方的科學家一樣,為了尋找真理而不惜分解生命。
  芭蕉對花所做出的反應則完全不同。他不想去摘取它,甚至連動它一下都沒有。為了“看”這朵花他只不過是“仔細地望”。
  鈴木寫道:“芭蕉可能是走在一條土路上,發現了在遠處的灌木叢中隱隱約約有一個什麼東西,他走近仔細地一看,原來是一朵野花,一朵通常不為過路人所注意的普普通通的野花。詩中所描述的只是一個簡單的事實,沒有表達出什麼特別的詩情。但是,全詩的最後兩個音節是以日語中的‘kana’結尾的,這也許表達了詩人的情感。在日語中,這個小品詞往往是與一個名詞、形容詞或副詞連用,用來表示某種驚羨、讚美、痛苦或者快樂的情感。在翻譯中用一個驚嘆號來表示這層意思是相當貼切的。在這部俳句作品中,全句就是以驚嘆號來結尾的。”
  坦尼森為了理解人和自然界一定要占有這朵花,他占有了它也毀滅了它。而芭蕉卻只想觀看這朵花,而且不僅僅是看,他想與其成為一體,讓它去生長。
  從歌德的一首詩中我們可以看出坦尼森與芭蕉之間的區別來:
  
  發 現

  我在樹林裡
  茫然漫遊,
  我的思想里
  無所尋求。

  我看到蔭處
  小花一朵,
  好象是明星,
  又象明眸。

  我想採下它,
  它婉言道:
  難道採下我,
  讓我枯掉?

  我於是把它
  連根掘起,
  帶回家中去,
  放在園裡。

  揀了個幽處,
  把它種下;
  它長出新枝,
  繼續開花。
  [註:中譯文引自《歌德詩集》,錢春綺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2上卷第34-35頁]
  歌德沒有什麼目的地去散步,但一朵小花卻引起了他的注意。和坦尼森一樣,他內心裡也產生了想要去摘取這朵花的念頭。但是與坦尼森不同的是,歌德意識到這樣做就意味着它的死亡。在他看來,這朵花是那樣活潑可愛,以至於它竟開口與詩人說話而且還警告他。歌德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法與坦尼森和芭蕉都不一樣。他把這朵花挖出來移植到花園裡去了,好讓它繼續生長。在某種程度上說,歌德介於坦尼森和芭蕉之間,但是在關鍵的時刻他對生命的愛比純粹的求知好奇心更強烈。這部美好的詩篇充分地表現了歌德對待研究自然界問題的基本態度。
  坦尼森與花的關係是以重占有或者說占有欲望為其特徵的,這種占有不僅僅是對物的占有,而且也包括對知識的占有。芭蕉和歌德與花的關係是以重生存為其主要特徵的。我所說的“生存”(being)是指一種生存的方式,在這種生存方式中人不占有什麼,也不希求去占有什麼,他心中充滿歡樂和創造性地去發揮自己的能力以及與世界融為一體。歌德是生命的熱情的守護者,是反對一切肢解人和把人機械化的行徑的鬥士。在許多作品中,他都反對占有而堅決站在生存一邊。在《浮士德》這部作品中,他對占有與生存這兩種生存方式之間的衝突做了戲劇性的處理,魔鬼靡菲斯特,就是占有這種生存方式的化身。他還寫過一首短詩,對生存的性質做了極為簡明的描述:
  
  所 有 物

  我是一無所有,我知道,
  我只有思想,不受干擾,
  要從我心裡涌流,
  還有每個大好的良機,
  這是可愛的命運所賜,
  讓我徹底地享受。
  當然,東、西方思想之間的區別並不就等於是生存與占有兩者之間的區別。就其精神而言,一個以人為中心的社會與一個與物為中心的社會之間的區別倒與生存和占有這兩種生存方式之間的差別相差無幾。占有取向是西方工業社會的人的特徵。在這個社會裡,生活的中心就是對金錢、榮譽和權力的追求。在一些異化程度較低的社會裡,比如說中世紀的社會、祖尼印第安人的社會以及尚未被今天的“進步”思想所傳染的一些非洲部落,他們都有自己的詩人芭蕉;也許再經過幾個世代的工業化日本也有其自己的坦尼森。與其說西方人無法完全理解象禪宗這樣的一些東方思想體系(C.G.榮格這樣認為),不如說現代人不能理解一個不是建立在私有財產和占有欲之上的社會的精神。實際上,教士埃克哈特的思想如同禪宗和芭蕉一樣難以理解,埃克哈特的思想和佛教只不過是同一語言的兩種方言而已。


語言上的變化

  近一百年來,西方人在其語言的運用上也顯示出一種日益從生存(to be)轉向占有(to have)的傾向,比如說,人們越來越多地使用名詞和越來越少地使用動詞。
  名詞只是表示某種物的名稱。我可以說,我有一張桌子、一幢房子、一本書、一輛小汽車。為了表示某種過程,對於一種活動、動作的正確表示應該是一個動詞:比如說,我是(我在)、我愛、我願望、我恨,等等。但是,某種活動越來越多地藉助於有的概念來表示,也就是說,不是用動詞而是用名詞來表示。為了表示某種活動而把“有”與一個名詞搭配起來是對語言的錯誤的使用,因為人只能去經歷和體驗而無法占有一個過程和一種活動。


迪馬雷和馬克思的看法

  這樣地使用語言所帶來的惡果早在十八世紀就為人所發現。關於這一點,迪馬雷在其身後才發表的《語法的真正原則》(1769)一書中做了極為精闢的論述。他寫道:“在‘我有一隻表’這個例句中的我有應該從其本意上去理解;但是在‘我有一種想法’這一例句中的我有只是對前種用法的模彷,是借用。我有一種想法的意思是說,我想、我在這樣或那樣的想象;我有一種渴望的意思是說我嚮往;我有‘意志’的意思是說我要,等等。”(我要感謝諾姆·喬姆斯基博士,關於迪馬雷的情況是他告訴我的。)
  迪馬雷觀察到了這種用名詞來代替動詞的現象,一個世紀之後,馬克思和恩格斯也對同一問題做了分析,儘管他們比前人採取一種更為激進的立場。在對埃德加爾·鮑威爾的《批判的批判》所做的批判中,關於愛情他們說過一段不長但很重要的話。鮑威爾在其文章中曾說過:“愛情……是一個凶神。她象所有的神一樣,要支配整個的人,直到人不僅將自己的靈魂,而且將自己的肉體的‘自我’交給她時,她才感到滿足。對愛情的崇拜便是苦惱,這種崇拜的頂峰就是使自己成為犧牲品,就是自殺。”馬克思和恩格斯的批評就是針對他的這段話的,他們回答說:“埃德加爾先生把愛情變成‘神’,而且變成‘凶神’,所用的辦法是把愛人者、把人的愛情變成愛情的人,把‘愛情’作為特殊的本質和人分割開來,並使它本身成為獨立存在的東西。”
  在這裡,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了一個非常關鍵的因素,即用名詞來取代動詞。“愛情”作為名詞只是對愛的活動的抽象,與人是相脫離的。愛着的人變成了愛情的人,愛情成了女神,成了偶像,人把自己的愛投射到這種偶像崇拜之中。在這一異化過程中,人不再體驗和經歷愛情,只有拜倒在愛情女神的腳下他才具有愛的能力。他不再是一個感覺着的人,而是異化為一個偶像的崇拜者。


今天的語言

  自迪馬雷生活的時代到現在已經二百年了,在這段時期里,用名詞來取代動詞的傾向有增無已,其規模就連迪馬雷也想象不到。從當前的語言運用中,我們可以找出一個典型的例子,雖然略有誇張,比如說,一位婦女去找一位精神分析醫生看病,她說的第一句話是:“大夫,我有一個難題。”幾十年前,病人大概不是說“我有一個難題”而是說:“我憂慮。”現代的語言風格是當前異化的標誌。如果我說:“我有一個難題”而不說“我憂慮”,那就是把主體的經驗排除了。經驗的主體我為一個可以為人占有的中性代名詞Es所取代。我把我的感情變成了一種我所占有的東西:一個難題。“難題”只是種種困難的抽象的表示。我無法占有它,因為它不是一個可以為人占有的物,可是難題卻能占有我;準確地說,我把自己變為一個“難題”,我的創造占有了我。這種表達的方式說明了一種潛在的無意識的異化。


概念詞源考

  “有”是一個具有欺騙性的單詞。每一個人都有些什麼,比如說:他的軀體[註:這裡要附帶地說一下,與軀體的關係也可以是以生存為取向的,那麼,人將體驗到一個活的軀體。為了表示這一點可以不說“我有一個軀體”而說“我是一個軀體”。所有軀體感覺方面的練習其目的都是為了讓人體驗到軀體的生存。——原注]、衣物和住宅;至於現代的人,他們有小汽車、電視機和洗衣機。假如一無所有,那實際上是無法生活的。那麼這種“有”為什麼會成為問題呢?
  從語言史的角度來看,“有”這個詞的確是一個真正的問題。有的人以為,在人生存的範圍里,“有”是最為自然的一個範疇。但是,在許多語言中就沒有“有”這個詞,持上面那種觀點的人對此也許會感到驚訝。比如說在希伯萊語中,“我有”必須用一種間接的方式來表達:“jesh li”(這是我的、對我來說)。確實有許多語言,在表達占有關係時都採取這種形式,而不說“我有”。
  許多語言在其發展過程中“這是我的”、“對我來說”這種句型結構後來都被“我有”的結構所取代,而相反的發展是沒有的,E.邦弗尼斯特曾指出了這一點。這是發人深思的。也許可以這樣說,這一事實表明,“有”這個詞是隨着私有財產的產生而形成的,而在那些只存在着功能性財產的社會裡,也就是說,這種財產只用於日常的使用和消耗,則沒有形成“有”這個詞。這種假說是否正確或者說在何種程度上是正確的,有待於社會語言學家們的進一步研究。
  如果說,“有”是一個比較簡單的概念的話,那麼“是”這一概念在理解上則更為複雜和艱難。人們運用這一概念的方式是多種多樣的。1、作為系詞,如“我是高大的”、“我是白色的”、“我是窮的”,從文法上說是用來表明主語特徵的(在許多語言中沒有這個意義上的“是”)。在西班牙語中,用來表示主語永久的屬性和臨時的屬性的詞是不一樣的,前者用ser,後者用estar。2、用來構成被動態:“我被打了”,這是說,我是另一個活動的對象,而不是自己活動的主體,如“我打”。3、正象E.邦弗尼斯特所指出的那樣,“是”還表示存在,這種意義上的“是”與作為系詞表示主語特徵的“是”是根本不同的。他說:“這兩個是雖然截然不同,但又共處一體,而且將繼續共處一體。”E.邦弗尼斯特的研究對sein(to be)的含義做了新的解釋,他更主要地是把sein視為一個獨立的動詞,而不是一個系詞。在印歐語系的語言中,“sein”是通過詞根es來表示的,意思是說“存在、現實的表現”。“這種存在和現實的定義就是確實的、可靠和肯定以及真的東西。”(梵語中sant=實在的、現實的、真的、好的,最高級sattama=最好)從詞源學的角度上看,按照其詞根,“sein”不只是確定主語與定語之間的特性或同一關係;它主要是用來描述某一現象的詞。它表示某一事物是實在的和是什麼以及證明其確實性和真實性。如果說某人或某物是實在的,那他說的是其本質而不是表面現象。
  對有和是這兩個概念含義的考證暫且就到這裡,我們得出的結論是;
  1、我所說的是或者有這兩個概念不是指主語的某些個別的特性,比如說,用“我有一輛小汽車”、“我是白色的”或“我是幸福的”這樣一些肯定的句子所表達出來的那些主語特徵。我說的是兩種基本的生存方式[註:有=占有,是=生存。——譯註],是對於世界及其自身所採取的兩種不同的價值取向,是兩種不同的性格結構,占主導地位的性格結構將決定着一個人的全部思想、感情和行動。
  2、在重占有的生存方式中,與世界的關係是一種據為己有和占有的關係,在這種情況下,我要把所有的人和物,其中包括自己都變為我的占有物。
  3、在重生存的這種生存方式中,我們要區分生存(sein)的兩種形式。一種是說占有的對立面;迪馬雷對此做了說明。這種形式意味着生動性和與世界的一種真實的聯繫。生存的另一種形式則是外表的對立面,即與具有欺騙性的外表相反,強調一個人的真正的本質及現實性,在對sein一詞詞源的考證中,對此已做了說明(邦弗尼斯特)。


哲學中的生存概念

  解釋生存[註:即存在,下同。——譯註]的概念特別複雜,因為成千上萬的哲學專着都是以生存這一概念為題的,而且“什麼是生存?”的問題是西方哲學的一個基本問題。雖然我們這裡所說生存概念是從人類學和心理學的觀點出發的,但這當然不是說哲學上對這一問題的說明與人類學問題就一點兒關係都沒有。從哲學史(從蘇格拉底以前的哲學到現代哲學)上來談生存概念的發展演變,即使是一個簡要的說明也會超出本書既定的範圍,所以,我只想指出關鍵的一點,即有這樣一種觀點,它認為發展、活動性和運動都是生存的要素。G.齊美爾曾強調指出,關於生存具有變化的含義、生存等於發展這種思想,有兩位最重要和最堅定的捍衛者,一位是西方哲學幼年時期的赫拉克利特,一位是西方哲學巔峰時期的黑格爾。
  巴門尼德、柏拉圖和蘇格拉底學派的“現實主義者們”認為,生存是無時間性的、永恆不變的物質,意即發展的對立面,這隻有從唯心主義的觀點上說才是有意義的,即把一種思想(一種理念)想象為最終現實的東西。如果說愛情的理念(柏拉圖所說的那種愛情)比愛的體驗更為現實的話,那麼當然也就可以說愛情作為一種理念是永恆不變的。但是,如果我們從活生生的人的實際出發,從人的愛、恨和痛苦出發,那就沒有一種生存不是在發展變化的。有生命的結構只有通過發展才能生存,只有變化才能存在。生命過程所固有的特性就是生長和變化。


占有和消費

  在我們通過一些簡單的實例來說明重生存和重占有這兩種生存方式之間的區別之前,還應談一談占有的另一種表現方式——吞食。將某一物吞食進去,比如說象在吃飯和喝東西時那樣,也是據為己有行為的一種極為古老的形式。嬰兒在其發展的一定階段中往往愛把他想要的東西放在嘴裡。這就是一種據為己有的行為,因為這時他的身體發育尚不允許他以別種方式去控制他的所有物。吞食與占有之間的這種聯繫,也體現在不同形式的食人行為中。我吃掉一個人,從而也將其力量據為己有;食人行為會成為獲取奴隸的一種神秘的等價物。一個人如果吃了一個勇敢人的心,那他也就占有了這個人的勇敢氣質。一個人吃了一個作為崇拜對象的動物,那他也就得到了這一崇拜物所象徵的神的本質,從而與其溶為一體。當然,大多數的物品是無法吞食到身體內部去的(即使能吞食進去也會排泄出來,從而又失去了它們)。可是卻可以象徵性地和神秘地吞食某些東西。假如我相信我已經將某一個神、某一先祖或者一個動物的形象吞食進去,那麼這既無法排泄出來,無也法被人拿走。我象徵性地吞食一個東西以及相信它已象徵性地存在我心中。弗洛伊德稱超我是被內心吸收了的先父的禁令和信條的總和。一種權威、制度、理念和圖像也都可以被內心所吸收:我占有它們,它們將永遠保存在我的五臟六腑之中。(“心力內投”(introjektion))一詞在運用中常常與“認同”(Identifikation)同義。很難說這究竟是不是一個同樣的過程;如果說用模彷或屈服更為恰當的話,在這種情況下就不應籠統地使用“認同”這個概念。)
  還有許多其他形式的吞食行為,這些吞食行為與人體本身的需要無關,從而也是有限的。消費者想要吞食整個世界,其心態就是建立在這種願望的基礎之上的。消費者永遠是個嬰兒,他哭着、喊着要奶瓶。象飲酒和吸毒癖好這些病態現象都足以說明這一點。看起來,我們好象是因為這些病態現象所造成的後果不利於人們去履行其社會義務才去反對它們的。強制性的吸煙雖然也是一種癖好,但卻沒有受到同樣的譴責,因為吸煙“只會”縮短一個人的壽命而不會影響他發揮社會職能的能力。我在以前的着作中對這種日常的強制消費的多種形式已經做了說明,此處不再重複。我只想補充一點,在閒暇時間裡,小汽車、電視機、旅行和性生活是我們今日強制性消費的主要對象。人們常把這稱做是“閒暇活動”,準確地說,這是“閒暇被動”。
  總而言之,消費是一種占有形式,也許是今天“商品過剩社會”中一種最重要的占有形式;消費具有雙重含義。消費可以減輕人的恐懼心理,因為消費掉了的東西不會被別人拿走了,但是這卻迫使我越來越多地去消費,因為一度消費了的東西不能永遠滿足我的要求。現代的消費可以用這樣一個公式來表示:我所占有的和所消費的東西即是我的生存。

第二章 重占有和重生存——日常生活的體驗

我們的這個社會是一個完全以追求占有和利潤為宗旨的社會。因此,重生存的生存方式的例子是極為罕見的,絕大多數人都把以占有為目標的生存看做是一種自然的、唯一可能的生活方式。所有這一切都使得人們特別不易理解重生存的生存方式的特性和占有只是諸種價值取向中的一種。可是,這兩個概念仍然深深地紮根於人們的經驗之中。無論是對占有還是對生存的概念都不應、也不可能僅僅通過抽象的和純理性的方法來加以考察。這兩個概念在日常生活中都有反映,因而可以具體地來分析。
  下面,我從日常生活中找出一些簡單的實例,以便使讀者能更好地理解重占有或重生存這一選擇。


學習

  傾向於重占有生存方式的大學生們,在聽課的時候只注意教授的話、話與話之間的邏輯關係及其含義,並且要儘可能完整地把一切都記在筆記本上,以便課後將這些筆記背下來去應付考試。但是,所講的內容並沒有成為其思想的一部分,他們的思想領域井沒有因此而更為豐富和擴展。他們把自己所聽到的東西變成僵死的思想或完整的理論儲存起來。學生與講座的內容彼此之間沒有什麼聯繫,如果說有聯繫的話,那就是每個學生都成了另一個人所提出的某些論斷和觀點的所有者(這些論斷和觀點或者是這個人自己提出的,或者是他從別的來源獲得的)。
  傾向於重占有生存方式的大學生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要把“所學到的東西”牢牢地抓住,或者是記在腦子裡,或者是將筆記仔細地保存起來。他們不需創造或生產新的東西。對於這種“占有型的人”來說,任何有關他的課題的新觀念和新思想實際上只會令其不安,因為新的東西會使他已經占有的全部信息都成為疑問。在個人與世界的關係中,如果是重占有傾向占主導地位的話,那麼一些不易於記錄下來和抓住的思想以及一切發展、變化、不受控制的東西都會使他感到害怕。
  以一種重生存的方式處世的大學生們,他們的學習過程具有一種完全不同的質量。首先,他們去聽第一堂課的時候已經不是一張白紙。對於課上所要講的問題,他們以前就思考過;他們只關心某些問題和難點。也就是說,他們對所要講的題目已做過分析而且對它感興趣。
  他們不是消極地去接受對人的話和思想,他們聽別人講,但不僅僅是聽,他們採取一種積極和建設性的方式去接收和回答。他們所聽到的東西會激起自己的思想,產生新的問題、觀念和新的觀點。這種聽的過程是一種生動的過程;學生聽到了老師的話,並積極主動地給予回答。他所獲得的不只是那些可以扛回家然後背誦下來的知識。每個學生都有所觸動和發生了變化:聽課之前的他和聽課之後的他是不一樣的。當然,只有教材富有啟發性,才能使人這樣學習。對於那些空洞乏味的講演是無法以這種重生存的方式做出反應的。在這種情況下最好是不去聽,應該集中精力自己去思考。我想簡單地談談“興趣”這個詞,這個詞使用得太多,已經失去了它的光彩。從這個詞的詞根中我們可以看出其本來的含義:拉丁語中的興趣是inter-esse,意思是說“在兩者之間”,或者說“在場”。這種積極的興趣在中古英語中是用“to list”(形容詞是listy,副詞是listily)一詞來表達的。今天,“to list”這個詞只用來描述某種空間上的變化(“a ship lists”=一艘船傾斜了),從心理學的角度上說,這個詞的原義只能從具有消極意義的“listless”(冷漠)一詞之中看出來。To list的本義是“積極地追求某事”、“真正地對某事感興趣”。其詞根與Lust[註:欲望——譯註]一詞的詞根是一樣的。但是,“to list”不是說受某種欲望的驅使,其含義是自由和積極主動的興趣或追求某物。“To list”一詞是十四世紀中葉《未知的迷霧》一書的作者(佚名)所提出的一個重要概念之一。在人們的語言當中,這個詞只是作為一個貶義詞保留下來這個事實,對理解十三世紀到二十世紀社會精神狀況的變遷具有典型意義。


記憶

  人可以採取一種重占有的方式或重生存的方式來記憶。這兩種記憶力的形式的區別主要在於人們所採取的那種聯繫的方式。如果一個人的記憶是重占有的,那他的大腦皮層的神經聯繫完全是機械性的,比如說,通過多次的同時運用而使兩句話聯繫起來。或者這種聯繫是建立在純粹的邏輯關係上的,比如說相對的兩個詞、近似的概念,或者根據時間、空間、規模、顏色,或者按照一定思想體系的屬性來建立這種聯繫。
  重生存的記憶是一種積極的行動,藉此來喚起對話語、思想、外貌、圖象和音樂的回想。在想要記憶的那個單個的事實和與此相關聯的許多其他事實之間也建立起了聯繫。這樣建立起來的聯繫不是機械的,也不是純邏輯上的,而是生動的。通過思維(或感覺)的一種創造性的活動將概念互相聯繫起來。當一個人想要找到一個正確的詞的時候,這種創造性的活動便開始了。舉個簡單的例子:如果我把“疼痛”一詞或“阿斯匹林”一詞與“頭痛”聯繫起來,那我還沒有脫離邏輯和習俗的軌道。相反,如果我把“緊張”和“生氣”與“頭痛”聯繫起來,那麼也就將有關的事實與可能的原因聯繫起來了,我之所以想起這些原因是因為我研究過這些現象。對於這種生動的記憶來說,一個最發人深思的例子便是弗洛伊德所說的那種“自由聯想”。
  如果一個人對存儲本身就沒有興趣的話,那他就會發現,為了讓記憶功能正常地運轉,他需要有一個強烈的、直接的興趣。許多人都有這樣的經歷,在性命攸關的緊急情況下必須要會說某一句話,而人們會突然想起一些一向以為是忘了的外語語句。我也可以談談自己的經驗:雖然我的記憶從來就不特別好,但是,只要我眼前浮現出我所分析過的病人和將注意力集中在其全部個性上,那我就馬上就能回憶起他向我講述的夢,不管我是在四周前還是在五年前看過這位病人。而五分鐘之前讓我一下子想起他的夢還是不可能的。
  重生存的生存方式也包括記憶在內,即喚起對曾經看到和聽到過的東西的回想,使其浮現在腦海里。每個人都可以採取這種創造性的方式來記憶,只要他努力去回想自己所見到過的面孔和景物的外貌。面孔和景物不會馬上浮現在眼前,必須要重新創造它和喚起它。這不是一件易事。前提是,我曾經以足夠的注意力觀察過這張面孔和景物,這樣,記憶才是清晰的。當一個人完全成功地進行這種記憶的時候,那麼,我所回憶的那個人和他的面孔就會活生生地呈現在我的面前,那景物浮現在我的眼前就好象真的一樣。
  採取一種重占有的方式來回憶一張面孔或一種景物,其回憶的方式就象大多數人在觀看照片時所採取的那種方式。這是一種典型的重占有的回憶方式。對於大多數人來說,照片是他們記憶的基礎,為的是能夠再認出一個人或一處景物。他們對照片的反應往往是:“對,這就是他”或“對,這就是我”。對於大多數人來說,照片是一種異化的記憶。
  異化的記憶還有一種形式,就是把我所想要記下來的一切都寫下來。只要把它寫在紙上我就占有了這個信息,我從不嘗試把它記在腦子裡。我對我的占有很自信,除非我將這些記錄丟失了,那也就將應該記憶的東西都丟了。我的記憶能力與我相脫離,因為我的信息庫(筆記)取而代之,成為我的外化的一部分。
  現代人所要記住的數據非常之多,沒有參考書和不做筆記是不可能的。但是,記憶被取代的傾向越來越嚴重,似乎已經超出了合理的界限。記錄使得我們記憶力降低,從我們自身上就可以充分地看到這種景象。但我仍然要舉幾個例子,這也許是有益的。
  比如說,商店裡人售貨員,現在對一個兩位數或三位數的加法運算幾乎都不是用心算,而是藉助計算機。學校中也有這樣的例子,比如說老師發現,與那些相信自己能力的學生相比,把每句話都認真記下來的學生很可能對所學的東西理解得不夠,記憶下來的也較少。而前者起碼是抓住了主要的東西並將其記下來了。音樂家們知道,有這樣一些樂師,讓他們按照現成的樂譜去演奏是再容易不過的了,然而,在沒有總譜的情況下讓他們記住音樂則比較困難。(我要感謝M.布德莫爾博士告訴我這一情況。)托斯卡尼尼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他是一個重生存的音樂家;他的記憶力也特別好。
  在墨西哥我也曾觀察到這樣一種情況,即文盲和很少寫字的人的記憶力,比工業國家中精於閱讀和書寫的公民的記憶力要好得多。還有許多這樣的事實,足以說明,閱讀和書寫的藝術可能不象人們所說的那樣總是一件好事,如果用這種藝術去讀那些會使人喪失其體驗能力和想象力的東西的話,那絕對不是一件好事。


交談

  在人與人的交談之中,這兩種生存方式的區別會很快地顯示出來。我們以兩個男人之間進行的一種典型的交談為例,在交談中A有自己的觀點x,B的觀點是Y。他們彼此都或多或少地了解對方的觀點。他們認同自己的觀點,對於他們來說,重要的是為捍衛自己的立場提出更好、更有說服力的論據來。誰也不想去改變自己的主張,或者是只期望對方這樣做。他們惟恐放棄自己的觀點,因為這也是他們的占有物,放棄也就意味着損失。
  如果談話不是一場辯論,那情況也不一樣。我們大概都有過這樣的經歷:要去會見一位名人或一位個人氣質非常好的人;或者去見一個人,我們期望從他那裡得到一份好的工作或愛和讚揚。在這種情況下,許多人都變得緊張不安,並為這樣重要的會見做準備。他們總在考慮哪些問題會使那個人感興趣,他們預先計劃好怎樣開始這場談話,一些人甚至單方面地列出談話的提綱。某些人大概也會鼓足勇氣,因為他意識到自己所擁有的一切;他以前所獲得的成功、他的風度(或者說他唬住別人的能力,如果這能給他帶來更大的成功)、他的社會地位,他的關係,他的外表和衣着。一句話,他心裡在估價着自身的價值,並以此為根據,在談話中亮出他的商品。如果他做得很巧妙,那他的確會贏得許多人的注意,但這不完全是因為他的表演,更主要的是由於大多數人缺乏判斷力。如果手法不太高明,那他不會引起別人的興趣,而會顯得那麼笨拙、做作和令人乏味。
  而不做任何準備、不誇耀自己、所做出的反應都是自發的和創造性的人,他的舉止行為與前一種人是截然不同的。這樣的人忘記了自身,忘記了他的知識和地位;他的自我不是其發展的障礙;恰恰是因為這個緣故,他完全可以適應別人和別人的思想觀念。他創造新的思想觀念,因為他無意去抓住什麼東西不放。
  “重占有的人”依賴於他所有的東西,而“重生存的人”則相信他的存在這一事實,相信自己是活生生的人,相信只要敢想敢干和敢於做出回答,那就會產生新的東西。在談話中,他生動活潑,因為他不必因為心懷恐懼地去吹噓自己所占有的東西而將自己窒息。他的這種生動活潑的氣質具有感染力,另一方會因此而克服自己的自我中心心理。這樣的交談就不再是一種商品(信息、知識、地位)的交換,而成為一種對話,至於誰對誰不對也不起什麼作用了。他們這一對開始一起跳舞,他們不會帶着勝利感或者失敗感而分開,因為勝負感不會帶來任何東西,他們心中充滿着歡樂。(在進行心理分析治療時,一個至為重要的因素就是治療醫生要具有能使人振奮的素質,假如治療時的氣氛沉悶、死板和枯燥乏味,那再詳盡的分析和解釋也沒有用。)


閱讀

  交談的道理同樣適用於閱讀,閱讀是或者說應該是與作者與讀者之間的對話。當然,對於閱讀來說(對談話來說也是一樣)重要的是我在讀“什麼”(或我與誰談話)。如果去讀一種毫無藝術性的廉價小說,那無異於白日做夢。對小說所做出的反應也決不會是創造性的。讀這種小說就象觀看無關緊要的電視節目,或者象吃炸土豆片,人們可以一邊看節目一邊心不在焉地將炸土豆片吃下去。在讀巴爾扎克的小說時,讀者能夠採取一種創造性的態度,會在內心產生共鳴,也就是說以一種重生存的方式去讀。然而,大概多數讀者在讀這種好書時也採取一種消費者式的態度,也就是說,以一種重占有的方式來讀。因為這部小說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他想要了解故事的情節,想知道主人公是死了還是活着,以及書中描寫的那位姑娘是否被誘騙了。在這種情況下,小說好象只是前奏,它使讀者興奮,而悲慘或幸福的結局才是高潮。當他知道了結局之後,也就占有了這個故事,這好象就是他的親身經歷。但是,他從中並沒有獲得知識。對人的本質的理解沒有因此而深化,對自己也沒有什麼新的認識,因為他只注意小說中的人物了。
  在讀哲學或歷史方面的書籍時也有這樣不同的兩種態度。讀者們在讀有關哲學和歷史方面的書籍時採取的那種方式方法,或者說有什麼壞習慣,都是教育的結果。學校努力將一定數量的“文化財產”傳授給學生。然後,在學業結束時給學生出具一張書面證明,證明他占有了文化財產中的極小的一部分。因此,學校教給學生讀書的方法,都是為了使他們能夠複述作者的主要思想。學生就是通過這種方式來“認識”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笛卡兒、斯賓諾莎、萊布尼茨、康德以及海德格爾和薩特的。在上大學之前的初級和高級中等學校里,不同的教育程度主要是根據教給學生多少東西來劃分的,而這種教學量又是與學生將來可能占有多少物質財產聯繫在一起的。誰能夠最準確地重複一位哲學家所說的話,那他就是被視為是優秀的學生,他就象是博物館中知識淵博的嚮導。可是,除了他所占有的這些知識之外,他什麼也沒有學到。他沒有學會向這些哲學家提出疑問和與他們交談;沒有意識到哲學家自我矛盾的地方以及他們避而不談某些問題和題目;他沒有學會去區別作者的哪些觀點在當時的條件下是必然的,因為這些觀點和看法在當時還是“合理的”,以及哪些觀點是作者的新貢獻;他體會不到作者什麼時候是用他的純理智來說話,什麼時候又注入了自己的情感和思想;此外,他也發現不了這位作者所說的是確實可靠的呢還只是誇誇其談,等等。
  相反,採取一種重生存態度的讀者則堅信,即使是一本被捧上了天的書也可能是毫無價值的。有時,他也許會比自以為是的作者本人更了解那本書。


行使權威

  從行使權威的過程中也可以看出重占有和重生存這兩種生存方式的不同。關鍵是要看一個人有權威還是他是權威。幾乎每一個人在其生活的某一階段中都行使過權威。當他教育孩子的時候,不管他願意與否,都必須行使權威,以便保護孩子使其免受危險並告訴他在某種處境中應該怎樣做這些最起碼的常識。在一個重男輕女的父權的社會裡,大多數男人也對婦女行使權威。在我們這樣一個官僚機構重疊、等級森嚴地組織起來的社會裡,大多數成員都行使權威,只有社會的最低層例外,他們只配聽任權威的擺布。
  那麼權威對兩種不同的生存方式來說究竟意味着什麼呢?為了能弄懂這一點,我們必須看到,權威這一概念有着兩種完全不同的含義:“合理的”和“不合理的”權威。合理的權威有利於人的發展,人相信這種權威和依靠這種權威。不合理的權威是建立在強權之上的,是用來剝削受其壓迫的人的。(我曾對這種區別做了說明,見《逃避自由》,1941,紐約。)
  在原始社會裡,在狩獵者和採集人那裡,為完成這兩種任務,一個其能力得到普遍承認的人來行使權威。這種能力以哪些素質為基礎呢?這在很大程度上視具體的情況而定。一般說來,主要應該具備以下一些素質:經驗、智慧、大度、靈巧、人格和勇敢。在許多部落中,沒有永久的權威,只是在需要的情況下才出現權威,或者對不同的事有不同的權威,如戰爭、宗教儀式和調解爭執。隨着作為權威的基礎的那些品質的消失或減弱,權威也就沒有了。在一些靈長目動物那裡,我們也可以觀察到一種極為近似的權威形式。在它們中間,某一個動物之所以具備這種能力,不一定是因為它身強力壯,而往往是由於它的經驗和“智慧”。(J.M.R.德爾加多曾挖空心思地對猴子進行了一次實驗,他證明了一旦占統治地位的動物喪失了使其擁有行使權威能力的那些素質,哪怕只是暫時的,那它也就失去了權威。)
  建立在生存之中的權威,不是以能滿足一定社會職能要求的能力為其基礎,而是建立在一個高度實現自我和完整協調的人的人格之上。從這種人的身上散發出一種權威性的力量,他不必去恐嚇、賄賂和發布命令;他是一個高度發展的個人,他通過自身的存在——不止是靠他的言行——告訴周圍的人,一個人能夠成為什麼樣的人。那些重生存的偉大先哲們都是這樣的一些權威,而且在教育程度不一的各層次人們中間和不同的文化圈裡也都能找到這樣一些權威,只是完美的程度不那麼高而已。這也是教育的核心問題。如果父母本人發展的程度更高而且安於他們自己的中心地位,那也就不會有權威教育還是放任自由的教育之爭了。孩子很樂意有這種活的、自在的權威,因為他需要;孩子反對某些人們強迫他或忽視他的存在,因為這些人自己還沒有做到的事卻要求正在成長發育的孩子去做。
  隨着建立在等級制度之上的社會的形成,社會比起狩獵者和採集人的時代也變得更為複雜,規模更大。建立在能力之上的權威逐漸為建立在社會地位之上的權威所取代。這並不意味着我們今天的權威就是無能的,而是說能力已經不是權威的主要因素。對君主制的權威來說,基因遺傳上的幸運比能力更為重要,一個無惡不作的罪犯靠其陰謀或謀殺也可以成為權威;在現代民主制中,我們也常常看到,一些權威是因為他相片形象好和在選舉中花費了許多錢才建立起來的。從以上的情況中可以看出,權威與能力之間己經沒有、或者說幾乎沒有關係了。即便在某種程度上權威是建立在能力之上的,那也會產生嚴重的問題。首先,一位領導人在某一方面有能力,而在另一方面則不行。比如說,一位國家領導人在打仗時很能幹,可在和平時期則很無能。又比如說,一位政治家在其上升的初期是誠實和勇敢的,但由於權力的誘惑則慢慢喪失了這些特性。年紀和身體機能上的障礙也會消弱他的能力。最後,我們還應該看到,對於一個小部落的成員來說,判斷權威人物的行為是比較容易的,而對我們這個系統中的成千上萬的人來說,這就比較困難,因為許多人只是根據公共關係專家們設計的、被巧妙地處理過的形象來了解他們的候選人的。
  賦予一個人行使權威能力的那些品質特徵的喪失有很多原因,我們姑且不去論它,在大多數規模較大的等級社會裡,權威都發生了異化。實際的或想象中的行使權威的那種本來的能力被制服和稱號所取代。當權威穿上應該穿的制服並有了相應的稱號,那麼,行使權威的實際能力以及作為這一能力的基礎的那些素質也都為外在的標誌所取代。比如說,國王這個稱號就是這種權威的象徵,一個國王可能是愚蠢和陰險毒辣的,也就是說完全不配是一個權威人物,可他卻有權威。只要他有這個稱號,那人們就以為他也具備一個有行使權威能力的人所應有的那些素質。即使皇帝赤裸着身體,人們也都以為他穿着華麗的服裝。
  人們把制服和稱號看做是一個權威應具有的那些素質,也不都怨他們自己。權威的持有者和那些從中獲得好處的人肯定會想辦法使人們相信這種假象和麻痹他們現實的、即批判的思維能力。每一個有思想的人都了解宣傳的方法,正是這些種種形式的宣傳毀滅了人批判的判斷力並使其喪失理性;人們聽任那些愚弄人的陳詞濫調的擺布而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判斷力。人們由於相信了這種假象而看不到現實。


知識

  “我有知識”和“我知道”這兩種表達方式反映出在知識的領域裡重占有和重生存這兩種生存方式的區別。有知識是說獲取可供使用的知識(信息)和把這些知識據為己有;而“我知道”是說他的知識是功能上的需要,是其創造性思考的一部分。如果我們想一想象佛那樣的思想家和象耶穌那樣的預言家以及埃克哈特教士、弗洛伊德和馬克思所說過的話,那我們就能進一步加深對重生存者知識的特性的理解。在這些哲人看來,知的起點就是認識給所謂健康人的理智所造成的假象;這不僅僅是說,我們關於實在的現實的圖象與“實際的真實情況”不相符,而主要意思是說,大多數人都是半醒半睡的,他們沒有意識到,我們認為是真的和當然的東西大都是錯覺,這是由我們所處的社會環境對我們潛移默化的影響造成的。因此,下一步的知就是打破這些假象和消除這些假象。知意味着由表及里地去找出事物的根本原因和“觀看”赤裸裸的現實。知不是對真理的占有,而是穿透表面現象批判地、積極地去接近真理。
  這種穿透具有一種創造性,希伯來語的jadoa一詞就有這個含義。jadoa的意思是說男人在性交時的愛和知識。佛是大徹大悟的,他要求人們要醒悟,要擺脫那種認為對物的占有會帶來幸福的幻想。預言家們也呼籲人們要醒悟過來和認識到,他們的偶像只不過是他們自己創造出來的東西和幻想而已。耶穌說:“真理將使你們自由!”埃克哈特教士也曾多次談到他的認識觀,在談到對上帝的認識時,他說:“認識不補充任何思想,認識往往是取代,是擺脫,它跑上前去用手去觸摸上帝,去看他赤裸的樣子,並只求把握生存中的他。”(“赤裸”和“赤裸裸的”是埃克哈特教士和他的同代人、《未知的迷霧》的作者最愛用的字眼。)馬克思認為,人需要打破幻想,即要創造條件,從而使人不必產生什麼幻想。弗洛伊德的“自我認識”概念的思想基礎是,只有摧毀幻想(“合理化”),才能發現沒有意識到的現實。對於所有的這些思想家來說,核心的一點就是拯救人,他們對為社會所承認的思維模式提出了懷疑。在他們看來,知的目的並不是人相信“絕對真理”的可靠性,而是人類理性自己證實自己的活動。對於從事認識活動的人來說,知與不知是一樣的,因為兩者都是認識過程的一部分,儘管這種不知與懶於思考的人愚昧無知是不同的。重生存的生存方式的最高目的是更為深化的知,重占有的生存方式則要占有更多的知識。
  我們的教育系統致力於把知識作為財產來配備給人們,使之與他們未來可能擁有的財產品社會地位相稱。他們得到的最起碼的知識是正常工作所需要的信息量。此外,每個人還都或多或少得到一些“奢侈的知識”,這是為了提高其自我價值感和適應他將來可能擁有的社會地位的要求。學校就是專門生產這種知識包裹的工廠,雖然它們通常宣稱,學校是讓學生接觸人類精神所取得的最優秀的成果的地方。許多高等學府也附和這一說法,從而助長這種幻想。從印度的哲學和藝術到存在主義和超現實主義,這形形色色的東西就象是一個巨大的自助冷餐檯,每個大學生都從中挑選出一點什麼;為了不限制他的主動性和自由,人們並不要求他選擇一個題目,甚至不要求他讀完一本書。(參閱I.伊利奇對我們的教育系統所做的徹底批判。)


信仰

  無論是從宗教、還是從政治或者個人的意義上說,信仰這一概念有兩種完全不同的含義,這要看是從重占有還是重生存的意義上來使用這一概念。
  在重占有的生存方式中,信仰只是對一些沒有合理證明的答案的占有。這種占有的財產是由別人發明的一些說法、表述構成的,這些說法和表述之所以為人所接受,因為人們屈從於這些別人——往往是某種官僚機構。由於官僚機構實際上(或想象中)所擁有的權力,信仰會給人一種可靠感。信仰是一張入場券,有了它也就為自己購置了從屬某一大的群體的身份,從而他也就擺脫了一項困難的任務:獨立地思考和做出決定。這樣,他就成為這種公正信仰的“幸福的占有者”(beati possdentes)。以重占有的方式去信仰,可以獲得一種可靠感。這種信仰斷言,它所宣布的東西是終極的,不可動搖的知識,是可信賴的,因為宣布和保護這種信仰的人所擁有的權力看上去是不可動搖的。如果說,只要放棄自己的獨立性就能獲得可靠感的話,那又有誰不願意這樣做呢?
  上帝本來是我們內心所能體驗到的那種至高無上的價值的象徵,然而,在重占有的生存方式中卻成了一尊偶像,按照先知們的說法,偶像不過是人的創造物,人把自己的力量投射到偶像的身上從而削弱了自己。也就是說,他屈服在自己所創造的物的腳下,由於這種屈服,他自己的體驗都以某種異化的形式表現出來。我可以占有偶像,因為它是一件物品,但是由於我的屈從,偶像同時也占有了我。
  一旦上帝變成一尊偶像,那麼他的那些所謂品質特徵與人的經驗也就很少能聯繫上了,就象異化的政治理論教條與人的經驗關係不大一樣。偶像作為仁慈的上帝被人稱頌,但是,所有殘忍的罪行都是以他的名義犯下的;同樣,對於人的團結精神所抱有的那種異化的信仰也從未對那些最不人道的行為提出過懷疑。在重占有的生存方式中,信仰是所有那些希望有可靠感和尋找生活意義的人們的支柱,因為他們沒有勇氣自己去探索。
  在重生存的方式中,信仰則是一種截然不同的現象。沒有信仰,人能夠生活嗎?嬰兒難道不相信母親的乳房嗎?我們所有的人不是都相信周圍的人、最親近的人和我們自己嗎?如果不相信我們生活規範的有效性,那我們能生存嗎?一個人如果沒有信仰就會一事無成,就會變得絕望和內心深處充滿恐懼。
  對重生存的生存方式來說,信仰主要不是對一定的觀念的信仰(雖然這種信仰也會成為一種觀念),而是一種內在的價值取向,一種態度。與其說有信仰,不如說在信仰中生活。神學中有fides quae creditur(信教即是信仰)和fides qua creditur(信教作為信仰)之分,這近似於把信仰分為作為內容的信仰和作為行動的信仰。一個人可以相信自己和其他的人,有宗教信仰的人可以相信上帝。《舊約》中所說的上帝首先是對人能夠占有的那些偶像和神祗的否定。上帝的概念雖然是模彷東方的國王概念構成,但是從一開始它就是超驗的。上帝不能有名字,也不能有畫像。在猶太教和基督教的發展過程中,人們一直試圖使上帝徹底地非偶像化,或者更正確地說,是通過禁止對上帝的性格特性做任何描述來防止偶像化的危險。此外,基督教的神秘主義作家——從偽狄奧尼修斯·阿雷奧帕吉塔的神秘主義着作到《未知的迷霧》的無名作者和教士埃克哈特——也有一種激進的嘗試,其結果是把上帝的概念變為“唯一”(The One)、抽象的“神格”(The Godhead)、即“無”(No thing)的概念,這種嘗試所遵循的都是在《吠陀經》和新柏拉圖主義思想中所表現出來的那些觀念。對上帝的這種信仰,即人們內心中對自我的神聖般的性格特徵的體驗;這種信仰是一個持續的、積極的自我創造過程,或者象埃克哈特教士所說的那樣,基督將永遠誕生在我們中間。
  對自己、他人和整個人類以及人使自己真正成為人的能力的信念都含有一種可靠感,但是這種可靠感是以我自己的經驗、而不是以對規定我應該相信什麼的那個權威的屈服為基礎的。這便是一種真理的可靠性,雖然我不能提出不容懷疑的證據來證明它,但是卻能以我主觀的經驗為根據而相信它。(希伯來語中的信仰叫emuna,意願就是“可靠性”、“肯定性”;“阿門”就是“肯定的”、“可靠的”、“確實的”的意思)假如我確信一個人人格的協調性,我不能總是去“驗證”這一點直至他死。從實證主義的觀點看來,一個人直至他去世時為止都保持着其人格的協調性這一事實,並不能排除這樣一種可能,即如果他活得更長一些,那他的人格的協調性也可能會被破壞。我的這種確信是基於我對另一個人的徹底的了解,基於我對愛和這種協調性的經驗。能否具有這樣一種知,要看一個人在多大的程度上能讓其自我保持不介入的態度和能否認識對象本人的實際狀況及其內在力量的結構,以及能否既把他視為具有個性的個人同時又是整個人類的一部分。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知道,什麼是能做的,什麼是不能做的和將做些什麼。當然,我並不是說人們可以預知一個人未來的全部行為,我是說一個人的行為的基本路徑是可以從其性格特點上看出來的,比如說性格的協調性如何和責任感怎樣。這種信任是建立在事實基礎上的,因而也是合理的,然而這些事實又不是用通常的實證主義心理學方法可以確認和“證明”的。我只能藉助於積極主動地生活着的我把這些事實“記錄”下來。


  愛也有兩種含義,一種是重生存的愛,一種是重占有的愛。
  人能占有愛情嗎?如果可以的話,那愛情就是一種物,一種質料,是可以為人所有和占有的東西。真實的情況是:世界上並沒有象“愛情”這樣一種物。“愛情”只是一個抽象的名詞;也許是一位女神或為人所不知的本質,儘管誰也沒有見過這位女神。實際上只存在着愛的行動。愛是種創造性的活動,這包括注意某人(或某事)、認識他、關心他、承認他以及喜歡他,這也許是一個人,或一顆樹、一張圖畫、一種觀念。這就是說,喚起他(她或它)的生活和增強他(她)的生命力,這就是一個人更新和成長的過程。
  以一種重占有的生存方式所體驗到的愛則是對“愛”的對象的限制、束縛和控制。這種愛情只會扼殺和窒息人以及使人變得麻木,它只會毀滅而不是促進人的生命力。人們把這或把那稱做是愛情,實際上大都是對這一字眼的濫用,目的是掩蓋沒有愛的事實。究竟有多少父母是愛他們的孩子的,實在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父母對孩子的殘暴行為、對孩子身心的折磨,從無視他們的存在到純粹占有他們的欲望直至對子女的那種施虐狂;這兩千年來,在我們西方的歷史上有多少這方面的記載,實在令人毛骨悚然,以至於人們傾向於這樣一種看法:慈愛的父母只是例外。
  對於婚姻來說也是這樣。不管婚姻是建立在愛情的基礎上,還是象傳統婚姻那樣,建立在習俗的基礎上,真正相愛的夫婦似乎也是極少數。為了在社會上達到某種目的、傳統、雙方的經濟利益、共同照料子女、相互間的依賴性、或者說相互間的恐懼以及互相仇恨,這都是人們有意識地體驗到的“愛”,直到有一天,夫婦中的一方或雙方都發現他們根本不相愛而且從來就沒有愛過。今天的人們在這方面有了某種進步,他們變得冷靜和現實了,許多人不再把性關係與愛情混為一談,也不把一種友好的、但有保留的協力關係視為愛的等價物。這種新觀念使人變得更為誠實和坦率,同時人們也更為頻繁地更換自己的伴侶。這種新觀念並沒有必然地導致相愛的人增多了,新伴侶可能象老伴侶一樣,彼此一點也不相愛。
  從一些彼此相愛的夫婦的生活史中,我們往往會看到他們之間關係的一種發展變化:從“愛上了”始,到幻想去“占有”愛情止。(在《愛的藝術》一書中我曾指出,“墜入情網”這個概念自身就是矛盾的。因為愛是一種創造性的活動,人可以懷着愛的情感去行動,但不能“墜入”其中,因為這就成了一種被動的行為了.)在求愛的時期,一方與另一方的關係還不肯定;愛着的人們都在試圖去贏得對方。他們生動活潑、富有吸引力和令人感興趣,甚至可以說是美的,因為生氣會美化一個人的面孔。這時,誰也沒有占有誰,每個人都將其精力集中於生存,也就是說,去奉獻和激勵他人。
  結婚後情況往往就會發生根本的變化。婚約賦予雙方占有對方的身體、感情和注意力的專利權。不用再去爭取別的什麼人了,因為愛情變成了人的占有物,變成了一份財產。
  雙方慢慢地不再努力要求自己象以前那樣可愛了,也不再去激發他們自己的愛。他們開始感到無聊,人也漸漸失去了美的光彩。他們失望了,而且不知怎麼辦。他們難道都變成另外一個人了嗎?這是不是一開始就是錯的?一般情況下,他們都是企圖去改變對方,每人又都覺得自己受了欺騙。他們沒能看到,他們已經不是相愛時的他們了,在愛是能為人所占有的這種錯誤思想指導下,他們不再去愛了。他們停留在這一水平上,不是去相愛,而是去占有他們共同擁有的東西:錢、社會地位、一所住宅和子女。一些以愛情為起始的婚姻成了一個友好的占有者共同體,一個由兩個自私的人組成的實體:“家庭”。還有一些夫婦,雙方一直想再喚起以前的那種情感,他或者她寄希望於一個新的伴侶,幻想新的伴侶將滿足自己的這種要求。他們除了愛情什麼都不想要。可是對他們來說,愛情不是他們生存的一種表現,而只是一尊偶像,一位女神,他們要拜倒在她的腳下。這註定要失敗,因為“愛情是自由之子”(一首古老的法國歌曲就是這樣唱的),而愛神的崇拜者最終將陷入一種被動性之中,他們會感到乏味而將尚存的一些吸引力也都遺失殆盡。
  這種論點並不否定,對於兩個相愛的人來說,婚姻可能是一條最好的道路。問題不在於婚姻本身,而在於夫婦雙方那種重占有的性格結構,說到底,在於我們社會。
  現在,許多人主張現代形式的共同生活,如集體婚姻、交換伴侶、集體性生活,等等。在我看來,這只不過是為了迴避他們在愛情上所遇到的困難。他們不是去真正地愛一個人,而是通過儘量多地更換伴侶和不斷尋求新的刺激的辦法來抵抗枯燥無味的婚姻生活。(參閱E.弗羅姆《人的破壞性剖析》(1973)一書第十章,刺激可分為“簡單刺激”和“積極的刺激”。)

第三章 《舊約全書》、《新約全書》和教士埃克哈特着作中關於占有和生存的論述

《舊約全書》

  《舊約》的主要論題之一是:請丟掉你所擁有的一切,將你自己從一切束縛中解放出來吧!
  希伯來諸部族的歷史是以要求第一位希伯來人的英雄亞伯拉罕放棄其土地和氏族為起始的。“你要離開本地、本族、父家,往我所要指示你的地去。”(創世紀,12,1)這就是說,他應該放棄他所有的一切——土地和家庭,遷徙到未知的國度里去。但是他的後裔們卻居住在一塊嶄新的土地上並有了自己新的“氏族精神”。經過這一過程,他們過着被奴役的痛苦生活。他們之所以陷入這種受奴役的境地,恰恰是由於他們在埃及變得富有和強大的緣故。他們喪失了對那一個神、即過着游牧生活的祖先所信奉的神的憧憬,而開始崇拜起偶像來。後來,富人們信奉的諸神成了他們的主宰。
  第二位英雄是摩西。他接受上帝的使命,去解放他的人民,引領他們離開那塊已經成為家園的土地(儘管是奴隸的家園),到大沙漠去“慶祝一個節日”。希伯來人內心充滿了不詳的預感,勉強地追隨着摩西去了大沙漠。沙漠是解放的重要象徵。那裡沒有家,沒有城市,也沒有財寶。沙漠是游牧人生活的地方,他們有的全是他們所需要的,也就是說,他們只有一些生活必需品,而沒有財產。歷史地看,關於希伯來人遷出埃及的記載是與游牧人的傳統聯繫在一起的。游牧人的傳統助長了那種反對占有非功能性財產的傾向和對他們決定要沙漠中去生活並把這看做是對過一種自由生活的準備有着一定的影響,這是完全可能的。可是,這些歷史的因素只是更加突出了沙漠作為一種無財產負擔的自由生活的象徵的意義。猶太人節日慶典的一些最重要象徵物都起源於大沙漠。沒有發酵的麵包是那些不得不說走就走的人食用的,是游牧人的面色。Suka(猶太人用樹枝和樹葉搭起來的小屋)是游牧人的家。這種小屋與帳篷差不多,是一種搭也快、拆也快的避身之處。在猶太教法典中,這種小屋被叫做“臨時性居留地”,以示與人們所占有的“固定居留地”有所區別。希伯來人嚮往過去埃及的肉鍋、固定的住所和那些雖然不好、但總能保證供給的飯食以及那些看得見的神像。他們害怕那種無依無靠和一無所有的沙漠生活。他們說“巴不得我們早死在埃及地耶和華的手下,那時我們坐在肉鍋旁邊,吃得飽足;你們將我們領出來,到這曠野,是要叫這全會眾都餓死啊!”(出埃及記,16,3)在解放的歷史上,上帝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原諒人在道德上的弱點。他答應養活這些人們;早晨給他們“麵包”,晚上給他們的是鵪鶉。但是上帝卻補充了兩條重要指示:每個應該按照他的需要來拿取這些食物。以色列人這樣做了。他們拿取食物,一些人拿得多一些,另一些人則少一些。當他們用俄梅珥量稱的時候,那些多拿的人拿得並不太多,那些少拿的人也並不太少。每個人需要吃多少就拿了多少(參閱:出埃及記,16,16以下)。
  這裡每一次表述了各取所需這一原則,這項原則因為馬克思所採納而出了名。這就宣告了人吃飯的權利是沒有任何限制的。上帝就象養母一樣養育着孩子們,為了獲得吃飯的權利,他們不必專門去做什麼。上帝的第二條指示是告誡人們不要囤積、貪婪和想據物為己有。以色列人必須遵守一項規定,吃的東西不應留到第二天早晨。可是,他們不吃摩西的話,一些人把東西留到了第二天早晨。這些東西開始生蟲和發臭,摩西很生他們的氣。於是,他們每天早晨都去拿取食物,需要吃多少就拿多少。只要太陽一開始釋放熾熱的光芒,那吃的東西都化為烏有。
  安息日的確立是與食品的覓集聯結在一起的。摩西要求希伯來人在星期五那一天搞到雙倍的食物,“六天可以收取,第七天乃是安息日,那一天必沒有了。”(出埃及記,16,26)
  在《聖經》裡和後來的猶太人文化中,安息日是一個至為重要的思想。在十條誡命(就連一些反儀式主義的先知們也要求人們遵守這十條誡命)當中,這是唯一一條嚴肅恪守的誡命。猶太人在其兩千年的散居生活中,恪守這一誡命最為嚴格,雖然散居狀態給他們遵守這一誡命帶來了很大的困難。我們幾乎可以毫不懷疑地說,對那些到處飄零、軟弱和屢遭迫害的猶太人來說,安息日是他們生命的源泉。當他們象國王一樣來慶祝自己的安息日的時候,他們的驕傲和尊嚴就會放射出新的光彩。安息日不是一個休息日嗎?就象一般人所理解的那樣,人們起碼可以有一天從繁忙的勞動中解放出來。安息日當然也是一個這樣的休息日。安息日因具有這種功能而使其成為人類進化的偉大成就之一。但是,如果說這就是安息日的全部意義,那它在歷史上也就不會起到我所說的那種中心作用,我們必須要抓住這一制度的核心。安息日的關鍵並不在休息本身,不是說在那一天要避免一切體力和腦力勞動;所謂的安息是說重建人與自然和人與人之間的完滿的和諧關係。在這一天不去破壞,也不去建設;在人與自然的戰爭中,安息日是停火日。在這一天,拔一根草或劃着一根火柴都會被視為是對這種和諧狀態的破壞,也不能改變社會的現狀。所以,不能將任何東西拿到街上去,哪怕它輕得象一塊手絹。然而在自己的園地里,卻可以扛重的東西。這不是說不讓人們去抬、去扛,而是禁止人們將某人物品從自己私人的地盤上移置他處,因為從根本上說,這種轉移涉及財產關係的變化。在安息日這一天,一個人好象一無所有,除了生存之處,他沒有任何目的。也就是說,人將其主要精力都用於祈禱、研習、吃、喝、歌詠和愛。
  安息日是快活的一天,因為在這一天,一個人完全是他自己。也是由於這個緣故,猶太教法典稱安息日是即將到來的彌賽亞時代的顯現,而彌賽亞時代就是永不結束的安息日。在這一天,財產和錢就象悲哀和憂愁一樣都是禁忌,時間是戰敗者,主宰人們的只是自在地生存。安息日的前身是巴比倫王國時代的沙巴圖日(Shapatu),這是感傷日和恐懼日。現代的星期日是娛樂日,是消費日和背離自己的一天。我們也許可以提出這樣一個問題,是否應把安息日定為為全世界的和平日或和諧日,意即人類未來的日子。
  猶太人對世界文化的第二個特別的貢獻是他們關於彌賽亞時代的幻想。從根本上說,這一貢獻與安息日的貢獻是一致的。這一幻想就象安息日一樣是猶太人生存的希望。從二世紀的西蒙·巴·科西巴開始到現在,猶太人雖然受到許多假彌賽亞的欺騙,但他們對此始終堅信不疑。就象是安息日一樣,這也是人們內心中對一個歷史時代的憧憬,在這個時代,財產變得毫無意義,沒有恐懼和戰爭,發揮人自身的力量則成為生活的目的。(在《你們應象上帝那樣》)(1966)和《被忘卻的語言》(1951)一書中專談安息日的一章里,我曾對這種救世主義的思想做了闡述)
  遷出埃及的故事是以悲慘的結局告終的。一無所有地去生活是希伯來人所無法忍受的。他們可以不要固定的住所,不要上帝送來的食品,但是如果眼前沒有一個看得見的“領袖”,他們就無法生活。當摩西在山中消失不見以後,希伯來人便陷於絕望,他們要求亞倫為他們製造一尊可以看得見的偶象,以便有一個崇拜的對象。一件金牛犢應運而生。可以說這是他們為上帝的錯誤而付出的代價,因為上帝允許他們將金銀財寶帶出埃及。與金子一起帶出來的還有對於財富的欲望。在他們陷於絕望的時候,其重占有的生存結構又重新冒了出來。亞倫用他們的金子做了一個金牛犢,民眾說:“以色列啊,這就是領你出埃及地的神。”(出埃及記,32,4)
  整整一代人離開了人間,摩西也不許再來這塊新的土地。新的一代就象他們的先父一樣,也不能沒有固定的土地而自由地生活。他們占領了新的土地,消滅了敵人,居住在他們的敵人居住過的土地上並崇拜他們的偶像。他們用自己民主的氏族生活換來了東方的專制。這種交換雖然只是在一些微不足道的範圍里進行的,但他們特別熱衷於模彷當時的一些強國。革命失敗了,唯一的一項偉大成就,如果我們能稱之為成就的話,就是希伯來人不再是奴隸而是主人了。難道不正是那些革命的思想家和幻想家帶來了福音嗎?他們並沒有象摩西那樣必須去擔負起領導的重任,更沒有必要採取專制的手段(比如說在消滅可拉領導下的造反者的時候)。今天,誰也想不起來他們了,只是在學者關於中東歷史的腳註中還能見到他們的名字。這些革命的思想家和希伯來的先知們再次提出了對人類自由的幻想,他們憧憬不受財產的束縛,反對屈從於人自己創作的偶象。他們毫不妥協地做出這樣的預言:民眾將再交被驅逐出這塊國土,假如他們只會亂倫而不能自由地生活,也就是說去愛而不再愛中迷失。在那些先知們看來,驅逐出這塊國土是一場悲劇,但又是通往最後解放的唯一途徑,即一片新的沙漠,生活在這片沙漠上的將不是一代人而是許多世代。甚至就在這些先知們在做出新沙漠的預言的時候,他們仍然沒有放棄猶太人和全人類的信仰:幻想着彌賽亞的降臨,彌賽亞會帶來和平和富裕,而不必將一塊國土上的老居民趕走或消滅掉。
  這些先知的真正後裔是猶太教經師。其中最重要的一位就是散居生活的創建者、經師朱沙南·本·扎凱。在抵抗羅馬人的戰爭中(公元70年),軍事領導者們決定,與其忍受失敗和國家滅亡之苦,不如大家都戰死。這時,他“叛變”了。他偷偷地離開了耶路撒冷,臣服於羅馬的將軍並請求他讓自己建立一個猶太人的大學。這就是豐富的猶太人傳統的起始,同時也標誌着猶太人失去了他們所擁有的一切:他們的國家、廟堂、教會和軍事機構、牲畜祭品以及他們的宗教儀式,總之,喪失了一切。對於他們(作為一個群體)來說,剩下的只是生存的理想:知識、學習、思考和對彌賽亞的期望。


《新約全書》

  《新約》象《舊約》一樣,繼續反對以占有為取向的生活方式。《新約》的這種反對態度比以前猶太人的反對態度更為激進。《舊約》並不是窮人或被壓迫階級的產物,而是由過着游牧生活的牧羊人和獨立的小農所創造的。《猶太教法典》是那些博學的法利賽人的作品,千年之後仍然代表着中間階層的利益,窮苦的市民和富裕的市民都屬於這一階層。《聖經》和《猶太教法典》這兩部開山之作充滿着社會公正的精神,它們要求保護窮人和幫助所有弱小的人們,如寡婦和少數民族(Gerim)。但是總的來說,兩部書中都沒有把財富看作是惡的或者是與生存的原則不可調和的東西。
  相反,早期的基督教卻是窮苦人、受社會歧視的人、被奴役和被排斥的人所創造的。這些人——就象《舊約》中的一些先知們那樣——把有錢有勢的人押為人質,並無情地詛咒財富以及世俗和教會的強權的罪惡。
  正象馬克斯·韋伯所說的那樣,耶穌在山上對門徒的布教實際上是一篇規模宏大的奴隸起義宣言。早期的基督教團體都洋溢着人們無限團結的精神,這常常表現為一種自發的要求平分一切物品的願望。(A·F·烏茨對早期基督教團體中的財產關係和古希臘的實例做了研究,福音書的作者路加大概知道這些東西。)
  在福音書一些最古老的章節里,早期基督教的這種革命精神表現得尤為突出。在那些尚未宣布脫離猶太教的基督教團體中,這些古老的章節是為人熟知的。
  (這些古老的章節可能是根據馬太福音和路加福音所採用的同一原始材料重寫而成的。專門研究《新約》史的專家們將這些原始材料稱為Text Q。關於這方面問題的專着見S·舒爾茨所着《福音書箴言原始資料》(1972,蘇黎世))一書,他將“Q”文本的流傳又分為早、晚兩種]
  在這些章節里,有一個中心前提,即人必須拋棄一切占有欲和財產要求以及完全從占有中解放出來。與此相應,一切積極的道德規範都根植於重生存、分享和團結的道德風範之中。無論是在與人的關係中還是在與物的關係中,這都是一個最基本的道德立場。徹底地放棄自己的一切權利(馬太福音,5,39-42;路加福音6,29以下)和要求去愛自己的敵人(馬太福音5,44-48,路加福音6,27以下,32-36),比《舊約》中提出的“愛你周圍的人”(利末記,19,18)更進了一步,也更為強調要完全破除私心和全面承擔對周圍人的責任。要求對自己周圍的人不做任何判斷(馬太福音7,1-5;路加福音6,37和41以下)實際上是更進一步要求忘記自我,徹底地理解他人和全心全意地為他人的幸福服務。
  就對物的關係而言,這些章節中也要求完全放棄占有。原始的宗教團體則堅持要完全徹底地放棄財產和反對積累任何財物。“不要為自己積攢財寶在地上,地上有蟲子咬、能鏽壞,也有賊挖窟窿來偷;只要攢財寶在天上,天上沒有蟲子咬,不能鏽壞,也沒有賊挖窟窿來偷;因為你的財寶在哪裡,你的心也在哪裡。”(馬太福音,6,19-21;參閱路加福音,12,33以下)耶穌也本着這種精神說:“你們貧窮的人有福了!因為神的國是你們的。”(路加福音6,20;馬太福音5,3)早期的基督教實際上是窮人和受苦受難的人的共同體。這些人都充滿着世界末日即將到來的信念,他們相信,時機已經成熟,現存的制度即將永遠消失,就象上帝在其救世計劃中所安排的那樣。
  “最後一次審判”就是這種世界末日的觀念,這是當時在猶太人中很流行的一種救世主義的幻想。在最後的解脫和審判之前,將會有一段充滿着混亂和毀滅的時期,這是那樣的可怕,以致於猶太教法典的經師們請求上帝不要讓他們生活在這個救世之前的時期里。基督教中的新東西是耶穌及其追隨者都相信,這個時代已經到來(或者即將到來),耶穌顯現就是開始的標誌。
  實際上,把早期基督教時的情況與當今世界上所發生的事聯繫起來是很容易的。不少的人,其中大部分都是科學家,他們作為有宗教信仰的人(那些“耶和華的見證人”除外)都相信,一場最終的世界性災難距離我們越來越近。這種幻想是合理的,是有科學根據的。最早的基督教徒的處境與今天相比是全然不同的。在鼎盛時期的羅馬帝國里,他們只是一小部分。那時尚無什麼不祥的先兆預示着災難的到來。但是,這些為數不多的巴勒斯坦猶太人仍然相信,這個強大的帝國馬上就會崩潰。在現實的世界中,這種信念當然是錯誤的。耶穌沒有再在地球上出現,因此,在福音書裡他的死和復活就被解釋為新時代的開始。在康斯坦丁大帝之後,人們試圖把耶穌的中心角色讓羅馬教皇的教會來擔任。這樣,羅馬的教會雖然類理論上不是新時代的代表,但實際上卻取代了耶穌的角色。
  對待早期的基督教,必須採取一種更為認真的態度,才能理解這一規模很小的共同體所推行的那種幾乎是令人難以置信的激進主義。他們僅僅是從其道德信念逆風發而對現存的世界做了全面的否定。大多數猶太人則選擇了另一條道路。他們拒絕相信一個新世紀已經開始,並且期待着真正的救世主彌賽亞,當人類(不止是猶太人)達到了那個階段,即當人類可能去建立起一個從歷史的意義上而不是從末世論意義上所說的那樣一個充滿着愛、和平以及公正的國度的時候,彌賽亞將會到來。
  較晚地流傳下來的關於Q的文獻是在早期基督教晚期的發展階段中形成的。其中我們可以找到同樣的原則。關於耶穌受到撒旦誘惑的故事在這裡以極為清楚的形式表達出來。在這段故事中,占有和權力的欲望被看作是占有取向的體現而受到譴責。將石頭變成麵包,這是第一次誘惑,這象徵着對物的要示。對此,耶穌的回答是:“人活着,不是單靠食物,乃是靠神口裡所說出的一切話。”(馬太福音,4,4;路加福音4,4)接着,撒旦又來誘惑耶穌,他許諾說,他將賦予耶穌一種能夠戰勝自然的力量(取消重力法則)和給耶穌無限的權力,讓耶穌統治世界上所有的王國。耶穌拒絕了(馬太福音4,5-10;路加福音4,5-12)。(R·馮克告訴我說,誘惑是在沙漠中進行的,這就再次涉及遷出埃及的問題。)在這裡,耶穌和撒旦代表着兩種截然不同的原則。撒旦代表着物質消費以及對人和自然界的統治權力。耶穌是生存的體現,他代表着這種思想,即不求占有是生存的前提。自福音書問世以來,世界一直是按照魔鬼的法則發展的。但是,這些法則的勝利卻無法消滅人們對於實現真正生存的嚮往。耶穌以及在他前後的許多先哲們都表達了這種願望。
  道德嚴肅主義表現在它反對重占有取向和接近重生存取向。在一些猶太人教團中,始埃賽爾教團和那個編撰了“死海文獻”的教團,都可以看到這種傾向。這一傳統貫穿整個基督教的歷史並由那些恪守清貧和無財產誓言的教團繼承下來。在一些猶太人教團中,如埃賽爾教團和那個編撰了“死海文獻”的教團,都可以看到這種傾向。這一傳統貫穿整個基督教的歷史並由那些恪守清貧和無財產誓言的教團繼承下來。在一些早期基督教神學家的着作中,我們也可以看到早期基督教的激進觀點,但側重面有所不同。這些神學家也受到希臘哲學中關於私有財產和公有財產思想的影響。由於篇幅關係,對此這不能再詳加論述,一些有關的神學和社會學文獻也不能一一列舉了。
  雖然各種觀點在激進程度上有所不同,而且隨着教會逐漸變為一種權勢制度,這種激進性也有一定程度上的減弱,但不可否認的是,教會早期的這些思想家都尖銳地抨擊奢侈和占有欲以及蔑視財富。
  公元二世紀中期,哲學家查士寧寫道:“我們愛財富(可動產)和產業(他指的是不動產)勝過一切,現在,我們要把自己所擁有的一切變為共同的財產並把它們分給需要的人們”。在“狄奧格內特信件”中有一段有趣的話,使我們想起《舊約》中關於沒有家鄉的思想:“陌生就是他們的祖國,祖國對他們來說就是陌生。”羅馬教會的修辭學家和作家泰爾圖利安(約公元160-220,後加入蒙春泰那斯教派)則認為,所有的貿易都是出於貪婪的動機,在沒有貪慾的人們中間是不必進行貿易的。他說:商業貿易是與偶象崇拜的危險聯繫在一起的。他把貪婪稱作一切惡的根源。
  在巴希里奧斯大主教和其他一些教父看來,所有的物品都是為人服務的;他提出了一個很能反映出他的觀點的問題:“誰要是拿手了別人的一件衣服,那他就被稱做是賊;但是,假如一個人能給一個赤裸身體的人衣物而不給他,那應該把他稱作什麼呢?”巴希里奧斯所強調的是物品的那種原有的共有性。一些作者認為,他代表着共產主義的傾向。希臘的神學家克里索斯托穆斯(公元四世紀希臘神學家)告誡說:多餘的物品既不需要生產也不需要去消費,“請不要說我在消費我自己的東西;你消費的是別人的東西;放縱和利己地去消費使你的物品變成了他人的物品;我之所以說這不是你的物品,因為你無情地耗費它和斷言你自己靠這些東西來維持生活是對的”。我就用這段話來結束這一節。
  我還可以花幾頁的篇幅在引證這些早期基督教神學家的觀點,在他們看來,私有財產和利己的消費任何財產都是不道德的。但是,上面所做的引證足以說明,從《舊約》開始到早期的基督教直至後來的數個世紀裡,這種反對重占有取向的立場一直延續下來。甚至連對共產主義的宗教派別公開持反對態度的托馬斯·阿奎那也得出結論說,私有財產制度只有在能夠用來最佳地為所有人謀福利的情況下才是合理的。經典的佛教比《舊約》和《新約》更為強烈地強調這一點。其核心含義是杜絕一切慾念和一切占有欲,甚至連自我追求某種永恆的實在和自身的至善至美的慾念都在杜絕之列。


教士埃克哈特(1260-1327)

  埃克哈特對重占有和重生存這兩種生存方式之間的區別所做的極為透徹的描述和分析是他人所不及的。埃克哈特是德國聖多米尼教團的主要領導人之一,是位知識淵博的神學家,又是德國神秘主義最重要的代表人物和最為深刻和徹底的思想家。他的德語布道文獻不僅對他的學生和同時代的人以及後來德國神秘主義作家有着重大的影響,而且對今天那些正在尋找一種非有神的、合理的、然而卻具有“宗教嚴肅性”的生存哲學的人們來說,他作為一位指路人,影響也是很大的。在這一章節里,我引證的埃克哈特的話都以約瑟夫·克文特整理編選的《埃克哈特德文着作集》(斯圖加特1958年開始出版)為準。我儘可能從漢譯爾出版社出版的由克文特編選的《德語布道講稿和文冊》集子中引用埃克哈特的話。這個文集只收編了可以證實確係埃克哈特所作的文章。在引證尚未證實是埃克哈特所作的文章的時候,我以弗蘭茨·普法伊費爾所編的文集(1857年萊比錫)為準。


埃克哈特的占有概念

  記錄了埃克哈特關於重占有生存方式觀點的經典文獻是他關於貧窮問題的布道書,這篇布道書是以《馬太福音》(5,3)為根據的。他說:“精神上的窮人是極樂的,因為天堂是他們的。”他一開始便談到,他所說的貧窮不是說外在的、即物質上的貧窮,儘管這也是值得稱道的。他想說的是內在的貧窮,也就是福音書中所說的那種貧窮。
  他給內在的貧窮下了一個定義:“一個一無的求,一無所知和一無所有的人是窮人”。那麼誰是一無所求的人呢?一般地說來,我們通常是指一個選擇了禁慾生活的人而言的。然而,埃克哈特並不是指這種人說的。他指責那些把無求理解為懺悔和形式上的宗教活動的人。他認為,具有這種信念的人們都是固守其自私自利的自我的。“這類人從外表上看是神聖的;但是內心上他們都是驢。因為他們沒有領會上帝說所的真理的本意。”
  埃克哈特的中心意思是說一種想要占有的心態,這也是佛教思想的一個基礎範疇:欲、貪慾和利己。佛把慾念看做是人生一切痛苦的根源,而不是生活的本來樂趣。埃克哈特說人不應該有要求,他的意思並不是說人應該是一個意志薄弱者。他所說的那種要求和意願就是慾念的意思。人受這種慾念的驅使,正確地說這也不是意志。埃克哈特甚至要求,人不應有任何願望按照上帝的意旨去做,因為這也是一種慾念。一無所求的人就是對一切都無慾念的人;這就是埃克哈特所說的“孤寂”(Abgeschiedenheit)一詞的要義。
  那麼,誰又是一無所知的人呢?難道埃克哈特把一個愚昧無知的人,一個沒有文化教養的傢伙奉為理想人物嗎?埃克哈特自己就是一個知識淵博和有教養的人,他從不想隱瞞這一點和因此而看不起自己,他的心願也是去教化那些尚未教化的人,那麼他為何要這樣說呢?
  埃克哈特說,人應一無所知是與兩種不同的知的方式聯繫在一起的。一種是占有的知識,一種是認識的行動,也就是說,徹底地尋究根源,從而把握事物的原因。埃克哈特在一定的觀念和思考的過程之間劃了一條明確的界線。他強調說,與其愛上帝不如去認識上帝:“愛喚起的是慾念產要求。相反,認識不補充任何思想,認識往往是取代,是擺脫,它跑上前去用手去觸摸上帝,去看他赤裸的樣子,並只求把握生存中的他。”
  在另外一個層次上(埃克哈特從不同的方面來看窮人),他走得更遠。他寫道:“再者,窮人也是一無所知的人。我們有時說,人應該這樣來生活,即他既不為他自己也不為真理和上帝而生活。現在我們換一種說法並進一步地說:擁有這種貧窮的人必須這樣去生活,即他不知道他既不為他自己也不為真理和上帝而生活。他必須更自由自在地不受一切知的束縛,對於上帝活在他的心中,他既不知、也不認識和感覺斷點續傳外,他應該不受他內心中的一切認識的束縛。因為人(尚)是上帝的永恆之物,那在他的內心中活着的不會是別的物;其實,在那裡活着的是他自己。所以我們說,人應該擺脫自己的知識的束縛,達到一種自由,好象他(尚)不存在一樣。他讓上帝為所欲為,而他則不受束縛。”
  我們必須先把埃克哈特這些話的本意弄清楚,才能理解他的立場。他說,“人應該擺脫自己的知識的束縛”,他的意思不是說人應該忘記他所知道的東西,而是說應該忘記他是知道的。這就是說,人不應把他的知識當做能賦予自己一種安全感和認同感的占有物來看待;不應讓知識來“充滿”自己和一味地固守他的知識以及去追求這種知識。知識不應帶有教條的特徵,從而使我們成了知識的奴隸。總之,他所反對的這一切都是重占有的生存方式所固有的。
  在重生存的生存方式中,知識就是透徹的思考過程本身,這種思考從不要求為了某種可靠性而停止下來。埃克哈特繼續說:“現在我要談談第三種貧窮,這是一種極端的貧窮:即人一無所有。請注意!我曾多次說過,先哲們也說過:人應該擺脫一切事物的束縛,內在的也好,外在的也好,而達到一種自由自在的狀態,使自己能成為上帝的所在地,上帝能在這裡進行活動。現在我們不這樣說了。如果說,人擺脫了所有的造物和上帝以及他自己的束縛,但是在他那裡,上帝還能找到一個活動的場所,那我們說:只要上帝還在人的內心中起作用,那麼這個人就(還)不是那種極端形式的貧窮。因為上帝的活動並不要求人的內心中有一個上帝活動的場所;假如人能夠擺脫上帝及他所創造的一切的束縛,使得上帝自己也成為自己活動的場所,只要上帝願意在靈魂中活動——而他(肯定)願意這樣做;(只有)做到了這一點才稱得上是精神上的貧窮。所以我們說,人必須要貧窮到他既沒有也不是上帝活動的場所的地步。只要人(的內心中還)保留着場所,那他也就(仍然)保留着差別。因此我請求上帝幫我擺脫‘上帝’……”。
  這就是埃克哈特關於不去占有的觀念,他的表述是再激進不過了。首先,我們應該不受自己的物品和行動的束縛。這並不是說我們什麼都不應占有和什麼都不應該去做;他的意思是說,我們所擁有的東西和所做的東西,甚至於上帝,都不應把我們束縛住、捆綁住。
  埃克哈特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待占有問題的,即他對自由與對物的占有之間的聯繫做了說明。如果我們眷戀着財產、造物和我們的自我,那人的自由就是有限的。由於我們一切都受自我的制約(克文特在他為那本集子所寫的導言中將中古高地德語中eigenschaft一詞譯為戀我(Ichbindung)或自私自利(Ichsucht)從而阻礙了我們自己的道路,我們不會有任何收穫,自身也無法完全得到實現。我完全同意D·米特在《基督——人身上的社會因素》(杜塞爾多夫1971)一書中的觀點,他認為:“看起來,對這位教士來說,自由作為真正的收穫的條件就是放棄自我”,就象聖保羅所說的不受任何戀我心態束縛的愛一樣。一種無拘無束的、擺脫了對物和自我的欲望的自由是愛和創造性生存的先決條件。按照埃克哈特的觀點,作為人,我們的目的就是要把自己從戀我心態和自我中心的束縛下解放出來,也就是說從重占有的生存方式中解放出來,從而達到完滿的生存。就如何理解埃克哈特所說的占有取向的性質而言,在我所知道的作者中,米特的想法與我的想法最為接近。他提出“人的占有結構”的概念,我提出的是“重占有的生存方式”或“生存的占有結構”這兩個概念,在我看來,意義是一樣的。當談到打破這種內在的占有結構時,他也引用了馬克思“剝奪”的概念,並補充說,這是一種最徹底的剝奪形式。
  對於重占有的生存方式來說,關鍵的不是這樣或那樣的占有對象,而是重占有的整個心態。
  一切都可以是欲望的對象,如日常用品、財產、禮俗、好的行為、知識和思想。這些東西本身並不“壞”,但是,如果它們阻礙了我們自我的實現,如果我們固守這些東西,使之成為限制我們自由的鎖鏈,那這些東西就變成壞的了。


埃克哈特的生存概念

  埃克哈特是從兩種不同但又近似的意義上來使用生存的概念的。一種是狹義的、心理學的意義上生存,他用這一概念來表示人真正的、往往是沒被意識到的動機,這些動機獨立於人的行為和意念音容宛在外,是與行動的、思維的人相脫離的。克文特稱埃克哈特為“天才的心理分析專家”是很貼切的,他說:“埃克哈特不厭其煩地去提示人的行為的最秘密的內心聯繫和隱藏得最深的那些利己主義、目的性和‘意識’的衝動,並對那種興奮地期待着別人的感謝和回報的斜視目光做了嚴厲的譴責。”
  埃克哈特對於隱蔽着的動機的理解會使對弗洛伊德觀點和至今仍風行於世的行為主義理論的幼稚性有所了解的讀者感興趣。按照行為主義的理論,行為和意識都是最終的事實,不能再分了,就象本世紀初人們說原子是不可分的一樣。埃克哈特在許多地方都曾談到他的觀點,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句話就是:“人不必總去想應該做什麼;他應該更多地去思考自己是什麼。”重要的是美好的生存,而不是應該做什麼和做多少。重要的是我們行動的基礎。我們的生存是現實,推動我們的精神並決定我們行為的性格;相反,我們的所做所為和信念是與我們動力的核心相分離的,是非現實的。
  生存的第二個含義範圍更廣,也更為重要。生存意即生命、積極的活動、生育、更新、創造性和不斷涌流的水,直至枯竭。從這種意義上,生存是占有的對立面,是戀我心態和利己主義的對立面。埃克哈特所說的生存是經典意義上的那種積極的生存,是人自身力量的創造性的表現,而不是現代意義上的那種忙碌的生活。在埃克哈特看來,積極的活動是“來自其自身的”;他還做了許多形象的描繪;他把生存比做“沸騰的水”、“自我生產”,某種“在其自身之中又超越其自身的流動的東西”。有時,他用跑來比喻生存的積極特性,他說:“跑向和平吧!那個跑着人,那個永不停歇地跑向和平的人是屬於上天的。上天不斷地轉動,他就是在這種運轉中尋找和平”。積極的活動還有另外一個定義,埃克哈特說,一個積極的、有生氣的人好比是一個不斷變大的罐子,它可以盛東西,但永遠裝不滿。
  與重占有的生存方式決裂是任何一種積極活動的前提。在埃克哈特的倫理學說體系中,這種內心的創造性活動就是最高的道德,而要想從事這種創造性活動,首先要克服任何形式的戀我心態和慾念。

第二部分:對這兩種生存方式的根本區別的分析

第四章 重占有的生存方式

以利潤為取向的社會——重占有生存方式的墓雄

  我們的社會是建立在私有財產、利潤和強權這蘭大支柱之上的,生活在這樣的社會裡,我們的判斷帶有極大的偏見。撈取、占有和獲利是生活在工業社會中的人不可轉讓的、天經地義的權利。財富是怎麼來的並不重要,財產也沒有和一定的義務聯繫起來,原則是“我的財富是從哪來的和怎樣來的以及我要用它做什麼,與其他的大沒有任何關係。只要我不觸犯法律,那我的權利就是無限的和絕對的。”
  這種財產所有形式被稱為私有制(拉丁語中的pr1vate=掠奪),因為它排除了別人使用和享受這些財產的可能性,而使我成為財產的占有者及唯一的主人,這種占有形式被看作是一種自然的、普遺的東西。而實際上這只是個例外,而不是普遍的現象。我們回顧一下人類的歷史,包括史前史、特別是看一看與其他生活領域相比經濟並不占優先地位的非歐文化社會的情況就明白了。除私有財產的概念之外,還有這樣的一些概念,如:自己創造的財產,這是說自己勞動的結果;有限財產,受要幫助別人的義務的限制;功能性或者說個人財產,其中包括工具、一些用品和享受品;共有財產,比如說以色列的集體合作社(基布茲),集體本着兄弟友愛的精神來分享共有的物品。
  有效的社會規範也影響對社會成員的性格(“社會性格”)。在我們所說的這種情況下,他們的特徵是,有要獲取財產,保持它和讓它增殖即賺取利潤的意願。但是,大多數人是一無所有的,因此就出現了一個複雜的問題,一個沒有財產的人怎麼會產生一種想要獲取和擁有財產的熱情了一個沒有財產的人怎麼會覺得自己是一個助產所有者?
  正象我們大家所知道的那樣,這個問題並不難回答。首先,那些幾乎一無所有的人畢竟還占有某些東西,就象富有的人迷戀其資本一樣,他們也迷戀自己的那些微不足道的所有物。其次,他們一心想着保住自己的財產並讓其增殖,哪怕是增殖一丁點(比如說,隨時隨地省了幾分鐵)。最大的享受大概不在子對物的占有上,而在子對生物的占有。在父權制社會裡,即使是最窮的男人也是女人的占有者,池占有孩子和牲畜,他可以自以為是絕對的主人。對於這樣的一個男人來說,他起碼可以擁有眾多的子女,這是不需工作和投資而占有人的惟一途徑。如果我們想到,婦女不得不全部承擔這一重負,那就可以不容否認地說,在父權制社會裡,生育後代的工作是對婦女的無情剝削。在子女尚未長大之前,母親也是其子女的占廳者。這是一種惡的循環:丈夫剝削其妻子,被剝削的妻子又剝削自己的孩子,而成年的男孩子又加入父親的行列,轉過來剝削婦女。
  這種男人占統治地位的父權社會持續了五至七千年之久:雖然今天這種制度已經開始瓦解,但尚未完全消失,在較窮的國家和富國的下層階級中,這種現象尤為明顯。看起來,婦女、兒童和青年的解放是與生活水平的提高聯繫在一起的。對人的這種父權制的占有形式逐漸地被淘汰了。那麼,全面發達的工業國家的一般公民將怎樣來滿足他們想要積累、保持和增殖自己財產的欲望呢?回答是:人們把占有的範圍擴大了,對朋友、情人、健康、旅行、藝術品都可以占有,就連上帝和自我也不例外。M.施蒂納(1806-1856,青年黑格爾分子)在《唯一者及其所有物》(1844)一書中,對市民的這種占有欲做了極好的描述。人變成了物,他們之問的關係具有占有的性質。“個人主義”這個詞,本來是說從社會的束縛中解放出來,具有積極的意義,現在卻變成了一個貶義詞了,意思是“對自我的占有”——有權利用自己的能力來使自己獲得成功。
  占有感的一個最重要的對象就是自我。自我包括許多東西:我們的軀體、名字、社會地位、我們的占有物(包括知識在內)以及我們自己產生的並想要將其傳遞給別人的想法和觀念。自我是現實的特質(如:知識、技能)與塔繞着某一現實的核心而形成的某些虛假的特質的混合。重要的並不是構成自我的內容,而是這樣一個事實,即我們覺得自我是一個我們占有的物,而這個“物”又是我們體驗自我個性的基礎。
  在說明這種占有思想時,我們必須考慮一個重要的情況,即十九世紀以來占有關系所發生的變化。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後的兒十年裡,以前一直占統治地位的那種占有觀和占有心態幾乎完全消失不見了。從前,人們總是把自己所占有的一切都保存起來,儘可能長久地使用這些東西。購買一件什物的目的是為保留它。那時人們的座右鉻是“東西越舊越好!”今天,人們買來物品是為了扔掉它。今天的口號是:消費,別留着。不管是一輛汽車、一件衣服或是一台技術沒備,人們買來使用一段時間之後就開始厭煩了,並急着要用一種新的型號或款式來取代舊的。購得——暫時地占有和使用——扔掉(或儘可能地做一筆有利可圖的買賣,換一種更好的型號)——買進新的,依此循環往復;今天的座右銘是:“東西越新越好!”
  能反映今天這種消費行為特點的最好例子就是對小汽車的占有關係)我們的整個經濟都是圍繞着機動車的生產運轉的,我們的生活在相當大的程度上也離不開對機動車的消費。我們這個時代可以稱作是“汽車時代”。
  對那些已經占有一輛汽車的人來說,這種占有是生活所不可缺少的;而對於正在努力去爭取占有一輛汽車的人來說,汽車是幸福的化身,特別是在所謂的“社會主義國家”里更是這樣。可是,對自己的汽車的喜愛從來不是持久而強烈的,而只持續很短的一段時間,因為占有者總是噘常地更換自己的汽車。一兩年後,對舊車厭煩了,就想換一輛新的,而且儘可能做成一筆好買賣。整個活動就象一場戲,許多不正派的做法往往也摻雜其中,從這種“好買賣”中,人們同樣也獲得了享受,而且這種享受比買賣的結果——一輛嶄新的新型汽車所帶來的更多些。
  一方面,小汽車作為占有的對象而被占有,另一方面,對每種車型的興趣又那麼短暫,這兩者之間似乎存在着一個十分明顯的矛盾。要想解開這個謎,我們必須考慮到許多因素。首先一點是,人與小汽車的關係非人化了,小汽車不是我所迷戀的一個具體的對象,)可是自我和我的社會地位的象徵,是我的權力的擴展。通過駒得一輛小汽乍,我實際上也就購得了部分新的自我。第二,與通過這種買賣而獲得的好處聯繫在一起的獲利興趣會成倍增長,我不是六年而是每兩年就換一次汽車。這種據為己有的行為是一種掠美行為,它增強了自己能支配某物的統治感,這種體驗次數越多,那我的征服感也就越強。第三,小汽車以舊換新,使人有可能從中獲利。今天,獲利的願望深植於人們心中。第四點特別重要,就是人需要導求新的刺激,因為現有的刺激在很短的一段時間後就會變得平淡乏味。我在。人的破壞性剖析,(1973,紐約)一書中曾把刺激分為兩種,一種是“活化刺激”一種是“簡單刺激”,我是這樣來表述的:“一種刺激越‘簡單’(反射越強》,那這一刺激的強度和方式也必須更為頻繁地加以改變。一種刺激的活化作用越強,那這一刺激作用保持的時間也就越長,也就更不必要去改變其強度和內容。”第五個因素是最為重要的因素,即在過去一個世紀的時間裡,以“囤積”為特徵的社會性格逐漸地變為一種商品銷售性格。重占有取向並沒有因此而消失,而是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商品銷售性格取向的形成我放在第七章來談。)
  今天,人們不僅對其他的一些人有占有感,而且對醫生、牙科醫生、律師、上司、工人也都有一種占有感。比如說,人們常愛說。今的醫生、琴的牙科醫生、今的工人,等等。除了人以外,一系列的物、甚至情感都會被體驗為、一種占有物,比如說健康和疾病。人們在談到他們的健康狀況時,都是帶着一種占有感來談的,他們常說我的病、我的手術、我的治療、我的節食和我的藥。很明顯,健康和疾病被體驗為某一種占有物。不良的健康狀況就象部分虧損的股票,都是持有人財產的一部分。
  思想和信念也會成為個人財產的一部分,財產和所有者是可以分開來談的。甚至習慣也被體驗為一種財產,比如說一個人每天早展定時吃何樣的早餐,這一慣例稍加變動他就覺得受到了干擾,因為習慣已經成為他占有財產的一部分,失去它意味着自己的安全受到威脅。
  在一些讀者看來,我把重l與有的生存方式說得無處不在是太消極和太片面了,的確如此。一首光,我想對在社會裡占主導地位的那種觀念做一番描述,儘可能給出一個清楚的圖象。但是,我們還要補充說明一點,稍微修正一下這個圖象,即在青年一代中,存在着與大多數人的觀念相對立的一種傾向。我們可以看到,他們的消費習慣不是那種潛在的據為己有和重占有的消費方式,而是真正樂於從事某種活動的表現,他們並不期待着獲得某種“永久性的”東西。這些年輕人不畏路途艱難和遙遠去聽他們所喜歡的音樂會,看他們想看的地方和見他們想見的人。至於他們的目標是否真的象他們所認為的那樣有價值,這裡姑且不論;儘管他們態度不移嚴肅、缺少充分的準備和不能集中自己的精力,但是,這些年輕人勇於去生存和投入其精方,而不問他們從中能夠獲得什麼和自己還能剩下什麼,看起來,他們比老一代人更為正直。他們的哲學和政治信念可能還比較幼稚,然而他們卻不是總是裝飾自我而使自己成為市場上的暢銷貨。他們不是通過有意或無意的謊言來保全自己的面子;也不象大多數人那樣把主要的精力都用在壓抑真理上。比他們年紀稍大的人們也往往受到他們的影響,他們佩服年輕人能夠誠賣地正視真理和表達真理。這些年輕人屬於形形色色的政治和宗教團體,其中許多人並不信奉一定的意識形態和教條,正象他們所說的那樣,他們只是在“尋求”。他們可能尚未找到自己的路,也沒有一個目標可以給他們生活實踐指明方向,但是他們努力使自己成為自己而不追求財產和消費。
  我們需要給這一積極的圖象做定性的處理。許多這樣的年輕人(自六十年代末期以來,人數明顯地減少了)只知道擺脫束縛而獲得自由,不清楚自由的目的,他們尚未完成從前一種自由向後一種自由的飛躍。他們造反,卻沒有一個可以指導他們行動的目標,他們唯一的願望是擺脫一切限制和依附性。就象他們的布爾喬亞式的父母一樣,他們的口號也是:只有新的才是美好的。對子傳統和人類着名思想家的思想,他們抱有一種近似於恐怖症式的反感。他們懷着一種天真的自戀心理,以為自己能夠發現一切有價值的東西。從根本上說,他們的理想是:重新成為小孩。象馬爾庫塞那樣的一些着作家們則提供了受他們歡迎的思想意識形態,回到孩提時代和不要成熟,這就是社會主義和革命的最終目的。只要他們還年輕,只要那種精神上的快感尚在,那他們就是幸福的。但是,許多從這一時期過來的人都帶有一種深深的失望情緒,他們沒有找到一種堅實的信念,而變得以自我為中心。他們往往變得冷淡,對一切都不滿,或者成為不幸的以毀滅為快的人。
  當然不是所有滿懷希望開始的人都以失望而告終。遺憾的是,我們很難說出這些人到底有多少。就我所知,對此既沒有可靠的統計數字,也沒有有根據的估算。即使存在這樣的一些數據,要想知道一個人的動機也是極為困難的一件事。今天,不論是在美國還是在歐洲,成千上萬的人都在傳統中和那些偉大先哲們的思想里求索,以為他們能指出一條正確的道路。但是,大部分救世學說及其宣告者都其有欺騙性,或由於其本身所帶有的那種迎合公眾的意識而失去了其應有的資格,或移往與傳播這些救世學說的領袖人物的物質利益和維持其聲望的需要聯繫在一起。儘管有這些欺騙,一些善男信女們仍然能從聽提供的方法中獲得真正有用的東西,共他一些人雖然按照這些救世學說去做,但並不準備認真改變自己的內心世界。只有通過對不同的團體做詳細的定量和定性分析,才能查明這些新救世學說有多少崇拜者。
  按照我個人的估計,在那些年輕人當中(其中也包括一些年齡較大的人),真正想要放棄重占有的生存方式而採取重生存的生存方式並不是個別人。我認為,相當多的團體和個人是在向着這個方向前進的,這其有重大的歷史意義。他們超越了大多數人所具有的重占有取向而代表着一種嶄新的傾向。少數人代表歷史發展的方向,這在歷史上也許並不是第一次。許多因素使我們相信,人們普遍地放棄今天在人們頭腦中尚占統治地位的那種重占有的觀念,而樹立起重生存的觀念是有希望的,這種少數人的存在就是這樣的一個因素。我們之所以說連種希望是現實的,因為在有利於這一新取向發展的因素中,有一些是具有歷史意義的變革,是不可逆轉的:統治婦女的父權制度和父母對子女的統治的崩潰。俄國革命作為二十世紀的政治革命雖然不得不視為一場失敗的革命(對中國革命做出最後的判斷,現在尚為時過早),但本世紀其他一些革命則是成功的,雖然這些革命剛剛開始,這就是:婦女的革命、子女的革命和性革命。這些革命所提出的要求已為大多數人所接受,陳舊的思想意識形態日益顯得荒唐可笑。


占有觀念的實質

  重占有的生存方式是從私有財產派生出來的。在這一生存方式中,唯一有理的就是把物據為己有和可以將所獲得的東西保存下去的無限權利。這種占有取向懸排斥他人的,我也不要再付出任何努力來保持我的財產和創造性地利用它。這種心態在佛教中被稱做是慾念,在猶太教和基督教里被稱做是貪婪。這種心態使一切都變為死物,變成我強權統治的對象。
  “我有某物”這句話反映出主語我(或他、你、我們、他們)與賓語之間的關係。這句話含有這樣一個內容,即主語和賓語都是持久不變的。但是,這真是不變的嗎?我將會死亡,我也會失去能保證我擁有某些東兩的社會地位。賓語,即有的對象,也不會是永恆的,它可能遭到破壞、被遺失或喪失其價值,永久地占有某物這種說法是建立在存在着某種永恆的、不可毀壞的物的幻想之上的。看起來,我好象擁有一切,實際上一無所有,因為我所有的,所占有的和所統治的對象都是生命過程中暫時的瞬間。那麼,“我(主語)有某物(賓語)”這句話最終的意思是說:我的自我的某種規定性是由我所占有的對象來決定的。作為主語的我不是我自己,而是我的占有物所體現出來的我。我所占有的財產是對我和我的特性的解釋和說明。在“我是我”這句話背後的想法是:我是我,因為我擁有X。這個X可以是各種自然物和人,我與它們(他們)的關係是:靠我的強力控制它們(他們)和將其持久地據為己有。
  在重占有的生存方式中,在我與我所擁有的東西之間沒有活的關係。我所有的和我都變成了物,我之所以擁有這些東西,因為我有這種可能性將其據為己有。可是,反過來說關係也是這樣,物也占有我,因為我的自我感覺和心理健康狀態取決於對物的占有,而且是儘可能多的占有。在這種生存方式中,主體與對象之間的關係不是一種活的、創造性的過程。這種生存方式使主體和對象都成為物。兩者之間的關係是死的、沒有生命力的。


占有——暴力——反抗

  按照其自然本性成長,這是所有生物的共同趨向。因此,我們對想阻礙我們按自己的結構去成長的任何企圖都加以反抗。為了粉碎這種反抗(這種反抗可能是有意識的,也可能是無意識的)需要有物質上和精神上的暴力。無生命的物體在不同的程度上抵抗對其物理構成的改變,這種改變是由其原子或分子結構內在的能所造成的。但是,如果有人使用它們,它們則不會反抗。運用這種不自治的暴力去反對生物(即給我們施加的壓力,以便使我們走上違反我們的結構和有損於我們的成長的道路)會引起多種反抗,公開的、有效的、直接的、積極的反抗,或間接的、無效的和往往是無意識的反抗。
  嬰兒、兒童、青年和成年人都無法自由和自發地表達自己的意志,他們對於知識和真理的要求和愛慕和自發地表達自己的意志,他們對於知識和真理的要求和愛慕的願望都受到了限制。正在成長着的人被迫被棄其大部分自主的、真正的願望和興趣以及自己的意志,而接受並非他自己的、而是由社會的思想、感情模式強加給他的某種意志、某些願望和情感。社會和家庭作為其心理上的媒介,有一件難辦的事要解決,即我怎樣破壞一個人的意志而又不使他察覺?通過一種複雜的灌輸過程、藉助一個獎罰系統和相應的意識形態,這項工作大體上得到圓滿完成,以致於大多數人都以為自己是按照自己的意志在行事,而沒有意識到這一意志是有條件的,是被操縱的。
  想要在性生命上壓抑人的意志是最困難的一件事。因為性慾是一種強烈的本能活動,這一意願不象其他意願那樣更易於為人所操縱。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性慾所遭受到的反對比人其他的任何要求所遭受到的反對都要激烈。對於性行為的詆毀形形色色,這是不需詳加說明。性要求不僅在道德上受到譴責(性慾本身就是惡),而且還以健康為理由說這也是不好的(手淫有害健康)。教會之所以反對節制生育並不是出於對生命的神聖性的擔憂(這種擔憂也會導致反對死刑和反對戰爭),而是為了低毀性生活,如果性生活的目的不是為了繁衍後代的話。
  假如說,壓制人的性慾的種種努力都只是針對性慾本身的,那這一切都更加令人費解。可是問題並不在於此,要毀滅人的意志,這才是人的性慾為什麼受到激烈譴責的根本原因。在許多所謂的原始社會裡,在性生活上並沒有禁令。因為那裡既無剝削,又無壓迫,所以也無需破壞個人的意志。在那裡,性慾不被視為不好的東西而受到譴責,人可以沒有任何罪惡感地從性關係中獲得享受。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些社會中,性自由並沒有導致無節制的性生活,男女雙方在短期的性交之後便結為一對,沒有更換對象的要求;然而,愛情一旦消失,他們又可以不受任何阻礙的分手。在這些不是以占有為價值取向的社會裡,從性生活中所獲得的快樂不是占有欲帶來的,而是生存的表現。這並不是說我們應該回到這種原始社會的生活方式中去。即使我們想回去也回不去,原因很簡單,因為文明所帶來的個性化、個人分化以及人與人之間關係的疏遠化使我們所說的愛與原始社會中所說的愛具有完全不同的含義。我們只能進一步發展,而不能退化回去。我們說的是這樣的事實,即諸種不帶任何占有色彩的新生存方式將會把性占有欲掃除乾淨,而這種性占有欲則是所有以占有為價值取向的社會所特有的。
  突破性關係上的禁區本身並不會帶來更大的自由;從某種程序上說,這種造反會被性滿足的海洋所淹沒,隨之而來的只是罪惡感。只有在內心上達到一種獨立的境界,才會打開通向自由的大門,才能不去一味地追求那種局限在性領域的,不會有任何結果的造反。對於所有其他的意欲重新獲得自由的嘗試來說也是這樣,不能以為做了被禁止的事就萬事大吉了。禁令會引起性狂熱和性反常行為,但是,性狂熱和性反常行為不會帶來自由。
  孩子的反抗形式多種多樣,無視愛情潔的訓誡,吃得過多或過少;攻擊性、虐待心理和自我毀滅的行為,等等。最常見的反抗形式是一種總體上的“消極怠工式罷工”——對外界不感興趣、懶惰和消極以及種種病態的慢性自我毀滅的行為。(關於父母與孩子之間的權力鬥爭所帶來的後果可參閱D·E·謝克特《幼兒發展》一文)所有跡象都表明,異律性地介入孩子和成人的成長過程是造成精神錯亂、特別是破壞性行為的最根本的原因。
  應該清楚一點,即自由不是放任自流,也不是為所欲為。如同其他的物種一樣,人也有其特殊的結構,只有在與這一結構相協調的情況下他才能發育成長。我認為,自由不是說擺脫一切指導原則,而是按照人類存在的結構發育成長(自律約束)。這就是說,要服從那些能夠保證人最優發展的法則。凡是能促進人達到這一目標的權威都是“合理的權威”,所謂的促進就是說:發揮孩子的積極性、提高批判思維的能力和加強他對生活的信念。如果只是為了維護權威的利益而不是為了孩子的利益把異律的規範強加給孩子,那這種權威就是“不合理的”。
  重占有的生存方式和以財富和利潤為目標的價值取向必然會產生對強力的要求,即對強力的依附性。為了要控制某一生物,粉碎它的反抗,必須要運用暴力。財產私有制要求某種強力的存在,以防備那些想要奪走我們財產的人,因為他們和我們一樣,在拿取方面從來沒有夠了的時候。想要擁有私人財產的意願會喚起我們使用暴力公開或悄悄地掠奪他人的意願。在重占有的生存方式中,對於一個人來說,幸福就在於他能勝過別人,在於他的強力意識以及他能夠侵占、掠奪和殺害他人。而在重生存的生存方式中,幸福就是愛、分享和奉獻。


有利於重占有生存方式的其他因素

  語言是一個強化重占有價值取向的重要因素。人的名字——我們大家都有名字(如果當前這種非個人化傾向繼續發展下去的話,用不了多久,我們每人大概就會有一個編號)——會給人一種幻覺,似乎這個人永生不死。名字成了人的等價物;它告訴人們,這個人是永存的、不可毀滅的實體,而不是一個過程。就象前面所說的那樣,名詞都具有這樣的功能。比如說,愛情、驕傲、仇恨、快樂這些名詞都給人一種印象,好象這些都是一成不變的實體;可是,在這些名詞背後並沒有某種實在的東西,它們只能模煳我們的眼睛,使我們看不清這些都是我們人所經歷的過程。甚至一些用來表示物的名詞,如“桌子”、“燈”,也具有欺騙性。這些名詞告訴人們,我們所說的都是一成不變的實體,而實際上這些物不過是引起我們身體系統產生某種感覺的能量轉換過程。但是,這些感覺並不是對象桌子和紅燈這樣一定物體的知覺;我們的知覺是文化學習過程的結果,這一學習過程使得某些感覺表現為一定的知覺形式。我們天真地以為,桌子和燈這樣的物體本身是存在的,而忽視了這一點,即社會教會了我們把身體上的感覺轉變為知覺,從而能控制我們的周圍世界(和我們自己),以便在一定的文化環境中生存下去。一旦我們給了這些知覺一個名字,這些知覺就好象成了最終的和不變的真實。
  由生物條件決定的求生意願是占有需求的又一個基礎。不管我們是幸福的還是不幸的,我們的身體要求我們努力追求不死。根據經驗,我們知道自己將會死亡。但是,儘管經驗上能證明這一點,我們仍想盡種種辦法使自己相信,我們是不死的。這一意願有多種表現形式:古代埃及的法老們相信,他們埋葬在金字塔里的屍體是不死的;關於死後生活的許多宗教幻想,比如說,幸福地生活在綠色的狩獵場上;基督教和伊斯蘭教中所說的天堂。從十八世紀開始,在我們的社會裡,“歷史”和“未來”成為基督教所說的天堂的代名詞。榮譽、名聲,甚至是惡名,簡而言之,只要能出現在史書中的一個腳註里,都象徵着一點兒永生不朽。對於榮譽的追求,不僅僅是一種世俗的虛榮,對於那些不再相信傳統的彼岸的人來說,這種追求也成了一種信仰。(在政治家那裡,這一點表現得尤為明顯。)出風頭為不朽性鋪平了道路;廣告經理則成了新的牧師。
  但是,占有財產比其他任何東西都更能滿足不死的要求,所以,重占有的價值取向是如此強有力。假如我的自我等於我占有的物,那只要這些物不毀壞,我就是不死的。從古代埃及到我們今天的時代,從將屍體製成木乃伊而獲得肉體上的永存到通過“最後的意志”(遺囑)達到法律上的不死,這些人們超越了他們肉體上的生存期依然“活”着。通過“最後的意志”,我為下幾代人規定好了怎樣處理和利用我的財產。只要我是資本的擁有者,那麼繼承法的機制就會使我的生存是永恆的。


重占有生存方式和肛門性格

  為了更好地理解重占有的生存方式,我們可來看看弗洛伊德所獲得的一項極為重要的認識。他發現,所有的孩子在經過一個純粹的消極感受期之後,接着便是具有攻擊性的獲取感受階段,在他們尚未成年之前都要經歷這個階段,他把這個階段稱為肛門期。弗洛伊德發現,這一時期對一個人的發展往往具有決定性的意義,並導致肛門性格的形式。其特徵是,人將其主要精力用於其財產、節省、儲存錢和其他的物品,甚至情感、手勢和語言也在儲存之列。這是一種吝嗇的性格結構,通常與過度的愛整齊、準時和驕傲聯繫在一起。弗洛伊德思想的一個重要方面,就是他象徵性地把金錢與糞便——金子與汙穢——聯繫起來,他舉了許多有關實例。弗洛伊德認為,肛門性格沒有達到成熟的階段,他的這一觀點實際上是對十九世紀資產階段社會的尖銳批判,在這樣的社會裡,肛門性格的主要特徵成為人道德行為的規範並被看做是“人的天性”。弗洛伊德在金錢與糞便之間劃等號,其中包含着(雖然不是有意識的)對資產階段社會運轉方式和這個社會的貪婪的批判。他的這一批判和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關於金錢作用的論述一樣精彩。
  如果說,弗洛伊德認為“力必多”(性力)發展過程中的某一階段是首要的,而性格形成是次要的,那麼在這種上下文聯繫中也是無關緊要的(在我看來,性格的形成是生活初期人與人之間關係狀況,特別是對其有影響的社會條件的產物)。重要的是,他認為,占有取向占主導地位是人完全成熟之前那一階段的特徵,如果在以後的生活中這種取向仍占主導地位,那必須將其作為病態來看待。換言之,在弗洛伊德看來,只注重占有和關心自己財產的人其心理是病態心理,其神經是不正常的;因此說,一個肛門性格占主導地位的社會是病態社會。


禁欲主義與平等

  大部分關於道德問題和政治問題的討論都是圍繞着這樣一個問題展開的:占有還是不占有?從道德和宗教信仰的角度講,這實際上是在禁慾的生活方式與不禁慾的生活方式之間選擇,而後者又被理解為是創造性的快樂和無限的享受。如果我們的着眼點不是放在某一具體的行為上,而是放在作為這一行為基礎的態度上,那這種選擇也就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意義。禁慾論不斷圍繞着放棄和拒絕轉,也許只是對財產和消費的強烈要求的反面。過禁慾生活的人雖然能夠驅走這些願望和要求,但是,他仍然不斷地想着這些願望和要求,這恰恰是由於他努力壓抑它們的緣故。精神分析的經驗告訴我們,這種過度補償式的克制是常見的現象。比如說那些狂熱的素食者,他們抑制着破壞性的衝動;那些狂熱的反墮胎人士,抑制着自己謀殺的念頭;那些狂熱的道德主義者,他們不願認識自己的“罪惡”徹向。關鍵的不是他們的信念,而是他們在申張這種信念音所帶有的那種狂熱情緒。人們懷疑,這種狂熱是否掩蓋着另一種往往是相反的衝動。
  在經濟和政治領域裡,那種在收入問題上要不就無限的不平等,要不就絕對的平等的做法同樣也是錯誤的。如果某種財產只是功能上的需要和個人使用的東西,那這不會引起社會問題,儘管一個人所擁有的比另一個人多一些。因為財產不是重要的,所以也不會引起嫉妒。而那些以為絕對地平分一切物品就是公正的人恰恰暴露了他們仍然是以占有為價值取向的,他們只是通過一味地要求完全平等而掩蓋了這一點。藏在這一要求背後的真正動機就是嫉妒。一個人如果要求任何一個人都不能比他得到的更多,那他不過是通過這種方式來保護自己免受嫉妒之苦,任何人只要比他多得一丁點兒,他就會產生嫉妒。關鍵的問題在於消滅奢侈和貧困;平等的意思不是說數量上平分每一小塊東西,而是說要消除那些巨大的、從而使不同社會階層產生不同生活經驗的收入差別。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曾指出,在“粗陋的共產主義”中,“到處否定人的個性”,這種共產主義“是這種妒忌和這種從想象的最低限度出發的平均化的頂點。”


功能性占有

  為了更好地理解我們所說的這種重占有的生存方式,我們還有必要做進一步的劃分,即占有還有一種是功能性的占有。為了能夠生存下去,我們必須要有、保留、維護和使用某些物品。比如說身體、食品、住房、衣服和工具,這些都是為滿足我們的基本需求所必需的。這種功能性占有也可以稱為是生存性占有,因為這是紮根於人的生存之中的。這是一個合理地加以控制的衝動,為的是能夠生存下去。這與我們前面分析過的那種由性格決定的占有心態是不同的。人的那種將物據為己有的和將物保留下來的強烈欲望不是生來就有的,而是隨着人類社會條件的發展形成的,看起來這好象是生物天生的本能,其實不然。
  為了維持生存的占有(功能性占有)不會與生存發生衝突,與生存發生對抗的是那種重占有的性格。不管他是“公正的”還是“神聖的”人,只要他是人,功能意義上那種占有是他所必需的,而一般人的占有既是功能上的需要,也是由其性格決定的。

第五章 重生存的生存方式

我們中間的大多數人對重占有的生存方式知道得更多些,而對重生存的生存方式則知道得較少,因為在我們這個社會中,占有是人們體驗得更多的一種生存方式。但是,給重生存的方式下一個明確定義之所以困難,還有另一個重要的原因,即這兩種生存方式的本質不同。
  占有涉及到的是珍,而物是具體的、可以描述的、生存說的是售肇,扒原則上說,體驗是無法描述的。可播迷的只是我們所具有的人格面具(Persona),我們所展現的自我,因為這種人格面具本身也是物。但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不是一幅死的圖畫,不能把他當作一個物來描述。其實,人是無法描寫的。當然,關於我的性格、我的生活態度可以做許多說明。這種洞察和說明對理解我自己及其他人的心理結鈎是很有用的。但是,我的全部自我、我的具有種種表現形式的個性、我的這樣的生存,就象我的指紋一樣部是獨一無二的,全面地把握這一切是不可能的,通過感情移入的途徑也是不行的,繩為兩個完全一樣的人是沒有的。只有在活生生的相互聯繫的過程中,如要他和我所參與的生活之舞沒有停止,我們才能克服彼此之間的隔閡。兩人永遠無法達到完全的相互一致。
  即使是描寫一種行為方戊,也無法窮盡它。關於蒙娜麗莎的微笑我們可以寫幾頁紙,但仍然無法用語育捕捉住畫上的微笑,這並不是因為這微笑那麼神秘的緣故。每一個人的微笑都是神秘的(只要這種微笑不是做作的人工的和廉價的)。一個人的眼睛裡、面部表情上、他的行走、體態以及聲調中所表現出來的趣味,興奮、對生活的愛、恨和那種自戀心理是任何人都無法描述的。


積極主動地生存

  重生存的生存方式的先決條件是:獨立、自由和具有批判的理性。其主要特徵就是積極主動地生存。這種主動性說的不是那種外在的、身體的活動,不是忙忙碌碌,而是內心的活動,是創造性地運用人的力量。活動意味首去展現他的願望、他的才能和豐富的天賦,這些天賦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都具備。這就是說,要自我更新,要成長,要飽滿桶流,要愛、超越孤立的自我的桎梏、有興趣、去傾聽和去貢獻。語言就象容器,我們用它來盛我們的體驗和經歷。但是,體驗和經歷是這個容器所容納不下的。語言告訴我們有哪些體驗和經歷,但兩者不是一回事。
  當我把一種體驗完全轉變為思想和語言的時候,這種體驗就煙消雲散了,它變得僵死子癟,成為單純的思想。因此說,生存是無法用語言來描述的,只能通過共同的經歷彼此才能溝通。在重占存的生存方式中,占主導地位的是僵死的詞句,在重生存的生存方式里,占主導地位的是生動的經驗.而這種經驗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的。(生動和創造性的思維當然也屬於重生存的範疇。)
  也許通過一個形象的比喻能一付重生存的生存方式做最好的說明,這個比喻是M.洪茨格爾告訴我的:一塊藍色的玻璃看上去是藍色的,因為它將其他的顏色都吸收了,不讓它們通過,這就是說,我們說一塊玻璃是藍色的,因為它並不含有藍色。我們這洋稱呼它不是根據它占有什麼,而是看它顯現出來的是什麼。
  我們只有不斷地消除重占有的、以及不是以生存為價值取向的生活方式(也就是說,不是通過依附於我們所擁有的物、通過占有和思守我們的自我和財產來尋找安全和個性),重生存的生活方式就會樹立起來。為了能夠這樣自在地去“生存”,我們必須放棄自我中心和自私自利的思想,就象神秘主義作家常常說的那樣,要使我們自己變得“貧”和“空”。
  但是,放棄這種重占有的價值取向對大多數人來說是困難的。他們極為害怕這樣做,他們會覺得一點兒安全感都沒有了,好象被丟進大海里而不會游泳一樣。他們沒有認識到,只有扔掉了財富的拐杖之後,他們才真正地開始運用自己的能力和靠自己的力量去行走。人們總以為,沒有財產的支柱自己便寸步難行和遭受毀滅.阻礙他們前進的正是這種惜覺。


主動和被動

  上面所說的那種生存包括積極活動(行動)的能力這個意思。被動與生存是不相容的。積極主動(active)和消極被動(passive)這兩個詞很易於引起人的誤解,因為這兩個詞現在的含義與古典時期、中世紀和文藝復興以後的一段時期里這兩個詞的含義是根本不同的。為了能夠理解生存概念的意義,我們必須先把主動和被動這兩個詞搞清楚。
  在現代語言的使用中,主動(activity)這個詞通常是指運用一定的能量而取得明顯效果的行為而言。比如說,耕地的農民、流水生產線旁的工人、勸說顧客買東西的商務代表、將自己或他人的錢用於投資的股票購買者、治病的醫生、賣郵票的郵局工作人員以及整理文件的辦公室職員,這些人都被稱做是“主動的”。一般來說,主動是獲得社會承認的、有目的行為,這種行為引起有利於社會的變化。
  現代意義上的主動是指行為而不是指以某種方式行為着的人而言的。而對一個活動着的人,不管他是象奴隸那樣受到外在強力的逼迫,還是出於恐懼迫不得己,都沒加以區分。作為一位木匠、一位具有創造性的作家、一位科學家或是一位園丁,他們對自己的工作是感興趣呢,還是與他們所從事的活動沒有任何內在的關係,或象流水生產線旁的工人和郵局職員那樣,他們從其工作中並沒有得到滿足,這一切都是無所謂的。
  現代意義上的主動(活動)沒有區分什麼是積極主動,什麼是忙碌(busyness)。這兩種活動有着根本的區別,我們可以說,這種區別就象“異化”和“沒有異化”的活動之間那種區別一樣。在異化的活動中,我並沒有體驗到我是自己行動的主體,我體驗到的是我的活動的結果,某種與我相脫離、超乎於我之上或與我相對立的“彼岸”的東西。從根本上說,行動的不是我,而是內在或外在力量通過我來行動。我與我活動的結果相脫離。在心理病理學領域,異化活動一個最明顯的病例就是強迫性神經官能症。具有這種症狀的病人總是在內心的壓力下去做違反自己意志的事,比如說,數台階、重複一些語句、或者按照一定的個人儀式行事。為了達到某一目的,這種人會極為“主動”,但是正象心理分析研究令人信服的結果所表明的那樣,他是在受一種自己沒有意識到的內在力量所驅使。關於異化的主動(活動)還有一個明顯的例子,這就是催眠後行為。比如說一個人在催眠昏睡後得到了一個命令,待他醒來之後就去執行這項命令,他並沒有意識到他不是按照自己的決定行事,而是在服從施催眠術醫生的指示。
  在沒有異化的主動(活動)中,我體驗到自己是自己活動的主體。沒有異化的主動是一個創造、生產的過程,我與我的產品始終保持着聯繫。也就是說,我的活動是我的力量和能力的表現,我、我的活動和我的活動的結果結為一體。我把這種沒有異化的主動(活動)稱做創造性活動。(在1941年出版的《逃避自由》一書中我曾使用過“自發的行動”的概念,在以後的着作中我都使用“創造性的行動”這一概念。)
  “創造性”在這裡的意思不是說造就某種新的、獨創的東西。這個概念與我們所說的藝術家和科學家的創造能力(creative)不是一個意思。這裡說的主要的不是我的活動的產品,而是我的活動的特質。一幅繪畫作品或一篇學術論文可能是非常沒有創造性的,也就是說沒有思想和乏味的。另一方面,如果他極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內心的過程,如果他真正“看見了”一棵樹而不是望了幾眼,如果他讀一首詩而感到詩人用語言所表達的情感,那麼他的這一過程即使什麼也沒“創造”,仍然是創造性的。創造性的行動表示內在活動的狀態,這並不一定要生產出某種藝術和學術作品或某種有用的東西來。創造性是一種性格取向,每個感情健康的人都能夠具有這種性格取向。一個具有創造性的人可以賦予他所接觸到的一切以生命。他賦予自己的能力以生命,也賦予別的人和物以生命。
  “主動”和“被動”都有兩個完全不同的含義。異化的主動(活動)只是一種忙碌,實際上是“被動”,也就是說無創造性的主動(活動)。反之,一種不那麼忙碌的被動也可以是一種非異化的主動。今天讓人們理解這一點特別困難,因為在大多數情況下主動都是異化的被動,而創造性的被動則是很少能體驗到的。


幾位偉大的哲人談主動和被動

  在工業化以前的社會裡,哲學傳統上使用的主動與被動的概念與其今天的意義是不同的。當然,那時也是不可能的,因為當時勞動的異化尚未達到今天這種地步。所以,象亞里士多德那樣的一些哲學也沒有區分什麼是“積極的活動”,什麼只是“忙碌”。在雅典,“實踐”這一概念幾乎囊括了自由人所從事的全部活動,但是似乎是把體力勞動排除在外了。異化的勞動是由奴隸來干的。亞里士多德正是用“實踐”這一術語來概括自由人的自由活動[註:參閱N·洛布科維茨《理論與實踐——一個概念的歷史,從亞里士多德到馬克思》,1967,美國南本德聖姆大學出版]。由於當時的社會條件,對大多數雅典人來說,那種主觀上無意義的、異化的、事務性的工作是不存在的。他們的自由意味着他們能夠從事某種創造性的和對他們來說是有意義的工作,因為他們不是奴隸。
  如果我們看到,在亞里士多德看來,實踐(也就是活動)的最高形式——甚至高於政治活動——是專心致志地尋求真理的冥想生活,那也就十分清楚了,為什麼他沒有提出象我們今天的這種意義上的主動和被動的概念。把冥想視為一種非主動的形式在他看來是不可想象的。亞里士多德認為冥想是我們最高貴的部分——理性(nous)的活動。奴隸就象自由人一樣都可以同樣地享受感性的樂趣。但是,幸福(eudaimonia),“幸福的生存”(well-being)不在於快樂,而在於與道德相一致的活動之中。
  托馬斯·阿奎那象亞里士多德一樣,他對主動的理解與今天人們對這一概念的理解也不相同。在阿奎那看來,冥想的生活(vita contemplativa),即將人生貢獻給內心的靜寂和精神上的認識,是人的活動的最高形式。他甚至承認,主動的生活(vita activa),一般人的日常生活,也都具有價值和會導致至福(beatitude),即幸福,如果(這一條件特別重要)一個人的全部活動都是為了達到幸福的目的以及他能夠控制其感情和身體。(參閱托馬斯·阿奎那《神學大全》,II-II,182,183;I-II,4.6.)
  如果說在托馬斯·阿奎那的觀點中還含有某種妥協的因素,那埃克哈特教士的同時代人,《未知的迷霧》一書的作用則極為堅定地反對積極生活的價值觀,而埃克哈特教士則主張積極的生活。他們之間的矛盾並不象看上去那麼大,因為所有這三位思想家都一致認為,只有當主動來自最高的道德和精神信念辛辛苦苦體現這些信念的時候才是“可以忍受的”。因此,所有這些大師們都對無意義的忙碌即與人的精神和靈魂“基礎”相脫離的主動(活動)持否定態度。
  作為人和思想家,斯賓諾莎所體現的那些價值觀與四百年前埃克哈特時代的價值觀是一樣的;同時,他又是一位敏銳的觀察者,他看到了社會和一般民眾的變化。他是現代科學的心理學的奠基人,他發現了無意識這一現象。藉助於這樣一種深刻的理解,他對主動和被動之間的區別作了更為系統和精確的分析,超過了以前的所有思想家。
  斯賓諾莎在他的《倫理學》一書中把主動和被動(行為和忍受)加以區別並視其為人的心靈生活的兩個基本方面。主動的第一個標準是,一種行動與人的本性相一致,他說:“我認為,如果在我們內部或外部發生了什麼事,而我們就是引起這些事的相應的原因,也就是說(按照上一個定義),如果出於我們本性在我們內部或外部發生了某些本身就能明確地為人所理解的事情,那我們便是在行動。反之,如果在我們中間發生了某種事情或由於我的本性而導致了什麼後果,但是我們只是引起這些事情發生的部分原因,那麼我們便是在忍受”(《倫理學》,第三部分,界說二)。
  對於現代讀者來說,這些話是令人費解的。因為現代讀者習慣於這樣去思想,即沒有什麼可顯示出來的經驗的事實是與“人的本性”這一概念完全相符的。但是就象亞里士多德那樣,斯賓諾莎並不這麼看,今天的一些神經生理學家、生物學家和心理學家也不這麼看。斯賓諾莎相信,人的本主之於人就象馬的本性之於馬一樣,各有各的特徵。他認為,一個人的善或惡、成功或失敗、幸福或痛苦、主動或被動都取決於他在何種程度上能夠最佳地實現自身所特有的本性。我們距離人的本性的模式越近,那我們的幸福和自由也就越多。
  按照斯賓諾莎的人的模式,主動這一屬性與另一屬性——理性是不可分的。只要我們的行動是與我們生存的條件協調一致以及我們意識到這些條件是現實的和必然的,那我們也就知道了關於我們自己的真理。“我們的心靈在做一些事,也在忍受另一些事;即只要它有相應的思想,那它就必然是在做某些事,如果它沒有相應的思想,那它必然忍受某些事”(《倫理家》,第三部分,命題一)。
  他把情感分為主動的和被動的。主動的情感紮根於我們生存的條件之中(自然的而不是病態的心態),而後者則是受到內在或外在畸型的影響而引起的。主動的情感之所以存在,因為我們是處布的,而被動的情感則是內在的或外在的強迫的結果。所有的“主動的情感”本性上就是好的。“激情”(passiones)則有好壞之分。按照斯賓諾莎的說法,主動、理性、自由、幸福、快樂和自我完善是不可分隔地聯繫在一起的。同樣,被動、非理性、屈從、悲哀、軟弱和所有違背人的本性要求的那些徹向都是聯繫在一起的。(《倫理學》,第四部分,概念界說2,3和5以及第40和42條命題。)
  斯賓諾莎認為,受非理性的激情驅使人的心靈是病態的。這是他的思想所邁出的最後一步,也是最具有現代意義的一步。只有弄清了這一點,我們才能完全了解他關於激情和被動的整個思路。由於我們達及了最佳的成長和發展,那我們不僅僅是(相對)自由、強大、理智和愉快的,而且心理上也是健康的。如果我們做不到這一點,那我們就是不自由、軟弱、非理性和抑鬱的。斯賓諾莎認為心理上的健康以及不健康是正確或錯誤的生活方式的結果。就我所知,他是持這種觀點的第一位現代思想家。
  在斯賓諾莎看來,心理上的健康說到底是正確生活的表現;反之,心理上的病態則是表明一個人不能協調一致地按照人的本性去生活。“相反,如果一個貪得無厭的人只想着利潤和金錢,一個沽名釣譽的人只想着榮譽,等等,這些人並不因為他們往往令人討厭、惹人痛恨而被看做是有精神病的。實際上,貪慾、虛榮心、淫慾,等等,都是一種精神病,即使人們並沒有把這些算做是疾病”(《倫理學》,第四部分,關於第44條命題的附釋)。斯賓諾莎的這段話對我們這個時代的人的思想來說是這麼生疏。在這段話中,他把那些違背人的本性要求的激情稱做是病態的,甚至將它們做為一種精神病來看待。
  斯賓諾莎關於主動和被動的思想是對工業社會激烈的批判。今天,在人們的頭腦里占統治地位的信念是,那些把對金錢、財產和榮譽的追求作為自己首要動力的人是正常的和適應環境要求的。相反,斯賓諾莎卻認為,這種人是極為被動的,從根本上說,是有病的。斯賓諾莎所說的那種能動類型的人——他本人就是這種類型人的具體表現,在今天已經十分少見,而且往往被疑為“神經不正常”,因為他對所謂的正常的“活動”是那麼不適應。
  馬克思在他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寫道:“自由的、有意識的活動”是“人類的性格特徵”。對於人來說,勞動就是人的活動,而人的活動就是生活。在馬克思看來,資本是積累起來的東西,是過去了的東西,說到底,是死的東西。如果我們沒有看到,在馬克思看來,勞動與資本之間的鬥爭就是生與死、現實與過去、人與物以及生存與占有之間的鬥爭,那就無法完全理解他所說的這種鬥爭的激烈性。馬克思指出的問題是,究竟誰統治誰?是生命統治死物還是死物統治生命?在他看來,社會主義社會是一個生命戰勝了死物的社會。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全部批判和對社會主義的憧憬都是基於這樣一種信念音容宛在上的,那在資本主義制度中,人的“自身活動”受到了阻礙,我們的目的在於在生活的各個方面重建人的自身活動,從而將完全的人性歸還給人。
  我們只有將馬克思與時代背景聯繫起來,才能理解他的某些論述(特別是古典經濟學對他的影響)。但是,如果因此而說馬克思是個決定論者,說什麼他把人看作是歷史和經濟的被動對象,沒有一點兒能動性,這都是人云亦云的無稽之談。馬克思的觀點恰恰相反,每一個更多地閱讀過馬克思的着作而不是讀了幾句斷章取義的話的讀者都會證實這一點。在《神聖家族》一書中,馬克思對他自己的觀點做了極為明確的表述,他寫道:“歷史什麼事情也沒有做,它‘並不擁有任何無窮無盡的豐富性’,它並‘沒有在任何戰鬥中作戰’!創造這一切,擁有這一切並為這一切而鬥爭的,不是‘歷史’,而正是人、現實的、活生生的人。‘歷史’並不是把人當做達到自己目的的工具來利用的某種特殊的人格。歷史不過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動而已。”
  在二十世紀的思想家中,對今天人們活動的被動性質看得最為清楚的是A·施魏策爾。他在《文化的沒落與重建》一文中稱現代人是“不自由的”、“精力分散的”、“不完全的”、“病態的依附性”和“出賣給社會了的”。[註:A·施魏策爾《文化的沒落與重建》,載於《文集》五卷本,1973,蘇黎世,第33-34頁]


作為真實的存在

  通過與占有的對照比較,我對生存的意義做了說明,如果我們把生存與現象相比較的話,那就會看出生存還有一個重要的含義。如果我表現得善良,那這種善良只是一種面具,後面隱藏着我剝削他人的意圖,如果我表現得勇敢,那只是說明我極為白負或者對生活已經感到厭倦.如果我表現出是愛國的,實際上只是為了有利於我的私利,這就是說,外表、我的外在行為與推動我的真正力量是極為矛盾的。我的行為與我的性格不相符合。我的性格結構、我的行為的真正動機才是我的真正的生存。我的行為可以部分反映我的生存,但是通常這只是我的一個面其,因為這對達到我自己的耳的是有用的。行為主義的行為科學專門研究這個面具,好象這個面具就是可撇的科學事實。但是,真正的理解則把普眼點集中在內在的真實,而這種真實通常不為人所意識到,也不是可以直接觀察到的。埃克哈特稱生存是“揭去面具”,這種觀點在斯賓諸莎和馬克思的思想中起曾核心的作用。
  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的一個重大貢獻就是揭露了行為與性格、我的面具與後面隱藏着的真實的我之間的不一致。弗洛伊德創造了一種方法(自由聯想、夢的解釋、心理轉移和坑拒)來闡明一個人童年早期那些受到壓抑的欲望(說到底就是性慾)。按照晚期的心理分析理論和醫療實踐,雖然人們更加強調草期人與人關係領域裡而不是本能領域裡的創傷事件,但是原則依然如舊:受到壓抑的是童年早期的(依我看,還有後來形成的)創傷欲望和恐懼,治療這些病症和一般抑鬱的途徑是:說出受壓抑的內容。換言之,受到壓抑的是不合理的、幼稚的和個人的體驗。
  相反,正常的、即適應社會要求的市民的、建立在所謂建康人理智之上的意見卻被認為是合理的,是不需要進行深層心理分析的。這是一個錯誤的出發點。我們所意識到的那些動機、觀念和信念是由錯誤的信息、偏見、非理性的熱情、合理化和成見混合而成的,在這些成見當中有某些漂移不定的真理,從而使我們產生了一種(當然是錯誤的)可靠感,以為這種混合物是真實的。我們的思維過程則按照邏輯和可信性的法則把這些汙七八糟的幻覺加以整理。
  我們以為,這一意識層次反映了客觀的實在,它是一張地圖,可以作為我們生活的嚮導。這張錯誤的地圖沒有受到壓抑,受到壓抑的是對實際存在的知和對真實事物的知。如果問,什麼是無意識的7那回答只能是.非理性的激情以及我們對實際存在的知幾乎全部都是無意識的。
  說到底,這種無意識的狀態是社會造成的,一方面,社會創造非理性的激情,同時,又向其成員提供各式各樣虛構的幻象,從而使真理成為所謂的理性的俘虜。
  如果我們斷言,真理受到了壓抑,那我們當然是從這一前提出發的,即我們知道這一真理,而這種知受到了壓抑。換言之,我們擁有某種“無意識的知”。我的心理分析的經驗(不僅僅是對別人而且也對我自己)告講我,確實存在着這種知。不管我們願意與否,我們感知這個客觀的實在。我燈的撼官是這樣組織起來的,當我們面對客觀實在的時候,使我們可以藉助於視覺、聽覺、嗅覺和觸覺作出反應,同樣,我們的理智也可以認識客觀實在,也就是說,按照事物的本來面目來看待它們,簡而言之,就是把握真理。當然我指的不是只能藉助科學儀器和方法才能認識的那部分客觀實在。我說的是通過集中精力地“看’便能理解的那些事物,特別是心理方面的客觀實在——我們自己的和他人的。當我們遇到一個危險的人或一個完全值得信賴的人的時候,我們知道。如果我們受騙了或者被剝削了,或者被人視為愚人,或者我們自己欺編了自己.我們也都清楚。人的行為的所有主要東西我們幾乎都知道,就象我們的祖先令人驚訝地知道天體運行軌道一樣,他們意識到他們的知並且運用這種知識,而我們則壓抑我們的知,因為如果這種知識總是被意識到,那我們的生活就太困難和象我們自己勸自己所說的那樣,“太危險”了。為這一論點找到證據是很容易的,比如說在許多夢魔中,我們對別人(和我們自己)的本質有着深刻的理解,而在醒着的時候好象全然不存在這種理解。(在《被忘卻的語言》[註:1951])一書中我列舉了一些這種“理解之夢”的例子。)還有一個例子,有時一些認識和領悟會使我們對一個人的看法頓時發生根本的轉變,而我們又有一種感覺,好象早就知道這一點似的。此外,在令人痛苦的真實想法就要暴露出來的時候,人們往往產生一種抗拒心理,比如說,在許諾的時候,在一些不聰明的表述中,在精神恍惚的狀況下,或者常有這樣的一剎那,我們順帶說出自己與大家相矛盾的一貫看法,而這種看法一說過好象馬上又被忘記了似的。實際上,我們把大部分的精力都花費在如何隱藏我婦所知道的東西而不讓我們自己知道這方面。我們的知受到這種壓抑,其程度之嚴重怎麼說也不過分,在猶太教法典中記載了這樣一個神話,形象地說明了關於真理受到壓抑的思想:在一個嬰兒誕生的時挨,天使將撫摸他的前極,目的是使他忘掉在出生的剎那他所知道的一切真理。倘若他不忘掉這些真理,那他以後的生活將是無法忍受的。
  讓我們回到我們要說的主要問題上來。生存注重的是真象,反對虛幻的假象。從這種意義土說,任何擴大生存領域的努力都意味着我們對周圍世界、他人以及我們自我的真實存在有了更多的了解。佛教的中心思想是,只有透過表面而把握了真實才能達及真正的生(這種思想在猶太教和基督教學說中也起着一定的作用)。我們必須把佛教的這一思想作為一個要素加以吸收.否則便無法實現猶太教和基督教確立的主要的倫理目標——克服欲望和仇恨。


奉獻、分享和犧牲的意願

  現代社會的出發點是:重占有的生存方式是人根深蒂固的本性,因而也是無法改變的。還有一個信條也是建立在同一思想基礎之上,按照這個信條,人生來就是懶惰和被動的,假如沒有物質上刺激吸引他或者受飢餓和對懲罰的恐懼的馭使,那他既不願勞動,也不願做其他的什麼事。這一信條為大多數人所接受,並且成為我們制定教育和工作方法的準繩。但是,這只不過表明我們想要證明自己的社會制度的價值而己,為此,我們給它們貼扛標籤,說它們是符合人的本性需要的。關於人生來就自私和懶惰的理論,在我們看來是符合實際的,但是,對過去和現在的許多不同文化社會的成員來說,這種理論則是不真實、不符合實際的。
  真正的事實是.重占有和重生存這兩種生存方式都存在於人的本性之中,是兩種可能性,我們維持自身生存的生物本能強化了重占有的生存方式,但是,自私和懶惰不是人的本性所固有的唯一傾向。
  我們人生來就有一種要求真正地生存的深刻願望:去表現我們的能力、有所作為、與別人聯繫在一起以及擺脫利己欲的束縛。為了證明這一論點的真理性,我們可以找到許多證據,足以寫成一部書。D.O.赫布對這一問題的核心做了概括性的說明,他說:關於人的行為,需要弄清楚的只有一個問題,即他們的不主動性而不是他們的主動性。為了證明這一命題我提出以下六點。
  1.對動物行為的觀察。實驗和直接的觀察表明,許多動物即使在沒有物後報酬的情況下仍然樂意從事困難的任務。
  2.神經生理實驗證明了神經細胞固有的活動性。
  3.幼兒行為。新近的研究表明,幼JL具有對複雜的刺激作出積極反應的能力和要求。這與弗洛伊德的假設是矛盾的,按照他的似設,幼兒把外部刺激體驗為一種威脅,從而激發自己的攻擊性以抵抗這種威脅。
  4.學習行為。許多研究表明,兒童和青年人之所以“懶”,是因為要學的東西是通過枯燥、死板的方式傳遞給他們的,他們對此沒有真正的興趣。一旦這種壓力和枯燥乏味不復存在,同樣的一些學生卻表現了極大的積極主動性。
  5.勞動行為。E.梅約曾做過一項具有經典意義的實驗。他證明,當工作人員知道自己在參加一項實驗的時候,一件本來枯燥乏味的工作也會變得有意思起來。當然,進行實驗的人應是樂觀、有才華和知道怎樣去喚起他們的好奇心和參與感的。在歐洲和美國的一批工廠里所做的研究都顯示出同一結果。企業領導層的習慣看法是:工人對積極的合作不感興趣,他們只知道提高工資。因此,用以刺激勞動生產力提高的最合適的辦法是利潤分成而不是參與決策。聯繫企業領導層所提供的勞動條件,這樣說是對的。但是經驗表明,那些對工作毫無興趣的工人,一旦有機會在其勞動場所發揮自己的主動權、承擔一定的責任和了解全部生產過程以及自己在這一過程中所起的作用,就會發生令人驚訝的變化。他們變得富有創造性,積極、富於想象力和更為滿足。不少工廠的領導也都相信這一點。
  6.社會生活和政治生活中的大量事實。關於人不願做出犧牲的假設顯然是錯的。在第二次世界大戰開始的時候,邱吉爾曾要求英國人付出“血、汗和眼淚”。他不是在嚇唬他們,而是要喚起人們內心深處樂意犧牲和為共同體做貢獻的欲望。戰爭期間,面對城市所遭受的狂轟濫炸,英國人《還有德國人和俄國人》的所作所為告訴我們,共同的苦難並沒有使人們失去勇氣,相反卻堅定了受攻擊一方的反抗決心。以為通過恐怖的攻擊就可以瓦解敵方的鬥志,從而更快地結束戰爭的想法被證明是錯誤的。
  戰爭和苦難比和平生活更能喚起人的犧牲精神,在和平時期最為盛行的則是自私自利的行為。對於我們的文明來說,這真是一種令人悲哀的現象,令人寬慰的是,在和平年代,在某些場合,個人的行為也顯示出人的團結和忘我精神。工人的罷工運動,特別是一次大戰之前的工人罷工,就是這種基本上無暴力行為的一個實例,工人們要求提高工資,同時他們也為維護自己的尊嚴和人的團結精神去鬥爭,甘願冒風險和不怪艱難。這些罷工既是一種“宗教”現象,也是一種經濟現象。在我們這個時代也有這樣的一些罷工,但是今天的罷工盈要都是出於經濟上的要求,雖然最近一個時期要求改善工作條件的罷工有所增加。
  奉獻、分享和樂意為他人傲出犧牲這種要求,在從事某些社會工作的人員身上仍然可以看到,如護士,醫生、僧侶、修女,等等。在從事這些職業的人員當中.如果說不是大多數,至少也有很多的人只是在口頭上表示願意按照助人為樂和勇於犧牲的道德精神要求自己。但是,也有相當多的人的性格是與他們所承認的那些價值觀念相一致的。幾個世紀以來出現的許多宗教的、社會主義或人道主義團體,也都強烈地表現出這些要求。那些不要任何報酬而貢獻自己血液的人,其動機就是奉獻。那些冒着生命危險去搶救別人生命的人,其行為也達到了一種忘我的境界。凡是具有真正的愛的人,都會表現出一種以奉獻為樂的精神。虛偽的愛情,即兩個人的利己主義,會使人變得更為自私自利(情況往往都是這樣)。真正韻愛則更能使人去愛別入和去奉獻。如果愛上了某一個人,那真正愛着的人愛的是整個世界好。有不少的人,特別是青年人,對其富有的家庭中的那種奢侈和自私是無法忍受的。他們的父母期望自己的孩子能“得到他們所希望的一切”,然而他們的孩撲們卻起來造反,他們不願過一種死的與世隔絕的生活。因為實際上他們並沒有得到他們所希望的一切,他們渴望得到的是他們所沒有的東西。
  關於這種行為有一些發人深醒的實例。比如說,在羅馬帝國時期,一些出身社會上層的子女們就飯依了貧窮和愛的宗教信仰,佛也是一個例子,他身為王子,本來可以盡情地去享樂和過一種奢侈的生活,但是他發現,占有財富和消費會使人變得不幸和痛替。在近代史上(十九世紀後半葉)也有一個例子,這就是民粹派,他們大都出身於社會上層。由於無法忍受他們生來就過着的遊手好閒的生活,看不慣周圍不公正的現象,這些年輕人離家出走,與貧苦的農民相結合。他們與農民生活在一起,並通過這種方式為俄國的革命鬥爭打基礎。
  在美國和聯邦德國也有類似的現象。一些出身於富有人家的子女,對他們所過的那種奢侈的富裕生活感到無聊、沒有意義。世界對窮人所抱的那種無所謂的態度和出於利己主義的動機日益走向核戰爭的趨勢,是他們特別無法忍受的,因此,他們離開自己熟悉的生活環境,去尋求一種新的生活方式。然而這沒有什麼結果,因為建設性的努力看起來是沒有希望的。他們中間的許多人本來都是他們那一代人中最敏感、最理想主義的一群。但是,由於缺少傳統、不成熟、沒有經驗和政治眼光,許多人逐漸失去了信心。他們為自戀心理所迷惑,過高地估計了自己的能力和可能性,並企圖藉助暴力去實現那些不可能的東西。他們與一些所謂的革命團體為伍,想用恐怖行動和毀滅的方法來拯救這個世界。他們不知道這樣做只會有利於普遍的暴力和非人門生傾向的發展。他們頭去了愛的能力而只願意去犧牲自己的生命。對那些有着愛的熱望但又缺乏或喪失了愛的能力、把犧牲自己的生命當作是愛的能力的最高表現的人來說,自我犧牲往往是一種解決問題的辦法。但是,這些決心做出自我犧牲的年輕人和那些具有愛的殉道者們有着極大不同。那些殉道者是要生活的,因為他們熱愛生活,他們之所以接受死亡,只是為了自己不背叛自己。我們那些決心去毀滅和犧牲自己的青年男女們是被台,但是他們也是控訴人,因為他們的所作所為說明,在我們的社會制度里,一些最好的年輕人陷入孤立和絕望的狀態之中,為了擺脫這種絕望的處境,除了狂熱和毀滅之外,別無出路。
  人需要有一種與他人結合為一休的感覺,這種要求深植於人類的生存條件之中,是人的行為的最強大的動力之一。極小部分本能決定的東西與最大限度精神能力的發展相結合,使我們人失去了本來所具有的與自然界的統一性。為了不致因感到完全孤立而發瘋,我們必須與我們周圈的人和自然界形成一個新的整體。與他人結為一體是人的需要,其表現形式是多樣的:與母親、偶像、一個氏族、民族、(自己所屬的)階級、宗教、某一學生組織以及行業組織都有一種共生的聯繫.這些聯繫在許多方面當然是互相衝突的,有時這種共生的從屬感還表現為一種傲烈的形式,比如說,在一個教派那裡,在一群私設刑堂的匪徒中間以及在極端的民族狂熱情況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的時候,人們那種要與自己的整體保持一致的要求非理性地爆發出來,這是最富有戲劇性的情況之一。一夜之間,人們放棄了他們終生信奉的和平主義、反軍國主義或社會主義立場:科學家們也丟掉了他們經過數十年的訓練所具有的那種客觀、批判的思維和中立立場,倒向那種偉大的我們認同感。
  與他人結為一體的要求不僅僅體現在象施虐狂、破壞行為這樣一些最低級的行為方式中,也體現在最高級的行為方式里,比如說基於某種理想或信念而表現出來的那種團結精神。人之所以要適應環境,這種要求也是主要的原因。人害怕被排斥在外,這種恐懼比對死亡的恐懼還要大。對任何一個社會來說,最關鍵的是促進社會發展以及在一定條件下能夠促進社會發展的那種聯合和團結。
  基於這些想法,我們可以得出結論說,在人的身上存在着兩種傾向一種是盧亨傾向,這種力量說到底是來自人想活下去的生物要求.另一種是生存傾向,即以奉獻、分享和犧牲為樂,這種意願則來自人生存的特定條件,特別是因為人有通過與別人結為一體而克服自身的孤立感這種需要。既然在每一個人的身上都存在着這兩種對立的素質,那麼,在這兩種可能性中,哪一種占上導地位,就要由社會的結構及其價值觀和規範來決定。那些有利於人去追求財富、從而也有利於重占有生存方式的社會,是以人的一種潛能為根基的;而那些促進人重生存和共同分享一切的社會則是以人的另一種潛能為根基的。我們必須自己做出決定,在這兩種潛能中選擇哪一個來加以培植,同時又意識到,安們的決定在很大程度上是受一個社會的社會經濟結構制約的,社會讓我們優先做出這一選擇或那一選擇。
  根據我對群體行為的觀察,我傾向於這樣一種觀點,即形成兩個極端的只是一小批人,他們代表着兩種根深蒂固、幾乎是無法改變的類型——重占有型和重生存型。而在大多數人身上,兩種可能性都存在,哪一個占主導地位和哪一個受壓抑則取決於環境因素的影響。
  我的這一觀點與廣為流傳的心理分析理論教條是矛盾的。按照這一教條,在嬰兒和幼兒時期,外界的因素對人的個性形成雖然有着決定性影響,但是在這一時期之後,人的性格一旦固定形成了,外界的作用幾乎無法再改變這種性格。這一教條之所以這樣廣泛地為人所接受,是由於大多數人童年生活以及後來生活的基本條件依然如舊,因為他們的社會狀況一般來說沒有發生變化。有無數情況表明,環境的急劇變化能使人的行為亦發生深刻變化。這就是說,如果不再促進消極素質的發展,那積極的南路就會旺盛成長。
  我們來總結一下:奉獻、分享和犧牲意願的強烈性和頻繁性是沒有什麼可驚訝的,只要我們正視人類的生存條件。令人感到驚訝的是,人的這一需求受到這樣大的壓抑,以致在工業社會(和其他的許多社會)里,利已主義成為規則,而凶結精神成了例外。但是矛盾的是,導致這種現象的原因恰恰是人希望與他人結為一體的要求。一個建立在賺取一利潤一個人財產原則上的社會也造成了一種以占有為導向的社會性格,占統治地位的行為模式一旦固定下來,任何人都不願做一個局外人或者說被排斥出去的人。為了不冒這種風險,每一個人都順從大多數人,而把這些人聯繫在一起的東西恰恰是他們彼此之間的對抗。
  鑑於利己主義的統治地位,我們這個社會的掌權人認為,只有物質上的好處,即獎賞,才能推動人,鼓吹團結和犧牲精神是無人聽信的。所以,除了戰爭時期,這樣的一些號召是很少聽到的,從而也放棄了通過某種更好口號可能帶來的結果來教育自己的機會。
  只有當社會經濟結構發生了根本性的變革,並有了另一種全然不同的人的本性觀,人們才會知道,為了影響別人,賄賂並不是唯一(或最好)的辦法。

第六章 關於重占有和重生存取向的其他方面

安全感——不安全感

  停止不前、固步自封和倒退,簡而易之,依賴於自己所擁有的一切,這是一種很大的誘惑。因為一個人清楚自己有什麼,因此他感到安全,他可以緊緊抓住這些東西不放。我們害怕沒有把握和不肯定的事物,所以避免接近這些事物。在向着未知的領域邁出一步之後,我們知道這一步並不危險,但是在這以前,這一步會帶來什麼後果是有風險和令人恐懼的。只有舊的東西、經過試驗的東西才是安全可靠的,至少看上去是這樣。每邁出新的一步都有失敗的危險,至少看上去是這樣。每邁出新的一步都有失敗的危險,這也就是人為什麼害怕自由的原因之一。(參閱弗羅姆《逃避自由》一書)
  當然,在人生的不同階段,“舊的東西和習慣的東西”是不一樣的。當我們還是嬰兒的時候,我們只有自己的身體和母親的乳房(我無法將二者區別開來)。然後,我們開始在世界中尋找自己的方向,並為自己找到一個位置,於是我們開始要求占有一定的物。我們有母親、父親、兄弟姐妹、玩具。接着我“獲取”知識,有了工作和社會地位,有了妻子和孩子,通過購置一塊墓地、簽定人壽保險以及立下“最後的意志”——遺囑,我們甚至也有了一種死後的生活。
  儘管占有物能給人一種安全可靠感,但是我們仍然欽佩那些有着新的想象、開創新的道路和勇於開拓的人們。在神話中,英雄就是這種生存方式的象徵。英雄是勇敢的人,他勇於離開他所有的東西——他的故土、家庭和財產,走進未知的領域,他不是無所畏懼,而是沒有為這種畏懼所嚇倒。在佛教傳統中,佛是英雄,他放棄了自己占有的一切:財產、地位、印度神學所賦予他的信念以及家庭,而走上了一條孤寂的人生之路。在猶太教中,亞伯拉罕和摩西也是這樣的英雄。基督教中的英雄是耶穌,他一無所有,在世俗的眼光里他什麼也都不是,但是他的所作所為都洋溢着對所有的人愛。
  希臘人的英雄是世俗的英雄。他們的目的是勝利、滿足自尊心和征服。但是,就象宗教中的英雄一樣,赫拉克勒斯和奧德修斯也都敢於出走,不怕前面的艱難險阻。童話中的英雄也是按照同一理想塑造的。他們離開家鄉,開創自己前進的道路,敢於面對未知的世界。我們讚美這些英雄,因為我們深深地感到,他們所走的道路就是我們的道路,假如能象他們那樣就好了。但是,我們害怕,所以覺得自己做不到這一點,只有英雄才能做到。英雄成了偶象。我們將自己前進的能力轉移到英雄身上,而我們自己則原地不動,因為我們不是英雄。
  我們可以這樣來理解這些想法,即成為英雄是令人嚮往的,但這是不合情理的,也違背我的利益。然而,這樣想是不對的。那些小心謹慎的人和占有財產的人自以為可以高枕無憂,但是絕對不是這麼回事。他們依賴於自己的財產、金錢、聲望及其自我,也就是說,依賴於除他自己以外的那些東西,但是,假如他們失去了他所有的東西,那他們將會變成什麼樣子呢?事實上,人所擁有的任何東西都可能丟失。最明顯的就是財產,隨着財產的喪失,通常還會失去社會地位和朋友,人隨時可能失去他的生命,或遲或早,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不可避免的。
  如果說,我是我所占有的物,那如果我失去了我所占有的東西,我又是什麼樣的我呢?我只能是個失敗者,一個被打垮的、可憐的人,是錯誤的生活方式的證明。因為我可能失去我所占有的東西,所以我天天擔心我將失去這些東西。我害怕竊賊,害怕經濟形勢的變化,害怕革命,害怕疾病和死亡,我害怕去愛,害怕自由、發展、變化和一切未知的事物。我終日生活在憂慮中,患有慢性疑心病,不僅僅懷疑自己有病,而且懷疑我可能會遭到的損失,我變得謹慎、保守、冷酷、多疑和孤獨,我的動力就是更多地去占有。易卜生在他的詩劇《培爾·金特》中,成功地刻畫了這樣一個自私自利的人。培爾的心目中只有他自己,他是一個極端的利己主義者,他以為他是他自己,因為他只是“一系列的欲望”。到了晚年,他發現,由於其生活方式是重占有取向的,所以,他從來就不是他自己,而是一個不成熟的半成品,一個沒有芯的蔥頭。
  在重生存的生存方式中,由於害怕失去自己所占有的東西而產生的那種恐懼感和不安全感是不存在的。如果說我存在,那我就是我,而不是我所占有的東西。任何人都不能盜取我什麼,也不會威脅到我的安全感和個性。我的中心就在我自身,即生存和表達我自己力量的能力,這種能力是我性格結構的一部分,取決於我。這說的是生活的正常狀態,而不是說象疼痛難忍的疾病、折磨和其他的特殊情況,在這種情景下,大多數人都會喪失其生存能力。
  在重占有的情況下,所占有的東西越用越少,然而生存則隨着實踐與日俱增。(《聖經》中永不凋謝的“燃燒着的荊棘”就是這一矛盾的象徵)理性的力量,愛的力量,藝術和智能的創造力,這些本質特有的力量在實際運用中得以發展。一個人不會因為奉獻而失去什麼,相反,一個抓住自己東西不放的人才會失去他的東西。在重生存的生存方式中,對我的安全感的唯一威脅則在我自己身上,即對生活和我的創造力缺乏信心、退化的傾向、向心的懶惰以及聽任他人擺布自己生活的態度。但是,這些危險並不是重生存的生存方式的必然屬性;相反,可能失去一切的危險則是重占有生存方式所固有的。


團結——對抗

  鈴木大拙先生把一位日本詩人與一位英國詩人做了比較,他談到了那種對於某物並不占有它,但卻愛它、喜歡它和從它那裡獲得快樂的內心體驗。但是實際上,對現代的西方人來說,不占有而感到快樂是難以做到的。但是,鈴木先生所說的那種心態對我們來說並不完全陌生。如果一位漫遊者看到的不是一朵花,而是一座山峰,一片草地,或什麼無法拿走的東西,那鈴木大拙先生所舉的例子也就不那麼合適了。當然,許多人,或者說大多數人除了說些人云亦云的老一套之外,他們並沒有真正地看那座山,但能說出山的名字、高度,或者想去攀登它(登山欲也是把物據為已有的一種形式)。但是,一些人也能真正地去看一座山並從中獲得快樂。對音樂來說也是這樣,喜歡音樂也許會是一種將音樂據為己有的行為。比如說,我買了一張我所喜歡的唱片,或因為大多數喜歡藝術的人都“消費”這張唱片。但是,也有為數不多的人,他們沒有那種“占有”的衝動,而是從音樂本身中獲得快樂。
  有的時候,可以從人的面部表情上看到這樣一種反應。前不久,我在電視裡看到了一家中國雜技演員的出色表演。攝像機的鏡頭往往轉向觀眾,為了搏捉觀眾的反應。這些活潑精彩的表演使大多數觀眾的臉上煥發出一種光彩而顯得那麼精神。只有少數人無動於衷地坐在那裡。
  在小孩子面前也是這樣,人們往往也顯得喜歡他們,但並不想占有他們。我想,這裡面也有一些自我欺騙的現象,因為我們願意扮演喜歡孩子的角色。儘管有這樣一些懷疑,但是我覺得,對孩子產生的那種真正發自內心的反應並不少見。其部分原因可能是由於人們不害怕孩子,而害怕青年人和成年人。由於在孩子面前我們沒有恐懼,所以我們才能去愛,如果我們心裡害怕的話,那我們就不會去愛。
  在人與人的關係中,我們還可以看到許多這種沒有占有的欲望,但能從與另一人在一起中獲得快樂的實例,這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男女之間互相吸引的原因有很多,比如說姿態、趣味、觀念、氣質、全部人格。只有對凡是喜歡的就必須要占有的人來說,這種傾慕通常會喚引性占有的欲望。對那些重生存的人來說,他們能從與一個男人或女人在一起中獲得享受,為對方所吸引,但不象坦尼森在詩中所說的那樣,一定要“摘取”他(她)。
  對一個重占有的人來說,凡是他所愛和所欣賞的人他都想占有。從父母與子女、教師與學生以及朋友之間的關係中可以觀察到這一點。夫妻雙方都想獨占對方,但對從對方的親近中所獲得享受又不滿足。所以,他們都妒嫉那些想“占有”同一個人的人們。夫妻二人都抓住對方不放,就象船沉落水的人抓住一個木板不放一樣。以占有為目標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充滿着嫉妒和衝突,是壓抑的和沉重的。
  一般地說來,在重占有的生存方式里,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以競爭、對抗和恐懼為其特徵的。在以占有為目標的人與人的關係中所存在的那種對抗性因素,是由占有這一心態的特性決定的。如果我的自我感覺建立在占有基礎之上,因為“我是我所占有的物”,那麼,占有的意願就會變成一種要求越來越多,直至最多地占有某物的欲望。換句話說,占有欲是重占有的取向的必然產物。這種占有欲可能是吝嗇人式的、謀利者式的、好色之徒式的或慕男狂女式的。他的欲望不管是因為什麼而引發的,他總沒有夠的時候,也從不滿足和罷休。
  人的身體有許多需要,比如說飢餓,這些需要是受生理條件限制的,總有一個極限。然而心理上的欲望——每一種欲望都是心理上的——是無止境的,即使這種欲望通過身體而得到滿足。因為這種欲望本來要克服的是內心的空虛和無聊、孤獨和抑鬱,而這些都不是可以通過滿足欲望來消除的。因為對一個人來說,他總會這樣或那樣失去他所占有的東西,所以,為了使自己的生活免受這種危險的侵襲,他必須更多地去占有。假如一個人想要更多的東西,那他必然害怕周圍的人想奪取他所占有的東西那種具有攻擊性的意圖。為了防止這種進攻,他自己必須更為強大和先發制人,也就是說要更具有攻擊性。但是,不管生產的規模有多大,生產從來不會跟上無限的需求的發展,那麼,為了占有最大的份額,必須展開鬥爭,個人與個人之間充滿着競爭和對抗菌素。即使生產的發展達到了一種絕對剩餘的階段,鬥爭仍將會持續下去。於是,那些生來健康狀況較弱和不那麼具有吸引力以及能力和天賦較差的人就會十分嫉妒那些在這些方面比自己占有“更多”的人。
  重占有的生存方式以及由此產生的那種占有欲必然會導致人與人之間的對抗和鬥爭,對一個民族來說是這樣,對個人來說也是如此。只要個人的主要動機仍然是重占有和貪慾,那在由這樣的個人組成的民族之間必然會進行戰爭。一些民族不可避免地要嫉妒另一個民族所占有的東西,並試圖通過戰爭、經濟壓力和威脅來得到。他們採用這種方法,主要是反對那些較為弱小的民族,為了進攻一個較為強大的民族,他們便與其他國家結成聯盟,這樣就會更為強大。甚至在只有一線獲勝希望的情況下,一個民族也會進行戰爭,這並不是因為它的經濟狀況不好,而是因為重占有生存方式那種根深蒂固的要更多地去占有和征服的欲望。
  當然也有和平的時代。但是我們必須在兩種和平中劃清界限,一種是持久的和平,另一種只是積蓄力量和軍備的時期,換句話說,一種是持久的和諧與和平,一種只是長期的停火狀態。在十九和二十世紀,雖然有這樣一些停火時期,但總的說來,在歷史的舞台上,主角之間持續不斷的戰爭狀態仍然是這兩個世紀的主要特徵。只有當重占有的結構為重生存的結構所取代之後,各民族之間才能實現持久的和平,即持續的和諧狀態。有人說,在追求財富和利潤的基礎上也能保持和平,這種觀點是幻想,而且是危險的幻想。因為這種幻想使人們認識不到,他們必須做出一種明確的選擇,或者從根本上改變人的性格,或者永遠是戰爭。其實這種選擇古已有之,領導人選擇了戰爭,民眾追隨他們。但是在現今和未來的時代,新武器的破壞力不斷增大,已經達到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其後果是,這種選擇不再是戰爭,而是自殺。
  對於民族之間的戰爭來說是這樣,對於階級鬥爭來說也是這樣。在建立在戰有欲原則基礎之上的社會裡,階級之間、剝削者與被剝削者之間的鬥爭從來就有。在沒有剝削的條件下(因為這種剝削在經濟上是不可能的),那也不曾有過階級鬥爭。但是,只要占有取向占主導地位,那麼在任何社會中,甚至在最富有的社會中也會有階級。如果說需求是無限的,那麼即使生產規模擴大到了極點,也跟不上想比別人占有得更多這種幻想。那麼,那些較為強大、聰敏或者由於某種條件而處於有利地位的人必然會努力保證自己的領先地位,並試圖用強迫、暴力或計謀的方式從比他們弱小的人身上獲得更多的好處。被壓迫的階級將會推翻統治者而自己成為統治者,依此往復,循環不已。只要人的心靈還為占有欲所左右,階級鬥爭就不會停止,儘管鬥爭會採取某種溫和的形式。所謂的社會主義世紀也充滿着這種占有精神,關於無階級社會的想象同樣也是一種幻想,而且就象在占有欲強的民族之間會實現永久和平的想法一樣,這種幻想也是很危險的。
  在重生存的生存方式中,從感情上人們不重視那種個人的占有(私有財產),因為我並不需要占有某物才能去享受它或使用它。在重生存的生存方式中,從同一事物中獲得快樂的不止是一個人,而是千千萬萬的人,因為不是一定要占有它才能享受它。這一情況不僅使人們沒有必要再去爭吵,而且會使人深刻地體驗到一種人的幸福——分享的快樂。把人緊緊結合在一起的(但他們的個性不受到限制),是他們對某一個人供同的傾慕、愛,或者一種思想、一篇樂曲、一幅油畫,一種禮儀也可以把人們聯結起來,他們甚至可以去分擔痛苦。這樣一種體驗會使兩人之間的關係變得生動並得以保持下去,而這就是一切偉大的宗教、政治和哲學運動的基礎。當然,只有當個人是在真正地愛和讚美時才會是這樣。一旦宗教或政治運動開始僵化,一旦官僚制度開始用陰謀和威脅來束縛人,那麼更多地分享的是物,而不是人的體驗。
  就人的性活動而言,自然界彷佛也造就了一種共同體驗歡樂的原型或者說象徵物,儘管經驗上這種共同分享的滿足和歡樂是不多見的。夫妻雙方往往是自戀、自私和占有欲強的,因此,他們所能感到的,最多不過是同時的歡樂,而不是那種共同分享的快樂。
  為了說明重占有和重生存這兩種生存方式之間的區別,自然界還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更為明確的象徵。男人陰莖的勃起完全是官能的。男人並不象占有某種財產或者某種持久的特性那樣占有陰莖的勃起(當然每個人都有權說,許多男人希望有這種持久的特性)——一旦男人處於興奮的狀態,只要他對引起他興奮的那個人有欲望,他的陰莖才會是勃起的。如果因為某種原因使這種興奮狀態受到干擾,那麼他一無所有。與其他所有的行為形式相反,陰莖的勃起既不能是強迫的,也不能是偽裝的。G.格羅德雖然不那麼有名氣,但卻是最重要的心理分析學家之一。他常說,一個男人說到底只有幾分鐘的時間才是男人,在大多數時間裡他只是個小男孩。格羅德克當然不是說男人從整個人格上變成了一個小男孩,他的這番話是針對許多男人自以為可以證明自己是男人的那一根據而發的。


快樂——享樂

  埃克哈特教士告訴我們說,生動和活力是一種快樂。現代的讀者大概沒有特別注意快樂這個詞,好象埃克哈特說的快樂就是享樂似的。在快樂和享樂之間有着顯着的區別,特別是就重占有和重生存這兩種不同的生存方式而言。這種區別並不易於為人所理解,因為我們生活在一個“沒有快樂的享樂”世界之中。
  什麼叫享樂?人們使用這個詞的方式是不一樣的,但是按照通常的用法,我們最好是把這一詞理解為某種欲望的滿足,為了滿足這一欲望並不一定需要人的積極主動性(即生動、有活力)。這種享樂也會是極大的享樂:在社會上獲得成功、掙更多的錢、中了彩票、通常的性享樂、“盡情的吃”,贏得一場賽馬賭博、酒精飲料、毒品以及神智不清所帶來的那種快感、虐待心理的滿足或殺人、肢解生命的欲望的滿足,等等。
  為了富有和出名,當然要十分積極才行,這裡所說的積極是忙碌的意思,而不是那種“內心的生產、創造”。目的達到了,那他可能會感到興奮或者一種“深深的滿足”,他覺得自己已經到達了頂峰。什麼樣的頂峰呢?可能是興奮的頂峰、滿足的頂峰,或者一種朦朧狀態或縱慾狀態的頂峰。在這種狀態下,人受激情的支配,這些激情雖然是人所具有的,但卻是病態的,因為這些激情不能相應地真正解決人的問題,不能使人變得強大和得到進一步發展;相反,這些激情或遲或早會使人變成畸形的人。極端享樂主義者的享樂、不斷去滿足新的欲望以及我們今日社會的娛樂行業,只會給我們的神經不同程度的刺激,不會使人的內心充滿快樂。一種沒有快樂的生活又迫使人去尋求新的、越來越富有刺激的享樂。
  從這點上說,現代人的處境無異於三千年前的希伯來人。摩西對希伯來人談到他們最深重的罪過,他說:“因為你富有的時候,不歡心樂意的事奉耶和華你的神”(申命記,28,47)。快樂是伴隨着創造性活動而產生的。它不是某種在達到頂點之後就嘎然終止的“體驗高峰”,而是一個高原,是伴隨一個人創造性發揮自己的能力而出現的一種情感狀態。快樂不是極度興奮,不是瞬時即熄的火焰,而是生存本身所具有的持久的熾熱。
  享樂和神經刺激的高潮一旦過去,總是遺留下一種悲哀的情感。從興奮中獲得了充分的享受,但是人卻沒有發展,內在的力量沒有增加。人們試圖打破那種沒有創造性的活動所帶來的無聊,能夠在短暫的時間裡將所有的精力集中在種種目標上,唯獨理性和愛除外。人們想成為超人,而不想成為人。在那成功的瞬間,人們覺得自己的目的達到了,但在成功之後接踵而來的是種深深的沮喪感,因為他們看到,自己的內心沒有發生任何變化。有句古老的名言:一切動物在交媾之後都會惆悵。沒有愛的性生活以及由於強烈刺激而產生的那種體驗高峰也都是這樣,所以高峰一過就是失望。只有當肉體上的親密同時也是愛的親密時,人們才會體驗到性生活的快樂。
  大家知道,在把生存視為生活的意義那些宗教和哲學體系中,快樂的概念起着核心的作用。佛教反對“享樂”,最高的階段涅槃境界就被描述為極樂狀態,關於佛逝世的許多記載和繪畫都說明了這一點。(我感謝已經去世的大拙鈴木先生,他是通過描寫佛逝世時的情況的那幅着名繪畫告訴我這一點的。)
  《舊約》以及後來的猶太人文化傳統雖然對滿足種種欲望的要求發出了警告,但仍把快樂視為生存的基本。《詩篇》是以十五首歌為結尾的,這都是對快樂的最好的讚美。生動的《詩篇》是以恐懼和悲哀開始的,是在快樂中結束的。
  安息日是快樂之日,在彌賽亞時代整個世界將充滿快樂。在先知書裡,關於快樂即將到來的宣告也非常之多,如:“那時處女必歡樂跳舞,年少的,年老的,也必一同歡樂,因為我要使他們的悲哀變為歡喜,並要安慰他們,使他們的愁煩轉為快樂”(耶利米書,31,13);“你們必從救恩的泉源歡然取水”(以賽亞書,12,3);上帝稱耶路撒冷是“我所喜樂可稱讚的城”(耶利米書,49,25)。在《猶太法典》中,快樂也具有同樣重要的意義:“因為履行了誡命(一種宗教義務)而獲得的快樂是通往神聖精神的唯一道路”。快樂被看得如此重要,以至於《猶太法典》做出這樣的規定:近親的死亡如果不到一周,那麼安息日的快樂必須中斷對他的哀悼。虔敬派運動的座右銘是《詩篇》中的一句詩:“樂意事奉耶和華”(詩篇,100,2)。這一運動創立了一種以快樂為根本的生活方式。如果說悲哀和消沉還不算是罪惡,那至少也表明一個人精神上是混亂的。
  在基督教里,“福音”(令人愉快的消息)這一稱謂就已經顯示出快樂和歡愉所具有的中心意義。在《新約》中,一個放棄了占有的人所得到的報償就是快樂,而抱住自己財產不放的人命已註定是悲哀的(參閱:馬太福音,13,44和19,22)。耶穌有許多名言,表明快樂對他來說是重生存的生存方式的伴隨現象。在耶穌對使徒們所作的最後一次講道中,他談到快樂的終極意義。他說:“這些事我已經對你們說了,是要叫我的喜樂存在你們心裡,並叫你們的喜樂可以滿足”(約翰福音,15,11)。
  前面已經談到,在埃克哈特教士的思想里,快樂起着突出的作用。埃克哈特對快樂和笑的創造力做了極美的詩一般的表述:“當父親對兒子笑,同時兒子也以笑相回報的時候,這種笑就會使人產生喜悅,喜悅帶來快樂,快樂又生出愛,愛又造就了人,這個人便創立了神聖的精神。”
  在斯賓諾莎那裡,快樂在其人類學和倫理學體系中具有主導地位。他說:“快樂是一個人從較小的圓滿到較大的圓滿的過渡”(《倫理學》第三部分,情緒的界說,第二、三兩條)。
  我們只有把斯賓諾莎這段話放在他的整個思想體系中,才能完全理解其含義。為了不致於墮落,人必須努力去接近“人的本性的模型”,也就是說成為一個最佳地自由、理智和積極行動的人。他必須充分利用其本性固有的一種可能——善。對他來說,“善是指我們所確知的任何事情足以成為幫助我們愈接近人性模型的工具而方。反之,所謂的惡是指我們所確知的足以阻礙我們達到這個模型的一切事物而言”(《倫理學》,第四部分,序言)。快樂是善,悲哀(tristitia,最好譯為傷感、抑鬱),是惡;快樂即道德,傷感是罪惡。
  快樂就是我們在通向實現自我這一目標的道路上所獲得的體驗。


罪惡——寬恕

  在猶太教和基督教的神學思想中,從根本上說,經典的罪惡概念等於是對上帝意志的不順從。這顯然是由於亞當不順從上帝的緣故。一般說來,亞當的不順從被視為罪惡的起源。與基督教的理解不同,按照猶太教的傳統,這一不順從的行動並不是理解為遺傳給所有後代的“原罪”,而是看作第一個罪惡,即不是其所有後代必然會有的一種罪惡。
  但對這兩種觀點來說,有一點是共同的,即對上帝的不順從是罪惡,不管摩天樓西十誡怎樣說。這並沒有什麼奇怪,我們應該看到,在聖經故事裡,想象中的上帝是非常嚴厲的權威,相當於東方民族“王中王”的角色。假如我們想到,教會幾乎從一開始就適應於某種社會制度,這也沒有什麼可以驚訝的了。不論當時還是現在,是在封建社會還是在資本主義社會,一種社會制度為了能發揮職能,它必須要求個人嚴格遵守法規,不管這些法規是不是符合他的真正利益。這些法規在多大程度上是專制的或自由主義的,用什麼辦法強迫實施這些法規,都不會改變問題的實質,即人們必須學習懼畏權威;而且不僅僅是懼畏那種扛槍的“法律捍衛者”式的權威。為了保證國家正常運轉,僅僅有畏懼還是不夠的。公民必須把這種畏懼內在化,並賦予不順從一種道德、宗教的性質:不順從是罪惡。
  人之所以尊重這些法規不僅僅是因為害怕懲罰,不順從也會引起一個人的罪惡感。寬恕可以消除他的罪惡感,但這種寬恕只有權威才能做出。這種赦罪的前提是:犯有罪孽的人對懲罰表示懊悔,並通過接受懲罰重新表示屈服。開始是罪惡(不順從),接着是罪惡感、重新屈服(以及懲罰)、直至赦罪,從而形成了一種惡性循環,任何不順從的舉動都會導致更加服從。只有少數人不為這種方式所嚇倒。其代表就是英雄普羅米修斯。雖然他不停地受到宙斯殘酷地懲罰,但是他既不屈服,也沒有罪惡感。他知道,從眾神那裡偷取火種並將其傳給人間的行動是團結精神的體現;他雖然不順從,但卻是無辜的。就象人類其他具有愛的英雄們(殉難者)一樣,他衝破了不順從即罪惡這種精神上的禁錮。
  可是,社會不是由英雄組成的。在桌子上的飯菜只是給少數人準備、而大多數人必須為這些少數人的利益服務並不得不以分得一杯殘羹而滿足的那些年代,必然會培養這種不順從就是罪惡的思想感情。國家和教會在這方面通力合作,因為它們必須保護自己自上而下的統治制度不受侵犯。國家需要宗教,這樣才能有一種意識形態,把不順從說成是罪惡,而教會則需要國家本着服從就是善的精神訓練出來的信徒。而國家和教會都利用家庭這一媒介。家庭的職能是,從孩子剛剛開始顯示出自己的意志之晶起,就教會他服從(至遲是從愛情潔教育開始)。必須克服孩子的“任性”,只有這樣,才能保證他今後成為合格的公民。
  在其他的神學或世俗的語言中,罪惡是與專制的結構緊密相聯的一個概念,而專制的結構與重占有的生存方式相一致,在這種生存方式中,中心並不是人自身,而是他所屈服的那個權威。我們不把自身的幸福看做是我們創造性活動的結果,而是將其歸結於我們消極的順從和藉此而換來的權威的友善。我們有了一個我們所信賴的(世俗或宗教的)首腦(國王、女皇或神),我們有了安全,與此同時,我們卻什麼都不是。實際上,屈服不一定被認為是屈服,人們不應受此蒙蔽。此外,屈服也會表現為一種溫和的形式,心理和社會的結構也可能不是絕對的專制,而是部分的專制。事實是,視我們社會的專制結構在何種程度上為我們所內化,那我們也就在何種程度上生活在一種重占有的生存方式之中。
  托馬斯·阿奎那關於不順從和罪惡的觀點是一種人文主義觀點,A·奧厄爾對此做了十分深入的說明。阿奎那的罪惡概念指的不是對非理性權威的不順從,而是指對人的幸福的破壞。[註:A·奧厄爾《托馬斯所說的道德自主性》一文,非常有助於我們理解托馬斯的倫理思想(載於K·德默爾主編《信仰基督和按基督精神行動》,1977,杜塞爾多夫,31-54頁)。他的另一篇論文《罪惡是對上帝的褻瀆嗎?》也很好(載於《神學季刊》1975,慕尼黑)]那奎那解釋說:“上帝只會因為我們的行為違背我們自己的善而受到褻瀆”(托馬斯·阿奎那《反異教大全》,3,122)。為了能夠理解他的這一立場,我們必須先明確一點,即在阿奎那看來,決定人的幸福(bonum humanum)的既不是任意滿足純主觀的願望,也不是本能的要求(斯多噶派稱之為“自然的”要求)或上帝的專斷。在他看來,決定幸福的是我們對人的本性的合理理解以及建立在這一基礎之上,能夠保證人最優發展和幸福的規範。(作為教會順從的兒子及其教團順從的成員以及一個反對革命教派的現存社會制度的捍衛者,阿奎那決不是某種非專制倫理學的真正代表;他使用不順從一詞來表示兩種不順從,有助於掩蓋其立場的內在矛盾性。)
  如果說,不順從意義上的罪惡是專制結構即占有取向結構的一個組成部分,那麼在非專制結構即生存取向結構中,歷來的概念有着截然不同的含義。這種含義在關於罪惡的聖經故事中也能找到。我們如果不是象通常那樣解釋這一故事而是換個角度來看,就會明白。上帝將人安置在伊甸園中,並警告他不應吃生命之樹和善惡樹上的果實。上帝耶和華看到“那人獨居不好”(創世紀,2,18),於是他便造成了一個女人。男女應該結為一體。“當時夫妻二人,赤露身體,並不羞恥”(創世紀2,24)。對此,人們通常是從習俗的性道德角度出發來加以解釋。按照習俗的性道德,他們當然會感到羞恥,如果他們的生殖器官是裸露着。但問題是,這是不是這句話的全部內容?在一個更深的層次上,這句話也包含着這樣一個內容:雖然男女一絲不掛地站在一起,但他們並不覺得羞恥。他們之所以能不覺羞恥,是因為他們彼此都不覺得對方是陌生的和互相隔離的個人,因為他們是“一體”。
  他們在成為真正的人之前的狀況;在始祖犯罪之後,情況發生了根本變化,他們成了完全意義上的人,也就是說,他們有了理智,覺察到善惡之分,覺察到他們自身是單獨的個人,覺察到最初的那種一體已經破滅以及人們彼此之間有了距離和陌生感。他們彼此之間很近,但是感覺上是隔離的和遙遠的。他們感到最大的羞恥是:“赤裸着”站在另一個人面前,以及意識到相互間的異化和將彼此分隔開來的深溝。他們用無花果樹的葉子“為自己編作裙子”(創世紀,3,7),避免人與人之間毫無保留地接觸,避免相互看到赤裸裸的對方。但是,羞恥和罪惡不會因為他們將其掩蓋起來而不復存在。他們不是懷着愛的情感去努力接近對方。在肉體上他們彼此之間也許會有欲望,但是肉體上的結合治不好人的異化。從他們對對方的態度上可以看出,他們彼此不愛:夏娃並不想保護亞當,亞當也沒有保護夏娃,他為了逃避懲罰而把責任推給夏娃。
  他們犯下了哪些罪過呢?他們的罪過是:彼此都變成了分離的、孤立的和利己的人,而這樣的人是無法通過愛的結合來克服彼此之間的隔閡。這些罪惡的根源在於人的生存本身。因為原始的與自然界的那種和諧關係已經不復存在,而這種關係是動物的特徵,動物的生活是由其天生的本能決定的,人則是有理性天賦和自覺的,讓他不意識到他與所有其他人相分離的狀態是不可能的。在天主教神學中,人與人之間沒有愛的橋梁、彼此完全分離和異化這種生存形式稱做是“地獄”。這種狀態是無法忍受的。我們不得不尋找某種方法克服這種絕對孤立狀態的折磨:或屈服,或統治,或讓我們的理智和意識沉默。但是,所有這些努力只能獲得短時間的成功,並且堵住了使問題真正獲得解決的道路。只有一種辦法能拯救我們,使我們免受地獄之苦,這就是從自我中心的禁錮中掙脫出來,伸出手,“與世界結為一體”。如果說以自我為中心的那種分離的存在罪大惡極,那這一罪孽將通過愛的行動得到寬恕(atoned)。英文中atonement(贖罪、抵償罪過)就表達了這樣一種觀點,因為從詞源上說,這個詞來自英語at-one-ment(結合為一體),在中古英語中是聯合、結合的意思。分離的生存這一罪惡不需要寬恕,因為這不涉及到不順從行為的問題。但是對此必須加以醫治,醫治的唯一辦法不是承受懲罰,而是愛。
  R·馮克告訴我,某些教父亦贊成耶穌的非專制性罪惡的概念,把分離視為罪惡。奧里伊內斯說:“凡有罪惡的地方,那裡都存在着差異、分裂……,凡美德和善舉占主導地位的地方,那裡只有純一、完整。”馬克西姆斯神父說:“人類本來應該是一個和諧的、你我之間沒有衝突的整體”,由於亞當的罪惡,“現在卻變成了一群塵埃似的個人。”關於亞當的原始整體性受到破壞的類似觀點也見於聖奧古斯丁(奧爾教授曾指出這一點)和托馬斯·阿奎那的着述中。H·德呂巴克對此加以歸納,他的結論是:“作為‘重建’的善舉和功德,解脫必然也是重新獲得失去的整體,即重建人與上帝那種超自然的整體統一,同時也是重建人與人之間的整體統一”。(《天主教共同體》,1943科隆)
  我們來總結一下,在重占有的生存方式中,即在專制的結構中,不服從就是罪惡,消除這一罪惡的方法是懺悔、懲罰和再一次屈服。在重生存的生存方式中,即在非專制的結構里,未消除的異化則是罪惡,解決的辦法是全面發展人的理性和愛,使人們結為一體。
  對於始祖犯罪的故事可以做出這樣或那樣的解釋,因為故事本身既含有專制的成分,也含有解放的成分。但是就其本身來說,一方面罪惡被理解為不服從,另一方面又被理解為疏遠和異化,形成針鋒相對的兩種觀點。
  《舊約》中關於建造巴別塔的故事看起來包含着同一思想:人達到了一種和諧地境界,其象徵是,人都說同樣的一種語言。由於他們追求自己的力量的野心,由於他們想占有這樣一座規模宏大的塔,結果人自己毀滅了自己的統一而變得分散。從某種意義上說,巴別塔的建造是第二個“罪惡”,即真正的人類的罪惡。上帝害怕人的統一和由於統一而具有的力量,故事因此變得進一步複雜。“耶和華說:‘看哪!他們成為一樣的人民,都說一樣的言語,如今既作起這事來,以後他們所要作的事,就沒有不成就的了。我們下去,在那裡變亂他們的口音,使他們的言語彼此不通’”(創世紀,11,6,7)。在始姐犯罪的故事中,當然也存在着同樣的問題,上帝同樣懼怕人吃了智慧樹和生命樹的果實而獲得力量


對死的恐懼——對生的肯定

  前面已經說過,假如人的安全感建立在他所占有的東西基礎之上,那麼他也不可避免地要害怕失去這些占有物。此處,我想進一步談談這一點。讓人不依戀財產從而也不怕失去什麼似乎能夠做到,但是,讓人不害怕失去生命,不怕死是否也能行呢?所有的人都害怕死嗎?或者說,只有老人和病人才怕死,是不是說,我們知道自己總會死的,而這種知將成為我們一生的負擔?是不是說,因為年紀和病痛的緣故我們距生命的終點越近,那對死亡的恐懼也就越大,越能清楚地意識到這種恐懼?
  我們需要進行大規模的、系統的心理分析實驗研究,來研究從童年到老年整個時期的這種現象,並且把有意識或無意識的怕死表現都包括進來。這些研究不應局限在個人上,而是利用現有的心理分析方法,對較大的群體進行研究。但是,目前尚無這樣的研究,所以,我們不得不根據一些零散的資料暫時做某些推論。
  最明顯的實例大概就是人追求永生不死這種根深蒂固的願望,如旨在保存人的軀體的那些習俗呼信仰都體現了這一願望。這一眯前面已經談過。今天,人們通常是通過“美化”屍體來否認死,特別是在美國,人們藉助掩飾死的方式來壓抑自己對死亡的恐懼。要想真正克服這種恐懼心理,途徑只有一條。佛、耶穌、主張清心寡欲的斯多噶主義者和埃克哈特教士都給我們指明了這條道路:不要死死地抓住生命不放,不要把生命視為一種財產。
  對於死和死亡過程的恐懼其實並不是害怕生命的終止,雖然看起來好象是這樣。伊壁鳩魯說:死與我們無關,因為只要我們尚生存,那死神就沒有到來;一旦死神到來,我們也就不存在了(引自第歐根尼·拉爾修的《名哲言行錄》,X,第125頁)。人們當然懼怕死亡之前的痛苦和折磨,但是這同對死的恐懼是兩碼事。雖然看上去對死亡的恐懼具有非理性的色彩,但是,如果生命也被體驗為一種占有,那就不能這樣說了。那樣,人害怕的就不是死亡,而是失去他所占有的東西:他的軀體、自我、財產以及個性,害怕向着這個無個性的深淵望一眼,害怕陷入“絕望”的境地。
  只要我們仍然活在一種重占有的生存方式中,那我們必然會怕死,任何合理的解釋都不會消除這種恐懼心理。但是,一個人在其彌留之際,由於強烈地感到對生命的愛,由於要回報他人的、能激起我們愛的那種愛,這種恐懼心理會減輕許多。防止對死亡的恐懼心理,不是說要做好死的準備,而是不斷減少重占有價值取向和在生存中成長,是這種努力中的一部分。斯賓諾莎說:“自由的人絕少想到死;他的智慧不是死的默念,而是生的沉思”(《倫理學》,第四部分,命題六十七)。
  知道了怎樣去死,實際上也就知道了怎樣去生。不管什麼形式的財產,我們卻能擺脫占有財產的要求,特別是擺脫我們的自我的束縛,那麼我們對死亡的恐懼也就越少,因為我們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東西。[註:我的這一說明只限於對死亡的恐懼本身,至於那個幾乎是無法解決的問題,即我們的死給愛我們的人所帶來的痛苦,並不包括在內。]


此時此地——過去和未來

  重生存的生存方式只存在於此時、此地(hic et nunc),而重占有的生存方式只存在於過去、現在和將來的時間之中。
  在重占有的生存方式中,與人緊緊聯繫在一起的是他在過去所積攢起來的東西:金錢、土地、榮譽、社會地位、知識、子女以及回憶。他追憶過去,通過回憶過去的感覺(或者說,他以為是感覺)來感覺過去(這便是多愁善感的本質)。他生存在過去。他可以這樣說:“我即是過去的我。”
  未來是對過去將會發展成什麼樣子的預期;在重占有的生存方式中,就象對過去的體驗一樣,也有對未來的體驗。如人們常說,“這個人有前途”,說的就是這種體驗。這句話的意思是說,雖然他現在一無所有,但是將來他會擁有許多東西。福特汽車公司的廣告是這樣說的:“未來您將有一輛福特”,強調的是未來所占有的物,就象期貨交易一樣,貨物都是在未來中買賣着。不管是過去還是將來,對於占有的最根本體驗是同樣的。
  現在是過去和將來的匯集點,是時間的一個中轉站。雖然它把過去和將來聯結起來,但是從質上說並沒有什麼區別。
  生存不是說一定就沒有時間因素,但是,時間並不統治着生存。畫家與顏料、畫布和畫筆打交道,凋塑藝術家則與石料與鑿子打交道,但是,他們“想象”中所要創作的東西卻是超越了時間。這種想象是瞬時的產物,或者說,是許許多多瞬間的產物。但是,在這種想象中,沒有對時間的體驗。對於思想家來說也是這樣。將其思想變為文字有時間上的先後,但是構想本身卻是超乎時間之外的創造性活動的結果。對於生存的表現形式來說也是這樣。對於愛、快樂以及領悟真理的體驗都是此時此地的,而沒有時間上的先後。此時此地即永恆,也就是說沒有時間,人們往往把永恆理解為無限延長的時間,這是不對的。
  我曾談到了與過去的關係,關於這一點必須有一個重要限定。我指的是對過去的回憶、思索和冥想;誰這樣來對待過去,那他的過去就是死的。但是,我們也可以賦予過去以生命。我們可以同樣新鮮地去體驗過去的情景,似乎這一切都是此時此地;這就是說,我們可以重現過去,喚起其生命(象徵性地說,讓死人站起來)。如果我能成功地做到這一點,那過去就不再是過去了,這個過去就在此時和此地。人們也可以體驗未來,似乎未來就在此時此地。比如說,一個人在自己的意識中,完全預想到一種未來的狀態,以致於這只是“客觀上”(也就是說,作為外在的事實)的未來,而不是主觀的體驗。天才的烏托邦思維就具有這種特性(與烏托邦的夢想不同);這也是真正信仰的基礎;不能說,當有當真正的信仰在“未來”得以外在實現之後,才能被體驗為現實的存在。
  由於肉體生存的緣故,我們把時間理解為過去、現在和將來是不可避免的;有限的壽命,必須滿足的肉體上的不斷需求以及自然界,為了維持自己的生存,我們不得不按照其本來的樣子利用它。當然,人無法長生不老,因為人是會死的,他逃脫不了時間的安排。日夜的更替、睡與覺、成長與衰老以及通過勞動來維持生命和保護我們自己的必然性,所有這些因素都迫使我們尊重時間,只要我們想要活着——我們的軀體要求我們活着。尊重時間是一回事,屈服於晨間是另一回事。在重生存的生存方式中,我們尊重但不屈服於時間。假如重占有的生存方式占主導地位,那對時間的這種尊重就會變為屈從。在這種生存方式中,不僅物成為“物”,而且所有的生命的東西都會成為物。在重占有的生活方式中,時間是我們的主人。在重生存的方式中,時間的君主地位被疲黜了,它不再是統治我們生活的專制君主。
  在工業社會裡,一切都受時間的支配。現今的生產方式要求對每一個操作動作都規定時間。不僅對流水線的工作來說是這樣,而是普遍如此;我們的大多數活動都是由鐘錶來調節的。時間不僅僅是時間,時間就是金錢。機器要最大限度地得到利用,因而機器也把自己的節奏強加給工人。
  機器使時間成為人的統治者,只是在閒暇時間裡,人似乎才有一定的選擇。然而,在通常情況下,人安排其閒暇時間就象安排工作一樣。或者,我們什麼都不做,以此來反抗時間暴君,我們蔑視時間的要求,我們以為自己是自由的,如果是的話,實際上也只是假釋出獄過一個星期掃而已。

第三部分:新人和新社會

第七章 宗教、性格和社會

在這一章,我想說明的是,社會變遷與社會性格的變化兩者之間是相互作用的,此外,作為必要的功能的一部分,“信仰”的衝動有助於推動男女們去從根本上變革社會.最後,只有人的心靈發生了深刻的變化,也就是說,人們現在所追求的東西為一個嶄新的目標所取代,新社會才可能出現。


社會性格的基礎

  這種觀點是基於這樣的認識,即一般個人的性格結構和與其所在的社會的社會——經濟結構是相互作用的。我把個人心理結構與社會—經濟結構相互作用的結果稱為社會的性格(Gesellschafs-charakter,早先,1932年,我曾用社會的力必多結構的概念來描述這一現象)。一個社會的社會經濟結構造就其成員社會的性格,使其想去做他們應該做的事。同時,社會的性格也影響社會的社會—經濟結構:一般情況下,它起一種凝固劑的作用,賦予社會制度更多的穩定性;在特殊情況下,他也是炸藥,會炸毀這種社會制度。
  社會的性格和社會的結構之間的關係並非靜止不變,因為二者都是無終止的發展過程。其中一個因素的變化,都會引起兩者的變化。許多革命家認為,首先必須徹底改變社會的政治和經濟結構,然後人的精神必然發生變化。換言之,新社會一旦實現,新人就會自然而然的產生出來。但是,他們忽視了一點,即那些新的精英們就象舊時精英人物一樣,受同樣的性格趨使,從而在革命所創建的新社會、政治制度中重建舊社會的條件。革命所取得的勝利實質是革命的失敗,雖然作為一個歷史階段,它為社會—經濟的發展鋪平道路,但這種發展終究陷入困境而未能達到其目標。法國和俄國大革命就是明顯的例子。值得注意的是,列寧最初以為,一個人性格上的素質對於其能否成為革命者不起決定性的作用。但是,在其生命的最後一年裡,他徹底改變了自己的這種觀點,當時,他清楚地看到斯大林性格上的缺點。他在遺囑中要求,不要讓斯大林作為他的繼承人,因為他有性格上的缺陷。
  一些人則走向另外一個極端,他們主張,首先要改變的人是的本性,即人的意識、價值觀念及其性格,只有這樣才能建立起一個真正的、人道的社會。人類的歷史證明,這些主張是不正確的。如果一些精神上的價值觀念只停留在口頭上,而實際奉行的卻是另一套價值準則,那麼,純粹心理上的變化只能局限在個人和小群體範圍內,或者說,這些變化全然無用。


社會性格和對“宗教”的需求

  社會的性格功能是滿足社會對某種類型的性格的需要和深植於個人性格之中的種種需求。除此以外,社會的性格還有另外一個重要功能,即它必須滿足人們自身對宗教的需求。說得清楚一點:我這裡所用的“宗教”概念說的不是一定與某種神的概念或偶像聯繫在一起的體系,或為人承認是一門宗教的體系,而是說任何一個群體所共有的思想和行為的體系,這個體系給個人提供一個取向的框架和篤信的對象。從這種廣泛的含義上說,不論過去、現在、甚至於將來,一個社會如果沒有“宗教”是不可想象的。
  關於“宗教”的這一定義並沒有對其特殊的內涵做出具體說明。篤信的對象可以是動物、樹木、用金或木製成的像象、看不見的神、一位聖者或凶暴的領袖;祖先、民族、階級或政黨、金錢或者成功。一種宗教可能促進一個人的破壞性傾向,或者愛的意願、統治的欲望以及團結精神;宗教可能有利或有礙於一個人靈魂力量的發展。某種信仰的追隨者也許會把他們的思想體系看作是與世俗領域有着根本不同的宗教體系,或者自以為沒有宗教,而僅僅用實際上的必要性來解釋他們所追求的某些所謂此岸的目標,如權力、金錢和成功。問題並不在於要不要宗教,更主要的是要什麼樣的宗教?這種宗教是能促進人的發展、尤其是促進人的力量的發揮呢,還是阻礙人的成長?
  某種宗教,只要能成功地成為人的行為的動力,那麼它就不僅僅是一系列教條和信念的總和。它深深紮根於個人的特殊的性格結構之中。如果它為某一群體所共同信奉,那就深深紮根於其社會的性格之中。因此,我們應該把自己的宗教立場看作是我們性格結構的一個方面,因為我們的生存即意味着我們追求和篤信某種東西,而我們所追求和篤信的則是我們行為的動力。但是,一個人對其真正追求和篤信的是什麼往往一無所知,他們把自己“正式的”宗教信仰與其真正的、秘密的宗教信仰混為一談。比如說,一個人崇拜的是權力,但是他公開信仰的卻是愛的宗教,那對權力的信仰則是他秘密的宗教,那麼他的正式的宗教信仰,比如說,基督教,只是他的一種意識形態。
  宗教信仰的需要是深植於人類的生存條件之上。就象黑猩猩、馬和燕子一樣,人有其自己的種屬。每一種屬都是根據其組織構造及生理上一定的特徵來劃分的。從動物學角度看,關於人類的特徵問題,看法上是一致的。我曾建議,從心理上對人類、即人的本性也做出規定。在動物進化中,人類是在動物進化的兩種趨向同時發生的時刻才出現的。一種趨向是,本能決定行為的現象不斷減少(以前,通常所說的本能是指將學習的經驗排除在外的行為衝動,此處的本能不是從這個意義上說的,而是說“有機的驅力”)。關於人的本能天性問題,雖然有許多不同觀點,但是,有一點大家的看法卻是一致的,即動物進化的程度越高,它就越少受種系發生史上所規定的那些本能的支配。
  我們可以把行為受本能支配的程序逐步減低的進程看作是一條連續線,其零端即動物進化的最低形式,受本能支配的程度也最高,隨着不斷進化,這種本能支配程度降低,到了哺乳動物,達到了一定水平。到了靈長目動物那裡,本能支配的程度更低,但是,在較小的,長尾猿之間仍然有着巨大的鴻溝(1929年,R·M·耶基斯和A·V·耶基斯在他們的具有經典意義的研究中曾指明這一點)。到了人類那裡,受本能支配的程度降至極低的水平。
  在動物進化過程中,另外一個引人注目的趨向是腦的發展,特別是新皮質的發展。我們也可以把這理解為一條連續線,一端是最低級的動物種,它們具有最原始的神經結構和較少的神經原。另一端是人類,他們的腦結構更大和更為複雜,特別是他們的新皮質比我們的祖先靈長目動物多三倍,而且有無數的神經聯繫。
  根據這些事實,我們可以把人類稱為一種在受本能支配達到最低限度和腦的發展達到最高程度時出現的一種靈長目動物。最低限度地受本能的支配和腦的最大限度的發展,這兩種趨向聯繫在一起,在生物進化史上是前所未有的,從動物學角度來看,也是一種全新現象。
  人類幾乎不再受本能的驅使,不用讓本能告訴自己必須怎樣去做;另一方面,人類又具有自我意識、理智和想象力,這些新的特質超過了最聰明的靈長目動物的能力,達到了一種工具性思維的程度,因此,人類為了生存下去,需要有一個取向的框架和追求的對象。
  如果沒有一份關於自然和社會環境的“地圖”,如果對於世界和我們在其中所處的位置沒有一個構成的、互相關聯的圖譜,那麼人就會混亂不堪,無法有目的的和協調一致地去行動,因為他沒有辦法確定方向和找到一個固定不變的點,以便將他所獲得的所有印象加以整理。我們的世界在我們看來是有意義的,與周圍人的一致性賦予我們一種可靠感,使我們覺得自己的思想是正確的。即使我們的地圖是錯的,也具有其心理上的功能。但是,這決不會是完全錯誤或完全正確的,而始終是對現象的一種近似的說明,足以使人生活下去。我們的地圖只是在這種程度上符合客觀實際,即我們的生活實踐擺脫了矛盾和非理性的東西。
  最值得注意的是,沒有一種文化能在沒有這樣一種取向框架的情況下生存下來。對於個人來說也是這樣。人往往否認自己有這樣一種世界圖象,自以為是根據具體的情況,以其自己的判斷為基礎來處理生活中所遇到的事情和現象的。可是,我們可以很容易地證明,他只認為自己的世界觀是理所當然的,因為這種世界觀在他看來是唯一合理的,而他一點都沒看到,他的所有的觀念都是以一個普遍為人所接受的框架為前提的。這種人一旦碰上了另外一種根本不同的人生觀,便會稱之為“荒謬的”、“不合理的”或“幼稚的”,只有自己的觀點才是“合乎邏輯的”。在兒童那裡,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們內心深處對這樣一種參考框架的需求。到了一定的年齡,孩子們都徹向於用他們所擁有的少量資料,巧妙地為自己製造一個取向框架。
  但是,僅僅靠一張地圖作為行為的準繩還不夠;我們需要有一個目標並能以此為方向。動物沒有這個問題,其本能不僅賦予它們一幅世界圖象,而且也為它們確立了目標。可是,我們不是受本能支配的,我們又有人腦,我們靠它想象出許多可選擇的方向,因此,我們需要有一個完全篤信和追求的對象,它既是我們的一切活動的焦點。同時又是我們真正的、而不是口頭上的價值觀的基礎。為了將我們的力量引上一個方向,為了超越我們孤獨的生存和擺脫所有的疑慮和不安全感,以及為了滿足我們的需求——賦予生活一定的意義,我們需要有這樣一個追求的對象。
  社會——經濟結構、性格結構以及宗教結構,三者是不可分的。如果宗教的思想體系與占統治地位的社會的性格不相符合,如果這一體系與社會實踐相矛盾,那它只是一種意識形態而已。我們必須看到隱藏在其後的、真正的宗教結構,雖然我們並沒有意識到這一結構本身,只有這種宗教性的性格結構中所固有的人的能量成為炸藥,並要去摧毀現存的社會—經濟條件時,我們才能意識到它。對占統治地位的社會的性格來說,總有一些例外。同樣,在某種宗教性格占統治地位的情況下,也有一些例名。這些人往往都是宗教革命的領袖或新宗教的創立者。
  “宗教的”取向是所有“崇高”宗教的體驗核心,但是,這些宗教在其發展過程中大都敗壞了。一個人是怎樣有意識地評價其個人取向,並不是決定性的;他可以是一位有“宗教信仰”的人,但自己卻不這樣認為。或者,他雖然覺得自己是個基督徒,但實際上一點信念都沒有。我們無法描述一種宗教的經驗的內容,概念性的東西和教會機構除外。所以,當我從體驗到的主觀取向的意義上使用“宗教”這一概念時總是加上引號,而不是說表現一個人的“虔誠”的概念結構。(關於非有神論宗教的問題,E·布洛赫在《希望原則》一書中曾作了極為深刻和獨到的論述。)


西方世界符合基督教精神嗎?

  根據歷史書籍和一般的看法,基督教傳入歐洲分兩個階段,首先是康斯坦丁大帝統治下的羅馬帝國接受了新的信仰;引後,公元八世紀時,北歐的異教徒在“德意志人的使者”卜尼法(672/673-754)和其他人的鼓吹下皈依了基督教。但是,歐洲真的基督教化了嗎?
  一般說來,回答總是肯定的。但仔細分析一下就可看出,歐洲皈依基督教只是停留在表面上。十二至十六世紀的情況充其量只能說是有限的皈依;在這以前和以後的皈依,基本上是皈依一種意識形態,實際上是對教會的屈服;人們的心並沒有發生變化,也就是說性格結構沒有改變。當然,也出現了許多真正的基督教運動,這些都是例外。
  在最近的四百年中,歐洲才開始真正的基督教化。在財產、物價和救濟窮人問題上,教會努力實行基督教的原則。許多人,其中一部分是持異教邪說的教士和教派,而且往往是在神秘主義思想的影響下,站了出來,要求重歸基督的原則和詛咒私有財產。到了埃克哈特教士那裡,神秘主義達到了高潮。在反專制的人道主義運動中,神秘主義起了關鍵的作用。在這一運動中,許多婦女成了知名的師生和學生,這並非偶然。許多基督教思想家都提出了關於世界宗教,即一種簡單的、非教條的基督教思想。甚至連《聖經》裡關於上帝的概念也都成了問題。從他們的哲學和理想中可以看出,這些復興時期的神學的和非神學的人文主義者繼承了十三世紀的路線;實際上,在中世紀晚期(“中世紀復興”)與真正的文藝復興時期之間並沒有明確的界線。為了說明在文藝復興的高潮和末期占統治地位的精神,我引證F·B·阿爾茨《中世紀的精神》(1959紐約)書中的一段話:
  “就社會而言,中世紀的偉大思想家都主張,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哪怕是最微賤的人,也具有無限的價值。在經濟方面,他們說,勞動是人的尊嚴的源泉,而不是使人退化的原因;不應利用人去做無益於其幸福的事,工資和物價必須以公正為準繩。在政治方面,他們說,國家應該具有道德的職能,法律及其實施都必須以基督教的公正精神為依據,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的關係應該建立在相互負責的基督上。上帝將國家、財產和家庭委託給它們的領導人,這些領導人必須根據上帝的意願,繼續領導和管理國家,財產和家庭。關於所有民族和國家都是一個共同體的信念塑性是中世紀的理想之一。歌德說:‘在國家之上的是人類’;E·卡維爾在被押上刑場的前夜在自己的作品《效法基督》的空白處寫道‘僅僅有愛國主義是不夠的’。”
  如果歐洲的歷史沿着十三世紀的精神路線繼續發下去,如果科學的思想逐漸地展開而沒有與十三世紀的精神決裂,那麼我們今天的處境也許會更為有利。可惜事實並非如此,理性開始蛻變為可被操縱的智能,個人主義也變為利己主義。短時期的基督教化結束了,歐洲又回到異教信仰上去了。
  不管人的見解有多大不同,對於所有基督教派來說,有一個信念是共同的,即他們相信耶穌是救星,他出於對周圍人的愛而犧牲了自己的生命。他是愛的英雄、沒有權力的英雄,他不使用暴力,不願意去統治別人,不要去占有。他是一位重生存的英雄,他奉獻給別人一切,與別人同甘共苦。這些品質深深打動了羅馬的窮苦人以及一些極為自私的富人。耶穌呼喚人的心靈。從理智上說,耶穌是幼稚的,這是他所能得到的最好評語。對於愛的英雄的信仰贏得了成千上萬的追隨者,其中許多人都改變了其生活實踐或者自己成為殉道者。
  基督教的英雄就是殉道者,因為基督教與猶太教傳統一樣,其最高目標就是為上帝及周圍的人獻出生命。非基督教的英雄,如希臘和日耳曼民族的英雄人物,與殉道者截然不同。非基督教英雄的目標是征服、戰勝、毀滅和掠奪。他們追求的是榮譽、權力、名望以及成為屠殺技巧最高的人。(聖奧古斯丁把羅馬帝國的歷史比作一群強盜的歷史。)對於非基督教的英雄來說,男人的價值就在於他的體力和獲取、保持權力的能力,在戰鬥獲得勝利的時刻,他含笑而死。荷馬的《伊利亞特》就是關於這些美化了的征服者和強盜的偉大史詩。如果說,殉道者的特徵是重生存、奉獻和分享,那麼,非基督教英雄的特徵是重占有、剝削和強制。(應當承認,非基督教英雄的出現是與父權制對母系社會的勝利聯繫在一起的。男人對婦女的統治是最初的壓迫行為,也是首次運用暴力進行剝削。男人勝利之後,在所有的父權制社會中,這些原則都成為男子性格的基礎。)
  這兩種模式從根本上說是彼此不相容的,那麼,我們自己的社會發展至今日,哪一種模式在歐洲起決定性作用呢?倘若看一看我們的內心世界以及絕大多數人和政治領袖的行為,那我們就必須承認,非基督教英雄仍然是我們心目中的榜樣、善的象徵和價值的尺度。雖然歐洲和北美洲的人們都皈依了基督教,但是他們的歷史仍然是征服、貪婪和傲慢的歷史。我們的最高價值是:強於別人、壓得勝利、奴役和剝削他人。這些價值觀正好與我們的“男性”理想相吻合:能夠戰鬥和征服的人才算得上是男人;軟弱、不使用暴力的人則不是“男的”。
  西方的歷史是征服、剝削、暴力和壓迫的歷史,關於這一點無需再作說明。幾乎沒有一個歷史時期不是這樣,也沒有一個種族和階級不是這樣。暴力的使用往往達到滅絕種族的地步,如美洲印第安人的遭遇,甚至一些宗教行動,如十字軍東征,都無一例外。這種行為,表面上是由經濟和政治上的原因引起的;然而,那些奴隸販子、印度的統治者、屠殺印第安人的鄶子手和強迫向中國輸入鴉片的英國人,以及對兩次世界大戰負有責任的人和那些正在為第三次大戰擴充軍備的人們,過去也好,現在也好,從內心上說,他們都是基督教徒嗎?或者說,只有那些首領才是掠奪成性的異教徒,而大多數群眾都是基督教徒?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們也就倍覺輕鬆了。遺憾的是,事實並非如此。誠然,首領比其追隨者更貪婪成性,因為他們想要得到的更多。但是,假如征服他人,戰勝他人的願望不是深植於社會性格之中,他們就無法將其計劃付諸實現,現在依然如舊。
  我們只需回憶一下,在過去的一百年間,人們是以怎樣的一種狂熱投身於一次又一次的戰爭,以及看看今天,為了維護“最強國”的威望或者“榮譽”和好處,數百萬人甘願冒全民族自殺的風險。此外,還有一個例子,我們可以想想人們在觀看奧林匹克運動會所帶有的那種強烈的民族主義情緒,奧林匹克運動會本來是為和平事業而舉辦的。奧運會的競賽為大多數人所喜愛,這本身就是西方異教的一種表現。奧林匹克運動會是為非基督教英雄召開的慶祝會,它尊崇勝利者、最強者和最能表現自我的人。今天,人們彷效古希臘,舉辦奧林匹克運動會,並將商業與宣傳骯髒地結合在一起,而廣大觀眾對此卻視若無睹。在基督教的文化中,人們更感興趣的是耶穌受難劇,而不是奧林匹克運動會。聯邦德國巴伐利亞州的奧伯阿梅爾高的耶穌受難劇演出是世界上最着名的,吸引了大批旅遊者。
  如果說這一切都是事實,那麼歐洲和北美洲為何不公開宣布脫離過時了的基督教?原因有種種,比如說,為了防止人們沒有紀律而威脅到社會制度,需要有宗教意識形態。其中更重要的一個原因是,那些把耶穌視為偉大的仁愛者、一個自我犧牲的上帝來信奉的人們,通過異化的方式,將其信仰變為一種幻想,好象耶穌是替他們去愛的。這樣,耶穌就成了偶像,人們用對他的信仰取代了自己的愛的行動。人們有一種無意識的心理,簡單說來就是“基督是為我們而去愛的;我們可以繼續按照古希臘英雄的樣子去做,但仍然能夠得到拯救,因為已經異化了的對基督的‘信仰’可以代替對基督的模彷。”我們從中可以看出,基督教只是一個廉價的外衣,掩蓋着人的占有欲。不過,我還是相信,人的內心深處具有一種愛的要求,如果我們的行為象狼一樣,那我們肯定會產生一種有罪感。我們對愛的所謂的信仰,使我們在一定程度上變得麻木起來,從而感覺不到,因為完全沒有愛而產生的那種無意識的有罪感所帶來的疼痛。


工業時代的宗教

  中世紀以後,宗教和哲學的發展演變非常複雜,本書無法詳加論述。這種發展演變有一個特點,就是兩種原則之間的鬥爭:一種表現為神學或哲學形式的基督教、超世俗的傳統;另一種則是非人的、偶像崇拜的傳統,也許我們可以這樣說,在“工業時代和控制論時代的宗教”的發展過程中,這種傳統的表現形式是多種多樣的。
  建立在中世紀晚期傳統之上的文藝復興時期的人文主義,是中世紀結束之後“宗教”精神的第一次高潮。人的尊嚴的觀念、關於人類是一個整體、一個可以成為普遍的政治、宗教整體的思想,在這個時期得到了最充分的表現。十七、十八世紀的“啟蒙”運動是人文主義的又一次昌盛時期。C·L·貝克爾指出,啟蒙時期的哲學在相當大的程序上是與十三世紀神學家的“基本宗教立場”一致的,他說:“如果我們仔細看一看這些哲學家們的思想基礎,那我們處處都會看到,他們不斷褒揚的正是中世紀的思想遺產,儘管他們自己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作為啟蒙哲學產兒的法國大革命,不僅是一場政治變革。正象托克維爾(1805-1859,法國作家、政治家)所說的那樣,法國大革命是一場“政治革命……,它就象一場宗教革命那樣擴展開來”,“如同伊斯蘭教或者新教徒的反抗,這場革命超越了國家和民族的界限,通過傳教和宣傳而波及四面八方。”
  至於十九和二十世紀的激進人道主義,我後面在說明人道主義是如何反對工業時代的異教時還要詳盡談到。但是,為了給這種說明創造一個基礎,我們必須先來看看這種新的異教,這種異教是與人道主義同時發展起來的,在今天這個歷史的緊要關頭,它甚至威脅到我們的生存。
  路德將母愛的成分革出教門,從而為後來工業時代的宗教發展奠定了第一塊基石。這雖然稍微有點兒離題,但我還是要對這個問題作進一步說明,因為這對於我們如何理解新的宗教以及新的社會性格的發展至為重要。
  社會或者是按照男子為中心(父權制),或者是按照女子為中心(母權制)的原則組織起來的。以女子為中心原則的核心是一位慈愛的母親形象,關於這一點,J·J·巴霍芬和L·H·摩爾根都首先做出了說明。母愛的原則就是無條件的愛。母親之所以愛她的孩子,不是因為孩子給她帶來了快樂,而是因為這是她(或另一位婦女)的孩子。所以,孩子不會因為“好的行為”而贏得母愛,因為“惡的行為”而失去母愛。母愛是恩惠和憐憫。(在希伯來語中,“憐憫”(rachamim)是從“子宮”(rechem)一詞派生出來的。)
  相反,父愛是有條件的。是否能贏得父愛要看孩子是不是能幹和表現如何。父親最愛與其最相似的孩子,也就是說父親願意將財產遺留給他。一個人可以失去父愛,但通過悔過和再次屈服又可重新獲得父愛。父愛意即法和賞罰。
  一方面是女性的、母親般的,一方面是男性的、父親般的;從這兩個原理中我們可以看出,每一個人身上都包含着男性和女性這兩種因素。這說明,每一個人不僅需要恩惠,而且需要法律。看來,人類最深層的意願即是這種兩極的合一(慈母和嚴父,女性氣質和男性氣質、恩惠和法律、感情和思維、本性和理智),在這兩極合一的狀態下,兩極不具有對抗的性質,而是相輔相成的。如果說,不宗法制社會裡這種兩極合一沒有完全得以實現,那麼在羅馬天主教會裡卻在某種程度上存在着這種狀況。一方面,是聖母瑪麗亞,教會像似無所不愛的母親,作為慈母般的人物,教皇和神甫是那種慈母般的、無條件的、寬恕一切的愛的化身;另一方面則是嚴父般的、一套嚴格組織起來的等級制度,教皇作為首腦執掌一切。在生產過程中,就與自然界的關係而言,我們亦可看出這種母愛因素。例如,農夫的耕作和手工師傅的勞動都不是敵視自然界的,不是對自然界的掠奪侵略。他們的勞作是與自然界的一種合作,而不是對自然界的強迫,他們按照自然規律去轉換、改造。
  路德在北歐建立了一種等級森嚴、家長式的基督教,其社會基礎是城市中產階級和世俗王公貴族。這一新的社會性格的本質特徵是對家長式的權威的屈服。為了獲得愛和承認,唯一的辦法就是勞動。
  在這種虛偽的基督教表面之後,隱蔽着一種新的宗教——工業時代的宗教,其根源在現代的社會性格之中,但又不被視為一種宗教。工業時代的宗教與真正的基督教是不相容的,它將人降低為經濟和人自己所製造的機器的奴僕地位。
  工業時代的宗教建立在一種新的社會性格基礎上。這種社會性格的核心因素是:對強暴的男性權威的恐懼和屈服於這一權威,養成了一種不服從即是罪惡的心理;以及由於自私自利和相互間的對抗占了上風,人與人之間團結的紐帶斷裂了。在工業時代的宗教信條中,“神聖”的是勞動、財產、利潤和強力,儘管這些信條在一定界限內促進了個性解放和個人自由的發展。變基督教為一種純粹家長式的、強權式的宗教,從而使工業時代的宗教披上了基督教的外衣。


“商品銷售性格”和“控制論崇拜”

  從早期資本主義以二十世紀後半葉,社會性格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這是理解現今社會性格和社會中那種信而不宣的宗教的關鍵。形成於十六世紀至十九世紀末,至少在中等階級中一直占主導地位的那種服從權威、強制的、囤結的性格,逐漸與商品銷售性格(Marketing-Charater)融合起來或被後一種社會性格所取代。(我在《為自己的人》(1947)一書中對不同性格取向的混合曾作了深入分析。)
  我之所以選擇“商品銷售性格”這一用語,是因為個人把自身體驗為一種商品,他並沒有體驗到自身的價值,或自己的“使用價值”,而是把自己體驗為一種“交換價值”。人成了“人格市場”上的商品,其價值標準如同商品市場上一樣。唯一的區別是,這邊待價而估的是“人格”,那邊是貨物。對於兩者來說,重要的都是交換價值,而“使用價值”只是一個必要條件、但不充足的先決條件。
  作為成功的先決條件,專業和人的素質與人格之間區配關係可以這樣或那樣,但是起決定作用的總是人格的因素。一個人能否成功,主要還是看他在市場上好賣還是不好賣,看他是否能在競爭中獲勝,看他的“裝潢”是否有吸引力,是否“開朗”、“規矩”、“能進取”、“可靠”、“有雄心”,以及背景如何,來自哪一家俱樂部,是否認識“關鍵”的人物,等等。
  從某種程度上說,哪種個性類型更受人歡迎,要看他所從事的職業是什麼。不論是股票經紀人、推銷商、秘書、鐵路職員、大學教授還是飯店經理,不同的職業要求他們有相應的性格,不論其個性有多大並異,他們必須都滿足一個條件,即其個性必須受人歡迎。
  這樣,一個人怎樣對待自己也受到這種狀況的影響,僅僅有本事去完成某項工作是不夠的。為了獲得成功,他必須在與其他人的競爭中有出色表演。如果說,只是為了養家煳口而去運用自己的知識和本領,那麼他的自我價值感與其能力是相匹配的,也就是說與一個人的使用價值相稱。可是,一個人的成功主要是看他的人格是否暢銷,因此,一個人總是把自己體驗為一種商品,說得更確切些,既視自己為銷售商,同時又視自己為待售的商品。人關心的不是其自身的生活和幸福,而是他的銷路。
  商品銷售性格的最高目的就是全面適應,以便在人格市場的各種條件下都能成為搶手貨。這種類型的不具有自我( 如同十九世紀的人),他沒有自己的支點和穩定的屬性。因為他不斷改變其自我,他的原則是:“你願意我怎樣,我便怎樣。”
  具有商品銷售性格結構的人所追求的就是不斷運動和儘可能以最高效率去做一切,除此以外,別無他求。如果問他,為什麼一切都要辦得這麼快和有效率,那得到的只是理論解釋,如:“為了創造更多的就業機會”或“為了公司的發展”,而不會得到真正的回答。生活的目的是什麼,人為什麼要走這條路而不是那條路,他們對於這樣一些哲學和宗教性的問題(至少是有意識地)不感興趣。他們的自我是偉大的、不斷變化着的,他們從沒有一個真正的自己、一個核心以及一種對自我的體驗。現代社會的“認同危機”說到底就是因為其成員都變成了沒有自我感的工具,他們的自我認同建立在對大康采恩(或其他龐大的官僚機構)的從屬感之上。沒有真正的自我,也就沒有自我認同感。
  商品銷售性格既不愛,也不恨。愛和恨這些“過了時”的情感與這種性格結構不相符合,這種性格結構幾乎只是在理智的層次上運轉,不論是積極的還是消極的情感都是避免之列,因為這些情感與商品銷售性格的宗旨——銷售和交換相牴觸,或者更準確地說,這種性格的宗旨就是按照“在機器”邏輯(L·芒福德語)運轉,具有這種性格的人只是這架機器的部件,他所關心的只有一點,即正常地運轉,而是否正常又是以他們能否升遷為標誌。
  具有商品銷售性格的人與他人,與自己都沒有多深的聯繫,實際上,他對任何事情都不甚關心,這並不是因為他自私自利,而是由於他與別人與自己的關係淡薄。也許正是由於這個原因,他們儘管知道核技術和生態平衡的破壞會帶來災難性後果,對這樣的一些傾向仍無動於衷。他們對自身所面臨的危險似乎毫不懼怕,也許稱得上是勇敢和忘我。但是,考慮到他們對自己的子孫後代這種無所謂的態度,又怎能說他們是勇敢和忘我的呢?在所有這些問題上,他們所表現出來的那種輕率態度說明了他們喪失了情感聯繫,甚至對與其“最親近的人”來說也是這樣。事實是,具有商品銷售性格的人與任何人、其中包括他自己,都沒有緊密的聯繫。
  一個令人不解的問題是,今天人們雖然樂意購買和消費,但是他們對自己購得的物卻不那麼感興趣。從商品銷售性格這一現象中我們可以找到令人信服的答案。由於他不具有建立普遍聯繫的能力,所以,對物他也抱一種無所謂的態度。對他來說,要重的大概是某些物品能給他帶來面子和舒適,而物品本身並不重要。物是可任意交換的,朋友、情人亦然,因為在情感上對這些人和物沒有深入的聯繫。具有商品銷售性格的人的目的是,在任何狀態上都要最佳的運轉,這使他的整個反應方式是理智的、非感情的。理性,即我們所說的理解,是人類所特有的天賦。但是,作為達到具體目標的一種工具的那種可使用的智能,不僅動物有,我們人也有。這種可被使用的智能如果不通過理性加以控制,將是十分危險的,因為從理性的角度來看,這種可被使用的智能會走上一條自我毀滅的道路。智能受理性控制的程度越低,也就越發危險。
  這種純科學的、異化的智能可能給一個人的個性造成悲劇性後果,達爾文看得十分清楚。他在自傳中寫道,三十歲以前,他對音樂、詩歌和繪畫藝術一直懷有濃厚的興趣。後來,他對這些東西趣味全無。他說:“我的精神好象變成了機器,專門用大量的事實製造出一些普遍性的規律……。喪失了這些愛好就等於失去了幸福,也可以說是對智能的一種損害,也許是對道德品質的一種損害,因為我們本性的感情方面受到了削弱。”
  達爾文所說的這種趨勢自他那時起發展得越來越快,理智與心靈幾乎完全分離了。有趣的是,在最精密和最革命的一些科學領域(如理論物理學),大多數着名學者都是例外,他們的理智沒有枯萎。這些學者大都對哲學和宗教問題有較深入的研究。(如愛因斯坦、玻爾、西拉德、海森堡和薛定諤。)
  一方面是純理性的、可使用的思維能力建立起自己的統治,另一方面則喪失了感情生活。因為感情生活得不到維護和沒有感情生活,最佳運轉的行為方式不是促進而是阻礙感情生活,所以,感情生活枯萎了,僅僅停留在幼兒發展階段的水平上。結果是,具有商品銷售性格的人在感情問題上表現得特別幼稚。他們常常感到為一些“有感情的人”所吸引,但是由於其自身在這方面的幼稚性,竟然無法辨別這是真情實感呢還是逢場作戲。在精神和宗教生活的領域,那麼多的騙子之所以能成功,這也許是其中原因之一。這也許能夠說明,為什麼表現出強烈情感的政治家能夠吸引具有商品銷售性格的人,而具有這些性格的人卻不能辨別哪個人是真正具有宗教信仰的人,哪個人只是公共關係的產物,其表達出來的宗教情感只是假象。
  “商品銷售性格”並不是描述這種類型人的唯一名稱。也可以用馬克思的概念,稱之為異化的性格。這種類型的人,與其工作、自身、周圍的人以及自然界的關係都是一種異化了的關係。用精神病的術語來說,這種人的性格是精神分裂症樣人格。但是,這一概念有時會使人誤解,因為一個精神分裂症樣人格的人是與其他患者共同生活在一起的,他會卓有成效地工作和獲得成功,因為他完全擺脫了那種在“正常的”環境裡因為自己是精神分裂症樣人格而產生的憂鬱感。M·麥科比1976年寫了一本書,名叫《競賽的人們:新的公司領導人》。在這部着作里,他對屬於經營最佳之列的兩家美國康采恩中的250名經理人員和工程師做了深入研究。書中許多材料都能證明我所說的那種控制論型人物以及純理性思維占主導地位而情感發展水平低下現象的存在。如果考慮到這一點,麥科比所訪問調查的這些經理人員都是或將是美國社會的領導人物,那麼他書中所得出的結論具有重大社會意義。
  麥科比對分組的每個成員做三至二十次個人談話,他所列出的數據勾畫出這種類型人的相貌。
  其中兩點最值得注意:
  1、對理解缺乏濃厚的興趣;
  2、大多數人對其本職工作興趣不是穩定不變,或者,他們工作只是為了保障自己的經濟來源。詳見下表:
  對科學有濃厚興趣、有理解的意願、有活力的工作情緒:0%
  精力集中、主動、對自己的成績感到驕傲、工匠技藝意識強、但對事物的本性沒有較深的科學興趣:22%
  工作本身刺激個人興趣,興趣不長久:58%
  工作能力適中、精力不集中、對本職工作感興趣主要是為了經濟收入和生活有保障:18%
  被動、工作能力低、渙散:2%
  對工作和現實反感:0%
  此外,麥科比還提出了一個所謂“愛的量尺”,與上表形成鮮明對比。
  有愛的情感、對生活抱樂觀、肯定的態度、創造性、活潑積極:0%
  有責任感、熱心腸、溫情體貼,但愛的能力不強:5%
  對他人的興趣一般,可能產生愛的情感:40%
  對周圍人的興趣是禮俗性的,為人老實、角色意識強:41%
  消極、沒有愛的情感,對他人不感興趣:13%
  敵視生活,冷酷無情:1%
  關於這方面的研究也可參閱I·米倫(Millan)所着《墨西哥的經營管理人員》,即將出版。
  在被詢問的人當中,沒有一個人可以毫無保留地劃入有愛的能力這一類里,雖然5%的人有溫情和體貼人。其他人則對周圍的人無大興趣,或者這種興趣只是習俗上的,或者是完全敵視生活和否定一切。一方面是純理智占主導地位,一方面是情感的低水平發展,一幅多麼可怕的圖畫啊!
  商品銷售性格的“控制論崇拜”與這種性格的全部結構相符合。在這種不可知論和基督教表面後所隱藏着的,是一種根深蒂固的非基督教信仰,即使這些人並沒有意識到這點。這種非基督教宗教很難說是什麼內容,因為我們只能根據人們的所做所為和好惡來推斷它的存在,而不是以某種有意識的思想或教會的信條為依據。最明顯的一個特點就是人將自己變成了上帝,因為人現在在技術上已經具有對世界進行“再創造”的能力,並用這個再造的世界取代傳統宗教中上帝開創的世界。我們也可以這樣來表述:我們把機器奉為聖明,我們也由於自己是操縱這些機器的人而把自己與上帝等同起來。我們究竟選擇何種表達方式,這並不重要。關鍵的問題在於,人無視其在很大程度上是無能這種狀態,而幻想憑藉科技進步的力量自己無所不能。
  如果說,我們日益陷入一種孤立的狀態之中,對世界在情感上作出反應的能力越來越弱,以及日益感到無法避免那種災難性結局的降臨,那麼,這種新宗教的危害也就照然若揭。我們不再是技術的主義,而成了技術的奴隸。一度曾起過積極作用的技術向我們展現出另一副嘴臉,技術就象印度教里的迦梨女神,是毀滅之神,不分男女老幼都將成為貢獻給他的犧牲品。一方面,人們對一個更加美好的未來仍抱有希望,然而,崇拜控制論的人類卻對這樣的事實視而不見,即他們已經把毀滅的女神奉為自己的偶像。
  有許多事實可以證明這一論點,其中有兩點最為重要:1、那些大國(其中也有一些較小的國家)仍然不斷製造毀滅力越來越大的核武器,而且這些國家無法就唯一合理的解決方案達成一致:消除所有核武器和為製造核武器提供材料的核反應堆;2、實際上並沒有採取任何防止生態危機的措施。簡而言之,我們對保證人類的生存什麼都沒有做。


人道主義的反抗

  社會性格的非人化發展,工業時代宗教的傳播以及人對控制論的崇拜,所以這些都導致一種反抗運動,一種新人道主義的形成。這種新人道主義的思想來源是中世紀晚期至啟蒙運動形成的基督教和哲學人道主義。這種反抗不僅表現為一種有神論的、基督教的形式,而且也通過一些泛神論或者無神論的、哲學的表述反映出來。這一反抗來自兩個不同方面:一方面是政治上保守的浪漫主義者,另一方面是馬克思主義者和其他社會主義者(其中包括一些無政府主義者)。就批判工業制度及其給人所造成的危害這一點而言,右派與左派是一致的。在表述這一類問題時,德國天主教思想家弗朗茨·馮·巴德爾(1765-1841)、英國保守派政治家本傑明·迪斯雷利(1804-1881)以及馬克思使用的語言都是一樣的。
  這兩大陣營的區別在於,用什麼樣的方式方法阻止人變為物。右翼的浪漫主義者認為,唯一的出路在於扼制那種勢不可擋的工業進步,恢復以前(在不同形式上加以改變的)社會制度。
  左翼的反抗可稱之為徹底的人道主義,儘管這種主義有時使用有神論的概念,有時使用非有神論的概念。社會主義者認為,經濟的發展是不可阻擋的,我們不應回到過去的社會制度形式上去,拯救人類的辦法在於向前走,去建設一個新社會,消除人的異化、機器對人的奴役,將人從非人化的命運中解放出來。這種社會主義既繼承了中世紀的宗教傳統,又接受了文藝復興以後發展起來的科學思維方式,同時又有政治行動上的堅定性。它如同是某種群眾性的“宗教”運動,雖然使用的是一些無神論的概念,但是和佛教一樣,都是讓人從利己欲和種種貪慾中解脫出來。
  新康德主義哲學家H·柯亨(1842-1918)、E·布洛赫(1885-1977)以及過去幾十年一系列其他理論家都對此做了研究。正象他們所確認的那樣,社會主義只是宗教救世學說的世俗化。為了證明這一論點,我們最好引證古代猶太哲學家邁穆尼德斯(1135-1204)在其《法典》中關於什麼叫彌賽亞時代的一段說明:
  “那些智者和先知們所嚮往的彌賽亞時代不是說讓以色列人主宰整個世界、統治異教徒和高於諸民族之上,也不是為了有吃、有喝、有快樂。其願望是,以色列人自由地遵循其法典和智慧,既無人去運用它,也無人去破壞它。這樣,幸福的生活就會來到世界。
  在那個時代,既沒有飢餓,也沒有戰爭,既沒有妒忌,也沒有爭吵。大地上的物產豐富涌流,一切人都歡快和富足,整個世界所關心的只有一件事,即認識上帝。這樣,以色列人就會變為偉大的智者,去認識那些隱而不見的事物,盡人之所能地去認識其造物主。就象以賽亞書中(11,9)所說的那樣:‘因為認識耶和華的知識要充滿遍地,好象水充滿洋海一般。’”
  這段話告訴我們,歷史的目的是使人能夠獻身於研究智慧和認識上帝,而不是讓人追求權力和奢侈。在彌賽亞的時代,世界充滿着和平,物質財富涌流;在那個世界裡沒有妒忌。這一描述與馬克思對歷史目的的理解十分相似,他在《資本論》第三卷第七篇第四十八章中寫道:
  “事實上,自由王國只是在由必需和外在目的規定要做的勞動終止的地方才開始,因而按照事物的本性來說,它存在於真正物質生產領域的彼岸。象野蠻人為了滿足自己的需要,為了維持和再生產自己的生命,必須與逢然進行鬥爭一樣,文明人也必須這樣做。而且在一切社會形態中,在一切可能的生產方式中,他都必須這樣做。這個自然必然性的王國會隨着人的發展而擴大,因為需要會擴大;但是,滿足這種需要的生產力同時也會擴大。這個領域內的自由只能是:社會化的人,聯合起來的生產者,將合理地調節他們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把它置於他們的共同控制之下,而不讓它作為盲目的力量來統治自己;靠消耗最小的力量,在無愧於和最適合於他們的人類本性的條件下來進行這種物質變換。但是不管怎樣,這個領域始終是一個必然王國。在這個必然王國的彼岸,作為目的本身的人類能力的發展,真正的自由王國,就開始了。但是,這個自由王國只有建立在必然王國的基礎上,才能繁榮起來。工作日的縮短是根本條件。”
  象邁穆尼德斯一樣,一反基督教和其他猶太教救世學說的做法,馬克思並沒有提出一個末世論的最終拯救方案。人與自然界之間的矛盾依然存在,人雖然儘可能地去控制必然王國,然而,“這個領域始終是一個必然王國”。目的是“作為目的本身的人類能力的發展,真正的自由王國”。邁穆尼德斯的信念是:“整個世紀所關心的只有一件事,即認識上帝”。這與馬克思所說的“作為目的本身的人的能力的發展”是相吻合的。
  重占有或重生存,這兩種不同的生存方式就是馬克思關於新人思想的核心。馬克思從經濟的範疇到心理學的範疇和人類學的範疇,都始終圍繞着這兩種生存方式。正象我們在說明《舊約》和《新約》以及埃克哈特教士的着述時所看到的那樣,馬克思提出的這些範疇也都是“宗教般地”嚴肅的。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寫道:“私有制使我們變得如此愚蠢和片面,以致於一個對象,只有當它為我們擁有的時候,也就是說,當它對我們說來作為資本的時候,總之,在它被我們使用的時候,才是我們的……一切肉體的和精神的感覺都被這一切感覺的單純異化即占有這一種感覺所代替。人的本質必須被歸結為這種絕對的貧困,這樣它才能從自身生育出它的內在的豐富性。”(關於占有這個範疇,見《二十一印張》文集中赫斯的論文)
  馬克思用一句話概括了他對於生存和占有這兩個範疇的理解,他寫道:“你的生存越微不足道,你表現你的生命越少,那你占有的也就越多,你的生命異化的程度也就越大。國民經濟學家把從樂那裡奪去的那一部分生命和人性,全用貨幣和財富補償給你。”
  馬克思在這裡所說的那種“占有”感,也就是埃克哈特教士所說的“戀我”、對物的欲望以及與此相關的自私自利心理。馬克思說的是重占有這樣一種生存的方式,而不是說占有的財富本身,更不是非異化的私有財產。目的既不是財富和奢侈,也不是貧困,這兩者在馬克思看來都是罪惡。目的是“生育”,而消除這兩種罪惡是“生育”,即解放內在的精神財富的先決條件。
  那麼,這種生育的行為是什麼呢?生育就是針對每一對象積極地、毫無異化地去展現我們的能力。馬克思繼續寫道:“人同世界的任何一種人的關係——視覺、聽覺、嗅覺、觸覺、思維、直觀、感覺、願望、活動、愛——總之,他的個體的一切器官,……通過自己的對象性關係,即通過自己同對象的關係而占有對象。對人的現實性的占有……”。這種據為己有的形式是一種重生存的生存方式,而不是重占有的生存方式。馬克思在談到這種沒有異化的活動的形式時說:“我們現在假定人就是人,而人同世界的關係是一種人的關係,那麼你就只能用愛來交換愛,只能用信任來交換信任,等等。如果你想得到藝術的享受,那你就必須是一個有藝術修養的人。如果你想感化別人,那你就必須是一個實際上能鼓舞和推動別人前進的人。你同人和自然界的一切關係,都必須是你的現實的個人生活的、與你的意志的對象相符合的特定表現。如果你在談戀愛,但沒有引起對方的反應,也就是說,如果你的愛作為愛沒有引起對方的愛,如果你作為戀愛者通過你的生命表現沒有使你成為被愛的人,那麼你的愛就是無力的,就是不幸。”
  但是不久,馬克思的這些思想就被曲解了,這也許是因為他早活了一百年而未能見到今天的情況吧。馬克思和恩格斯都堅信,資本主義發展的可能性已經枯竭,因此,革命即將到來。在資本主義發展的高峰時期,他們提出了嶄新的理論,而未能預見到,資本主義的發展將會持續比一百年更久的時間,它的發展能力才會枯竭,最終的危機才會爆發。在資本主義力量發展的高峰時期提出的一種反資本主義思想被弄得面目全非和使之浸透了資本主義精神是不足為奇的,因為只有這樣它才能獲得成功。這是一種歷史的必然。事實也是如此,西方國家的社會民主黨人及其死敵——蘇聯和其他國家和地區的共產黨人變社會主義思想為一種單純的經濟思想,以為最大限度的消費和利用大機器生產即社會主義的目的。赫魯曉夫“土豆加牛肉式共產主義”論以一種簡單的、大眾化的形式道出這種思想真諦:社會主義的目的是讓全體人口都有同樣的消費享受,而在資本主義社會裡只有少數人才能獲得這種享受。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被置於小資產階級的物質主義基礎之上。出於理論的需要,人們引用馬克思早期着作(在別的場合,這些着作則被視為“青年”馬克思的“唯心主義”迷誤)中的一些話,就象引證西方國家福音教派教會的教條一樣。
  馬克思生活在資本主義發展的高峰時期,也曾受到時代的影響,作為一個生長在那個時代中的人,他必然也接受了資產階級的理論和實踐中的某些思想觀念。比如說,從其個性和着作中我們都可以看出他的某種權威傾向,與其說這是受社會主義思想的影響,不如說這是受資產階級父權主義精神的影響。他提出了“科學社會主義”,反對“空想社會主義”,也是以古典經濟學家們的思想模式為楷模的。古典經濟學家們宣稱,經濟的發展有其自身規律而不受人的意志制約。馬克思也想證明,社會主義是按照經濟規律必然發生發展的。結果,他的某些表述,往往被誤解為是一種決定論的東西,因為這些表述對人的意志和想象力在歷史發展中的作用評價過低。無意中對於資本主義的精神所做的這些妥協,對馬克思理論體系的畸型發展起了很大的作用,以致於這一理論體系與資本主義的根本區別變得模煳不清。
  如果馬克思在資本主義急劇增長和開始走向沒落的今天提出他的思想,那他的思想真正要旨會有更大的影響,甚至取得勝利,如果這種假設可以成立。然而事實是,連“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這些詞都變得暗淡無光。不管怎麼說,每一個願意以馬克思思想為宗旨的社會黨和共產黨必須相信一點,即蘇聯的政體決不是社會主義的體系;社會主義與一個官僚主義的、以物為中心和以消費為導向的社會系統是格格不入的,與物質主義和簡化的單一合理性是不相容的,而後兩者恰恰是蘇聯社會和資本主義社會制度的主要特徵。
  一些真正徹底的人道主義思想往往來自那些並不認同、甚至否定馬克思思想的團體和個人,而且其中不少人以前都是共產主義運動的積極成員。社會主義的蛻化變質就是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
  這裡,我們不可能對自馬克思以來所有徹底的人道主義者的思想一一加以說明,但是下面我將簡要說明其中一些人的主要思想,他們是:美國作家H·D·梭羅、美國哲學家R·W·愛默生、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A·施魏策爾,聯邦德國哲學家E·布洛赫、美國社會改革家I·伊里奇以及南斯拉夫一些聚集在《實踐》雜誌周圍的哲學家,其中有M·馬爾科維奇、G·佩特羅維奇、斯托揚諾維奇、R·蘇佩克、P·弗蘭尼茨基、英國國民經濟學家E·F·舒馬赫、聯邦德國政治家E·埃普勒,還有十九、二十世紀在歐洲和美國成立的一些宗教團體和激進的人道主義組織,如集體合作社(基布茲)、胡特爾兄弟會以及法國的“勞動共同體”,等等,有數百個之多。
  這些激進的人道主義者的思想觀點雖然不盡相同,有時甚至互相矛盾,但是他們在以下幾點四是一致的:
  1、生產必須為人的真正需求、而不是經濟的需要服務;
  2、應該建立起一種新的人與自然界的關係,其基礎是合作而不是剝削;
  3、用團結來取代相互間的對抗;
  4、一切社會活動的最高目的是人的幸福和消除人的痛苦;
  5、不應追求最大限度的消費,主張有利於人們幸福的合理消費;
  6、鼓勵個人積極參予社會生活。(關於社會主義人道主義者的一些立場觀點請參閱E·弗羅姆主編《社會主義的人道主義者》,1965,紐約)
  施魏策爾從一種激進的立場出發,他認為,西方的文化直接受到一場危機的威脅。他在《文化的毀滅與重建》一文中寫道:“顯而易見,文化正處在一個自我毀滅的過程之中。我們僅存的文化也不那麼穩定牢靠。它之所以尚能維持,沒有毀之一旦,是因為還沒有碰到毀滅性壓力的緣故。然而,我們的文化危如壘卵,再有一次大的衝擊就會毀滅,……現代人的文化能力低下,因為他們所處的環境限制和蔑視他們,損害了他們的心靈。”
  施魏策爾稱現代人是不自由、渙散和不完全的,有“陷入一種無人性狀態”的危險。他寫道:“社會有其自己形成的一套組織,從而在人的精神生活中變為一種未知的力量,這種強力對人的束縛已經達到這樣一種程度,使人幾乎完全喪失了精神上的自我……。我們進入了一個新的中世紀。由於某種普遍意志行為,思想自由已不復存在,因為許多人不是作為自由的個人去思考,而是一切都以對某一共同體的從屬性為指導,……我們出賣了思考的獨立性,也必然失去對真理的信念。我們的精神生活混亂不堪。過度組織我們的公共事務,導致了這種無思想的空虛。”
  在施魏策爾看來,工業社會不僅缺少自由,而且“事情也管得太多了”。“兩、三代人以來,我們許多人僅僅是作為勞動者而活着,而不是作為人”。人的本體枯萎了,讓這樣的父母去教育子女,下一代人的發展就缺少一個關鍵因素。
  “以後,一個人不得不去超負荷地工作,他日益需要一種外在的消遺……。絕對地什麼都不做,轉移對自身的注意和忘卻成為他身體上的需要。”所以,施魏策爾主張縮短勞動時間,反對過度的消費和奢侈。
  就象多米尼克派的僧侶埃克哈特教士那樣,作為一位福音派教會的神學家,施魏策爾強調人在精神上不應生活在利己主義的小圈子裡而脫離世界的事情,人的任務是積極地去生活,從而對社會精神的完善做出貢獻。“如果說,在我們現代人中間尚有為數不多的一些人具有完整的、人的、道德的情操,那決不是因為他們不斷將自己個人的德行作為祖國祭壇上犧牲,而是因為他們與集體有着密不可分的聯繫,成為推動這一集體目臻完善的力量。”
  施魏策爾的結論是:當前的文化和社會制度正導致一場災難,而災難將會帶來新的復興,一種“比文藝復興更為偉大的復興”;我們必須改造自己,使自己具有新的觀念和新的心態,否則我們將走向滅亡。在這一復興中,至為緊要的是“積極性這一原則”,“這一原則使我們能夠合理地去思考”,是“人在創造歷史的進程中唯一合理和實際可行的原則”。施魏策爾最後表達了他的信念:“只有當我們決心成為一個思考着的人的時候,這種變革才會到來。”
  施魏策爾是位神學家,也是位哲學家,他提出“對生命的敬畏”這一思想是其倫理學的基礎,他本人也因此而聞名於世。也許正是由於這個原因,人們忽視了另外一點,即施魏策爾還是對工業社會持最激烈批判態度的人之一,他揭露了關於工業社會的進步和普遍幸福的虛偽神話。他認識到,工業社會的實踐使人的社會沒落。早在本世紀初,他就看到了人的這些弱點和人的依附性,認識到強迫性勞動的破壞作用以及縮短勞動時間和縮減消費的優越性。他指出復興集體生活的必要性,並本着團結精神和對生命的敬畏之情來組織人們的集體生活。
  關於施魏策爾的思想,還有一點要說明的是,他並不是基督教思辨的樂觀主義的擁護者,而是一位思辨的懷疑論者。這也是他對佛教思想有着強烈興趣的原因之一,按照佛教的思想,生命的意義並不是由一個更高的本質所賦予和保證的。他得出結論說:“如果我們按照世紀的本來面目去看待世界,那我們就不可能賦予世界以某種意義,使我們人和人類的宗旨和目的具有意義。”(見《文化與倫理學》一文)因此說,唯一有着充實意義的生活方式就是積極地介入這個世界的生活;這裡說的不是積極性本身,而是特指那種為我們世界的人首想和做出奉獻的積極活動。這就是施魏策爾的着作和他的實踐所告訴我們的東西。他在給E·R·雅各比教授的一封信中寫道:“我敢說,愛的倫理宗教是能夠站得住的,而無需信仰一個與其相應,指引我們這個世界行進的上帝人格。”
  在佛、埃克哈特、馬克思和施魏策爾的思想中,我們可以看到一些共同的東西,即他們都要求人們拋棄重占有的價值取向,他們都反對專制,他們都主張人完全的獨立性,他們都具有一種思辨的懷疑精神和“無神的”宗教嚴肅性,他們也都要求人們本着博愛和團結的精神積極參與社會活動。這些導師自己往往沒有意識到上述這些要素,比如說埃克哈特教士就沒有意識到他的那種沒有神的神論,而馬克思也沒有意識到他自己對於信念的嚴肅態度。對於這些問題做出解釋是一件非常複雜的事,對埃克哈特和馬克思來說尤其是這樣。我在本書無法對這種非有神論的、能動的愛的宗教做出適當說明,正是這種宗教使得這些導師們建樹起一種新的虔誠,而這種新的虔誠又是新人所必須具備的條件。我想再寫一本書,專門談這種非有神論的虔誠問題,並進一步深入分析這些思想家的思想。
  還有一些學者,他們雖然稱不上是徹底的人道主義者,因為他們仍然沒有超越我們時代所特有的那種機械的、非個性化的觀念和態度(如提出調查報告的兩位羅馬俱樂部成員),但是,他們也認識到了,為避免一場經濟災難的到來,從根本上改變人的心態是唯一選擇。羅馬俱樂部的成員M·D·梅薩羅維奇和E·佩斯特爾在《人類處於轉折點》一書中,要求人們樹立一種“新的世界意識……,利用物質資源的新的倫理觀……,對自然界的新的態度,即建立人與自然界的和諧關係,而不是征服自然界……,對子孫後代的認同感……。在地球上,人在其生活中第一次面臨這樣的要求,即他不應去做他所能做的一切;人應該制止住其經濟和技術的發展,至少改變現今這種發展方向;地球上未來的人們要求與窮人分享其財富,這樣做不是為了行善,而是必須這樣。從現在開始,人應該關心整個世界的有機成長。每一個有良心的人難道難說不嗎?”兩位作者的結論是:人類如果不從根本上改變自己的心態,那“註定要走向滅亡”。
  他們的研究存在着一些不足,在我看來,主要的缺點是他們忽視了阻礙變革的政治、社會和心理因素。僅僅為這種必然的轉變一般地指出一個方向還是不行的,同時應該對使所有這些建議和方案破產的各種實際阻力進行嚴肅認真的研究。(但願羅馬俱樂部着手於社會和政治變革問題的研究,這些問題的解決是實現他們所說的那些目標的先決條件。)不管怎麼說,試圖就全球經濟需求和資源問題做出總的說明,這還是第一次,兩位作者也首次提出必然改變人的倫理觀念的要求,然而這不是以道德信念普依據,而是通過合理的經濟分析得出的結論。這一點我在本書的導言中談過了。
  這些年來,在聯邦德國和美國出版的許多書籍都提出了同樣或者類似的一些要求,比如說,經濟應服從全體國民的需要;一方面是純粹的生存需要,另一方面是為了人的幸福。(我讀了三十五種有關之方面問題的專着,但是書店裡的這類書至少是這個數字的兩倍)大多數作者都一致同意,物質消費的不斷提高並不一定就是幸福;必要的社會變革必須與人的性格和精神的轉變同時並舉,如果我們繼續浪費地球上的資源和破壞人類賴以生存的生態基礎,那用不了一百年,災難就會到來。下面,我簡要地介紹幾位這種新人道主義生態學的傑出代表人物。
  英國經濟理論家E·F·舒馬赫在其《小的是美好的》(1973)一書中指出,我們的失敗是我們的成功所造成的後果,我們必須服從於人的真正的需要。“把經濟理解為生活的內容是一種死症……,因為無限的增長與有限的世界不相稱。經濟不應成為生活的內容,人類所有偉大導師都是這樣說的;而今天的現實告訴我們,經濟不能成為生活的內容。
  如果讓我們進一步描述這種死症,那可以說,這種死症就象飲酒和吸毒,幾乎也成了一種癮。不管這種癮是通過一種利己主義形式還是利他主義形式表現出來,不管這種癮是通過低級的物質享受來滿足還是通過較高級的藝術、文化和學術上的享受來滿足,這都不是問題的關鍵。毒品就是毒品,即使是外面包上一層銀紙……如果忽視了精神文化,人的內心生活的文化,那麼自私自利就會成為主導人的力量,而象資本主義這樣一個建立在利己主義基礎之上的體系比一個博愛的社會體系更有利於這種心態。”
  舒馬赫提出了關於適用於非工業化國家需要的小機器的構想,從而使他的原則變為現實。(特別要指出的是,他的讀者一年比一年多,而且這並不是靠圖書廣告,而是借讀者的口頭宣傳之力)
  P·埃利希和A·埃利希是兩位美國作家,他們的思想與舒馬赫很相似。1970年,他們出版的本一書,名叫《人口、資源、環境——人類生態學問題》,在這本書中,作者根據“當前的世界形勢”,提出了這樣一些論點。
  1、根據今天的技術水平和人的行為方式,在我們這個星球上,現今的人口太多了。
  2、阻礙人類問題解決的主要因素是絕對巨大的人口數字和人口增長的規模。
  3、人利用傳統的方法生產食物的能力已經接近極限。當前,食品的獲得和分配存在着很大困難,從而使約占世界總人口半數的人吃不飽或營養不良;每年有一千萬至二千萬人死於飢餓。
  4、人們試圖提高食品的產量,從而加速了對環境的汙染,結果反而降低了地球提供食物的能力。對環境的毀壞是否已經到了無法逆轉的程度,現在尚不清楚。我們這個星球維持人類生存的能力可能在不斷受到損害。造成環境質量惡化的主要原因是科技上的“光輝成就”,如汽車、殺蟲劑和無機氮肥。
  5、有理由提出這樣的設想,即人口的增長會增大某種致命的瘟疫在全世界範圍蔓延和爆發一場熱核戰爭的或然性。通過這兩種造成大量人口死亡的辦法來“解決”人口問題是不足取的,在某種情況下,這會摧毀人類文明,甚至滅絕人類。
  6、沒有什麼技術上的靈丹妙藥能夠使人類擺脫這種人口、食物和環境危機。但是,在諸如消除環境汙染、信息傳遞和節制生育的領域裡,適當地使用技術會給我們解決問題提供巨大的幫助。唯一真正的解決辦法就是迅速從根本上改變人的基本觀念,特別是在生育、經濟增長、科技、環境和如何解決衝突問題上的一些觀念。
  E·埃普勒1975年出版了他的《終結還是轉折》一書,也是這一領域的一部重要新作。在這部着作中,埃普勒所得出的一些結論與舒馬赫所得出的差不多,只是在表述上不象舒馬赫那樣徹底。他的觀點之所以特別有意義,因為他是聯邦德國巴符州社會民主黨的主席,而且是一位虔誠的新教徒。我在《健康的社會》(1955)和《希望的革命》(1968)兩本書裡也提出了與埃普勒觀點近似的信念和主張。
  在蘇聯集團的國家裡,限制生產的思想始終是一個禁區。但是,在最近一段時間,一些作家也起來主張無增長的經濟。從民主德國移居聯邦德國的持不同政見的馬克思主義者W·哈里希提出,在世界範圍內建立一種經濟平衡,這既可以保證平等,又可以避免給生物圈造成無法補償的損害。1972年,蘇聯的着名自然科學家、經濟學家和地理學家舉辦了一次以“人與自然”為題的會議。會議討論了羅馬俱樂部的研究成果,這些成果受到與會者的稱讚和重視。與會者承認這些研究成果的優點,同時對一些具體的數字和結論提出不同看法。
  所有這些要求重組社會的努力和嘗試都有一個共同的思想基礎,即人道主義。L·芒福德在《五角大樓的權力》(1970)和以前的着作中,從人類學和歷史的角度對問題做了論述,他的這些論述是這種人道主義在今天最為重要的體現。

第八章 人發生轉變的先決條件和新人的主要特徵

只有從根本上改變人的性格結構,抵制重占有的價值取向和發揚重生存的價值取向,才能避免一場精神上和經濟上的災難降臨,如果說,這一前提是正確的,那麼問題是:從性格學上講,這樣大範圍的深刻變革可能嗎?
  我堅信,如果具備了以下四個條件.那人的性格實際上是能夠改變的:
  1.我們有病而且意識到這一點,
  2.我們找出了病態的原因,
  3.我們認識到這種病態是有辦法克服的,
  4.我們明自,為了戰勝這種病態,必須樹立起一定的行為規範和必須改變我們現在這種生活實踐。
  這四點跟佛教中所說的四聖諦相彷,四聖諦是佛教處世哲學的核心。
  佛教義中的一個主要原理就是“無常”。馬克思的解脫概念也是以這樣一個原理為基礎的。為了理解這一點,我們必須看到,馬克思所說的共產主義,在他台己看來,並不是終極的目標,而是人自身發展的一個階段,在這一階段中,人從種種社會、經濟和政治條件的限制下解放出來,因為這些條件使人成為非人:成為物、機器和他自己慾念的俘虜。
  馬克思所做的第一步工作是讓他那個時代的工人階級意識到自身的苦難,他認為,工人階級最為貧窮,異化的程度也最為嚴重。他試圖去打破種種蒙蔽工人、使他們看不見自己貧苦處境的假象和錯覺。他的第二步是指出他們受苦受難的根源是什麼。他認為,根源在於資本主義的本質及其造就出來的性格結構——貪婪、占有欲和依附性馬克思把他對工人(不僅僅是工人)受苦受難的原因的分析看做是自己主要工作——對資本主義經濟進行分析——的一部分。他的第三步是告訴人們,這種苦難是能夠消滅的,辦法是消除造成這種苦難的原因。他的第四步是對新的生活實踐的種種原則進行描述。新的生活實踐會把人從舊社會必然造成的那種貧困狀態中解放出來。
  弗洛伊德的治療方法大體上也是這樣。病人去找他看病,因為他們知道自己有病。但是,他們通常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病。精神分析學家的首要任務,通常是幫助病人丟掉他關於自己疾病的種種錯覺和認識自己疾病的其正原因。對於個人或者社會病態的診斷往往是一種解釋,不同解釋者會得出不同的結論。對子診斷來說,病人自己對疾病的想象是最靠不住的。心理分析過程的關鍵一點,就是讓病人意識到自己疾病的原因。
  在這一認識的基礎上,精神分析的對象就可進行下一步:他知道自己的病是可以治好的,前提是要消除病因。按照弗洛伊德的觀點,就是要解除某些童年經萬對病人的壓抑。傳統的心理分析往往過低估計第四點的必要性。許多心理分析學家認為,知道了受何種事物的壓抑本身就有治療作用。實際情況往往也正是這樣。尤其當病人的症狀是明峽的、易於區別時,比如說具有明顯的歇斯底里或強迫型症狀,那麼,知道自己的病因確實有治療作用。但是,我認為,對於那些普遍感到不適、其性格應加以改變的人來說,如果在改變性格的同時不去相應改變他們的生活實踐,那決不會取得持久的治療歡果。比如說,我們可以對一個人的依附性進行分析,直至世界的宋日到來,但是,如果他的生活環境仍然一如既往,絲毫沒有改變,那麼,他所獲得任何對自己的認識都無濟於事。舉一個簡單的例子一位婦女患者,她的病因在於她對其父親的依從性,她雖然對這種深層關係有所認識,但仍然無法改變自己,只要她固守着自己的生活方式不放,也就是說,只要她仍然接受父親的寵愛和害怕在獨立生活中會遇到的種種風險和痛苦,那她就無法改變自己的性格。與實踐相脫離的自知力是無效的。


新人

  新社會的功能是促進新入的形成,新入的性格結構有以下特徵:
  1.為了全面地生存,堰意改棄一切形式的占有;
  2.具有安全感、對自我個性的認同感和自信心,而且這三者都是以對現存自我的信念、要求與周圍世界緊密聯繫、對這個世界的興趣、愛和與其團結在一起這樣一些需要為基礎,而不是建立在占有、據為己有一和控制世界的欲望(以致於成為自己封產的奴隸)之上;
  3.承認這樣一個事實,即除了我們自己,任何人、任何物都不能賦予生活某種意義,而這種徹底的獨立性和無,又是以奉獻和分享為己任地充分發揮那種積極性的先決條件;
  4.不論在哪裡,都有充分展現自身和參與的能力;
  5.以奉獻、分享為樂,而不是把快樂建築在積攢和對他人的剝削的基礎之上;
  6.愛和敬畏任何形式的生命,能夠意識到,物、強力和任何死的東西都不是神聖的,神聖的是生命和能促進生命成長的一切;
  7.儘可能將貪慾、仇恨和幻想減低到最低程度;
  8.不靠幻想、不靠偶像也能生活,因為他已經達到了一個不再需要任何幻想的發展階段;
  9.努力培養和發展自己愛的能力以及批判的、非感情用事的思維能力;
  10.能夠克服個人的自戀心理,接受人的存在的有限性這一令人悲傷的現實;
  11,覺悟到自己和別人個性的充分發展是人生最高目標;
  12.知道為了達此目標必須承認現實和有紀律;
  13.知道只有在一種結構中的成長才是健康的成長,簡時又能認識到作為生命的一個屬性的“結構”與作為無生命、死的事物的屬性的“制度”之間的區別;
  14.發展自己的想象力,但這不是為了逃避無法忍受的狀況,而是對種種消除這種狀況的現實可能性的預想;
  15.不欺騙別人,也不受別人欺騙,一個人可以是無辜的,但不應是幼稚的;
  16.認識自己,不僅要認識那個已知的自我,而且也要認識未知的自我,每個人對這種無知的自我都有一種潛在的知;
  17.與所有生物共處一體,有這種整體感,因此,不應去征服、奴役、剝削、強迫和毀壞自然界,而應去理解它和與它合作;
  18.自由並不是可以為所欲為,而是一個實現自我的機會,也就是說,自由不是種種無約束的欲華,而是一種巧妙加以平衡的結構,這一結構時時刻刻都處在成長或者沒落、生或者死這種選擇的關頭;
  19.認識到,惡和破壞性是自身得不到發展的必然結果;
  20.認識到,只有為數不多的人才能完全具備所有這些特徵,但是不要有“一定要達到這一目標”的雄心,要知道,這種雄心不過是貪慾和重占有價值取向的另一種表現形式;
  21.幸福地生活在自身活力不斷增長的進程中,不管命運所允許我們達到的至遠點在何處,因為我們儘可能地去豐富和充實自己的生活,因而是那樣地滿足,以致於我們根本不考慮能達到或不能達到什麼目標的問題。
  為了告訴生活在我們今天這個崇拜控制論的、官僚主義的工業社會(“資本主義的”或者“社會主義的”)中的人們能做些什麼,為了使他們與重占肩的價值取向決裂和發展重生存的生存方式,需要有一本專着來談這個問題,本書的名字可以叫做《生存的藝術》。近些年來,出版了不少關於走向幸福生活之路的書籍,其中有的書對讀者很有幫助,而另外一些則是有害的,因為書的作者企圖通過欺騙的方法來剝削那些新的、想擺脫自身困境的購書人。對怎樣才能獲得幸福真正感興趣的讀者,可選擇一些有價道的書來讀,會大有裨益。例如:A.奧厄爾《烏托邦、技術和生活質量》,巴霍芬《母權與原始宗教》,E·布洛赫《基督教中的無神論》,E·弗羅姆《馬克思的人的觀念》、《人的破壞性剖析》,馬哈泰拉·尼阿納波尼卡《佛教冥想的精髓》,等等。

第九章 新社會的主要特徵



一門關於人的新科學

  建立一個新社會的第一個先決條件,是搞清楚阻礙這一嘗試的那些幾乎無法克服的困難是什麼。人們之所以很少做出努力去進行某種必要的變革,其中一個主要原因就是對於這些阻礙的認識是模煳的。“為什麼去做那些不可能的事呢?”許多人也許會這樣想。“我們最好還是按照現在的航線走下去,好象這條航線能把我們帶到地圖上所標出的那個安全幸福的地方,一樣。”誰無意地採取一種懷疑的態度,但外表上卻裝出一副樂天的樣子,那他的這種做法是不明智的。只有那些尚未放棄希望的人,如果他採取一種現實主義思想方式,丟掉一切幻想和正視存在的問題,那才能獲得成功。一個人是否能這樣清醒,是區別他是夢想式的還是清醒的“烏托邦主義者”的標誌。
  在建設一個新社會的過程中,要克服以下幾個主要困難:
  1.先要解決的問題是:怎樣既能保持大工業的生產方式,又能避免一種完全集中化的背理方式,即以前的那種法西斯主義形式,或者說,一種更為可能出現的技術統治淪式的“微笑的法西斯主義”;
  2.放棄對在很大程度.上已不復存在的那種“自由市場經濟”所抱的幻想,在從整體上制定宏觀經濟規劃的同時,又必須防止高度集中;
  3.必須放棄無限的經濟增長這一目標,而代之以有選擇地增長,同時避免經濟災難的風險;
  4.創造相應的勞動條件和樹立全新的勞動觀念,使物質利益不再是起決定性作用的東西,有效的動機應該是別種心理上的滿足;
  5.必須促進科學的進步,同時又能保證這種進步的實際運用不會給人類帶來危險;
  6.必須創造條件,使人能夠感到幸福和快樂以及擺脫那種對最大限度“消遣”的追求;
  7.應保證個人生存的基礎,同時又不使其依附於官僚機構;
  8.應將“個人的創新精神”從經濟領域(這種精神在經濟領域剩下的也不多了)轉移到其他生活領域中去。
  在技術的發展過程中,曾有過許多看上去無法克服的困難,同樣,上述問題在今天看來也是無法解決的。然而,技術上的困難並非不可逾越,因為當時形成了一種新的科學,它提出了觀察和認識自然界的原則並把這看做是控制自然界的先決條件(F·培根《新工具》,1620)。這種形成於十七世紀的“新科學”吸引着工業國家大多數傑出的思想家,時至今日仍然是這樣。這種新的科學使人類夢想的許多技術烏托邦成為現實。
  但是,三百多年後的今天,我們需要另一種全然不同的科學,這種新科學的奠基人就是意大利歷史學家、法學家和哲學家維科(1668-1744)。我們需要一種關於人的人道主義科學,並把這作為重建社會的實用科學和藝術的基礎科學。
  技術烏托邦,比如說飛行,憑藉新的自然科學之力已成為現實。如果我們象對待技術烏托邦那樣,也傾注同樣多的力量、智慧和熱情,那麼,關於彌賽亞時代的人的烏托邦——一種聯合為一體的新人類,沒育經濟上的強制、戰爭和階級鬥爭,人們團結與和平地生活在一起,也能成為現實,如果我們只停留在讀一讀儒勒·凡爾納的科學幻想小說上,那決不會有潛水艇,同樣,如果我們只是閱讀先哲們的着述,那也不會建立起一個人道主義的社會。
  自然科學所享有的優先地位是否能轉讓給一種新型的社會科學,誰也說不好。如果能行,那我們可能還有生存的機會,但是前提是,要有許許多多受過良好教育和訓練以及關心人類大事的優秀男女們起來去迎接對人類精神的這種新挑戰,並且認識到這一事實,即這次鬥爭的目的不再是人對自然界的統治,而是人對技術、對非理性的社會力量和制度的統治,因為正是這些東西威脅着我們西方社會——如果說還不是全人類——的生存。
  我堅信,未來將取決於那些最有能力的人是否具有這種危機感,並致力於去建立這種嶄新的、關於人的人道主義科學,因為只有靠他們全力以赴的努力,上述那些“無法解決的問題”才能夠獲得解決。
  我們有一些藍圖,其中的目標都表述得很一般,如“生產資料的社會化”,這已經成了一些共產黨人和社會黨人的口頭禪,這些口號使人忽視了這樣的二個事實,即社會主義還從來沒有過。象“無產階級專政”或“少數有知識的精英人物的專政”這樣的一些概念和“自由市場經濟”或“自由的國家”這些概念一樣,都是含煳不清的,往往使人產生誤解。從馬充思到列寧,以往的共產黨人和社會黨人對於未來的社會主義或者共產主義社會都役有一個具體的方案;這是社會主義一個很大的弱點。而新的社會結構將是重生存這種生存方式的基礎,假如沒有許多具體的設計方案、模式、專門的研究和實驗,把什麼是必要的與什麼是可能的兩者聯繫起來,那這種新的社會結構將不會出現。具體的意思是說,除了全面長遠的規劃以外,一定要有關於頭幾步應該怎樣走的設想和方案。關鍵的是那些制定這些方案的人的意志和人道主義精神;再者,人一旦有了某種設想,同時又知道實現這一設想的具體步驟,那他們就會有足夠的勇氣,就會去掉恐懼心理而代之以熱情。
  假如經濟和政治是從屬於人的發展的,那麼,新社會的模式必然是以滿足一個沒有異化的、重生存的個人的需求為基準的。也就是說,人既不被迫生活在一種受屈辱的貧困之中(這是世界上大多數人仍然面臨的一個問題),也不會因為資本主義經濟內在的規律(這種規律要求生產和消費的不斷增長)而不得不成為一群消費者,今天,在工業國家中,那些有購買力的階層就是這樣的一些消費者。如果人想白由地生存和不再通過病態的消費來維持工業生產,那就要從根本上變革我們的經濟體系。我們必須結束目前這種狀況,能再以病態的人為代價來換取健康的經濟。我們的任務是,為健康的人建立起一種健康的經濟。

  為達此目標,關鍵的第一步是把生產建立在“健康的消費”基礎之上。
  有一種傳統的說法:“生產是為了消費,而不是為了利潤”。這樣說還不夠允分,因為這句話沒有說明這種消費是病態的還是健康的。在這個問題上有一個很大的困難,即誰來決定哪些需求是健康的,哪些是病態約。但是,我們可以肯定地說。國家不應去強迫公民去消費那些在它看來是最好的東西,即使那些東西事實上也是最好的。通過官僚機構的控制來強行節制消費,只會使人變得更加追求消費。只有在越來越多的人們願意改變其消費行為和生活方式的情況下,才會形成合理的消費。但是,必須給人們樹立一種更有吸引力的消費形式,只有這樣,他們才會願意去改變習慣了的東西.這不會在一夜之間就變為現實,而是一個漸進的教育過程,在這方面.政府必須擔負起重要的責任。
  國家的任務是,針對病態的消費規定一系列關於健康消費的規範。從理論上說,制定這些標準是可能的。美國的聯邦食品和藥品管理局就是一個很好腸例子。該局在各專業學者做了大量研究的基礎上提出鑑定報告,確定哪些食品和藥物是有害的。我們也可以採取一種類似的方法,通過一些由心理學家、人類學家、社會學家、哲學家、神學家以及社會上有影響的團體和消費者組織的代表組成的委員會,對其他一些商品和服務的價值進行研究。但是,與聯邦食品和藥品管理局用於研究的費用相比,旨在確定哪些東西對人的生存來說是有利的和哪些是有害的研究項目所需費用要多得多,迄今為止,我們對人的需求的特性幾乎還沒有進行過研究。這項基礎研究將是關於人的新科學的一項重要任務。我們必須知道:哪些需求是來自我們的有機體。哪些需求是文化進步造成的;哪些需求是個人成長的喪現。哪些需求是工業生產強加給人和非自然形成的;哪些需求具有“積極作用”,哪些具有“消極作用”;哪些需求是由疾病引起的,哪些是精神健康的表現。
  與聯邦食品和藥品管理局現行做法不同的是,我所說的這種人道主義專家委員會所做出的決定不具有法律效力,而只是一些方針政策,提供給公眾去討論。健康食品的重要性已經為大多人所認識;而專家委員會的研究成果將有助於社會去認識另外一些需求,知道其中哪些是健康的,哪些是病態的。
  人們將會看到,大多數消費形式都有消極作用;人們需要速度,需要新,這只能通過消費來滿足,而這只是內心的不安和自我逃避的一種表現。人們將會認識到,不斷地尋求下一件要做的事和追求最新技術上的小玩意兒,只是為廠避免與自己和他人接近的一種手段。
  政府可以提供財政上的補貼,生產那些人們希望得到的產品和服務(直至這些產品的生產能自負盈虧)的辦法來促進教育的進程。一場大規模宣揚健康消費的啟蒙運動配合政府的這些行動。可以預期,通過堅定的鼓勵健康的消費形式,將會改變人的消費行為。即使不採用現今經濟中通常採用的那種近似於洗腦的宣傳方法(而這是一個重要的前提),我們仍然可以說,這一啟蒙宣傳運動的作用比起商業廣告的作用來不會遜色。這種期望並非不現實。
  選擇性消費(和選擇性生產)的思想原則是:什麼東西有益於人的幸福?有人反對這種思想,他們反覆強調的理由是:在自由的市場經濟中,消費者得列的正是他所想得到的東西,因此“選扦性”生產是沒有必要的。這種論點的出發點是,消費者只願意要對自己有益的東西(如果涉及到毒品和香煙問題,那誰也不會這樣說了)。這種論點完全忽視了一個重要方面。即消費者的願望也是生產廠商製造的。
  雖然在下同的商耘和公司之間存在着競爭。但是,總的說來,廣告會刺激消費的增長。從根本上說,所有的公司都是互相
  支持的,因為它們的廣告業務會普遺地刺激人的購買慾,如果說購買者還擁有某種特權.那就是他可以在不同的競爭廠家間進行選擇。為了證明購買者的意願是起決定性作用的這一點,人們往往以福特公司生產的“埃德塞爾”(Edsd)牌轎車的失敗為例。但是,這一失敗並沒有改變這一攀實,即關於“埃德塞爾”的廣告也是推銷汽車的宣傳.這種宣傳使別的牌子的汽車獲得好處。此外,工業生產部門還通過不生產某種產品來影響人的愛好,因為一種產品可能對消費者有利,但是錢賺得不多。

  只有當我們有力地限制大企業股東們和經營者的權利,使他們不能僅僅從贏利多少和擴張的利益出發來決定生產什麼和生產多少,健康合理的消費才是可能的。
  我們可以通過立法來進行這種變革,而不用去改變西方民主國家的憲法。(現在已經有了一系列法規維護公共福利和限制封產所有權。)關鍵是權力、對生產方向的決定權,而不是資本占有權本身。一旦廣告喪失其暗示作用,那麼從長期上說,決定生產什麼的將是消費者的需求。現有的企業必須改造它們的生產設備,以便能滿足新的需求。如果企業沒有這個能力,那麼政府必須提供必需的資金,用於生產消費者所需要的新產品和服務。
  所有這些變革只有一步一步地進行,並且贏得大多數人的同意。最後,我們將會有一種既不同於現今西方資本主義,也不同於蘇聯式的集小型國家資本主義和瑞典全面福利官僚主義的嶄新的經濟體制。
  當然,大康采恩從一開始就會運用它的巨大力量將這終新的傾向扼殺於萌芽狀態,只有當要求建立健康合理的消費形式已經成為一種壓倒性的普遍意願時,才能粉碎工業界的這種抵抗。也可以建立一些具有戰鬥精神的消費者組織,運用“消費者罷買”,這一武器來顯示消費者的力量,這也是一種有效的辦法。比如說,美國20%的汽車消費者決定,個人不再購買小橋車,因為與運行良好的公共交通系統相比,私人小轎車不經濟,汙染環境,對人的心理健康也有害,總之是一種毒品,它使人產生一種虛假的強大感,引起人的嫉妒心理和有利於個人自我逃避。雖然只有經濟問題專家才能計算出來,汽車工業的消費者舉行這樣一次罷買行動將有多麼危險(對石油工業來說當然也是這樣),但是,這樣一場罷買行動會給建立在汽車工業基礎之上的國民經濟帶來嚴重問題,這是顯而易見的。當然,誰也不願意看到美國經濟陷入這樣的困壟,但是這可以成為一種威懾的手段,如果能使人們相信這一點(比如說,在四周時間裡不用汽車),那消費者的手中就有了一個有力的槓桿,他們可以強行對整個生產體系進行改造。消費者罷買的最大好處是不需要政府介入,也很難去對付這種罷買(除非政府強迫人們去買他們不想要的產品),而且這也不需要等到51%的選民同意時通過政府採取措施來進行這種變革。事實上,20%的少數就足以進行某些變革了。消費者的罷買可以有效地將不同政治陣營中的人和某些綱領口號統一起來.不管是保守派、自由抓還是“左沖的人道主義者都會加入到罷買者行列中來,因為他們仔一個共同的動機,即要求一種健康合理的和人道的消費方式。舉行這種罷買的第一步是先讓消費者組織的代表(這些代表應該是徹底的人道主義者)與大工業界(和政府)就所要進行的改革進行談判,原則上講。他們所採用的方法應該與.工會在舉行罷工時所採用的方法一樣:問題在於要使消費者覺悟到:1.他們對消費行為所持的反對態度多少還是不自覺的;2.一旦形成一種人道主義的消費者運動,他們所具有的潛在力量。這種運動將會體現一種真正的民主;個人直接影響社會進程,並以一種非異化的積極方式來改變社會發展的方向。而且在這一全過程中,起決定作用的是個人的經驗,而不是政治口號。
  只要大康采恩仍象今天這樣力量那麼強大,那麼消費者運動組織得再好也不行。如果不能打破跨國公司對政府的控制(這種控制日益增強)和對大眾的操縱(通過洗腦來進行思想控制),那麼,我們僅有的一些民主也註定會成為技術毛上的法西斯主義——一個到處都是黃養良好、但不思考的機器人的社會——的犧牲品,人們所擔心的那種“共產主義”實際上就是這樣一個社會。美國有通過頒布反托拉斯法來限制大企業的傳統。強有力的公共輿論能夠使人們本着反托拉斯法的精神來對待現存這些超級工業集團,使其變為較小的生產單位。

  為了建立起一個重生存的社會,所有社會成員都必須積極履行其經濟和政治職能。這就是說,只有通過全面地實現工業生產和政治上的參與民主,我們才能擺脫重占有的生存方式。
  這是一切徹底的人道主義者的共同信念。工業民主能意思是說,大工業組織或其他什麼組織的每一位成員在該組織的生活中能起積極作用,每位成員都全面了解情況和參與決策。參與決策可先從較低的層次開始,比如說,關於自己的勞動過程、保健和安全措施等問題(在瑞典和美國的一些企業中已經成功地實行了這種辦法),然後可以逐漸向較高的層次發展,參與關於全企業性問題的決策。重要的一點是工人和職員必須自己代表自己,而不是讓企業以外某些參一與決策委員會中的工會代表來代表自己。
  工業民主還有一個含義,即企業不僅是一種經濟組織和技術組織,而且也是一種社會組織,每位成員都積極參與和關心該組織的生活和運轉過程。實現政治民主也應採取同樣原則。如果民主制度從一種“旁觀者竹民主”變為一種積極的“參與民主”,那它就不怕任何專制力量的威脅。因為在“參與民主”的情祝下,共同休的事就象個人的事」一樣重要,或者說,共同體的共同利益是每個公民自己所關心的事.如果人們參與共同體的事務,那他們就會覺得生活更加有趣和激勵人。實際上,我們可以稱真正的政治民主是!一種社會形式,在這種形式中,生活特別有趣。與“人民民主制”和“集中民主制”不同,參與民主制不是官僚主義的,在這種參與的氣氛中,不會有領袖人物的突出地位。
  為參與民主制制定實施辦法可能比起草十八世紀的民士憲祛要困難得多。為了建立參與民主制,必須有新的章祛和實施細則,這需許多有才能的人付出巨大的努力。為了實現這一目標有許多設想,作為其中的一種可能,我想再提一下二十多年前我在《健康的社會》(1955)一書中所提出的設想:建立成千上萬的面對面群體[註:面對面群體,社會學用語,指人與人之間有直接聯繫、直接交往的群體。——譯註],每一群體500人左右。這些群休是永久性的諮詢和決策機構,它們就一切有關經濟、外交、醫療衛生、教育以及有關幸福地生存的基本問題做出決定。這些群體必須掌握一切重要的信息(信息的種類問題下面再詳談);對子這些信息他們要交換意見(不受外界的影響),並就各個專門問題進行投票表決(按照現在的技術水平,所投的票一天就能處理完畢)。所有這些面對面群體構成所謂的“下院”,它們所做出的決定和其他政治機構所做出決定對於立法將會起決定性的作用。
   “民眾的態度可以通過民意調查的方法在短時間內就了解到,何必要這些勞民傷財的方案呢?”一些人會這樣問。這種疑問涉及到在表達意見方面最麻煩的一個問題。民意調查所依據的那些“民意”究競是什麼呢?被漏查者既沒有足夠的信息,又沒有機會討論和批判姚地去思考。此外,他媽也知道自己說的不算數,不會有什麼作用。這種民意只是在某一時刻某一個人的有意識的想法,它不會告訴我們某一些潛在的傾向,一旦情況發生變化,這些潛在的傾向會使人得出完全相反的意見來。被詢問者的心理與一位參加政治選舉的選比的心理差不多,選民十分清楚,在他幫助一位候選人當上議員之後,他對今後會發生什麼不再有任何影響。從某些方面說,與民意測驗相比,政治選舉所處的狀況更為不利,因為競選技術其有半供眠的作用,從而削弱了人的思考能力。競選變成廠一出鬧劇,占主要地位的不是具體的問題,而是競選人的願望和雄心大志。選民也可以加入這齣鬧劇之中去,他們把選票投給自己最喜歡的候選人。雖然相當多的人採取了一種不參與的態度,但是大多數人仍為這種古羅馬式的角斗場面所吸引,不過,進行角斗的不是鬥士,而是政治家。
  一種真正信念的形成,至少要滿足兩個基本條件:足夠的信息和知道自己的決定是有效力的。軟弱無能的旁觀者的意見沒有表達出他們的信念,而是一種遊戲,就象在不同牌子的白蘭地和香煙中優先選擇一種一樣,這些意見沒有約束力和價值。因此說,在民意測驗和選舉中,人們所表達出來的意見並沒有反映出人的判斷力的最高水平,而是停留在最低的水平上。我們可以舉兩個例子來證明人的判斷力潛能沒有得到充分利用:人們個人所做出的決定往往比他們在政治問題上所做出的要聰明得多,比如說,在涉及到私事(特別是有關買賣的事,J·A·熊彼特在《資本主義、社會主義和民主主義》(紐約,1962)一書中曾指出這一點,或作為陪審團成員的時候,就是這樣。陪審團的成員都是些普通公民,他們常常要對一些非常複雜和難辦的案件做出判斷。但是,他們知道所有重要的情況和有機會充分交換看法,並且清楚,他們的判斷將決定被告的命運。結果是,他們的判斷,大體上說,顯示出他們具有高度的洞察力和客觀性。相反,不了解情況和處於半催眠狀態下的、軟弱無力的旁觀者,則無法認真嚴肅地表達他們的信念。假如沒有足夠的信息.沒有機會去商討以及不能使自己的決定發揮效用,那麼在一個民主制度中所表達出來的民意,就象體育比賽中觀眾的喝采一樣,並沒有什麼重要性。

  積極參與政治生活要求經濟和政治權力最大限度地分散。
  由於現今資本主義內在的發展邏輯,工業康采恩和政府的規模都會日益膨脹,最後變成一個龍大的官僚機器,實行自上而下的集中管理。建立人道主義社會的先決條件之一,就是阻止這種集中化的發展趨勢以及實行全面的分散管理。這樣說是有許多理由的。一旦社會變成了L·芒福德所說的那種巨人的機器,也就是說,整個社會由一個,扣心控制,那麼從長遠的觀點看,法西斯主義的到來幾乎是無法避免的。因為:1.人變成了綿羊,喪失了批判思考的能力,覺得自己軟弱無力,而且是消極被功的,那人也必然要去尋找一位偉人,他“知道”應該去做什麼和通曉其他普通人所不知道的一切;2.每個能接近這架巨大機器的人都能使它轉動起來,只要正確地按一下電鈕就行了。正如一輛小轎車,這架大機器也是自動運轉的。人坐在方向盤前只需正確地使用踏板、駕駛、制動和注意其他的…些簡單的細節就行了。汽車和機器里有的是許多小齒輪,而在這架巨大的機器里則是層層官僚機構,即使一位智能低下的人,也可以輕鬆地領導整個國家機器,只要他掌了權。
  政府的任務不應全由國家《國家本身就是巨大的聚集體》來承擔,而應交給較小的行政區域去完成,那裡的人們彼此相識,能夠做出相應的判斷,因而能積極參與決策,去解決他們的區域性問題。工業生產上的分權應使得一個企業中小的部門擁有更多的職權,並變大康采恩為小的生產單位。

  只有用人道主義的管理來取代官僚主義的管理,人才能積極負責地參與決策。
  大多數人仍然認為,每一大的行政管理機器必然是“官僚主義”的,也就是說,必然採取一種異化的管理形式。這些人還沒有認識到官僚主義精神的窒息作用,沒有看到它已經蔓延到日常生活領域,甚至在醫生與病人、丈夫與妻子之間也有,雖然不那麼明顯。我們可以把官僚主義理解為一種方法,採用這種方法:1.對待人就象對待物一樣;2.從數量而不是從質量的免度來處理事務,因為這樣容易計量,控制和費用低。官僚主義的程序是由統計數字來控制的,官僚機構中的工作人員辦事是以根據統計數字制定的僵死的規章為準,而不是出於對站在他們面前的人的自發的反應。他們的決定往往是根據統計上最常出現的情況做出,而不肯5%或10%的少數人因此而受到損害。
  這些官僚們,個人不願承擔責任,而總到規章中去尋找避風港。使他們感到安全和驕傲的是他們對法律的忠實,而不是對人道信念的忠實。
  納粹德國戰犯A·艾希曼就是一個極為典型的例子。他使成千上萬的猶太人喪失生命並不是因為他恨猶太人。他不恨也不愛任何人:他只是盡“自己的職責”。為了盡職責,他使這些猶太人喪生,問樣,為了盡職責,他也曾組織過大批猶太人離開德國的工作。對他來講,重要的是按規章辦事。只有當他違反了這些規章時,他才會產生一種罪責感。在法庭上他說(不利自己的供述),他只有過兩次罪責感,一次是因為小時曠課,一次是因為違反防空命令沒進防空工事。這並不意味着,在艾希曼和其他許多官僚身上沒有施虐狂的因素(即從控制其他的生物中獲得滿足)。但是與一個官僚的主要特徵相比,這種施虐狂的特徵還是次要的。官僚的主要特徵是:缺乏對別人的同情心,崇拜規章制度。
  我不是說所有的官僚都是艾希曼。第一,雖然許多人在官僚機構供職,但是他們並不是性格學中所說的那種官僚。第二,一個人不會對一切都採取一種官僚主義態度,他還有人的一面。但是,在官僚中肯定有不少象艾希曼那樣的人,區別僅僅是他們不必送成千上萬的人去死。如果一個醫院的官僚拒絕接收一位重病人入院,因為醫院明文規定要有厭生的介紹,病人方可住院,那在這一點上,他無異於艾希曼。一些從事社會工作的人員也是這樣,他們寧肯看着一位接受救濟的人餓死,也不願去違反官僚機構的某些規定。這種官僚主義的態度不僅在行政機關的工作人員中很普遍,而且醫生、護士、教師、教授也有官僚主義,甚至文夫對妻子、父母對子女也椰採取一種官僚主義的態度。
  一旦人被降低到一個數字編號的地位,那麼一位真正的官僚就會於出十分慘無人道的事來。。這並不是由於他性格上的殘忍,而是因為在他與他所管灼人之間已不存在什麼人的關係。雖然官僚不象施虐狂省那樣惹人厭惡.但是官僚卻更危險,因為他們從不會感到在良心與職六之間有什麼衝突,他價的良心就是履行職責。對於他們來說,憐憫和同情是不存在的。今天,在一些老字號的公司和象社會救濟機構、醫院和監獄這樣一些大的組織機構里(在這些機構里工作的職員對那些窮苦和軟弱可欺的人行使巨大的權力),我們仍然可以看到一些老派的、冷漠無情的官僚。但是.在現代的工業生產部門供職的官僚並非是不和藹的,在他們的身上,施虐狂的傾向並不明顯,儘管有權力去控制別人使他們感到高興。但是,就是在他們身上.我們也能看到那種典型的官僚主.處忠誠,對他們來講就是對整個系統的忠誠:他們堅信這一系統。他們以公司為家,公司的規章制度是不可違犯的,因為這些規章制度是那麼“合理”。
  在參與民主制度里,沒有新舊官僚的位里。因為官僚主義的精神與個人積極參與決策的原則是不相容的。未來的社會科學家必須提出一些非官僚主義的新管理方法,其主要特徵是從人和具體情況出發,而不是照僵死的規定辦事。如果使從事行政管理工作的人員有充分餘地自發地作出反應,並且不把經濟性放在至高無上的地位,那麼大規模的非官僚主義行政管理還是可能的。
  能否成功地建設起一個更生存的社會還取決於其他一些措施。下面提出一些設想,我不認為這些設想都是我首先提出來的。相反,人道主義的着作家們早在他們的書中以不同形式提出了這樣一些設想,這使我感到鼓舞。

  在商業廣告和政治宣傳中禁止使用一切洗腦的方法。
  洗腦的方法之所以危險,因為這種方法誘使我們去買那些在健全理智情況下我們既不需要也不想買的東西.促使我們去選那些在健全理智情況下我們既不需.要也不想選的政治代表,但是,我們的理鈎不健全,因為有人已經用類似催眠術的宣傳方法對我們做過處理。使用這種方法的危害性越來越大,為此,我們必須禁止使用各種形式類似催眠術的宣傳方法去為商品和政治家做宣傳。
  在商業廣告和政治宣傳中使用的那些類似催眠術的方法,嚴重危害人的精神和心理睡康,特別是損害了人清醒、批判的思維能力和情感上的獨立性。從潛移默化的影響到這樣一些具有半催眠作用的技術手段,例如:不斷重複和通過喚起人的性慾來破壞人合理思維的能力(“我是琳達,快來與我尋歡作樂!”——(在衣服上的廣告),我們使用這些暗示的方法造成了毀滅性的後果,而吸毒癮給人們身心帶來的損害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我相信,通過深入研究會證明這一點。在廣告中,特別是在電視商業廣告中,這種暗示方法泛濫成災.只能起到愚民作用。它每時每刻都在窒息着個人的理性和現實感.在電視機前一坐就是幾個小時,高速公路旁的廣告牌以及政黨候選人喋喋不休的政治宣傳,等等。這些暗示法的特殊效果就是使人處於一種半睡半醒的朦朧狀態,並使人喪失現實感。一旦清除大眾暗示這一毒品,將會在消費者身_L看到一種與吸毒者停止吸毒後所產生的脫有症狀極為相似的全身反應。

  必須消除富國與窮國之間的鴻溝。
  我們可以毫不猶豫地說,這一鴻溝如果繼續加深將會導致一場災難。窮國不再把工業國對它們的經濟剝削看做是理所當然的。蘇聯以同樣的殖民主義方式對其衛星國進行剝削,同時,它又支持殖民地國家人民的反杭,並以此作為反對西方的政治武器。石油價格的提高只是一個開端,它象徵着發展中國家要求廢除現行經濟制度的願望,因為這種經濟制度迫使他們低價出售自己國家的原料,高價買入工業國家的產品。同樣,越南戰爭也是西方國家對殖民地人民實行政治和軍事統治時代宣告結束的象徵。
  如果我們不採取措施去消除富國與窮國之間的鴻溝,那將會發生什麼事情呢?或者傳染病將會蔓延到自人世界中來,或者窮國的人們由於飢餓而陷入絕望,而在工業國家一些同情分子的支持下到處進行恐怖活動,也許會使用核武器或生化武器,這將在白人世界引起混亂。
  我們只有消除飢餓和控制疾病才能避免這場災難,所以,工業國家的援助是必不可少的。富國所提供的這些援助不應以獲得經濟上和政治上的好處為條件:也就是說,富國的人們必須拋棄那種要把資本主義的經濟、政治原則搬到非洲和亞洲去的觀點。當然,哪些經濟援助的方法是最行之有效的,還要由經濟問題專家來回答。
  但是,經濟問題專家不僅要有專業知識,也要有人的心靈,並以此為動力來尋求解決問題的最佳辦法,只有這種經濟問題專家才有助於問題的解決。我們必須堅決削弱重占有的取向,代之以團結和負責(不僅僅是憐憫)的精神,只有這樣才能聘請那樣一些專家並聽從他們的意見。我們不僅要對我們這個世界上的人負責,而且也要對子孫後代負責。一味地掠奪自然資源、汙染我們的地球和不斷擴充核軍備,這是我們利己主義的最突出表現。我們留給子孫後代的將是一個被驚奪得不象樣子的星球。人們的內心會發生變化嗎?誰也回答不了這個問題。人類起碼應該知道一點:如果人不改變自己的內心,那窮國與富國之間的衝突將無法控制。

  應該採取保證每人每年有最低收入的辦法來消滅現今資本主義和共產主義社會中的一系列弊端。
  每個人,不管他勞動還是不勞動,都無條件地享有能吃飽和有住所的權利。他不應得到比維持生存所需要的東西更多的生活資料,但也不能低於這個水平。我的建議就是以這一信念為出發點。這在今天看起來好象是一種新思想,實際上,這一規範有着悠久的歷史。在基督教學說里是這樣規定的,在許多“原始的”部落里也是這樣做的:每個人都享有不受任何條件限制的生存權利,不管他是否履行“他對社會應盡的義務”。我們承認家畜有這種權利,而不承認周圍的人有這種權利。我在《健康的社會》(1955)一書中已經提出過這一建議。1935年還曾專門就這個題目舉行過一次學術研討會。
  如果有了這樣的一項法律.那麼個人的白由就會得到極大的擴展。曾在經濟上依賴於他人的人(如依賴父母、丈夫、老闆)就不會再因害怕忍飢挨餓而不得不受他人的壓榨。那些有天賦,想去建立一種嶄新生活方式的.人們也有機會這樣去做,只要他們樂意過一般比較貧窮的生活。現代福利國家差不多已經接受(意為還“沒有真正地”接受)這一基本原則。人們象以住樣仍然由官僚機構“管理”和控制,並因此而感到屈辱。有保證的收入意味着,人不需要為得到一處簡單的住所和最低數量的食品而出具“貧窮證明”。因此,也不需要那種浪費的和無視人的尊嚴的主管福利工作的官僚機構。
  有保證的年度最低收入意味着真正的獨立和自由。所以,那些建立在剝削和統治基礎之上的社會系統和各種形式的獨裁政體都不會接受這一原則。在蘇聯,許多關於免費的建議(比如說免費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和免費供應牛奶)從一開始就遭到反對,這對蘇聯體制來說是很典型的現象。免費醫療是一個例外,但這只是表面上的,因為條件是人必須生病,否則便不能享受免費。如果把維持一個遍及全國各地的社會救濟官僚機構網每年所需的費用、治療人體疾患和精神疾病的費用以及反對吸毒、犯罪所需的費用算在一起,那麼可以說,保證每人每年最低收入所需的費用比當前我們用於社會福利的開支要少得多。當然,有些人認為,“人生性就是懶惰的”,對他們來說,這種想法是不切實際的、危險的。這種老生常談實際上沒有什麼事實根據。他們拒絕放棄想要統治弱者和孤立無援的人的那種權力意識,而這一口號的目的,就是使這種做法合理化。

  要將婦女從父權統治下解放出來。
  將婦.女從父權統治下解放出來是建立一個人道主義社會的基本前提、六千年前左右,在世界上一些不同地方開始出現男人壓迫女人的現象,當時,農產:品的剩餘使僱傭和剝削別人的勞動力成為可能,並為軍隊的組建和強大的城市國家的形成創造了條件。從那時起,不僅歐洲和近東的文化社會,而且地球上幾乎所有的民族都被“聯合起來的男人們”所征服,女人們成了被征服者。人類的男性部分對女性部分的勝利,其原因在於男人的經濟力量和軍事力量。
  兩種性別之間的鬥爭同階級鬥爭一樣古老。但是,兩性之間的鬥爭形式更為複雜,因為男人不僅把女人當作勞動力,而且也當作母親、愛人和到她們那裡去尋求安慰。兩性之間的鬥爭雖然常常公開和激烈地表現出來,但在更多的情況下是採取一種隱蔽的形式。婦女不得不屆服干男人的強權,但是她們也使用自己的武器反擊。她們能使男人變得荒唐可笑,這就是女人最銳利的武器。人類的一半去壓迫人類的另一半,這給雙方都造成了危害,今天依然如此,男人的性格特徵是勝利者式的,而女人的性格特徵則是失敗者式的。時至今日,在兩種性別之間還沒有建立起一種真正的、男人完全擺脫男人優越感和女人完全擺脫女人自卑感的男女關係,就是對那些反對男人占統治地位的人來說同樣是這樣。弗洛伊德從未對男人優越於女人的觀念提出過懷疑,他的結論是;女人之所以有軟弱感是由於她們為自己沒有陰莖而感到痛苦的緣故,男人之所以有不安全感,是由於他們總是害怕自己被閹割的緣故。實際上,這些現象只是兩性鬥爭的表現,並不在於生物學和解剖學上所說的那種男女區別本身。
  許多跡象表明,男人對女人的統治和某一種族壓迫另外一些弱小種族的情景十分近似。比如說,一百年前美國南部黑人的處境和一百年前婦女的處境與他(她)們今天的處境相比幾乎都沒有什麼變化。人們常常把黑人和女人比喻成孩子,稱她(他)們是感情用事和幼稚的;有人斷言,她(他)們沒有現實感,所以遇事不能讓她(他)們來傲出決定.她(他)們雖然沒有責任撼,但是卻有吸引力。弗洛伊德還補充了一條:女人不象男人那樣有良心(超我),但卻比男人更自戀。
  現存這種父權制度和對非工業國家、孩子和青年的統治的核心本質就是對弱者施以強權。婦女解放運動的不斷發展具有重大意義,因為這一運動觸及到作為現今(資本主義和共產主義)社會基石的強權原則。前提是,婦女所要求的解放不是分享男人對他人(比如說對殖民地人民)的統治權。如果婦女運動把自己視為“反強權”的代表,那麼婦女對一個新社會的建立將會起到決定性作用。
  婦女們向着自身解放已經邁出了頭幾步。未來的歷史學也許說,二十世紀最富有革命意義的事件就是婦女解放運動的興起和男人統治的投落。但是,婦女爭取解放的鬥爭才剛剛開始,不應過高估計男人的反抗。以往,男人與婦女的全部關係(其中包括性關係)都是建立在男人的優越感之上。現在。許多婦女不再相信男人比女人優越的神話,他們對此開始感到不快和害怕。
  青年一代的反權威觀念與婦女運動有着密切聯繫。這種發展趨勢在六十年代末曾達到項峰。在以後的一段時間,:當時反對“現存體制”的造反者由於種種原因又都重新適應了社會環境的要求。但是,現今的青年不象以前那樣願意屈從父母和權威,看起來,可以肯定地說,舊時對於權威的那種“敬畏”,觀念己經一去不復返了。
  人們不但將自己從權威的束縛下解放出來,同時也擺脫了性生活是罪惡這一;觀念的束縛;性問題己經不是一個禁區,性生活已經不再被看做是一種罪惡。從某些方面說,性革命還是立下了一定功勞,不管人們對這個問題的看法多麼不同,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即人不再害怕觸及性問題.這不會再讓人產生一種罪惡感從而不得不屈服於某種壓力。

  應該成立一個最高文化諮詢委員會,其任務是向政府、政治家和公民就所需了解的一切事情提供諮詢。
  這個委員會應由本國知識界和藝術界的代表人物組成,參加這一委員會的男女們必須誠實、正直。比如說,他(她)們將決定,新擴編聯邦食品和甄品管理局的人員構成,並負寅挑選主持普及情報工作的人。
  對於誰是知識界和文化界最傑出的代表人物,總會有一個普遍統一的看法。我認為,為這樣一個委員會物色出真正的人選是完全辦得到的。關鍵的是,在這個委員會裡要有對占統治地位的意見持不同看法的人的代表,比如說,經濟學、歷史學和社會學領域的“激進分子”和“修正主義分子”的代表。困難的不是物色委員會的成員,而是挑選的辦法,因為這既不能通過普選產生,也不能由政府來任命。當然會有其他一些挑選形式,比如說,先選出三至四人的核心成員,然後再逐漸擴大,整個委員會應由50—100人組成。這一文化委員會應有充分的活動資金,以便能夠委託有關人員對不同的社會問題進行調查研究,

  應該建立一個能有效傳播客觀信息的情報系統。
  情報,使公眾能夠充分地了解情況,是建立一個真正民主制度的重要前提。為了保證所謂的“國家安全”而對公眾隱瞄情況或有慧去作歪曲報導的傲法應該廢止。就算不存在這種非法截留情報的做法,事實是,普通的公民現在根本就沒有掌握真正和必要的信息。對清潔工人來說是這樣.而且大多數議員、政府成員、高級將領和經濟界領導人對情況都缺乏了解,他們通過各個政府部門和大眾媒介所了解到的情況都是不真實的。遺憾的是,大多數負貴人的智能充其量也只是操作性的,他們沒有通過表面現象去把握內在原因的能力,因而也無法對事態的未來發展做出正確判斷,姑且不談他們的自私自利和腐敗,“水門事件”和“洛克希德事件”充分地暴露了這一面。但是話又說問來,靠一些正直聰明的官僚也無法解決我們這個正走向一場災難的世界所面臨的問題。
  除了一些“大”報紙以外,所提供的有關政治、經濟和杜會情況的報導是很有限的。所謂的“大報”在提供情報方面雖然做得更好,但是在歪曲報導方面也不遜色,比如說,他們並不公正地進行報譯;通過加上大標題來表示他們的傾向(這些大標題往往與內容不符);在好象是採取一種明智和負蜜的態度寫成的社論里表示他們的傾向。報紙、新聞刊物、電視台和無線電廣播電台以事件為原材料,加工生產出它們的產品——新聞。新聞是可以買賣的,而新聞傳播媒介決定哪些事件要加工成新聞。公民所得到的情報都是剪裁過的、浮淺的。他幾乎無法再對這些材料進行深入的研究和了解事件發生的真正原因。只要新聞的出督仍然具有商業性質,那麼就無法阻止報斑雜誌登載一些好賣的、不得罪廣告商的新聞(當然,就其肆無忌憚的程度而言,各報刊之間還是有所區別)。
  如果我們想建立一種了解情況和有做出決定能力的公眾社會,那麼必須採取別的辦法來解決情報的傳遞問題。作為一種可能,我想是否可以這樣:最高文化委員會的重要職能之一就是收集和傳播情報,用以滿足全體人民的需要,並為參.與民主制度中面對面群體進行面對面的討論捉供一個基礎。這些情報不僅要包括一切重要的事實和數字,而且也包括所有政治決策領域最重要的選擇方案。特別要注意的是,在一切有爭議的問題上,多數人和少數人的意見都要公開,並將這些意見告知每一個公民,特別是告知居民團休。最高文化委員會的任務是監督這一新的新聞報導者隊伍的工作。當然,廣播電台和電視台在傳播客觀的信息方面也將扮演重要角色。

  基礎科學研究獨立,不受工業上和軍事上的需要的束縛。
  一方面,限制人的任何求知慾望會阻礙人的發展,而另一方面,實際應用所有的科研成果卻是十分危險的。許多觀察家們指出,遺傳學、腦外科和心理藥物等方面的許多發現都有被濫用的危險,對一科研成果的濫用能給人和將會給人帶來嚴重危害,如果人們出於工業生產和軍事上的需要,仍然按照各自的意願毫無限制地利用這些新的理論發現,那麼濫用科學的危害就是無法避免的。理論認識的實際應用不應以利潤和軍事用途為標準。為了確實做到這一點,應建立一個科技成果控制委員會,由它來頒發實際運用科學發現的許可證。這一委員會,無論在法律上還是在心理上,都必須是獨立的,不受工業部門、政府和軍事機構的束縛。最高文化委員會的任務是任命科技成果控制委員會的成員和監督它的工作。
  如果說實現上述設想遠非易事,那要將下而的這一設想變為現實,我們所面臨的困難幾乎是.無法克服的,但是,這也是建立一個新社會的先決條件:

  建立一個新社會必不可少的先決條件是消減核軍備。
  我們的經濟病症之一,就是離不開龐大的軍備工業。美國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國家,但是它仍然不得不壓縮在醫療衛生、社會福利和教育方面的開支,以便滿足軍費開支的需要。一個因為製造自殺用的武器而使自己變得貧窮不堪的國家是不可能承擔社會實驗費用的。在軍事官僚機構的權力日益增長、因而使人們充滿恐懼和產生服從心理的氣氛中,任何個人的精神和建設性活動都沒有希望。
  大康采恩的權力、廣大民眾的軟弱和冷漠的態度,幾乎所有國家的政治領導人都是那樣無能、核戰爭的危險、對生態環境的破壞(且不說氣候異常變化的現象,這足以導致世界上廣大地區發生饑荒),看到這一切,我們不禁要間:我們還有一線希望得到拯救嗎了每個商人都會給予否定的回答.如果中彩的機會只有2%的話,誰會將自己的全部財產孤注一擲呢?如果沒有較大成功的希望,誰肯大筆投資呢?但是,現在是關繫到生死存亡的大事,哪怕是“一線希望”,也要變這種希望為“現實的可能性”,不管這種可能性有多大。
  生命既不是賭博,也不是做買賣,因而,在判斷獲得拯救的現實可能性時,必須採用別的標準,比如說,按照醫療上的標準。在一個病人生存希望極小的情況下,沒有一位有責任心的醫生會說:“我們別再搶救了”,或只給一些止痛劑。相反,他會竭盡全力去搶救病人的生命。當然,一個有病的社會也有同樣的權利。
  用賭博和做買賣的觀點來看我們的社會獲得拯救的希望,是商業世界精神的一種典裂表現。現在流行一種技術論的觀點,稱如果我們忙着工作和消遺而忽視了情感的發展也不是什麼大錯,技術法西斯主義到頭來也許井不是壞事,這種觀點並不十分明智。技術法西斯主義必然會導致一場災難。從長遠的觀點看,非人化了的人無法維持一個有生存能力的社會,從短時期上說,他不可避免地要去動用核武器和生化武器,而這無異於自殺。
  儘管如此,還是有一些令人鼓舞的因素。首先,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到,就是純粹出於經濟上的原因,也必須要樹立新的倫理觀和以一種新的態度來對待自然界人必須團結、合作,否則西方世界將要毀滅。撤開其中的感情和道德方面不談,這是對理性的呼籲,會影響不少人的思想,我們不能低估這種形響。過去,各國人民的行為總是違背自己生存的利益和生存的欲望,因為他們的領導人總是告訴他們說,他們還沒有處在“生或死”的選擇關頭。
  另外一個令人鼓舞的因素是,人們對目前的社會制度越來越不滿意。越來越多的人嘗到了塵世的苦悶,不管他們怎樣千方百計地壓抑這種感覺,仍然感到抑鬱。孤獨時覺得無聊,與他人在一起時又感到空虛.人們感到自己是軟弱無力的,感到生活沒有意義。許多人十分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而另一些人則不那麼清楚,當別人告訴他們時才意識到。
  在人類歷史上,只有極少數上層人物才能過上一種無種消遣的生活,而這些人又沒有因此而喪失其全部理智,因為他們是權力的占有者,必須保持手中權力,他們的思想和行動都是以此為出發點。今天,中間階層的人們雖然沒有什麼經濟、政治權力,所擔負的責任也不大,但是他們也。都過着這種毫無意義的消費生活。在西方世界,大部分人都知道做一個幸福的消費者的好處。但是,在能享受這一幸福的人們中間,越來越多的人感到不滿。他們開始懂得,占有很多財富井不意味着幸福:傳統的倫理學說經受了檢驗,再次為經驗所證實。
  只有那些無法享受到中間階層奢侈生活的人們,比如說,西方的下層民眾和“社會主義”國家的大多數人,仍然抱有這種舊時的幻想——“通過消費而獲得幸福廳。實際上,凡是在市民階級這一夢想沒有實現的地方,對於這種幸福的期望也就特別強烈。
  有人提出許多論點來反對消除人的占有欲和嫉妒心,其中一個主要論點認為,占有欲和嫉妒心是人的本性。如果仔細考察一下,就會發現,這種論點是站不住腳的:占有欲和嫉妒心並不是生來就那麼強烈,只有在一種普遍的壓力下,不得不去做狼群中的一隻狠時,占有欲和嫉妒心才會如此強烈。一旦社會環境和普遍遵循的價值尺度發生變化,那麼人從利己過渡到利他是很容易的。
  這樣,就又回到我們的前提上來,即重生存的取向是人本性中一種強大的潛能。只有少數人是完全按照重占有的生存方式生活的,同樣,按照重生存的生存方式生活的也是少數人。對於大多數人來說,或者前一種取向占上風,或者後一種取向占上風,這要看社會結構有利於哪一種取向而定。在一個重生存的社會裡,重占有的傾向會被“餓死”而重生存的傾向則得到充分的“養料”。
  重生存的生存方式不管怎樣受到壓抑,漁是它總是存在的。就象《聖經》中所說的那樣,“沒有掃歲就不會有保羅”,保羅在未被感化之前並不是聖徒。用重生存的生存方式來取代重占有的生存方式是讓天平傾向另一端,是通過社會的變革褒揚新的東西和貶抑舊的東西。我們無法想象一個與l日人有天坡之別的新人,關鍵在於方向的改變。向着新的方向一步一步邁進,如果方向正確,那邁出的每一步都具有重要意義。
  第三個令人鼓舞的因索跟人的高度異化聯繫在一起,高度異化是大多數人(包括政治土的當權派)的一個重要特徵。這聽起來似平是矛盾的。在前面曾經談到“商品銷售性格”,說到占有的欲望和囤積的欲澳在形式上發生了某些變化,現在人們追求的不是囤積,而是正常運轉,把自己作為商品來交換,為了適應市場需要沒有固定的自我。這種異化的商品銷售性格比圈積的性格更易於改變,因為具有囤積性格的人總是死死抱住其財產特別是他的自我不放。
  一百年前,當時人口的大多數都是“獨立的個體經營者”,當時社會改革的最大隊力就是少、們害怕失去自己的財產和經濟上的獨立性。在馬克思生活的時代,工人階級是唯一依附於他人的龐大階級,用馬克思的話說,是異化程度最高的一個黔級。現在,絕大多數人都是靠工資(薪金)來維持生活,幾乎所有就業者都處於一種僱傭關係之上。根據美國1970年人口統計數字,在16歲以上的全部就業人口中,只有7.82%的人是“獨立的個體經營者”。今天,那種傳統的囤積型性格的主要代表是工人,所以,比起更為異化的中間階層來說,他們更不願意變革,至少在美國是這樣。
  這在政治上具有重要意義。雖然社會主義要求解放所有階級,也就是說建立一個無階級的社會,但是這一主義在工人那裡,即在從事手工勞動的工人那裡得到最直接的擁護。今天,從百分比數字來看,工人所占的比重比一百年前耍小的多了。為了能夠執掌政權,社會民主黨人不得不大力爭取中閣階層的支持,為達此目的,社會黨不得不刪去其黨綱中關於社會主義的長遠目標,而代之以自由主義的社會改革方案。另一方面,社會主義由於把工人視為實行人道主義社會變革的槓槓而引起其他各個階層的反對,因為他們擔心自己的財產和特權被工人奪走並據為己有。
  今天,一個新社會的遠景對那些飽受異化之苦、處於依附性僱傭關係之中及其財產不會因此而受到損害的人們更有吸引力,換言之,嚮往一個新社會的是人口中的大多數,而不僅僅是其中的少數。
  新社會不會危及任何人的財產和收入,其宗旨是提高窮人的生活水乎。高級行政管理人員的薪金不會減少。但是,只要一個新的體系還能正常運轉,他們是不願意扮演上一個時代遺老的角色的。
  再說,關於一個新社會的理想是胯政黨的,不是某個黨派專有。許多保守主義者尚未放棄他們的宗教、道德的價值觀(E.埃普勒就自稱是一位“價值觀保守主義者”),許多自由派和左派人士也都如此。每一個政黨都聲稱自己是真正的人道主義價值觀的唯一代表,這只是在利用選民。在所有政黨的背後,實際上只有兩大陣營,即關心人類前途的陣營和不關心人類前途的陣譽如果屬於第一個陣營的人們都能擺脫黨派門戶之見和認識到他們的目標是共同的,那麼實行社會變革的可能性就會大得多.在人們對是否忠實於一個黨派的問題和對黨派提出的口號越來越不感興趣的今天,就更加如此。今天,人們需要的是這樣的一些個人,他們有鉀慧、有信念並且有勇氣按照他們的信念去行動。
  上述這些因素雖然是令人鼓舞的,但是,對人、對社會進行必要的變革的可能性仍然很小。我們唯一的希望是,一個新社會的前景會具有吸引力和煥發人的情神。從長遠觀點看,提出這樣或那樣的改革方案而不從根本.七變革整個體系是毫無意義的,因為這樣一些方案不會象一種強大的動機那樣具有推動力。“烏托邦”式的目標比今關的政治家們所奉行的“現實主義”更現實。只有當陳腐的動機——利潤、強權為新鮮的動機——生存,分享和理解所取代,只有當商品銷售性格被一種創造性的、愛的性格所取代,只有當對控制論的崇拜為一種嶄新的、徹底的人道主義精神所取代,新社會和新人才會變為現實。
  實際上,關鍵的問題在於,那些沒有真正皈依有神論宗教的人能否建立起一種既沒有宗教、也沒有教條和教會制度的人道主義信仰,從佛到馬克思,一切非種論的“宗教”運動都是這種人道主義信仰的先驅。“自私自利的物質主義,或者接受基督教關於神的概念”,我們並不是要在這兩者之間進行選擇。這種人道主義信仰的精神體現在社會生活本身當中,表現在諸如勞動、閒暇和人與人的關係這些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而無需r一種獨立於社會生活之外的宗教。我們要求樹立起一種嶄新的、非有神論的和非制度化的信仰(那些信仰傳統的宗教並真正體驗到該宗教的人道主義精髓的人例外),並不是對現存宗教的攻擊。這僅僅是對羅馬關主教會的呼籲(從羅馬教會的官僚主義開始),呼籲他們自己皈依福音精神。這也不是說,“社會主義國家”應該“非社會主義化”,而是說,用真正的、人道主義社會主義來取代其官僚主義的假社會全義。
  中世紀末期的文化之所以繁榮昌盛,是因為對上帝天國的憧憬激勵着人們。近代社會之所以繁榮昌盛,是因為世俗的進步國度的憧憬鼓舞着人們,到了我們這個世紀,對進步的憧憬蛻變成為對巴別通天塔的憧憬,這座塔已經開始倒塌了,最終我們所有的人都會被埋葬在一片瓦礫之中。如果說,上帝的天國是正題,塵世進步的國度是反題,那麼,將中世紀晚期宗教信仰的精髓與文藝復興以來個性和科學思維的發展相結合則是一個新的合題,也是我們想要擺脫當前這種混亂狀態的唯一選擇。這個合題就是生存的國度。

論不服從

作者 埃里希 弗洛姆 寫於不同歷史時期 整理於一九八一年

序言



  在本文集中,艾里希·弗洛姆清楚說明了“服從”和“不服從”究竟意味什麼——服從人性和人道社會的目標,不服從各種偶像。他的論述至今仍有相關意義。反對盲從因襲,對司空見慣的“陋識”部分持批判的立場,依然應該是我們的主要宗旨。

  結合社會和政治現象所獲得的心理學的洞見,促使弗洛姆在一段時期內支持美國社會黨,投身和平運動,呼籲採取裁軍步驟。在這些活動中,他對各類人云亦云的“常識”以及官方的政治話語實踐了他的不服從態度,他所服從的是心智健全的思考方式,與阿爾貝特·施韋澤、伯特蘭·羅素等先知哲人們秉持的理念一脈相承。

  本文集中所有的文字均曾在書和期刊中發表過。我們首次將這些文字彙編成冊;艾里希·弗洛姆對和平和人類生存的殷憂和熱忱躍然紙上。

  在此我謹向襄助本書出版的所有人士致謝。

第一章 價值觀、心理學與人類生存之道



  本文論點旨在說明價值觀之根乃深植於人類自身所處的生存條件;對這些處境的認識,即對“人類狀態”的認識,使我們樹立起客觀、真實、有效的價值觀;價值觀的真實有效性因人的存在而存在;離開了人,則無價值觀可言。人的本性是什麼?人類生存的特定條件是什麼?哪些需求是根植於這些條件中的?

  人類從最初與大自然渾然一體的狀態中分離出來,亦即告別了那種動物生存的特性。是時人具備了理性和想象力,意識到自身的孤立和分離,感受到自身的無力和無知以及生死無常。一個人倘使不能與他人建立一種全新關係,以取代之前憑本能調節的關係,便一刻也無法在這種狀況下生存。即便所有的生理需求都得以滿足,孤獨和個體化的狀態仍像牢獄般禁錮着人;人必須擺脫這種狀態才能維持心智健全。事實上,精神失常者是那種完全無法與他人建立任何聯結關係的人——他們並沒有身陷囹圄,卻將自己囚禁了起來。人類維持心智健全的必要條件,是其必須與其他生物在一個共同體中生活,與他們發生關聯。在構成人類各式各樣密切關係的所有現象背後,在以愛這個詞最寬泛的釋義為代表的一切激情背後,我們都能看到這種需求。

  有幾種途徑可以尋求和實現這種聯結關係。人可以嘗試以委從的方式使自己融入與世界的關係,如委從於某個個人、群體、機構、上帝。通過這種途徑,人便超越了個體生存中的分離感,將“小我”化身於比自己更大的人或事的一部分,將自己的身份與委從對象所具有的能力聯繫起來。另一種克服分離感的方式恰與上述相反。人可以嘗試對世界施加其影響力而與之發生關聯,即讓別人成為自己的一部分,通過支配來超越個體生存的局限。

  無論委從還是支配,其共同要素是他們產生的關聯有一種共生的性質。相關雙方都失去了各自的完整和自由;這是一種互為依靠、互為制約的形態,雙方滿足了嚮往密切關係的渴望,卻又會因內力和自主力的缺失而感到痛苦——內力和自主力必須以自由和獨立為前提;此外這種相互依靠註定會使雙方有意或無意地釀就敵意而時常威脅到關係的本身。委從的(受虐的)或支配的(施虐的)情感即便得以實現,也不能最終修成滿意的善果。這是一種自驅的動力,因為再多的委從或支配(或占有,或聲名)也無法提供足夠的身份認同與關聯感,於是人們就會永無止境地追求。這些情感的最終結果是兩敗俱傷,看不到其他出路。雖說這些情感旨在建立某種關聯感,但它們破壞了個人的完整性:一個人,無論是受委從還是支配的情感驅動,實際上都變得必須依存於他人;人本應致力謀求個人發展的,現在變成了依賴於所委從的或所支配的人的存在。

  只有一種情感,在滿足人與世界關聯之需要的同時仍能維持自己的完整與個性,這就是愛。愛,是以保持個人自身的分離性和完整性為前提條件,與本人以外的某人或某事發生關聯。愛是一種分擔和共享的體驗,允許個人內心活動的充分展開。愛的體驗摒棄了幻想的作用。我們毋須誇大他人的形象,也毋須誇大自己的形象,因為主動分享和主動去愛這種真實感,使我在超越個體生存局限的同時體驗了我本身具有的主動力——愛的行為即由這種主動力構成。對愛的行為而言,重要的是它特殊的品質,而非它的對象。愛,存在於人類大團結的聯誼之愛、男女情慾之愛、母親對子女之愛,以及作為人類成員的自愛;愛存在於聯結關係的神秘體驗。在愛的行為里,我一個人愛着不同的對象,但我仍是我自己,一個唯一的、獨立的、局限的、終有一死的人。愛,在分離與聯結的兩極之間生生不息,此非虛言。

  另一種與關聯需求密不可分的人類狀態,是人作為一種創造物的存在,及其具有超越這種被動的創造物狀態的需求。每個人降臨這個世界,都既未徵得自身的同意,又非出於自身的意願。從這個意義上說,其與動物植物乃至無機物毫無二致。然而人一旦被賦予了理性和想象力,就無法滿足於扮演這類創造物固有的被動角色,無法忍受自己像從杯子裡擲出的骰子。人被一種動力驅使着去超越這類創造物的角色,超越其存在的偶然性和被動性,人要自己成為一個“創造者”。

  人能夠創造生命。這的確是與其他活着的生物共享的神奇特性,但人與其他生物的區別在於唯有人能夠意識到自己既作為創造物存在,又作為創造者存在。人能夠創造生命,或毋寧說女人能夠創造生命:她誕下一個孩子,養育他/她,直到他/她成長到足以自己照顧自己的各項需求。人——無論男人女人——都可以創造,種植、製造物質用品、進行藝術創作、構想意念、和他人相愛。通過創造行為,人即超越了作為創造物的自我,將自己從充滿被動性和偶然性的存在中提升出來,進入一個具有生活目的和自由的王國。在這種超越需求的土壤里有許多根基,其中一條叫做“愛”,它與藝術、宗教,以及物質生產等其他根基並存。

  創造,預設為一種活動和關心。它預設了創造者對創造物的愛。但倘若一個人沒有創造的能力,沒有愛的能力,又該如何解決超越自我的難題?另有一條蹊徑通向超越的需求:如果我不能創造生命,我就毀滅它。毀滅生命也會使我超越它。誠然,人能夠毀滅生命與其能夠創造生命一樣堪稱奇蹟般的技能,因為生命就是這個不可思議的奇蹟本身。在毀滅的行為中,人將自己凌駕於生命之上,亦超越了作為創造物的自我。於是,就人受到超越需求的驅動而言,其終極選擇不是去創造就是去毀滅,不是去愛就是去恨。那些意欲毀滅的巨大意志力——我們在人類歷史上早有耳聞,在現實生活中亦駭然目睹——是根植在人的本性中的,正如創造的動力根植在人的本性中一樣。我們說人類擁有開發愛和理性的主要潛能,這並不表明我們一味幼稚地相信人的良善。毀滅性是人的次要潛能,同樣埋藏在人類生存之道的深處,並具有可與任何人類情感匹敵的烈度和能量。但是——這正是我論述的要點——毀滅性是創造性的替代品。創造與毀滅,愛與恨,這不是兩種互不相干的本能。它們都是人類同一個超越需求的回應,當創造的意志不能滿足時,毀滅的意志就占了上風。有所區別的是,以創造來滿足超越需求予人幸福,而以毀滅來滿足超越需求則令人痛苦——尤其令毀滅者本人痛苦。

  人對生存狀態還有第三方面的需求,那就是根基需求,人的誕生之日即從自然家園出發之旅的始點,亦即與自然紐帶切割的始點。但這項切割本身令人心驚膽戰:人一旦斷了在自然的根,將向何處去?人又是誰?人獨立遺世、無依無靠、無根無基;人難以承受這種絕緣與無助的處境。人會發瘋失智。只有當重又續上新的人類之根,才能捐棄自然的根;只有當找到人類根基,才會感到再度回到世間的家園。如此看來,在未找到人類根基時在人身上體現的那種與自然關係難捨難分的強烈願望,體現的那種千方百計阻止自己脫離自然、母親、血緣和土地的抗爭,又有什麼不能理解的呢?

  各類自然關係中最基本的,是孩子和母親的關係。孩子的生命是在母親子宮裡孕育而成的,人類胎兒在母親子宮裡的孕育時間比絕大多數動物來得長;即便呱呱墜地,其在體能上那種無助和必須完全依賴母親撫養的時間段亦比其他動物延續得更久。在生命的最初幾年時間,孩子是不能與母親全然分離的。其所有生理需求的滿足,對溫暖和關懷的重要需求,都來自母親;母親賦予孩子生命不僅僅在分娩那一刻,而是源源不斷的。她對孩子的關愛絲毫不取決於孩子能為她做什麼,不取決於孩子須盡何義務;她的關愛是無條件的。她關愛,因為這個新生物是她的孩子。在生命中關鍵的最初幾年,這個孩子在母親那裡體驗到的是生命的源泉,體驗到的是全方位的保護和撫育的心力。母親是食糧,是愛,是溫暖,是大地。有了母親的愛意味着孩子有了活力、有了根、有了家園。

  正如分娩意味着離開全方位防護的子宮,成長則意味着離開母體的呵護範圍。但拋開成人與幼兒的巨大差異不論,即便是成熟的成年人,亦有的從未完全停止眷戀那種存在於嬰孩期的母體保護。成年人按說有能力立足於世,照顧自己甚至照顧他人,而幼兒尚無此能力。但考慮到成人生活中的困惑日益增多,我們的知識在本質上又是支離破碎的,成人的生存條件充滿了意外,而且我們不可避免地屢屢犯錯,因此成人的生存狀況與幼兒相比,不見得如世人原先想象的那樣有着天壤之別。每個成年人都需要幫助、溫暖、保護,雖然與幼兒的需要在形式上不盡相同,卻仍有諸多相似之處。故在普通的成年人身上,如果你發現其對安全和根基——一如母親曾賦予的關係——懷有強烈的渴念時,難道會覺得奇怪麼?除非找到其他生根之道,否則人不會放棄這種強烈的渴念,你難道會對此懷疑嗎?

  在精神病理學領域我們發現大量證據,證實這種拒絕離開母體全方位呵護範圍的現象。最極端的形式中我們甚至發現有人渴望回到母親子宮的例子。一個魂牽夢繞於這種欲望的人可能給人看到的是一幅精神分裂症的圖景。這樣的人感到自己像母親子宮裡的胎兒,並據此想象度日,以致無力承擔連孩童都能完成的最基本的生活功能。在比較嚴重的神經官能症病例中,我們發現許多同樣的渴求,但它的形式是某種壓抑的慾念,這種慾念只有在夢境、症候以及病態的行為中才會顯現;患者一方面對留在母親子宮懷有深切的慾念,另一方面又想具備成人的性格並過上常人的生活,兩者於是衝突而引發神經症。在夢境中,這種渴求表現為諸如身陷黑暗洞穴,或一個人在潛水艇里潛入深海等等。在這類患者的行為中,我們發現他們對生活懷有某種恐懼,而對死亡懷有某種執着的迷戀(死亡,在想入非非的意境裡,代表了返回母親子宮、返回大地)。

  另外一些對母親的固戀形式比上述症狀輕緩,患者會假想地允許自己出生,但害怕過渡到出生後的下一步,即從母親處斷奶。停留於此階段的人嚮往有一個母親一樣的人物對自己百般溺愛、扶植、保護;這些人終身都不能擺脫這種依賴。當這種母親般的呵護消退時,他們就會驚恐,就會缺乏安全感;反之,當他們能感受到身邊有一位關愛的母親,或類似母親的替身,無論是現實中的人物或是幻想中的人物,他們都能變得積極樂觀起來。

  存活是一個不斷重生的過程。對我們大部分人來說,生活的悲劇在於我們還沒有充分地完成出生這個過程,就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出生,在這個意義上,不單指離開母親子宮、膝頭、手等等,而是指一個人獨立進入主動和創造的狀態。就像嬰兒在剪斷臍帶後必須自主呼吸,人在出生後的每時每刻也都必須處於主動和創造的狀態。一個人直到重新找到安身立命的根基,才充分完成了出生的過程;這種安身立命的根基建立在其與世界的一種創造性的關聯中,建立在其後體驗到的與全人類和一切生靈的休戚相關的結合里。從被動地生根在自然和母親的子宮裡,人又再次生根——這次是主動地、創造性地和所有生命結合在一起。

  第四,人需要有一種身份認同感。人是這樣一種動物:會說“我”,會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單獨的實體。尚未與大自然分離、尚未超越自然的動物則不具備這種意識,它沒有身份認同的需求。脫離了自然狀態的人,被賦予了理性和想象力的人,便需要形成一個關於自身的概念,需要表達、需要感覺“我即是我”。因為人不是被動地生活,而是主動地生活;因為人已經扯斷了與自然一體的原始紐帶,得自行作出各種決定,了解自己和鄰居是不同的人,必須清醒意識到自己是行為的主體。與前述的關聯需求、根基需求、超越需求一樣,這種身份認同感的需求亦如此重要和不可或缺,如果一個人不能以某種方式滿足這種需求,同樣不能維持健全的心智。人類在與母親、與自然切斷“原始聯結”過程中,即培養起自己的身份認同感。嬰兒尚不能脫離母親,尚無法說“我”,因而也未顯現此項需求。只有當人構想出自己與外部世界是兩兩獨立存在的時候,才具備區分自己與他人的意識;在牙牙學語的過程中,一般人總是最後才學會以“我”這個詞來指代自己。

  在整個人類種族的發展中,人對獨立自我的意識程度取決於其與所在部落的分離程度以及個性化過程的推進程度。原始部落成員可能以一種“我即是我們”的公式來表達其身份認同感,尚不能以“個人”來構想自身,即無法構想自己獨立於部落而存在。在中世紀,個人身份的認同即他在封建等級制度里被賦予的社會角色。農民並不是一個恰巧當了農民的人,領主也並非恰巧當了領主。他生來就是一個農民或一個領主,不可變更的社會地位的意識成為一個人的身份認同感的主要部分。在封建制度瓦解的年代,這種身份歸屬感發生動搖,人們遂發出“我是誰”之詰問,或更確切的提法是,“我如何才能知道我即是我?”這個問題與勒內·笛卡兒以哲學形式所提的問題有異曲同工之妙。笛卡兒是這樣回答對身份的探索的:“我疑,故我思;我思,故我在。”但這一回答將全部分量都壓在了“我”作為體驗我的思考活動的主體,而沒有顧及到“我”在感受和創造行為過程中亦是被體驗的客體。

  西方文化的發展導向是這樣的:創立基礎讓每個人都能充分體驗其個性。人們通過使個人獲得政治和經濟上的自由,通過教育其獨立思考而非盲從某種權威的壓力,寄望其能以這樣一種方式感受“我”的存在,即自己本人是其所有能量產生的中心和活躍的主體,並時刻體驗到這種狀態。但是真正實現了這種關於“我”的嶄新體驗的人仍在少數。對大多數人而言,個人主義僅是一個冠冕堂皇的門面,它的背後仍隱藏着無法獲得身份認同感的失落。

  人們不斷尋覓並且的確發現了不少真實個人身份認同的替代品。民族、宗教、階級、職業,這些都能用以填補某種身份認同之需。“我是美國人。”“我是清教徒。”“我是商人。”這類表明身份的套語有助於人們體驗身份認同感——其所處的原始部落身份已經消失,而一種真實個人身份認同感尚未獲得。當今社會這些五花八門的身份使用通常並行不悖。它們在一個非常寬泛的意義上可稱作地位型身份認同,若與舊有封建世襲殘餘混合使用,這種身份認同還要有效得多,一如我們在歐洲諸國見到的情形。在美國,封建的遺蹟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社會流動性又如此深入人心,這類地位型的身份認同則自然積弱一些,而人們將身份認同感越來越多地轉移到了對從眾的體驗上。

  就我不願顯得與眾不同這種情況,就我希望和其他人一樣、並希望其他人也把我看作一個“常人”的情況,我亦感受自己是一個“我”。我是那個“如你所願”的人——就像皮蘭德婁(Pirandello)的一齣劇目。這種從眾與先於個人主義出現的部落認知有異,它是一種全新的群體身份認知。在這裡,身份認同感融入一種無可置疑的群體歸屬感中。其實,這種統一和從眾往往不能立刻被辨識出來,它們仍裹着個人主義的光暈,但它們的存在是不爭的事實。

  身份認同感的問題並非人們通常理解的那樣屬於哲學問題範疇,它也不是一個僅與我們的心智和思維有關的問題。身份認同感的需求來自人類當下經歷的生存狀態中,它是人們生活奮鬥的最強悍的動力來源。正因我必須感到“我”的存在才能清醒地生活下去,於是我被驅動着竭盡全力維持這種感覺。在對地位和從眾歸屬那種強烈情感的背後,我們可以看到這種需求的代價,它有時比肉身的存活更重要。有目共睹的事實是一些人甘冒生命危險、忍受愛的別離、犧牲個人自由、捨棄一己念想,目的就是為了使自己成為那個群體的一員,完成這個服從的行為,以此換取一種身份認同感,哪怕這種感覺有如海市蜃樓。

  人具有理性和想象力,這個事實使其除了具有自身的身份認同感之外,還能在外部世界通過智性來為自己定向。這種需求可以和嬰孩出世頭幾年對物體方位的不斷認識作一個比較。一旦孩童自己能走來走去,會觸摸和把玩物品,知道這些物品都是些什麼,這個過程才告完成。但人獲得了行走和說話等能力後,只完成了定向的第一步。人會發現周遭諸多現象令自己困惑不解,因此必須藉助理性來找到它們的意義所在,也就是將它們置入某種自己能理解的語境中,運用自己的思維能力去應付這些現象。人的理性越強,定向系統就越發達,亦即是說就越接近真實的世界。但即使人的定向構設完全屬於虛妄之念,也能使其描繪出一幅在自己看來意義十足的情景。如相信某個動物圖騰的魅力,或相信某位雨神,或相信其種族的優越性和天命,這些都能滿足其對於某種定向構設的需求。很顯然,人眼中的世界情景取決於人的理性和知識所到達的深度。雖然從生物學角度看,人類在幾千年的代際繁衍中,其大腦運用能力並無明顯差異,但經過漫長的進化過程,人終於獲得一種客觀的認知能力:即是說,人運用感官所看到的世界、自然、他人和自我都是真實的,而不是被慾念和恐懼扭曲了的東西。人越開拓這種客觀認知能力,就越接近現實,因而也更趨成熟,更能創建一個美好家園,並在這個家園中自由自在地生活。理性(reason)的功能是人運用思想去領悟世界;理性與智力(intelligence)不同,智力是人藉助思想來操控世界的能力。理性是人求真的工具,智力則是人更為巧妙成功地處理世事的工具。理性主要體現於人性本身,而智力則兼而顯示人身上的動物本能。

  理性這一能力必須磨礪方能成長,而且它是不可分割的整體。我是說客觀認知能力不但涉及對自然的認知,亦涉及對人、對社會和自我的認知。如果一個人對生活的某一部分抱有幻想,其理性能力就會受到限制或破壞,因而理性於整個生活其他部分的運用亦受掣肘。在這個意義上,理性與愛相彷:愛是一種關涉全體對象的取向,那種局限於單一對象的愛與真正的愛是不兼容的;理性亦然,這一人類能力必須包括其所面對的完整世界。

  定向需求存在於兩個層面:第一層面即較為基礎層面上的需求,只是擬定某種框架,不論其真偽。如果人不能在主觀上滿足其對定向的需要,人就活得渾渾噩噩。在第二層面,定向需要通過理性與現實銜接,它要求人們客觀地領悟世界。但一個人理性發展的需求不如擬定某種框架這般迫切,因為對於人而言,後一種情況危及的是幸福和安心,而非頭腦清醒。如果仔細研究一下使事情合理化的功用,就可以更明白這個道理:一個行為,不論它多麼乖悖或缺德,人總有一種難以抑制的衝動要使它聽上去合理,也就是說,人得向自己和別人證明,自己的行為決定符合智性、常識,或至少符合傳統品行。一方面人對行不合理之事本身無所顧忌,但另一方面又非常介意這一行為不能披上一件合理動機的外衣。

  如果人只有知識沒有情感,則僅靠一個完備的思維系統也能夠達到其生活目標。但人被賦予的是一具靈肉俱全的真身,所以對生存反應必須是二重的,不僅在思維系統中要做出反應,而且對生活的全部過程,對情感和行為也要有反應。由是,任何定向系統的滿足都須包含理智和情感的雙重因素,而情感因素正是通過人與所奉獻的對象之間的關係來體現的。

  人既需要一個定向系統,又需要一個奉獻的對象,對這兩種訴求之回應無論在內容上還是形式上都是大異其趣的。就系統而言,有泛靈論和圖騰崇拜等原始系統,假借自然之物或祖先來回應人類追尋生存意義的訴求;又有非一神論系統,如佛教,雖常冠以宗教之名,但在他們的最初形式里並無神的概念;也有純粹的哲學系統,如斯多葛禁欲主義;還有一神論宗教系統,構想出一個神來回應人類追尋生存意義的訴求。

  不論這些系統內容為何物,促使它們應運而生的是人的一種需求,即不僅需要一個思維系統,而且需要有一個奉獻對象來印證其生存意義,並賦予其在世界上的位置。只有對林林總總的宗教形式進行分析,我們才能看出哪一套系統對於人追尋生存意義的訴求和奉獻來說是比較好的或是比較差的解決方案,這裡所謂“比較好”或“比較差”,永遠是基於人性的立場和人類的發展來考量的。

  在討論人因生存之道而引發的各種需求時,我試圖指出這些需求必須以這種或那種方式來得到滿足,以保證一個人的身心健全。但滿足每一種需求的途徑不止一條。滿足這些需求的各種途徑之間的差異即是人類發展的適當性的差異。關聯需求可以經由委從或支配實現,但唯有愛才能使人的另一種需求——人格獨立和完整——同時得到滿足。超越需求可以經由創造或毀滅實現,但唯有創造使人感到愉悅,毀滅只會給自己和他人帶來痛苦。根基需求可以逆向獲得,即對自然和母體的固戀;也可以正向地獲得,即與他人組成新的統一聯合體而綻放生命。後一種方式亦是唯一保存個性和完整的方式。定向需求可以是非理性或理性的,只有理性的途徑方能為完整人格的成長與開拓打下基礎。最後,身份認同感可以在與自然和部落的關係中獲得,可以通過順應一個群體來獲得,或者從另一方面,通過對自我進行全面的、創造性的提升來獲得。同樣,只有後者才能給人帶來愉悅和力量。

  不同途徑的差異反映了精神健康人士和精神病患之間的差異,亦反映了痛苦和愉悅、停滯和成長,以及生死、善惡之間的差異。所有被視作善的行為有一個共同點,它們與生命的本質是一致的,即不斷成長和壯大。所有被視作惡的行為亦有其共同點,它們與生命的本質是相悖的,停滯萎縮直至死亡。的確,人甫降臨世間,生活就出了一道人類生存方式的難題。人畢生的每時每刻都在對此問題作答。人必須作答,不僅僅是神智或軀體,而是這個真實的人——手足、眼睛、腸胃、頭腦、感情,實實在在的整個的人,而不是幻想中的或抽象意義的人。對於生存方式這個問題的答案其實是有限的。這些答案,我們從有史以來最原始到最複雜的宗教中都可以找到,從形形色色最健全到最分裂的人物性格中也可以找到。

  之前的論述中我大略勾勒出這些不同答案的輪廓,隱含着每個人都以其一己之身象徵着人性的加總及其進化。我們可以找到代表歷史上最原始階段的人類的例子,也可以找到代表從今往後千年以遠的人類的例子。

  我說過,那種符合真實的人類生存之道的生活便是對人類精神健康有裨益的。弔詭的是人們總是從消極的意義而非積極的意義去理解精神健康:他們認為精神健康只是免於罹患病疾,而不會想到它體現的是一種安樂福祉(well-being)。事實上在精神病學和心理學的文獻中鮮有關於構成安樂福祉條件的討論。

  我將安樂福祉描述成一種能夠創造的能力,一種有意識的能力,一種會作出反應的能力;這種能力使人獨立自主,並進入一種完全活躍的狀態;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本身也是安樂福祉的明證。安樂福祉關心的是“是什麼”,而不是“有什麼”;它體驗的愉悅發生在活着這個行為本身,它將創造性地生活視作生命的唯一意義。安樂福祉不是存在於一個人頭腦中的臆想,而是通過人的整個身體展現出的狀態,包括走路的姿勢、說話的語氣、肌肉的張弛等等。

  誠然,任何人想臻此狀態勢必先得與許多現代主流文化作一番抗衡。我簡單舉兩個例子。其一是思維能力與自覺感情之間的分裂,這一觀念從笛卡兒到弗洛伊德都大為流行。這套學說的整個發展(其中固然也有例外)的一個前提是:只有思維能力是理性的,自覺感情在本質上是非理性的。弗洛伊德將此推斷詮釋得極為露骨,他認為愛在本質上是神經質的、幼稚的、無理的。他的任務就是幫助人們用思維能力成功控制非理性的感情;或引他自己的話,“哪裡有本我,哪裡必須有自我。”但這套將思維和感情強行分離的教義並不符合人類本質的現實,它對人類發展起的是破壞作用。我們應該克服二者割裂的概念,在人的身上重建二者的原始統一,並認識到思維和感情、靈與肉的割裂其實正是我們主觀臆斷的結果,與人類現實不符;倘使我們不能做到這些,我們就無法全面理解人類,也不能達成安樂福祉之要旨。

  另一個妨礙我們獲得安樂福祉的屏障深藏在現代社會的風氣里,這就是人從高尚地位的向下貶黜。十九世紀告訴我們“上帝死了”;二十世紀告訴我們“人死了”。手段變成了目的,物質的生產和消費變成了生活的目標,而生活本身退居從屬地位。我們生產出來的物品如人般活靈活現,而生產出來的人卻如物品般死氣沉沉。人已經將自己轉化成了某種用具,頂禮膜拜經自己雙手製造的產品。人從自我異化,倒退為盲目崇拜,即便頂着上帝之名。愛默生看到了這一點,他說:“用具端坐於鞍,鞭笞人類疾行。”如今不少人對此已有所覺察。安樂福祉的實現只有一個條件:使人回到馬鞍上。

第二章 作為心理和道德問題的不服從



  幾個世紀以來,國王、祭司、封建領主、行業工頭、家長,無不強調服從是一項美德,不服從是一項惡行。為了引入另一個觀點,我們先設一個與上述相對的表述:人類歷史是自一項不服從行為開始的,但它卻有可能以一項服從行為結束。

  根據希伯來和希臘神話,一項不服從行為開啟了人類歷史:生活在伊甸園的亞當和夏娃初時與自然合為一體,和諧共處,並未對其超越。他們在自然中有如胎兒在母體的子宮裡。他們既是人,又尚未全然成人。所有這一切的改變只因他們一項不服從命令的行為。在打破與大地和母親的關聯中,在割斷了臍帶後,人類從“前人類”的和諧中脫胎,得以邁出獨立和自由的第一步。不服從行為使亞當和夏娃掙脫束縛,睜開雙眼。他們像陌生人那樣重新認識對方,外面的世界在他們眼中因此也變得陌生,甚至充滿敵意。他們的不服從行為扯斷了與自然的初始連結,俾其成為獨立的個人。“原罪”不但沒有使人墮落,反而使其獲得了自由;它是歷史之肇端。人必須走出伊甸園,目的是學會依賴自身的能力,做一個完整的人。

  先知們秉持救世觀念,證實了人之不服從是正確選擇:人沒有因其“原罪”而墜入深淵,相反,人從之前懵懂的和諧的藩籬中掙脫了出來。對先知們而言,歷史是一個地點,是人始為人之濫觴。彼處出發一路走來,人日益培養着理性能力和愛的能力,直至有一天創造出一個全新的和諧世界,人和自己的同類、人和自然和諧地生活其間。這一新和諧被描述為“末世”(the end of days)——歷史的這一階段中人與人、人與自然和平共處。這是一片由人自己一手建立的“新天堂”,人不需要藉助外力來實現,蓋因其已承受了不服從的後果而被迫離開了“舊天堂”。

  一如希伯來神話中的亞當夏娃,希臘神話的普羅米修斯亦視人類文明肇始自一項不服從行為。普羅米修斯從諸神處盜取了火種,由是奠定了人類進化之基石。倘若沒有普羅米修斯盜火的“罪行”,人類歷史就無法書寫。普羅米修斯和亞當夏娃一樣,因不服從而受到懲罰。但他沒有後悔,沒有要求寬恕,相反他自豪地宣稱,“我寧被鐵鏈鎖在懸崖上,也不做諸神馴服的僕人。”

  人類在他的不服從行為中不斷得以演進。不論他們以良心或是信仰的名義,正因為有了這些敢於對權勢說不的人,人類的精神方能得到發展;不唯如此,人類的智力發展也有賴於他們不服從的能力——不服從那些企圖鉗制新思想的權威,以及那些在其固有觀念中視任何改革為異端邪說的主流觀點。

  若不服從行為構成了人類歷史的開端,則服從行為頗有可能,如我所言,為人類歷史畫上句號——這並非象徵意義上或詩意上的表述。人類將毀滅文明,甚至在五到十年間毀滅地球上所有生命,此舉不僅存在可能性,而且有着相當的概率。此言聽來不合理智,匪夷所思。但事實是,我們在技術上已經生活在原子能的時代了,而大部分人,包括大部分大權在握的人,情感上卻仍生活在石器時代。一方面,我們的數學、天文學以及諸種自然科學都進入了二十世紀的發展;另一方面,我們大部分人頭腦中的政治、國家和社會觀念遠遠跟不上科學發展的步伐。如果人類會自我滅絕,那是因為人們會服從那些命令他們開啟死亡按鈕的人物,是因為人們會服從恐懼、仇恨、貪婪這些遠古就有的情緒,是因為人們會服從國家主權和民族榮譽等陳詞濫調。儘管蘇聯領導人熱衷談論革命,我們在“自由世界”的人則熱衷談論自由,但是他們和我們都同樣不鼓勵不服從,只不過蘇聯是通過武力明目張胆地阻撓,而“自由世界”里的阻撓則隱晦得多,用的是循循善誘的規勸。

  當然我並不是說所有不服從都是美德而所有服從都是禍害。那是罔顧服從與不服從之間辯證關係的觀點。每當一些引起服從的原則和一些引起不服從的原則之間產生不可調和的矛盾時,對一項原則的服從行為本身必然構成對它的對立原則的不服從,反之亦然。安提戈涅是這種兩分法的一個經典例子。如果她服從最高統治者不人道的律法,就必然違背人道的律法;如果她服從了後者,她又觸犯了前者。所有宗教信仰的殉道者,以及自由衛士和科學衛士,都是為了服從自己的良心、人道的律法、理性的召喚,而去不服從壓制他們的天條。如果一個人只知服從而不知不服從,這是一個奴隸;如果一個人只知不服從而不知服從,這是一個暴民(而非革命者)——其不服從行為只是出自憤懣、失望、怨懟,而不是出自信念或原則。

  為防止詞語產生歧義,我們有必要對兩種“服從”的實質進行甄別。對他人、機構或權力的服從——非自主性服從——是一種屈服行為;它暗含我放棄了自主權,在應由我實施意志或判斷的地方接受一個我之外的人物替我實施意志或判斷。而對自身理性或信念的服從——自主性服從——則不是一種屈服行為,而是一種肯定行為。如果我的信念和判斷真正發自內心,它就是我整個人的一部分。如果我遵循這些信念和判斷而非他人的主張,我就是我自己;此處服從這個詞僅作喻說之用,與前述之“非自主性服從”有着天淵之別。

  除了上述區分,仍有兩個概念需作進一步的說明,其一是良心的概念,其二是權威的概念。

  被用良心這個詞來解釋的兩種現象亦有着涇渭之別。一種現象稱為“權威主義良心”,指的是我們如此熱切地要取悅於某種權威,害怕惹怒這種權威,而將這種權威的聲音內化了。大部分人在服從自己良心時體驗到的都屬於這種權威主義良心。這與弗洛伊德提及的良心是同一概念,弗洛伊德稱之為“超我”。這一“超我”的代表是兒子出於懼怕而接受父親的種種命令和禁忌並使之內化。與這種權威主義良心不同,另一種現象稱為“人本主義良心”,它指的是呈現在每個人類一員心中的聲音,獨立於外部的獎懲而存在。人本主義良心基於這樣一個事實,即人具有一種本能的認識,知曉何為人道、何為非人道,知曉什麼能使人生豐富,什麼能使人生枯萎。這一種良心所起的作用是使人之為人。它的聲音召喚我們堅守自身的人性。

  權威主義良心(超我)儘管已經完成了權力影響的內化,但我所服從的依然是自身之外的權力。在意識層面,我相信自己追隨的是我的良心,但實際上,我接受的只是權力的信條;由於人本主義良心和“超我”很難分清,經過內化的權威的效用比起那種一眼就看出屬於外在的權威的效用要大得多。對“權威主義良心”的服從,與所有對外部觀念和權力的服從一樣,都會弱化“人本主義良心”部分,而後者體現的正是堅守自我和自我判斷的能力。

  另一方面,服從他人是否就構成事實上的屈從,這也是值得深究的;它的區別取決於這個“他人”代表的是“理性的”權威還是“非理性的”權威。理性權威的一個例子是師生關係;非理性權威的一個例子是主奴關係。這兩種關係都建立在一方須接受另一方指令的基礎上,但從動因看,這兩種關係分屬不同的性質。師生之間的利益,在理想的情況下,是完全一致的。教師能從學生的進步中得到滿足;學生如果不及格,則不單是學生的失敗,亦是教師的失敗。反觀奴隸主和奴隸的關係,奴隸主想的是如何剝削奴隸,從奴隸身上獲得越多就越滿足;而奴隸則盡其可能保護自己的訴求以得到最低限度的幸福。主奴之間的利益是對抗的,於一方有利的必然於另一方不利。這兩個例子中,一方之於另一方的優勢所承擔的功能不可同日而語。在第一個例子中它是使服從方進步的條件,而在第二個例子中它成了服從方被剝削利用的原因。與此平行的另一個區別是:理性的權威之所以理性,因為代表這一權威者——無論是教師或是在緊急事故中發出指令的船長——都在按普遍適用的理性行事,所以我接受他們的指令並不需要拋棄自己的準則。而非理性的權威不得不採取武力或暗示的手段,因為按普適的理性,一個自由人是不願意被他人剝削利用的。

  為什麼人總是傾向於服從,為什麼人覺得不服從舉步維艱?因為一旦我服從了國家、教會、輿論等形成的權勢,我就會有受保護的安全感。其實,我服從什麼樣的權勢對我的服從行為而言幾乎沒有太大差別。它們常以機構或人的面目出現,運用不同形式的外力,並帶有欺騙性地宣稱它們是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的。我的服從行為使我成為這一受膜拜力量的一分子,於是我也變得強大起來。我不會出錯,因為這個權勢替我作了主。我不會孤獨,因為這個權勢高高在上地庇護着我。我不會犯罪,因為這個權勢不允許我犯罪;即便是犯罪,懲罰也不過是再循路靠回這個全能的權勢而已。

  為了不服從,一個人須有勇氣忍受孤獨、忍受愆誤、忍受罪咎。但僅有勇氣尚不足夠。一個人的勇氣來自其發展水平。只有當一個人脫離了母親的裙兜和父親的指令時,只有當人獨立為一個完全成熟的個體並擁有了自我思考和感受的能力時,才具備真正的勇氣不服從權勢,對權勢說“不”。

  通過學會向權勢說“不”這樣的不服從行為,人會成為一個自由的人。具備不服從的能力的確是使人獲得自由的一項條件,但反過來,自由亦是使人敢於施行不服從行為的一項條件。如果顧忌自由,我就不敢說“不”,我就沒有勇氣公然不服從。其實,自由和不服從的能力是不可分割的兩部分;因此,任何社會制度、政治制度、宗教制度,如果口口聲聲宣稱擁護自由,但卻處處壓制不服從行為,它說的就不是真話。

  對權勢說“不”的不服從行為還會遭遇另一大障礙。在人類歷史的大部分時期,服從都被視為美德,而不服從被視為惡行。道理很簡單:迄今為止大部分時期都是少數人在施行對多數人的統治。這種統治造成的事實必然是,生活中的精華物質只夠少數人享用,多數人則分得剩餘的碎屑。如果少數人慾維持對精華物質的占用,並使多數人為少數人工作和提供服務,有一個條件是必不可少的:多數人必須學會服從。誠然,服從可以通過純粹的武力來建立,但動用武力有很多不利因素。有朝一日多數人亦可能找到採用武力推翻少數人統治的手段,這對統治者構成一種常在威脅;再者,若服從的背後完全由恐懼主宰,很多事情是難以妥善完成的。正因如此,由武力威懾而形成的服從性就有必要轉換成人們發自內心的服從性。人不再因恐懼而服從,而懷着一種服從的願望,甚至有一種服從的需求。為達此目標,權勢必須使自己看上去具備一種全善、全智、全知的特質。這一切營造起來後,權勢便能宣揚不服從是一種罪惡、服從是一種懿德;一旦這種觀念廣而告之,多數人便也欣然接受了服從性而鄙視不服從性,因為這是在趨利避害,而且他們不必再為自己不作為的懦弱自責。自路德至十九世紀,人們對光天化日之下的權貴勢力比較有憂患意識。路德、教皇、國君,一心要維護權貴勢力,而中產階級、工人、哲學家則想方設法剷除它們。對權力的反抗,不論在國家層面還是在家庭層面,都常會成為一個人培養其獨立和勇敢的基礎。對權力的反抗,知性的態度亦是不可或缺的,它的代表是那些具有啟蒙精神的哲學家和科學家。“批判的態度”是某種對理性的信仰,同時它對基於傳統、迷信、習俗、權勢認可的每一件事都審以懷疑的目光。“勇於求知”(sapere aude)和“懷疑一切”(de omnibus est dubitandum)都是鼓勵培養說“不”的能力的典型態度。

  阿道夫·艾希曼[1]的耶路撒冷受審案在我們這個討論話題的情境中所賦予的象徵意義,其重要性遠遠超出了法庭判決本身。艾希曼是一個“組織”人(organization man)的代表,是一個異化的官僚,對他而言,男女老少僅僅是一串數字。他是我們所有人的一個象徵。我們可以從艾希曼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而這個案件中最令人震撼的部分莫過於他當庭供認他的全部行徑後,居然還能夠言之鑿鑿地為自己作無罪辯護。很明顯,如果他再次置於同樣的情境中,還會犯下同樣的罪行。我們也會——我們正是這麼做的。

  “組織”人早已喪失了不服從的能力,他甚至都不會意識到自己正在服從的事實。從目前這個歷史節點看,人類究竟是否有未來,文明究竟是否會終結,端賴我們是否能秉持懷疑的能力、批判的能力和不服從的能力。



[1] 阿道夫·艾希曼(Adolf Eichmann,1906—1962),納粹德國高官,猶太人大屠殺的主要負責者。1961年2月於耶路撒冷受審,對其犯罪指控均回復以“一切都是依命令行事”。——譯者

第三章 人本主義精神分析之於馬克思理論的應用



  馬克思主義是人本主義(humanism),它的宗旨是將人的潛力充分發揮出來——不是憑感覺或意識推論得出的人,而是體魄和魂魄兼具的現實的人,生活在複雜的社會環境裡而非真空中,鬚生產方能生存。馬克思理論關注的正是這種完整的人,包括人的意識,它使馬克思的“唯物主義”有別於黑格爾的唯心主義,也有別於經濟主義論加機械論那一類扭曲了馬克思主義的學說。馬克思的偉大成就在於放開了適用於人的經濟和哲學範疇,一改原先涉及人時抽象和異化的表述,將哲學和經濟學訴諸具體人身(ad hominem)。馬克思學說的出發點是人,他的目標是使人擺脫物質利益的支配控制,使人逃離由協定和契約構成的圍住自己的獄牆。如果人們不理解馬克思的這一觀點,他們就永遠無法理解馬克思理論,也無法理解那些號稱實踐馬克思理論的人對此學說所做的篡改。即便馬克思的主要着作冠以《資本論》的標題,這本書也只是他總體研究中的一個台階,下一步則是他的哲學歷史。對馬克思而言,資本的研究是一項批判工具,用來理解大工業社會中人的“有缺陷的”(crippled)狀態。假設馬克思最終寫出一部《資本論》僅為其中一個研究步驟的書,這一鴻篇巨製的名字很可能叫做《論人與社會》。

  不論作為“青年馬克思”,還是作為《資本論》的作者,馬克思的着述充滿了心理學上的概念,一些比較重要的如“人的本質”、“有缺陷的人”、人的“異化”、人的“意識”、人的“激情奮爭”、人的“獨立”等等。但馬克思與亞里士多德和斯賓諾莎不同,後兩者的倫理學是建立在一套系統的心理學基礎上的,而馬克思的着述幾乎不涉及心理學的理論。除了區分恆定的驅動力(如饑渴、性慾)和由社會產生的應變驅動力等個別術語外,我們很難在馬克思的着作中找到與心理學有關的闡述,甚至在他的追隨者的着作中亦不多見。這並非因為馬克思對心理學興趣不足,或缺乏對心理現象進行分析的能力(從馬克思恩格斯通信全集中,我們可以讀到他們關於無意識動機的具有深刻見解的大量分析,這些分析即便在富有天賦的精神分析學家看來亦屬精妙);而是因為在馬克思生活的年代,動力心理學(dynamic psychology)尚未問世,他無法將此應用於研究人的問題上。馬克思於1883年逝世,而弗洛伊德在馬克思逝世十多年後才開始發表他的論着。

  弗洛伊德創立的心理學分支對馬克思的分析而言是一種必要的補充,雖然它亦面臨許多不同的修正。精神分析首先是一種動力心理學。它要分析的是各種精神力,那種使得人們發生行為、動作、感情、念想等的動力。這些動力不總是昭然若揭,而是需要人們從一些可觀察的現象中漸次加以推斷,並對它們的矛盾形式和轉換形式加以研究。若一種心理學對馬克思的學說產生補益,它就必須同時關注這些精神力的演變,即在一個人所參與的社會活動中,人的需求與社會歷史現實不斷相互作用的一個進化過程。它必須問世甫始就定義成為社會心理學。最終它鬚髮展成為批判心理學,尤其是對人的意識持批判態度。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滿足了這些基本條件,但它與馬克思學說的關係既沒有被多數弗洛伊德學者們領會,亦沒有被多數馬克思學者們領會。二者未能關聯的原因顯然出自雙方。馬克思主義者因襲了忽略心理學的傳統,而弗洛伊德及其追隨者只在機械唯物主義的框架下發展他們的理論,這對弗洛伊德偉大發現的進一步深化是一個局限,與“歷史唯物主義”也不兼容。

  其間,新思潮不斷湧現。最值一提的是馬克思人本主義理論的復甦。許多馬克思社會主義者,尤其是一些較小的社會主義國家中的學者,亦有西方國家的學者,越來越意識到馬克思理論需要同關於人的心理學理論結合起來;他們同時亦越來越意識到社會主義必須滿足人對建立自我定向和奉獻系統的需求,也需要回答人是什麼、生活的意義和目的何在這類大哉問。這才是倫理道德規範和精神發展的基礎,而非那些空泛的話語——諸如“只要為革命(工人國家、歷史進步,等等)服務,就是好的”。

  而另一方面,精神分析陣營里對作為弗洛伊德學說支柱的機械唯物主義的批評呼聲也日益增多,導致了一場對精神分析學重要的重新評估,特別是對性慾(libido)理論的重新評估。因為馬克思和精神分析學說雙雙都在向前發展,人本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者對結合雙方理論的認識時機似乎已經成熟,他們應該認識到使用一種動力心理學、批判心理學、社會主導心理學來進一步發展馬克思主義理論和社會主義實踐是至關重要的;他們應該認識到,馬克思的理論是以人為中心的,如果它既不想脫離人類現實,但又不引入心理學的要素,是無法作為理論維持下去的。在接下來的篇幅里我會提出一些已經引起討論,或人本主義精神分析學者必須面對的主要問題。[2]

  首先必須面對的一個問題是“社會性格”(social character),即某種群體(比如民族或階級)共同擁有的性格基體,這個基體有效地決定了其成員的行為和思維。社會性格是從弗洛伊德的性格概念中特別發展出來的,弗氏性格概念的中心是性格的動力本質。弗洛伊德將性格看作追求滿足各式各樣的性慾衝動的一種相對穩定的呈現,也可說是精神能量的呈現——導向實現某些特定目標的、出自某些特定淵源的精神能量。在他的口欲期、肛門期、性器期的性格概念中,弗洛伊德推出了一套人類性格的新模型,將人的行為解釋成獨特的激情奮爭的結果。弗氏假定這些激情奮爭的方向和強度是孩提時代在“引發性慾的區域”(口唇、肛門、性器)中發生相關體驗的結果,除了體質上的因素外,父母的行為是導致這種性慾發展的主要原因。

  社會性格的概念指代一個群體共有的性格結構的基體。它假定形成社會性格的最根本因素是生活實踐,即由生產模式及其相應的社會層理構成。社會性格是精神能量的一種非常特殊的結構,它可在任何一個既定社會塑造,目的是對這個既定社會的功能有所助益。每個普通人想做和應該做的工作保持一致,這樣社會就得以利用人的能量按其目的正常運作。在社會進程中,人的能量只有一部分作為簡單的體力能量體現(如勞動者的耕田或築路),而另一部分則通過精神能量的特殊形式體現。一個靠攻擊和掠奪其他部落為生的原始社會成員必須擁有一種鬥士的性格,對戰爭、殺戮、搶劫表現亢奮。而平和的、從事農耕的部落成員則反對暴力,所以他們更傾向於互助合作。封建社會只有在它的成員努力做到對權勢百依百順、對上級官宦尊崇有加時才會運作良好。到了資本主義社會,人們渴望工作、遵紀守時、以掙錢為要務,以通過生產和交換獲得利潤為生活主旨,只有在這種情形下,社會才能興盛。在十九世紀,資本主義社會需要人們樂於積蓄,到了二十世紀中葉則需要人們熱衷花錢和消費。社會性格是這樣一種形式,它塑造人的能量,使之在社會進程中作為一種生產力發揮作用。

  社會性格通過該社會一切可動用的影響手段來不斷強化,這些手段包括教育系統、宗教、文學、歌曲、玩笑、習俗,尤其是父母培養孩子的方法。這最後一項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個人的性格結構在人們五至六歲的孩提時代很大程度上已經成型。而傳統精神分析學家認為父母的影響本質上不是一種個人的或偶然的行為。父母是主要的社會動因(agents of society),既通過他們自身的性格又通過他們的教育方法起作用;各對父母的作用之間只有很小的差異,這些差異通常不會減少他們在創造一個共同嚮往的社會性格基體過程中的影響力。

  在任何既定社會,通過生活實踐塑造社會性格這種概念的形成有一個條件,即對弗洛伊德性慾理論的修正;性慾理論是弗氏性慾概念的基礎,它又以機械論概念為基礎:人像一部機器,性慾是其除了自我保護驅動機制以外的能量來源,由“快樂原則”調節,將過盛的性慾張力降至正常水平。我對弗氏這一概念一直試圖提出不同的見解,指出(《為自己的人》)首先作為一種社會化存在的人,其種種努力都是為了滿足與周圍事物一致的“同化”需求和與周圍人一致的“社會化”需求而展開的,而他所在的社會結構又決定了占據他主要激情的“同化”與“社會化”的種種形式。這個概念上,人的性格形成乃出自他的奮鬥激情——以他人與自然為目標,以及與世界關聯的需求。

  社會性格的概念回應了馬克思理論中未能徹底解釋的一些重要問題。

  為什麼一個社會能夠成功俘獲大多數成員的忠心——即便這些成員已經飽受體制之苦,即便理性已經告訴他們效忠這個社會最終會戕害自身?作為人類,他們為什麼不能看清他們的真正利益,而被那些由形形色色的意識形態影響力和洗腦運動炮製出來的虛假利益所迷惑?為什麼他們對階級狀況的意識和社會主義優越性的意識不像馬克思所期望的那樣發生應有作用?問題的答案就藏在社會性格的現象中。一個社會一旦成功塑造了普通百姓的性格結構,讓一個人愛上其不得不做的事,人就會對社會強加的條件無怨無悔。正如易卜生筆下的一個人物所言,“他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因為他只想那些他能做的事。”毋庸置疑,一種社會性格如果說只會滿足於逆來順受,它就是一種有缺陷的性格。但不論是否有缺陷,一個社會需要唯唯諾諾的人來使其運作的話,這種性格就完全達到了目的。

  社會性格的概念也可以用來解釋一個社會物質基礎與其“意識形態的上層建築”之間的關係。人們慣常將馬克思主義所謂意識形態的上層建築僅僅解釋為經濟基礎的反映。但這種解釋是不正確的。在馬克思的理論中,對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築關係的實質闡述得其實並不充分。動力心理學理論使我們看到社會培養了社會性格,反過來社會性格則傾向於產生和維護能與之相適應的並有益於其成長的思想和意識形態。但我們不能僅僅看到經濟基礎在形成社會性格中起作用,而社會性格又創造了某些思想體系;我們還要看到這些思想體系一旦確立,便會對社會性格產生影響,並間接地影響社會的經濟結構。我在此強調的是:社會性格是社會經濟結構與社會普遍的理想觀念之間的一項居中的介質。這個中介具有雙向調節的作用,既以經濟基礎構建理想觀念,又以理想觀念構建經濟基礎。下圖簡示了這一概念:

  社會性格的概念得以解釋人類的能量如何像其他原材料那樣,被一個社會用來滿足其需要和實現其目的。說到底,人是最柔韌的自然力之一。人能夠被用來滿足幾乎任何目的;能夠被調教得會仇恨或會合作,會俯首帖耳或會特立獨行,會安於磨難或會享受幸福。

  這一切都言之成理,但是我們也應看到另一個真理:人只有在充分施展各項能力時,才能解決生存問題。一個社會在人身上造成的缺陷越大,人就越不健康,即使在意識層面人對自己的命運可能無可挑剔,但是在無意識的層面,他是不滿的;這種不滿醞釀着某種要素,使其傾向於並最終改變造成缺陷的社會模式。如果不能這麼做,人所處的那個有着特殊病原的社會就會逐步消亡。當新的生產力與社會組織的舊有模式發生矛盾時,會觸發社會變遷和革命,但不限於此;當非人道的社會環境和人類不可改變的各項需求發生矛盾時,同樣會觸發社會變遷和革命。人可以接受加諸其身的幾乎任何事,但仍有一個臨界點。人為自由而戰的歷史最有力地證明了這一原理。

  社會性格的概念不僅是一個引發普遍觀察的理論上的概念,它在經驗主義的各種研究——旨在找出一個既定社會或社會階級中不同類型的社會性格的發生情況——亦體現出它的作用和重要性。假定“農民性格”被定義為個人主義的、善於囤積貯藏的、頑固的、難以在合作中被取悅的、極少時間觀念和守時概念的,這一各種特徵的綜合體絕非簡單加總,而是一個充滿能量的結構。如果有外力企圖改變這一結構,便會遭到激烈的抵抗,形式由強硬的暴力到沉默的蓄意阻撓都可能;即便賦予他們經濟上的好處亦不容易產生改變效果。這一綜合特徵的存在是因為他們有着共同的生產模式,這種生產模式在農民的生活中已經延續了數千年。另一個例子是式微的下層中產階級,不論是使希特勒上台的下中層,還是美國南部貧困的白人。這個階級缺乏文化上任何正面的激勵機制,他們對自己的處境怨天尤人,他們被前行的社會洪流遺落在後,他們對那些破壞了自己一度擁有的自豪形象的人們充滿仇恨,於是滋生出了一種嚮往死亡(戀屍)的、對血和土產生強烈病態固戀的,以及強烈族群自戀(後者表現為狂熱的民族主義和種族主義)的混合性格綜合體。[3]最後一個例子:產業工人的性格結構包含準時、遵守制度、具備團隊合作精神等要素,這些是一個產業工人有效行使其功能的最起碼的綜合素質。(其他一些差異,如依賴或獨立、興趣或冷漠、主動或被動,在目前的結構中都忽略未計,雖然它們對現在乃至將來的工人性格構成有着舉足輕重的意義。)

  社會性格概念最重要的應用,在於將馬克思展望的一個未來社會主義社會中的社會性格和十九世紀的旨在占有資產和財富的資本主義社會性格區別開來,並和二十世紀(不論是資本主義還是共產主義)的社會性格區別開來,最後這種社會性格在高度工業化的社會裡,已史無前例地普遍成為一種消費人(homo consumens)。

  消費人的主要目標首先不是擁有物質,而是消費越來越多的物質,以此彌補內心的空虛、怠鈍、孤獨、焦慮。在一個以巨型企業和龐大的工業、政府和工會官僚政治為特徵的社會,失去對工作環境控制能力的個人感到的是無奈、孤立、厭倦、煩躁。與此同時,有着盈利需求的大型消費產業通過媒體廣告將其變成了一個饕餮之徒,一個對消費貪得無厭的人,把一切都視作消費品,從煙、酒到性生活、電影、電視、旅行,甚至連教育、書籍、講座都不能倖免。人為的新式需求不斷湧現,人的品位已經受到操縱。消費人性格更極端的表現形式是一類着名的精神病理學現象。在抑鬱症或焦慮症的病例中,不難發現患者以暴飲暴食、瘋狂購物、酗酒等行為來代償隱匿在深處的內心壓抑和焦慮。弗洛伊德將對消費抱有強烈欲望的某種極端形式稱為“口欲接受性格”,這種形式在今天的大工業社會裡正在成為占主要地位的精神力。消費人被幸福的幻覺籠罩,在無意識里則深陷無聊和倦怠不能自拔。對機器的控制能力越強,對作為人類的自己的控制能力就越弱;消費得越多,就越像一個奴隸,被產業系統製造和操縱的日益膨脹的需求縛住手腳。消費人將刺激和興奮誤作愉悅和幸福,將物質舒適誤作生機活力,滿足貪求無度的欲望成了生活的意義,為滿足欲望而奮鬥變為一門新的宗教。消費的自由成了人類自由的核心。

  這一消費精神與馬克思展望的社會主義社會精神背道而馳。馬克思清楚看到資本主義社會固有的危險。他的目標是這樣一個社會:人不追求有很大一筆財富,或用很大一筆財富,但人本身就是很大一筆財富。他要將人從物慾的鎖鏈中解脫出來,這樣人可以時刻保持清醒、保持活躍、保持敏感,而不會成為貪慾的奴隸。“生產過多有用之物,”馬克思寫道,“導致產生過多無用之人。”他要消除極端貧困,因為貧困妨礙人的全面成長;他還要消除極端富裕,因為人會變成貪慾的囚徒。他的目標不是消費的最大化,而是消費的最優化。最優化消費保證人能滿足其真正需求,那是使其過上更為完整而豐滿的生活的手段。

  資本主義精神以滿足物慾為目標,而共產主義和社會主義國家實施它們的計劃經濟,應該可以抑制人的物慾,但歷史上的諷刺事件之一,恰是前者正在戰勝後者。這一過程自有其邏輯。在歐洲一些相對貧窮的國家中,雖然共產主義思想取得勝利,但是資本主義的物質成功地對這些國家產生了巨大影響,社會主義的勝利變成了在社會主義的精神框架內與資本主義採取一樣的手法來進行成功的競爭。社會主義處於一種瀕危的境地,即它們正在倒退為一種機制,其主要目標就是使貧窮國家比資本主義國家更快實現工業化;他們追求的是一個發展經濟生產的社會,而非發展人的社會。這種發展觀由蘇聯共產主義社會進一步坐實:他們接受的是馬克思“唯物主義”的一種粗糙版本,卻效法資本主義國家所為,與以馬克思為最偉大代表人物之一的人本主義精神傳統漸行漸遠。

  毋庸諱言,社會主義國家尚未解決滿足其人口合理的物質需求的問題(即便在美國,亦有百分之四十人口的生活達不到“富足”程度)。但對於社會主義經濟學家、哲學家、心理學家而言,頭等大事是要隨時警惕最優化消費目標輕易滑向最大化消費目標的危險。社會主義理論家的任務是研究人類需求的本質,找出劃分兩類不同需求的標準:一類是滿足人們處於思維活躍、感官靈敏狀態的真正的需求;另一類則是資本主義打造的人為的需求,後者傾向削弱人的意志,使人更容易倦怠,被自己的物質慾念束縛。

  我在此強調的不是限制生產,而是說當個人消費的最優化需求得以實現之後,應該將更多的生產手段投向社會消費的層面,如學校、圖書館、劇場、公園、醫院、公共交通,等等。高度工業化國家不斷增長的個人消費意味着競爭、貪婪、嫉妒這些意念不單由擴大私有財產引發,也由毫無節制的私人消費引發。社會主義理論家必須着眼於這樣的事實,即人本主義的社會主義旨在建立一個工業社會,其生產模式的服務目的是最大限度地培養全能人,而不是培養消費人;社會主義社會是一個適宜人類生存和發展的工業社會。

  有一些經驗主義的方法可以幫助進行社會性格的研究。這類研究的目的,是探明不同類型的性格綜合體在一個總人口內和其在各個階級中的發生情況,在綜合體內各種不同因素的影響深度,以及那些在不同的社會經濟條件下形成的新的或對立的因素。所有這些變量使人能對現存性格結構的力度、演變進程,以及促其變異的手段等等得到一種深入內在的見識。這種見識對從農業向工業轉型的國家來說無疑十分重要,對探討從資本主義或國家資本主義環境——即異化的環境——向真正的社會主義環境轉型的工人問題來說,同樣十分重要。再者,這些研究可以作為政治行動的各種指引。我只要了解民意調查中群眾所確定的政治“輿論”,就能判斷他們在近期可能如何行動。如果我想了解諸如種族主義、主戰或主和思維等精神力的強度(此刻未必在意識層面彰顯),社會性格研究就能見微知着地看出這種潛在支持的程度和方向;這些精神力足以操控社會進程,並只有在某個時期之後才得以彰顯。[4]

  限於篇幅,本文不克詳盡討論如何獲得上述性格數據的各種方法。但它們有一個共同點,即避免犯這樣的錯誤:將某些意識形態(經過了合理化)誤作(通常是無意識的)內心現實的表達。其中一種被證明是十分可取的方法叫做開放式自由回答問卷調查,它的答案可以透露答卷人未措意的或無意識的想法。在回答“誰是您欽佩的歷史人物?”問題時,我們就可以比較這樣兩組答案:一組是“亞歷山大大帝、尼祿、馬克思和列寧”,另一組是“蘇格拉底、巴斯德、馬克思和列寧”。據此我們推斷給出第一組答案者尊崇的是強權政治和絕對控制的人,而給出第二組答案者尊崇那些為生活本身目的而奮鬥。造福於人類的人。通過採用寬泛的投射問卷調查,即有可能勾勒出關於某人性格結構的一幅八九不離十的畫面。[5]其他投射測試(projective tests)包括對感興趣的笑話、歌曲、故事及其他可觀察的行為進行分析(對精神分析觀察而言,不起眼的“小動作”尤為重要),這些測試數據均有助於獲得正確的結果。在方法上,研究的主要重點應放在生產模式及其相應的階級層理,放在最具深遠影響力的性格特徵及其形成的綜合體,以及這兩組數據之間的關繫上。應用階級層理的取樣,調查人數不必達到一千人,就可以看出整個族別或大型社會階級的概貌。

  分析的社會心理學另一重要方面是弗洛伊德稱為“無意識”的概念。但弗洛伊德所提出的無意識主要關注的是個體的壓抑機制,而結合馬克思理論的社會心理學學者最關心的問題應該是“社會無意識”。這一概念指的是在各種大型群體中常見的內心現實受到壓抑的情況。每一個社會都想方設法不讓它的成員,或某個特定階級的成員,覺察到某些衝動,因為在他們進入意識層面時,這些衝動足以導致“危險的”社會思潮或行為。這時社會必然啟動有效的審查機制,但審查印出來的文字或說出來的話為時已晚,應該防思想之患於未然,亦即是說,要對危險的意識進行抑制。當然,社會無意識的內容因社會結構形式不同而大異其趣:冒進、反叛、依賴、孤獨、憂愁、厭倦,五花八門,不一而足。受壓抑的衝動必須一直保持在壓抑狀態,並以否定的,或者肯定其反面的意識形態取而代之。在當今大工業社會裡,意識形態教育那個倦怠的、煩躁的、苦惱的人,讓其覺得自己是幸福的,生活充滿樂趣。其他社會裡,意識形態則教育那個被剝奪了思想和言論自由的人,讓其覺得幾乎已經處於最完美的自由狀態,即使當時只有其領導才能以所謂的自由名義說話。某些體制壓抑人們熱愛生活,卻培植人們鍾情財富。另一些體制壓抑人們對異化的意識,而宣揚“社會主義國家沒有異化”的說教。

  還有一種方法解釋無意識現象,即黑格爾和馬克思所說的,當人產生幻覺,以為自己在自由地作出決定時,其實是各種強制力量形成一個整體作用在人的背後作祟;或用亞當·斯密的話來說,“一隻看不見的手推動經濟人,在冥冥中支配其提出的目標。”對斯密而言,這隻看不見的手還算是一隻善意的手,對馬克思而言(弗洛伊德亦同)這隻手則極其危險,必須去除它的偽裝,以解除它的效力。意識是一個社會現象,馬克思認為很大程度上意識是虛假的,它不過是壓抑的影響力在起作用。[6]無意識與意識一樣,也是一個社會現象,取決於“社會濾網”的篩選——大部分真實的人類體驗從無意識到意識的上升途中被過濾了。這一“社會濾網”主要包括語言、邏輯和社會禁忌;它被各種意識形態(經過了合理化)打扮起來,使人主觀上感到自己所體驗的是真實的。但在現實中,這些意識形態只是經由社會生產出、並在社會上共同分享的虛幻意境。這種對意識以及壓抑機制的解釋可以通過經驗主義觀察來證明馬克思“社會存在決定意識”的論斷是確當的。

  這些討論的結果引出弗洛伊德教義主導和馬克思教義主導的精神分析的理論上的另一差異。弗洛伊德認為實際產生壓抑的原因——受壓抑的最重要內容為亂倫的欲望——是出於對閹割的恐懼。我的看法與此相反,我認為在個人與社會層面上,人最深的恐懼是與他的同伴徹底隔絕、被同伴完全排斥。與之相比,甚至死亡的恐懼都要來得容易承受。社會拿這种放逐來進行威脅,讓人強制接受它的壓抑指令。如果你拒絕否認某些壓抑體驗的存在,你就受到孤立而失去歸屬感,你無法發生關聯,你會瀕臨精神錯亂的邊緣。(精神錯亂的特徵其實是一種完完全全不能和外部世界發生關聯的病態。)

  馬克思主義者通常推斷在人的背後起指導作用的是經濟勢力及其政治代表物。精神分析研究表明這一概念失之狹隘。社會是由人構成的,無論最原始的社會還是最進步的社會,每一個人都具備某種激情奮爭的潛能。這種人類潛能作為一個整體,是由每一個富有特色的既定社會的經濟和各種社會合力塑造而成的。這些社會集成力量產生一種特定的社會無意識,亦在壓抑的因素和某些既定的個人需求之間引發特定的衝突,而那些既定的個人需求正是一個精神健全者正常發揮其功能的關鍵,如某種程度的自由、激勵、生活的興趣、幸福等等。如前所述,革命的產生其實不僅表達了新的生產力的訴求,也表達了人性中受到壓抑的成分的訴求,只有在兩者結合的條件下,革命方能成功。壓抑,無論由個人情況造成還是社會環境造成,都使一個人扭曲,使其分裂,喪失完整的人性。意識代表了由某個既定社會決定的“社會人”;無意識則代表了我們中的普通人,那些善惡兼備的完整的人,證明了泰倫斯(Terence)的名言:“我相信:人所具有的,我都具有。”(“I believe that nothing human is alien to me.”)(巧的是馬克思亦偏愛此語。)

  具有深度的心理學還為一個問題提供了某種思路,這就是人性的本質,它在馬克思理論中具有舉足輕重的意義,但馬克思本人並未給出一個令人滿意的解決方案。一方面,特別是在1844年之後,馬克思不想用形而上學的、離開歷史事實的方法去闡述這個問題——幾千年來許多統治者使用着“人的本質”的概念,每一個統治者都力圖證明他們的規章和法律針對的是亙古不變的“人性”。另一方面,馬克思又反對一種相對論的觀點,把人之降世看作一張白紙,每種文化都可以描摹它的文本。如果這是真實的,又何以解釋這種普遍現象,即一個既定社會倘若用強力迫使它的成員按既定形式生存,其間人必定會不停反抗?但假設馬克思心目中沒有一個能夠使“缺陷”成為可能的“人性的原型”,那他在《資本論》中運用“有缺陷的人”的概念時又基於什麼?對於人的本質,一個基於心理學分析的論斷是,從古往今來一以貫之的實體的意義上說,“人的本質”是不存在的。我認為,答案可以向這樣的事實去尋求,即人的本質正存在於“囿於自然”和“超越自然”這樣一對矛盾中:一方面人來到這個世界不是出於自身意志,離開這個世界又違背其意志,時間和地點都是偶然的;另一方面人超越自然不是憑本能的賦予,而是憑其具有意識這樣的事實——對自己的認識、對其他人的認識、對過去的認識、對現在的認識。人,這個“自然的怪胎”,若非找到一種新的統一形式來解決矛盾,就會感到無法忍受的孤獨。人的生存之道的這種根本對立促使其去尋求一個化解矛盾的方案,去尋求那個其一面世就受到生活拷問的答案。關於如何實現統一的問題,有幾個可以確定但不完美的選擇。人可以倒退回動物的狀態,放棄屬於人的功能(如理性和愛),變成奴隸或奴隸主,將自己物化,通過這些方法都能統一上述矛盾;但人也有另一個方法,即將所特有的能力發揮到這樣一種程度,俾其成為一個自由的人——不僅是一個掙脫鎖鏈的自由人,而且是一個把盡情發揮所有潛力當作人生目標的自由人,一個將生存之道繫於自身創造力的自由人——由是達成自己和其他同類的新的統一,以及和自然的新的統一。人的“進步動力”並非與生俱來,而是應其解決生存矛盾之需求所驅策,這種矛盾在人類發展的每個新階段都會反覆出現。這種矛盾,或者說人的各種不同的、相反的可能性,構成了人的本質。

  總而言之,這篇文章權作引玉之磚,將一種辯證及人本導向的精神分析法作為一個重要觀點介入馬克思學說。我相信馬克思主義需要上述定義的心理學理論,精神分析也需要結合真正的馬克思主義學說。如此綜合將使這兩個研究領域相得益彰。



[2] 可惜嘗試將修正的精神分析和馬克思主義及社會主義問題聯繫應用的作者太少,我將不得不主要引用自己從1930年以來所寫的文章,重點參見:《基督教義分析》(The Dogma of Christ)(紐約:霍爾特,萊茵哈特和溫斯頓出版社,1963);《精神分析性格學及其與社會心理學的相關性》(Psychoanalytic Characterology and Its Relevance for Social Psychology)選自《精神分析的危機》(The Crisis of Psychoanalysis)(紐約:霍爾特,萊茵哈特和溫斯頓出版社,1970);《逃避自由》(Escape from Freedom)(紐約:霍爾特,萊茵哈特和溫斯頓出版社,1941);《健全的社會》(The Sane Society)(紐約:霍爾特,萊茵哈特和溫斯頓出版社,1955);《馬克思論人》(Marx’s Concept of Man)(紐約:弗雷德里克·安格出版社,1961);《在幻想鎖鏈的彼岸》(Beyond the Chains of Illusion)(紐約:袖珍叢書出版社,教義系列,R.N.安申編輯,1962);這些文字開宗明義討論了馬克思理論和弗洛伊德理論的關係。持精神分析加馬克思主義觀點的其他作者還有威廉·賴希(Wilhelm Reich),他是這方面最重要的作者,雖然他的理論和我的理論鮮有相通之處。薩特也嘗試發展以馬克思主義為導向的人本主義分析,但他進行得不順暢,這是因為他缺乏臨床經驗;總體來看,儘管薩特運用了一些才華橫溢的辭藻,他對心理學的研究仍失之表淺。

[3] 參見弗洛姆的《人心:它的善惡天性》(The Heart of Man, Its Genius for Good and Evil)(紐約:哈珀和羅出版社:宗教觀點系列,R.N.安申編輯,1964)中關於本觀點的詳細討論。

[4] 以資說明的例子是德國中下層階級中潛伏的破壞力,只有在希特勒上台給了它機會時才全面爆發。

[5] 這一方法首次應用於1931年我和E.夏切特爾博士,P.拉扎菲爾德博士,以及法蘭克福大學社會研究院(Institute of Social Research, Frankfurt University)其他人一起合作的調查中,之後又與哥倫比亞大學的人員合作。調查的目的是探明在德國的工人和雇員中支持獨裁主義者和反對獨裁主義者的性格情況。調查顯示的結果與之後的歷史發展事實非常接近。同樣的方法再次應用於墨西哥一個小村莊的社會心理研究項目,該研究由精神病學研究基金會(Foundations Fund for Research in Psychiatry)提供基金,在我的指導下進行,並得到西爾多博士、洛拉·施瓦茲博士和邁克爾·麥考比博士的協助。路易·麥奎蒂博士使用電子計算器的統計方法,對數十萬個單項數據進行處理,使具有典型相關性特徵組成的各種綜合現象一目了然。參見E.弗洛姆《第三帝國前夕的德國工人和職員:一項社會心理調查》(Deutsche Arbeiterund Angestellteam Vorabenddes Dritten Reiches:Einesozialpsychologische Untersuchung),W.博恩斯編輯(斯圖加特:德意志出版社,1980);以及E.弗洛姆和M.麥考比合着的《一個墨西哥村莊的社會性格:一項社會精神分析研究》(Social Character in a Mexican Village:A Sociopsychoanalytic Study)(英格伍德·克里夫斯:普倫斯蒂·霍爾出版社,1970)。

[6] 有意思的是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German Ideology)中亦使用了“壓抑”(Verdrängung)這個詞。羅莎·盧森堡(Rosa Luxemburg)在《列寧主義和馬克思主義》(“Leninism and Marxism”)一文中提到無意識(歷史進程邏輯)的出現早於意識(人類主觀邏輯),該文收錄在最近以英語出版的《俄國革命和列寧主義或馬克思主義?》(The Russian Revolution and Leninism or Marxism?)(安阿伯:密歇根大學出版社,1961)。

第四章 先知與祭司



  毫不誇張地說,對人類創造的各種偉大觀念的認識從未像現在這麼廣泛地在世界上傳播,這些偉大觀念也從未像今天這般無效力。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觀念、先知和基督的觀念、斯賓諾莎和康德的觀念,在歐洲和美國受教育階層中為數百萬計的人們周知。這些觀念在幾千所高等學府中傳授,其中有一些在世界各地各種宗派的教堂里流布。但於這些偉大觀念之後接踵而至的是不受約束的自我主義的法則,由此又孕育出歇斯底里的民族主義,並策劃出一場瘋狂的大屠殺。人們如何解釋這些巨大的反差呢?

  如果將觀念和思想僅限於教學授受的形式,它們是不會對人們發生深刻影響的。在這種形式下,它們通常只會改變另一些觀念;新思想替代舊思想;新詞彙替代舊詞彙。但所有的改變只是概念和詞彙的更迭而已。為什麼要變?一種觀念要打動人,要讓人領會某種真諦,其實是極為困難的事。人若接受其他觀念,就必須克服根深蒂固的慣性阻力——害怕出錯、害怕偏離群眾隊伍。即便有的觀念令人耳熟能詳,甚至這些觀念本身有理有力,仍然不足以使人發生真正改變。要使觀念對人產生深刻效力,傳授這些觀念的導師就必須身體力行;如果這些觀念被導師賦予了人格魅力,親自講解、有血有肉;如果這些觀念被人帶着恭遜和謙卑的態度來詮釋,聽講者就能體察理解這種謙恭意味着什麼。人們不僅理解,而且他們認定導師講的是真相,而非信口開河。不論何人,哲學家或宗教導師,試圖傳播何種觀念,這種方式都屢試不爽。

  那些預告觀念(不必是新觀念),同時又踐行這些觀念的人,我們也許能稱之為先知(prophets)。《舊約全書》中的先知就是這類人的代表:他們預示這樣一種觀念,即人必須尋求一種生存之道,它的答案就是開發人的理性、開發人的大愛。先知教誨人們,謙恭和正義與愛和理性是密不可分的。他們時時都在身體力行對別人的開示。他們不追求權力;相反,他們對權力避之唯恐不速,甚至對行使先知的權力也不屑一顧。他們不聽命於權勢,他們堅持真理,即使被羈押、被流放、被處死,也不改初衷。他們不是那種隔岸觀火、坐視其變的人。他們積極回應人類的訴求,因為他們感到道義在肩。人溺己溺,息息相連。仁慈不是身外之物,而是他們內心的一部分。正因為他們看到了事物的真相,他們感到有責任曉諸眾人;他們絕不威嚇,只是昭示人類面臨的多種不同的選擇出路。先知並沒有成為先知的願望;事實上,若人懷有成為先知的雄心壯志,就有偽善之嫌了。先知之所以成為先知,很簡單,只因其眼中的那些解決方案是顯而易見的。先知阿摩司(Amos)這樣簡潔明了地說:“獅子咆哮了,誰不害怕?神諭示了,誰又不成為先知?”這裡的神諭,指的是他所看到的選擇是清楚無誤的。不必再猶疑,不必再躲閃。於是身懷使命的人除了成為先知別無選擇,不論其之前一直在放牧、培育葡萄園,還是在開悟誨導。先知的作用是彰顯真實,揭示解決方案並進行論斷;是振聾發聵,使人從習焉不察的昏昏然中驚醒。成為先知是歷史大局使然,而非個人刻意為之。

  許多民族都出現過他們的先知。佛陀之言行成為經典;基督以他的肉身降臨;蘇格拉底為自己的理念不惜赴死;斯賓諾莎則一生奉行自己的理念。這些先知們都在人類歷史上印跡甚深,因為他們的理念是通過他們每個人的血肉之軀流芳百世的。

  先知們在人類歷史上僅間隔地出現。他們身後遺留下了各自的思想要義。這些信息被千百萬人接納,成為人們心中彌足珍貴的東西。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其他人方可利用眾人對這些先賢的愛戴達到他們的目的——進行統治和控制。我們不妨將那些利用先知所預告理念的人稱作祭司(priests)。先知實踐自己的理念,而祭司則操控先知的理念,將這些理念傳示給那些景仰先知的眾人。這些理念於是失去了活力。它們變成了僵化的教條。祭司宣稱這些理念如何形成很重要;當體驗缺省,形式就自然變得重要起來;統治者一定得掌握一套“正確的”公式,否則怎能通過控制思想來有效地控制眾人?祭司利用觀念把眾人組織起來,通過控制如何正確表達觀念來控制眾人;他們將眾人麻痹到了某種程度時,會宣稱眾人皆渾渾噩噩之輩,無法靠一己之能過好日子。於是他們,這些祭司們,就得承擔義務,甚至是出於憐憫,來引導芸芸眾生;沒有他們的引導,眾人便在自由中喪失方向。當然,並非所有祭司都這般行事,但他們相當大部分的確如此,特別是那些善於玩弄權術的人。

  不獨宗教領域有祭司,哲學領域和政治領域也有他們的祭司。每個哲學門派都有祭司般的人物,這些人通常以博學見稱。他們的事務是執掌原創思想家的觀念,將它傳授給眾人,負責解釋它,然後將它轉化成博物館裡的陳設,再將它保護起來。更有政治的祭司,過去一百五十年間屢見不鮮。他們一直操控着自由的觀念,守衛他們所代表的階級的經濟利益。在二十世紀,政治祭司們接手掌控社會主義的觀念。原本社會主義的觀念旨在使人解放、使人獨立,但祭司們通過種種方式斷言人尚沒有能力行使自由,或至少沒有能力長期行使自由。所以在人們培養出這一能力之前,他們有義務出來取而代之,決定社會主義的觀念應該如何表述,甄別出誰是或不是一名忠實信徒。祭司們常使人迷惑,因為他們宣稱他們是先知的繼承人,他們在實踐他們的教義。然而,任一個孩子都能看出他們其實說一套做一套,廣大群眾卻被成功洗腦。最終人們相信,祭司們生活高高在上是不得已的,因為他們是偉大思想的化身;而如果他們大開殺戒,亦只是出於革命信仰。

  歷史上從未有過一個時代像我們所處時代這樣有利於先知的出現。整個人類的生存都籠罩在瘋狂的核武器戰備陰雲下。石器時代的思維和盲目將人類推向一個似乎要極速接近歷史終點的悲劇時刻,而這恰恰也是人類最接近取得前所未有之成就的時刻。在這個關鍵時刻,人類需要先知,即使他們的聲音是否能蓋住那些祭司的聲音尚是未定之數。

  當代能親身昭顯觀念、並因歷史形勢將他們從教師轉變成先知的人為數不多,伯特蘭·羅素是其中一位。羅素碰巧是一位偉大的思想家,但這並不是他作為先知的根本條件。他和愛因斯坦及施韋澤一起,代表着西方人道主義面對生存威脅的回答。他們三人都敢於讓自己的觀點公開亮相,向人類發出警示,並提出另類解決方案。施韋澤遠至加蓬蘭巴雷內工作,力行他的基督教精神。愛因斯坦倡導理性和人道主義理念,他於1914年及其後,多次斷然拒絕參加德意志知識界甚囂塵上的民族主義活動。伯特蘭·羅素幾十年來亦在各類書籍中弘揚理性主義和人道主義觀念;而近年來,他更是走上街頭,告訴所有人,當一個國家的律法和人道主義的律法相背離時,一個真正的人應該選擇遵從人道主義的律法。

  伯特蘭·羅素意識到觀念可以在一個人身上體現,但要取得社會意義,則必須通過一個群體來體現。當亞伯拉罕就所多瑪城的命運與神對話、挑戰神的公義時,他要求神能赦免所多瑪城,條件是他在城裡尚能找到至少十位義人。如果義人的數目不滿十位,也就是說正義的理念甚至都不能在最小的群體內得以體現,則即便亞伯拉罕也不能指望所多瑪城免遭劫難。伯特蘭·羅素力圖證明世上確有十位可以拯救我們這座城的義人。這就是為什麼他要組織民眾,和他們一同遊行,和他們一同靜坐,和他們一同被警車帶走。雖然他發的是那種曠野里的呼聲,但它終究不是孤立的呼聲。它是一個合唱團的領唱,至於這個合唱團演的是希臘悲劇還是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只有若干年後的歷史才能看到真相。

  在伯特蘭·羅素平生體現的所有觀念中,也許最引人矚目的就是人有不服從的權力和責任。

  這裡說的不服從不是指那種無理由的反叛者,他們張口閉口說“不”,因為他們對生活沒有擔當。這種搗亂的不服從和它的反面——俯首聽命,沒有能力說“不”的服從——在盲目和孱弱上不分軒輊。我這裡說的能夠不服從者,是因為他們能夠認定一些東西;他們能夠不服從,是因為他們服從了自己選擇的良心和原則。這些人是革命者,不是反叛者。

  大多社會制度中,服從是至善,不服從是至惡。事實上在我們的文化里,很多人因為不服從而感到“內疚”,其實他們是感到害怕。令他們真正不安的並不是因為道德問題——他們只不過將其歸在這一層面罷了——而是因為沒有服從命令的事實。這並不奇怪,畢竟基督教的教義說亞當因違命而墮落,這種違命對他和他的子孫後裔造成如此深重的後果,以致只有神的特別恩寵方能使其脫離罪孽。這一觀念當然是為了符合教會的社會功能,其實也就是通過傳布不服從的原罪性來加強統治者的權力。只有那些認真對待經文教義中提倡的謙恭、友愛、公義的人能夠抵制世俗權威,但結果卻十之八九會被教會指控為背叛上帝的逆子和罪人。新教主流不但沒有改變這種現象,反而在天主教會尚能意識到世俗權威和精神權威有別時,將自己加盟到了世俗權勢。路德在聲討十六世紀德國農民革命的文字中首次嚴酷地表達了這種傾向,“因此讓我們每一個人行動起來,不論打、殺、刺,不論秘密或公開,只須記住沒有比一個造反的人更歹毒、更有害、更邪惡的了。”

  儘管宗教的恐怖手段消失已久,極權政治體制卻一直將人的服從行為變成他們生存方式的基石。十七和十八世紀都有過轟轟烈烈的反對王權的革命,曾幾何時,人們換湯不換藥地又回到了服從王權繼任者的老路。今日的權威何在?在極權主義國家中,家庭、學校都強調尊重權威的重要性,這使得國家權力十分顯見。而在西方民主國家,人們為推翻了十九世紀的專制主義而自豪,但權威究竟改變了沒有呢?抑或權威只是改頭換面?

  這個世紀是政府、企業、工會各級官僚組織把持的世紀。這些官僚體系將物連同人一道管得死死的;他們的管理遵循一定之規,尤其遵循資產負債表、資格認證、最大效益、利潤等所體現的經濟規律,他們的功能如同一台將這些規則編成程序的電子計算機一樣。個人成了數字,將自己變成了物體。恰恰因為這裡沒有公然的權威,人並非“被迫”服從,所以存在一種幻覺:這麼做是自覺自愿的,自己跟隨的只是“有道理的”權威。誰願意反對“有道理的”東西?誰能抵擋住編了電腦程序的官僚體系?誰又能不服從——如果壓根兒就沒有意識到自己在服從的話?這樣的情形亦發生在家庭和教育中。進步主義教育理論的訛誤形成一種方法:不告訴孩子做什麼,也不給他指令,孩子也不會因做錯而受罰,他只是“隨意表達”。但是,他從生活的第一天起就充滿了對合規性的一種不近情理的敬畏,他害怕“出格”、害怕脫離同伴。在這種學校和家庭環境長大,並在大機構接受了完整教育的“組織人”,雖然有自己的看法,但沒有信念;他會自娛自樂,但不見得真正幸福;對那種看不見摸不着的權勢,他乖乖地言聽計從,甚至搭上自己和後代的命都在所不惜。在那場以熱核原子彈戰爭為題的時髦討論中,他會欣然接受死亡的計算:一個國家死一半人——“還行”,死三分之二的人——“也許過頭了”。

  不服從的問題在當下有着重要意義。雖則按《聖經》之說,人類歷史始於亞當夏娃的不服從行為;雖則按希臘神話之說,人類文明始於普羅米修斯的不服從行為,但人類歷史卻並非沒有可能終止於一項服從行為,服從於發號施令的權威——這些權威很可能為了服從諸如“國家主權”、“民族榮譽”、“軍事勝利”等古來奉若神明之迷思,而下令按動那些致命的鍵鈕,將服從於他們的人和他們所服從的偶像崇拜統統化為灰燼。

  所以我們在此意義上說的不服從,是一種肯定理性和意志的行為。它秉持的首先不是反對的態度,而是支持的態度——它支持的是人的觀察力,敢言其所見,並敢拒言其所未見。人的這種行為不需要咄咄逼人,也不需要犯上作亂;人只需要睜開雙眼,保持頭腦清醒,並敢於承擔責任去喚醒那些睡眼惺忪、渾然不知危險將至的人們。

  卡爾·馬克思曾說過,那位“寧被鐵鏈拴在山崖上,也不對諸神俯首帖耳的”普羅米修斯是所有哲學家的保護聖徒。這更新了生活本身蘊藏的普羅米修斯式的功能。馬克思的着述清楚地指向哲學和不服從之間連接的問題所在。大多數哲學家並非事事反抗所生活時代的當權者。蘇格拉底奉命仰毒,斯賓諾莎因不想得罪當局而婉拒了一個教授頭銜,康德是一個效忠的公民,黑格爾將他早年對革命的同情換作晚年對國家榮耀的維護。但是儘管如此,普羅米修斯仍是他們的保護聖徒。儘管他們始終守在講堂上,守在書齋里,沒有走上街頭——他們有很多原因不這麼做,這不是我要在此討論的——但作為哲學家,他們不服從於傳統的權威思想和概念,不服從於人云亦云的陳腔濫調;他們給黑暗帶來光明,他們喚醒昏昏沉沉的眾人,他們是“勇於求知”的典範。

  哲學家對陳陳相因的說辭和公眾意見都保持一種不盲從的態度,因為他們遵從的是理性和整個人類。理性是普世的,超越所有國族畛域。正因如此,遵從理性的哲學家是世界公民。他們的研究對象是人類,不是這個或那個人、這個或那個民族。他們的國家是世界,而不是他們的出生地。

  在表達思想的革命性質的透徹程度上,恐怕無人能望伯特蘭·羅素之項背。他在《社會重建原則》(Principles of Social Reconstruction,1916)中寫道:

  人們害怕思想甚於害怕地球上的其他事物,甚於毀滅,甚至甚於死亡。思想是顛復的和革命的,是破壞的和恐怖的;對於特權、既定機制、舒適習慣種種,思想都無慈悲可言;思想不受政府和法律約束,它不事權貴,也不在乎年代悠久的世俗智慧。思想一直挖掘到地獄的深處,它不懼鬼神。它看到微弱如塵芥的人被深不可測的沉默包圍,仍自豪地站穩腳跟,像宇宙主宰那樣巍然屹立。思想是偉大的、迅疾的、自由的,它是世界的亮光,是人首要的榮耀。

  但如果要使思想為多數人所擁有而不只是少數人的專利,我們就得摒棄恐懼。恐懼令人在思想面前退縮——人們害怕思考後發現珍惜的信仰化為泡影,害怕思考後發現在生活中遵循的制度原來弊大於利,害怕思考後發現自己最終不怎麼值得別人尊敬,而之前自我感覺是多麼的良好。“若勞動人民都自由地思考財富,我們這些有錢人情何以堪?若青年男女都自由地思考性慾,道德說教情何以堪?若士兵都自由地思考戰事,軍隊紀律情何以堪?杜絕思考!讓人們躲入成見的蔽蔭,以免財富、道德和戰事受到損害!寧願把人變得愚鈍、怠惰、沉悶,也不能讓他們自由地思考。因為一旦思想無拘無束,他們的看法也許就和我們大相徑庭了。無論如何要避免這場災難。”反對思想的人在靈魂深處的無意識中如此爭辯。於是他們在教會、在中小學和大學對思想大肆阻撓。

  伯特蘭·羅素的不服從能力並不基於抽象的信條,而是基於最真實的體驗,基於對生命的熱愛。這種熱愛生命之忱閃爍在他的着述中,更體現在他的品行里。如今持這種品行者為數不多,在生活富裕的國度就更罕見了。世人已分辨不清刺激和愉悅、興奮和興趣、消費和存在。那種戀屍狂式的口號“死亡萬歲”,表面上看只有法西斯分子才會呼喊,其實在富裕國度,內心如是觀想者亦不知凡幾,只是他們渾然不覺而已。這似乎也作為其中的一個原因,解釋了為什麼大多數人對核戰爭以及其後將對文明造成的浩劫持如此姑息的態度,對防範這場巨大災難如此不作為。伯特蘭·羅素反其道而行之,奮力對抗危機四伏的大屠殺;他這麼做不因他是個和平主義者,或信奉某些抽象的原則,只是因為他是一個熱愛生命的人。

  同樣由於這個原因,羅素對那些喋喋不休指責人類罪惡的聲音不見得有多大幫助,事實上那些聲音傳遞的無非他們的問題和他們自己的悲觀情緒,而不是人類問題。羅素並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浪漫主義者。他是一個頭腦冷靜的人,一個批評家,一個嚴苛的現實主義者;他很清醒在人的內心深處當然存在罪惡和愚昧,但他不會將此事實與所謂的“人與生俱來即墮落”之論調混為一談——“人生而有罪”的論調其實在為那些過於悲觀者尋找理由,他們不相信人的稟賦可以創造一個自己能安適棲居的世界。“除了個別生而無罪的具有異秉的人,”在《神秘主義與邏輯:一個自由人的崇拜》(Mysticism and Logic:A Free Man’s Worship,1903)中,羅素寫了這樣一段話,“在進入神殿廟堂之前,人們都得穿越橫亙在他們面前的一道黑暗的洞穴。洞穴入口陰森恐怖,地面鋪滿絕望的墓石。在這裡,自我必須死去,對無節制慾念的熱望和貪婪也必須徹底戒除。只有這樣,靈魂才能從命運帝國的控制中獲得自由。一旦出了洞穴,那道脫胎換骨之門指引人們重新沐浴智慧之光——新的視野、新的愉悅、新的溫暖,這些智慧之光照亮了朝聖者的心。”在這之後發表的《哲學論文集》(Philosophical Essays,1910)中,羅素又寫道:“有這樣一些人,如果不能打開通往更為遼遠深邃的世界之門窗,他們生活在地球上就如同生活在監獄裡。這些人認為人類無所不能的信念過於傲慢。他們更嚮往斯多葛式的能夠掌控情感的自由,而不青睞拿破崙式的將世界列國置於其腳下的征服。總之他們認為人不足以成為他們的崇拜對象。對這些人來說,實用主義的世界狹隘而瑣碎,因為在所有的生命活動中,它偏偏褫奪了那部分體現價值的生命活動,而人也使自己變得愈發淼小,因為在整個恢弘的宇宙中,它偏偏褫奪了那部分使人沉思冥想的宇宙。”羅素對於所謂人之罪惡的觀點在《非流行論文集》(Unpopular Essays,1950)還有過這樣一段精彩表述:“孩童,在傳統神學裡為撒旦的肢體,在教育改革者心目中又是身披神秘光照的天使,而他們到頭來轉化成了一個個小魔王——不是神學上受到撒旦蠱惑的小魔王,而是科學上受到無意識蠱惑的弗洛伊德的小魔王。必須指出的是,這些小魔王比起修士們所詬詈的更為邪惡;現代版的教科書裡,他們展示的那種奇妙而執着的對罪惡的想象,與昔日的聖安東尼(St.Anthony)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一切難道是最終的客觀真相麼?或者僅是成年人不能再對討厭的孩童痛打一頓而臆想出來的補償?讓弗洛伊德的專家們去相互解答吧。”最後再引一段羅素在《科學展望》(The Scientifc Outlook,1931)中的文字,俾讀者一睹這位人文主義思想家是如何深刻體驗生命中的愉悅的:“愛人、詩人、神秘主義的人,都比權力追求者擁有更大的滿足,這是後者所無法想象的。權力追求者得周而復始地變換他們的手法以免受空虛感的折磨,而前三種人之所愛對象是恆久不變的。我行將就木時,不會有枉過此生之憾。我在暮色中見過紅赤的土地,晨光中見過晶瑩的露珠,霜天中見過閃耀的冰雪;我嗅到久旱後甘霖的氣息,我聽過風暴中的大西洋拍打着康沃爾郡花崗岩那種驚濤裂岸的轟鳴。科學有可能將這些以及其他的愉悅賦予更多原本不曾欣賞到它們的人。果真如此,我們便善用了科學的力量。但是,就在科學離開了生命——那種體現價值的生命——的那一瞬間,它就不再值得稱道;無論它有多高明,無論它有多精巧,它都可能將人類帶上一條不歸路。”

  伯特蘭·羅素是一位學者,一個相信理性的人。然而他和其他諸多以學術謀生的同行之間有何差異?學者眼中重要的事是以智性去理解世界。他們確信人類的智力可以窮盡真相,世間沒有什麼東西非凡到不能被領悟。他們對每一件不能在智性框架里得到自圓其說的事情均持懷疑態度,但他們卻幼稚地對自己的科學方法從不懷疑。比之人的上下求索所經歷的開悟過程,他們對自己的思維結果更感興趣。羅素在他的《哲學論文集》中討論實用主義時談及這一類智性的傳統規則,他認為:“實用主義對人的心智有着一種怡情的吸引力:它能找到這個星球表面所有想象得到的實物;它對進步充滿自信,對人類力量遭遇超越人類力量的制約則無所察覺;它熱衷戰鬥,即使參戰者冒着巨大風險,因為它對自己的戰無不勝從未生疑;它對宗教有着強烈需求,一如需要鐵路和電燈,但宗教對實用主義而言只是一帖安慰劑和一個解決塵間事務的幫手,而不是為了提供一些超越人類的東西以滿足人類追求完美或無保留地崇敬的饑渴。”

  在羅素看來,理性思維和實用主義相反,所追求的不是一個確定的結果,而是一場冒險的探索,是一個自我解放和激發勇氣的行為。理性使得思想者的意識更清醒、更活躍。

  伯特蘭·羅素是一位有信仰的君子。他的信仰不是神學概念上的信仰,而是相信理性的力量,相信人類可以通過自身努力創造屬於自己的天堂。他在《氫彈危及人類》(Man’s Peril from the Hydrogen Bomb,1954)中寫道,人類存在迄今至多一百萬年的時間,以地質年代計,可謂短暫之極。但人類所取得的成就,特別是最近六千年來取得的成就,至少從我們目前了解的情形看,是宇宙歷史上前所未有的。億萬斯年,日出日落,月圓月缺,繁星在夜空閃爍,只有隨着人類的出現,這些現象才得以理喻。在天文學的廣袤世界,在原子的纖微世界,人類揭開了那些從前以為永遠無法知曉的秘密。在藝術、文學和宗教領域,一些人展示出的情愫升華,惠及整個種類,使之值得留存。難道因為人們只考慮這個或那個集團的利益而幾乎沒人能夠考慮全人類的利益,這一切就都將結束於無價值的恐怖之中?難道我們人類如此缺乏智慧,缺乏公正博愛的能力,盲目到連最簡單的自我保全的指令都視而不見,以至於最後一項證明其愚蠢的“聰明”行為竟是將這個星球上的生命全部趕盡殺絕?——彼時,不唯人類遭遇滅頂之災,便是那些與共產主義或反共產主義罪名毫無干涉的動物和植物也同罹此禍。

  “我不能相信這將是人類的最終結局。我希望人們暫且放下他們的爭執靜心反思:如果他們允許自己存活下去,就有每一個理由期待未來的勝利無與倫比地超越過去的勝利。如果我們願意選擇,前方路上我們可以選擇不斷增進我們的幸福、知識和智慧。難道我們僅僅因為放不下那些爭執而就此選擇死亡?我作為人類一員向人類的其他成員呼籲:謹記你們的人性,忘卻其餘。如果你們能這麼做,前方是通向新天堂的坦途;如果你們不能這麼做,前方就是全世界的絕路。”

  這種信念深植於一種品質——對生命的熱愛。若是沒有這種品質,我們就難以深刻理解羅素的哲學和他的反戰言行了。

  對許多人來說,這未必有什麼起眼之處;大家相信凡人都是愛生命的。難道一個人生命受到威脅時,不是抓住每一個求生的機會麼?難道一個人不享受生活帶來的巨大樂趣和諸多興奮刺激麼?

  首先我們要看到,人們在生命受到威脅時,並不見得會抓住每一個求生的機會,否則就難以解釋他們在受到核武器屠殺的威脅時那種無動於衷的態度了。其次人們混淆了興奮和愉悅這兩種感覺,混淆了緊張刺激和熱愛生命這兩個概念。他們屬於“在豐盛的物質世界裡感覺不到幸福的人”。事實上,人們稱頌資本主義的所有美德——個人的原創力、敢於冒險、獨立性——在西部人和流氓圈裡大體上還能找到,而在工業社會中早已銷聲匿跡了。在官僚化和集約化的工業社會裡,越來越多的人,無論屬於何種政治意識形態,都已對生活感到厭倦;為了擺脫這種無聊煩悶,他們倒真的寧願一死。這些人口頭上雖說“寧死不被赤化”,但心底里卻說“死了比活着好”。如前所述,我們可以從法西斯分子那裡找到這種傾向的極端例子,他們的座右銘正是“死亡萬歲”。認識這種極端傾向最為深刻的當屬米蓋爾·德·烏納穆諾(Miguel de Unamuno)。時值西班牙內戰之初,烏納穆諾在薩拉曼卡大學擔任校長,這也是他生命中最後一次在薩拉曼卡大學公開講話。當時將“死亡萬歲”奉為座右銘的米延·阿斯特賴(Millán Astray)將軍在發言,禮堂後排即有其追隨者高呼口號。阿斯特賴演講結束後,烏納穆諾起身說,“……剛才我聽到一句戀屍狂的愚蠢叫喊——‘死亡萬歲’。我這人畢生都在寫悖論,招惹了他人不能理解的無名火。我得說,作為這方面的專家,剛才那個出格的悖論在我聽來非常噁心。米延·阿斯特賴將軍是個殘廢人。這樣說沒有輕蔑的含義,是戰爭使他殘廢的。塞萬提斯也是如此。不幸的是現在西班牙有太多的殘廢人。如果上帝不來拯救我們的話,不久還會有更多。我感到痛苦的是米延·阿斯特賴將軍竟能左右大眾心理學的模式。一個沒有塞萬提斯那種偉大精神境界的殘廢人,會習慣在其周圍製造更多的殘廢,來尋求一種不祥的安慰。”聽到這裡,米延·阿斯特賴將軍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知識滾開!死亡萬歲!”他大聲吼叫,一批佛朗哥分子則在一邊喧囂地為他助陣。但烏納穆諾不理會他們:“這裡是知識的殿堂。我是這裡的主事。是你在褻瀆這片神聖領地。你能贏,因為你具有別人無法企及的蠻力。但是,你不能使人信服。使人信服要靠一些東西:這就是鬥爭中的理性和正當性,而這兩者你無一具備。我認為奉勸你多為西班牙着想是徒勞的。我說完了。”

  然而,被烏納穆諾稱之為戀屍狂的為死亡所吸引的念頭不單單為法西斯分子所獨有。這種現象反映在一種文化的深處,即由不斷擴大的官僚集團(諸如大公司、政府、軍隊)控制的文化,和以人造物、各類裝置、機器等為中心地位的文化。官僚工業主義傾向於將人轉化成無生命的物體。它傾向於用技術設施取代自然,用無機物取代有機物。

  最早表達這種熱衷摧毀、迷戀機器、蔑視女性(女性作為生命的表現形式對於男性的意義和男性作為生命的表現形式對於女性的意義完全一致)的言論之一,是1909年馬里內蒂(Marinetti,後成為意大利法西斯主義在知識分子中的領軍人物之一)主導的“未來主義宣言”:

  ……第四條,我們宣布一道新的美景為世界的輝煌增色,這道美景叫做速度。一部風馳電掣的汽車,它的構造滿是了不起的各種管道,像一條條呼吸充滿爆發力的蛇……一部轟鳴的汽車,就像在榴霰彈上碾過,它比勝利女神之翼更亮麗。

  第五條,我們要歌頌把持方向盤的人,那杆理想的柄刺穿地球,飛躍在它的運行軌道上。

  ……第八條,當我們必須跨過神秘的大門去完成不可能的任務時,我們為什麼還要向後張望?時間和空間於昨日都已死去。我們正生活在不受干擾的絕對之中,因為我們創造了速度、不朽和永恆的現在。

  第九條,我們讚美戰爭——它是世界上唯一賜人以健康的東西,我們讚美軍國主義、愛國主義、無政府主義者搗毀一切的鐵臂,殺戮的美妙主張,對女人的鄙視。

  第十條,我們要砸爛博物館、圖書館,與道德主義和女權主義鬥爭,與一切機會主義和功利主義的卑劣行徑鬥爭。

  的確,在人類中,眷戀生命者和眷戀死亡者之間的差別判若天淵,再沒什麼其他差別能與之相提並論的了。那種對死亡的眷戀是典型的唯人類才有的東西——人是世界上唯一能夠感到無聊的動物,也是唯一能夠眷戀死亡的動物。當一個無能者(此非指性無能)不克創造生命,其竟然是可以使用摧毀的方式來超越生命的。在活着的情況下眷戀死亡,這是一個終極意義上的悖謬。這裡面一些人是真正的戀屍狂,他們鼓動戰爭、禮讚戰爭,即使他們很可能根本不知自己出於什麼動機,還將這種慾念說成為了生活、榮譽或自由的合理目的。這類人也許是極少數;但是另一些多數人從來沒有在生死之間作出過選擇,這些人不想選擇,於是逃避到了忙碌中。他們並未稱頌破壞行為,但他們亦未禮讚生命。他們在生活中找不到快樂,因而也缺乏必要的動力來強烈抵制戰爭。

  歌德曾說過,信仰之有無構成不同歷史時期最深刻的分野。他又補充說,所有新紀元來臨時,但凡信仰主宰了人們的生活,這個朝代就蒸蒸日上、興旺繁榮;但凡人們失去了信仰,這個朝代就凋敝消亡,因為沒人願意將自己奉獻給一個沒有結果的朝代。歌德這裡說的“信仰”,是深深紮根於摯愛生命之土壤的。創造熱愛生命的環境的各種文化,都是有信仰的文化;反之,不能培養熱愛生命的文化也培養不出信仰。

  伯特蘭·羅素是一位有信仰的君子。讀他的書,看他為謀求和平所參加的活動,我感到他整個人的主要動力都來源於對生命的熱愛。因為他熱愛生命,熱愛生命的每一種表現形式,他警告人們世界將大難臨頭,先知們也正是這麼做的。但他又不是一個決定論者,這點也和先知們一致,他不會宣稱歷史的未來已經命定如斯。他是一個“選擇論者”——所謂決定,不過只是有限的幾個可以明辨的不同選擇而已。我們的選擇在結束核武器軍備競賽和毀滅世界之間。這位先知的聲音是否能夠壓倒死亡和疲憊的聲音,取決於世間生命力的活躍程度,特別是年輕一代對生命持有的態度。若吾輩不久的將來災及滅頂,則勿謂言之不預。

第五章 以人為重



  當中世紀撕開一道大大的口子之後,西方人似乎終於踏上了實現其最偉大夢想和精銳抱負的發軔之程。他們將自己從一個極權的教會勢力那裡解放出來,同時也擺脫了傳統的思想束縛和地球上只開拓了一半版圖的地緣限制。他們發現了自然和個人。他們意識到了自身的力量,意識到了駕馭自然和傳統既定環境的能力。他們相信自己能夠造就一種綜合體系,使自己新獲的力量感和理性與人道主義精神傳統的精神價值觀共生息,使先知理念(人類的歷史進程中終將實現的普世和平與公正)與希臘傳統(理論思辨)共生息。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之後的幾個世紀中,他們建立起一套新的科學體系,從而釋放了史無前例的生產力,完成了向物質世界的全面轉化。他們還建立了各種政治體系,這些體系似乎能保證個人的自由和創造發展;他們大量減少工作時間以保證充分享受休閒的樂趣,這種生活對於其父輩祖輩來說簡直如同天方夜譚。

  然而我們今日身處何方?

  世界分成了資本主義和共產主義兩大陣營。兩大陣營各自相信他們掌握着通向積聚了世代人類希望的鑰匙;兩個陣營都認為,儘管他們不得不同時存在,但他們的制度是水火不相容的。

  這種說法有道理嗎?難道他們不是處於同一進程中——都在併入一種“工業化新封建主義”,併入各類工業化社會——這些社會由龐大的、強有力的官僚機構引領並操縱,在這些社會中,個人成為飽食終日、娛樂終日的自動機器,喪失了個性、獨立和人性?我們不得不屈從於這樣一個事實——人類能夠掌握自然,將物質生產提高到空前的程度,但代價是放棄生活於一個團結和正義的新世界這樣的希望;而且這樣的理想終將在一個徒有其表的技術“進步”概念中蕩然無存。

  除了資本主義和共產主義這兩種管理化的工業體制,難道就沒有其他出路了麼?我們難道不能建立一個工業社會,生活於其中的個人保持積極負責的成員地位,主動地控制環境而不是被動地由環境控制?經濟財富和人類完善難道真的不可兼得?

  這兩大陣營不但在經濟和政治上相互較量,他們同時還被一種相互設防的恐懼弄得惶惶不可終日:害怕對方可能率先發動核戰,就算不能使整個文明復滅,也可能使雙方同歸於盡。的確,人創造了原子彈,這個結果成為人類智力的非凡業績之一。但是他們喪失了對自己創造物的掌控能力。原子彈變成了主宰,自己一手製造的東西反過來變成了最危險的敵人。

  事到如今還有轉圜的時間嗎?我們能否成功逆轉這一進程去控制局面,而不是聽憑形勢控制我們?我們能否克服骨子裡的野蠻,克服一味使用武力、暴行、屠戮,去試圖解決那些靠這些手段永遠都無法解決的問題?我們能否彌合非凡的智力成就和落後的情感道德之間的這道鴻溝?

  為了回答這些問題,有必要更為深入地檢視西方人目前的處境。

  對於大多數美國人而言,這種大工業組織模式的成功有目共睹且勢不可擋。新的生產力——蒸汽、電力、石油、核能——和新的工作組織形式——集中計劃、官僚管理、不斷細化的勞動分工、產業自動化——這兩者的共同作用在大多數發達的工業國家中創造了物質的財富,使他們大部分人口在上個世紀過的那種極端貧困的生活得以徹底改觀。

  過去一個世紀以來,工作時長也從每周七十小時降至四十小時;隨着自動化程度的不斷上升,人們每日的工作時間有望進一步縮短,從而使他們獲得過去未敢夢想過的大量閒暇。基礎教育普及到每一個孩子;高等教育占了總人口中的相當比重。因為人們有了更多的消遣時間,電影、廣播、電視、運動和各種業餘愛好都成了休閒的重頭戲。

  誠然,開天闢地以來,生活在西方社會的大部分人——很快將會是生活在西方社會的所有人——似乎第一次不再為缺衣少食的物質窘境而掙扎,轉而主要考慮如何生活得更好。祖祖輩輩最溫馨的夢想似乎已經觸手可及,西方社會似乎已經找到了什麼是“美好生活”的答案。

  就在北美和西歐的大部分民眾分享着這一願景時,越來越多敏銳的有識之士看到了迷人畫面中的瑕疵。他們首先注意到,即便在全球最富裕的國家——美國,也約有五分之一的人口並未加入大部分民眾眼中美好生活的行列,而相當數量的公民並未達到維持體面生存所需的最基本的物質生活標準。他們進一步注意到,全球三分之二以上人口——那些幾百年來成為西方殖民主義對象的人口——的生活標準,僅為我們的二十分之一至十分之一不等,這些人的壽命只有美國人平均壽命的一半。

  有識之士們驀然發現我們的制度其實被很多不合理的矛盾現象裹挾着。我們有數以幾百萬計、海外有數以幾億計的人口食不果腹,但我們卻限制農業生產,而且每年支出幾億美元來貯藏我們的剩餘。我們生活豐裕,但沒有令人愉悅之物。我們的財富變多,但自由變少。我們越消費,就越空虛。我們擁有更多的核武器,卻感到更少保障。我們接受了更多教育,但思維判斷力和信念力卻每況愈下。我們越來越信仰宗教,同時又越來越依賴物質。我們口口聲聲提倡美國傳統,這本該是完全的人道主義精神的傳統,但又管那些力圖將此傳統應用於當代社會的人叫做“非美人士”(un-American)。

  無論如何,就算我們和大多數人一樣自我安慰地假設,也許要不了幾代人,整個西方社會乃至全世界都會走向經濟富裕,這個問題依然存在:如果我們繼續前進在這條工業化系統的道路上,人類會變得怎樣,又會最終走向何方?

  我們這個系統成功地解決了一些經濟的問題,但這些因素在引領我們解決人的問題時卻屢試屢敗。為了理解這一現象,有必要解析一下富有二十世紀特色資本主義的一些典型性質。

  資本的高度集中致使超大型企業形成,管理這些企業的是層級森嚴的官僚制度。數目驚人的工人聚在一起工作,他們構成一部巨型生產機器的一部分;而這部機器一旦運轉,就必須運轉得暢順,沒有摩擦、沒有停頓。產業工人和職員變成機器上的一顆顆螺絲釘,他們的功能和活動由他們置身其中的整個組織結構來決定。在大企業,生產資料的法定所有權與經營權是分離的,業主已經不再重要。大企業由官僚氣十足的管理層營運,這些管理部門雖然法律意義上不擁有這家企業,但社會意義上實然。現在的職業經理人不具備老一輩企業主的品質——個人主動性、膽識、冒險精神,卻沾染了一身的官僚習氣——缺乏個性、缺乏激情、缺乏想象力、患得患失。他們既管物又管人,可是他們將與人的關係和與物的關係變成了同一種關係。管理層雖然沒有法定所有權,但他們實際上把持着企業;這些人事實上既沒有對股東負責,也沒有對企業中的員工負責。聽上去大公司掌握着最重要的生產行業,但真相是這些大公司被他們的最高層雇員操縱於股掌之中。這些龐大的公司企業控制了經濟,在很大程度上也控制了政治和國家的命運,但其建制恰與民主程序南轅北轍:由跪倒在權力面前的人來代表毫無制約的權力。

  除了工業上的官僚,我們人口中的大多數還受到另一些官僚勢力的管轄。首先是來自政府的官僚勢力(包括軍隊的官僚勢力),它以這種或那種形式影響和指導着幾百萬人的生活。而且工業官僚、軍隊官僚和政府官僚幾方面在行動上,尤其是人事上,越來越交織滲透。隨着不斷擴張的巨型企業的出現,工會也發展成為一台大官僚機器,個人幾乎沒有表達意見的餘地。許多工會領導人本身就是企業管理官僚階層成員,與企業領導人同聲同氣。

  這些官僚人員均無計劃、無遠見,這是官僚管理的本質使然。當人被轉化為物品並像物品一樣被管轄,其管理者們本身也變成了物品;而物品是沒有意志、沒有遠見、沒有計劃的。

  由於對民眾實行了官僚化的管理,民主程序也蛻變為某種儀式。無論是一個大公司的股東大會、一次政治選舉,還是一次工會集會,無論是作出決策的當下,還是參與決策的形成過程,都幾乎看不到個人在其中的影響力。特別在政治領域,選舉更是越來越弱化為公民對兩組候選的職業政客之一表示偏好的投票;個人充其量只能說這種“被管理”得到其同意而已。而讓民眾表達同意的手法卻充滿了誘導和操縱,結果最基本的決策——那些關乎和平與戰爭的外交政策——便由小集團制定了,而這些小集團普通民眾幾乎都沒有聽說過。

  民主的政治理念,正如美國的開國之父們構想的那樣,並不純粹是政治理念。它們根植於一片精神傳統的土壤,從先知式的對救世主的信念而來,從福音書而來,從人道主義而來,從十八世紀啟蒙主義的先哲而來。所有這些理念和運動都圍繞着一個希望,那就是使人在發展進程中將自己從貧窮、愚昧、不公的環境下解放出來,建立一個人與人、人與自然相處都呈現和諧、安寧、天下大同的社會。西方思想最突出的元素,就是人們一直相信歷史進程有一個目的,相信人能在歷史進程中日臻完善。這就是美國傳統賴以生存的土壤,也是美國人汲取力量和生機的源泉。然則這一人類和社會自我完善的理念現在實踐得如何?現在這一理念已經退化成了一個扁平的“進步”概念,其視野局限於生產越來越精美的物品,而不再代表那個處處洋溢着活力和創造力的人的今生。如今我們的諸多政治觀念已經遠離了它們的精神本源。它們變成一種權宜之計,衡量它們的標準也只是能不能幫助我們將生活水平提得更高和使政治管理更有效而已。如果沒有了人們發自內心的支持和渴望作為基礎,政治觀念就徒剩一具空殼,權宜之計一聲令下便可被棄如敝屣。

  個人受到管控和操縱之處不止在生產領域,還在那個據稱是最能體現個人自由選擇的消費領域。不論消費的是食品、衣物、煙酒,還是電影或電視節目,商家都會啟用一種強有力的誘導機制以達到兩個目的:一是不斷培養消費者對新商品的嗜好,二是將這些嗜好引向產業中利潤最高的領域。資本在消費品產業的大規模投入以及幾家巨頭企業間的激烈競爭註定不能聽憑消費行為自由發揮,商家也不會給消費者買多少和買什麼的自由選擇機會。必須不斷刺激消費者的食慾,並使得消費者的口味在商家的操控、調節、預測之中。人只剩“消費者”這個身份,一味地吮吸,一味地希望消耗更多“更好”的東西。

  就在我們的經濟體制豐富了一個人的物質生活的同時,卻使其作為人的那部分生活日漸貧乏。儘管所有宣傳口號都在營造一個信仰上帝、關心理想和精神訴求的西方世界,但我們的體制卻培養了一種物質的文化和物質的人。在工作時間,這個人作為生產隊伍的一員受着企業的管轄,但在業餘時間,人仍受着某種操縱力影響去做一個完美的消費者,別人說喜歡什麼就喜歡什麼,而且還把這誤認為是自己原本的品位。人被一些標語、建議和不真實的聲音反覆衝擊,直至喪失了最後殘存的一點真實意識。孩提時代,人的成長環境就不鼓勵去追求真實的信念。人的頭腦因此也少有批判性思維,甚至少有真實的感受。如此一來,唯一使其避免不可忍受的孤獨和失落的辦法,就是別人做什麼自己也跟着做什麼。人無法作為一個主動的擔當者去體驗自身的能量和內心的富足,只能作為一個積弱的“物體”,靠的是身外的力量,即其投入的生活物質所產生的力量。人從自身異化出來,拜倒在自己雙手生產的物品腳下。人向自己製造的東西、國家政權以及親自選出的領袖人物們鞠躬致敬。人自己的行為漸漸變成一股異化的力量,原應成為這股力量的主宰,現卻遭遇它的監管和反制。歷史上,我們製造的物品從未像今天這樣整合在一起,裹挾着我們身外的客觀力量來戰勝我們的掌控、打敗我們的預期、徹底改寫我們的計算結果;這股合力成了決定我們發展的關鍵因素之一。人造產品、機器、國家都一一成為現代人的膜拜對象,而這些膜拜對象又以一種異化的形式代表了人自己的生命力。

  馬克思說得一點不錯,他認識到“所有身體的和心智的感覺之處都被所有這些異化的自我感覺所占據,被‘擁有’的感覺所占據。私有財產把我們變得如此愚蠢和低能,以至於物品必須等到我們擁有了它們的時候才屬於我們;也就是說,非得等到它們以資本的形式為我們所有,被我們吃、被我們喝,一句話,被我們消耗,才作數。但無論擁有多少財富,我們仍然難逃困厄,蓋因我們雖然有很多,卻仍是淼小的”。

  普通人最終失去了安全感,他們孤獨、壓抑,雖然吃穿不愁,卻無快樂可言。生命對人並無意義;人朦朧地覺得生命的意義無法從那個唯一的“消費者”身份中去找尋。人很難忍受既不快樂又無意義的生活,但事實是這個體系給人提供了無數逃避的途徑——從電視節目到鎮定劑——讓其忘卻正在失去生命中越來越多最可貴的東西。儘管所有宣傳口號都說得頭頭是道,事實是我們正在快速地進入一個由官僚體系管轄的社會,這個體系管轄着的是大眾人,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人性消泯、精神頹廢。我們製造出像人的機器,又製造出像機器的人。半個世紀前,社會主義制度遭到最嚴重的詬病,即它導向統一的形式,官僚化管理、中央集權、無靈魂生活的唯物主義——現在這一切都在資本主義制度中上演了。我們大談自由和民主,然而越來越多的人不敢承擔自由的責任,反倒更樂得處於一種像肚子填飽的機器人那樣的奴役狀態;他們對民主也沒有信心,覺得還不如省點兒心讓政治專家去作決定。

  我們利用收音機、電視機和報紙創造了一種廣布的傳媒系統。然而民眾被傳媒系統誤導或灌輸,並不能如實了解政治和社會現狀。我們的輿情具有相當程度的趨同性,若考慮到此一結果產生於恐懼和政治壓力,這就很容易理解了。但其實我們的體制原本正是建立在人們擁有否決權,以及人們偏向多元表達意見的基礎上的,現在卻變得所有人都“自願地”舉雙手贊成。

  意義含混、內容空泛的表述成了自由企業制國家的通則,而它們的反對者也採取同樣的策略。後者稱為“人民民主”,前者稱多數獨裁者為“熱愛自由的民眾”——如果他們結成政治同盟的話。至於五千萬美國人罹受核武器攻擊的可能性,卻被輕描淡寫為“不惜一戰”;而有人還用“一決勝負”來形容他們的勝利。其實任何頭腦清楚的人都知道在核戰的大屠殺中,誰都不會成為贏家。

  教育,不論是初級教育還是高等教育,都達到了一個峰值。但人們即便是受到了更多的教育,他們的理性、判斷力和信念卻反而不如從前。他們充其量提高了智力水平,但他們的理性,即他們透過現象看本質——看到個人和社會生活中真正的支撐力所在——的能力卻每況愈下。思考日益脫離感受;人們對待盤踞在頭頂上核戰爭威脅陰雲的容忍,說明已經到了必須質問現代人的精神是否仍然健全的時候了。

  人,本應是自己所製造的機器的主人,現在卻變成了機器的奴僕。但人生下來不是為了變成一件東西的;即便人享受着各種消費的滿足,其生命力卻不能長期處於一種閒置的狀態。我們只有一個選擇,那就是重新成為機器的主人,將生產作為一種手段而不是一種目的。生產是為了人的發展,否則受到壓制的生命能量就會變得混亂無序,以破壞的形式呈現出來。不願死於無聊的人就會摧毀生命。

  我們能否造就一種社會和經濟組織模式,使之為人的這種處境負起責任?如上所述,我們的產業系統,它的生產方式和消費方式,它所培養的人的關係,正是人類目前處境的始作俑者。這並非說它有意要如此設計,亦並非個人的邪念為之,而是因為這個社會結構使得普通人在生活實踐中已經被塑造了這種性格。

  毋庸置疑,資本主義在二十世紀採用的系統和十九世紀相比判若雲泥——它們的差異如此之大,恐怕難以歸為同一種名稱。資金在巨型企業中的天量聚集,所有權和經營權的進一步分離,強大工會的存在,國家對農業和部分工業的補貼,“福利國家”的因素,價格控制因素和一種受引導的市場因素,以及其他諸多特徵,將二十世紀的資本主義和以往的資本主義從根本上區分開來。但無論我們用什麼樣的詞語,新老資本主義是存在着某些共同的基本要素的。它們都相信給每個人帶來最好的結果是個人主義和以自我為本位的行為,而不是團結友愛。它們認為社會生活應該由市場這種客觀機制來調節,而非人的意志、眼光、籌劃等。資本主義將物(資本)置於生命(勞動力)之上。財產,而非行動,構成權力的來源。當代資本主義為人的拓展設置了額外的障礙。它要求工人、職員、工程師、消費者組成一個天衣無縫的工作團隊,因為官僚機構領導的大企業需要這樣的組織和與之相適應的“組織人”。我們的系統必須培養那些能滿足系統需要的人;這些人數量龐大,彼此順利合作;這些人會消費得越來越多;這些人的品位有着統一的標準,並且很容易被預測到,也很容易跟着潮流走。這個系統需要的人,既要有自由感和獨立感,不受權威或良心原則制約,又要自覺自愿地跟着命令做合乎期望的事,在社會機器中平滑運作。這些人不靠武力指揮,不靠領袖引導,不靠目標激勵——除了那種促使其成功,促使其一刻不停運作的目標。指導生產依賴的是資本投入必須獲得利潤的原則,而不是依賴以人們的實際需要進行生產的原則。現在任何東西,廣播、電視、書籍、醫藥,無一不服從利潤原則;人們則被操控着進行某些常常是毒害精神的消費,有時這種毒害還殃及身體。

  我們的社會不克履行以精神傳統為本的人類抱負,其最直接的後果是難以面對我們時代的兩個有燃眉之急的實際問題:一是和平問題,二是西方的富有和世界上三分之二人口的貧窮之間的平衡問題。

  現代人之異化帶來的諸多後果使其解決上述問題變得愈發艱難。因為人的拜物行為,因為人喪失了對自身的和對同類的生命的敬畏,人不但置道義於不顧,甚至在威脅到其生存時,竟還置理性於不顧。核軍備很可能導致全球復滅,這是最清楚不過的;即便核戰未打起來,那種恐怖的、疑慮的、兵營化的核競賽氣氛,也都是自由和民主的生存大敵。同樣最清楚不過的,是貧富國家之間的經濟鴻溝將引發暴力衝突和獨裁。但解決這些問題的方案,卻只有些半心半意且毫無成效的試探。我們似乎真的可以這麼認為,諸神要使這些人滅絕,因此蒙住了這些人的眼。

  以上我們涉及的只是資本主義的記錄,社會主義的記錄又如何?社會主義的意圖是什麼,那些曾有機會欲臻此意圖的國家究竟實現了什麼?

  十九世紀的社會主義,不論是馬克思的形式還是諸多其他形式,均欲通過創造物質基礎去實現人人同享尊嚴的生活。它要讓工作指揮資本,而不是資本指揮工作。對於社會主義而言,工作和資本不僅是兩個經濟範疇,它們代表的是兩種原則:資本代表物質財富積累原則,關乎“有”什麼;而工作代表人的能力和生命力,關乎“是”什麼、“成為”什麼。社會主義者發現在資本主義中,物資指揮生命,“有”高於“是”,過去指揮現在,他們於是想要將這種關係扭轉過來。社會主義的目標是人的解放,讓人重新憑着不被異化的、健全的人格,與同類和與自然都分別建立一種全新的、深厚的、非外力誘發的關係。社會主義的目標是使人打破束縛的桎梏,摒棄幻想和不切實際之見,將自己轉化成能夠創造性地運用自身情感力和思想力的人。社會主義培養人的獨立,使人有自己的主見;它相信人只有“對自己的生存狀況負責,只有他在處理與外部世界的每一項關係——無論這關係是看、聽、嗅、嘗味、觸、思想、意願、愛欲,簡言之,只有他肯定和展示了個人特徵的所有組成部分”(馬克思語),才能真正站穩腳跟。社會主義的目標是實現人與人的和諧相處、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

  這些社會主義者頗不同意馬克思和其他社會主義者經常重申的一套耳熟能詳的說辭,即最大程度獲取物質的願望是人類最基本的驅動力。他們相信是資本主義社會的結構使人將物質利益作為最強動力,社會主義則應該允許那些非物質動力各顯神通,將人從物質利益的奴役中解放出來。(曾有人一方面譴責社會主義所謂的“唯物主義”,一方面又以唯有“利益驅動”方可促人竭盡所能的論調來批評社會主義,這些言論不失為人類自相矛盾能力的一個悲哀的注釋。)

  社會主義的目標是實現人的個體性,而非一致性;它讓人擺脫經濟制約,不再將物質利益作為生活的主要關注點;它提倡所有人精誠團結的體驗,反對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操縱和控制。社會主義的原則是將每個人本身作為生活的最終目的,人永遠不應將自己變成另一個人的工具。社會主義創立的是這樣一個社會,生活在其中的每一位公民都積極負責地參與制定每一項決策;每個公民都能參與,因為其是一個人而不是一件物品,因為人有自己的信念而不是合成的意見。

  對社會主義而言,不唯窮困是一件壞事,富裕也是。物質的貧乏使人無從過上人道豐足的生活。而物質財富,有如權力,又能對人造成腐蝕。財富會破壞人們原本生活中固有的分寸感和限度觀念;它使人製造出一種虛幻和幾近瘋狂的感覺,認為人是眾人中的“唯一”,不受其他人過的那種普通生活的制約。社會主義需要的物質舒適是為了生活的真正目的所用,它不主張個人財富的積聚,以免對社會和對個人造成危害。事實上,社會主義之於資本主義的對立正是這個原則的對立。資本主義的邏輯是物質財富多多益善,社會主義認為多多益善的應該是人的生產力和生命力以及人的幸福感;他們追求物質舒適是以幫助人實現前述目標為限度的。

  社會主義希望最終廢除國家機器,這樣需要管理的只是物資而不是人民。它要實現的理想是無階級社會,在這個社會中,每個人都重新獲得自由和主動權。十九世紀直至第一次世界大戰初在歐洲和美國存在的社會主義思潮,是這兩地最有意義的人道主義的精神運動。

  但是社會主義的實踐究竟如何?

  在它想取而代之的資本主義精神面前,社會主義還是繳械投降了。它原本應該被理解為一個解放人的運動,但它的許多追隨者,連同它的反對者,都僅僅將它看作一個提高工人階級經濟生活水平的運動。社會主義的各種以人為本的目標被置之腦後,或成了有名無實的應景之作;它和資本主義如出一轍,將所有的精力全部放在經濟增長的目標上。正如民主理想失去了它的精神支柱,社會主義理想也失去了它最厚重的根基——那種有如先知對救世主信仰般的對和平、正義和人類博愛的信仰。

  於是社會主義成了工人們在資本主義體系內取得地位的一件工具,它未能超越資本主義結構。社會主義不但未能改變資本主義,反而被資本主義的精髓滲透。1914年,社會主義運動的領袖們宣布放棄國際聯合;與他們曾經作為綱領的國際主義及和平理念相對立,他們選擇各自維護自己國家的經濟和軍事利益;是時,社會主義已經遭遇了徹底的挫折。

  社會主義被誤解為一個純粹的經濟運動,人們認為社會主義的主要目的是生產資料的國有化;這種誤解同時發生在社會主義運動的右翼和左翼人士身上。歐洲社會主義運動改良派領袖認為他們的首要任務是在資本主義制度中提升工人的經濟地位,他們認為最根本的措施是將一些大企業收歸國有。直到最近,許多人才慢慢意識到將企業收歸國有本身並不能實現社會主義,工人們不論受私營企業任命的官僚機構管轄,還是受公營企業任命的官僚機構管轄,本質上沒有多大區別。

  蘇聯共產黨領袖同樣用純粹的經濟方式來解釋社會主義。但生活在一個與西歐相比欠發達的國家,且缺乏民主的傳統,蘇聯領導人採用的是集權的手法強制進行快速資本積累,以走完西歐十九世紀的發展歷程。蘇聯發展出一種新型的國家資本主義模式,事實證明這種模式在經濟上是成功的,但在人道上起了破壞的作用。他們建立了由官僚主義制度管理的社會,在這個社會裡,階級之間的壁壘——不論在經濟收入上還是在擁有權力強迫他人服從的意義上——與當今任何一個資本主義社會相比,其深度和強度絕對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們自定義為社會主義制度,因為他們將全部經濟都進行了國有化,但是在現實中,他們的制度對真正的社會主義理念——肯定人的個性,使之充分發展——是一種否定。他們的民眾為資本的快速積累不得不做出難以忍受的犧牲;為了贏得這些民眾的支持,他們必須將社會主義和民族主義結合起來形成一系列思想體系,以這種方式維持與被統治民眾之間的勉強合作。

  到目前而言,自由企業制度是優於其他制度的,因為它保存了政治自由,這是現代人取得的最偉大的成就之一;有了政治自由,人的尊嚴和個性得到尊重,才將我們和人道主義最基本的精神傳統聯繫了起來。政治自由使得批評和建言成為可能,人們可以提出有助益的社會變革建議,這在蘇聯那樣的國家是行不通的。但我們可以預料的是,一旦蘇聯的經濟發展達到了西歐和美國目前的水平,亦是說,一旦他們能滿足民眾過上舒適生活的要求,他們就不再需要集權,而是轉向使用和現在西方同樣的操控手段:暗示和利誘。這一發展將帶來二十世紀資本主義和二十世紀共產主義的大匯合。這兩個制度的基礎都是工業化,都以不斷增長的經濟效益和經濟財富為目的。兩種社會都在管理階層和職業政客的控制下運行。他們骨子裡持的是唯物主義觀點,儘管表面上西方社會將基督教思想掛在嘴上,東方社會則尊崇凡俗的救世主。他們以一種集權的系統,以巨型工廠、群眾政治集會等方式將民眾組織起來。兩種制度中,如果他們各自沿着既往的路徑往下走的話,社會上有創造活力的、會思考的、有感覺的人就會不知所蹤,取而代之的是大眾人、異化人,是一些衣食無憂、娛樂至死、跟着官僚指揮棒轉的機器人,而官僚們也和大眾人一樣沒有人生目標。物質排在萬事之首,人則如行屍走肉;人只會空談自由和個性,實際上什麼都不是。

  我們今天身處何方?

  資本主義以及某種庸俗化的、扭曲的社會主義使人瀕臨變身非人機器的危險。人站在全面的自我毀滅的邊緣,眼看就要失卻心智。人類只有充分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意識到自己的患難,從而形成一種生活的新視野——實現人類的自由、尊嚴、創意、理性、公正、團結,才能將我們自己從幾乎肯定的衰敗、喪失自由或毀滅中拯救出來。我們並不是只能在自由企業管理系統和共產主義管理系統這兩者之間作選擇。我們還有第三種方案,這就是民主的、人本主義的社會主義(humanistic socialism);它秉承社會主義的原始理念,提供了一種新型的、真正的人類社會的卓識遠見。

第六章 人本主義的社會主義



  基於對資本主義、共產主義和人本主義的社會主義進行的大體分析,一項社會主義綱領必須在三方面回答以下不同的問題:支持一個社會主義政黨理念的各項根本原則是什麼?社會主義者為之工作的人本主義的社會主義的中期目標是什麼?如果中期目標尚未具備條件達成,社會主義者為之工作的近期目標又是什麼?

  支持一個社會主義政黨理念的各項根本原則是什麼?每一個社會和經濟體制都不僅是一個處理物質與機構之間關係的專門系統,而是一個處理人際關係的系統。社會主義的任何理論和實踐都要以是否對人類關係有助益這個標準來檢驗。

  在所有社會和經濟活動中,最高價值是人;社會的目標是營造各類環境,讓人充分發展其潛能、理性、愛和創造力;所有社會活動都必須有助於克服人的異化和缺陷,使人真正實現自由和發揮個性。社會主義旨在建立一種同盟,在這種關係中,全民的充分發展是以每一個人的充分發展為前提條件的。

  社會主義的最高原則是將人置於物之上,將生命置於財產之上,因而也將工作置於資本之上;它使權力歸屬於創造,而非歸屬於財產;它使人管理環境,而非環境支配人。

  在人際關係中,每個人的存在本身就是其目的,決不能被迫成為達成他人目的之手段。從這一原則衍生出另一原則:任何人都不應被迫屈從於另一個人,僅僅因為後者擁有資本。

  人本主義的社會主義紮根在世界大同和全人類團結這樣一個理念中。它反對任何形式的國家崇拜、民族崇拜或階級崇拜。人的最高忠誠應付諸人類,付諸人道主義的各項道德準則。人本主義的社會主義努力振興那些在西方文明基礎上建立的理念和價值觀念。

  人本主義的社會主義從根本上反對任何形式的戰爭和暴力。它認為任何欲以戰爭和暴力解決政治和社會問題的企圖非但無效,更是不道德的和反人類的。因此它毫不妥協地反對任何試圖以武器軍備謀求安全的政策。它認為和平不止於使戰爭偃息,更是人際關係的一項積極原則,所有的人都以自由合作為基礎而獲得共同利益。

  從社會主義的各項原則出發,社會中的每一個成員都感到不僅要為本國公民負責,還要為世界公民負責。人類達三分之二之眾生活在赤貧中,這種不義的現象必須通過更大努力予以消弭。迄今為止,發達國家在幫助不發達國家達到滿足民眾基本生活所需的經濟水平這方面的努力尚遠不足夠。

  人本主義的社會主義象徵自由。它象徵遠離恐懼、遠離欲望、遠離壓迫、遠離暴力的自由。但自由不僅是遠離一些東西,它還要迎向一些東西。自由代表積極地、負責任地參與關於公民的所有決策,自由代表將每個人身上的潛力發揮到最大的限度。

  生產和消費必須從屬於人類發展的需要,而非本末倒置。因此所有的生產都必須在社會效用的指導原則下進行,而非受一些個人或公司的物質利益操控。職是之故,倘使必須在謀求更多生產和謀求人的更多自由和成長之間做選擇,則所選擇的應該是人的價值而非物質的價值。

  在社會主義的工業化體系中,所要達到的目標不是最高的經濟生產力,而是最高的人的生產力。這意味着占用人的大部分精力的事情,無論是工作還是閒暇,對人而言都應該是有意義的和有興趣的。這些活動應該激勵和幫助其開發作為人的所有能力——智力、情感和藝術表現力。

  當然,為了滿足人類生活的需求,基本的物質供應必須保障,但這不意味着消費本身應該成為一個目標。所有為了獲得利潤而人為地刺激物慾的企圖都必須得到防範。物質資源的浪費和為消費而消費的無聊行為對人類的成熟發展而言都是具有破壞性的。

  人本主義的社會主義是一個由人支配資本,而不是由資本支配人的系統;在這個系統中,人盡最大所能管控環境,而不是受環境的管控;社會成員對他們想要生產的物資事先做出計劃,而不是按非人力所能控制的市場規律進行生產,亦不是按本質上要求利潤最大化的資本規律進行生產。

  人本主義的社會主義是民主進程超越了純政治領域向經濟領域的延伸;它是一種政治的和工業的民主。它將政治民主回歸了它的本意:享有知情權的公民真正參與所有影響他們生活的決策。

  民主向經濟領域的延伸意味着參與者,包括體力勞動者、工程師、行政管理人員等,對所有經濟活動的民主管理。人本主義的社會主義最關注的不是法律上的所有權,而是對規模大的、影響力大的行業進行社會控制。那種一味追求資本利潤而進行不負責任的操控的官僚機構應該被取代,由真正能夠代表生產者和消費者的管理機構來掌控。

  人本主義的社會主義目標只有在引入這樣一種兼容的機制下方能實現,即最大程度地分散權力,只最小程度地保留權力以對一個工業化社會的各項功能進行必要的協調。國家的功能必須降至最低,而自由合作的公民的自願活動將形成社會生活的中心機制。

  雖則人本主義的社會主義基本的大體目的對所有國家都是一致的,但每個國家仍必須結合各自的傳統和現狀,形成各自獨特的目標,並設計出各自適用的方式去實現這個目標。社會主義國家之間的相互團結必須戒除任何一國將其方式強加於另一國的圖謀。同理,前輩們着作中的社會主義理念也不應該變作聖旨,被一些人用來行使對另一些人的控制權。只有社會主義者們共同服膺的精神應綻放在各人胸次,指導着他們的思想。

  人本主義的社會主義是理性條件下人性運行之自願的、合邏輯的結果。它實現的民主是在一個工業化社會的環境中紮根於全人類人道主義傳統的那種民主。它是一種不靠武力運行的社會制度,既不靠身體的強力,也不靠人們不知不覺中被催眠作用弄昏了頭腦的暗示力。這個制度的實現唯有求助於人的理性,求助於人嚮往一種更人性、更有意義、更豐富多彩的生活的渴念。它建立在堅信人的能力得以創造一個真正人性化世界的基礎上,在這個世界中,生活的充實和個人的成長是社會的首要目標,而經濟活動則作為手段放在一個恰當位置,與營造一個人性上更充實的生活相匹配。

  社會主義的目標使社會建立在公民的自由合作的基礎上,將國家的集權活動降至最低——在討論人本主義的社會主義各項目標時,我們必須將上述終極目標和尚未達到終極目標之前的中期目標區分開來。一個社會,從當前的中央集權國家形式轉變到權力完全下放的形式,必須要有一個過渡期。在這個過渡期內,一定程度的集中計劃和國家干預是不可或缺的。但為了避免集中計劃和國家干預可能導致的危險,比如導致官僚化程度的增加和個人完整性及原創力的削弱,過渡期內有必要採取一些措施,使得(一)國家處於其公民的有效監管之下;(二)大公司的社會和政治權力處於分解狀態;(三)從第一天起就在生產、貿易、當地的社會和文化活動等諸方面促進培養各類形式分權的、自發的協作組織。

  縱然今日尚不可能對社會主義的各項終極目標制定具體而詳盡的規劃,以一種試驗性的模式為某個社會主義社會制定一些中期目標應該是可行的。但即便僅就這些中期目標而言,也要經過很多年的研究和實驗方能形成一些比較確定和具體的程式和課題,這應該是值得這個國家中最優秀的大腦和心靈為之奉獻的事業。

  遵循社會監管而非法定所有權作為社會主義的重要原則這一思路,第一項目標便是對所有大企業進行轉化,俾其行政管理人員由全體參與者——工人、職員、工程師——任命並充分監控,工會和消費代表也一同參與。這些團體構成各大企業的最高權力機構。他們決定生產、價格、利潤使用等等所有基本問題。股東們因為企業使用了他們的資金而繼續獲得相應的收益補償,但他們沒有權力控制和管理企業。

  集中計劃影響一個企業的自治權限僅在於使企業的生產服務於社會目的。

  小企業應該在合作制的基礎上運營,它們應該在稅負和其他方法上受到鼓勵。若它們因故不在合作制基礎上運營,參與者亦應在平等的基礎上與企業主分享利潤和參與管理。

  某些對全社會而言關乎國計民生的重要行業,如石油、銀行、廣播電視、醫藥以及交通運輸等,應該國有化;但對這些國有化行業的管理必須遵循上述同樣的原則,即由全體員工、工會、消費者代表參與有效監控。

  在所有那些有着社會需求但目前生產不足的領域,社會應向有關生產企業融資,以保證這些需求得以滿足。

  個人必須受到保護,免遭恐懼滋擾,個人毋須屈從於任何人的脅迫。為了達到這一目標,社會應該向每一位成員無償提供其生存所需的最低物質保障,如食物、住所和衣服。任何人若希望獲得更高級的物質享受,則應靠自己工作去實現;而最基本的生活必需品得到保障後,任何人都無權對另一個人進行直接或間接的物質脅迫。

  社會主義並不阻礙使用個人財物。它亦不要求完全持平的收入;收入應與人的努力和技能掛鈎。但收入的差距不應造成完全不同的物質生活形式,以至於一個人的生活體驗不能被另一個人分享,或對另一個人有如天方夜譚。

  政治民主的原則必須依二十世紀的現實條件實施。考慮到我們通訊和匯總的技術手段,在現時的大眾社會中再次引入城鎮選民大會的機制亦是可行的,其最終完成的形式尚待研究和實驗。它們可以由數十萬個面對面的小組構成(可按工作地或按居住地組織),這將形成一種新型的眾議院,從而與一個經統一選舉產生的最高決策權力機構共同分享決策意見。權力下放應該努力做到將重大決策置於當地的、小型區劃的居民手中,而這些當地決定也不能違背全社會生活必須遵循的最根本的各項原則。不管採取什麼樣的形式,其中心原則就是將民主決策過程轉移到能夠表達他們訴求的公民團體手中。這裡說的公民是充分了解所需信息的、敢於負責任的人,不是被灌了暗示話語和迷魂湯的渾渾噩噩的機器般的大眾人。

  這種打破官僚機構把持局面以重建自由的做法不僅應該發生在政治決策領域,而且應該發生在關乎一切決策和安排的事情上。除了那些自上而下過濾到底層的決定,草根階層的生活亦應打通它們自下而上“反向過濾”到頂層的渠道。在工會中組織起來的工人、在消費者協會中組織起來的消費者、在上述面對面的政治小組中組織起來的公民,都應該將與最高層權力機構的互通常態化。這種互通應包括能夠使草根階層就新的措施、法律和規章提出建議,並實施他們經過投票作出的決定,還包括使所有選舉產生的權力機構代表置於持續的嚴格評估之下,如不稱職可以予以撤銷。

  根據這些基本原則,社會主義的終極目標是廢除民族的主權、廢除任何形式的武裝部隊、建立各民族的共同體。

  在教育領域,主要的幾項目標是幫助個人發展其批判的能力,提供一個使其能創意地表達自己個性的基本條件,也即是說,培養自由的人,抵制他人的操縱,不使自己易受暗示的心理被他人謀求快樂和利益的企圖加以利用。知識不應局限於海量信息,而是作為理性的手段去理解那些決定物質和人類進程的潛在力量。教育不應只包括推理,還應包括藝術。資本主義在製造異化的同時,還分離和貶抑了人的科學理解和審美觀念。社會主義教育的目標是重新恢復人對文理雙科自由而充分的訓練。教育的目的不是將人培養成一個聰明的旁觀者,而是一個有能力的參與者;這不僅體現在能參與物質商品的生產,還體現在能對生活的愉悅有所感悟。為了抵消純理智化帶來的異化危險,作為對事實和理論教學的補充,應該安排手工作業和創意藝術方面的訓練,在小學和中學應安排兩者結合的工藝課(有實用價值的藝術物品的製作)。每位青少年都應該有這樣的經歷,用自己的雙手和技藝製作出一些有價值的用品。

  建立在權力和利用基礎上的不合理的權威應該廢止,取而代之的並非一味的自由放任態度,而是建立在知識和技術能力基礎上的權威,他們絕不依賴恐嚇、強力或暗示。社會主義教育必須對合理的權威重新定義,既有別於不合理的獨斷專行,又有別於無原則的自由放任態度。

  教育不能僅限於孩童和青少年,現有的成人教育形式必須極大地擴充。每個人一生中的任何時候都能夠變換其職業或專業,這點非常重要;而這種情況只有社會在經濟上保障了人的最低物質需求時才成為可能。

  文化活動不能只局限於提供智力教育。各種形式的藝術表現(音樂、舞蹈、戲劇、繪畫、凋塑、建築等等)對於人類之人性開發都是舉足輕重的。社會必須引導相當部分的財富投向大量的藝術活動項目,投向建造實用美觀建築的項目,這些項目的投入甚至應該優於無關宏旨的消費者熱衷的其他項目。此外,要花大力氣保護藝術家創作的完整性,避免將負有社會責任感的藝術變成官僚或“國家的”藝術。在藝術家對社會提出合法要求和社會對藝術家提出合法要求之間必須維持一個健康的平衡。在藝術領域,社會主義旨在追求縮小生產者和消費者之間的差距,並最終消除這種差距,盡一切可能創造最佳環境讓每一個人的創作潛力得以充分發揮。對這一點,我們不應有任何先入為主的定式;這是一個需要更多研究的問題,到目前為止,這方面所做的研究是遠遠不夠的。

  社會主義社會理所當然追求種族和性別的完全平等。但這種平等並不意味着單純的相同,而是應該盡最大可能促使每一個特定種族和民族的群體的天賦和資質得到最充分的發展;男女平等的實質亦同。

  宗教活動自由必須得到保障,國家和教會必須完全分離。

  綜上所述的綱要只是作為社會主義各項原則和目標的一個入門指南。具體詳細的程式需要進行大量的討論。進行這種深入討論並達成具體詳細的意見是一個社會主義政黨的主要任務之一。此類討論需要對實踐經驗和社會科學提出的所有數據進行檢驗。但首先它需要想象力和勇氣去展望新的可能性,而不能沿襲陳腐的、因循守舊的思路。

  現實與上述情況相去甚遠:在美國,若要使多數人都相信社會主義原則和目標的效力,需等相當長的時間。在成功實現這一任務之前的時期內,一個社會主義政黨應做什麼工作、行使什麼功能?

  社會黨—社會民主聯盟(Socialist Party-Social Democratic Federation)應該在它的結構和活動中真正體現它所代表的各項原則;它的任務不僅是努力在將來實現社會主義,更應該在我們當中現在就開始着手落實。因此社會黨—社會民主聯盟(以下簡稱“聯盟”)在說服人民參加這個實踐項目時,絕不能依靠煽情、催眠或“名人效應”手法,而是以對經濟、社會、政治以及人的現狀作出真實、正確、富有洞察力的分析。“聯盟”應該成為美國道德和知識分子的良心,以最為廣泛的途徑披露它的分析和判斷。

  “聯盟”進行活動應循的原則是採用分權的最優化方案,倡導成員以積極負責的態度參與討論和決策。它還需要敞開大門,讓少數意見派充分發表言論和發布信息。這個社會主義計劃絕對不是一成不變的,它必須通過全黨同仁持續不懈、同心同力的活動才能得以成長和發展。

  “聯盟”應與其他政黨有所區分,這不僅反映在它的綱領和理想上,還反映在它的結構和功能上。它應該成為全體成員的精神家園和社交家園,這些成員以人本主義的現實主義精神和心智健全的精神團結在一起,對人類及其未來保持共同的關注和信念。

  “聯盟”應該在工人、學生、專業人員和社會各階層成員中展開廣泛的教育運動,以冀其對社會主義批評和社會主義理想有一個潛在的理解。

  “聯盟”不應期望畢其功於一役。但這並不意味着它不去爭取獲得最廣泛的社會影響和力量。它必須努力爭取一支數量不斷壯大的民眾隊伍,這些民眾應通過該黨在美國及世界大聲說出心中的訴求。

  “聯盟”應紮根於人本主義的社會主義傳統;它應致力於將傳統的社會主義目標向適應於二十世紀社會環境的目標進行轉化,並將此作為成功的前提。在達到目標的進程中,它特別應該摒棄任何武力手段或任何獨裁政府的設立。它唯一的利器就是觀念的現實性和緊緊圍繞人的真正需求的事實,以及公民——看清了如今充斥在人們頭腦中的謊言和虛幻,並堅定地希望過一種更豐滿、更全面生活的公民——賦予這場運動的熱情支持。

  如果“聯盟”里的成員僅僅相信共同理想,這是不夠的。這種信念必須轉化成行動,否則很快就會付諸東流。該黨的生命在於以這樣一種方式組織民眾——為每位成員提供充分的、不拘一格的可能性,使他們關注的東西轉變成有意義的、即時的行動。這應該如何付諸實踐呢?

  必須很清楚地看到,社會主義的一些基本目標,特別是大型企業由參與者、工會和消費者代表共同管理的方法,民主過程的復興,為每個公民提供最低生活保障這幾項,會面臨許多細節執行上的巨大困難。它們的解決方案需要從經濟學、工作組織、心理學等諸多領域進行基礎理論方面的論證,並且需要進行各種可行的規劃和實驗。如果人們懷着堅定信仰和豐富想象力——這種精神多存在於自然科學家和技術人員中——去解決這些社會問題,其得到方案的偉大恢弘現在看起來應當能與二十年前的太空之旅相媲美。但是一個穩健和人性的社會組織的解決方案,不見得比那些理論和應用領域的各種自然科學更難達成。

  對社會主義者而言,首要的任務是在他們各自的活動範圍內,就應用社會主義的各種問題開展研究,並在“聯盟”各工作小組討論社會主義解決方案的體驗和建議。對於這種小組活動的補充,是一些提出調查問題的長期委員會。這些委員會由經濟學、社會學、心理學、外交政策等各行各業的專家組成。調查委員會和工作小組保持密切的互動聯繫、交換意見和心得,從而相互開啟思路。

  但“聯盟”成員的活動不應只限於創造性的思想和規劃,他們應在此之上付諸眼前的具體行動。重要的是每位成員都在他或她的工作場所——工廠、辦公室、學校、實驗室、醫院等地方——展現社會主義的生活方式。每位成員都應該展現解決各種問題的社會主義思路,不論是自己面對這些問題,還是激勵其他同仁一起出主意。工會成員中的“聯盟”成員應積極工作,組織更多會員活動,使更多人參與工會生活,這點尤為重要。不論在工會內還是工會外,“聯盟”的成員都應支持所有政治團體的分權行為,支持草根百姓的積極參與,並反對各種形式的官僚主義。

  “聯盟”要吸引真正關心社會人道主義問題的男女大眾,這些人因為關心便會參與解決問題,哪怕這項工作占用了他們的時間和金錢也在所不惜。

  雖然“聯盟”以其綱領中的根本目標為中心,但它應積極參與推動所有近期政治目標的實現,這對社會循序漸進的發展有着極其重要的作用。它將與社會各政治團體和個人合作,真誠地向同一方向努力。各項近期目標包括:

  °一套穩健的外交政策,它的基礎是對政治生活既定事實的合乎實際的評估。這套政策旨在尋求合理的妥協,它相信只要兩大勢力陣營接受他們目前的經濟和政治立場,宣布放棄以武力改變現狀的企圖,戰爭是可以避免的。

  °反對這樣的主張:即我們的安全只有靠軍備才能提高。避免全面破壞的唯一途徑在於完全裁軍。這意味着裁軍談判不應該用來妨礙真正的裁軍,我們應該願意冒險試圖達成這樣的目的。

  °一套向不發達國家提供大規模經濟援助的計劃,其規模要遠超我們現在的援助水平,其實現會以我們的公民犧牲相當程度的利益為代價。我們提倡這種援外政策:既不為美國投資集團的利益服務,亦不以美國外交政策間接干涉小國的獨立。

  °對聯合國力量的加強:加強利用聯合國的一切努力幫助解決國際爭端及大規模對外援助。

  °支持一切措施來提高那些生活在多數人物質水準之下的群體的生活水平;這亦包含由經濟原因或地區及種族原因造成的貧窮現象。

  °支持所有權力分散的努力和草根民間活動,包括支持各種嘗試來抑制公司、政府、工會官僚等機構中的不負責任的權力。

  °對各類保障社會安全措施的支持;這些措施將能夠直接緩解由於失業、疾病、衰老造成的痛苦處境。支持有關社會化醫療的種種舉措,理解自由選擇醫生和高水平的醫療服務是一個必須堅持的方向。

  °能使我們充分利用農業生產力,增加國內和國際糧食儲備的各種經濟措施。

  °對成立一個經濟委員會的各項舉措的支持;該經濟委員會應包括來自工業、商業、工會、經濟學家、消費者等各界代表。該委員會應擔負起經常檢查我們經濟需求的責任,並以全民利益為準發展各項變革的總體規劃。它當下的迫切任務是討論並提出從軍備生產轉為和平生產的各項建議計劃。該委員會的報告,包括少數派意見的報告,都應發表在刊物上並廣泛傳播。類似的委員會還應該在外交政策、文化、教育等領域召集;這些委員會的成員應能充分代表各類民眾,而且這些成員的知識和廉正應該得到社會公認。

  °對住房、道路建設、醫院設施以及如音樂、戲劇、舞蹈、藝術等文化活動的大規模政府投入。

  °以美國現有財富為條件開始的社會實驗;國有企業應該進行由工人參與的各種形式的組織管理嘗試。

  °在有着基本社會影響的重要行業,政府必須建立一些起衡量標杆作用的企業,以對私營企業構成競爭,並以此迫使私營企業提高標準。這應該首先在廣播、電視、電影等領域進行,也可在其他認為必要的領域進行。

  °大企業應該開始努力建立工人參與管理的計劃項目;

  工人和雇員應占決策董事會中投票人數的四分之一,這些參與投票的工人和雇員本身應由各個企業自由選舉產生。

  °工會的作用必須加強,其影響不僅體現在工人的薪酬問題上,而且體現在工人的工作環境等問題上。同時,工會必須全力以赴推進自身的民主化過程。

  °對那些通過迷惑性暗示作商業宣傳和政治宣傳的現象應予抵制,所有此類抵制嘗試都應得到支持。

  我們意識到上述計劃項目主要針對完全工業化的國家,如北美國家和歐洲國家。對於所有其他國家而言,這一計劃項目應根據當地情況作相應的調整。但是這個計劃項目潛在的普遍原則對所有國家都是有效的,即生產須為社會所用,無論在工業領域還是政治領域都須強化實際的民主過程。

  我們呼籲每一位公民感受對自己的生活、對子孫後代,乃至對全人類大家庭所應承擔的責任。人類到了有史以來必須作出決斷的最關鍵的時刻:究竟要用自己的技術和頭腦去創造怎樣一個世界?一個世界——即便不是天堂,但至少能最大限度地實現人的各種潛力,是一個充滿歡樂和創造力的世界;另一個世界——則不是通過原子彈就是通過無聊和空虛,使人走上一條自我毀滅的不歸路。

  社會主義與其他黨派的綱領的確是有區別的,它懷有一種遠見,懷有實現一個比目前更美好、更人性的社會的理想。社會主義不僅僅旨在改良資本主義社會這樣或那樣的缺陷,它要實現的是迄今尚未存在過的社會制度;它的目標是超越既定的經驗主義的社會現實,但這又確是基於現實的潛能而能夠成就的。社會主義者高瞻遠矚地宣布:這就是我們要過的生活,這就是我們為之奮鬥的生活;這不是絕對的和最終的生活形式,而是一種相對的和更為人性化的生活形式。它是人本主義理想的實現,人本主義理想已經孕育了西方和東方文化最矚目的成就。

  許多人會說人們並不嚮往理想社會,他們並不想要離開原先生活慣了的社會。我們社會主義者認為這不符合實際情形。人民其實對那些他們能用雙手創造並有信仰的生活是充滿渴望的。人的所有生命力在於超越了生存狀況中庸庸碌碌的部分,在於為實現一個並非不可能實現、卻迄今尚未實現的宏偉藍圖而奮力拼搏。如果沒有機會為一個合理、人道的前景而奮鬥,人最終會被生活中的厭煩情緒耗盡元氣,變得疲憊消沉,淪為獨裁者和蠱惑人心的政客們那些不合理、不人道的前景的犧牲品。當代社會的孱弱之處恰在於不弘揚理想、不追求信義、不拓展視野——所擁有的只是那種更大程度上的雷同。我們社會主義者應該毫不羞怯地承認我們對人類有着極深的信念,對締造一個新型而人道的社會形式的願景有着極深的信念。我們呼籲那些懷有信仰、希望、想象力的公民和我們一起守望並努力實現這一願景。社會主義不單是一項社會經濟和政治的活動綱領,而且是一項人類的活動綱領——在工業化社會的條件下實現人本主義的理想。

  社會主義必須是徹底的。既是徹底,就要深入它的根基,這個根基就是人。

第七章 保證最低收入的心理層面分析



  本文從心理方面專門論述“保證最低收入”(the guaranteed income)的價值、風險以及它所涉及的人的種種問題。

  接受這個概念的最重要原因是它可能徹底地增強個人的自由。[7]迄今為止的人類歷史中,人在作為上的自由一直受到兩個因素的制約:一個因素是統治者方面動用武力(特別是統治者擁有扼殺異見者的能力);另一個更重要的因素,則是飢餓的威脅——人們不得不接受強加在他們身上的工作和社會生存條件。

  那些不願意接受這種環境的人,即便不須面對武力的威脅,也必須面對飢餓的威脅。貫穿古今人類歷史大多數時期的金科玉律都是“不勞動者不得食”,在這點上資本主義和蘇聯並無二致。這一威脅迫使每個人不僅得跟着指令做事,而且其思想和感受也得中規中矩,不能隨意自由發揮。

  過去的歷史建立在飢餓威脅的原則之上,說到底,是有原因的。這個原因就在於長期以來,除了某些原始社會,人們不論是經濟上還是心理上,始終生活在匱乏的水平。物質用品從來都未達到能滿足所有人需求的程度——通常是一小部分“領袖們”占得其所需所欲,而大部分填不飽肚子的人只知道這是上帝或自然律法的旨意。其實這倒主要不是“領袖們”貪婪,乃是物質生產的低水平所致。

  保證最低收入的做法只有在經濟富裕的時代才是可行的,它能夠將人們前所未有地從飢餓的威脅中解放出來,使其得以在任何經濟威脅前都保持真正的自由獨立。沒有人被迫在特定的工作環境中幹活,僅僅因為如果他不接受,他就有飢餓之虞。如此,一個有天賦或雄心的人,不論男女,都可以學習新技能以滿足他或她在另一個行業工作。婦女可以不靠丈夫,年輕人也可以不靠家庭。一旦擺脫了飢餓的恐懼,人們就知道他們毋須再擔驚受怕。(當然,這還必須在沒有政治威脅鉗制人們的思想自由、言論自由和行動自由的條件下才成立。)

  保證最低收入不但在現實中而不是標語上讓人樹立起自由信念,它還樹立了一種紮根於西方宗教和人道主義傳統中的準則:無論如何,人享有生存權!這種生存權——享有食物、住宿、醫療、教育等等權利——是人與生俱來的權利,毋須受任何條件限制,甚至不受其必須對社會“有用”這個條件的限制。

  從匱乏到富足的心理轉變是人類發展進程最重要的步驟之一。匱乏的心理伴生焦慮、嫉妒、自私自利(全世界的農民文化都很典型地反映出這類特點)。富足的心理則伴生原動力、生活信念、團結合作。事實是,如今工業化社會已經邁向經濟富足的新紀元,許多人在心理上還緊緊抱住原來的經濟匱乏景象不放。正是因為這種心理上的滯後——傳統觀念通常由前一種社會形態產生的情感所決定,許多人無法理解“保證最低收入”這一概念體現的新的意義。

  保證最低收入與大量縮減工作時長相結合,其深遠影響在於人類生存狀況中的精神和宗教問題變得真實而迫切。時至今日,人們因工作占據了太多時間,或因下班後已十分勞累而無法令自己認真思考一些嚴肅的問題,諸如“生活的意義是什麼?”“我相信什麼?”“我的價值觀是什麼?”“我是誰?”等等。如果人的大部分時間不再用於工作,就能自由地認真面對這些問題;當然也有一種可能,人會因為直接的空虛或從無聊的事情中補償得到的空虛而變得心智失常。

  無論如何,經濟富裕之後,人們不再為溫飽惶恐,這標誌着我們從“前人類”時代向“真人類”時代的過渡。

  為了平衡這一情形,有必要對“保證最低收入”的概念提出一些反對或質疑的聲音。其中最明顯的問題是保證最低收入如何才不會降低對工作的激勵。

  不斷增加的人口本身已經不能滿足全員就業,對無工作者而言,激勵的問題與他們關係不大,撇開這一現象,這個反對的意見還是很重要的。但我認為,很多事實可以說明物質激勵絕不是從工作和努力中得到的唯一獎勵。首先,獲得激勵的名目有很多:自尊心、社會認同、工作本身的樂趣,等等。此類例子不勝枚舉。信手拈來的,像一些取得出色成就的科學家、藝術家等人的工作,就不是金錢利潤刺激的結果,而是出於更複雜的因素組合,其中最重要的是他們對所從事工作的興趣,也有對成功的自豪感或名譽感。但即便是這個明顯的例子,也不能說服所有人。有人會說這些傑出的人之所以能夠獲得努力的成果,正是由於他們天資超群,普通人難望其項背,所以這個例子並沒有代表性。可這個反駁似乎不夠有力,我們可以來看看那些沒有驚人創意、業績平平的普通人,他們的各種活動背後的激勵是什麼。比如人們在體育運動方面的努力成果,在各類愛好方面的努力成果,那可是完全沒有物質刺激在起作用的!關於工作過程中的興趣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可以作為對工作本身的一種激勵,梅奧教授在芝加哥西電公司霍桑工廠所做的經典研究提供了一個很有說服力的例子。[8]他將一些沒有生產技能的女工作為對象進行提高勞動生產力的實驗。結果表明,當這些女工在實驗中成為越來越有興趣的積極的參與者時,她們不但提高了勞動生產力,甚至改善了自身的健康狀況。

  如果我們考慮更為早期的社會形態的話,這個問題會變得更清晰。傳統的普魯士文職人員的薪俸是很低的,但他們高效和清廉的作風聞名遐邇。在這裡,榮譽、忠誠、責任等概念才是決定他們工作效率的動力。另一個例子出自前工業社會(如中世紀的歐洲社會,或二十世紀初拉丁美洲的半封建社會)的風尚。在這些社會中,比如一個木匠,他掙的錢只要夠他養家煳口就行,一旦達到社會的傳統生活標準,他就拒絕再工作,並不覺得錢掙得越多越好。

  其次,人並非天生就是懶惰的;相反,人如果閒着不動,他才會感到難受。人們可能想歇上一兩個月,但絕大部分人會要求工作,甚至不付薪酬都願意。這方面,兒童開發和智障的研究領域提供了大量數據;現在要做的是將已有的數據組織起來,從分析懶惰是否與疾病有關這個角度進行系統查證,更多新的相關調查數據也仍在收集的過程中。

  但若金錢不再是工作的主要動力,則工作在技術和社會層面上就必須變得有足夠的吸引力和趣味,來抵消不工作的無聊。現代的異化的人(通常是無意識地)深受厭煩情緒困擾,所以他們渴望處於一種懶散的狀態,而不是活動的狀態。但這種渴望本身就是我們這個時代“常態的病理”症候。推測而言,濫用保證最低收入的行為不會持續很久,正如人們面對免費的糖果,假定他們知道這些免費糖果一直都有,則幾周過後誰都不會想到要多吃幾顆了。

  另外有一種質疑的聲音是這樣的:飢餓恐懼消失真的就能使人更自由嗎?其實掙一份一萬五千元的年薪過着小康日子的人也很怕失業,這和那些一旦失業便三餐不繼的人的恐懼並沒有什麼兩樣。如果這個質疑成立,保證最低收入有可能增加大多數人的自由度,卻不能增加中上層人群的自由度。

  為了充分理解這個反對意見,我們應該看看當代工業化社會的風氣是什麼。人已經完成了向“消費人”的轉化。人變得貪婪和消極,想方設法通過不斷增加的消費彌補自己內心的空虛(臨床中有很多這類通過暴飲暴食、瘋狂購物等行為應對抑鬱症和焦慮症的病例)。人們的消費名目繁多:煙、酒、性、電影、旅遊,還包括教育、書籍、講座、藝術在內。人表面上很活躍,甚至很興奮,但內心深處是焦慮、孤獨、壓抑、無聊的(無聊可以被定義為一種慢性壓抑,而這種壓抑可以靠消費來成功彌補)。二十世紀的產業制度創造出“消費人”這種新的門類,最初是應經濟之需,即有大眾消費的需求——被廣告推波助瀾地操控了。而性格一旦形成,便回過頭來對經濟施加影響,使得不斷增長的消費滿足感變成了合理和現實的主張。[9]

  當代人對消費有一種多多益善的無休止的饑渴。由此產生出一系列後果:倘若消費變得無窮盡,而在可見的將來沒有任何經濟能夠為每個人提供無節制的消費,那麼只要“消費人”這種性格仍占社會性格結構的主體,我們就永遠不會有(心理學層面的)真正的“富足”。貪慾無度者永遠生活在匱乏之中,因為無論擁有多少,他們永遠都不會有滿足的感覺。而且他們還垂涎別人的所得,與之攀比較勁。如此,他們便總是生活在孤立和驚擾的處境中。有了貪慾作祟,他們便無法真正欣賞藝術或其他文化帶來的激動。這種情況下,那些生活在保證最低收入水平的人會感到彷徨和無用,而掙得多的人則囿於環境、作繭自縛,因為他們害怕失去最大化消費的可能性。因為這些原因,我認為如果不能從根本上扭轉最大化消費的信條,保證最低收入的實施也只能解決(經濟和社會層面上的)一部分問題,而不能起到它應該發揮的根本作用。

  我們應該做什麼才能使實施保證最低收入達到有效預期?概而言之,我們應該改變我們的系統,從消費的最大化轉為消費的最佳化。這意味着——

  將大量的個人消費品生產轉向公共設施的生產,這些公共設施包括學校、劇院、圖書館、公園、醫院、公共交通、住房,也即是說,將生產重點放在那些開發人的內在創造力和活力的基礎物質上。人們可以看出“消費人”的貪慾主要表現在對個人消費品的“吞噬”(吸收),而使用免費的各項公共服務意在使人享受生活,並不會引發貪婪和沉溺。這樣一種從最大消費到最佳消費的修正,將要求生產模式作出重大變革,並要求極大地減少那種胃口刺激和洗腦誘惑的廣告宣傳。[10]上述舉措應同時結合文化上的重大變革,使人道主義生命價值觀、生產力、個人主義等概念得以全面復甦,以對抗“組織人”的物質主義和受到操縱的蟻冢般的庸碌。

  這些思慮引出另外一些值得研究的問題:客觀上是否存在一套有效標準來區分合理需求和不合理需求、良性需求和劣性需求;又或者是否存在主觀上能感受出的同樣價值的需求?(良性需求在此定義為能夠增強人類活力、意識、創造性、敏銳度的需求;劣性需求定義為削弱或麻痹人的上述潛力的需求。)應該記取的是,在吸毒、暴飲暴食、酗酒這些情形中,我們都作出了這樣的區分判斷。研究這些問題將導出另一些實際的考量:個人的最低合法需求究竟為多少?(比如一人一間房、若乾衣物、若干卡路里、若干有文化價值的用品,如收音機,書籍等等。)在一個相對富裕的社會,比如現在的美國,應該不難計算出一個人體面的最低生活成本為多少,也能計算出什麼是最高消費的限度。倘若超過了一定的門檻,就應考慮徵收階梯式的消費稅。我認為很重要的一點是,貧民窟的生活環境不應繼續存在。所有這些都要求保證最低收入與我們社會的兩個大規模轉化原則結合起來,即個人消費從最大到最佳的轉化,以及從生產個人需求品到生產社會需求品的轉化。

  我認為還有必要對保證最低收入增加一項尚待研究的內容:對一些商品實施免費供應。一個例子是麵包、牛奶、蔬菜。我們不妨設想一下這樣的場景:每個人都能走進一家麵包房,隨意取走自己要吃的麵包(國家支付麵包房這筆開支)。如上所述,剛開始時貪心者會取走比自己所能食用的更多的數量,但經過一段時間,這種“貪心消費”會無疾而終,人們會取走自己真正所需的數量。這種免費供應,於我之觀點,將在人的生活中建立一個新的維度(除非我們將此看作在特定的原始社會中消費模式的更高級別的一種再現)。人們就此擺脫了“不勞動者不得食”的教條。甚至在自由取食的最初階段可能構成一種新穎的自由體驗。免費麵包可以通過國家提供,即使不是經濟學家也顯然明白這點不難做到,這項開支可以由相應的一種財政稅收負擔。其實我們還可以更進一步,設想不僅最低需求的食物(麵包、牛奶、蔬菜、水果)能免費供給,連最低需求的衣物也能免費供給(比如在某種體制中每人每年能免費得到一套衣褲、三件襯衣、六雙襪子,等等);在公共交通設施極大改善之後,交通也可以免費,私家車則變得更為昂貴。最終人們可以想象住房問題也能以同樣的方式解決,由大的房地產項目為年輕人提供住宿大廳,老人或已婚夫婦可以有一個小單間,願意使用這些住宿者都不必支付費用。這使我想到用另一種解決方案來處理保證最低收入的問題——通過免費提供最低限度的消費必需品,而不是現金發放的形式。生產這些最低消費品,再加上質量大大改善的公共服務設施,也能維持我們的生產發展,一如支付保證最低收入款項的作用。

  也許後一種方法更激進,不如其他作者提出的建議那樣容易接受。這或是真的,但有一點不能忘記:一方面理論上說這種免費最低設施的供給在現行系統中就可以安排,另一方面保證最低收入的概念對許多人來說仍然難以接受——並非由於不可行,而是由於他們在心理上對廢除“不勞動者不得食”的法則非常反感。

  另一個哲學的、政治的和心理的問題亦值得研究,這就是自由的問題。西方的自由概念在很大程度上是指自由地擁有財產、自由地對其開發利用,只要其他人的合法權益不受威脅。但實際上,由於採取了稅收這類徵用的手段,以及在農業、貿易和工業上進行的國家干預,這一原則在西方工業社會的許多方面已經式微。而同時,作為生產資料的私有財產越來越多地被以巨型企業為典型的半公有財產所取代。雖然保證最低收入的概念也可能意味着一些額外的國家調控,但是請不要忘記當今社會普通個人的自由概念,與其說是指擁有開發利用財產(資本)的自由,毋寧說更多是指選擇消費的自由。很多人現在一旦無度消費受到限制,他們立刻覺得自由受到限制了,雖然在現實中只有最頂層者能真正隨心所欲作選擇。同類商品不同品牌之間的競爭和各類商品之間的競爭製造出一種個人可以完全自由選擇的假象,其實一個人所選的只能在其條件許可範圍內。[11]從一個新的角度探討自由問題是有必要的,只有將消費人轉為有創造力和生命力的人,他們才可以體驗到自由是建立在真正獨立意義上,而不是對商品的隨意選擇上的。

  保證最低收入的原則只有在與下列三個條件結合的情況下才能顯現完整效果:(1)消費習慣的改變,從消費人轉化為能生產的、主動的人(斯賓諾莎語);(2)開創一種新的精神風尚,即人本主義的精神風尚(不拘有神論或無神論形式);(3)各類真正民主方法的復興(例如新型的眾議院形式,他們討論的決策是基於數十萬個面對面小組提供的信息綜合加總而成,包括任何企業,從事管理等工作的全部員工的積極參與)。[12]國家樣樣都包辦,則會成獨斷專行的神,這一危險只有在社會活動中全方位同步大力增強民主程序方可化解。(事實上如今國家即使未提供這些福利,其權力也已經大得離譜了。)

  一言概之,對保證最低收入的研究不能只在經濟領域進行,必須輔以其他諸如心理學、哲學、宗教、教育等領域的研究。我認為,保證最低收入這一重大舉措要獲得成功必須伴隨上述其他方面的改變。另需記住的是,保證最低收入的成功條件還包括停止花費我們百分之十的總資源在與經濟無關且危險的軍備上;也包括系統幫助不發達國家以停止毫無意義的暴力蔓延,並找到遏制人口爆炸式增長的各種途徑。沒有這些改變,未來任何計劃都將形同虛設,因為根本就沒有未來。



[7] 參見《健全的社會》(The Sane Society)(紐約:霍爾特,萊茵哈特和溫斯頓出版社,1955)第355頁中本人關於一種“普遍物質保障”的論述。

[8] 參見喬治·埃爾頓·梅奧(George Elton Mayo),《工業化文明的人類問題》(The Human Problem of an Industrial Civilization)第二版(紐約:麥克米蘭出版社,1946)。

[9] 這個問題變得愈加複雜的另一個原因是至少20%的美國人還生活在貧困線附近;歐洲的相當部分,特別是東歐社會主義國家的人亦未達到令人滿意的生活水平;而世界其他大部分生活在拉丁美洲、亞洲和非洲的人甚至未能達到免於飢餓的水平。任何支持減少消費的論點都會遭到反駁,因為就世界大部分地區而言,消費是呈增加需求態勢的。這個反駁完全是事實,但危險在於現在的貧窮國家如果受到最大化消費觀的引導,形成了這種風氣,就會在將來達到最佳(不是最大)消費程度時還不知適可而止。

[10] 我認為,這裡的限制廣告的要求,甚至進一步的將生產模式轉向公共服務設施生產的要求,如果沒有國家的大幅度干預,是難以想象的。

[11] 這裡,蘇聯陣營的國家中極權主義官僚體制下的消費亦形成消費管理的惡例。

[12] 參見弗洛姆《健全的社會》,同前引述。

第八章 單邊裁軍問題



  毋庸置疑,單邊裁軍的建議——在廣義上的無條件拆除一個國家的軍事設施——無論對美國還是對蘇聯,在未來一段時期內都是不可能被採納的。因此,就本文涉及若干軍備控制可行的建議而言,它提出另一種有限度單邊裁軍的思路,查爾斯·奧斯古德(Charles Osgood)稱為“漸次實施的單邊行動(或撤軍)”的概念,另一種表述是“單邊啟動的朝着裁軍方向努力的可行步驟”。這個概念的基本要義是根本改變我們現在多邊裁軍談判中採用的方法。我們現在的裁軍談判基礎,是每一分裁減都必須使作為對手的蘇聯也承諾相對等的裁減;所說的改變即意味着我們放棄目前這種方法,而採取一種漸次朝着裁軍方向努力的單邊步驟以期蘇聯也採取相應步驟,這樣目前全體裁軍面臨的談判僵局才可能打破。

  我覺得沒有其他人比奧斯古德的下列描述更清楚地闡明這一單邊步驟政策的性質了;就我所知,奧斯古德是提出此見解的第一人,其觀點發表在兩篇意義深刻的文章里。[13]“為了最大效力地促使敵方作出同樣的讓步回應,一個單邊的裁軍行動應該具備下列性質:(1)就軍事進攻而言,裁軍行動方應明顯處於不利態勢,但不應處於不能應戰之態勢;(2)就達到的程度而言,要使敵方清楚看到,它的外在威脅因素降低了;(3)不能使敵方增加對我們的心臟地帶的威脅[14];(4)就效果而言,要使敵方的相應削減行動是明確可以做到且明確顯示的;(5)關於此項行動的性質,其作為一項持續政策的目的,以及所期望對方的回應態度,都要事先一一公布,並在各同盟國、中立國、敵對國中廣為宣傳;(6)並不要求以敵方作出回應承諾為前提條件。”[15]

  至於這一改革設計所採取的具體步驟,則需要有見地的專業人士作進一步大量思考。為了對這一政策可能採取的具體步驟提供至少一種思路,我提幾點建議(其中一些與奧斯古德的提議不謀而合):分享科學信息、停止核試驗、削減部隊編制、撤離一個或多個軍事基地、中止德國重整軍備,等等。期望蘇聯人和我們一樣有意避免戰爭,他們會有所回應;一旦相互戒備的進程開始逆轉,就可以採取更大步驟以達到完全的雙邊裁軍。再者,我認為裁軍談判必須與政治談判平行展開,政治談判主要針對在承認現狀的基礎上互不干涉。此外(仍主要與奧斯古德的立場一致)其他單邊步驟,諸如承認“奧得—尼斯”線(Oder-Neisse line)、承認中國在聯合國的地位,都將有助於蘇聯的良性回應(亦即抑制中國,保持在中遠東的不干涉態勢)。

  向裁軍方面努力的單邊步驟這個命題隱含的前提是什麼?(在此我僅提出一些基本的前提,本文接着談到單邊完全裁軍的問題時還會涉及其他前提。)它們包括:(1)如前所言,因為雙方已經對對方產生了極深的懷疑和恐懼,目前的談判已不足以導向實現雙邊裁軍的目標;(2)若不能達到完全裁軍,軍備競賽將繼續,這終將導致我們的文明和蘇聯的文明受到重創;又或即便戰爭未爆發,軍備競賽將緩慢地折損並最終摧毀那些我們正冒着生存之險去捍衛的價值體系。(3)雖則單邊步驟構成肯定的風險(承受風險是這個行動的性質所決定的),這種每一步驟帶來的風險並不是使我們作戰無力的風險,它與我們不斷持續的軍備競賽所帶來的危害相比是微不足道的。

  就美國和蘇聯而言,雖然更廣義的單邊完全裁軍概念——而非上述漸次裁軍概念——在近期尚不具備實踐的可能性,我仍認為這一立場是值得提出來討論的。我這麼說首先不是因為本刊物的編輯要求我提出這一立場,甚至也不是因為我和其他一小部分少數派持有相同觀點,認為軍備競賽升級帶來的危險遠比單邊裁軍帶來的危險大。也許這兩個理由都不足以說明我應該發表下列言論,但我的確認為有另外一個恰當而重要的理由:對支持一種激進立場引發思考,即使這一立場實際上不可能被接受,卻可以衝破思想的藩籬,使我們走出靠威脅和反威脅手段謀求和平的危險循環。即便我們目前切實的目標是漸次的單邊行動,或甚至僅是由談判而來的雙邊裁軍,但認真分析一下支持單邊完全裁軍這一不被看好的立場,對開拓新的思路和眼界,確實十分重要。我相信達成完全裁軍的困難很大程度上出於雙方僵化的情感模式和思維習慣;在尋求出路打破目前危險僵局的努力中,任何化解這些固化模型、重新思考整個問題的嘗試,都是值得的。

  單邊完全裁軍的提議一直由一部分持宗教、道德、和平主義立場的人士在推動,如維克多·戈蘭茨(Victor Gollancz)、劉易斯·芒福德(Lewis Mumford),以及一些教友會教徒(Quakers)。它也得到了另一部分人的支持,如伯特蘭·羅素、史蒂芬·金—豪(Stephen King-Hall),和C.W.米爾斯(C.W.Mills),這些人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反對使用武力,但他們堅持不懈地反對熱核戰爭,反對任何核裝備。本人的立場則介乎嚴格意義上的和平主義者和伯特蘭·羅素、史蒂芬·金—豪這些人之間。[16]

  這兩部分人的區別,本質上遠不如表象上的大。對國際政治中的不理性所持的批評態度,以及對生命懷有的深切敬畏,將這兩部分人聯繫在一起。他們享有“人類一家”的共同理念,對人精神上和智性上的潛力堅信不疑。他們聽從良心之律令,拒絕參與“將數百萬婦女兒童和平民百姓作為人質的政府行為”[17]。無論他們以有神論的語境思考,還是以無神論的人道主義語境思考(這一脈的理義自斯多葛派至十八世紀啟蒙主義哲學綿延不絕),全都紮根於同一方精神傳統,不妥協地秉持着他們的原則。他們團結一致,反對任何形式的盲目崇拜,包括對國家的盲目崇拜。他們正是因為這種反對盲目崇拜的精神與蘇聯的制度對立,而與此同時,他們對西方世界隨時泛出的盲目崇拜也保持同樣的批判立場,不論它們拉着上帝還是民主的大旗。

  單邊裁軍的倡議者都認為,倘若情勢發展到了最後關頭,個人必須自願為其最高價值綱領作出犧牲;他們也同樣深信,倘若全人類同歸於盡,或是上下五千年人類努力的成果毀於一旦,這樣的冒險都是不道德的和不負責任的。眼看着戰爭即將變得愈發無意義和愈發具有毀滅性,反對熱核戰爭的人士——不論他們屬於宗教的和平主義者、人道主義者,還是實用主義者——匯聚的隊伍也在不斷壯大。

  在支持單邊裁軍的人士看來,無論威懾起不起作用,軍備競賽的繼續都將是一場大災難。首先他們幾乎不相信威懾能阻止熱核戰爭的爆發。[18]他們認為一場熱核戰爭的後果,在“最好”的情況下,也只能證明為保衛民主生活方式而不得不打這一仗是徹頭徹尾的謬誤。我們沒有必要參與這個猜謎遊戲,看交戰雙方究竟有三分之一還是三分之二的人口成為冤魂,又有多少中立國的人口同罹此無妄之災(取決於核爆時的風向)。這幾乎是一道喪心病狂的謎題,因為以百分之三十、百分之六十,或百分之九十的敵方或己方的人口為代價來討論可以接受的結果本身(當然是不情願的),就已經顯示這種政策確實到了病變的階段了。理智與情感不斷加劇的分裂正是過去一個世紀西方發展的特徵,現在它以一種不動聲色的、據稱是理性的方式悄然攀上一個精神分裂的危險巔頂,我們討論可能的世界性毀滅,原因竟出於自身的行動。不需要太多的想象就能看到美國或蘇聯的民眾,乃至全世界大部分的民眾面臨突如其來的核武打擊和緩慢死亡的威脅時那一幕幕驚恐、憤怒、絕望的情景,一定猶如中世紀黑死病爆發後民眾大規模精神錯亂的再現。這種大災難留下的創傷效應將導致新形式的原始野蠻行徑,導致每個人身上那些隱藏着的最古舊的元素復活,在希特勒和斯大林的體制中有着此類大量證據。對許多研究人性和精神病理學的學生來說,人類如果目睹和親歷了有如熱核戰爭這類無節制的殘暴行為之後,再使他們去珍視自由、去尊重生命或去愛,幾乎是不可能的。心理學研究的事實證明:殘暴行為會對參與者造成殘暴的影響,以致釀成更多的殘暴後果。

  但如果核威懾起作用了會怎樣?

  在一個雙邊或多邊武裝對峙的環境中——一個特定社會,不管它的問題有多複雜,或它的滿意度有多高,如果一個人的生活中最大和最不能擺脫的現實問題是蓄勢待發的導彈,是與導彈控制有關的嗡嗡作響的數據處理機,是隨時啟動的輻射計數儀和測振儀,是技術專家總體完善(暫且蓋住它的不完善,那會令人感到一種揮之不去卻無能為力的恐懼)的大屠殺設置——未來人的社會性格會如何造就?大部分人在經常出現的毀滅性威脅下生活一段時期後,會留下某些心理陰影,表現為驚懼、敵意、無情、狠心,結果會對我們珍視的所有價值觀都麻木不仁。這種環境使我們變成了野蠻人——用最精密的機器武裝起來的野蠻人。如果我們還在嚴肅地聲稱自己的目標是維護自由(即防範個人淪為大權在握的國家的從屬工具),就應該承認這種自由將蕩然無存,不論核威懾起作用或不起作用。

  除了這些心理上的事實,軍備競賽的繼續還對西方文化構成一種特別的威脅。[19]在征服自然的過程中,生產和消費已經占據了西方人的主要活動,這成了人們生活的目標——我們已經將手段變成了目的。我們製造出像人的機器,又製造出像機器的人。在工作時間,人作為生產團隊的一分子受到支配。在休閒時間,人作為消費者,喜歡什麼東西竟也受到別人的支配,而且自身對這種支配習焉不察,想象着這就是隨心所欲的品位。就在物質生產成為人的生活中心時,人本身面臨着淪為一件物品的危險;人崇拜生產的機器和國家這樣的偶像,卻有一種幻覺以為自己在虔心崇拜上帝。一如愛默生所言:“用具端坐於鞍,鞭笞人類疾行。”我們創造的環境自行整合成一道強力,反過來讓我們乖乖就範。我們建立的技術和官僚系統指揮我們行事,並為我們作決定。我們也許還不至淪為奴隸,但我們很可能淪為機器人;我們傳統中的人的價值——正直、獨立、責任、理性、愛——正受到威脅。我們在越來越多談論這些價值時,它們卻已徒成具文。

  現在世界的趨勢是由精力充沛的機器指揮着無力的人(美蘇皆然),這裡有技術和人口學上的因素,也有大公司和政府日益集權和官僚化的因素;如果軍備競賽繼續升級,它將到達一個不能折返的點。我們當前的局勢已經履薄臨深,但還有一線希望使人重新回到馬鞍上,復興偉大的人本主義傳統的精神價值。如果沒有這種復興,如果我們不能夠從根本上激活我們文化賴以生長的精神動力,就會喪失生存必要的生機,不可避免地衰退,重蹈歷史上許多強國復滅的舊轍。對我們生存構成真正威脅的不是共產主義思想體系,甚至不是共產主義軍事勢力,而是我們自身信仰的泯滅;現實中,自由、個人獨立、信念變成了空洞的儀式,我們將上帝作為偶像膜拜着,我們的活力則不斷衰竭。我們沒有遠見,有的只是越來越多的千篇一律。其實說到底,對共產主義的很多仇恨都折射出我們對民主精神價值觀極度缺乏信心。於是,我們本該體驗對贊成之事的愛,現在卻得體驗對反對之事的恨。若我們繼續一方面生活在被他人滅絕的恐懼中,一方面又在計劃對他人的大規模滅絕,復甦人本主義精神傳統的最後一線希望也將落空。

單邊裁軍的益處和危險

  如果上述是威懾政策的危險,則支持單邊裁軍者對裁軍政策的利弊又是如何看待的呢?

  單邊裁軍最可能的結果——不論採取這一政策的是美國還是蘇聯——是它將防止戰爭。有可能驅使蘇美任何一方發動核戰爭的主要原因,是他們永遠懼怕對手先發制人,自己或成齏粉。從來不支持單邊裁軍的赫爾曼·卡恩對這一立場作了言簡意賅的表述:“除了意識形態的不同和自身安全問題之外,美國和蘇聯之間看不出有任何客觀的爭執能夠解釋我們這樣相互受制於對方的風險和代價是有道理的。蘇聯和美國相互深懷恐懼的最大問題是恐懼本身。”[20]如果戰爭的主要原因的確出於雙方對對方的戒懼,則無論蘇聯還是美國,任何一方的裁軍都很可能消弭這一主要的成因,由是亦消弭了戰爭的可能性。

  但是除了恐懼,是否有其他動機可能誘發蘇聯征服世界的野心呢?一種動機是擴張帶來經濟利益,這也是十九世紀發動戰爭以及第一和第二次世界大戰的一個基本動機。正是在這個問題上,我們可以看到1914年或1939年的戰爭和現在的衝突形勢之間存在本質的差異。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德國對英國的市場和法國的煤和鐵資源都構成了威脅;1939年,希特勒需先對領土進行征服方能實施他想要的經濟擴張。而今天,無論蘇聯還是美國都沒有壓倒性的經濟利益驅使其占領市場和物資,因為將國民生產力水平提高百分之二或三所得到的收益就已經遠遠大於任何軍事征服的代價;況且雙方各自均有足夠的資金、原材料、物資供應、人口等條件以保障一般生產力的常態增長。[21]

  美國廣泛持有的比較嚴肅、可能的動機,是害怕蘇聯趁美國裁軍之際,更肆無忌憚地以共產主義征服世界,並實現其稱霸世界的欲望。這種對蘇聯意圖判斷的出發點,在於錯誤地高估了蘇聯目前的性質。的確,在列寧和托洛茨基領導下的俄國革命旨在推翻資本主義(或至少在歐洲)和建立共產主義,這有一部分緣於共產主義領導人深信除非歐洲那些高度工業化的國家(或至少是德國)採用他們的制度,否則共產主義俄國幾乎沒有可能一枝獨秀;另外也緣於這些領導人被一種信仰激勵,認為共產主義在全世界的勝利將實現他們凡俗的救世主之夢。

  這些希望並未實現,斯大林隨後的勝利使蘇維埃共產主義的性質發生了根本的變化。清洗幾乎所有老布爾什維克只是摧毀早前革命主張的一個象徵的動作。斯大林的口號“在一個國家實現社會主義”包含了一個簡單的目標——使蘇聯迅速實現在沙皇體制下未曾完成的工業化。蘇聯重複了西方資本主義在十八和十九世紀所經歷的同樣的資本積累過程。但它們有着一些重要區別:在十八和十九世紀的西方,社會上受到制裁的因素僅限於經濟方面,而斯大林的體制現今已經發展到了政治制裁,造成直接的恐怖。斯大林的體制既不是社會主義,也不是革命體制,而是基於計劃手段和經濟高度集中的國家資本主義。

  到了赫魯曉夫時期,資本積累已經成功到達這樣一個階段,其特徵是民眾已經能夠享受比以往多得多的消費,亦不像以往那樣被迫作出犧牲,由是政治恐怖程度亦大幅減輕。

  但赫魯曉夫的思想體系在一個重要方面對蘇聯社會的基本特性未起到毫釐改變:該政權仍然既非革命的政權,亦非社會主義的政權,乃是任何西方世界中最保守的、階級分化最突出的政權之一,這種政權人道上具有脅迫性,經濟上則是有實效的。我們說民主化社會主義的目標是解放人、克服人的異化,最終廢止國家。而蘇聯所謂“社會主義的”口號反映的無非一些空洞的意識形態,其社會現實與真正意義上的社會主義南轅北轍。蘇聯的統治階級革命,堪比文藝復興時期教皇們號稱基督教義追隨者的作為。引用馬克思、列寧或托洛茨基來詮釋赫魯曉夫,對蘇聯的歷史進程無疑是一種徹底的誤解,亦是一種無能——沒有能力正確區別何為事實、何為意識形態。此外還應注意一點,我們的態度是蘇聯能夠期望得到的最佳宣傳手段。他們置事實於不顧,試圖說服西歐的工人和亞洲的農民相信他們代表了社會主義理想,諸如消滅了階級社會等等。西方的態度,如果堅持將蘇聯作為對手,那就旁證了蘇聯自稱是社會主義的主張,落入了鞏固他們宣傳的圈套,這正是蘇聯人所期望的。(不幸的是,除了民主的社會主義者外,絕大多數人都沒有足夠的辨識力來區分真正的社會主義和自稱為蘇聯社會主義的扭曲、敗壞的形式。)

  蘇聯的角色被進一步強化,另乃緣於蘇聯自認它事實上受到一個有潛在擴張可能的中國的威脅。也許有朝一日蘇聯與中國的關係會變成我們現在想象的與蘇聯的關係。假設來自美國的威脅消失,蘇聯即可能集中精力對付來自中國的威脅,除非全世界範圍的裁軍使得這一威脅亦不復存在。

  上述考量顯示,蘇聯不放棄裁軍主張可能出現的各種危險,比許多人所看到的似乎來得更遙遠。蘇聯會動用武力優勢試圖占領美國或西歐嗎?蘇聯人玩轉像美國或西歐這樣的經濟政治機器至少是極端困難的,而且蘇聯也沒有征服這些領地的生死攸關的需求。撇開這些事實不說,為一個冒天下之大不韙的理由去做一件事,本身就是極難運作的。在西方社會,即便是親共的工人,對在某種蘇式體制下人們不得不遭受脅迫的程度也毫無概念。他們會與非共的工人同樣反對那些被迫動用坦克和機關槍鎮壓示威工人的新當權者。這也會在蘇聯的衛星國,甚至在蘇聯體制內部激發革命的傾向,這是蘇聯統治者最不願面對的;尤其是這將動搖赫魯曉夫的自由化政策,從而危及他的整個政治地位。

  最終蘇聯或嘗試將它的軍事優勢運用在對亞洲和非洲的滲透上。這是有可能的,但就我們目前的威懾政策看來,美國是否真願意發動一場熱核戰爭來阻止蘇聯在歐美以外的世界獲得某種優勢,這亦是值得懷疑的。

  所有上述推測也許都有錯。單邊裁軍支持者的立場是,這些推測為錯的可能性遠低於持續軍備競賽將造成文明萬劫不復的可能性,而文明是我們至為珍惜的。

一些心理因素的考量

  如果我們不仔細觀察一些心理層面上的理由,就無法討論單邊裁軍結果——或與此有關的任何共同裁軍結果——可能出現的問題。最流行的論點是“蘇聯人是不可信任的”。如果這裡的“信任”是一個道德意指,則確實不幸言中——可信的政治領袖寥若晨星。這緣於個人道德和公共道德的分裂:國家已然成為某種偶像,而出於其自身利益的考慮,任何不擇手段的行為都可以看作是正當的;但同樣一群政治領袖在個人利益的名目下,卻不會作出同樣行為。如果這裡的“信任”是一個與政治問題更為密切相關的意指,則有着另一重含義:“對人的信任”表示相信他們是有着正常心智和理性的人,相信他們會以正常心智和理性行事。如果我和一個對手打交道,只要我相信他心智健全,我就能正確鑒析他的各種動因,並在一定程度上預測這些動因,因為對於正常人而言,總有些法則和目的是普遍適用的,如生存法則,又如目的與手段之間的等比法則等。希特勒不能被信任,因為他缺乏健康心智,正是這種心智失常摧毀了他本人和他的政權。很明顯,如今的蘇聯領導人是一些心智正常的、理性的人;因此理解他們能做什麼,而且預測他們會根據什麼動因行事,這點就變得非常重要。[22]

  領袖及其人民的心智健全問題引出另一重思考,無論對我們還是對蘇聯人都會產生影響:這就是可能性之於概率性問題。在現在的軍備控制討論中,許多論點都是基於可能發生什麼事,但不基於有多大可能發生這樣的事。這兩種不同的思考模式恰恰反映了妄想症和健康思維的區別。妄想症患者堅定地相信自己的幻覺是真的,因為他們認定這是一個邏輯上可能發生的事實,因此不存在任何爭論的餘地。邏輯上自己的妻子、孩子、同事都有可能仇恨自己,並正在合謀如何將自己置於死地。患者無法相信自己在幻想一件不可能的事,我們只能告訴他們發生這種事的概率是微乎其微的。當然這後一種結論需要查證和評估事實,以及對生活有一定程度的信任,而在妄想症患者那兒,唯有可能性這一種念頭占據其全部身心。我認為我們現在的政治觀念就有這種妄想症的傾向。我們應該關心的不是有沒有可能,而是有多大可能。不論是指導國家事務,還是指導個人生活,這都是唯一理智和現實的方法。

  在心理層面上,還有一些在討論中反覆出現的對徹底裁軍立場的誤解。首先,單邊裁軍的立場被理解為一種投降和屈從。其實正相反,和平主義者和人本主義的實用主義者相信,單邊裁軍這種表達只有在我們內心發生了深刻的精神和道德嬗變後才能提出:這是勇敢的行為,是抵制的行為,不是懦弱的行為,不是屈服的行為。抵抗行為依據不同的立場觀點而呈現不同的形式。另一方面,甘地主義者和金—豪等人主張的非暴力抵抗需要極大的勇氣和信仰,它們充分體現在印度人抵抗英國、挪威人抵抗納粹這些事例中。《向強權說出真理》這本書清晰地表述了這一觀點:

  由是我們將自己與一種誤稱為和平主義但基本屬於自利的態度撇清了干係,那種“和平主義”更準確地說是一種不負責任的反軍事主義。我們亦與烏托邦主義撇清了干係。雖然選擇非暴力涉及在人的身上發生某種根本改變,但這不要求完美主義。……我們一直都在說明非暴力生活的本質就是欣然接受苦難,而非將苦難加諸他人;並且一旦情勢需要,就必須準備付出最高代價。顯然,如果人們願意在戰爭中花費幾十億國帑和犧牲無數生命,他們就無法僅僅因為非暴力鬥爭會遭致不測而輕巧地否定非暴力運動。同樣顯然的是,如果缺乏獻身精神和承諾,非暴力抵抗也是收效甚微的。非暴力抗爭比之暴力抗爭反而要求更嚴的紀律、更強的訓練、更大的勇氣。[23]

  有人亦提出武裝抵抗,讓男男女女用步槍、手槍或尖刀來捍衛他們的生命和自由。兩種抵抗形式,非暴力或暴力,對於遏制侵略者的進攻都不見得是不切實際的想法。至少比起認為動用熱核武器才能贏得“民主的勝利”來說要更現實。

  那些支持“以軍備保安全”的人有時會指責我們所看到的完全是一幅理想樂觀的人性畫面。他們提醒我們“乖謬的人中有着陰暗的、非邏輯的、非理性的一面”。[24]他們甚至說出這樣的話:“核威懾悖論是激進派基督徒悖論的一種變異。為了活下去,我們必須告白我們會殺人、會赴死的意願。”[25]撇開這種對基督教義所作的荒唐的歪曲不說,我們其實完全沒有忘記人性中潛在的罪惡,亦沒有忘記生活中悲慘的一面。的確,在一些情形中,人為了生存必須不惜赴死。以暴力或非暴力抗爭中不得已的犧牲為例,我就看到了這種對悲劇和犧牲表示接受的情形。但是不承擔責任和魯莽的行為則不在悲劇或犧牲之列;在摧殘人類、摧殘文明的主張中我們找不到任何意義和尊嚴。人自身確有向惡的可能;人的生存就是在與其所處環境固有的兩兩對立的困厄中掙扎。但是愚蠢行為和沒有前瞻性導致的後果——將人類的未來作為籌碼押進一場賭局中——與那些真正意義上的悲劇因素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最後再提一下針對單邊裁軍立場的另一種批評。這種反對意見認為裁軍是對共產主義理論“示弱”。其實我們的立場恰恰是建立在對蘇聯全能國家原則的否定之上的。單邊裁軍的支持者強烈反對國家權力至上,他們不願讓國家在軍備競賽中不可避免地無休止增加權力,從而作出那些導致大部分人文成果毀滅和使後代深陷劫難的錯誤決定。如果蘇聯體制與民主世界的基本分歧在於後者保衛個人意志,使個人意志免遭全能國家的吞噬,則單邊裁軍所代表的正是反對蘇聯國家原則最徹底的立場。

  討論了(廣義的)單邊裁軍問題之後,我想再回到向裁軍方面努力的單邊可行步驟的建議。我不否認這一有限度的單邊行動的形式蘊含一定風險,但考慮到目前的談判方法久議不決,將來談判成功的前景亦極不容樂觀;又考慮到軍備競賽若持續升溫將蘊含更大的風險,我認為此項行動的風險在實踐中和在道義上都是值得承擔的。目前我們陷入了一個生存機會的泥淖,我們得寄望最好的情況發生。如果我們有足夠的防輻射掩體;如果我們有足夠的時間發出預警,使一個城市的人口能實現戰略疏散;如果“美國的”積極進攻和積極防禦能夠在幾個回合的交火中控制軍事局勢[26],死亡人數也許可控制在五百萬,或兩千五百萬,或七千萬。但如果這些條件不能落實,“敵方能夠通過連續不斷的打擊,將死亡和毀滅推至其所期望的任何程度。”[27](另外我設想同等程度的威脅也存在於蘇聯。)在此情況下,“在不同民族國家面臨生死攸關的最後時刻,出現一項看似可能的協議來阻止那些極端分子、喪心病狂之徒、野心家發起恐怖戰爭的危險”,[28]我們必須摒棄慣常思維的惰性,積極尋求解決問題的新途徑,尤其應該用新的解決方案來取代我們目前的選擇。



[13] 查爾斯·E.奧斯古德,“真正贏得對共產主義戰爭的一些建議”(“Suggestions for Winning the Real War with Communism”),載《衝突解決》(Confict Resolution),1959年12月第4期第III卷,第131頁,以及“漸次單邊裁軍案例”(A Case for Gradual Unilateral Disarmament),載《原子物理學家公報》(Bulletin of Atomic Scientists),第XVI卷,第4期,第127頁起。

[14] 我認為此項條件只能是一種最理想的願望,因為削弱任何一方潛在的進攻能力都意味着在戰略上提升了對方潛在的進攻能力。

[15] 查爾斯·E.奧斯古德,“真正贏得對共產主義戰爭的一些建議”,第316頁。

[16] 伯特蘭·羅素,《常識與核戰》(Common Sense and Nuclear Warfare)(倫敦:G.艾倫和安文出版社,1959);史蒂芬·金—豪,《核年代的防禦》(Defense in the Nuclear Age)(紐約州奈阿克:友誼出版社,1959);傑羅姆·戴維斯,H.B.海斯特,(Jerome Davis and H.B.Hester)《在邊緣上》(On the Brink)(紐約:賴爾·斯圖亞特出版社,1959);劉易斯·芒福德,“人類的出路”(The Human Way Out)(《彭代爾山活頁文選》第97期,1958);C.W.米爾斯,《第三次世界大戰的起因》(The Cause of World War Three)(紐約:西可和沃伯格出版社,1959);喬治·F.凱南,(George F.Kennan)“外交政策和基督教良心”(Foreign Policy and Christian Conscience)(《大西洋月刊》,1959年第5期);理查德·B.格雷格,(Richard B.Gregg)《非暴力的能量》(The Power of Nonviolence)(紐約州奈阿克:友誼出版社,1959);美國公誼服務委員會(American Friends Service Committee)《向強權說出真理:教友會探索制衡的另一種選擇》(Speak Truth to Power, Quaker Search for an Alternative to Balance)(1955)。

[17] 喬治·F.凱南,同前,第44頁起。

[18] 美國國家計劃協會(National Planning Association of America)的報告亦持這一觀點,見《無軍備控制的1970年:現代武器技術的含意》(1970 Without Arms Control:Implications of Modern Weapons Technology)(國家計劃協會特別項目委員會“論以軍備控制獲得安全”;計劃活頁文選第104期,1958年5月,華盛頓特區)。該文指出:“不僅戰爭危險依然存在,而且這種可能性隨着時間推移會趨於增加,如果過多時間流逝而一直找不到解決方案,難免會上演為真實。”另,斯坦福研究院(Stanford Research Institute)院長E.芬利·卡特(E.Finley Carter)指出,“在應用毀滅性武器技術來謀求安全問題上,蘇聯陣營和西方同盟製造出了一個共同的死敵,這就是意外引發的核戰爭的威脅。”(見《斯坦福研究院學報》,斯坦福研究院出版,1959年第4季度,第3卷,第198頁)赫爾曼·卡恩(Herman Kahn)也有這樣的結論:“如果軍備競賽持續幾十年而不得到控制,這個世界還能夠相安無事,是很不可思議的事。”(同上,第139頁)卡恩強調如果僅僅因為戰爭的毀滅酷烈性質就相信它是不可能發生的,這不是現實主義的態度。在1959年12月27日的民主顧問委員會(Democratic Advisory Council)上,該組織的科學與技術顧問宣布:“只要我們仍固守目前的軍事政策,不去爭取簽訂意在減緩不穩定局勢的更大範圍的國際間協議,全面的核戰爭似乎不但是可能的,而且可能性還相當大。由錯誤、過失、計算問題等觸發核戰爭是一個揮之不去的危險。”還必須強調的是,這種危險不但存在於技術的失誤,也同樣存在於政治和軍事領導人的決策性判斷失誤。如果人們還記得1914年至1939年間許多政治和軍事領袖人物在指導戰爭中鑄成的大錯,就不難看到在如今的武器裝備條件下,同樣類型的領導人會將世界炸得面目全非,不論他們的出發點有多么正確。

[19] 對於現代社會的詳盡分析,參見本人的《健全的社會》(紐約:霍爾特,萊茵哈特和溫斯頓出版社,1955)。

[20] 斯坦福研究院學報,1959年第3卷,第140頁。

[21] 緣於同樣的理由,對廢止戰爭的前景而言,的確存在一種真正的前所未有的機會。人類歷史上的大部分時期人們都處於物資匱乏的生存環境,不但需要徵用大量人力(奴隸),亦需要占領額外的土地來從事畜牧業或農業,或獲取新的原材料資源。目前和未來的各種技術足以保證通過提高工業生產力和間接地提高農業生產力便能使物資財富不斷增長,而不必奴役或掠奪其他人。在當今時代和在將來,戰爭的“合理性”只能解釋人類對權力和征服的非理性慾望。

[22] 政治領袖人物是否心智正常不是一個歷史偶然事件。一旦政府將目標定在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比如沒有足夠的物質條件,卻硬要達到平等公正——就會產生狂熱和非理性的領導人。羅伯斯庇爾就是這樣的例子,斯大林亦同。或者如納粹政府之所為,試圖將一個落後的社會階層(中低階層)和經濟進步的階層(工人和商人)雙方的利益調和在一起,這也導致其領袖的狂熱和非理性。當今的蘇聯則走上了解決其經濟問題的成功之路,所以將他們的領導人定位為有常識的現實主義者不足為怪。

[23] 美國公誼服務委員會,《向強權說出真理:教友會探索制衡的另一種選擇》(1955),第52頁和65頁。

[24] 彼得·B.揚(Peter B.Young),《放棄主義者》(The Renunciationists),載《空中力量》(Airpower),空軍歷史基金會,卷VII,第1期,第33頁。

[25] 彼得·B.揚(Peter B.Young),《放棄主義者》(The Renunciationists),載《空中力量》(Airpower),空軍歷史基金會,卷VII,第1期,第33頁。

[26] 赫爾曼·卡恩,《關於非軍事防禦研究的報告》(Report on a Study of Non-Military Defense),蘭德公司,1958,第13頁。

[27] 赫爾曼·卡恩,《關於非軍事防禦研究的報告》(Report on a Study of Non-Military Defense),蘭德公司,1958,第13頁。

[28] 引自戴高樂將軍1960年4月的演說。

第九章 老年的心理問題



  關於老年的心理問題,我們首先要設法回答以下一些疑惑:老年是不是一件令人覺得窘迫的事?老年是不是人生一個痛苦的階段,要用各種各樣的詞語來粉飾?或它其實是人生的一個必然階段,一如人的青少年、嬰幼年、中年?老年問題和人生其他階段出現的問題是不是兩樣?換句話說,在這個特殊階段,我們如何生活得好,如何保持最活躍的狀態?

  人們或能意味深長地談及“生活的藝術”,或能說明衰老的藝術在整個生活藝術中亦是重要的章節,不比兒童時代和青少年時代遜色。

  顯然所有的老年問題都是在現代工業社會才出現的。一個世紀前,甚至半個世紀前,人能活到老年的幾率不大。當時能活着見到自己的孫輩或重孫輩實乃一件額手稱慶的事,而今則變得越來越稀鬆平常。很明顯老年問題是現代工業社會的產物。這首先是拜醫學進步之賜——醫學進步只是整個科學技術進步的一部分。

  此外,我們認為老年不僅可以用生物學或生理學的術語去定義,而且可以從社會的角度去定義:老年是一段毋須再外出工作的時光。這個“毋須工作”在很大程度上亦是拜工業化組織之賜。我們親見日益加速的自動化進程不但縮短了人們的工作時長,而且縮短了總的工作年限。也許半個世紀後,四十歲以上就可以劃歸“老年”行列,因為人們年過四十——除了少數人——就不需工作或者根本沒有了工作的機會。

  於是我們生活在西方社會中不但壽命延長,還極為幸運地擁有一定物質條件賦予這段延長了的壽命以尊嚴、舒適和快樂。我們都知道世界上人口過多的問題,這很大一部分是由於醫藥延長了人的生命,但工業尚未或不能生產出足夠的生活資料來與醫藥惠及民眾的部分相匹配。此時人口在增長,但長壽群體相應的物質需求卻難以滿足。我們生活在美國及所有工業化社會的人,總體而言,是有生活資料保障的,而且這些生活資料也在同步增加,從而可以避免上述困境。

  現代工業社會為人類創造了一個新的年齡段:老年。話說老年本該是一段有保障且能夠安享幸福的時光,但現代社會同時產生的其他種種現象卻不遂人意,對人的衰老問題產生了某些特殊的影響。我將提及其中一些社會問題,並設法將它們與老年問題聯繫起來討論。

  現代社會創造了一個我之前稱為“消費人”的人種,它指的是人除了朝九晚五地工作,其他興趣主要集中在消費上。

  這就像永遠在吃奶的生活狀態。男男女女都張開嗷嗷待哺的嘴,一味地吮吸——只要能消費的,什麼都不放過,從煙酒到影視,乃至講座、書籍、藝術展覽、性;只要能納入消費品範疇的,但用無妨。

  對於出售這些消費品的人而言,他們固然沒有做錯什麼。他們只是儘量提升消費者的熱情而已。但如果允許我應用本研究領域中的一些認知的話,這種做法蘊含着極大的問題,因為在消費衝動背後,折射的是內心的空虛、一種生活的無聊感。其實這更是一種壓抑感、一種孤獨感。我們在臨床中發現了這種關聯的證據,暴飲暴食和瘋狂購物往往只是表象,深層的原因是精神的壓抑或極度焦慮的狀態。患者覺得內心空虛或無助,只有通過攫取有形之物才覺得一絲心安,彷佛自己依附這些東西後變強了。

  當然這不能稱為有意識的思考過程;對意識來說,它們過於膚淺輕率,它們只能是無意識體驗的一種:用消費來補償內心空虛,而且是揮霍無度的消費。

  事實上,如果不是討論政治概念上的自由的話,我們現在體驗的自由,在很大程度上已經淪為購買的選擇自由和消費自由了。在十九世紀,自由更多意味着自由地擁有私產,自由地將我的私產投資到我認為合適的行業。但在如今的社會中,私產概念相對於工資收入而言已大大淡化。我們感到自由的事情更體現在自由地購買和消費上。也就是說,在面對五花八門、琳琅滿目的商品時,我們能宣稱:“我要這種牌子的煙。我要那種型號的車。我要這個,不要那個。”正是因為參與競爭的各種品牌實際上並無本質不同,消費者感到他們自由選擇的餘地非常大。我想如果問人們什麼是理想的天堂,要是他們足夠誠實,很多人會想象天堂是一個巨型的百貨店,在那裡每天都能買到不同的新商品,或許還總能比鄰居買到的多一點。

  永無休止的消費驅力含有某種病態成分,其危險在於即使消費的欲壑得以填滿,內心消極、空虛、焦慮、壓抑等問題並沒有真正解決,因為從某種角度看生命仍然是沒有意義的。

  《舊約全書》告誡說,希伯來人最大的罪惡是他們生活在富足之中卻沒有愉悅。我覺得我們的社會批評家亦可以這麼說,我們生活在富足之中,而且玩樂和興奮觸手可及,但我們的愉悅依然少得可憐。

  我在討論這種現象時與老年問題聯繫起來只有一個原因,我擔心人在年老色衰之後很可能變成一個“超級消費人”。這些人有的是時間,不但可以朝九晚五地消費,甚至可以朝九晚十二地消費,他們一天的主要活動就是消費。他們也許是年輕人眼中變得有些不堪的一群人;他們現在已經完全惰怠了,只能去消磨時間。

  我們似乎有着一種特別的天性,願意下很大力氣來節省每一點時間,但當我們將時間節省下來後,又尷尬地發現不知拿這些時間幹什麼才好。於是我們開始打發時間。我們的娛樂業教會我們如何在不知不覺中打發時間,其實是教會我們在消費娛樂項目的同時,有意識地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義的。如我前述,我們面臨着一種在衰老嬗變過程中存在的危險,即所有這些多餘的時間極有可能將老年人轉化成完全被動的、只會消磨時間的超級消費人,而他們消磨時間的方式在專家們的眼中還很體面。果真如此,我認為這是令人極為痛惜的。

  事實上老年是一個極大的挑戰和極好的機會。老年階段可以成為人一生中最好的時光。因為老年人卸下了謀生的重擔,不必擔心丟掉飯碗,更不用心事重重地想着如何討好上司以獲得升遷;他們現在是真正自由的人——想象我們睡夢中的時光,我們的夢境是多麼創意無窮、多麼遠離拘束,這幾乎就是老年的生活。

  年老者,姑且定義為六十五歲年紀以上,的確還有機會好好生活,他們可以煥發活力,將過日子本身當作一門職業。他們還能夠真誠地審視自己在生活中遇到的精神和宗教的問題。我覺得在過去的人文歷史上,人們多半無法活到這把年紀而仍有精力和時間來嚴肅認真地細細琢磨這些問題。

  如果你是一位體力工作者,你會感到過於疲憊;如果你不從事體力勞動,則對成功的渴慕和對成功的懷疑都可以使你同樣心力交瘁,無法真正思考生活本身的各類問題。我們偶爾也會談論這些話題,通常在星期日:人生的意義究竟何在?我是誰?我在世界上處於一個什麼位置?這一生一世的所有活動究竟有何原因或目的?這些也許是你從星期日牧師的布道中能夠聽到的設問,但一到忙碌的工作日,我們既沒時間又沒精力去關心這些問題了。

  未來的自動化時代,當人們最終也許每周只須工作十幾二十小時,那時的人將第一次迫使自己面對這些關乎生存中真正精神層面的問題。

  而步入老年的人們現在就有機會提出這些問題,這些問題不僅僅作為理論提出,而是他們確想一探究竟。我是誰?我的生活目標是什麼?我的生活在本質上與什麼有關?他們更有機會面對死亡問題,這歷來都是生命哲學的一部分,是任誰也無從逃避的終極現實;他們能夠在生命終結於死亡這樣一個角度來審視生命。

  如果我說生命終結於死亡,寄希望於來世的基督教或猶太教人士恐怕不能接受。但我認為他們會同意我的這個觀點:即便一個人相信來世,在來世這個完全陌生的國度里享受的也不是一趟預付了導遊費的旅行。這不是一條愉快的旅途。我們若想通過這條旅途參與那些不同宗教體系有着不同描述的來世生活,則我們的現世生活必須要留下一些痕跡。我們信或不信一種宗教對來世的特定表述或教義其實倒不是至關緊要的,因為這始終意味着我們必須先在現世嚴肅地面對死亡,在這個問題上不應偽裝或逃避。

  我仔細觀察了嚴肅對待生命的基本問題這件事,並考慮這些問題應該如何作答。消費人的對立面是什麼?一個人若生活空虛、消極,將時間用於——或毋寧說浪費在——無謂的消磨上,他的對立面是什麼?

  這亦非三言兩語能解釋清楚的問題,但我可以從一個廣義的概念上說,與之對立的主要是產生興趣。不幸的是我們將興趣這個詞用濫了,它的本意已幾近喪失:“興趣”這個詞從拉丁文inter-esse而來,意思是“進入”某事裡面的狀態,也就是說,它要求人們能夠超越自我,離開我的“自我”那個狹隘的包圍圈——那裡圈着我的抱負、我引以為榮的財產、我引以為榮的知識、我的家人、我的妻子、我的丈夫、我的所有、我的一切。它要求人們忘掉所有這些與我有關的概念,伸出雙手,擁抱一個與我相對的、在我面前的世界,無論這個世界是一個孩子,或是一朵花、一本書、一個想法、一個人,或任何東西。

  興趣意味着積極主動,即亞里士多德意義上的積極主動,或者斯賓諾莎意義上的積極主動,而不是現代社會的忙忙碌碌,似乎每人每時每刻都有做不完的事。在這個意義上,一個人若能不做事情安安靜靜地坐上一兩個小時,說不定比我們大部分忙得團團轉的人都更積極主動,這顯然是更難做到的事。所以對老年人來說,真正面對的問題就是要有能力分清什麼是外在意義的忙忙碌碌,什麼是內在意義的積極主動。

  虛假活動這樣的現象不應被忽視。它不僅在一個忙碌的層面存在問題,更是人們對感情活動的自我欺騙。我舉個聽起來有點牽強的例子——儘管牽強,但它強調的部分與上述論點是有關的:A先生正在接受催眠術,我們假設現在是上午九點。他的催眠師對他說,下午三點他要脫去外衣,而且他要忘記受過暗示這件事,除非接到其他暗示。現在我們再假設你在下午兩點半見到A先生。你和他談論天氣、談論政治、談論你那時碰巧感興趣的話題。到了三點前一分鐘,A先生說,“今天怎麼這麼熱,真是的,我得將外衣脫了。”

  要是那天恰是天熱,你不會起任何疑心,或就算天冷,但室內暖氣燒得很熱,你也覺得他的反應很正常。但如果那天天既不熱,室內溫度也不高,你對A先生感到熱的行為會大惑不解。你會想到他可能發燒了,會建議他去看醫生。但不管怎麼說,你相信A先生的確感到熱,他有脫去外衣的需求。但是如果上午A先生接受催眠術時你在場,你就會清楚A先生感到熱的這整件事只是催眠師的暗示所誘發的結果。但這個現象仍很有意思,因為A先生需要讓他的行為看起來有一個名正言順的解釋。他不能在三點鐘直截了當就把外衣脫了。他得找個理由。你如果不在上午的催眠現場,你一定會相信他真的感到熱。

  這只是一個特別的例子,此類現象多有發生,甚至不必動用催眠術。只因我們跟着公眾輿論,或諸如此類的暗示,我們就會生出一些不真實的感覺。而後我們就得找到某個理由來為似乎是由這種感覺觸發的行動正名——我們得使行動合理化。比如說,如果你屬於文化精英,你或許會感到畢加索的畫很出色,當得起偉大藝術作品之名。但是如果你不斷被灌輸畢加索創作了極為出色的繪畫,你去觀看畢加索的作品,也會感到這些畫很偉大,雖然實際上你什麼也感受不到。所發生的無非是你認為感受到了什麼。很多人不能全然區別這兩者的差異:一種是真正的感覺,是基於實際的,是一個人的整個心理系統對正在發生的事物的真實反映;另一種只是關於感覺的想法,它看上去和真實的感覺很相似,但它不是真實的感覺。

  假設一個人內心只有一個實驗室,他試圖在裡面觀察,也就是說,觀察自己的生活,他會發現他常常堅信自己感覺了一些東西——興趣、愛、快樂,或其他情緒——這時他擁有的其實是一些關於感覺的念想。

  而在很多場合,他的感覺是一種虛假的感覺;他受到的文化灌輸暗示他應該這麼去感覺;不少情況下他感覺到了“應該感覺”的東西,卻不知真正的感覺和虛假的感覺之間是有差別的,虛假的感覺不過是一個念想。

  我們說這些虛假的感覺與真正的感覺——真實興趣、積極參與、熱切尋求——相去甚遠。如果生活有趣,人就會饒有興味;否則生活無聊,人就會不遺餘力尋求驅逐這種無聊的計策。通常人們在提到令人壓抑的無意識說辭時會想到諸如戀母情結或亂倫慾念等等,但我認為也許沒有什麼比無聊的情緒更令人壓抑的了。

  現代文化中,無意識的無聊狀態占了很大比重,因為人們極為缺乏真實的生活體驗,廣播電視節目和類似消費項目便大行其道。我們的社會對人們灌輸一種觀念,即索然無趣是很不體面的,至少是失敗的象徵,而“成功人士”總有其熱衷的某些事物。正因如此,當我們感到無聊時,就必須找興奮點去替代這種情緒;但在實際中我們所找的興奮點往往只是受到教義灌輸而形成的念想,即某些場合或某些人應該是令人興奮的。

  不難看出上述的興趣之於無聊問題與老年問題是有關係的,老年人正面臨興趣缺乏但又時間過多的狀況。

  老年的另一個心理特點是,一個人在暮年的性格常常比在年輕時更接近本真、更率性——年輕時有職業在身,必須笑臉逢迎;丟了工作得去找,找到了又不能再丟。有時人們覺得一個人步入老年,在各方面會自動退化。但這不見得必然是退化的因素。尚未步入老年時,他們有必要在世人面前展現自己活力四射的英姿;到了沒有必要故作姿態時,他們流露的退化也許正是長期隱藏之物。

  我們都知道在人生的工作階段,我們中即使不是大部分,也是相當部分的人,會投射一種心理學家有時稱為面具性格的東西:我們意欲凸顯自己個性中與某個正在從事的具體工作最相適宜的一幅畫面。但如果他是一位外科醫生,一位傑出的外科醫生,他毋須刻意表現這種外在的東西,因為首先病人幾乎很少接觸外科醫生,其次病人只關心醫生的手術水平是否高,他們不關心醫生是否笑容可掬。如果你是鋼鐵廠里一位熟練技工,你亦同樣毋須滿臉堆笑,因為你的技術過硬,工友能對你信賴,這才是最關鍵的。可是在當今大部分職場和專業中,在我們官僚主義盛行的社會裡,一個人能不能討別人喜歡變得非常重要,有時甚至比其技術水平更重要。當然如果你既有才華又討人喜歡,那簡直是個寶;無論如何,言行舉止令人產生好感的確是非常重要的。

  然而當你不再需要強顏取悅時,為什麼不將不豫之色表露出來呢?為什麼不最終鬆口氣:這下可以展示出真正的自我了!這樣說並不意味世間竟有眾多不快之人,只是說有一部分人因年老而卸下面具,因此不能將老年的不甚令人愉快的性格歸咎於因衰老而退化。事實上很多老年人第一次感到他們可以無拘無束做回真正的自己。

  這種解釋不僅適用於那些脾性乖戾者,也適用於一些心地善良的人。如果你在做生意時盡想着給人好處,別人會覺得你腦子有問題;你一定會對此有所覺察,因為別人和你打交道時目光有點異樣。結果你開始對內心的善意感到害羞,即使你想將一些商品白送給那些買不起的人,也得壓制這種衝動——這種壓制也許你自己都不覺得——因為如果你白送東西給人,就算經濟寬裕可以這麼做,但長期受到社會馴化的結果是你這樣做很傻。

  而到了老年,你可以回歸本真隨心所欲地行善,你會擺脫在過去受到的某種社會常態的限制,變成一個更為熱心腸的人。

  我的意思是說,無論是體現你好的一面還是差的一面,老年人都被賦予機會——而且他們的確也常常利用這個機會——允許自己按照本來的性格生活,而不是為了出人頭地展現出某種引人注目的性格。

  因此為了真正理解老年人,我認為重要的一點是了解他們性格結構的不同形式——和了解年輕人的性格結構同等重要。我建議對老年人的研究應涉及性格結構以及性格差異層面。有研究發現人群中一個顯着的性格差異,是一部分人傾向於熱愛生命,熱愛一切生機勃勃的東西;另一部分人則反其道而行之,傾向於熱衷死亡,吸引他們的是衰敗、無活力的事物。

  我在《人心》(The Heart of Man)一書中關於這些研究有詳細評述,在此僅就上述觀點作扼要說明。大部分人相信所有人都是熱愛生命的,但實際並非如此。有一小部分人的確更被衰退頹敗的東西吸引,而不喜歡鮮活的事物。他們更喜歡所有機械的、無生命的東西。我用了兩個詞“戀死型”(necrophilia)和“戀生型”(biophilia)來區別這兩組不同類型的人。

  你有時可以從一位母親身上觀察到前一類人的影子,她喜歡談論孩子的疾病。如果她的孩子活蹦亂跳地回家,這位母親是注意不到的,但孩子略有懨懨的神色,她馬上就注意到了。當然你會說作為一位母親注意到孩子身體不適這很正常。但我們還可以看到很多人眉飛色舞地談論喪葬、死亡、疾病,他們最熱衷的話題莫過於他們的病史;而老年人與年輕人相比,有這類傾向的人數又因披上合理外衣而極大地增加了。

  當我們日漸衰老,都會關注醫藥;我們或多或少都會患上一種或幾種疾病,很快我們在某幾個專科就成了大半個醫生——當然我們希望這樣的專科越少越好。現在如果我們周圍有一個“戀死型”的人,他看到自己患病在身,也許最多只能活十年、十五年,死亡就會日夜縈繞在他心頭。他發現他不再需要壓制自己的戀死傾向,他現在可以公開地大肆談論疾病和死亡。他對周圍和他一起生活的人不但造成一種煩擾,更造成危險,因為他在以一種具有快意的感覺來散發陰森沉鬱的氣氛。對他而言,當然不會感到陰森沉鬱,這本來就是他津津樂道的話題——疾病和死亡——但是對那些熱愛生命的人來說,這無疑是極其可怕的。

  倘若你無從得知面對的這種人廣義而言是一種病態,你就很容易和他一起陷入陰鬱消沉的氛圍無法自拔——尤其是當你對這個言必稱病痛者抱有同情心的話。

  我認為一個人如果關愛老年人,就應該非常清楚這種熱衷談論疾病、死亡、喪葬等話題的現象完全不是老年過程必然出現的結果。大部分情況下,這只是某一類人一生都具有的某種傾向的更無遮攔的表露或顯現,也即是說,他們感到興奮的其實是一件不應該感到興奮的事情——衰變。

  另一個與老年過程有關的心理態度上的差異來自獨立和依靠之間的差異。我們所有人都是獨立的。我們有各自的工作,我們不再花父母的錢。但我們又有依靠的一面,比如我們會依靠雇主,會依靠公眾輿論,如果你的職業是醫生,你很可能有賴於你的病人的滿意程度。但無論如何,只要我們能靠本事掙錢養活自己,都會覺得自己是獨立的。

  可惜,獨立或自由並不如想象的那麼唾手可得。個人發展的基本問題之一,用心理學術語來說,就是人的個體化問題。一個個體怎樣才能成功地從子宮中的胎兒成長為獨立的人?

  這無疑是一條漫長的道路。顯然一個人還在子宮裡的時候,不是獨立的,即便生理意義的獨立也談不上。當呱呱墜地,其在生理意義上取得了獨立,而在心理意義上仍不是獨立的。事實上新生兒最初的幾周更接近胎兒的狀態而非人的狀態。一個新生兒必須完全依靠母親。嬰兒不會將母親視作另一個“人”,彼時母嬰以一種共生的形式存在。嬰兒是不能區別“我”和“非我”這些意識的,嬰兒的整個世界就是“我”。如果母親期盼她剛滿月的孩子對她表示愛意,那委實有點異想天開。事實上,母親即使期盼周歲的幼兒對自己表示愛意,無疑也屬奢望。

  這個成為“我”的過程是人類發展的基本形式之一;在這個過程中,單獨的個人既學會與世界發生關係、對世界發生興趣,又學會自我獨立、對自我生存負責。

  有些嚴重的患者一輩子都未能脫離那種母嬰共生的狀態。有一類精神病患者無論情感上和實際生活中都希望待在母親的子宮裡,希望與母親保持這種共生的聯繫,或者找一個替代母親角色的人與其保持這種關係。

  這些病患達到的成長階段不同:有的仍停留於吮吸母乳的狀態;有的長大些,停留於坐在母親膝頭的狀態;有的又長大些,只希望牽着父母的手。我們說只有當一個人完全成熟才稱得上獨立,也即是說因為其實際上與世界相屬,才能站穩腳跟;因為這時的人不隸屬於某一個人,而是與世界關聯,這種關聯是基於其對外部世界的興趣和愛。一個人只有在這種關聯中才談得上真正獨立;但很多人都未能到達這一階段。

  有些人社交能力很強,經濟能力也不差,但他們不見得就是獨立的。這種缺乏獨立性表面上難以看出,因為他們的社會地位掩蓋了這一缺陷。有許多商人或專業人士都得依賴他們秘書的意見、妻子的意見或公眾的意見,然而他們的意識中卻認為自己是非常獨立的。

  我要着重說明老年與這種性格特徵的關係,這和第一個提到的熱衷活力還是熱衷衰亡的老年問題是非常相似的:人們看到一個老年人顯露許多依賴別人的跡象,往往就認定這是他的衰老使然。殊不知這並非衰老,而是這個人固有的依賴型性格使然,只是到了老年他可以更無忌憚地表示而已,因為人們普遍認為老人依賴他人是無可厚非的。這裡你可以觀察到某種類型的老年人感到無能,感到需要別人來保護他們的全部心理層面的問題。我們的文化使他們在老年找到一個很好的藉口,將依賴他人變成了一件堂而皇之的合理事,而全然不覺這種依賴傾向其實在他們三四十歲時就存在,只是那時掩藏在意識深處隱蔽得比較好。

  這再次說明我們不能屈從於問題的表面現象,而應該看看它的實質是什麼。也即是說一個人的某種性格特徵一直都存在,它應該得到矯正,甚至輔以治療手段,而不是將它作為衰老跡象。

  到了老年表露得愈發明顯的性格特徵差異遠不止這兩種。另一個例子是人們可能表現的嫉妒。一個人在奮發有為的年輕歲月,嫉妒總是控制住或者壓抑住的,因為顯露嫉妒會使別人對自己印象不佳。假如一個人現在是個初級經理,他若想晉職就必須掩蓋嫉妒這種性格,而且他還得拼命表現得不羨慕任何東西。

  然而當這個人步入老年,嫉妒心就會不加掩飾地隨處流露——他似乎有了更多令他嫉妒的事物。他可以嫉妒年輕人,甚至嫉妒沒有疾病纏身的老年人。這個問題再次說明我們不應被一種假象蒙蔽,認為人到了老年都會加重嫉妒心;其實這種性格特徵之所以現在顯現,是因為老年給了這種性格特徵有意識顯現和發泄的機會。他還是過去的他,不曾改變什麼。

  你也許會問,倘若你的心理剖析有道理,人們對此能做什麼?首先,我認為釐清行為表現的成因這一點,就有助於人們針對性格特徵本身作出回應和改進——那些看似由於年老而產生的行為表現,它的成因不是年齡,而是出於其固有的、過去藏而未露的性格特徵。其次,我想說的是,一個人即便年逾花甲,改變其性格特徵仍然為時不晚。一個人在多大程度上改變性格或有多少改變性格的可能性,年齡本身不是主要的影響因素。能否改變性格取決於其是否有生命力、下決心改變的願望是否強烈、興趣在什麼地方,以及其他許多方面的因素。

  有人即便不是故意顯得先知先覺,仍會認為二十一歲的年輕人性格形成後是難以改變的,因為其性格中缺乏某些成分,所以不管二十歲還是三十歲,都是一樣的——要是無能,就一輩子都無能。但我見到過七十歲的老人脫胎換骨地完全改變了自己的性格,只因他們到了古稀之年生命力依然旺盛;而且他們覺得到了古稀之年,才第一次有機會真正作出改變,重新思考他們想要成為什麼樣的人。我不相信年老本身必然成為妨礙性格改良的攔路虎。

  所以我再次強調的是,一個人不應該被某些看似老年造成的表面現象所蒙蔽,將一些原本就屬於此人性格的部分歸罪於衰老的結果。而且,老年人不能改變性格的疑慮同樣是沒有根據的,不能改變性格不是因為年邁,而是因為缺乏意志、缺乏能量、缺乏活力、缺乏勇氣。

  而且我們還要避免一種情況,如我前述,將老年人轉化成一個完全的消費人;我們不應該在老年人本身等待迫近的死神時,教他如何體面地打發剩餘的時日。我們應該做的,不是擺出高高在上的架勢嫌棄老年人,至少我們對待老年人的態度和對待青年人的態度應該一致。我認為對任何人的貶抑都是不合法理的。如果一個人在生活中遭遇挫敗且到頭來無法補救,你可能對其充滿同情;但我們也可能對許多三四十歲的人就抱有同情,因為我們已經預知他們將來會遭遇挫敗且同樣無法補救。

  這不是一個老年的問題,這是人類生存之道的問題,關乎我們每一個人。我認為很重要的一點是我們應該多思考如何幫助老年人,讓他們煥發更多生機,對外部事物產生更大興趣;社會常常將老年人定位為被動的消費人,我們應該幫他們擺脫這一窠臼。

  概括地說,這一領域尚有大量研究需要展開,如同在教育領域一樣。其實老年領域和教育領域有很多共通之處。如果一個年輕的學生只將上課看作一件花錢購買的消費,你怎麼樣引導其轉變這一思維,將學習變成一件主動感興趣的事情?這種現象也存在於老年人。你怎麼樣幫助老年人變得比過去更具活力,而不是任由他感到活力衰退?我認為這方面的研究定是大有裨益的。怎樣喚起一種積極參與的興趣?是否可以通過座談、閱讀、開始新學一門藝術?或甚至喚起老年人對參與政治的新興趣?我這裡指的政治,不是那種讓你讀報聽新聞,然後人云亦云地附和的政治;而是自我警醒、自我判斷,對事件作出自己的分析評判,面對現實,充滿責任感的政治;也即是說,對周遭正在發生的事情作出回應,這種回應是人類成員的應盡之責。

  總之,老年人和年輕人一樣,都應該對周圍的世界反應更加敏銳,反應敏銳意味着負責。“反應”和“負責”源自同一拉丁文respondere(回應)。老年人應該學會將消遣(recreation)變身為再創造(re-creation),這是一種使生活具有創意的新能力——他們並不需要成為畫家或詩人,也不需要擁有任何職業,唯一需要的是使自己充盈着活力,對整個世界享有真實和普遍的興趣。

生命之愛

作者 埃里希 弗洛姆 寫於不同歷史時期 整理於一九八六年

序言



  這裡所記錄的是伊利希·弗洛姆一生第八個、也是最後一個十年中的思想。他永遠不停地工作着,不停地閱讀、寫作、計劃、研究,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仍然對世界敞開心扉,充滿好奇。他畢其一生精力而成的十卷集着作正是在這十年中達到高潮和臻於完善的。做為一個清醒而嚴厲的警世者,他在評價這個時代的時候總是不斷地運用自己在這一階段中形成的觀點。於是,我們獻給讀者的這部誕生在無線電播音室里的思想錄,成了弗洛姆全部着作的一個有趣補充。它的價值主要不在於它的新奇,而更多地在於它的活力,在於作者對自己如此深信不疑的思想所做的那種富於特色的表述。這些談話大部分是在盧卡諾地區弗洛姆的公寓裡錄製的,還有一些則是在蘇黎世我們的播音室里。讀着它,我們又一次生動地經歷着與這位偉大的長者進行過的那些會面和對話的場面。
  除了早期的一些用嚴謹的、學院式的德文寫成的着作外,我們現在所知的大部分弗洛姆的德語着作都是由英語翻譯而來的。而在這裡,他又重新使用了他的母語,這對於擺脫書面語言的限制而充分發揮他的風格是很重要的。馬西亞斯·克羅狄烏斯曾經說過,書面語言就象一個能把美酒變成水的邪惡的漏斗。在這裡,我們使用的是弗洛姆講話的原文,凡是聽到過他講話的人,都可以在讀到這本書的時候重溫那種體驗。
  我同他的第一次會面是在1970年的蘇黎世斯多爾漢。我們討論着第二天要錄製的關於富足和由此而產生的厭倦等一系列談話的內容。他坐在我的對面,臉上帶着那種特有的專注神情,完全不被局圍的環境所干擾,講述着他的思想輪廓。當他娓娓而談的時候,我不覺鬆了一口氣,心裡想:這下好了,希望他一直這樣談下去。但是只過了一會,他的話鋒一轉指向了我。他想聽聽我的不同看法,更重要的是向我打聽他將面對什麼樣的聽眾。他堅持認為自己對德國的生活非常熟悉,並認為自己應該儘量地接近那些聽眾,他有這樣一句座右銘:用他們的語言講話,但並不只揀他們愛聽的說。他準備得很充分,身邊帶了一大堆筆記和草稿,在我們談話時還不停地往上寫着什麼。但是第二天早上,他卻兩手空空站在我面前。我們開車到了播音室,他進門就立刻坐到話筒前,即席發表了他的六篇演講,每一篇都是精確的二十九分鐘。他提出的唯一條件是我必須在場:他需要一個講話的對象,一個他的那些看不見的觀眾的代表。
  弗洛姆專心致志於他的課題,做着蘇格拉底式的哲學漫遊,似乎已經忘記了我的存在。正在這時,我發覺在那道把我們隔開的控制室的玻璃牆後面有些異常。儘管弗洛姆在當時的歐洲還不大為人所知,但蘇黎世播音室的人們已經有所風聞那幾天將播出一個值得一聽的節目。技師、秘書、守門人,甚至一些在我的編輯室里工作的同事們,此刻都擠到控制室里,站在那兒專心致志地聽着。我個人認為,無線電廣播這種形式與聽眾“對話”的能力是很有限的,我們一定不能對此期望太多,而應該試圖找到一個適用於這種傳播媒介的間接談話方式。但弗洛姆證明了他對於我的結論是一個例外,那些冷冰冰的儀器對他毫無影響。他輕鬆地跨過了媒介帶給他的一切障礙。對話是弗洛姆思維整體中的一部分,那些看不見的聽眾對他來說並不只是一些會思想的舞台道具。聽眾和他們對他可能作出的反應已成為他思想中內在的實體,他可以一面談話,一面傾聽。
  他愛講故事。有時用來回答提問,有時用來解決學術上的難題。我每次拜訪弗洛姆都會感覺到:當我離開他時已和剛才進去時判若兩人:我帶走的是一個清醒的頭腦,感到充滿活力,而對於那些壓迫着我們,使我們易於陷於絕望的力量卻不那麼恐懼了。
  使他成為這樣一個特殊人物的不只是他的博學。這是生活和理論的相互作用。活着,就意味着一次又一次的誕生。弗洛姆寫道:我們中的大多數人在生活還沒有開始的時候就死去了,這是一個悲劇。這一頓悟促使我們永遠用新鮮的觀點看待事物,永遠去發現新的途徑。弗洛姆不需要自己的信徒,也不希望為自己建立一個學派。
  1974年1月5日深夜,南德廣播電台播出了題為《以生命的名義》的自傳。在那從容不迫的兩小時內,伊利希·弗洛姆給我們講述了關於他自己的故事。一位正在斯圖加特排演萊辛的經典劇目《智者納旦》的女演員離開劇院回到家裡,打開收音機收聽了這個節目。節目剛一結束,她不顧深夜給我打來電話,暢談她的感想。她說,她離開了一個納旦,只是為了在另一個現世的納旦中發規自我。[註:《智者納旦》,是萊辛1779年的劇作。主角納旦是一個猶太商人,頭腦聰明理智,行為高尚俠義。他以三枚戒指的故事說明,世界三大宗教都有價值,關鍵看它們的實踐。這裡指喻弗洛姆是一個能把握世界各種文化的內在聯繫和共同點的學者。]

一、現代社會中的富足與厭倦

哲學家勾畫了一幅畸形社會下青年的“反抗”形象:他們反抗消費社會,卻又屈服於另一種消費主義;他們期待着毒品的迷幻;期待着性交的激動;期待着搖滾樂隊強烈的節奏。他們希望這一切將他們麻醉,將他們從地上托起,然後消失在虛無中……

  如果要在這裡討論“富足與厭倦”,首先必須搞清這兩個詞的意思。進行任何討論的先決條件都是澄清定義,這裡也不例外。如果我們抓住了一個詞的歷史、內涵和其派生的意義,就能更好地理解由這個詞所限定的某些問題。
  我們開始注意“富足的社會”(the Affluence Society)這種說法是在1958年,當時約翰·肯尼斯·蓋爾伯利斯寫了一本以它為題的書。“富足”(affluence)和“液體”(fluid)一樣,都來源於拉丁文動詞“fluere”,意為流淌(to flow)。“富足”(affluence)照字面上的意義就是“涌流”(overflow)。但是,我們大家都知道,“涌流”可以是一件好事,也可能是一件壞事。如果密西西比河在一次洪水泛濫中“涌流”出它的河堤,就成了一場災難。但如果一個農夫獲得了好收成,打下的糧食從所有裝滿了的穀倉中“涌流”出來,又無疑是一件好事。這樣,由此而來的“富足”就成了一個褒貶不定的含煳詞。我們可以用它來指使我們的生活成為一種享受而不只是為了生存而搏鬥的豐盛,也可以用它來表示浪費、過量甚至致命的無節制。
  “豐盛”(abundance)和“浪費”(superfluity)的意思都沒有絲毫含煳之處;儘管從詞源來說,它們幾乎同出一處。abundance(豐盛)一詞來自拉丁文unda,意即波浪,而英語中來自這個拉丁文的一些詞至今仍然保有“波浪”的原意,如“undulate”(波動、起伏)和“undulant”(波浪形的)。這樣,“abundance”(豐盛)也具有了“overflow”(涌流)的意義,包含反面的意義。一塊肥沃的土地能夠給我們提供比基本的需要更多的東西,象《舊約》中說的“流淌着奶和蜜的土地”。又假如你去參加一個極為豐盛的晚宴,也許你會把它形容為“酒池肉林”,也就包含了貶意。你是在批評主人大手大腳,寅吃卯糧。
  但是如果專指“overflowing”(涌流)的反面意義,我們就會想到“superflowous”(多餘、過剩)這個詞。它和“Affluent”一樣,來自拉丁文“fluere”,指無意義的,浪費的。如果你對一個人說。“你去這裡是多餘的”,你實際上是在說:“你為什麼還不走開?”而不是說“有你在這裡可真好!”但如果你用“Affluent”(豐富的)來形容晚會上的葡萄酒,卻是一種好意。所以,我們在任何時候使用“Affluence”這個詞,都應先明白自己指的是一種褒義的、有生氣的“豐盛”,還是一種貶義的、令人厭惡的浪費。
  現在我們再來看看“ennui”(厭倦)這個詞。我們發現它的基本詞意比通常賦予它的無聊、不滿和厭煩等含義更加強烈。“Ennui”和英文“annoy”(使煩惱、打攪)同出於拉丁文“inodiare”,意為“令人噁心”和“令人憎惡”。
  弄清了上述那些詞的來龍去脈和互相關係,我們不禁要問:難道浪費不是必然要導致厭煩、厭惡和憤恨嗎?果然如此,就應對於我們富足的社會提出某些我們原來不願正視的疑問。“我們”是指那些建成了工業化的國家,如美國、加拿大和西歐。我們是生活在富足中嗎?在我們的社會裡誰生活在富足中?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富足?是一種豐裕的富足還是一種過剩的富足?簡而言之,是好的還是壞的富足?我們的富足是否產生了厭倦?富足是否一定產生厭倦?一種好的、豐裕的、沸騰的、不會產生厭倦的富足到底是什麼樣子?這些就是我想在這裡討論的問題。


消極的人

  在此之前,我還想先就心理學這門學問做一點說明。因為我本人是一個心理學家,在講話中就會常常涉及到這些東西。我希望你們從一開始就能理解,我所持的是一種深層心理學的觀點,換句話說,就是心理分析學的觀點。我想簡單地提一下,可能你們中間許多人都知道,存在兩種對於人類心理進行研究的方法。當今學院派的心理學研究主要從行為主義的角度入手。換句話說,這種研究的對象必須是能夠直接看到和觀測到,從而能夠衡量的有形事物。它認為那些無形的事物是無法衡量的,至少是無法足夠精確地衡量的。
  心理分析學的方法不同,目標也不同。它對於人類活動和行為的研究不局限於那些可見的事物,而是要求深入了解行為的本質和隱藏在行為背後的動機。我可以舉幾個例子來說明:你可以描述一個人的笑容,笑是一個動作,可以用照片記錄下來,也可以用面部肌肉的活動進行表述。但是你又十分清楚地知道,有各種不同的笑:商店裡售貨員小姐訓練有素的笑;一個明明對你充滿敵意但又要掩飾着敵意的對手的笑;一個久已想見到你、而今終於如願以償的朋友的笑……你能夠分辨出上百種出於不同的心理狀態而產生的笑。他們都在笑,但是表達的內容可有天壤之別。沒有一架機器能夠分辨這些區別,只有不是機器的人——比如你——可以做到。你不僅用你的頭腦,而且還用你的心——請允許我使用這個如此古老的說法——去觀察。你用全身心去感受,你能感受到眼前的笑容。如果沒有這種感受事物的能力,你的一生將會失去很多樂趣。
  再來看看另一種完全不同的行為:一個人在吃飯。吃飯就是吃飯!可是你看看他在怎樣吃?第一個人在狼吞虎咽,把面前的飯菜一掃而光;另一位坐在桌子前裝腔做勢,一看就知道是在賣弄自己合乎規範的作派,一點一點地吃掉盤子裡的東西。還有一個人不緊不慢地吃着,享受着那份食物,從吃飯中得到樂趣。
  我再來舉一個例子。一個人在那裡大叫大嚷,滿面通紅。你於是得出結論——他發怒了。他確實發怒了。但你再仔細地看看他,然後心裡想:這個人到底怎麼了(也許這個人你很熟悉)?你會突然意識到,他是害怕了,被什麼嚇住了,而他的勃然大怒只是對於自己內心恐懼的反應。再看得透徹一點,你又會發覺,這是一個徹頭徹尾地感到自己孤立無助和軟弱無力的人,他什麼都怕,實際上害怕生活本身。這樣,你通過觀察做出三個結論:他在發怒——他在害怕——他深感絕望。這三個結論都是對的,但它們分別達到了被觀察者心理結構中的三個不同的層次。最後一個結論最深刻地說明了他的內心活動,而第一個結論只是停留在表面上。如果你只看到另一個人在對你發脾氣,也許就會照樣回敬他;若是你能夠看出這不過是一個以憤怒來掩飾他的恐懼和軟弱無力的人,就可能採取別的辦法接近他。也許當你設法使他不再感到害怕以後,他的憤怒也就跟着消失了。一個心理分析學家所感到興趣的不是人類可以從外部觀察的行為,而是一個人的內在動機,一個人的意圖何在,他是否清醒地意識到這些意圖,感興趣的是一個人行為的質量。我的一位同事西奧多·里克曾經說過:“心理分析學家用第三隻耳朵來聽。”他說的絕對正確。還有一種大家都熟悉的說法,叫作能從書中字間的夾縫裡看出名堂來。人們不僅能看到眼前的事物,還能透過它們看到更多的東西,能看見一個人的內心。而一個人的所有行為不過是其內心的表達和顯現,因此常常帶有由其整個人格所決定的色彩。每一個具體的行為都只能出自一個具體的人,只有他而不是任何別人能使這一行為的細微末節帶有某種特徵,這就是為什麼沒有兩種完全相同的行為的原因。正如沒有完全相同的兩個人一樣。他們可能彼此相象,可能相互聯繫,但決不會完全相同。決沒有兩個人用相同的姿勢舉起一隻手,或用相同的姿勢走路,或以相同的姿勢歪着頭。有時你還沒有看到一個人的臉,但從步態就能認出他是誰。一個人的步態和一個人的面孔一樣可以做為他的特徵,有時甚至是更明顯的特徵,因為步態比表情更難改換。我們可以用表情來掩蓋內心,這是其他動物所做不到的。做過這番分析之後,我再來談談消費主義。我把它做為一個心理學的、更確切地說是心理病理學的問題來看待。你可能要問,這是為什麼?我們大家都是消費者!每一個人都離不開衣、食、住,我們需要並且使用了很多東西,而這種現象就稱之方“消費”,這裡面有什麼心理學的問題?這是很自然的——為了生存必須消費!但是且慢,就算你說的有道理,我仍然認為,我們已經到了為消費而消費的地步:這是一種被貪婪所驅使的消費,一種不斷膨脹的欲望驅使着我們身不由己地去吃、去買、去占有、去使用的無生命價值的消費。
  做過這番分析之後,我再來談談消費主義。我把它做為一個心理學的、更確切地說是心理病理學的問題來看待。你可能要問,這是為什麼?我們大家都是消費者!每一個人都離不開衣、食、住,我們需要並且使用了很多東西,而這種現象就稱之為“消費”,這裡面有什麼心理學的問題?這是很自然的——為了生存必須消費!但是且慢,就算是你說的有道理,我仍然認為,我們已經到了為消費而消費的地步:這是一種被貪婪所驅使的消費,一種不斷膨脹的欲望驅使着我們身不由己地去吃、去買、去占有、去使用的無生命價值的消費。
  現在你又會問:是這麼回事嗎?說到底,難道不是所有的人都在想方設法為自己多爭得點東西麼?要說有問題,就是掙的錢不夠,想多添點東西本身並沒有錯……。我心裡很清楚,你們中間的多數人都會這麼想。有一個例子也許可以說明,事情並不如多數人想象的那麼簡單。一個人得了肥胖症,體重早已超標。肥胖症的原因可能是內分泌失調,但更常見的只是由於吃得太多。這樣的人總是東吃一點,西吃一點,尤其拒絕不了那些糖塊,嘴裡總得嚼着點兒什麼。如果你再用心看一看,就會發現他不僅僅是不停地吃,而且是在被什麼逼迫着吃,他不得不吃!就象有些吸煙者不能不吸煙一樣。你也知道,有些人一旦真的忌了煙就會立即變得貪吃。他們往往會說,忌了煙的人都會自動發胖,以此來為自己的貪吃尋找藉口。而那些不想放棄抽煙的人也往往以此做為理由。為什麼我們總是如此相信這些理由?因為我們自己也需要同樣的理由去消費,在吃、喝、吸煙、購買物品中尋找表現自己的方式。
  醫生們經常告誡說:如果不能有效地節制飲食和吸煙,就可能過早地死於心臟病。有些人接受了醫生的忠告,戒掉了某些惡習。但是,他們卻又突然發現自己陷入了莫名的焦躁、不安、緊張和壓力之中。我們在這裡看到了一個重要的現象:節制飲食、戒除吸煙可以使人們發慌。有這樣一些人,他們吃東西、買東西,不是為了需要吃和需要買,而是為了驅散心頭的焦慮。發達的消費給他們提供了對付心灰意懶的好辦法。許多人會有這樣的感受:如果覺得緊張或是壓力很大,多半會自動地走到冰箱跟前,想找點兒什麼吃的或喝的,使自己輕鬆一下,雖然也許當時並無任何胃口。這樣看來,小吃淺酌有時能代替藥物的功用,而食物和飲料總要比止痛片可口得多。
  一個被壓迫着的人感到自己的內心是虛空的,感到自己象是癱瘓了一樣,需要拄着拐杖才能行動。好象他身上有一個開關沒有打開。如果此時他消費點什麼,那些空虛、癱瘓和無力的感覺會暫時離開。這時他會感到:我到底還是個活人,你看,我吃進了一些東西,我不再是虛無了。他需要填充一些東西來驅散內心的空虛,他覺得自己微乎其微,只有消費能抑制這個念頭。他成了一個消費人,一個被動的人。
  我在這裡使用了“消極人”的概念。什麼是消極?什麼是積極?就讓我們從這個概念的定義入手、從它們現代的,最為人所熟知的定義入手。積極的活動被理解為任何一種目標明確的、需要付出精力的活動。它可以是體力的,也可以是腦力的勞動。體育運動也包括在內,因為我們通常用一種實用的態度來看待它:參加體育運動既能增進健康,又能為國家贏得榮譽,本人更是名利雙收。參加運動常常並不因為這一過程本身的樂趣,而是在於某些最後的目的。一個盡職盡責的人,我們就稱他是“積極”的。
  在這個意義上,“消極”又是什麼呢?如果我們沒有得到看得見、摸得着的成果,我們就是消極的了。讓我舉一個最明顯的例子:一個人坐在那裡,目不轉睛地看着外面的景色。他坐了五分鐘、半小時,甚至一小時。他只是在呆呆地看着,什麼也不做,使自己沉浸在目光所及的景物之中。我們大概只會覺得這個人很古怪,而根本不會認為這種“沉思”是積極的。再想象一個人在枯坐冥想(雖然在西方文化中這種現象是很罕見的),試圖感受自身的存在。如果他有系統地、有規律地去冥想,每次可能要用幾個小時。任何一個對這種冥想的知識毫無了解的人,都會把冥想者看成一個消極的人,因為他什麼也沒有做。可是,他的全部努力就是為了把哪怕是最後一點細微的念頭逐出腦海,使思想成為虛無,達到單純的存在。這對於你來說可能無法想象。哪天你可以試一試,只試兩分鐘,就可以知道是多麼難於做到:這樣那樣的念頭總是頑強地要鑽進你的大腦,而你的大腦也總是不由自主地吸收着。
  這種冥想在象印度和中國那樣偉大的文化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不幸在我們卻不然。我們這些野心勃勃的人幹什麼都要有目的,都要得到某種結果,達到某種目標。一旦有一次你試着忘掉這些目標,耐心地做一次上述的練習,你也許就會發現它真的能使你煥然一新。
  我在這裡想說明的是,現代觀點認為,能夠產生結果的行為是積極的,否則就是無意義的、消極的。把這一看法和關於我們如何消費的問題結合起來:如果我們消費“壞的富足”提供給我們的過剩的物質,那種看上去的積極就成為真正的消極。有沒有一種創造性的積極,一種“好的富足”能讓我們不僅僅做一個消費者呢?


現代社會中的厭倦

  讓我們簡單回顧一下近兩千年來西方一些思想家——如亞里士多德、斯賓諾莎、歌德、馬克思等人——對“積極”和“消極”所做的經典定義。他們一般認為積極是人類天生的活力,是人類肉體和精神的力量源泉。當我談到人類天生的動力時,你們中間可能會有一些人不太理解,因為我們通常習慣地認為動力和能量都是機器而不是人所具有的。而且人類的力量也是主要用於發明和操作機器。我們對於機器的功能及發展潛力研究得越來越深,同時對於人類所具有的神奇的精神潛力卻了解得越來越少。索福克勒斯筆下的安提戈涅[註:安提戈涅:古希臘三大悲劇詩人之一索福克勒斯的悲劇《安提戈涅》中的女主人公。] 說過:“世上有無數神奇的東西,但沒有一種比人更神奇。”這話現在已沒有什麼人相信了。一枚能飛上月亮的火箭看來比人類神奇得多。在某種意義上,我們認為自己發明和創造的東西比上帝創造的人更了不起。
  讓我們重新回到關於人的意識和他的潛力的話題。人不僅具有語言和思維的能力,還具有更深刻、更內在、更成熟的能力。比如愛和藝術的表現力。這些東西都是潛在的,等待着我們自己去開發。那些思想家們所認為的積極就是充滿活力,它的意義就在於:開發和喚醒人類在通常情況下被掩蓋和受到壓抑的力量。
  我想在這裡引用一段馬克思的原文。你們在學校里都聽到過馬克思,各種各樣的左派和右派人士在宣傳,輿論工具中也反覆提到他。但在這裡,你們會看到一個全新的、與過去人們對他的認識完全不同的馬克思。
  “我們現在假定人就是人,而人同世界的關係是一種人的關係,那麼你就只能用愛來交換愛,只能用信任來交換信任,等等。如果你想得到藝術的享受,那你就必須是一個有藝術修養的人。如果你想感化別人,那你就必須是一個實際上能鼓舞和推動別人前進的人。你同人和自然界的一切關係,都必須是你的現實的個人生活的、與你的意志的對象相符合的特定表現。如果你在戀愛,但沒有引起對方的反應,也就是說,如果你的愛作為愛沒有引起對方的愛,如果你作為戀愛者通過你的生命表現沒有使你成為被愛的人,那麼你的愛就是無力的,就是不幸。”
  很顯然,馬克思在這裡所說的愛是一種積極的行為。現代的人卻很少如此,他們不懂得愛可以創造一切,他們經常關心的幾乎唯一的一件事就是被愛,而不是去給予愛。不是通過自己對別人的愛去喚醒他們的愛,去創造出某些新的,世上從未有過的事物。這樣,他就會把被愛看成是一種機會,而要得到它就需要買進所有那些可能使你變得可愛的東西,從漱口水到精緻的衣服再到昂貴的汽車。我必須承認一個不幸的事實:很多男人之所以被愛是因為他們的賽車。當然,這樣的男人愛他們的汽車也甚於愛他們的妻子。在這種情況下,男女雙方常常看上去心滿意足,但不久就會彼此感到厭倦甚至仇恨,因為他們都受到了欺騙,或至少感到受了欺騙。他們以為自己在愛,而實際上不過在裝樣。他們並沒有感受到真正的愛。
  同樣,當我們說一個人是“消極的”,我們並非因為他在那裡靜坐沉思,或是對着窗外的景色發呆。我們指的是他被一種自己所無法控制的力量所驅使,他不能行動,而只能反應。
  當然,我們的大部分活動都是對某種刺激或某種情景做出反應。這些刺激和情景是我們熟悉的,一有適當的信號發出,就會激起特定的反應。巴甫洛夫實驗室里的狗學會了將食物與鈴聲聯繫在一起,只要一聽到鈴聲就會流口水。當它跑向食物時,它是非常“積極”的,但這種積極不過是對某一刺激的反射。在這裡,狗的功能與機器相同。行為主義是這樣認為的:人是一個被動的生物,給他某種刺激,他就會做出某種反應,就象在用老鼠、猴子和貓所做的試驗中看到的一樣。行為主義確信,人類的一切行為都是根據獎懲原則進行的。獎勵和懲罰都是有力的刺激,人類對於它們做出的反應與任何動物可能做出的完全一致,就是去做那些可能得到獎勵的、避免做那些可能受到懲罰的事情。他不一定真的要為某些事受懲罰,僅僅受到被懲罰的威脅就足夠了。
  現在再來看看什麼叫“被驅使”。比如一個醉漢,他大叫大喊,揮動手臂,顯得非常“積極”。或者是一個我們稱為“瘋子”的精神病患者。這種人的情況在醫學上稱為“活動過度”。他認為自己能夠拯救世界,到處發議論、打電報、寫信件,忙個不停,顯得異常活躍。當然我們知道,在第一個例子中動力來自酒精,而在第二個例子中是病人大腦中生物電流紊亂所致。雖然這兩個例子的外在表現都是非常積極的。
  “積極”於是既可以僅僅做為對某種刺激的反應,又可以是形如激情,實為消極的“驅使”和“身不由己”。英語中“Passion”(激情)和“Passive”(消極、被動)分別來自拉丁文“Passio”和“Passivus”,兩詞的詞幹相同,在拉丁文中意為“遭受苦難”。這樣看來,如果我們說某人是“充滿激情”的,也許並不是對他的讚美。哲學家施萊艾爾馬赫曾說“嫉妒是一種熱心追求痛苦的激情。”其實不僅嫉妒如此,任何身不由己的激情都是如此,如野心、貪婪、權力欲、暴飲暴食等等。所有的嗜好都是造成痛苦的激情,都是消極的種種形式。在現代的意義中,“激情”具有了更廣泛的含義,因而喪失了它原有的純潔性。我暫時不談它的原因何在。
  如果人只能單純地做出反應或身不由己的行動,這樣的人就被認為——在經典的意義上——是消極的。仔細觀察一下,你會發現他們做出的反應永遠是相同的,從來不會改變方向。一切都象是預先計劃好的,都不會出乎意料,沒有任何個人的特徵、任何思維的活力可言。行為主義將人基本上做為機械看待,因而對人的估價也基本上符合機械的原理:某種刺激將引發某種反應。對這種現象所做的研究和發現,以及以這種現象為基礎所擬定的種種解決方案,就是行為主義者們所稱之為的科學。是的,這可能是一種科學,但不是關於人的科學,因為一個活生生的人決不會毫不走樣的重複他前一次的行為。在每一時刻他都是不同的,也許不會完全不同,但至少不會完全相同。赫拉克利特對此有着同樣的看法,他說:“人不可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因為河水是在不斷地流着。我認為,行為主義心理學可能是一門科學,但不是關於人的科學,它更象是一門由異化了的研究者使用異化了的方法、以異化了的人為對象的科學。它或許能夠照亮人類本性的某些領域,但卻沒有觸及最有生命力的那一部分,沒有說明人之何以成為人。
  我想再舉一例來說明積極與消極的區別,這件事情在美國的工業心理學界中影響頗大。西方電子公司委派埃爾頓·梅友教授去該公司設在芝加哥的霍索恩分廠,試圖找到一種使那裡的非技術女工提高勞動生產率的方法。這些工人的任務是繞制電磁鐵使用的線圈,當然是一種極為單調的、既不需要技巧、也不需要用心的工作。梅友教授認為,也許在上午和下午各拿出十分鐘讓工人們休息一下、喝杯咖啡,會對工作有所幫助。梅友向工人們解釋了自己的試驗計劃,然後首先在下午實行工間休息。產量立刻上升了,所有的人都為這個方法能起作用感到高興。梅友進一步在上午實行工間休息,產量又一次上升。勞動條件的改善使產量不斷上升,看來梅友的理論已被實踐所證明了。
  對於一般人來說,這個試驗可以就此為止,然後向西方電子公司建議:為了提高產量,每天犧牲二十分鐘工作時間是合算的。但是埃爾頓·梅友可不是個一般的人,他想知道如果將這些改善取消會出現什麼結果。他取消了下午工間休息,產量依然上升!再取消了上午的工間休息,產量還是上升!這麼一來,別人可能會聳聳肩膀,然後宣布試驗無效。但同樣的事實卻使梅友心頭一亮:這些工人有生以來第一次對自己的工作感到了興趣。繞線圈的工作依然乏味如前,但梅友向工人們公開了自己的計劃,並請他們一同參加。他們認為自己參與了一個重要的試驗,他們不僅是為資方效力,還為整個勞動大軍做出貢獻。梅友於是得以闡明:正是這種新鮮感和參與感,而不是兩次工間休息和咖啡在起作用。這個試驗使工業心理學產生了一個新的論點:人們在工作中傾注的興趣比休息、提高工資和其他工作條件的改善更有助於生產率的提高。我想在此強調出積極和消極之間最本質的區別:當西方電子公司的工人們對工作沒有興趣的時候,他們一直是消極的。但是當他們參與了一次試驗,感到自己正在有所貢獻時,他們馬上變得積極,對自己的工作抱有全新的態度。
  再舉一個簡單的例子。設想一個脖子上掛照相機的旅遊者,他到了某個地方,看到了一座山,一個湖,一座古堡,或是一個藝術展覽會。但他並不能專心去看眼前的東西,因為心裡老在想着如何照相。對於他來說,唯一重要的是用膠片把這些景物記錄下來,以便能夠占有它,而並不是真實的景物本身。他把觀光和照相搞顛倒了。有相片在手,就可以向朋友們顯示自己的成就,或在十年之後藉此回憶自己當時身在何處。不過在這兩種考慮中,都把做為人工產物的照片與它賴以成立的自然景物本末倒置了。很多旅遊者根本無心觀賞,只知道按動快門。一個好的攝影者總是首先試圖以自身去感受景物,然後再用照相機來獲取它。這樣的預先觀察是一種積極的做法。有些人(雖然人數很少)有意不將自己最喜愛的景色拍攝下來,恐怕照片會破壞他們的美好記憶。照片所記錄的必然十分有限,而單靠回憶你會感到,昔日所見的那美好的景色在腦海中獲得了新生。那種感覺再度出現,在你的頭腦中歷歷如繪。它不是一種圖解式的記憶,而是一種再創造。這種積極的活動,煥發、照亮和強化了我們生命的活力,相反就會使我們感到僵死、壓抑甚至充滿怨恨。
  想象一下自己接受邀請去參加一個聚會。你早已知道別人會說些什麼,也明白自己將怎樣回答。每個人將如何行事都是明確和預知的,就象自身處在一個機器的世界裡。儘管如此,你還是去了,也許還會給人一種活躍的印象;你和其他人一樣,這兒聊一會,那兒說幾句,有時甚至還會激動一下。但當你回到家時,你覺得累極了,每一根骨頭都酸痛。你的交談完全是被動的,沒有任何新的東西,象一張舊的,快要磨穿了的唱片。
  目前在我們的文化中存在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人們不完全承認、或者應該說不完全察覺厭倦是一種多麼嚴重的苦難。如果一個人與世隔絕,除非他能憑藉自身的能力去參與一項積極的活動,去創造、去運用自己的智力,否則他就會感覺到厭倦。這是一種負擔,一種障礙,一種他自己無法解釋的使人癱瘓的力量,是一種最殘酷的拆磨。這是一個新近出現的現象,但流傳得很快。一個受到自己厭倦的擺布而無力掙脫的人會有嚴重的壓抑感。您現在可能要問:為什麼大多數人並沒有意識到厭倦是一種多麼嚴重的病症以及給人們帶來多麼大的痛苦?我想答案十分簡單:今天的人們能生產出許多東西,可以用這些東西來對付厭倦。你可以吃止痛片,喝酒,參加雞尾酒會,和老婆打架,去娛樂中心,或者沉溺於性愛,以此來暫時驅散厭倦,就象把垃圾暫時掃到地毯下面一樣。我們 做的很多事情都是努力使自己對厭倦渾然不覺。但別忘了有時看了一個低劣的電影或是幹了什麼別的事,那種難受的感覺又會占上風。有時你會意識到,自已為了尋開心所做的一切都是些最無聊的玩藝兒。你不是在運用時間,而是去殺死時間。這時,一種莫名的恐懼感就會向你襲來。


虛假的需求

  不僅是門外僅,就是許多科學家也持有這樣一種十分流行的觀點,人類是根據生理需要而運轉的機體。人有饑渴感,需要睡眠,需要性生活,等等。這些生理需要必須得到滿足,否則就會產生精神的疾病和肉體的死亡。而需求一旦滿足,則會一切正常。這種觀點根本錯了。即使所有的生理需要都得到滿足,一個人仍舊可能不滿足,不能求得內心的平靜,甚至在心理上十分不健康。他所缺少的是能使他積極起來的活力。
  近幾年來有人做過一些使人失去一切刺激的有趣試驗。這些人被置於一個完全與世隔絕的狹小空間中。溫度和光照都是恆定的,食物從一個小洞中送進來。人在這種環境中有點類似子宮中的胎兒。幾天以後,被關的人開始出現嚴重的病態傾向,多半是精神分裂。雖然生理需要得到滿足,但這種消極的狀態是一種心理上致病的因素,它可以使人瘋狂。對一個胎兒來說正常的環境,可以使一個正常人失常(其實胎兒在母腹中也不象這些試驗的接受者那樣與任何刺激完全絕緣)。
  還有一種試驗是使人不能做夢。我們知道人在做夢時會伴有眼球的快速活動,而試驗者一發現試驗對象的這種活動,就立即將他喚醒。接受這類試驗的人也會很快出現病態。這說明做夢也是一種心理需要。即使在睡覺時,我們的神經仍在活動,如果這種活動被剝奪,人就會失常。
  動物心理學家哈婁在他的實驗中,讓猩猩去拆除一個複雜結構上的零件。哈婁不給它們任何獎勵,也不以懲罰相威脅,卻發現這些猩猩一連十小時饒有趣味地做這項工作。這表明了動物——特別是黑猩猩也可以根據興趣而不是獎懲原則來行動。
  人類在三萬年以前就已開始進行藝術活動。今天的人往往貶低這些作品,認為那不過是用來達到某種巫術或魔法目的的東西。但是想一想我們在那些洞窟里看到的是多麼精美和優雅的壁畫呵!當然它們可能被用來記錄狩獵的成績,但難道這種實際的用途能用來解釋它們的美嗎?我們今天仍然在欣賞那些精美的壁畫和陶罐、花瓶上的裝飾花紋。如果只為了魔法和記數的目的,完全用不着製造如此精美的藝術品。這說明當時的人除了將其作為工具和器皿的實用考慮外,還另有興趣:他們想通過創造得到積極的生活,想發揮自己的潛能。
  德國心理學家卡爾·布勒首次提出一種可稱為“快樂功能”的觀點,指可以帶來快樂的積極活動。人們樂於從事某種活動、並不是出於對物的需求,而是因為這種運用自身能力來造出某些東西的過程本身就是一種愉快的經歷,一位傑出的意大利教師瑪麗婭·蒙太索里認識到,在舊有的教育體系中,可以根據獎懲原則來訓練孩子,但無法運用同樣的原則來教育他們。很多人對這種說法進行了檢測和研究,結果表明:當學習過程本身能夠給人以一種內在的滿足感時,學習的成績就會變好。
  我相信,只有當一個人能夠運用自身內在的動力,能夠自由地表達自己時,他才具有了真正的自我。如果一個人的生活中只是占有、使用而沒有存在,他的生活就失去意義,他就會退化而成為物。真正的樂趣來源於真正的積極;而真正的積極有賴於發掘和運用人的活力。我們不要忘記,勤於思考會促進腦細胞的生長。腦量的增長類似於通過額外的鍛煉增強肌肉:如果不給肌肉施加它所習慣的以外的壓力,它就總是保持原樣,永遠達不到它本來可以達到的水平。
  現在,我想在我們關於富足的討論中引入一些社會和經濟的思考。我們可以把人類的歷史分成幾個階段,而從類人猿進化到人的階段可能長達十幾萬年。沒有決定性的一步和關鍵的一刻標誌着這一階段的完成,這是一個漫長的、由量變到質變的漸進過程。現代人的祖先大約在六萬年前完成了進化,與我們相似的“智人”,大約在四萬年以前出現,而真正的現代人則出現得更晚。
  是什麼使人區別於動物?不是直立的姿勢。在類人猿的大腦遠未發達之前,它們已經在直立行走了。同樣也不是工具的使用。這是一種全新的、前所未知的品質——自我意識。動物有的是對物的意識,意識到此物與彼物的區別,而當人類誕生時,卻產生了對於本身的意識。他意識到自身的存在,意識到自己與自然和其他人的區別,意識到自己在思想和感受。到現在為止,我們還從未在動物的世界中發現類似的東西,正是這種特殊的品質使人成為人。
  我們稱之為人的生物在出現後大約三萬年中,都生活在絕對的艱苦和持久的短缺之中。他們靠狩獵和採集為生,還不知如何耕種。後來出現了新石器時期,這一偉大的進化大約發生在一萬年以前。人開始生產、製造物品。他不再依賴偶然拾到的東西和狩獵而生活,而是開始成為農夫和牧人。他開始生產出多於需要的東西,開始運用自己的遠見、智慧和技能來滿足自己的需要。
  第一批農夫和他們使用的簡單的犁今天在我們看來十分原始,但他們是不再完全依賴大自然喜怒無常的施捨的第一批人。他們開始運用頭腦、想象力和自身的能量去影響世界、去為自己創造一個更舒適的環境。他們開始着眼於未來,並且第一次達到了一個相對富裕的狀態。他們很快將農業和畜牧業的原始方法拋在後面。他們開始發展文化,建立城市。我所說的“相對的富裕”是指這樣一種階段:早期的貧困和短缺已被克服,但新的富足又十分有限,無法使人人有份。支配社會的少數人把最好的東西歸為己有,多數人只能得到剩下的部分。雖然過於簡單,我們仍舊可以說,相對富裕(或相對貧困)是新石器時期的規律,在某種意義上也是當今社會的規律。
  相對富裕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人們可以藉此發展文化,是建築房屋、組織國家、資助哲學家等等活動的物質基礎。但另一方面,相對貧困的結果卻是一小部分人不得不去剝削一大部分人。離開了大多數,經濟無法發展,戰爭無法進行。戰爭出現於新石器時代的開始,一旦有了值得從別人那裡拿走的東西,一旦人們建立了群體的生活,戰爭就成了一種制度。我們經常把自己參加戰爭的原因複雜化:“我們受到了威脅!”以此來說明戰爭的正義。其實,戰爭的真正動機是顯而易見的。
  伴隨着新石器時代而產生的相對富足,一方面有利於文化的發展,另一方面帶來了戰爭和人剝削人。從那個時代起,人類就多多少少有些象生活在動物園中。這樣,基於對人的觀察而建立的整個心理學領域就必然出現了一種情況,類似於基於對動物園裡的而不是對野生動物的觀察而建立的生態學的情況。索里·米克曼觀察了倫敦動物園中的狒狒,發現它們非常富於侵略性。開始他想狒狒的秉性如此,但後來另一些科學家通過對野生狒狒的觀察所做的結論卻並不如是。身陷囹圄、失去自由和厭倦會使在自然環境中並不存在的侵略性發展起來。
  我相信人和動物在失去自由的情況下都會出現異常表現。但是第一次工業革命給人類的處境帶來了巨大的變化。這一變化可以回溯到文藝復興時期,而在我們的世紀達到了頂點:一夜之間,機器的力量取代了由動物和人類提供的自然力量。一個新的希望由此而生:如果能將這一偉大的力量納入正確的軌道,則最終多數人都可以分享富裕的果實。
  接踵而來的是第二次革命——工業革命,在這次革命中機器不僅取代人的體力,還要取代人的思想,我所指的是以某種機器操縱其他機器和生產程序的控制論科學。控制論的急速發展使生產能力成倍提高,我們可以由此預言:如果不發生大量毀滅人類的戰爭和瘟疫,新的生產方法將會造成人人有份的絕對的富足。人類生活可能會受到生產過剩的干擾,但卻永遠擺脫了貧困、飢餓和暴力的威脅。
  現代社會不僅造出了物,也造出了對物的需求。我的意思是,生活在現代社會中的人對於物的需求永無饜足,總是在追求吃、喝和更舒適的住宅。但是如果仔細觀察一下周圍,你會發覺廣告和裝潢對於需求起着越來越大的作用。這種需求已經不是出於人本身,而是出於人以外的原因。當廣告對一種過剩產品大肆宣揚時,一個本來過得不錯的人也會覺得自己過於寒酸。在我們現存的制度中,創造利潤是生存的條件,因此工業將毫不擾豫地去創造需求,然後再來滿足它。目前的經濟制度立足於最大量的產出和最大量的消費,而十九世紀時經濟還是立足於儘可能的節省。我們的祖父輩認為購買自己無力償付的東西是一種罪惡,而在今天這種作法已成為一種美德。相反,如果有誰只買自己需要的東西或是從不欠債,反而會被人認為不正常。這種風氣將會把我們引向何處?我可以告訴你:無節制的消費將會造就出一種以商品做為宗教信仰的人。他對於天堂的解釋大概就是一個碩大的、應有盡有的百貨商店,並且他有足夠的錢去買下不僅是他想要的,還要比他的鄰人稍多一些的東西。這是一種綜合症的一部分:他對自己價值的理解就在於占有的多少,而他如果想成為最好的,就不得不成為占有最多的。這種惡性循環產生消極、嫉妒、貪心;最終導致人內心的虛弱和自卑。他對於自己的估價基於他有什麼,而不是他是什麼。


父權社會的危機

  我們已經看到,將消費做為生活的目的會導致揮霍無度和厭倦。而這一問題與一場影響整個西方世界的危機密切相關。由於我們把大部分注意力集中到了這場危機的現象而不是內在的原因上,因而對於它還沒有清楚的認識。我所指的就是家長制的、權力主義的社會結構的危機。
  這種社會結構到底是什麼?要回答這個問題,首先使我想起十九世紀最偉大的思想家之一、瑞士學者巴霍芬。是他第一個系統地說明了,一切社會都基於兩種截然不同的結構原則:女性或母權制的或是父權制的。它們的區別是什麼?
  我們在舊約和羅馬史里看到的父權制社會直到現在仍然存在。在那裡,父親擁有和統治家庭。在原始的父權製法律中,妻子和子女同奴隸和畜群一樣,屬於父系家庭的財產。父親對於他們可以為所欲為。想想今天的年輕人,我們會感到自己已經走過了很長一段路。但是不要忘記,父權制在大約四千年以來一直以不同的方式統治着西方世界。
  在母系社會裡情況完全不同。在那裡,最受尊敬、被認做當然的一家之長的是母親。父愛和母愛是截然不同的,而且這種差異是十分重要的。父愛常常自然地成為一種有條件的愛,子女必須符合某些要求才能得到它。說到這裡我請大家不要誤解,我所說的父愛不是指哪一個父親對自己子女的愛,而是一種抽象的概念,是馬克斯·韋伯所說的“理想類型”。父親最愛那個最符合他的希望和要求的兒子,而這個兒子——一般是長子,但也有例外——最有可能成為他的繼承人。如果你看一看《舊約》,就會發現總有一個最受喜愛的兒子,他因為服從自己的父親而得寵,而且被賦予一個特殊的地位。
  在母系社會中,一個母親平等地愛她所有的孩子。這些孩子都是她的血肉,都需要她的照料。如果母親只哺育那些服從她的孩子,大多數孩子就會餓死。你也知道,一個嬰孩根本不可能完全照大人的意志行事。一個母親愛她的孩子只因為那是她的孩子,這就是為什麼在母系社會中沒有出現等級制。
  以上是對巴霍芬理論的一個概述。在父系社會中,統治的原則是國家、法律等抽象的東西。而在母系社會中,所依靠的是使人結合在一起的自然聯繫。這種聯繫是明顯的,不需要費力尋找和強迫實行。如果你有時間讀一讀索福克勒斯的《安提戈涅》,就會得到一個完整而有趣的答案。這齣戲劇記述一場戰鬥,一方是以克瑞翁為代表的父系社會原則,而另一個是以安提戈涅為代表的母系社會原則。對於克瑞翁來說,國家的法律是至高無上的,任何違抗它的人都必須處死。安提戈涅卻按血親原則、按人性、同情心行事,把這些看得高於一切法律。按照今天的說法,克瑞翁被塑造成一個典型的法西斯首領,極端崇尚權力,認為一切個人都必須絕對服從國家。《安提戈涅》以他的原則遭到失敗而結束。
  這裡還必須提一下宗教。從《舊約》起,西方的宗教就是父權制的。上帝被說成是一個我們大家都應該服從的偉大統治者,而在佛教中就沒有這樣的權威人物存在。做為父權社會的必然結果是在人的內心意識中形成一個權威,即弗洛伊德所說的“超我”。它是父系社會中父親發出的命令和禁律在人內心的體現。當父親不想讓我做什麼事的時候,他用不着說:“不許這麼做!”我已經把父親溶於自身,這個“內在的父親”向我發號施令。弗洛伊德關於人在父權社會中造成的這種內在意識的論述是完全正確的,但他錯誤地認為這種意識就是意識本身,而未能將它放在社會的條件中去觀察。看一看非父權制社會的情況,就會發現完全不同類型的意識。這裡我不能也不想詳細闡述,但至少想提出一點:確實存在與權力主義相對立的人道主義意識。這種意識植根於人本身,向人傳達什麼是好的,有利於他的成長和發展。它的聲音常常是非常溫和的,於是我們很善於忽略它。如果人們去傾聽他們內心這種“健康意識”的呼聲,就不會再去服從那些外在權威的命令了。我們的機體使我們具有生理的和心理的潛力,而“健康意識”的呼聲指引我們發掘和實現這些潛力。
  在西方世界,我們經歷了傳統價值的解體。而這一解體,這一危機,在某些程度上與富足的問題有關。一個人被剝奪得越多,就越需要多一些服從,以使他不會與那強加給他的剝奪相抗爭。別人告訴他:他被迫服從剝奪是有意義的、無可避免的,是上帝或是國家或是法律——或是別的什麼或什麼人——要求他的。如果沒有絕對的服從,人們可能感到不再願意繼續被剝奪,那麼,對於以剝奪和服從為必不可少的因素所構成的任何社會來說,當然都是極其危險的。但是,當富足在不斷增長時,必須接受剝奪和服從的信念就可能失去力量:我們有了想要的一切,為什麼還要服從那個權威的命令?這就是當今社會發生危機的原因之一。
  另一個原因無疑來自新的生產方法。在整個十九世紀和二十世紀初的第一次工業革命時期,所使用的是老式機器。工人們的唯一飯碗就是一份工作,所以他們必須服從。今天這種情況並沒有完全消失,但正在發生迅速的變化。生產越來越脫離過時的機械技能而向現代的控制技術轉化。今天的工作要依靠集體的努力,並且使用很多能夠自我糾正的機器。在這種情況下,昔日的服從逐漸讓位於合作,舊有的監工和工人的關係也逐漸消失了。我並不認為現代的工作方法已經結束了異化和幫助我們取得獨立,新的工作環境也不是如田園詩一般的愉快,我只是想提請人們注意與過去相比所發生的重大變化。
  父系的、權力主義的社會危機還來源於政治革命。從法國革命開始的一系列革命,雖然沒有一次完全達到了預定的目的,但都動搖了舊有的秩序。這個過程是緩慢的,但卻是實在的。
  在權力主義的倫理中不服從是唯一的原罪,而服從則是唯一的美德。亞當和夏娃所做的事情本身並不壞,相反,正是由於他們吃了善惡樹的果實,才使人類的發展成為可能。但他們犯了不服從的罪,不服從也就成了原罪。現在,既然父權制已發生了危機,將來不管它垮台與否,人們對於原罪都會進行重新認識。
  除了中產階級和工人的革命外,另一個重要的因素是婦女革命。儘管這場革命有一些奇特的地方,但確實取得了重要的進展。婦女和兒童一樣,曾被當做是丈夫的物品和財產,而現在,雖然她們在男人的世界中還在受到一些不平等的對待,但整個情況已經改觀。所有的跡象表明。婦女革命將會深入下去,她們將繼續規定、明確和挺身捍衛自己的權利。
  從本世紀中期開始,許多人——大部分是青年人——逐漸得出一個結論:我們的社會是軟弱無能的。這個社會自己證明了,它無法阻止兩次世界大戰和許多較小規模戰爭的爆發,它不僅允許而且實際上在促進人類的自我毀滅。人類在歷史上從來沒有象今天這樣面臨着如此巨大的毀滅自己的潛力。這種可怕的無能是任何完美的科學技術也無法掩飾的,而對這一事實的認識成了引起父權制社會危機的最重要的原因。
  如果一個社會富足到了能使人登上月球,卻無法面對和減少人類湮滅的危險,那麼,不論人們是否願意,這個社會必然是無能的。對於威脅所有生命的環境惡化,這個社會也是無能的。飢謹在等待着印度、非洲和世界上所有的非工業化國家,而我們的回答只是幾篇空洞演講和故作姿態。我們奢侈如前,對其後果視而不見,使年輕一代動搖了對我們的信任。其實即使在西方世界裡,享有富足的也只是一部分人。在美國,約有百分之四十的人口生活在貧困線以下。林肯時代的社會分野在於自由人和奴隸,而今天在於過剩的富足和貧困。我們必須看到,雖然富足的社會將繼續統治世界,但是它已受到了完全不同的傳統和全新力量的挑戰。


信仰的危機:宗教的崩潰

  如果進行民意測驗,多數人仍然會說自己信仰上帝。去教堂的人也會比自稱是無神論者的人多得多。儘管如此,父權社會的危機已經對宗教產生了明顯的消極影響。神學家已經意識到這一點,並已在相當公開地談論它。這種情況在一個世紀以前就已開始,而後來則發展得越來越快。
  宗教具有雙重功能。因而它的垮台會給我們造成雙重的損失。基督教的教義不僅向我們解釋了自然世界的形成,也給我們規定了道德倫理的規範,這兩種功能其實互不相干,因為如何解釋自然界和遵循什麼樣的道德準則和價值觀念完全是兩碼事。不過,這裡所說的是現在的情形,宗教的兩個功能最初還是互有聯繫的。
  上帝單槍匹馬地運用自己的聰明、才智和力量創造了世界。這在過去曾是一個相當巧妙的、令人信服的假設。即使你是一個堅定的達爾文主義者,相信世界和人類的發展是自然選擇和進化的結果,你仍然會感到接受造物主的假設比接受複雜的進化論省力得多。達爾文主義對自然界的解釋富於邏輯和雄辯,但是與我們的頭腦所習慣了的東西相去太遠。
  即使是在最原始的階段,人類也總有一種對於世界本身和它的產生進行描述的需要。有一種創世說認為,人是由某一個被殺死的人所流的血造成的。但又認為只有勇敢的人如此,懦夫和女人是由那個人腿上的肉造的。這是一種被康拉德·洛倫茲發展了的古老教義,實際上想說明人具有殺人和嗜血的天性。如果人們因為不願意將女人看成嗜血者而相信這個神話當然很好,但如果因此而將女人與懦夫歸為一類就不大公平了。根據父權社會的偏見,女人比較麻木、膽小、無用和不現實,而現在這些說法已被證明完全是胡說八道。不僅如此,這些弱點恰恰是男人們經常具有的。許多女人都知道,當男人生病時是多麼沒出息。他們比女人更嬌氣,更需要別人的照顧。在種族歧視中可以看到類似的情況:男人對女人的這些說法就象白人說黑人的那些事情一樣毫無根據。連弗洛伊德都說女人比男人麻木,我現在實難想象會有比男人更麻木的東西!
  以上所說是對宗教的第一種功能所做的一點腳註。在達爾文出現以前,一切都相安無事。但自從我們從這位科學家那裡學會了用進化論來解釋世界,對於上帝的概念就顯得可有可無了。我已經講過,門外漢比較容易把握上帝的說法,但達爾文以後的科學家卻不再把創世看得那麼神奇了。在進化論面前,“上帝”退居為一種流行的神話,關於創世和造人的故事可以是一種傳說,一首詩,一種清晰地表達了某件事情的象徵,但再也不是科學的事實了。
  宗教一旦喪失了解釋自然界的說服力,就等於失去了一條腿。剩下使它能夠站立的另一條腿就是對於道德的宣揚。“愛你的鄰居”,“愛陌生的人”,“愛你的敵人”,“賣掉你所有的東西,把賣得的錢給窮人”。如果一個人真的遵循這些教誨,在現代社會中他如何能夠成功?這樣的人是傻瓜,他只會被遠遠拋在後面。我們宣揚《聖經》的道德教義,讚賞利他主義,但是,“必須取得成功”的壓力,不允許我們去實行這些教義。
  這裡必須補充一句:依照我個人的觀點,在當今的社會中不是完全有可能當一個好的基督徒,而又不致被餓死的,關鍵在於你的能力。你必須有勇氣堅持真理,百折不回地去愛,而不是為了自己的前程而屈服。
  在現代資本主義社會中占統治地位的“倫理”使宗教喪失了另一條腿,它不再能夠充當一個向人們宣講價值觀念的角色了。但是,看來人們不願意也不能夠完全脫離宗教。人不同於一般的動物,不能只靠麵包活着,他需要夢想、需要信念,以便使他的生活增添樂趣。現代的人對偶象崇拜已經不再感到興趣,但在本世紀確實出現了一門新的宗教,我想稱它做“技術的宗教”。
  這門宗教有兩個主要的內容,其一是對於滿足無休無止的需要的夢想。人就象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孩,永遠張開嘴吸吮給予他的一切。這是使我們變得懶惰和消極的窮奢極欲的天堂,技術使人們樂於食來張口,衣來伸手。
  另一個內容要複雜得多。從文藝復興時代起,人們就在竭盡全力去思索和探求自然的秘密,竭盡全力去控制自然。有這樣一種願望深深植根於人的頭腦並成為他的動力:不再僅僅做自然的旁觀者。而要做一個世界的創造者。很難十分準確地表述這種願望,但如果極而言之,我可以說:是人類自己想成為上帝,想做一切上帝能做的事情,當第一個宇航員登上月球的時候,我們目睹那神奇而又壯觀的場面,不是有點象某種異教的崇拜儀式嗎?那個時刻標誌着人類衝破了自身的界限而成為上帝。連基督教的報紙也認為,對月球的征服是創世以來的一次偉大事件。對於基督徒來說,談論一件比道成肉身(Incarnation)[註:道成肉身:基督教基本教義和信條之一,即三位一體的上帝中第二位的聖子(道,亦即邏各斯)為拯救世人而降生,取肉身而成為人。]更重要的事件似乎有些不夠謹慎,而在人們親眼看到自己戰勝了地心引力而開始走向無限的時候,已經無暇顧及那些禁忌了。
  你們可能認為我有些誇大事實,其實我只是想引起你們對這一趨向的注意。有比登月引起了更熱烈反響的科學事件嗎?好象沒有。實際上有更加神奇的科學成果,但人們往往無動於衷。我們看到一種新的偶象崇拜正在興起,技術或人自己成為新的上帝,字航員成了高級教士。當然,沒有人承認這點,因為我們畢竟還是基督徒,需要為我們所做的事情找一些掩飾。事情當然沒有這麼簡單,新的宗教裡面也還有一些複雜的、相互關聯的動機。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種新的宗教並不宣揚任何道德準則,唯一的準則就是去做技術上可行的事,技術能力本身成了道德準則,成了道德的源泉。
  陀思妥耶夫斯基說過:如果上帝死了,人們就可以為所欲為。他認為已有的道德全都基於對上帝的信仰。但如果人們不再信仰上帝,如果上帝不再是指導他們思想和行動的實體,他們是否有可能不變成完全喪失道德的人?是否有可能再去尋求另外一種道德準則?如果悲觀一些,答案就是否定的。在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時,交戰各國共同遵守兩條國際公認的規定,一是不得殺害平民,二是禁止折磨和虐待行為。而今天,任何戰爭中都會有平民被殺害,因為交戰各方已經不再接受任何對於使用武力的限制。而且,技術本身也不允許進行任何區分,我們按下電鈕來殺人,分不出平民還是軍人。我們根本看不見對手,也就用不着去同情和憐憫,而折磨和虐待在今天已成為家常便飯,人人否認這一點,但是人人都知道它是如何的普遍。
  我們可能不願意說野蠻的風氣在不斷增長,但也很難否認人性和道德在日漸衰落。不過,我們也能看到一種新的道德準則在興起,我們在青年一代為了和平和生活,反對戰爭和破壞的鬥爭中發現了它,它不是空洞的口號。許多年輕人(並且不只是年輕人)宣稱他們開始信奉新的、更好的價值觀念,千百萬人對於非人性的戰爭越來越不能容忍。我們也看到了一個新的、信奉愛的道德準則開始站出來反對當今的消費社會。我們還看到了伴隨着無數為爭取解放和獨立的鬥爭而出現的自我犧牲的政治信念。新的道德準則還有許多缺陷,但給人以深刻的印象。
  由於出現了這些令人鼓舞的事情,我覺得陀思妥耶夫斯基也許太極端了。佛教為我們樹立了一個榜樣,說明建立道德規範並不一定非要樹立一個權威。這些規範不能是強制的,只有當它從人性中產生,並植根於人性的土壤中時,才能花繁葉茂。人不能脫離道德,那會使他們失去內心的平衡與和諧。但是他們如果總是被告知:你們必須服從,必須只顧自己的利益,必須去殺人,同情心會毀了你們,等等,那麼就會在道德的表面下產生不道德。這種聲音聽得多了,他們就不再能夠聽到發自內心的人性的聲音,他們就真的會覺得,一旦上帝死了,人人都可以為所欲為。


讓人類全面地發展

  青年一代,特別是激進派分子,在當前的道德危機中扮演了主要的角色。我所說的“激進派”不是那些自封的,認為任何暴力行為只要冠以“激進”一詞就變得合理的極端分子。那些人只是乳臭未乾的無知者,患上了列寧曾經說過的“左派幼稚病”。
  但也有很大一部分年輕人,他們不僅在政治上是激進的,而且對於權力社會的倫理規範持有同樣的態度。任何革命都要反對某種權威,但他們的矛頭同時指向了植根於這種權威的道德準則。這一準則使人們在不顧權威的命令而依靠自己的感覺、依靠人性行事時產生犯罪感,而這些年輕人的可愛之處就在於幫助人們擺脫這種犯罪感,同時努力尋找新的道德規範。
  這一代年輕人所具有的另一特點是誠實。他們不再象老一代那樣總要為自己做的事尋找某種託詞,不再自欺欺人。我們不敢承認“完全非人性的東西使我們異化”,因為這麼一來就會把我們推向反抗的邊緣。然而只有當我們認識到了人具有正反兩面,只有在那時,我們才成為真正的人。
  對於忠誠問題,弗洛伊德為我們開闢了一個全新的視野。在他之前,我們只是從表面上看待忠誠的價值,相信人們的“良好動機”。但在弗洛伊德發現和系統地研究了無意識之後,強調“良好動機”已無任何意義。我們開始認識到,一個人意識到自己存心不良,與在自我意識中找一些理由將其掩飾起來,是沒有什麼分別的。確實如此,有些人用心險惡,但卻是誠實的;另一些人同樣用心險惡,卻能在自己的意識中將其壓抑下去,在真和善的偽裝下更好地達到目的。
  自弗洛伊德以來,我們必須面對一個事實:我們不僅要對自己的有意識和“良好動機”負責,也要對自己的無意識負責。是行動而不只是言詞代表我們說話,有時言詞甚至不說明任何問題。我們不光是從弗洛伊德的着作中得出這一結論,而是親眼看到了謊言如何誘使我們陷入戰爭。在這些戰爭中,千百萬人深信自己是為了忠誠而戰,自願地走向死亡。他們是謊言和空洞口號的犧牲品。
  我認為弗洛伊德這方面的學說對於西方世界的影響比所謂“性解放”重要得多。“性解放”也常常被認為起源於弗洛伊德,但我卻認為它是一個消費社會的必然結果。我們慫恿人們去滿足自己的一切欲望,怎麼能要求他們克制自己的性慾呢?在一個消費社會裡,性也必然成為消費品。有許多產業是由於為性服務而開設的。許多錢用於保持性行為的吸引力。這種情況代表了一種變化,但卻不是一場革命,而且很難把它歸咎於弗洛伊德。
  真正具有積極意義的是青年人不再對性生活負有犯罪感。如果權力主義的倫理聲稱性衝動是“罪惡的”,那麼我們大家都會成為永不枯竭的罪惡的源泉,因為人的構造決定了他們不能沒有性衝動。對性的壓抑導致犯罪感,而犯罪感又被用來維繫權力主義的倫理。
  年輕人(某種程度上還有一些老年人)終於摒棄了這種犯罪感,這是一個不小的進步。但是閃光的東西不一定都是金子,在消費社會的引導下,性不斷地被用來掩飾人類之間的疏遠。我們用肉體的貼近來掩蓋人情的離異,但卻無濟於事。兩個人之間真正和諧的情感接觸可能與肉體的接觸有某種聯繫,甚至可以來源於肉體的接觸,並反覆地以這種接觸做為驗證,但這兩種接觸畢竟是兩回事。
  青年一代反對家長制和消費社會,卻又屈服於另一種消費主義,表現之一就是吸毒。父親母親買汽車、買衣服、買首飾,而孩子們就吸毒。可能有許多值得深思的原因促使他們吸毒,而且陷得越來越深,但是無論什麼理由,依靠吸毒而生活是表現出了一種消極和懶惰。他們批評自己的父母是“消費人”,而今自己也以不同的方式重蹈復轍。他們也是常常在期待着某些外在的東西,期待着毒品的迷幻,期待着性交的激動,期待着搖滾樂隊強烈的節奏;希望這些東西使他們麻醉,將他們從地上托起,然後消失在虛無中。在這種狀態下,他們忘卻了自己,變得放蕩和消沉。一個積極的人從不忘記自己,他就是他自己,並在不斷成為他自己。他不斷長大,變得成熟、老練。一個消極的人,如我剛才提過的,就象一個待哺的嬰兒,他只知吸吮瓶子裡的東西,什麼也不用操心,這樣的人從來不運用自己的心理力量,最後變得疲倦和嗜睡。這不是使人恢復精力的健康的睡眠,而是一種被無聊折磨得精疲力盡後的麻醉。你們又會說我誇大其辭,但確實有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出現這種感覺。幫助製造虛假需求的宣傳機器也在喋碟不休地讓我們相信,我們文化的高級階段正是由這樣的消費水平來體現的。
  在富足的、高技術的社會中,若要使生活保持健康和活力,還必須十分注重所謂業餘時間。我們通常在懶惰中度過閒暇。打開電視機,整個世界社會呈現眼前;坐在方向盤後,一百馬力的發動機使我們風馳電掣,這些都會使我們覺得自己神力無邊。我們必須了解人真正的需要,了解什麼才能夠使人變得積極。只有這樣,才可能有真正的“閒暇”和“自由”的時間。
  人的歷史最終將證明她是否走過了一條正確的人生道路。在許多體面的葬禮上,死者的功績被人一一歷數,但並不能使我們逃避一個冷酷的問題:我們曾經活過嗎?我們現在活着嗎?我們是按照自己的方式,還是按照什麼人給我們規定的方式生活?我同意馬克思和狄斯雷利[註:狄斯雷利(1804-1881)。英國政治家,作家,1868年和1874-1880的年曾任首相。]的看法,他們認為奢侈和貧困同樣有害。他們指的奢侈就是我們所說的過剩的富足。如果想達到一個真正的、好的富足,就必須從根本上改變一下我們生活和思維的方式。我深深知道實現這個改變將會多麼艱難。
  很多國家(主要是發展中國家)的人民都在做着美國夢,認為有朝一日他們有了美國人所有的一切,幸福的日子就來了。但美國人比其他任何地方的人都清楚,這些現代化的舒適條件確實使他們變得消極、易於操縱和沒有人情味。過剩的富足只存於中等和高等階層之中,而年輕的叛逆者們也都無一例外地來自這種家庭,就是一個很好的明證。
  巴甫洛夫有另一個為人熟知的試驗:一隻狗經過訓練後對圓形產生得到食物的反射,而對橢圓形產生什麼也得不到的反射。巴甫洛夫將那個橢圓形一點一點地弄圓,直到非常接近圓形,使狗難於分辨它。在這種相互衝突的條件下,這隻狗很快顯示出了典型的精神分裂徵候,變得迷亂和焦躁不安。
  如果人去追求相互衝突的目標,也會患上心理上的疾病,我們必須絕對誠實地回答自己:什麼是我們正在追求的衝突的目標?為什麼它是不可調和的?衝突的結果會給我們帶來什麼損害?這個問題無法用巧妙的言辭回答。每一個人都必須循着這樣一條思路:“你是誰?你的生命短暫、你到底需要什麼?”如果不去努力擺脫那無異於貧困和悲慘的過剩的富足,我們就會摧毀那本來可以繁花似錦的豐富的內心世界,而對於過剩和豐裕,對於好的和壞的富足的抉擇,將決定整個人類的命運。

二、人性的另一面——侵略衝動



  人的本性是什麼?我認為人比野獸更殘忍、更有破壞性。然而,這種超過野獸的侵略性,並不是出於人的本性,也不是來源於人類的動物祖先,而是來源於人類特定的社會存在。

  最近關於侵略的問題得到人們越來越多的關注,這是毫不足怪的。我們在過去和現在都飽受戰亂之苦,對於未來可能發生的核戰爭尤為恐懼。人們看到自己的政府似乎竭盡全部精力和智慧去解決這個問題,卻沒有取得最最起碼的效果;所有的大國都用核武器武裝自己,軍備競賽有增無減。一般人感到束手無策,於是很自然地,他們一方面很想搞清楚侵略這一現象源於何處,另一方面又很容易相信:侵略性並非人的後天或社會的產物,而是人類天性的一個組成部分。康拉德·洛倫茲在幾年前發表的《論侵略》一書中提出了這一理論,產生了廣泛的影響。洛倫茲認為:人的侵略性承繼於他的動物祖先,是在大腦中先天產生的。如果沒有發泄的渠道,就會越積越多,最後爆發出來。這樣。人每過一段時間就會表現出侵略性,以釋放自身積累的能量。我們可以姑且稱之為“液壓理論”:壓力越大、液體或蒸氣越可能將容器漲破。洛倫茲講述了一個他在維也納的嬸嬸的故事,來說明自己的理論:他的嬸嬸每六個月僱傭一個新的女僕(那時的女僕不象現在那麼難找)。新的女僕剛來時,這位主人總是興高采烈。充滿希望。一個星期後,批評和不滿越來越多,而一個月以後.她就會對女僕怒不可遏,非要解僱她不可。這位嬸嬸以六個月為一周期進行更換,洛倫茲想以此說明人的侵略性是如何積累起來的,並在達到一定程度時發泄出來。
  這種理論表面上看起來似乎有道理,但只要比洛倫茲對人的了解稍微多一點——他對動物無疑有着廣泛的知識——就可以看出這種解釋多麼不當。一個心理分析學家,或一個對人類本性稍具眼光的人都可以看出,這位嬸嬸是個自戀的,剝削成性的女人。她花錢僱人並不只是為了得到八小時的服務,同時還要得到愛和友善,忠實不二和全力以赴。她對每一個新來的女僕心存奢想,並在一開始對她溫和體貼,但當她發現這個女僕無法滿足她的要求後,就變得怒氣衝天,最後把人攆走了事。她這種沒有結果的努力還會成為一個話題,成為她茶餘飯後與人閒談的資料。她的行為和所謂積累起來的侵略性根本無關,相反卻是一種特殊品格結構的產物。
  關於侵略的先天性理論與弗洛伊德的“死亡渴望”說有某些關係。弗洛伊德認為一切人都具有兩種基本衝動:生存渴望與死亡渴望。死亡渴望——更確切地說是對死亡的渴望,可以由兩種方式表現出來,外向型表現為破壞性,內向型表現為失常、自殺;在性方面則是性受虐狂。這種理論認為死亡渴望不受環境影響,不依外力存在。人要麼將這種渴望用來毀壞自己,要麼用來毀滅他人,別無其他選擇。死亡渴望使人陷入了進退維谷的悲劇中。
  但是多年來科學家們並沒有能為這一理論找到多少根據。如今心理學家們普遍接受的看法是。侵略是由一定的社會環境造成的,或者說由某些刺激(譬如某種文化)導致的。
  關於人類的本性,一向有兩種截然不同的看法。一種認為人的天性邪惡,充滿破壞性,所以戰爭不可避免,強權不可或缺:人必須被置於嚴格控制之下,以使他們的侵略本性不致爆發。另一種認為人善,是社會條件促使它變惡。如果改變環境,就能減少或消滅邪惡和侵略性。這兩種意見都過於極端,因而也都會碰上一些他們無法解釋的歷史和文化現象。啟蒙時代的法國哲學家持有後一種觀點,後來這種樂觀主義又出現在卡爾·馬克思和一些早期社會主義者們的着述中。
  我本人的觀點與上述兩種都不同,但與後一種稍接近一些。首先,我認為人比野獸更殘忍,更具有破壞性。野獸中沒有性施虐狂,也不與生活本身為敵;而人類的歷史中卻充滿了不可想象的殘忍和破壞的紀錄,使人對自己強烈有力的侵略性無可置疑。然而,這種超過野獸的侵略性並不是出於我們的本性,也不是來源於人類的動物祖先,而是來源於人類特定的社會存在。
  先來看看動物的侵略性。這種侵略性與生理需要相一致,它為某個動物或某個種族的生存服務,只有當外在的力量威脅到動物的利益(如生命、食物、與異性結合、地盤等等)時,才會被激發起來。這種侵略性是動物身上的一種潛力,只會對某些信號做出反應,但是無法“積累”。食肉類動物的情況有所不同:它們進攻別人不只是因為受到威脅,還因為要依靠進攻獲得食物。總的來說,動物的侵略性不是很強的,對於黑猩猩、狒狒和其他猿類的觀察都證明了這一點。大概可以說,如果人的侵略性不甚於黑猩猩,就不用再為戰爭問題擔憂了。人認為狼是最具有侵略性的,當形容一個惡人時常說他“象狼一般兇惡”。但是不要忘記,狼在吃羊的時候才是兇惡的,而在自己的社會中卻很友好、很溫和。
  我們已經看到,動物的侵略性並不符合“液壓原理”,而是符合生理需要。人類的情況與此類似:他的侵略性也是由生理需要而產生的一種可能性,只有當出現某種刺激時才會實現。同時,事情也不象行為主義者認為的那麼簡單,即人的侵略性完全是環境的產物,是後天學習的結果。有一個例子大概能夠說得明白:一個人為了防備萬一,身上日日夜夜不離一把手槍,一旦受到他人威脅,立即拔槍相向,你既不能因為他總帶着槍就斷言他天生是個殺人狂,也不能要求他在受到威脅後再去學會射擊。
  讓我們再從人類學的成果中尋找一些例子。在中非的叢林中生活着俾格米族人。他們以狩獵為生,情況同三萬年前的原始獵人差不多。俾格米人把叢林看成是養育自己的母親,只獵取做為食物所需要的野獸。因為不知道如何保存獸肉,所以也沒有儲存。這樣,他們沒有多餘的東西,也就沒有私人財產。俾格米人沒有首領,因為確實不需要有人發號施令。每個人都按照環境要求自己的那樣去生活,都知道自己應該去做什麼。如果我們願意,可以說俾格米人有着深刻的民主感。當然,這裡也不存在剝削:難道會有誰指使別人出去為自己打獵嗎?如果那樣,他自己的生活就會變得索然無味。這裡的家庭生活是平和的:人們遵守一夫一妻制,但離婚相當容易,婚前性生活不被禁止,性慾也不被看成罪惡的東西。女人懷孕以後,她和他就自然成為夫妻,而且多數會白頭到老。
  俾格米人即使在狩獵不順利、食物發生短缺時也不怨天尤人,他們相信養育他們的叢林。這樣的部落才是真正富足的社會——並不是因為他們富有,而是因為他們不想得到更多。他們認為自己有的,已能滿足過一種安全和幸福生活的需要。
  我想特別強調,重要的是全面而系統地認識問題,而不能孤立地抓住一點。
  人類歷史中非常有趣的一頁是新石器時代。這場約一萬年以前發生在小亞細亞的革命,帶來了農業的發展。從那以後,除了自然的恩賜以外,人還可以自己動手去生產一些糧食。在這場革命的早期,社會仍是十分平靜的,和現在的俾格米人部落差不多,而且,由於農業很可能是由婦女發明的,那時的社會還基本是母權制,只是到了公元前四千年和三千年左右,事情才完全起了變化。這時人已經可以生產出大大超過自身需要的東西了,於是出現了奴隸、軍隊、政府、戰爭、剝削、等級。在這種情況下產生了侵略,人們開始學會搶劫、偷竊、剝削,自然的民主消失了。
  現在我們再來看一看所謂人的侵略性到底是什麼。我想可以清楚地區分為兩類:第一類是與動物相同的自衛本能,第二類是人獨自具有的、一種人為的殘忍和對生活本身的仇視。有一個名詞叫做“嗜屍癖”,這個題目太大,不可能在此詳加論述。
  人的第一類,即生理性的侵略性與動物的相一致,這是由他(它)們共同的神經生理結構所決定的。但是,人的自衛反應,或稱之為侵略性,比動物的更加強烈。造成這一區別有三個原因:
  第一,動物只對眼前的威脅做出反應,而人則是憑藉自己的頭腦對未來做出預測。人在反抗當前的威脅時,還要預防某些可能在將來構成威脅的潛在的因素,這樣,他反應的範圍就擴大了。
  第二,人容易接受另外一些人的看法和宣傳。有時,當他聽說自己正在受到威脅時,所做的反應就如他真的受到威脅了一樣。當然,在動物中,這種情況是不存在的。
  第三,人有自己的精神世界,有自己的價值觀、理想、宗教等等。這些東西對於他們來說往往是非常神聖的。一旦這些精神的因素受到威脅,人也會做出強烈的反應,就象他們賴以生存的物質因素受到威脅時的情況一樣。
  人類的第二類侵略性是非生理的、為人所獨有的。它不是對威脅所做出的反應,而是人的品格所決定的。它產生的原因十分複雜,我在這裡只想指出一些現象。
  我們說“性施虐狂”,這一般是指一種只有在虐待和毆打異性時才會激起性慾的人,也可以指一種渴望對他人造成肉體傷害的人。施虐狂的實質就是要完全控制一個有生命的對象(動物,孩子、成年人等)。
  除了與性慾有關的施虐狂外,最常見的還是與性完全無關的“冷施虐狂”。它同前者本質相同,也是要完全控制另一個人,能夠塑造他,象陶工塑造泥胎一樣。
  還有一種經常發生在母親、老闆等人身上的情況:母親教養自己的孩子、老闆管理自己的下屬,雖然看起來都是出於“好意”,是為了對象的利益,而有時也確實如此,受控制的對象也對此深信不疑。但是,對象仍是受害者,因為他們有時服從的結果雖然得到某些利益(如升學、遷升等),但卻失去了自由和自主力,他們的靈魂受到了傷害。
  加繆的戲劇《卡利古拉》的同名主角是一個羅馬皇帝。他發現自己權力無限,用不着受一般人類生存條件的制約。他當了皇帝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勾引自已朋友們的妻子,並且故意讓他們清楚地知道。但是他們並沒有想謀殺他,並且仍舊對他阿諛奉承。他們甚至不敢流露一絲不滿,否則就可能被皇帝殺掉。卡利古拉殺掉朋友不是因為他不再信任他們,而純粹是由於殺人本身是權力的象徵。在殺人已無法使他滿足以後,卡利古拉進而想要月亮,想長生不老,而這種超越人類存在條件的欲望最後將卡利古拉逼上絕路——他發瘋了。他無法尋覓回到人類現實之路。從這個例子我們還可以看出瘋狂不僅是一種狹義上的疾病,也是解決人類存在難題的一種方式。如果一個人否認人類力量的限度,而現實的限度又使他無法超越時,他就會變得瘋狂。從這個意義上講,瘋狂又是一種哲學,一門宗教。
  如果是在五十年以前,我們都會認為卡利古拉式的人物只在古羅馬才有。而從那時以來,全世界產生了不少新式的這類人物——在歐洲、美洲和非洲都有。例如希特勒就是個最好的例子。
  幸好,大部分施虐狂產生的方式還是比較溫和的,不象卡利古拉那樣極端。當然,這種較為溫和的方式也會為施虐者帶來滿足。父母對自己的孩子常常有此種表現。現在的孩子們不那麼聽話了,但是在三四十年以前,這種例子是很多的。醫院經常收到一些被自己的父母虐待而身心受到嚴重摧殘的兒童,而這還只是所有受虐兒童中的極小一部分。無論是根據法律還是習俗,只要父母認為他們是為了子女好,而後果又不是特別嚴重,他們幾乎可以做一切想做的事。警察、護士、獄卒中間也有相似的情況發生。他們自己雖然也是小人物,沒有多少發言權,但比起孩子、病人和犯人來說,還是相當了不起的。
  虐待狂在官僚中間也很流行,我想舉一個無疑是大家最常見的例子:一個人坐在玻璃櫃檯後面,外面有十五個人排隊等候辦理手續。下班時間到了,排隊的人只剩下最後兩個人。當五點鐘的鐘聲一響,他猛地一下關上小窗,使那兩個人空等一場。這時,你如果能進去看見他,也許會發現他的薄嘴唇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笑。本來只要一兩分鐘,他就幫了這兩個人的大忙,而一般善良的人也無疑會這麼做,但是他偏要讓這兩個人白等,讓他們明天再跑一趟。他對自己有權這麼做感到滿足,就象可以因此多掙半天工錢似的。這是一種典型的施虐狂症狀。
  還有一個很壞的例子是,納粹德國黨衛軍頭子希姆萊,在寫給一名黨衛軍高級軍官的信中說:“親愛的考圖林斯基,你患有嚴重的心臟病,最近身體一直不適。為你的健康着想,我命令你在今後兩年中戒煙。兩年後,請你交給我一份醫生寫的健康報告,我將據此決定你是否可以恢復吸煙。希特勒萬歲!”希姆萊已經不完全是要控制他人了。他對這位先生就象對一個傻孩子,故意這樣來嘲弄他。
  施虐狂的施虐對象都是弱者、孩子、病人,持不同政見者等等。他們最喜歡落井下石,以此滿足自己的病態欲望。同時,他們又需要有一個比自己強大的、自己可服從的對象。這對象可以是人,如希特勒之於希姆萊,也可以是歷史、自然等等。對於施虐狂的官僚主義來說,秩序是至關重要的,因為在生活中唯一固定的東西就是秩序,其他都在不斷變化。這些人害怕變化,因而害怕生活本身。只有死是必然的,而有生命的東西總是變化的。變化的、有生命的東西對這種人總是構成威脅。
  可能有人會問:如果沒有希特勒和諸如國家社會主義這一類的東西,如果在另外一種情況下,象希姆萊這樣的人會怎樣呢?我想完全可以說,在那種情況下他也許會成為一個模範的職員,在他的葬禮上,他的同事們會說:“他是一個好父親,非常愛自己的孩子,他又是一個好職員,對工作和上司從無二心。”希姆萊確實是這樣一種人。我們必須知道,即使是施虐狂,在內心深處也有某些證明自己仍然是人的需要,有時也會動動惻隱之心。如果他不能使自己確信自己仍有人性,就會感到一種恐怖的隔絕,就會變得瘋狂。很多在戰爭時期執行殺害政治犯、猶太人,俄國人的德國軍人後來變瘋了,或是自殺了。有一個德國軍官回憶道,他在那時必須說服部下,滅絕猶太人的方法(槍殺、毒氣室)是人道的,在軍事上是正常的,否則,那些士兵就會神經紊亂。
  我想大概會有很多希姆萊式的人物,很多施虐狂,他們沒有公開施虐只是因為沒有機會。但是,決不能說每一個人的內心都潛有施虐狂的本性,只要一有機會就會爆發出來。最重要的區別在於人的品格。我所指的品格決定了人與世界發生關係的方式,是人用來取代動物本能在他頭腦中所遺殘跡的東西。我們必須學會認識一個人的品格,這樣才能分清什麼是他真正的東西,什麼只是表面的現象。弄清楚究竟什麼是他整個行為的真正動機,而不是只看到他喜歡孩子,喜歡小動物,就對他的善良深信不疑。如果我們都學會了這樣來認識一個人,那麼,不僅對個人生活,而且對整個政治生活都是一個偉大的福音:如果我們能夠事先看出,那些如此熱心的、要來掌握公眾政治命運的人是不是施虐狂,也許我們就能夠避免人類的許多災難。

三、夢——神秘的人類共同語言



  白天,我們生活在一個特定的文化框架中,必須按社會所期望的那樣有“合理”的表現,投身於求生存的鬥爭;夜晚,我們不再參加競爭。夢,給了我們自由。我們藉助夢的共同語言,獲得了無意識的神秘——認清了在清醒狀況下弄不清的東西。

  眾所周知,每個人只對一種語言,即自己的母語功夫最到家。除此以外,有人還可以學會幾種外國語。但是我們忘記了:全世界所有的人都會說一種共同的語言,這就是夢的語言[註:這裡所說“夢的語言”或“夢語”(dreamslanguage)不是指說夢話,而是人通過做夢表達的一種意義。]。這種語言存在於人類歷史的各個階段和各種不同的文化之中。原始人、埃及法老,斯圖加特人或是紐約人,他們使用的夢語幾乎是一樣的。我們每天晚上都講這種語言。雖然常常忘記自己夢見了什麼,或是根本不記得自己做過夢.實際上我們每天晚上都會做夢。
  夢語的特點是什麼?首先,它只有在睡眠時才存在;其次,它是一種象徵性語言。夢語是用可見的、幾乎可感的事物來表述內心世界,就象文學那樣,賦予它具體的形式,比如,如果一個作家寫道:“紅玫瑰溫暖我的心。”誰也不會理解為溫度在上升。作家是在用具體的事物描述一種感情,一種感受。
  也許我可以向你們講述一個有趣的夢來說明我的意思。這個夢是弗洛伊德本人做的,後來又被他自己所引用。弗洛伊德夢見自己有一個植物標本盒,裡面的標本中夾着一朵枯萎了的花——這就是夢的全部內容,而弗洛伊德說明了它的意義,花是他的妻子最喜歡的東西,而她常常抱怨弗洛伊德從不給她送花。同時,花與柯卡因有某種聯繫,而柯卡因的藥物作用在當時剛剛被發現。花朵一般來說象徵着愛情、性慾、色情、生命;而這朵被夾在標本中的、枯萎了的花卻只能被做為科學研究的對象,而失去了其他的價值,不再是一種生育、生命的象徵。這個夢揭示了弗洛伊德個性中的一些重要方面,即他對於愛和性的態度。雖然弗洛伊德把性做為科學研究的對象,但他實際上在個人生活中卻是一個非常羞怯、非常拘謹的人。在這個幾句話就能說完的、關於一朵枯萎的花的簡單象徵中,我們發現了關於弗洛伊德個人特性的一些線索。如果我們試圖將隱匿於這個夢中的象徵性語言完全解釋清楚,可能不得不寫滿幾大張紙。
  我們在夢中往往比在清醒時對自己和他人了解得更多。在夢中我們可能不大有理性——這一點下面還要談到——但在某種意義上講卻更加聰明和富有洞察力。弗洛伊德的這個夢就證明了這一點。他自己說,在清醒時他對於自己個性中的某些特點基本上沒有認識,但在夢中卻可以清楚地看出自己本來對夢中所象徵事物的含混態度。
  人們在夢中經常可以具有在清醒時無法想象的創造力。他們在夢中可以成為詩人、小說家(比如說,可以寫出象具有卡夫卡風格的那種小說),但在清醒時卻沒有絲毫的藝術能力。如果極而言之.可以說一個藝術家就是一個在清醒時仍然具有一般人在睡夢中才具有的那種靈感和創造力的人。
  在白天,人人都生活在一個特定的文化框架中,所說的話由社會環境決定,而在夢中,我們說的是全人類共同的語言。為什麼人會有這種能力?讓我們先來看看清醒和睡眠兩種狀態的區別。
  人的一生都是在這兩種狀態下度過的,由於習以為常,反而不大在意。什麼叫清醒?在清醒時我們順從生活:我們工作,為自己掙得生活所必需的東西,我們保護自己免受侵害。總之,投身於求生存的鬥爭。這鬥爭影響到我們的所為和所思——它影響我們的所為,因為我們必須按照社會所期望的那樣去行事,而更重要的是這鬥爭影響我們的所思,影響我們的感情和規定我們思維的範疇。
  白天我們必須有“合理的”表現。所謂“合理的”也就是大多數人的,只有這樣我們才能被理解,不被當成瘋子。我們按照“常識”和所謂人之常情去思考和感受,去表示歡樂或悲哀。安徒生童話中皇帝的新衣的故事,最好地說明了這種狀態:皇帝是光着身子的,但街上的人們都認為他穿着華麗的衣服,因為他們預料如此。只有一個小孩看出了皇帝什麼也沒穿,因為這個小孩的頭腦里還沒有裝進去足夠的“常識”。
  還有一個夢說明了同樣的問題:有一位在公司中地位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級經理,平時總是確信自己和老闆的關係很好,無可挑剔,有一天他夢見自己的雙手被電話線捆住,電話正在蕩來蕩去。正在這時他看見了老闆躺在旁邊的地上,好象正在睡覺。他突然感到一陣狂怒,正好他發現了一把錘子,就用雙手抓起它用力向老闆的頭上砸去。但是,他的錘子好象只砸到了一副面具上,沒有損傷老闆的一根汗毛。這時老闆睜開了眼睛,對着他的攻擊者冷笑着。
  這個夢說明了這位經理實際上恨死了他的上司。他感到自己受到壓迫,被捆住了手腳,並對自已見到上司時的那副屈尊俯就的嘴臉無可奈何。在清醒的狀態下,這種實際的感受卻隱而不見了。
  在睡眠的狀態下我們是自由的,聽起來也許有些奇怪,但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只在睡覺時是自由的。在睡眠時我們不再參加生存競爭,可以願意想什麼就想什麼,這時的思想和感情就會非常的客觀。在睡眠中,我們不需要再做什麼,而只要存在着就行了。在睡眠中我們沒有目標,於是可以看清世界的本來面目,而無需象在白天要達到某種目的時那樣按照人人預期的面目看待世界。我們可以說在睡眠時無意識占主導地位。無意識並沒有什麼神秘,它不過使我們認清了在清醒狀態下弄不清的東西。我們甚至可以這樣說,清醒狀態下的無意識就是睡眠狀態下的有意識,而在睡眠狀態下清醒狀態的意識就成了無意識。
  即使在夢境中,我們也會審視自己的夢。我們不敢接受夢境中的自由,不願在夢境中看透自己。多數夢境中的東西與白天的生活不符合,只會攪亂我們的平安。所以我們常常不記得自己夢見什麼(我們在夢中就努力使自己忘掉夢見什麼)。
  有一個成功的經理做過這樣一個夢:夢的第一幕是他在一個小湖邊。湖水很髒,周圍的環境是陰沉的、鬱悶的、嚴酷的。他後來回憶說,夢中的湖與他的父母過去住房邊上的湖很象。其實。這不僅是對一個湖,而是對他整個貧困童年的不愉快記憶。夢的第二幕是他正開着一輛豪華轎車沿一條現代高速公路馳向一個山頂,他感到了力量和速度,覺得春風得意。接着是夢的第三幕,他開車到了山頂,突然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性商店中,她的妻子本來也在車上,現在卻不見了,周圍沒有一個人,一切都落滿了灰塵,他感到徹底孤獨和被拋棄了。
  這個經理的夢告訴了我們,他對於自己生活和命運的真實想法。如果做一個最簡單的解釋,那就是:我的童年是在淒涼中度過的,而現在我是一個成功者,正爬向成功的頂峰。然而,一切都是過眼煙雲,等一切結束後,我還將會回到與童年時同樣的貧困、悲慘和孤獨中去。這個夢沒有表達希望,相反,卻深刻地反映了人生的空虛。
  塔木德曾說:“一個沒有翻譯出的夢就象一封沒有打開的信。”在這裡“翻譯”這個字用得確實不對。夢並不需要翻譯,夢語有自己的語法和形式,它不描述事實,而只是傳遞感受;它是一種非常易學的語言。如果懂得這種語言,我們將對別人和自己了解得更多,這會給我們帶來不少好處,但也會帶來不少麻煩,因為我們常常不想知道的太多。但是,我們對自己和別人知道的越多,幻想的越少,我們的生活就會越豐富、越有力、越充滿生機。我們將不是只會用概念去思考,用理智去分析,而且還可以做一種情感的鑑別。我決不是反對理性而提倡多愁善感,而是希望理性與感情相結合,拋棄不切實在的虛幻。我相信夢的語言可以告訴我們一些生活的真諦,在夢中——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我們能夠成為詩人。

四、為不是心理學家的人敞開心靈之門

你也許有體會:某人的一個輕微的、無意識的動作,有時會比他的長篇大論更能說明他的人格;
  你也許有這樣的苦惱:人總是戴着有色眼鏡而走進自我欺編的幻想世界;
  你也許會問:怎樣帶着批判的眼光去識別虛偽與真實?
  這一切是心理學——這門靈魂科學將告訴你的。


“靈魂科學”的過去與現代

  誰是心理學家?誰不是心理學家?什麼是心理學?頭兩個問題看起來很容易回答:任何一個沒有學過心理學、沒有獲得心理學學位的人都不是心理學家。其實事情並非如此,我倒情願說沒有一個完全不是心理學家的人。每一個在現實中生活的人都有必要實行一點自己獨有的心理學方法,因為人人都需要多少深入一點地去了解周圍的人。日常生活對於他們來說就象是大學裡的心理實驗室。所以,也許這兩個問題應該是:誰是好的心理學家?誰是差一些的心理學家?但無論怎樣,學點兒心理學都有助於我們成為前者。
  那麼,什麼是心理學?這個問題回答起來比前兩個問題就要困難得多。按照字面上理解,心理學就是“靈魂的科學”,但靈魂的科學又是什麼?它研究什麼?用什麼方法?要達到什麼目的?
  很多人都認為心理學是一門比較現代的科學,因為只是在一百到一百五十年以前才開始出現“心理學”這個名詞。其實,心理學早在公元五百年以前就出現了,而後一直延續到十七世紀,只是一直不叫“心理學”而已。那時的心理學稱為“倫理學”或“哲學”。古代心理學的目的是什麼?我們可以簡單地回答:古代心理學尋求理解人類的靈魂以使人變得更好。隱含在心理學背後的動機是倫理的,也可以說是宗教的,是精神的。
  我想簡單地舉幾個古代心理學的例子。比如佛教,它後來發展成為一門非常複雜和微妙的規模宏大的哲學。亞里士多德寫過一本心理學教科書,名字叫《倫理學》。斯多葛學派建立了非常有意思的心理學,大家可能熟悉的一本書叫做《馬卡斯·奧里歐斯的沉思錄》。[註:馬卡斯·奧里歐斯:公元161-180,羅馬皇帝,哲學家。此書系他所着。]在托馬斯·阿奎那那裡,你會發現一個心理學的系統,能從其中學到的東西也許比任何一本現代的教科書所能提供的都要多;他對於自戀、自尊、謙卑、謙遜、自卑情緒等概念的討論都是非常有趣和深刻的,可能超過了所有的人。斯賓諾莎也寫過一本心理學着作,名字也叫《倫理學》。他說,我們都知道自己的欲望是什麼,但不知道這些欲望背後的動機是什麼。這使斯賓諾莎成為第一個清楚地認識到了無意識力量的偉大心理學家。我們很快就會看到,正是這一發現,在許多年以後成為弗洛伊德深層心理學的基礎。
  最近一百年來,一種完全不同的心理學已經崛起。現代心理學的目的不再是使人變得更好,而是使人變得更成功,我們了解自己和別人的目的是為了凌駕於生活之上,為了操縱別人,為了把自己塑造成更有益於自己利益的人。
  只要看一看從古代到現代社會文化和目標的變遷,就很容易抓住兩個不同時代的心理學的不同目的。古希臘和中世紀的人可能並不比現代人好,尤其是他們的日常表現。但是,在他們的生活中有一個信念,就是人不能只為賺錢和吃飯活着,人生需要有意義,而意義就在於人的成長,在於人類力量的發展。
  現代人則不然,他們對占有更感興趣。占有一個好職位、更多的錢、更多的權力、更多的尊敬。正是兩個時代的不同人生目的決定了古代與現代心理學的不同方向。通過對現代心理學歷史的了解,可以看出它的趨向。
  現代心理學在開始時毫不引人注目,它主要研究記憶、聯想、聽覺和視覺現象、動物心理學等。當時最重要和最有影響的心理學家當推馮特。當時很少有人對此感興趣,因而心理學家不向公眾發表他們的着作,而只是在同行中交流。
  當心理學的重點轉而成為研究人類行為的動機時,情況立刻改觀。人人都關心這個問題,都明白這個問題的價值所在。這樣,動機心理學一下子成了最熱門的學科之一,其中又有兩個主要的派別:本能理論和行為主義。
  本能理論來源於查爾斯·達爾文。他第一個把人類的動機歸於本能。以他的理論為基礎而發展起來的理論大概是這樣的:人的每個行為都隱含着一個動機,這些動機都是獨立存在的,都來源於天生的本能。人與動物一樣,生下來就具備某些本能。人的侵略性、奴性、貪婪、嫉妒等等都由相應的本能所決定。本能理論的專家們列舉出了二百多種本能,每種本能引發一種人類行為,就象鋼琴上每個琴鍵彈出一個固定音階一樣。
  本能理論有很多弱點,使它在很多方面無法站住腳。這種理論過於簡單化,它把一切行為歸於本能,但在大多數情況下卻無法證明。除了人的逃避危險、自衛、性行為等有限的幾種行動與類似本能的東西有些聯繫外,更多的行為還有着更複雜的起因。否則,就無法解釋為什麼在不同的社會、文化、歷史階段,種族、部落、環境等條件的影響下,人會有不同的行為這一事實了。
  本能理論的這些弱點使行為主義者們提出了完全相反的理論。他們根本否認有任何本能,而認為人的一切行為都是社會條件的產物,都來自社會或家庭的巧妙操縱。這一派最着名的人物是斯金納。他在《自由與尊嚴的背後》一書中這樣說:“自由和尊嚴這類概念完全是虛構的。這種虛構是為了使人們認為自己想獲得自由和尊嚴,而本來在人的天性中並沒有這種要求。”行為主義者將人的行為與人性相分離,不去研究行為的過程,只研究行為的結果,並認為結果就是行為本身。在這裡,行為的執行者——人——被拋到一旁,變得不重要了,它只成了哲學和假定的研究對象。
  本能理論與行為主義儘管有着巨大的差別,但有一點是共同的:都認為人類自身是完全被動的。以這兩種理論為原型所塑造出來的人都不明白自己真正的需要,不知道自己和自己的本性是什麼。所謂“現代心理學”主要由這兩個學派組成,而行為主義心理學在其中又占有主要地位。在美國的校園裡,多數心理學教授是行為主義者;而在蘇聯,由於明顯的政治上的原因,情況也基本相同。


弗洛伊德的三個基本概念

  除了上述的兩大學派外,還有一個由弗洛伊德創立的第三個心理學派別,稱為心理分析學或深層心理學。弗洛伊德的目標是對人的情感尤其是非理性的情感,做出比較合理的解釋。在一些偉大作家的着作中(如莎士比亞、巴爾扎克、陀斯妥耶夫斯基等等),對於人類的種種情感進行了深刻的描寫;而弗洛伊德想把它們做為科學的而不是藝術的對象。弗洛伊德創立了非理性科學,想以理性的力量來理解非理性。儘管如此,還是藝術家們更能接受弗洛伊德的理論,特別是那些超現實主義藝術家。他們和弗洛伊德所要解決的問題是同一的:什麼是人類的情感?如何理解它們?而很多心理學家和精神病學家卻乾脆認為弗洛伊德的理論一錢不值。
  弗洛伊德與其他現代心理學派的重大區別在於:他不僅要對人類行為背後的動機進行科學研究,還想幫助人類去了解自己,發現自己的潛意識,以使自己能夠自立。這樣,弗洛伊德的理論就具有了與古代心理學相同的倫理目的。他心目中理想的人在許多方面與啟蒙學派的哲學家們所希望的非常一致。
  然而,弗洛伊德的理論和表現手法畢竟受到那個時代精神的強烈影響,如達爾文主義,物質主義等等,而本能主義則在他的着作中留有明顯的印記。這樣,對於他的理論,人們不免常常產生誤解,甚至把他與本能主義者混為一淡。在這裡,我想對於我所認為的弗洛伊德理論的本質做一簡要敘述,同時加入一些我的個人觀點。這些觀點是大多數心理學家們所不同意的。
  第一個概念是無意識,或稱壓抑。今天人們往往忽略這個概念,一提到心理分析學就想到自我、超我、俄底浦斯情結、里比多等等,其實這些都不包括在心理分析學的基本定義之中。
  現在來談談壓抑。我們經常對自己行為的動機毫無意識。有這樣一件事:一天,一個平素對我並無好感的同事要來看我,當他按響門鈴時我去開門,他向我伸出手並高興地說:“再見!”事情很清楚:他並不希望這次見面,而他的潛意識希望他離開。他說“再見!”而不是“你好!”只不過是露了餡。我們兩個都是心理學家,都明白是怎麼一回事,誰也用不着解釋,於是只好非常窘迫地站在門口,一言不發。這種例子其實並不罕見。弗洛伊德的理論正是建築在這種事例之上。
  另一個例子要比這嚴重得多:阿道夫·希特勒,在他的意識里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德意志的利益。雖然他發布最殘忍的命令,但他從不認為自已是殘忍的,不明白自己是一個破壞狂。希特勒對於斷壁殘垣和屍橫遍野的戰場景象目不忍睹,所以在整個第二次世界大戰中,他從來不去前線視察。這並非因為希特勒是一個怯懦的人,而只是說明了他不願看到自己嗜血成性的確鑿證據,在另外一種人身上我們也看到了相同的現象。這是一種有潔癖的人,他們總是在不停地用水沖洗自己。在他們的意識中是要隨時保持乾淨,但若仔細研究便不難發現,這些人在自己的無意識領域中知道自己手上有血和汙垢。池們要洗掉的就是這些在無意識中纏住他們的東西:一樁罪惡,或只是潛在的犯罪欲。
  希特勒壓抑了自己的破壞衝動,但畢竟不能持久。當他終於意識到德國,更確切地說是他自已已經輸掉了這場戰爭時,壓抑也就停止了。突然間,他想毀掉整個德國,毀掉所有的德國人。他的意識告訴他:“這個民族不能贏得這場戰爭,所以這個民族不配生存下去。”他的破壞衝動在長期的壓抑之後,終於全面爆發而不可遏制了。
  在這些戲劇性或非戲劇性的例子中,人們不會去意識自己的動機,因為人們無法忍受動機與自己的意識同公眾看法相牴觸。人們寧願對它不去意識,以求內心平靜。
  如果有另一些人說出了他們的真正動機,事情又會怎樣?我們由此引出弗洛伊德的第二大概念:反抗。上面提到的具有壓抑心理的人都會拒絕接受別人的真話,即使這些真話具有最好的動機和最好的效果。如果有人告訴一個正在開車的人,說他的車門沒關緊,或是尾燈不亮,那他一定會感激這個說真話的人;但如果一個人的內心被別人看透,並且告訴他,他的內心實際上與他為自己建立的形象完全相反,這個人就會表現出十足的反抗情緒。
  這種反抗會採取各種形式。被揭穿的人會勃然大怒,或不屑一辯,或聽而不聞,或故意誤解,或乾脆轉身逃避。不管用何種形式,他都不會意識到自己是因為被別人揭穿才做出如此反應,而總是會找到一些自圓其說的理由。有些病人從心理分析醫生那裡聽到一些自己不願意聽的話,然後他們可能會說:“這個醫生自己瘋了,他對我說的話只有瘋子才說得出來!”其實除了他以外,所有的人都看得出醫生是對的。
  只有當一個人真正地想改變自己的時候,才會高興聽到別人對他的分析,就象一個病人對待內科醫生的診斷一樣。遺憾的是,大多數人都認為應該改變的是別人而不是自己。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很多人的大部分精力都用來壓抑自己,反抗壓抑於內心的任何披露和解放,這種能量的耗費使他們無法充分發揮自己的潛力。
  下面要談的是弗洛伊德的第三大概念——移情。狹義地說,弗洛伊德所指的、具有移情傾向的病人,常常會將心理分析醫生看成是他童年時代的某個人物,如父親、母親、祖父祖母。這樣,病人對醫生的反應就變成了對這些童年時代人物的反應。一位心理醫生對我講過一個女病人的故事:她一連三個星期去這位醫生那裡就診,有一天她臨走時,突然走近他,仔細地看他的臉,然後說:“怎麼?你沒有留鬍子?”這位醫生從來沒有留過鬍子,而是這位女病人的父親留鬍子。三個星期以來她一直把他當成父親,所以也就一直以為他留着鬍子。她甚至在視覺上都沒有把醫生當成醫生本人,醫生在她眼裡等於零。
  移情概念的重要性遠遠不止於心理分析診斷的應用上,而很可能是人在對現實做出估價時產生錯誤和矛盾的根本原因之一。移情現象使我們戴上有色眼鏡看待事物,把事物看成我們所希望的那樣,避免看成我們害怕的那樣,於是混淆了真實與幻象。
  這種現象在年輕人陷入情網時經常出現:他和她都如此熱烈地被對方的美貌、善良、風度所吸引,因而很快結了婚。但在六個月以後,雙方都發現自己與之結婚的並非當初愛上的那個人,那麼多優點一下子無影無蹤!這時,雙方往往會相互怨恨,覺得是對方騙了自己。其實,他們是自己騙了自己:他們愛上的不過是一個幻象,是自己移情的對象,而那些優點也都是他們希望有的,或是他們的父親、母親等人所具有的。如果他或她早些懂得移情的道理,也許就不會犯這樣的錯誤了。
  在政治生活中也會發生同樣的事情。成千上萬的群眾熱切地希望出現一個救世主,一個代表真理的人物;而當有人出來成功地扮演了這個角色時,大家就把自己的期望轉移到他的身上,真的把他當做救世主。這樣的領袖人物不一定都是壞人,但也確有一些是給人類帶來巨大災難的人(如德國的希特勒)。有些政客慣會利用群眾的這種移情心理,並且收到了理想的效果。這些政客們在電視攝象機前儘量給人留下最好最深的印象,溫文爾雅,落落大方,再把選民們的孩子抱起來吻一吻。這樣,就會使看電視的人暗中思忖:既然他這麼愛孩子,怎麼也不會是個太壞的人。
  如果人們多懂一些移情的道理,這類錯誤就可以不犯。如果我們能更具有批判的眼光就可以分清真實與幻象。有時,一個輕微的,無意的動作會比長篇大論更能說明一個人的為人。當然,掌握這種技能需要學習,需要實踐,而我們的日常生活為這種學習和實踐提供了最廣闊的場所。


心理分析學的新發展

  現在,我們可以簡單地總結一下從心理分析學中產生的各個不同學派,它們的發展過程和前景。在本世紀二十年代,弗洛伊德本人率先修正自己原來的理論,從而開始了這一發展的過程。在弗洛伊德的新理論中,愛情渴望和死亡渴望的衝突,取代了性慾衝動和自衛本能的衝突而成為問題的基礎。愛情渴望使人聚合,死亡渴望使人破壞。雖然弗自己並未意識到,或是不這樣認為,我還是把這個變化看成一個根本的轉折,並且可以說,它標誌着弗洛伊德自己創立的心理分析新學派的開端。
  卡爾·古斯塔夫·榮格的着作成為心理分析學的第二個重大里程碑。象其他許多心理分析學家一樣,榮格與弗洛伊德分道揚鑣,否認性慾的中心地位。他把心理能量看成一個整體,而“里比多”也成為這個整體的能量,而不僅是性慾的能量。他指出,心理分析醫生從病人的無意識中發現的東西,在世界各民族的神話和宗教信條中都可以找到。榮格的研究對象不僅包括人類最為原始的材料,也包括涉及各種完全不同類型的文化背景。
  阿爾弗雷德·阿德勒持有不同的意見。他所感興趣的不是神話和深層心理,而是人類為生存而戰的策略,這樣他就將權力欲望作為人類動機的關鍵。不過,這樣簡單地解釋阿德勒雖然過於魯莽,他的着作非常博學而複雜,對於理解人的本性做出了不小的貢獻。他第一次(在弗洛伊德之前)在自己的哲學體系中將人類的侵略性置於中心地位。
  此外還有兩個值得一提的學派,即瑞士出生的美國人阿道夫·邁耶創立的精神病學派和傑出的美國心理分析專家哈里·斯塔克·蘇利文的着作。英國心理學家羅納德·萊恩繼承蘇利文的衣缽,始終堅持他的成果中最激進和最有成效的部分。撇開他們的分歧不談,這三個人在兩個主要點上意見一致:首先,他們都否認性慾是人類行為的主要動因;第二,他們都認為問題的重點在於人與人之間的聯繫,在於人如何相互影響和相互作出反應。非常有趣的是,這些人都很注重精神分裂的現象,不認為它是一種一般意義上的疾病,而將它看作某種個人經歷和人際關系所產生的後果。這種後果是劇烈的,但仍然屬於心理學的範疇。
  還有一些心理分析學家的理論也從弗洛伊德的理論中分離出來,如弗爾班克、崗特里普和巴林特,也許還包括我。所不同的是,在這些人的着作中,研究人際關係的組成時重點不在精神分裂現象,而在於社會和倫理的力量。
  既然已經討論了心理分析學的發展過程和重大成就,我們就必須考慮一個更重要的問題:心理分析學的前景如何?關於這個問題有兩種極端對立的意見,一種認為這門學問毫無用處,用這種辦法幫助人的企圖毫無成果。另一種認為分析方法是解決所有心理問題的靈丹妙藥,如果有人出現了這類問題,應該立即去找心理分析醫生並聽從他的指導。後一種看法不久以前在美國十分流行,但這幾年出現的一些新的治療方法又使它的影響減弱了。
  在我看來,完全否定的意見無論如何是不合適的,不符合我從事心理分析四十年的經驗。誠然,很多心理分析醫生做的不如他們應該做的那樣好(任何一種職業都有這種情況),有些方法對於有些病人不夠對症下藥。但事實是,分析方法確實醫治了很多人,幫助他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清了自己,對自己更誠實,使自己更自由,更接近現實。這是一個常常被人忽視的、十分了不起的成就。
  某些時代的潮流阻礙了人們對分析方法的客觀認識。許多人認為只有藥物能起作用,藥片才是萬能的,如果不吞下去點什麼,就什麼作用也不會有。另外一種流行的看法是我們必須在一夜之間解決問題,一切都應該很簡單,很容易,就象吞藥片一樣。如果學習一樣東西需要花費力氣,那麼這樣東西就一定是不值得學的。這就是當今的時尚。
  也許下面的故事能夠說明我的意思。一個年輕人走進一家高級餐館,對着菜單看了很久,然後對領班說:“對不起,你們這兒沒有任何我愛吃的。”然後站起來走了。兩個星期後他又進了這家餐館,領班非常有禮貌地間他,為什麼上次什麼也沒看上?年輕人答道:“喚,我本來能找到愛吃的菜,但我的心理醫生告訴我做事要果斷。”用這位醫生的方法,我們學會了如何顯得更自信,如何在這種高級領班面前鎮定自若,但就是沒有學會理解為什麼我們會如此缺乏自信。於是,我們仍然是缺乏自信的,更糟的是現在反而認為自己並非如此。我們為什麼感到惶恐?不是因為我們懼怕權威,而是因為我們是尚未發育完全的人。我們還沒有完全長大,還是要人扶持的孩子;我們對自己充滿懷疑,沒有自信的勇氣。行為主義的方法對這種情況是無能為力的,他們能夠做到的只有將垃圾用地毯蓋住。
  當然,並不是所有的批評都不公正,有些意見還是相當誠懇的。做為一個心理學家,我們有幫助人們了解自己和了解世界的神聖責任,同時又不能做得過分。心理分析醫生不能把病人培養成依賴別人的人,而應該幫助他們自己掌握分析的工具,學會分析自己。心理醫生每天早上應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自我分析,就象佛教和瑜伽中的冥想功呼吸法一樣。重要的是躲開塵世的喧鬧,回歸到我們自己,不再機械地做出反應,而是“淨化”自己,使自己的心靈中呈現出一片淨土,然後在這片淨土上繁衍真正的生命。
  任何一個為了這個目標而努力實踐的人,都會經歷一種深刻的感覺。他會感到自己正在被“治癒”,正在恢復健康。但是,完成這個過程需要有耐心,而耐心恰恰是不可多得的。對於所有有志於此的人,我都想說一句話:祝你成功!

五、人是誰

人是一個置身於不斷發展過程中的生命體,在生命的每一時刻,他都正在成為,卻又永遠尚未成為他能夠成為的那個人。
  許多人從來不曾以人類的特徵來認識自己,而是為自己創造各種各樣虛假的特徵……

  “人是誰”?這個問題將我們引入了諸多問題的核心。如果人是一件東西,我們就可以問,人是什麼,並且象定義自然中某一物體或某種工業產品那樣來定義他。但是人不是一件東西,所以也不能那樣來定義。然而,雖然如此,人還是經常被看成一件“東西”,他被描述成一個工人,一個工廠經理,一個醫生,等等。但是,這種描述只說明了這個人的社會功能,也就是說,人被按照他在社會中的位置而予以定義。
  人不是一件東西,他是一個置身於不斷發展過程中的生命體。在生命的每一時刻,他都正在成為、卻又永遠尚未成為他能夠成為的那個人。
  雖然人不能象一張桌子或一座時鐘那樣被定義,但也並非完全無法予以定義。人的定義中最重要的部分是他的思想。動物也有所謂的“思想”,但那不過是為了獲得食物和其他本能需要的必需品。人的思想可以超出他對生理需要的滿足,而去探求他本身的存在和他周圍的、脫離他的存在而存在的世界。這就是說,人不僅有動物也有的智力,並且還有理智,並以它來觀察客觀實在。如果人遵循理智行事,就能同時做為理智的和肉體的主體,為自己的最高利益服務。
  然而,經驗告訴我們,許多人由於被貪婪和虛榮所障目,在自己的生活中並不依照理智行事。更糟糕的是,許多國家的人們的行動更加不受理智的指引,從而導致走向最後的毀滅。《舊約》中,先知們最主要的使命並不象許多人所認為的那樣是未卜先知,而是間接地提醒人們:他們目前的行為會在未來產生什麼結果。
  既然人無法象物那樣從外部進行定義,我們只好以自己作為一個人的個人經驗來定義人。於是,“人是誰?”即“你是誰?”這個問題就變成了“我是誰?”當然,唯一正確的答案是:我是人類的一員。
  許多人從來不曾以人類的特徵來認識自己,而是為自己製造各種各樣虛假的特徵。對於上述問題,他們的回答是:我是一個教師,一個工人,一個醫生。然而,一個人的職業並不能說明那個人本身的任何問題,這樣的回答連真正答案的線索都沒有提供。
  在這裡我們又遇到了另一個困難,任何人都具有某一特定的社會、倫理和心理的趨向,然而在何種情況下我們才能知道某人的這種傾向是永久性的?抑或某些強烈的經驗將使這種傾向改變?人們在一生中究竟能否達到這樣堅實的一點,在這一點上他們真正最後地成為他們自己,而不再發生變化?即使有人在生命的最後時刻真的達到了這樣一點,那麼如果他們的生命繼續延長,情況又會怎樣?
  我們還可以用另一種方式來定義人。人被兩種不同類型的激情和衝動所驅使:一種是與生俱來的、人人相同的生理需要,包括為求生存而必不可少的條件:滿足饑渴、尋求保護,一定的社會結構,性的滿足等等(最後一項需要在程度上低得多)。第二種激情和衝動並不來自生理需要,在不同的人之間也有很大差別,它們包括愛、歡愉、聯合、嫉妒、仇恨、競爭、貪婪等等。它們來源於不同的社會結構。
  在一個少數人剝削多數人的社會裡,雙方都充滿仇恨。被剝削的一方自不必說,剝削別人的一方的仇恨來自對有朝一日會遭到報復的恐懼。另外,他們還仇恨任何打亂秩序的動亂,他們需要平靜的生活來使自己的心靈得到慰籍,不至因為剝削別人而產生罪惡感。但是,只要缺乏平等和正義,仇恨就不會消失;只要人們繼續以謊言來替他們對平等和正義的侵犯辯護,真理就不能勝利。
  有些人聲稱類似平等和正義這類原則是隨着歷史進程的發展而產生的理想,而不是人自然天性的一部分。我無法在這裡詳細地駁斥這種觀點。但是可以提出一個事實:只要看一看,人們對於他們的敵對集團侵犯這類原則所做出的反應,就能明白在他們的內心最深處,確實存在要求平等和正義的強烈的價值觀念。人的意識的最敏感之處莫過於他們對於侵犯正義和平等所做出的反應——哪怕是最輕微的侵犯——並且證明自己在這個問題上的清白。如果人沒有平等和正義等道德的本性,這一切現象又怎麼可能產生呢?
  要結束現代消費社會中被扭曲的人的狀況而使真正的人類歷史得以開端,只對這種狀態全然認知仍是不夠的,還必須伴有同樣全然的懺悔精神。懺悔不只是對某一件事感到遺憾,而是一種強烈的感情。一個充滿懺悔精神的人對自己的所為感到無法容忍。在人類的所有的激情中,唯有真正的懺悔和與之相伴的羞愧能使舊有的罪惡不再屢屢重犯。在沒有懺悔的地方,無罪的幻覺就會滋生。然而真正的懺悔究竟在何處?以色列人對於他們滅絕迦南部落的暴行有過懺悔嗎?[註:據《舊約》記載,迦南是耶和華和以色列人祖先亞伯拉罕立約時應許給以色列人的。後以色列人首領約書亞率眾攻占迦南時,一路上將當地居民斬盡殺絕。]美洲人對於掃蕩印第安人感到過懺悔嗎?千百年來人們一直生活在一個“強權即公理”的社會中,從而使懺悔的精神黯然失色了。羅馬天主教會給個人提供了一個承認自己罪孽的機會,使他們能夠聽到自己良知的聲音。然而,個人的懺悔無助於一個集團、一個階級、一個民族、一個主權國家所犯下的罪行。於是,我們仍然走着老路,一隻眼睛睜得大大的,盯着我們的敵人,而另一隻眼睛則什麼也看不見,對自己的人民所做的壞事無動於衷。
  智力完全可以為了邪惡的目的服務,而理智卻不然。理智意味着我們認知了現實,而不是為了自己的私慾,去故意歪曲現實。
  正因為人具有理性,他才能以批判的眼光來檢視自己的行為,認清什麼有利於自己的發展,什麼不利於自已的發展。他盡其所能使自己的智力和理智和諧共生,最後達到幸福的境界。斯賓諾莎向我們指明,歡悅的對立物是沮喪,而看來歡悅乃是理性的產物,而沮喪則來源於錯誤的生活方式。這一點在《舊約》中有着最清楚不過的證實:以色列人生活在富足之中卻缺少歡悅。
  有很多很多的人從不知歡悅為何物,卻沒有一個人從未感受到過痛苦,無論他們多麼固執地壓抑自己對於那痛苦的惑受。同情心和對人類的愛是不可分的,沒有愛的地方就不會有同情。冷漠是與同情相對立的,我們可以說那是一種帶有精神分裂傾向的病態。


先知與現代人

  除了正牌的基督徒和猶太教徒以外,先知對於今天的其他人還有任何意義嗎?或者說:難道先知在今天不應該仍然具有意義嗎?難道不正是因為我們生活在一個沒有先知,卻需要先知的時代、因為我們認為先知已經完全與己無關,先知對於我們才更加有意義嗎?要想回答這些問題,首先要就《舊約》中的先知究竟是什麼而達成一致的意見。先知是一個能揭示已被註定的未來的預言者嗎?是一個只帶來壞消息的人嗎?是卡珊德拉[註:卡珊德拉:希臘特洛亞公主。阿波羅愛上她,賦予她預言才能,但公主不肯順從他的意思,阿波羅又使她的預言不為人所信。她曾預言過特洛亞城必遭毀滅,希臘人留下的木馬里潛伏着危險,卻無人理睬,終使特洛亞城陷落。]的子孫?或者他是一個傳神喻者,象特爾斐[註:特爾斐:古希臘城市,因有阿波羅神廟而着稱。“特爾斐的”亦指“神示的”。]的傳神喻者一樣,指示我們應如何行事,哪怕這指示是多麼的含混不清?
  首先,先知們並不決定一切。他們並不違背人的意願而替代人設計自己的生活和創造自己的歷史。他們是觀察者,卻並非預見者。他們道出的事實是:人可以並且必須在各種可能之間做出抉擇,而這些不同的可能卻是早已註定的。人需要作的不是決定,而是在已經決定了的種種可能性中間進行選擇。在《聖經》中,先知們生活的年代,要麼祟拜國家的、土地的和一切以各種偶像為代表的權力,要麼毀掉那國家,驅趕它的國民。
  人民必在這兩種選擇中決定取捨,而先知負責將這兩種選擇解釋清楚。我想強調的是,先知的解釋並不如我們今天想象的那樣,只具有道德和宗教的含義,而且有着十分清晰的“實用政治”(realpolitik)[註:realpolitik,德文“實用政治”。“強權政治”的一種委婉說法。]的內容。他們意識到這個近東的小國家[註:指古代以色列——譯者注]失去了精神依託,將象其他的小國那樣不可避免地走向敗落。人民要麼看着它敗落,要麼停止對它的崇拜。
  有一個很好的例子:希伯萊人讓撒母爾為他們立一個國王,象其他諸國一樣。撒母爾告訴他們:立一個王就意味着放棄自由,讓一個暴君來統治他們。然後他讓希伯萊人在自由和國王之間進行選擇。希伯萊人還是選擇了國王。上帝於是讓撒母爾遵從他們的意願,但同時警告他們這一選擇將帶來什麼後果[註:據《舊約》《撒母爾記》中記載,以色列人要撒母爾為他們立一個王來統治他們,象其他諸國一樣。撒母爾不悅,去問上帝耶和華。耶和華說:“百姓向你說的一切話,你只管依從;因為他們不是厭棄你,乃是厭棄我,不要我作他們的王。自從我領他們出埃及到如今,他們常常離棄我,事奉他神。……故此你要依從他們的話,只是當警告他們,告訴他們將來那王怎樣管轄他們。”]。
  這個故事指出了先知的第三種作用,即他們對於將導致惡果的選擇提出警告。儘管如此,他們仍然不干涉人的行動,上帝自己也不在這種問題上運用奇蹟。人必須對自己負責,必須自己決定自己的命運。
  今天,我們面臨着同樣的處境。我們必須在人道和野蠻、在徹底銷毀核武器和被它徹底毀滅之間做出抉擇。今天的“先知”仍應該擔負解釋這兩種選擇的後果,和對致命的選擇提出警告的責任。
  先知們的信仰是什麼?他們宣揚一神論,相信只有一個上帝。但他們最關心的還不是信仰的問題,而是實行的問題,即如何使上帝的準則在全世界得以實現。只有一個真正的上帝,這是什麼意思?這是一個數字問題嗎?是單一和多數的關係嗎?不,這裡指的是一個整體,一種統一、一種超出一切事物的分裂、一切人類自已的情感和欲望的分裂之上的“合”。如果我們要理解先知頭腦中的這個“合”,則必須先理解上帝和偶象之間的區別。偶象是人造出來的,如果上帝被當做偶象來崇拜,則上帝也會變成偶象。上帝是有生命的,而偶象是物,是死的,正如某一先知曾經說過的:偶象是有眼清的瞎子,有耳朵的聾子。
  先知們知道,對偶象崇拜意味着人的被奴役。他們嘲笑偶象崇拜者,指出這些崇拜都是從一塊木頭開始的:木頭的一半被用來燒火做飯.另一半就被做成一個偶象,然後被大加崇拜。其實這只是一件出自他自己手下的一塊木凋,卻對他具有無尚的權威。他把自己的全部力量注入進這塊木頭,將自己掏空來賦予這塊木頭以力量。然後,再通過臣服於這塊木頭來安慰自已。在現代的哲學語言中我們稱這種現象為“異化”。馬克思和黑格爾所說的“異化”正是這個意思:人對物的服從,失去自我,失去自由和由這種服從而產生的偏見。我們有自己的偶象,那就是財富、權力、物質生產、消費品、榮譽、地位等等一切使現代的人成為奴隸的東西。
  先知對於世界歷史最重大的貢獻也許要算他們對於彌賽亞時代的認識。這是一種“拯救”的見解,通過人的自我實現而成的拯救。這是一種新的、獨到的、將被證明是富於歷史性的見解。先知認為彌賽亞時代即人從自己在伊甸園中所受的詛咒中解脫出來的時代。這詛咒的一部分使人失去內心的平靜,激起了他的貪慾,而另一部分則影響到兩性之間的關係。今天我們理所當然地認為男性統治女性,但不要忘記在《聖經》故事中,這種統治與被統治的關係是做為一種詛咒和懲罰而出現的。在這詛咒出現之前,並不存在男性對女性的統治。很多證據也表明,在史前時期確實不存在這種現象。
  詛咒的最後一部分涉及到人類與自然的對立。人必須通過懲罰性的、痛苦的而非歡快的勞動才能掙得自己的麵包。這對於今天的大多數人來說仍舊是一個現實。男人與土地的這種分離反映到女人身上就是分娩時的痛苦。男人的汗水與女人生產的痛苦,是人類在《聖經》的詛咒中所受的壓迫與懲罰的兩個象徵。正如我先前說的:我們在今天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聖經》的作者卻有根本不同的看法。
  先知們彌賽亞式的理想到底是什麼?是建立一個不僅僅是沒有戰爭的和平環境;一個人與人、人與自然,男人與女人、民族與民族之間團結和諧的國家。在那裡,人不再被灌輸恐懼。侵略正是恐懼的結果。我們習慣於恐懼,習慣於相互不信任,以最壞的可能估量對方。先知們認為,只有當恐懼消失的時候,侵略才會消失,而這正符合他們對於彌賽亞時代的見解,在他們眼中,那將是一個富足的時代——不是奢侈,而是富足,即每個人都可以做為人類的一員和其他人共享一切他所需要的東西。這時代的另一個特徵就是人不僅生活於平靜與和諧之中,不僅消除了貪婪、嫉妒、消滅了人與自然的衝突,而且產生了新的生活目的,這目的不再是獲得滿足生理需要的物,而是對於“上帝”的全然感知。說得通俗一些,就是讓人去發展自己的精神力量,自己的理性和其他所有方面,使人得到自由,成為真正的中心,成為人類所能夠成為的一切。
  彌賽亞時代在某種意義上是對人類曾經有過的天堂世界的重建。在人經歷了自己做為與其他個人相分離的個人之前,這種天堂世界曾經占據過首要的地位。但是,那時的天堂是建立在蒙昧的、原始的、史前的人類和諧之上,而彌賽亞時代卻是在人類完全認識了自身在歷史上的地位之後,對和諧的復歸。彌賽亞時代之並不標誌着歷史的終結,而是代表了真正人類歷史的開端,因為此時阻礙人成為真正的人的一切因素都已經被戰勝。
  我曾闡述過彌賽亞的理想對於人類發展的創造性影響,也許沒有別的理想對於我們的發展起過更大的作用。在這裡不可能進行任何論戰,但我確實認為基督教和社會主義都深受這一理想的影響,雖然它們都有各自的表達方式,也都在不同程度上背離了我剛才所勾勒的這一理想的本質。
  彌賽亞的理想在歷史上受到一次又一次的打擊,一次又一次的歪曲,但卻始終保持着活力。它在基督教世界中的遭遇就是一例,社會主義是另一個例子。馬克思的人道主義的社會主義也受到粗暴的和全面的歪曲。儘管如此,這一理想從未完全枯萎,我們看到了她是如何一次又一次地恢復了生命,即使這種恢復只存在於一些個人之中。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如果沒有這一理想所給予的強大影響,現代歷史的進程是根本無法想象的。而且,除非我們密切地注視這一理想在哪裡和如何取得勝利,在哪裡和如何被人歪曲,要真正地理解現代歷史也是不可能的。
  因此我可以說,先知與我們有着重大的聯繫。除此之外,我們今天與先知時代的人們所面臨的抉擇在本質上非常相似。如果認識到這一點,我們就不會使自己完全陷於當前的種種重大事件的困境當中,我們必須認真地讀一讀先知們的話。我們會看到這種閱讀帶來驚人的作用,對於當前的世界,它會比每分鐘最近的新聞帶給我們更多的東西。新聞只能向我們展示現實。而不能照亮現實。

六、哲學家與舒爾茨的對話



  在今天這種無形的“暴君”如官僚和那些異化了的社會存在充斥的社會中,人越來越蛻化為一個無足輕重的東西。一個別人手中的玩偶。他不用負責任,只需按別人的指令辦事:他整日所想的是怎樣才能爬上去?怎樣才能掙更多的錢?至於怎樣才能成為一個人,他是從來想不到的……

  舒爾茨:政治抵抗的問題正在全世界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引起抵抗的原因是多種多樣的,抵抗所採取的形式也是多種多樣的。在某些條件下,我們有權力,甚至有責任進行抵抗。
  聖雄甘地對於這個問題進行了範圍廣泛的探索,提出了多種理論上的可能性和戰略上的逐步升級,後來又在實踐中運用它們,並取得了顯着的成功。但對於甘地來說,抵抗不僅僅意味着採取某些方法以達到最大的成效,還意味着一種信念,一種使人充分意識到自身存在的參與感。甘地的非暴力反抗者與士兵不同,他們雖然也要準備獻出自己的生命,但是這種勇氣不是用於戰爭,而是和平地體現出來。他們最有力的武器就是拒絕使用武器。只是到了現在,我們才開始意識到非暴力抵抗的偉大的政治意義。希特勒在當時並沒有遇到任何可與甘地反抗殖民勢力的抵抗相提並論的東西。
  對希特勒的抵抗正是我們要在這裡提出的問題,包括那些起了作用的和未起作用的。如果我們想要理解對他的反抗意味着什麼,必須首先了解希特勒是一個什麼樣的人,象他所掌握的那種以非理性為基礎的權力是如何膨脹起來的。
  現在有不少關於希特勒的作品問世,但我們發現大多數作者對他缺乏深入的了解,許多對他個人品格的解釋是牽強附會的。很多作者得出結論說,反抗希特勒的活動要是更有效地組織一下,本來是會獲得成功的。
  事情果然如此嗎?許多反抗希特勒的參與者只是很了解希特勒本人,但他們要對付的卻不只是一個孤立的個人,而是一種普遍的現象。他們感到自己並沒有得到那些與他們抱有同樣希望的人們的支持,因而正在輸掉這場賭博。他們整日生活在一種不安的情緒中,感到自己行動得太早,同時又太遲了。希特勒的失敗是早已註定了的,但是當時的人們是否已成熟到了能在沒有希特勒的情況下發揮政治功能的地步?這成了當時許多圖謀幹掉希特勒的關鍵領導人心中的主要疑問。
  弗洛姆教授,您與您的許多同事不同。您很早就在鼓吹一種新的政治心理學和政治人類學。我覺得您對於暗殺希特勒的事件所作的分析很有意思,它使得在這個問題上的其他觀點顯得更加清晰,同時也顯得更加值得提出疑義了。

  弗洛姆:希特勒是個什麼人?這個問題和這一類的問題常常引起人們的興趣。他是誰?我是誰?對這類問題能否做出最後回答?每一個人都是一個衝動、欲望和矛盾的混合體,他除了有自我意識的理解外,還有無數無意識的感覺和行動。所以無論關於希特勒還是任何其他人,這類問題總是難於得到一個完整的答案。但這並不等於說我們只能無所作為,實際上我們還是可以知道許多,足以使我們判斷這個人或那個人對我們是福星還是災星。
  看一看希特勒的自傳,我們就知道他從學生時代起就一直生活在一個虛幻的世界中。一種偉大的自我感撫慰着他,使他不必強迫自己返回現實世界中。在《我的奮鬥》中,他聲稱自己和父親的衝突是因為他想成為一個藝術家,而他的父親想讓他成為一個文官,其實這並不是衝突的真正原因。
  對於希特勒和其他一些人來說,當一個藝術家意味着擺脫一切義務,自由地生活在幻想中。對於希特勒的父親來說,他的兒子將來當不當文官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情,不過因為他自己就是文官出身,因而自然地希望自己的兒子繼承父業罷了。真正使這位父親憂慮的是他發現自己的兒子沒有任何責任感和自我約束感,從不考慮自己在生活中應擔任的角色和要達到的目的。此時的希特勒象其他自戀者一樣,感到生活中只有失望。他的妄自尊大和夢想與自己實際的成就之間的鴻溝越來越深了。這鴻溝激起了他的怨恨、憤怒和更嚴重的自大妄為。希特勒來到維也納,沒能通過藝術學校的考試,於是轉念做個建築師。但是進建築學校還必須上一年預科,希特勒不能也不願這樣做。他把沒有考上藝術學校的事瞞着所有的親友,獨自徜徉在維也納的大街上,為那些富麗堂皇的建築畫了不少素描。他想這樣就能成為一個建築師。最後他終於成了一個小畫匠,臨摹了不少拙劣的復製品,卻從來沒有從大自然中學到一些什麼。他靠出賣這些小玩藝換得了溫飽的生活。
  就他過去的雄心壯志而言,希特勒是遠遠達不到了。直到戰爭爆發,他才突然“覺醒”。在大戰年代他把自己與德國溶為一體,不必再去虛構什麼獨立的東西了。而他也確曾是一個勇敢和可信的戰士。但沒過多久,他的長官就開始抱怨他對上級的自高自大。自高自大是希特勒身上一個根深蒂固的特性,即使在後來他登上權力的頂峰,能夠讓所有其他人都來舔他的靴子時也是如此。除了他所謂的“命運”、“自然法則”和“上帝”以外,一切都不在他的話下。
  希特勒個性中的另外一面是極端的自戀。這是一種可見的東西,但人們往往在別人身上比在自己身上更容易看得出來。在一個自戀者看來,只有自己的東西才是真實的、重要的和有影響力的——我的思想、我的肉體、我的財產、我的意見、我的感情,等等。而那些我以外的東西則是蒼白的、沒有生機的。在病理學的例子裡,一個自戀患者可以嚴重到根本無法感知外界發生的一切。希特勒一生都在自戀中生活,甚至對自己的母親都沒有感情和漠不關心。他確實沒有朋友,與其他人完全隔絕。他只關心自己、他的權力、計劃和意願。
  希特勒個人品性中最重要的部分大概要算“嗜屍癖”。這意味着愛好死亡的、遭到破壞的、沒有生命的東西。“嗜屍癖”是個很複雜的題目,這裡不可能細究,但可以指出某些特徵。我們可以將人分為兩類,一類人熱愛生命,另一類人仇恨生命。熱愛生命的人容易辨認,這樣的人最有魅力,我們可以看出他們不僅愛某個事物、某個人,而且熱愛生命。但還有一些人不愛生命、仇恨生命;他們對於無生命的、死亡的東西更有興趣。

  舒爾茨:但是希特勒的這種“嗜屍癖”為什麼沒有激起更多的反抗呢?這是否說明這種惡癖,至少以潛在的形式在人群中廣泛存在?在希特勒和那些追隨他、信服他和尊從他的人們之間,必然存在某種聯繫,某種天然的感情,甚至某種合作。

  弗洛姆:這個問題的答案相當複雜。首先,希特勒和他的信徒們在品性上確有驚人的相似之處。如果以社會學和社會心理學的觀點來看待這些人,你會發現多數狂熱的國社黨人都是小資產階級出身,也就是說出身於一個失去希望、充滿怨恨、具有施虐——受虐狂特性的階級。這種特性被人謔稱為“騎腳踏車式”,因為這樣的人向上司們弓着腰,同時兩隻腳不停地蹬着在他以下的人。這些人在生活中找不到任何值得愛和感興趣的事物,因而將自身的精力轉向攝取能夠統治他人的權力,甚至轉向自我毀滅。
  我要提出的另一點是希特勒是個出色的演員,能使人們相信他的目標就是拯救德國和使其繁榮。稱之為迷信也好,盲從也好,催眠術也好,總之希特勒有一種能使別人服從他的力量。

  舒爾茨:一方面,他是一個誘惑者,是一個“居高臨下”的人,一個“強人”,一個“救世主”。另一方面,他又是一個群氓之首,是一個特定環境下期望的產物。我認為,任何一個強人在這個意義上又都是一個弱者,因為他只在得到群眾的盲從時才有力量。也許我錯了?我總是想弄明白在所謂“領袖人物”和那些煳里煳塗的追隨者們之間存在的奇特關係。

  弗洛姆:我想你一點都沒錯。希特勒是一種只有在人多勢眾時才有力量感的領袖。如果沒有掌聲,沒有群眾的狂熱,他就無法把握自己,更不能產生或傳播什麼思想。他的力量感來自於聽眾對他的反應。象所有的自戀者一樣,他感到自己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充滿智慧和真理。但只有當他確認別人相信了自己以後才能自己相信自己。如果發現別人全都不信自己這一套,希特勒就會滑到瘋狂的邊緣,因為他的思想並不是建築在理性之上,而只是一種感情的衝動。我並不是說希特勒是瘋子,但是極而言之,他正是依靠從成千上萬的追隨者那裡來證實自己的精神正常才能免於瘋狂。象其他任何煽動者一樣,他只對能帶來掌聲的東西感興趣,因為只有聽到掌聲他才能感到自己有真理。

  舒爾茨:你剛才所講的話為我們評價各種政客和他們的政策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指南。但是恐怕我們在政治上還遠未成熟到能夠在心理上不受這類虛假事物的影響和誘惑的地步。現在,弗洛姆教授,讓我們回到開始的話題:對於您剛才所分析的這個人,什麼東西才能構成他真正的反抗、不服從和背叛呢?

  弗洛姆:先來看看“反抗”這個詞。反抗意味着對某種事物持反對態度,而要做到這點我們必須有我們的自我,而不至於輕信和受騙。我們必須明白,當我們起來反對象希特勒這樣的“領袖人物”時,我們面對的不僅是某些政治觀點,譬如實行何種政策對德國最為有利,而是一些貫穿於這些政治觀點中的特性、感情、哲學和宗教的因素。
  當然,希特勒說他是為了德國的利益。誰不是這樣說呢?但是他並沒有說他的目標之一是征服和毀滅其他國家。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德國繁榮所必需的防務。如果只把這些話當做一個政治宣言,我們能夠說的就只有:這是應該做的,或者這是不應該做的。這是合適的手段,或者這種手段不合適。整個事情所需要的只是合乎邏輯的盤算,就象商人們所做的那種盤算一樣。但是,如果我們意識到所有這一切不過是深層心理學中所謂的“文飾”現象(rationatization)、這些貌似有理的爭論根本沒有揭示任何實質的內容,我們就能看穿希特勒的意識形態是我剛才所講過的嗜屍癖和施虐——受虐特性的結果和表現。我們必須看清這些合理言辭的背後,用更多的注意力去看他如何說而不是聽他說什麼。必須研究他的面孔,他的姿勢,他的整個人。只有這樣,我們才能認清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們也許能看出這位領袖有嗜屍癖,是一個讓我們從心底感到厭惡、感到格格不入的人。我們會發現與這樣的人永遠無法交朋友,因為我們的一切力量都要用來保護人的生命、尊嚴和自由,而有嗜屍癖的人卻用他們的力量去破壞、奴役、控制和壓迫別人。我們必須停止只聽其言,而要開始去發現這個說話的人究竟是誰?他的本性如何?
  還應該看到,對希特勒來說,我們要看到的不僅是政治實踐方面的內容,還要看到哲學的、或者說宗教方面的因素。廣義地說,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宗教信仰,也就是在他的生活中除了謀生以外的那部分內容。人除了吃飯和生殖以外,還有某種感覺和想象力促使他做更多的事情。不過在今天,這類衝動不再象以往那樣取一種傳統的宗教形式,而是更多地通過某種政治或經濟的思想呈現出來。問題正是在於有些人看不到這一點。希特勒的宗教是什麼?是一種狹隘的民族主義,是一個控制、不平等和仇恨的神。這是一種信奉權力和崇尚破壞的異教,是一種基督教和猶太教、甚至是整個人道主義傳統的極端對立物。如果用另一種說法,也可以稱之為社會達爾文主義。他的原則是種族優勝。人不再代表上帝、代表正義和愛行事,而是以進化為目的。持這一觀點的還有康拉德·洛倫茲,他在一九四一年時發表的一本論文集中,聲稱同意希特勒所制定的某些有關“種族淨化”的法律,認為它們具有科學的依據。
  現在的問題仍然是:我們能否看出隱匿於那些政治公式後面的哲學、宗教和心理因素;我們是否具有透視的眼力,能看出那些宣言和主張是某些特定的生理和心理模式的體現。舉一個最為着名的例子——法國大革命:自由、平等、博愛——正是這些原則鼓舞了當時的人民,不僅如此,它們還深深地根植於人類的天性和整個存在之中。一些神經內科學家甚至認為,在人腦結構中,存有這些原則的最初信息。自由是人類機體發揮正常功能的必要條件。這些思想不僅代表了法國大革命的政治路線,同時做為一個整體來說又是啟蒙主義哲學的產物。這一哲學曾深刻地影響了千百萬人。歷史的演進使這些人們走到了一起,並開始領悟到人類的天賦權力所在。在相同的意義上,希特勒的自我陶醉也是一種宗教,當然它的用意是截然相反的,所以它所吸引的是另一些完全不同的人。

  舒爾茨:也許可以舉一個實例來說明這個觀點,比如,毛奇和弗雷斯勒在人民法庭上的辯論。毛奇在最後陳述中的中心思想,就是國家社會主義與基督教義確有某些相同之點,但也正是這些相同點使它們成為敵對的思想:它們都想使別人無保留地信奉自己。

  弗洛姆:確實如此。在一種極端危險的情況下,毛奇用一個短句總結了我剛才費了很多口舌要說的內容。他的話切中要害,並且十分準確。

  舒爾茨:毛奇講過很多這樣不同凡響的話。他的政治思想相當純正,並且結合實際。但他仍然認為單個的人是政治利益的焦點。毛奇關於公共教育的思想受尤金·羅森斯托克·何塞影響頗深,後者認為政治教育的最終問題是我們是誰,而不是我們的政治觀點是什麼和我們屬於哪個黨派。這種觀點在當時就不受人歡迎,今天就更不用說了,因為它被錯誤地理解為一種明哲保身的思想。對希特勒的反抗——在很大程度上從未發生過——本不應只在口頭上而不付諸行動。而使這種反抗成為可能的,也不能僅僅是幾個職業家,而是廣大的民眾。社會心理學領域有沒有出現支持這種觀點的研究成果?

  弗洛姆:一個人的本性如何?這不僅是一個有關道德和心理的問題,還有着明顯的政治意義。誰看不到這一點,誰就會把政治看得過於狹隘。多數德國人的個性傾向如何?他們是否為希特勒撒下的種子提供了溫床?一九三一年我和一些同事在法蘭克福社會學研究所就此問題進行過研究,遺憾的是,後來這些研究成果一直沒有發表(哈佛大學出版社現已出版此書,名為《魏瑪時代的德國工人階級》——英譯者注)。
  我們向自己提出的問題是:如果希特勒繼續掌權,有什麼機會能使一次有效的反希特勒行動成為可能?大多數人民將在多大的程度上反對他?尤其是那些反對他的觀點的工人們,包括白領工人們?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我們選擇了品格分析的手段。這種手段完全不是只針對希特勒本人的,但的確是第一次,對極權主義者的品格進行分析。具有這種品格的人偏好服從,也需要去發號施令,兩者相輔相成。真正民主的或革命的氣質對兩者都不能接受,只有人的平等和尊嚴才是至高無上的。
  我們的理論前提是:一個人在想什麼是不太重要的,因為它脆弱、易變,並且被一些他所聽到的口號、家庭傳統、社會環境和先入為主的意識形態所左右。一個人所想的和其他人所想的多少有些相同,這就是我們稱之為“觀點”的東西。觀點是很容易改變的,環境不變,觀點才能不變。說一點題外的話,所有的民意測驗在這方面都有重大的缺陷,因為這種測驗所能確定的只有意見和觀點,而對於這樣的問題則無能為力:如果明天條件完全變了,你的觀點將會如何?但是在政治學中,這是需要加以考慮的。於是最重要的問題就不再是一個人在當時恰好在想什麼,而是他如何生活和行事,而這又將取決於他的品格。如果這樣來提出問題,則需要一個你剛才提到過的新概念,即“信念”。信念根植於人的品格之中,而不象觀點那樣只存在於人的頭腦里。信念是人的根本和存在的產物,而觀點往往取決於一個人聽到別人說了些什麼。由此我們可以做出結論:只有那些在信念上與希特勒主義不相容的人,而不是那些只與他的意見相左的人,才能夠起來反抗他。

  舒爾茨:您的研究結果令我十分興奮。很難想象今天的各種民意測驗方法能得出與您類似的結果。但並不僅是輿論界忽視了人的品格問題,所謂的政治學教育和新聞界也只對人們的觀點感興趣。

  弗洛姆:這正是多數政治學研究政治教育的重大失敗之處。還有一個馬克思主義所一直強調的概念,即政治是經濟與階級利益的表現。我認為總的說來這是對的,但也有一個缺陷。我們不能只考慮經濟和社會的動力,也要考慮人的情感與內心世界,要考慮這些因素在多大程度上與社會經濟學的因素相關。人們不但不能脫離經濟利益而活動,同樣地也不能脫離與人類的存在和條件密切相關的精神需求而活動。如果要理解人們為什麼會在政治上取這種或那種態度,是需要徹底熟悉這兩大類因素的,它們在“社會品格”中表現為一個整體。
  在我們的知識結構中,這一領域還有很大的空白。心理學和政治科學還都沒有將它做為研究的課題。在法蘭克福,我們開始試圖確定在德國的藍領和白領工人中占主導地位的品格類型。我們向兩千人寄出了問卷,並收回了六百份。我們沒有採取通常的選擇式答案,即在每一個問題後面標明“是”、“不是”;或“完全同意”、“部分同意”、“完全不同意”等等。答案是由被提問者自己寫的。然後,我們採取合理分析的方法分析這些答案,即注意答案的無意識成份的重要性,和這些無意識如何與答題人有意識的思想相對立。我們發現用這樣的方法,幾百份答卷能使我們不僅了解這些人在想什麼,還能了解他們的品格、他們的好惡;什麼激勵着他們、什麼吸引着他們;他們想鼓勵什麼和反對什麼。
  舉一個例子。當問到:“對孩子應不應該實行體罰?”一個人說應該,另一個人說不應該。但這樣的回答沒有多少意思。但如果一個人說:“這樣做會限制孩子的自由,而一個孩子應該學會不膽怯。”我們就知道這個人不是一個權力主義者。如果另一個人說:“孩子就是應該敬畏和服從父母,所以體罰是必要的。”我們就可以做出相反的解釋。當然,你不能僅憑對一個問題的回答做出結論,但在看過對十個問題的回答後,我們都十分驚訝地感到這些回答是多麼的一致,你甚至可以十分準確地猜出這個人將如何回答後面的問題。
  最後我們得出了這樣的結論:答題人中有約百分之十的人具有權力主義的品格。這些人在希特勒掌權前後會成為狂熱的納粹分子。另有百分之十五的人具有反權力主義的品格,理論上的估計是,他們不會成為納粹分子。他們是否有勇氣犧牲自己的生命和自由是另外的問題,但他們將永遠在內心裡反對納粹的政治和意識形態。百分之七十五的人具有混合品格,就象在中產階級中通常出現的情況一樣。我們估計這些人既不會成為堅定的納粹分子,也不會成為抵抗戰士,他們可能在隨大流中表現出程度不同的熱情或疏遠。
  雖然沒有詳細的統計數字可資證明,我估計很多人都會認為我們的研究結果相當準確。只有很少的德國工人加入了抵抗運動,更少的人成了堅定的納粹分子,多數人兩者都不是。抵抗運動也就一直沒成氣候。我們使用的方法不僅能在預測希特勒的政治前途上起重要作用,也可以用於任何國家和任何人民。一旦我們抓住了信念與觀點的區別,就可以着手進行具體的社會分析學研究。

  舒爾茨:您剛才提出你們的研究從未發表,為什麼?

  弗洛姆:主要因為研究所的上層不同意發表。至於他們為什麼不發表,那就是題外話了。

  舒爾茨:很可能是害怕和謹鎮。回想起來。這件事情很有些可惜。如果當時把這篇東西發表出去,可能會在喚醒輿論方面發揮一些作用。

  弗洛姆:確實如此。可它們一直被束之高閣。一些人甚至想根本否認它們的存在。當然,這是無濟於事的,它們確實存在。

  舒爾茨:現在有沒有出現類似的研究結果?

  弗洛姆:據我所知還沒有。我的同事邁克爾·馬柯比和我曾在墨西哥的一個小村莊裡,以同樣的指導思想寫過一篇東西(見《弗洛姆選集》第三卷。題為“心理分析與品格學的理論與實踐”——英譯者注)。我們不僅涉及了“權力主義”和“反權力主義”的品格傾向,也涉及了其他問題。邁克爾本人也用相同的方法作過一篇有關美國各個不同階層中,有嗜屍癖者和熱愛生命者之間區別的研究論文。除此以外,還未發現這一理論的新發展和應用。

  舒爾茨:弗洛姆教授,我們如何能夠在政治領域中,對人的品格更具有判斷力?大多數政客們當然並不希望我們具備這方面的能力,但我認為對於健康的民主制來說,人民對出現在政治舞台上的人具有銳利的分辨眼光,是相當關健的。電視使我們可以從近處看清他們的面孔、他們的姿態,以便觀察隱於其言辭背後的某些東西,但究竟應該怎樣做到這點?

  弗洛姆:這是一個迫切的問題。對一個民主國家來說尤其如此。怎樣才能避免民主陷入煽動的陷阱?民主國家的人民好象是在自己做出判斷。但如果他們只注意政客們的言辭並受它的影響,又如何做出判斷?美國的選民們用很多的辦法來評價競選者的誠實、虛偽、耿直、風度和躲閃等等品格,德國的選民們也如此,但這樣做的地方畢竟還很有限。
  一個民主政體要得以正常運轉,需要許多先決條件,在此當然無法一一列舉。但可以說,先決條件之一,就是人民能夠看出政治家的主要傾向和情感所在,以及何種哲學或宗教的品格指導着他的政治立場和觀點。這意味着我們首先必須摒棄某些成見,然後才能學會如何全面而完整地觀察一個人。
  有趣的是,在我們做生意的時候,通常在這方面表現出很強的本領。當我們要僱傭一個人、或是要與他合夥時,決不會只聽他如何講述自已的一大堆優點,而是仔細琢磨他的整個為人。越是與已切身相關,我們就會越注意判斷對方的品格。但是,當事情與我們自身以外的社會與政治利益相關時,我們卻不願意費這份心思,只想坐在後排的椅子上,聽聽那些能使自己愉快的話,然後跟在別人後面走。其實,無論是孩子、青年和成年人,都可以在社會的實驗室中,在每日的日常經驗中學會觀察一個人的本質。當然,讀書也是一個辦法。遺憾的是心理學、尤其是學院派心理學,雖有不少成功的作品問世,但在社會與政治的科學方面還沒有很多成果。品格學、或關於品格的科學,對於政治、教育、婚姻、友誼等等都非常重要。比起那些學院派心理學的發現來,品格學與生活有着更緊密的關係,但是在心理學領域中,這一學說尚未占據重要的一席。

  舒爾茨:請原諒我提一個與我的職業有關的問題,也許我過份誇大了它的重要性:記者是不是應該比其他人更應該在品格學方面有所造詣?這樣才能在對政治形勢和其他重大事件做出評價時,不至為幻象所迷惑,而具有一種清晰和敏銳的洞察力?

  弗洛姆:當然,我們大家都希望如此。但不能忘記,運用品格學的方法需要有勇氣。說一個政治領導人的好話總是容易的。但要說此人是個騙子,說他的目標與他所聲稱的相反。他將把我們引向毀滅,這是需要有些膽量的。因為這樣的觀點很難被證明,並且人的品格又是一種非常複雜的東西。

  舒爾茨:最後一個問題帶一點總結的性質:反抗是一種比較高級的行動,需要專門的訓練才能完成。但在社會和政治生活中,我們經常遇到的是逆來順受、聽天由命、無能為力、不願承擔風險和責任。您能否簡短地評論一下,反抗需要在何地何時開始出現,才能在暗殺這類行動成為必要之前產生效果?

  弗洛姆:如果在希特勒已經贏得勝利後再反抗他,你是在開始之前就已經失敗了。因為進行反抗需要內在的核心,需要信念。你必須信任自己,學會批判地思考。你必須成為一個獨立的人,而不是一隻羊。要做到這些,要學會“生與死的藝術”,是需要不少努力、實踐和耐心的。象其他技藝一樣,這也是要學習才能掌握的。如果一個人沿着這條道路發展,他就能知道好與壞——對他和其他人成為一個人,而不是對他的成功、權力和財富而言。
  我們的大腦結構使我們能為自己選擇最佳目標,並使我們的情感為之服務。走這條路的人不僅能對希特勒那樣的大暴君進行反抗,還能在日常生活中反抗那種無形的暴君,如官僚和那些異化了的社會存在。這樣的反抗更為困難,因為今天這種無形的東西充斥着社會。在這樣的社會裡,人越來越蛻化成為一個無足輕重的東西,一個附屬品,一個別人手中的玩偶。他不用做決定,不用負責任,只需按照別人的指令行事。在他的生活里,思想、情感和想象力越來越萎縮。他終日所想的只是這類問題:怎樣才能爬上去?怎樣才能掙更多的錢?至於怎樣才能成為一個人他是從來想不到的。在古希臘,這類的問題是一切思想的核心,這些思想不是力圖控制自然,而是力圖回答這樣的問題:什麼是最好的生活道路?什麼有益於人類的發展?怎樣能使我們的潛力得到最充分的發揮?
  在我們的生活和社會中,充斥着逆來順受、冷眼旁觀——這就是法西斯主義和與此類似的東西能夠出現和蔓延的條件。

七、以生命的名義——給自我畫像



  他的最富有魅力之處,在於貫穿他的全部思想、言論和行動中的、非正統的、不落俗套的觀點。這種氣質在學者中是不常見的。他的思想永運充滿蓬勃的生機;他拂去時間的塵埃,開拓新的生命之路;他拋棄教條,也拋棄自己的固執……

  這是弗洛姆與電視台編輯的一次問答式談話。

  舒爾茨:我們在這裡進行的是一場對話,而不是一次採訪。這場對話將是不做預先準備的、即興的、沒有特定的題目和目的的。談話的樂趣本身就是談話的目的。
  我在這場對話中扮演一個讀者的角色。這個讀者去彷造自己熟悉的作者,想更多地了解一些這位作者沒有寫在書上的東西。今天晚上我想主要來聽。我不想做問答式的對話,我問問題的目的是想使您更多地講。
  這個主意聽上去有些過時,好象不是去播音室,而是在自家的客廳里。人們一般不去播音室里促膝長談,他們在這裡要么正經八百地發言,要麼就是搞點兒大眾娛樂,象供給大眾的其他商品一樣,用不着關注它的真偽。但在今天晚上.我們談話的中心卻是對於真實的追求。
  “Conversation”(對話、交談)一詞來自拉丁文“Conversion”(轉化、變換),而轉化的發生時常會伴隨着一場真正的對話。對話的目標不是要戰勝對方,而是與對方交流。在對話中沒有主角,因為人人都是主角。
  開場白到此結束。現在,請允許我問您,弗洛姆教授,您是否認為象我們今晚在這裡所做的事情仍然在我們的時代中占有一席之地?除了一些古怪的人之外,誰還期望從這種過時的方式中得到樂趣?我們正在目睹書信藝術的衰落,我們是否能夠拯救對話的藝術?我恐怕不能,並且認為,說得客氣一點,這實在是一件憾事。

  弗洛姆:我還想說得更嚴重一些,這簡直就是一種可怕的恥辱。這種文化的衰落不僅是令人惋惜的,還很可能是致命的。我大概可以這樣說,今天的人們用越來越多的時間和精力去從事那些有目的的事情,去獲得某些成果。成果意味着什麼?可能是錢,是得到提升。我們從來想不到要去做點什麼沒有特別目的的事情。我們已經忘了,這樣做事是可能的,並且是令人愉快的。生活中最大的樂趣就是通過某些活動去體驗發揮和實現自身的力量,而並不是運用這些力量去達到什麼目的。比如說,愛,很多人都會說:愛當然是有目的的!愛可以使我們滿足性的要求,使我們娶妻子、生孩子,過上小康的、中產階級的生活。這些就是愛的目的,同時也是愛在今天如此匱乏的原因。愛不為了什麼,愛的唯一重要性就在於愛本身;愛是人類的自我表達,是使人的力量得到充分發揮的方式。在我們這種以功利、創造和消費為企圖的文化中,人們根本失去了認識這種愛的能力。它離我們是那麼遙遠,以至於無法想象它的存在。
  現在,對話也變成了一種商品,或是一種搏鬥的方式。在大庭廣眾面前進行的對話常常成為唇槍舌劍的戰場。對話的雙方都緊緊扼住對方的喉嚨,都想置對方於死地。要不然,對話的目的就是為了顯示自己如何高明,向對方也向自已證明、自已哪怕是靈機一動,都是那么正確。談話的雙方都胸有成竹,誰也別想說服誰。
  真正的對話不是搏鬥,而是交流。對話的目的不是決定誰是誰非,甚至內容是否深刻和雄辯也是無關緊要的。真正的要素在於對話者的真實。一次我的兩名同事一起下班回家,在路上,其中一個對另一個說:“我真有點累了。”另一個答道:“我也是。”初看起來;這番對話不值一提,但是你要知道,這兩個人從事同一種工作,他們疲勞的滋味也是一樣的。雙方都知道對方如何感受。這樣,在他們之間就開始了真正的、人性的交流:“我們都有些累了,我們都讓對方知道了自己的感覺。”這才是真正的對話,比起那些大學者之間玩弄詞藻、鴻篇闊論的“對話”真實得多。
  對話意味着敞開心扉,意味着彼此靠近。對話可以採取語言的方式,有時也可以採取動作的,如舞蹈、手勢的方式。若想使對話的藝術重放光彩,使人們重溫對話的樂趣,只有徹底改變我們的文化,拋棄那種偏執的,急功近利的生活方式。存在應該是首位的,徹底認識和表現人類的潛力才是生活的目的。

  舒爾茨:好的,弗洛姆教授,在繼續我們的對話之前,我想先向聽眾簡單介紹一下您的情況。
  伊利希·弗洛姆於1900年3月23日生於法蘭克福。他在一個猶太家庭中長大,是父母唯一的孩子。《舊約》中的故事對他的一生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從童年時代起,羔羊與雄獅和平地相處、宇宙萬物完滿和諧的美景就一直強烈地吸引着他。他早年曾對國際主義和建立國家之間的公社制生活很感興趣,但在上高中時,非理性的和歇斯底里的1914年世界大戰,使他發生了劇變。
  幾乎就在同時,發生了一件對他震動很大的事情:弗洛姆家的一個朋友,一個年輕美麗的女藝術家,在她年邁的父親去世後自殺了。她的父親是個並不可愛的人,而她的最後願望是和他埋葬在一起。這個女人的死一直在啃齧着弗洛姆的心。是什麼使她如此愛戀着自己的父親?她的生活是充滿樂趣的,而她為何置生活於不顧,竟然選擇了死亡?對這些疑問的探求使他走上了心理分析的道路,他開始尋找人類行為背後的動因。
  在大學校園中,他開始接觸一些與《舊約》中的預言者們相去甚遠的思想家,熟讀了他們的作品。佛教、馬克思、巴霍芬、弗洛伊德等人對他的影響最大。這些人物看上去是如此大相徑庭,有些甚至根本對立,但弗洛姆依然試圖給他們找到相同的出發點和相同的根基。這是我們很快就要專門談到的。
  弗洛姆在海德堡學習了心理學、哲學和社會學,二十二歲時取得博士學位。後來,又在慕尼黑和法蘭克福繼續學習。他在着名的柏林心理分析學院完成了學業,從1930年起成為一名開業的心理分析醫生。除了在柏林的工作外,他還在法蘭克福心理分析學院執教,並在法蘭克福大學社會研究所任職。納粹德國上台以後,這個研究所易地美國紐約哥倫比亞大學繼續工作。弗洛姆本人於1934年到達美國。他同時在幾個大學任教,創建了幾所重要的心理分析和社會心理研究所,並一直堅持直接為病人進行心理治療。1949年,他接受了墨西哥國立大學一個職務,並在1956年退休後獲榮譽教授職位。最近幾年他一直住在泰桑,潛心着書,同時也時常在墨西哥和美國講課。
  弗洛姆教授多年來積極參與和平事業。他是美國一個反核武器和反越戰爭的主要和平組織SANE的發起人之一。五十年代,他曾一度加入社會黨,後來因認為該黨觀點保守而退出。在他的工作領域中,最重要的內容是使心理分析理論與馬克思主義的社會理論相結合,同時對弗洛伊德理論做出獨到的、具有人道主義和社會學意義的發展。在他的同行中,很難找到有誰比他對政治問題更加關注的了。弗洛姆教授的最富有魅力之處,在於貫穿他的全部思想、言論和行動中的非正統的、不落俗套的觀點,這種氣質在學者中是不常見的。他的思想永遠充滿着蓬勃的生機,他拂去時間的塵埃,開通新的生命之路;他拋棄教條,也拋棄自己的固執。在希伯來文中,精神和風是同一個字,正是因為弗洛姆教授是一個學無止境的人,所以無論他的朋友或敵人都無法使他停滯下來。
  現在,弗洛姆教授,在向聽眾做了一個簡單的介紹之後,我想問您幾個關於您自己的問題。是什麼在您的學生時代影響了您,並決定了您一生的進程?

  弗洛姆:也許有幾件事值得一提。當然,在事事操心的父母膝下做個獨生子,對我的發展不會有什麼幫助,但後來我自己又通過努力做了某些彌補。
  首先是我的家庭傳統起了積極的、至少是決定性的作用。我出生於一個嚴格的正統猶太教家庭,雙親的祖上好幾代都是猶太法學博士。我在這種古老的傳統精神中長大,這種傳統遠不是現代的,不是資本主義的,而更多一些中世紀的味道,但是對於我來說,它遠比我所生活的二十世紀的傳統更加實在。當然,我上德國學校,入德國大學預科,德國的文化精神深刻地影響了我。
  這樣,我對世界的認識就不是一個現代人的。學習猶太教法典,閱讀《聖經》,聽無數關於我們生活在資產階級出現以前時代的祖先的故事,使我的這種傾向更加明顯了。也許有一個故事能說明這種情況:我的曾祖父是一個偉大的猶太法典編纂者,但並不是一個拉比。他在巴伐利亞開了一個小店,掙很少的一點錢。一次,一個能多賺些錢的機會來到了,條件是有時必須出去跑跑。他的妻子(他們有很多孩子)對他說:“你是否考慮一下這個機會,一個月只需要在外面跑三天,就能多掙些錢。”他答道:“你認為我應該為了賺這點錢而每月犧牲三天的研究時間嗎?”妻子說:“我的上帝!當然不!”事情就這樣算了。我的這位曾祖父整日呆在店裡研究猶太法典,每當顧客光臨,他就抬起頭看看他說:“您實在沒有別的店可去嗎?”對我來說,這樣的世界就是真實的,而現代的世界卻是古怪的。

  舒爾茨:這種情況延續了多久?

  弗洛姆:直到現在。還記得在我十一二歲的時候,每當有人告訴我他是個做買賣的生意人時,我都會覺得有些窘。我對自己說:“天哪!他居然承認了自己一輩子除了賺錢什麼也不干,這一定很可怕!”想想看,“什麼也不干”,其實我心裡明白大多數人都是如此,但仍然驚詫不已。我對於生意經和布爾喬亞的文化總是格格不入,所以後來才對資本主義的現代社會持如此激烈的批評觀點。我成了一個社會主義者。我所看到的社會和它的種種利益與我頭腦中的想象毫無共同之處,別人看來完全正常的東西我卻總也無法接受。

  舒爾茨:但是你確實經歷了與你這種感受截然相反的事物。沒有人能說在您的思想和生活中沒有現代世界的一席之地,正相反,它的危險,它的希望,都強烈地存在於您的頭腦中。

  弗洛姆:答案很簡單。現代世界吸引我的正是那些能夠從中追溯過去的內容。這裡有斯賓諾莎,有馬克思,有巴霍芬。和他們在一起,我感到神凝思定。在他們那裡,我感受到了過去與現代的結合,清楚地看到了現代社會深處的歷史根須。有了他們,新舊兩個世界不再是格格不入的。正因為如此,我才如此熱切地研究一切構成新舊之間聯繫的內容。

  舒爾茨:這種情況發生在您的學生時代還是更早?在您的思想中,這兩個世界是什麼時候走到一起的?

  弗洛姆:正象你剛才說的,第一次世界大戰對我的一生起了決定性的作用。戰爭爆發時我才十四歲,並不真正懂得戰爭是什麼。但是沒過多久,我就看透了所有那些為戰爭所做的辯解。然後,我開始被一個問題纏擾了一生,或者說我自己纏擾了那個問題一生。這怎麼可能呢?上百萬的人去殺死另一些上百萬的人,人們讓自己被別人殺死,並且這種境況一直延續了四年!這一切都是為了一些明顯的、沒有道理的目的,為了一些絲毫不值得為其做出犧牲的政治概念。這場戰爭在政治上如何可能?在心理上如何可能?在當時,這些問題苦苦地拆磨着我。我的家庭背景和第一次世界大戰,是超過其他一切而決定我的思想和感受的因素。

  舒爾茨:是哪些書決定了您的方向,我指的不光是那些使您受到正規訓練的書,還包括那些對您的個人生活有影響的書。

  弗洛姆:我自己也常常思索這個問題。實際上,確有一些書構成了我的生活,或者說,是這些書“產生”了我。我們讀的大部分書沒有這種力量,但每個人都應自問:有沒有這樣的一兩本書在你的全部發展中占據着絕對中心的位置?

  舒爾茨:請原諒我稍微打斷您一下。福樓拜說過這樣一句話:“我讀書並非為了學習,而是為了生活。”

  弗洛姆:太妙了!引用得好!我原來不知道這句話。用這個標準來衡量對我們有影響的書是比較恰當的。當然,任何一本能讓人讀下去的書都或多或少地影響了我們,就象如果兩個人嚴肅地談話,都會感到一點什麼,或者不如說都會起一定的變化,只是這種變化十分微小,以致於我們有時察覺不到。
  書也是一樣,在我的一生中有那麼四五本書使我成為我自己,如果不是這些書,我不敢說自己現在是什麼樣。首先是先知們的書,請注意我不說《舊約》,我在年輕時不象現在對於征服迦南的戰爭描寫那麼厭惡,但也並不喜歡,可能至多讀過一兩次,但是對於讚美詩,尤其是先知的書,直到現在仍是我生命和活力的源泉。

  舒爾茨:你有沒有打算出幾種你的注釋本?

  弗洛姆:我已經出了一本類似的,叫做《你將與上帝相似》。這是對猶太教傳統的詮釋。在這本書中,我想對兩種完全不同類型的讚美詩做出區分:一類反映出一種內心的活動,一種從哀傷到歡愉的轉變。而另一種則從始至終保待着一致的格調,從某種程度上表現出一種偽善,至少是不承認內心的衝突。我們必須這樣來理解某些讚美詩:讚美者在一開始時內心充滿失望,然後他戰勝了自已的沮喪,而後沮喪重又出現,重又被戰勝;正是當失望的心情達到頂點時,那神秘的、伴隨着宗教式的希望和喜悅的奇蹟突然發生了。詩篇第二十二就表達了這樣一種感情,它是這樣開頭的:“我的神!我的神!為什麼離棄我?為什麼遠離不救我?不聽我唉哼的言語?”
  有一個問題十分有趣,人們常常不明白,為什麼耶穌在受難前也說了失望的話,好象與他的信念和自願的獻身不相符合。其實這是一種誤解,我在書中做了解釋。在猶太教中對讚美詩的引用不象基督教那樣按照編碼,而是用詩篇的頭一句話;這樣,象第二十二篇詩篇那樣,如果我們不是從頭至尾地讀,就不會發現,它其實最終表達了一種相信人類必被拯救的、彌賽亞式的感情。這篇詩的開頭後來在福音書中加以修改,就是為了避免誤解。說到這裡,我們有些跑題了。
  這就是對我的一生產生重大影響的因素之一。當我今天讀着先知們的書的時候,仍然感到象五十年以前讀着它們的時候一樣的新鮮和充滿生氣。
  後來的另一次重大影響來自於卡爾·馬克思。馬克思最吸引我的是他的哲學和社會主義理論。它從世俗的角度表達了人類自我認識的理想,和徹底的人道主義精神。馬克思認為,人的目的不是去獲取和積累僵死的、物質的東西,而是生命的自我實現。馬克思的這類思想最先見於他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如果對馬克思不很了解,當你讀到那些文字時很難相信是他寫的。這倒不是因為這樣的文字罕見於馬克思的着作,而是因為斯大林主義者和相當一部分社會主義者嚴重地歪曲了他的形象。馬克思的思想精華就是人的在人道主義意義上的解放。如果拿他的哲學和哥德的做比較,你會發現一些驚人的相似之處。如果讀一讀另一位最大膽和最激烈的思想家梅斯特·艾克哈特的文章。你也會發現不少與馬克思相似的地方。

  舒爾茨:確實如此,我們不得不面對馬克思的信徒來維護馬克思。但是由誰來做這項工作呢?不僅是馬克思,今天的人們在引用另外一些大思想家的思想時,也只是為自己個人的目的服務。在我們的大學裡和其他地方,有沒有正在努力使馬克思等人免受僵化的和片面的解釋?

  弗洛姆:在今天,很少有什麼馬克思主義專家不是從極端右翼或極端左翼的觀點對他進行歪曲。他們利用馬克思的思想支撐自己的觀點,也利用他為自己的行動和政策辯護,雖然這些行動和政策恰恰是和馬克思的思想和所感背道而馳的。俄國式的國家資本主義和自由的西方資本主義——主要指社會民主黨——都奉馬克思為權威,然而又都在篡改他。可能你們聽起來會覺得我有些狂妄,但我確實認為,除了我和少數幾個人外,沒有人真正認識馬克思。大多數專家們都沒有看到,馬克思的思想在本質上是宗教的,但在這裡,“宗教”並不是樹立對某種至高無上的主的信仰。佛教的情況與此類似。在佛教中不承認類似上帝的東西,但仍然是一種宗教,信仰的中心是人人都必須超越自我,超越內心的孤獨和自戀,對生活敞開心扉,象梅斯特·艾克哈特說的那樣,必須先淨化自己,然後達到充實和完整。用各種語言所表達的這種信仰,才是馬克思着作的核心。我經常樂於將馬克思經濟學哲學手稿的某些段落念給各種不同的人士來聽。記得有一次,我與着名的佛教禪宗學者鈴木先生在一起,我給他念了幾段,沒有告訴他作者是誰,然後問他.這是不是禪宗?他說:當然是。另有一次,聽眾是一群淵博的理論界人士,我念了相同的段落,然後讓他們猜猜作者。答案從托馬斯·阿奎那直到最現代的理論家,就是沒有一個人猜到馬克思。本來麼,他們根本不懂馬克思。
  象恩斯特·布洛克和反馬克思主義的天主教學者讓·埃爾維斯·卡爾維茲對於馬克思的這一面倒是看得很清楚,但是他們的影響比起占統治地位的馬克思學派來說卻要微弱得多。
  另一個影響我的關鍵人物是約翰·雅各布·巴霍芬。很遺憾,這是一個並不怎麼知名的作者。巴霍芬是第一個發現母系社會的思想家,在大約一百一十年前完成了他的主要着作。但是他的着作的英語節譯本五年以前才出現。巴霍芬的發現不僅使我掌握了了解歷史的鑰匙,還使我更好地理解了當今的父權社會和越來越重要的個人發展問題。我們對於母親的期望是什麼?俄底浦斯情結的本質是什麼?是一種性慾嗎?我想不是。戀母傾向有更深刻的根源,這是人對一種特殊人物、一種女神的追求。這女神卸下我們的負擔,保護我們不受傷害,提供給我們天堂般的庇護所。我們為此付出的代價是對她的依賴,是不能完全成為自我。因為這樣一些至關重要的問題,巴霍芬在二十年代初開始,對我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另一個主要的影響是佛教。佛教使我明白了可以有一種不要上帝的宗教。我最初接觸佛教是在1926年,這是我一生中最重大的經歷之一。我對佛教的興趣從未減低。後來通過讀書和求教於鈴木先生研究禪宗,更加深了對佛教的興趣。
  當然,我還沒有提到弗洛伊德。我接觸他的着作與接觸佛教幾乎是同時的,而他的理論也成了我的思想的中心內容之一。猶太教先知、馬克思、母權制度、佛教和弗洛伊德,就是他們造就了我。

  舒爾茨:雖然你對馬克思十分了解——也許正因為你對他十分了解——你並不是一般人稱之為的馬克思主義者,我感到你和弗洛伊德的關係也是如此。你把弗洛伊德當做出發點,你從他那裡出發,離開了他,超越了他。這樣看來,你並不屬於弗洛伊德主義者的多數,如果我沒弄錯,你對這個多數還持有相當嚴厲的批判態度。

  弗洛姆:我總是處於少數。對於巴霍芬來說我成為少數是迫不得已,因為本來知道他的人就很少。但在柏林大學,我受過嚴格的弗洛伊德理論訓練,並在一開始完全接受了他關於性慾等等的說法。幾年之後,我開始產生了某些懷疑:我發覺自己並不是在臨床應用上證實了弗洛伊德的正確,而是將病人的情況生硬地套進弗洛伊德理論的模式。我時常發現,弗洛伊德並不能使我接觸病人的實質,解決病人的問題。

  舒爾茨:您剛才列舉了先知、馬克思、巴霍芬、弗洛伊德和佛教。這些東西顯然有某些聯繫,但同時也確實沒多少聯繫。可是你確實能夠把它們聯繫在一起,就象某種鑲嵌藝術那樣。你是否認為這種綜合的衝動是你的着作的特點?

  弗洛姆:我想是的。在我內心的最深處,理智和感情的衝動推翻了這些明顯的互不相幹的事物之間的藩籬。除了佛教以外,它們都是構成歐洲文化的基石。我想尋求它們的共同結構並加以綜合。其實,“綜合”這個詞用得不對,因為我想表明這些不同的學派只是在一個相同的概念和看法的基礎上呈現的許多側面,就象一塊鑽石上的很多面一樣。比如兩個我最喜愛的作家,梅斯特·艾克哈特和馬克思,如果我說他們兩人同屬一類人物,大多數人都會嗤之以鼻;但這兩個人通過現象洞察事物深處的能力確實非常相似。我們總是習慣於把作家和他們的着作歸類,我們總是強調一點,卻看不到本質,看不到全體,我想做的就是將一般人認為分崩離析的歐洲人的思想看成一個具有共同基礎的整體,發現其中活躍的因素,並將它們聯繫起來。在過去的四十年中,這一衝動成為我的一切努力的核心。

  舒爾茨:現在,在我們的談話告一段落之前,我想讓我們的聽眾欣賞一個小小的插曲:據我所知,弗洛姆先生,您很愛聽音樂,並喜歡與你的客人分享這份樂趣。和有些人不同,您不認為自己是個行家,但又確實很熱心。您喜歡或者不喜歡什麼樣的音樂?

  弗洛姆:我的音樂趣味是相當老派的。我確實不是行家。但音樂對於我來說是一種至關重要的體驗,我很難想象自己能夠生活在一個沒有音樂的地方。

  舒爾茨:我看過您收藏的唱片,發現其中有很多巴羅克時代的音樂。莫扎特的作品,尤其是小提琴和木管協奏曲也有不少。再就是很多貝多芬的作品。但您曾經對我講過,您最喜歡的是由帕布洛·卡薩爾斯演奏的巴赫的大提琴組曲。卡薩爾斯童年起就接觸這些套曲,一直練習了十二年才鼓起勇氣上台,他稱這些套曲是“巴赫的精華”。今天晚上我帶來了其中的六個,過一會兒可以用幾分鐘來聽一聽。最近我在電視中看到了記者在卡薩爾斯去世之前幾年對他進行的一次採訪。記者問他,如果他突然得到一個機會向整個世界說話,他將說些什麼?“我將告訴人們,”他說:“在你們的內心深處,大多數人嚮往和平而不是戰爭,嚮往生命而不是死亡,嚮往光明而不是黑暗。”他接着說:“為了向他們說明我的本意,說明我所指的並不是感情的和諧,而是強力的生命,我將為他們演奏巴赫。”

存在的藝術

作者 埃里希 弗洛姆 寫於 一九七四年至一九七六年 整理於一九九三年

前言



  一九七四年到一九七六年間,年邁的弗洛姆在瑞士洛迦諾的家中撰寫《占有還是存在?》(To Have Or to Be?),並於一九七六年出版。作者所寫的手稿和章節遠遠超出實際出版的,其中一些章節就包含在本書中。這些章節集中闡述了個人如何一步步地習得“存在的藝術”。

  《占有還是存在?》即將排版之前,弗洛姆撤回了“習得存在的步驟”的章節,因為他認為會使讀者產生誤解,以為通過培養自我意識、發展自我意識以及進行自我分析就可以精神健康,而無需改變催生了“占有型存在”的經濟基礎。“占有傾向”在物品琳琅滿目的富裕社會裡尤其突出,應在現代工業社會的經濟、政治以及社會層面尋找根源,尤其是勞動的組織方式和生產模式。

  儘管占有傾向植根於當今工業文化,但戰勝這些現實在於重新發現人類自身的心理、智力和體力以及自我決定的可能性。出於這個原因,“習得存在的步驟”如今出版,希望可以為增強自我意識提供指南。

  最近的趨勢毋庸置疑地表明,說一個人意識到自我、實現自我或發展自我,並不意味着增強人的主控力。總的來說,如今個人自戀越發增強,缺乏理性和愛的無能(弗洛姆認為這是傾向的特徵)越髮根深蒂固,因為自我意識為其提供了支撐。

  下面的總結出自《占有還是存在?》,但它不是為了代替閱讀,而是要提醒看過那本書的讀者其最重要的思想。

  弗洛姆認為選擇占有還是存在是兩種不同的基本生存模式,或是對自我和世界兩種不同方向的選擇,兩種不同的性格結構,決定了一個人如何思考、感覺以及行為(《占有還是存在?》第24頁),如果一個人考察了生活所有可能的途徑,他會得出這樣一個結論:一個人最終的生活傾向不是占有,就是存在,兩者必具其一。

  那麼一個人傾向於重占有的生活會意味着什麼呢?

  這個人會根據他擁有的、能擁有什麼或還能擁有更多什麼來給自己定位,以此確定生命的意義和如何過這一生。現在,幾乎什麼都可能成為物品,勾起人們的擁有欲:各種類型的物品——房子、金錢、股票、藝術品、書籍、郵票、錢幣和其他東西,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像“瘋狂的收藏家”那樣積累物品。

  人也一樣可以成為擁有物。當然,人們不會直接說一個人擁有另一個人,將其視為自己的財產。更體貼的說法是“關心他人,並對他們負起責任”。但眾所周知,對誰負責即意味着對其有處置權。因此,兒童、殘疾人、老人、病人以及那些需要照顧的人被接管後被認為是別人的一部分,當病人恢復健康,孩子希望自己做決定時,這種占有模式帶來的矛盾就會凸顯。

  這些似乎還不能說明他人可以被占有,我們還需要通過承擔或獲得美德和榮譽來決定我們的生活行為。對我們來說,最重要的是我們被人尊重、有一定的形象、健康、美麗或青春,而當這些不再可能時,我們至少擁有“經驗”或“回憶”。政治、思想和宗教性質的信念都可以如財產般占有,並誓死捍衛。一切都取決於一個人是否掌握真理或處在正確的位置。

  實際上,如果一個人以擁有物品多寡來衡量生活的話,那麼一切在他眼裡都成了物品。問題不在於一個人是否擁有某物,而是一個人的內心是否擁有。不想擁有也是一種預設了擁有的態度。弗洛姆並不提倡禁慾苦修;實現自身的“存在”與“不想擁有”完全不同。不過時的問題是哪 種傾向決定着你生活的意義以及你的身份。往往很難區分一個人是占有傾向,或引用弗洛姆的話,“擁有猶如一無所有”。但每個人都可以用這樣的方法來快速測試自己,詢問自己認為什麼有價值,一旦失去這些重要的東西,會發生什麼:他或她是否會因此方寸大亂,從此覺得生活毫無意義。如果一個人不再感到自我價值(內在自我),如果感到生活和工作都不再有價值,那麼這個人是被占有傾向決定生活的意義:擁有不錯的職業、聽話的孩子、良好的關係,具有深刻的見解和更好的觀點,等等。

  傾向占有的人總是善於利用支撐物,而不善於利用自己的雙腳。這種人使用外部物體才能存在,才能做他們所希望的自己。只有當他們擁有時,才真正成為他們自己。這些個體覺得存在也像擁有物品。他們被物品所占有,因而也被他們所擁有的物品占有。

  同時,用拐杖替代雙腳的隱喻也闡明了另一種生存態度。這正如一個人有自立的生理能力,卻非要用拐杖,自立的心理能力也一樣,愛的能力、理性的能力和生產的能力——人也有可能用占有傾向來替代這些先天的心理力量。

  愛、理性和生產的能力是一個人自身的心理力量,只有不斷實踐才能成長至一定的深度。他們不能被消費、買賣或者像物品被擁有,只能實踐,練習或進行冒險。與擁有物品不同,當它們消耗完了,就徹底用完了,而愛、理性和生產能力卻會隨着共享和使用不斷增加。

  傾向於存在的人往往意味着其生活是圍繞自己的心理力量。一個人意識到、慢慢熟悉並認同自己未知而陌生的一面,相應地認識外部世界。通過學習這一點,人可以建立一種與自我和外部環境更廣泛、更全面的關係。

  在《占有還是存在?》這本書裡,弗洛姆從觀察着手,闡述了占有傾向是普遍現象,建立在經濟和社會現狀之上,擁有太多的社會,屈服於被占有傾向主宰的誘惑。在當今經濟結構的現實中,在勞動組織和社交生活中,個人心理力量的大量缺失隨處可見。

  如果個人的災難性發展要從社會—經濟找原因,那麼就應該着手分析社會現實,來了解個人是怎麼被社會化的。這就是為什麼弗洛姆刪去了“習得存在的步驟”這個章節。這也是為什麼只有同時改變一個人周圍環境的結構時,從占有到存在的轉變才會有意義。在職業活動中,在自己的工作機構中,在政治和社會層面的自我意識中,即一個人的社會—經濟生活的指導價值必須改變。這樣,人們才可以真正體驗理性的能力、愛的能力和生產能力,並讓這些能力通過實踐而增強。

  想實現自我意識和自我發展,獲得真實反映內外現實的對於自己和世界的觀點,都與我們社會—經濟生活的解放有關。事實上,“只有當生活的實踐從矛盾及非理性中解放至一定程度,生活的藍圖才可以和現實相對應”。作者在《占有還是存在?》中寫道。

  在本書中,弗洛姆首先展示了自我意識的非正確路徑,就像他很多年前辨明的一樣,不免更顯悲哀。他也列舉了獲得自我意識的方法,並和我們分享他自己每天的實踐,對作為心理分析的應用的自我分析給予了廣泛的關注。

  本書是首次出版,弗洛姆生前尚無出版的計劃,因此編者對全書結構、文本條理以及章節標題做了必要補充。

第一章


一 存在的藝術



  在這本書的第一部分,我闡明了占有和存在這兩種生存模式的本質,以及各自會導致的結果。由此我們得出結論,人類的充分人性化需要突破由占有為中心到以活動為中心,由自私和以自我為中心到團結和利他主義為中心。在這本書的第二部分,我提出了一些切實可行的建議,實踐這些建議也許會有所幫助。

  我們先回答下面這些問題,再開始討論存在的藝術實踐:生活的目標是什麼?人類生命的意義是什麼?

  但這些問題真的有意義嗎?渴望活着需要有理由嗎?如果沒有這個理由就寧願不活嗎?事實上,所有的生物,包括動物和人都渴望活着,這個願望只有在特別的情況下才會破滅,比如難以容忍的疼痛或(人類間)如愛恨情仇、榮譽與忠誠這些激情遠遠強於希望活着的願望。自然——也可說是進化的過程——似乎賦予芸芸眾生活着的願望,不管他認為活着有什麼理由,都是從屬於生的欲望,都是為了把生的欲望合理化。

  我們當然也必須承認進化論的理論。艾克哈特以更簡潔而又詩意的方式闡述相同的觀點:

  如果你問一個好人:“你為什麼愛上帝”?回答是:“我不知道,因為他是上帝!”

  “你為什麼愛真理?”
  “因為它是真理。”
  “你為什麼愛正義?”
  “因為它是正義!”
  “你為什麼愛善良?”
  “因為它是善良!”
  “你為什麼活着?”
  “我真的不知道,但我就喜歡活着!”[1]

  我們渴望活着,我們喜歡活着,是無需解釋的事實。但是要問我們如何活着——從生活中尋求什麼,生命的意義何在——此時,我們會得到很多不同的答案(或多或少相似)。有人說想得到愛,有人選擇權力,有人選擇安全,有人選擇感官樂趣和舒適享受,也有人選擇成名成家,但大多數人都認為他們其實想要的就是幸福。大多數哲學家和神學家也認為這是人類努力的目標。然而,如果幸福的定義迥異,又大多是相互排斥的,那麼包括剛才提到的那些就成為空洞抽象而無實際意義的內容。關鍵是對於外行來說,“幸福”到底意味着什麼。

  即使在不同的幸福概念之間,仍然有一種觀點為大多數思想家所公認:如果我們的願望得到滿足,或者換句話說,如果我們得到我們想要的東西,我們就會幸福。各種觀點之間的差異在於這個問題的答案:給人帶來幸福需要滿足哪些需求?因此,人生意義和目標這個問題引導我們思考人類需求的本質問題。

  總的來說,有兩種對立的觀點。第一,幾乎是當今通行的觀點,將其定義為主觀意義上的需求;它是我為之奮鬥、夢寐以求的東西,這足以讓我們稱之為需求,並給我們帶來快感的滿足。在這個定義中,沒有提出需求之來源這個問題。它沒有詢問是否和飢餓和口渴一樣,有生理根源,或者像對可口食物和飲料的需求,對藝術和理論思想這類植根於人類社會和文化發展的需求,或者像香煙、汽車、無數的小工具等社交需求,或者像虐待、受虐等行為的病態需求。

  第一種觀點也沒有提出一個人需求的滿足是否豐富了他的生活,對他的成長是否做出了貢獻,或者這種滿足是否削弱、扼殺並阻礙了他的成長,甚至自我摧殘等等這樣的問題。一個人在聽巴赫音樂時感官是否有享受的滿足感,或者一個虐待狂以控制或傷害了無辜的人為樂,這是因人而異;只要這是一個人的所需,幸福就意味着滿足這種需要。例外的情況是,需求的滿足嚴重損害了他人或致使本人喪失社會功能。因此,這樣的需要或是吸毒的需要不應該被看成是合理的需求,儘管會產生快感。

  與此相反(或第二種)的觀點是根本不同的。它着重於一種需要是有利於人的成長和幸福,還是阻礙和損害他。需要應植根於人類的本性,並且有利於人類的成長和自我實現。在這種觀點中,純粹的主觀幸福由客觀及規範可循的幸福取代,只有符合人類福祉的需要才能達成幸福。

  我可以說:“如果我能得到我想要的所有快樂,我就會很幸福。”我也可以說:“如果我達到了最佳的自我完善,我就會幸福。”

  無需強調的是,從傳統科學思維的角度來看,後一種說法是不可接受的,因為它引入了一種標準,也就是一種價值評判,似乎削弱了其客觀有效性。由此產生一個問題,即這種標準是否一定是客觀的。難道我們不能談及“人的本質”嗎?如果是這樣,如果人有可客觀定義的本質,不就意味着所有人的目標是一致的,即完美發揮功能、充分實現自身潛能?這也意味着某些標準有利於實現這一目標,而另一些標準會妨礙。

  任何一個園丁對這個問題都會理解得更好。薔薇生命的目標是要展示與生俱來的生長潛力,枝葉漸漸茂盛,從種子裡長出的最完美的花。園丁憑經驗發現,為了達到這個目標,他們必須遵循一定的規範,需要特定的土壤、水分、溫度、陽光和林蔭。園丁必須提供這些東西,這樣才能長出美麗的花。但是,即使沒有園丁的幫助,薔薇也會試圖為本身提供最佳生長環境。對於水分和土壤它無能為力,但在陽光和溫度方面,只要有機會,它可以向陽生長。人類何嘗不能這樣呢?

  即使我們對有利於充分實現人的潛能的標準了解不多,但就像園丁育花一樣,我們也可以從經驗中獲取這些知識。所有人類偉大的導師都已經在如何生活上達到了共識,即克服貪婪、錯覺、憎恨,而愛與同情是充分實現存在的條件。即使我們不能提供理論依據,從經驗總結出的結論也是完全合理的,絕不是“不科學的”,而科學家依然希望發現經驗背後的規律。

  現在,那些認為人類幸福的價值判斷無理論根據可言的人,在生理問題方面卻沒有提出同樣的反對意見,儘管邏輯上屬於同一個問題。假設一個人喜歡吃糖和蛋糕,因此變胖,健康受損,他們不會說:“如果吃甜食構成了他人生最大的幸福,他應該去吃,不要說服自己,也不要讓自己被別人說服,從而放棄這種快樂。”他們認識到這種渴望不同於正常的欲望,而且恰恰是它損害了機體。這種限定並非主觀,或一種價值判斷,或不科學的,因為每個人都知道過多攝入糖和損害健康有關。但是,根據同樣的理論和臨床依據,大家也知道,今天人類對名利、地位、財產、報復、控制等有着非理性的渴望,而這些病態毀壞性的特徵的確對人類有害無益。

  就拿“管理病”來說,這種消化性潰瘍是錯誤的生活方式、超強野心、依賴成功、缺乏真正的內在核心產生的壓力所導致。有很多數據顯示,人類還沒有意識到這種錯誤態度和軀體疾病之間的關係。近幾十年來,C.馮·孟納考、R.B.利文斯頓、海因茨·馮·福埃斯特等神經學家都認為人類神經系統應內置“生物”道德良知,這樣,追求真理和自由、團結協作等等就會紮根。這是基於進化論的考慮[2]。我本人試圖證明重要的標準是充分實現人類潛能的條件,而許多純主觀的願望在客觀上是有害的。[3]

  我下面要談的是生存目標在不同層次上的假設。最基本地說,可以定義為用最接近人類本質的方法(斯賓諾莎)生存,換句話說,充分利用人的生存條件,從而充分實現人的潛質;讓理性或經驗指導我們,使我們了解什麼樣的規範有利於實現幸福,並運用理性理解人的本質(托馬斯·阿奎那)。

  也許表達生活目標和生活意義最關鍵的表述對於遠東和近東和(歐洲)來說是很常見的,即偉大的解放:從貪婪(各種形式)以及錯覺的桎梏中解放出來。這種雙重解放可以在印度的吠陀教、佛教、中國和日本的禪宗,以及在猶太教和基督教的上帝中找到。它在基督教和穆斯林的神秘主義者、斯賓諾莎及馬克思那兒得到了圓滿發展。在所有這些教義中,內心解放,即擺脫貪婪和錯覺的束縛,是與理性的發展聯繫在一起。也就是說,理性是用來理解世界本來面目,和用來滿足需求的“操縱智力”正相反。從貪婪中解脫,與發揮理性的重要性在本質上是必要的。理性的作用主要是免於被貪婪所吞噬。受非理性的激情驅使的人失去了客觀審視的能力,任由激情擺布,因此,他認為是在表現真實的自己。

  解放的概念(在兩個層面)作為人生的目標在工業社會已經喪失,或者更確切地說,它已被狹窄化,從而被扭曲。這個概念僅指從外部勢力解放;比如中產階級從封建主義中解放出來,工人階級從資本主義中解放出來,非洲和亞洲人民從帝國主義中解放出來。唯一強調的是從外部勢力解放出來,本質上可謂政治解放。[4]

  當然,從外在控制中解放出來是必要的,因為這種控制削弱人的內心,只有少數人是例外。但是片面地強調從外部勢力解放也有很大的危害。首先,解放者往往搖身一變,成為新的統治者,說些自由的空話。第二,政治解放可能會遮蔽新的不自由正在產生這一事實,隱形、匿名的不自由。西方民主國家就是這種情況,在這裡,政治解放掩蓋了以各種偽裝形式出現的依附關係。(蘇聯亦類似)。最重要的是,人們完全忘記了人即使在沒有鐵鏈束縛的情形下也可以成為一個奴隸。相反,宗教會說,人如果有信仰,即使被鐵鏈束縛也是自由的。在極其罕見的情況下也可能是真實的,但是,這種這種宗教宣揚對我們這個時代並不具有重要意義,而沒有鐵鏈的束縛卻說中了要害。人的內心被束縛了。社會向他暗示欲望和觀點,比外部鏈條更加徹底地束縛了他。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人至少可以知道外在鐵鏈的存在,卻不知道內在鐵鏈的存在,給他們以內心是自由的錯覺。他可以嘗試擺脫外在束縛,但怎麼能擺脫連自己都不知道的內在束縛呢?

  如果試圖克服這種人類的危機,這種世界工業化的產物,我們就必須開始理解外在束縛和內在束縛的本質;它必須建立在經典的、人文主義意義上的解放,也要建立在現代的、政治和社會意義上的解放之上。教會仍然只談內心的解放,政黨(從自由派到共產黨人)只談有關外部的解放。歷史已經清楚地表明,單一的意識形態將導致人的依賴性和無能感。唯一現實的目標是徹底解放,這個目標也可被稱為徹底(或革命)的人文主義。

  正如解放這個概念在工業社會中已經被扭曲,理性概念也是如此。自從文藝復興開始以來,理性試圖把握的主要對象是自然,技術的奇蹟是新科學發展的成果。但是除了最近在心理學、人類學、社會學對異化現象的研究以外,人自己不再是研究的對象。他越來越退化到單純的經濟目標工具。從斯賓諾莎以來不到三個世紀的時間裡,弗洛伊德第一個再次讓“內在人”成為科學研究的對象,儘管他也受制於資產階級唯物論的狹隘框架。

  今天我觀察到的關鍵問題是我們是否可以重建關於內部和外部解放這兩個經典的概念,並將它們應用於自然(科學)和人(自我意識)兩個方面。

※     ※     ※


  在提出有關學習生活藝術的準備步驟之前,我要確切地知道讀者沒有理解錯誤。如果讀者以為這一章是關於學習生活藝術的秘訣,那他最好到此為止。我只是想——我能做的——提供一些建議,以及讀者在哪些方面可以尋求答案,並能初步勾勒出其中一些內容。對於不完整之處,我唯一能補償讀者的是談論我自己的實踐和經驗。

  這意味着在之後的章節中,我不會論述所有的或最重要的實踐法。其他方法,如瑜伽、禪修、靠重複詞語冥想、亞歷山大技巧放鬆法、雅各布森漸進性肌肉放鬆法、費爾登克拉肢體放鬆法也不會涉及。如果系統地討論所有方法,就需要寫一本書,而我不能勝任,因為我相信一個人不可能論述自己還沒有實踐過的經驗。

  本章可以用以下的話作為結束語:閱讀生活大師的着作,學會理解他們字裡行間所說的真正含義,在如何生活這個問題上形成自己的信念;克服那種不需要大師、指導、模式的天真想法,在你的一生中,你可以看見人類最偉大的頭腦在幾千年中的探索和發現——他們都繼承了前輩留給他們的智慧和經驗。最偉大的大師之一,梅斯特·艾克哈特說過:“如果在生和死的問題上沒有嚮導,人類該怎麼辦?”

  然而,此話不是用來結束本書,而是要將我從大師那裡習得的思想進行凝練的概括。

  在考慮這些有幫助的方法之前,人們應知悉路途中的主要障礙。如果一個人不知道該避免什麼,所有的努力都將是徒勞的。



[1] 《梅斯特·艾克哈特:現代譯本》,R.B.布拉克尼譯(紐約哈珀與羅出版社,1941),第242頁。

[2] 詳細分析參見E.弗洛姆《人的破壞性剖析》。

[3] 參見E.弗洛姆《為自己的人》。

[4] 如果我們考察以“敢於認識真理”為格言的啟蒙哲學,以及思考內在自由的哲學家,自由的概念當然不會僅限於政治範圍。

第二章


二 華而不實



  也許,學習存在的藝術的最大障礙是被我稱為“華而不實”的現象。這不僅僅指宣稱能夠啟迪人生的“大師”,相反,那只是瀰漫於我們社會各個領域的“虛假”表現之一。又如遲早要被淘汰的產品、價格過高或對消費者無用(甚至有害)的產品、混雜着一點兒真實和大部分虛假的廣告以及其他許多社會現象等也是構成虛假的一部分。對此,法律只能起訴造假最厲害的那些人。僅僅就商品而言,其真實價值已被鋪天蓋地的廣告、品牌以及生產商的聲望所掩蓋。在以追求利潤最大化,而非益處最大化為基本原則的社會,虛假再正當不過。

  在政治領域,水門事件和越南戰爭愈發暴露了虛假,具體表現在“接近勝利”的模煳陳述或直接偽造(如虛報空襲)。然而,這僅僅是假政治的冰山一角。

  在藝術和文學領域,虛假也很猖獗。公眾,即使是受教育程度高的公眾,也很大程度上失去了鑑別真偽的能力。這種缺陷是由多種因素造成的。最重要的一點,是大多數人有着定向思維。他們閱讀或聆聽的僅僅是一些字詞和抽象概念,而不是用“第三隻耳朵”去傾聽,求證說話人的真實性。例如,禪宗作家鈴木大拙,其真實性不容置疑,因為他用自己的經歷說話。正因為真實,他的書往往晦澀難懂,因為禪宗本就不會給出合理的答案。而其他的書看似真確描繪了禪宗的思想,但其作者是經驗浮淺的知識分子。這類書淺顯易懂,但他們沒有傳達禪宗本質所在。然而我發現,大多數聲稱對禪宗非常感興趣的人並沒有注意到鈴木大拙和其他禪宗作家之間的重要區別。

  我們辨別真假之困難的另一個原因在於權力和名聲所具有的催眠般的魅力。如果一個人的名字或一本書的標題經過了巧妙的宣傳,普通人便願意相信書中內容。該過程還大大得益於另外一個因素:在一個完全商業化的社會中,暢銷和最大利潤成了主導,其中的每個人都經歷着把自己變成“資本”的過程,要把自己投資到市場上,以尋求最佳利潤(成功),他的內在價值如牙膏或中成藥般“利潤微薄”。他是否善良、智慧、活躍、勇敢都無關緊要,如果這些品質沒有使他成功。另一方面,如果他僅僅是個平庸之輩,不論是作為一個人,還是作為一個作家或藝術家,等等,又或者是自戀狂、好鬥之人、酒鬼、譁眾取寵之人,只要經營得當,卻很容易成為當代“卓越藝術家/作家”。當然,這不僅僅是他一個人的事:藝術品經銷商、文學經紀人、公關人士和出版商都期盼着他會取得金錢上的成功。他由他們“製造”,一旦他成為家喻戶曉的作家(畫家或歌手),一旦他成為一個“名人”,那麼他就是一個偉大的人——就像如果您是電視觀眾,會情不自禁想起廣告裡說它最好的洗衣粉的名稱。當然,假貨和欺詐行為早已不是什麼新鮮事,這種現象一直存在。但是歷史上也從不曾像今天這樣,公眾形象有如此重要的作用。

  談到這些例子,我們於是觸及涉及本書議題的重大虛假現象,即人類在救贖方面的虛假,在追求康樂、自我成長及幸福方面的虛假。

  這裡我必須承認,在寫本章節的時候很猶豫,甚至想寫好後刪除。猶豫的原因在於,這一領域幾乎所有的字詞都被商業化了,被腐蝕或濫用。如“人類發展”“發展潛質”“自我實現”“體驗與思考”“當下”等許多詞都在各類作家和組織的濫用下貶值,甚至被用在廣告裡。我怎能不擔心因為使用了同樣的字詞,讀者會把我所寫的東西作完全相反的聯想呢?莫不如停止寫作,或是單獨列表,使用數學符號表述。我懇求讀者意識到一個事實:文字本身並沒有任何真實性,除非有上下文以及使用者意圖的限定。如果以單向思維方式閱讀,不去深入理解,文字就是在隱藏觀念,而不是在傳達觀念。

  在開始簡述之前,我要聲明一下,我所說的虛假並不是指這些發起人和參與者不誠實或有意欺騙公眾。雖然有少數人會這麼做,但我相信大多數人都試圖以誠相待,相信自己的精神商品是有用的。然而不只是有意識的和有預謀的虛假;更有危害的是當事人深信不疑的騙局,無論是謀劃一場戰爭還是提供人們通往幸福的道路。有些話必須說出來,即使我會被看成是對那些好人進行人身攻擊。

  事實上,不需要進行人身攻擊,這些兜售自由救贖的商人只是在滿足公眾的需求。這有什麼不同嗎?人們感到困惑不解,他們尋求可引導自己通向喜悅、寧靜、覺悟乃至拯救的答案,但他們同時也要求簡單易學,不費吹灰之力即可迅速獲得。

  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興起了響應少數人的興趣的新運動,從中湧現的新觀念在普通人看來尚且難以接受。新觀念圍繞兩個核心問題,一是解放身體,二是把心靈從傳統生活的約束和扭曲中解放。

  身體解放有兩種途徑,其一是精神分析。喬治·格羅德克(Georg Groddek)首先使用按摩法放鬆身體,從而幫助病人擺脫緊張和壓抑。威廉·賴希(Wilhelm Reich)使用同樣的方法,但更加系統,更有理論意識:通過糾正痙攣、扭曲的身體姿勢,打破受壓抑的狀態。賴希的這種方法基於訓練身體意識的各種方法,始於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艾爾莎·金德勒(Elsa Gindler)。

  心靈的解放主要是圍繞東方的思維,特別是某些形式的瑜伽、禪宗以及佛教坐禪。它們真的具有啟迪作用,卻只有極少數人有興趣——他們沒想找捷徑——對他們有很大幫助。

  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有更多的人在尋找通向幸福的新方法,大眾市場開始形成。尤其是加利福尼亞州這一片肥沃的土壤,既有剛剛提到的那些合理方法,也有允諾人們可獲得感知、愉悅、洞察力、自我覺悟、更強烈的情感和放鬆的廉價短期課程,像是一種精神大雜燴。這個計劃無所不包,你可以和其他有着相同煩惱(即缺乏真實接觸和真實感覺)的人一起在舒適的環境下進行感知訓練、小組治療、禪坐、太極拳,等等。無論是大學生還是企業高管,只花少許努力,就可各獲所需。

  大雜燴中的一些項目,如“感官意識”,我想批評的並非內容,而是教學氣氛。另一些項目則是內容膚淺,尤其是假託大師的洞察力。但是或許最大的虛假是有所承諾——承諾可以使人在個性方面有或隱或顯的重大變化,實際上是暫時改善了症狀,充其量是加快能量流動和機體放鬆。歸根到底,這些方法能使你感覺更好,幫助你更好地適應社會,無需從根本上改變性格。

  然而,與印度大師組織的批量生產的精神產品相比,加州的運動微不足道。其中最成功的是被稱為“超覺靜坐”的運動,發起人是印度的瑪赫西(Maharishi Mahesh Yogi)。這位大師利用了印度一個非常古老的觀念,即借咒語冥想。咒語往往來源於印度教經文,如果集中精力冥想,它就會有特殊的意義(如《奧義書》中的“唵”)。冥想可以放鬆,減少緊張,並伴隨着放鬆達到幸福感。只需使用“靜謐”“愛”“一”“平和”等任何合適的英語字詞,你就可以練習超覺靜坐。如果閉上眼,以放鬆的姿勢每天進行大約二十分鐘的練習,就會變得恬靜、放鬆,增強身體能量(到目前為止,我自己沒有練習過,只能援引練習者的可信報告)。[5]

  瑪赫西沒有發明這種練習法,但他發明了如何將它打包銷往市場的方法。首先,他銷售咒語,聲稱為每一位顧客選擇了符合個性的咒語(即使特定的咒語和具體的人之間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但是當任何一位老師把這種秘密介紹給新手時,出於對他們了解不夠,也很難為新客戶選擇正確的咒語)。新客戶總數不可小視,因為出售的基礎是量身定做的咒語。“每個人的願望已經考慮在內,而且老師已經證實了實現的可能性。”[6]多好的承諾啊!只要你練習超覺靜坐,任何願望都可以達成。

  學生先聽兩場入門講座,和老師見一面,然後舉行一個小儀式,學生拿到了他的咒語,並被告知永遠不要把自己的咒語大聲地說給自己或任何人聽。他必須簽署一份聲明,保證永遠不會把這種方法教授給別人(顯然是為了保持壟斷)。介紹他的老師有權每年檢查這些新的追隨者是否有進步,不過,據我的理解,這通常是一個簡短的例行程序。

  有成千上萬的追隨者在練習這項運動,主要是在美國,但歐洲國家也越來越多。超覺靜坐承諾能達成任何個人願望,還承諾不需要任何努力,就能通向成功以及有意義的行為。成功和自我成長齊頭並進,愷撒和上帝協調一致,越冥想,你的事業就越成功。事實上,這項運動本身——包括廣告宣傳、意思含煳乃至無意義的語言、引用一些可敬的觀點、崇拜面帶微笑的導師——都是經營一項大生意的路數。

  這項運動的出現與流行和某些中成藥的流行一樣,並不令人意外。但我沒想到在其追隨者和練習者中——據我個人了解——不乏自我完善、高智商、有極好心理洞察力的人。我必須承認我為此感到困惑不解。可以肯定的是,他們這種正面反應是因為冥想練習的放鬆效果和能量作用。但是,令人費解的是,他們對於含煳不清的語言、粗糙的公關意識、言過其實的承諾及商品化的救贖業務並不排斥。為什麼他們會繼續參與超覺靜坐,而不是選擇我們上面提到的並非故弄玄虛的練習法呢?難道大企業精神及其營銷法已取得如此大的進展,連在個人精神發展領域也非接受不可?

  儘管咒語冥想聲稱對人有積極的影響,但在我看來,它其實對參與者有害。想意識到這種害處,不能只注意冥想練習本身,而要看到它所從屬的整體:參與者支持偶像崇拜,也就是在削弱自己的獨立性;支持文化被機械化,即所有價值被商品化及虛假的公關意識、無需努力之信條,以及通過巧妙的包裝使自我意識、快樂、幸福等傳統價值觀歪曲。因此,人的思維越發混亂,在已經存在、應該擺脫的錯覺上又有了新的。

  另一種害處是,很多真正渴望實現內在的改變,並找到嶄新生活意義的人在練習,而超覺靜坐也是這樣標榜的。但它充其量只是一种放鬆,類似哈達瑜伽或由已故的I.H.舒爾茨教授倡導的自主訓練,可以使參與者消除疲勞、煥發活力。這种放鬆運動與從自我中心到實現內心自由的轉變毫無關聯。誠然,這對一個虛榮而又以自我為中心的人非常有用,對一個已放棄很多固有特點的人也一樣,但超覺靜坐這種一時的放鬆對那些尋求真正的自由的人來說是一種障礙。

  近來,這項運動也一直在尋求吸引、收納那些不但對自己也對人類也有興趣的人。一九七二年一月八日,經過緘口七日,瑪赫西在西班牙馬略卡島對兩千名參加“創造力學”課程培訓的新教師宣布了一項“世界計劃”。要通過建設三千五百個“世界計劃中心”來實現,每個中心可容納一百萬人。每一名教師要培訓一千名“創造力學”教師,可為世界上每一千人提供一名老師。“世界計劃”有七個目標,其中包括“提升各個政府的表現”和“消除犯罪和所有導致不幸的行為”。實現這七個目標需要修七門課程。瑪赫西總結他的目標時指出:“只有等到當今世界的問題從根本上減少並且最終消除,每一個國家的教育部門可以培養合格公民,我們才能認為自己成功了。”[7]

  拯救世界的計劃列舉在此,已無需贅言,這些無稽之談只是粗鄙的營銷法。

  超覺靜坐的成功引來了效彷者。《新聞周刊》(1975年2月17日)介紹過這樣一家公司。它的創辦人原名叫傑克·羅森伯格,現在改名為沃納·艾哈德(“沃納”來源於“火箭之父”沃納·馮·布勞恩,“艾哈德”來源於聯邦德國前總理路德維希·艾哈德)。他創辦了艾哈德訓練班,將“他的經驗”與瑜伽、禪坐、感受性訓練及交友療法混合成一種新的課程,兩個周末收費二百五十美元。根據一九七五年的那篇報道,已經有六千名學員參加了培訓,帶來很高的利潤。當然,這遠遠比不上超覺靜坐,但它表明現在不僅是印度人,連費城郊區出生的前自我激勵專家也可以進入這個行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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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對這項運動已經花了很大的筆墨來描述,因為我覺得能從中得到一個重要的教訓。任何自我改造法的基礎都是在現實和擺脫錯覺之間鍛煉意識。即使是最美妙動聽的教導,錯覺都會使之成為有毒的東西。我這裡不是指在教學中可能出現的錯誤。佛陀的教導不會被汙染,因為人們不相信靈魂轉世,《聖經》文本也不會被汙染,因為它與地球的歷史和人類進化的歷史形成對比。然而,內在的謊言和欺騙確實會玷汙教導,如聲稱偉大成果可以輕而易舉獲得,追求名利可以和修身並舉,集體暗示與獨立可以兼容,等等。

  在今天這個時代,更不可輕易上當受騙,因為謊言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可能導致一場災難,蒙蔽了人的雙眼使之看不見真正的危險和可能性。

  “現實主義者”相信,那些尋求善良的人意願很好,但他們天真,充滿幻想,簡單地說,他們就是傻瓜。這種看法不完全錯。許多憎惡暴力、仇恨和自私的人都很天真。他們需要相信“人之初,性本善”這個信條以維持這種信念。他們的信仰還不是強大到足以相信人的各種可能性、無需閉眼就可以直視個人團體的醜陋和邪惡的程度。只要他們這樣做,他們試圖實現最大幸福的目標就一定會失敗,巨大的失望這個事實會說服他們,並讓他們認識到他們錯了,或者使他們會陷入抑鬱,因為他們對信仰無所適從。

  對生活、對自己及對別人的信念,必須建立在現實主義這個堅實基礎上,這就是說建立在不僅能看到顯而易見的,而且還要能看到許多經過偽裝和合理化的詐騙破壞力和自私的能力上。事實上,信仰,愛心和希望必須與在現實中眾人將其稱為“玩世不恭的態度”相調和,我們所說的憤世嫉俗的意思是拒絕甜蜜、似是而非的謊言,這些謊言幾乎遮蓋了所說的一切,並讓人相信。但此“憤世嫉俗”並非憤世嫉俗,它是一種不妥協的批評態度,拒絕在一個欺騙的系統裡玩遊戲。梅斯特·艾克哈特言簡意賅地表述:“簡單”(由耶穌傳授)就是“他沒有欺騙別人,但他也沒有被別人欺騙。”[8]

  事實上,無論佛陀、先知、耶穌,還是艾克哈特、斯賓諾莎、馬克思和施韋澤,都不是什麼“軟心腸”,相反,他們是腳踏實地的現實主義者,遭迫害和誹謗,不是因為他們宣揚美德,而是因為他們說真話。他們對於權力、頭銜或名望熟視無睹,他們知道皇帝確實赤身露體,他們也知道這種權力可以殺死說真話的人。



[5] 赫伯特·貝森博士,波士頓貝特—以色列醫院高血壓科主任,發布報告,稱高血壓病人血壓有顯着下降。(見1975年5月5日《新聞周刊》)

[6] 《超覺靜坐》,瑪赫西國際大學出版社,1974年3月。

[7] 同前一出處。

[8] 布道文第30篇《耶穌坐在殿裡教訓人》,《梅斯特·艾克哈特文集》。

三 八卦閒聊



  另一個障礙是沉迷於瑣碎聊天之中。

  什麼是“trivial”?從字面上看,它的意思是“單調平淡”(來源於拉丁語,意思是三條道路交匯的地方);它通常指膚淺、單調、缺乏能力或道德素質。也可定義為很容易只關注表面的東西,不能辨別哪些是本質和非本質的,甚至混淆兩者,看不到原因或深層的東西。此外,我們也可以說,它源於缺乏生機、反應遲鈍、死寂沉默,或者說源於對人的核心任務——充分實現自我——毫不關心。

  下面是佛所指的瑣碎的定義。他說:

  如果一個和尚想聊天,他應該這樣想:“我才不該參與庸俗無益的聊天,因為這種聊天不會讓你遠離塵囂,寧心安神,直接受益,得到啟發以及到達極樂世界;比如談論國王、盜賊、大臣、軍隊、饑荒、戰爭;談論飲食、衣物、住所;談論花冠、香水、親友、車輛、村莊、鄉鎮、城市、國家;談論女人、美酒、街里四鄰;談論祖先,以及各種瑣事,比如世界和大海的起源,談論事情的來龍去脈等類似事宜”。對此,他有清晰的理解。

  “但是有一種聊天有利於過深居簡出的生活,有益心靈的淨化,可以完全遠離塵囂,寧心安神,直接受益,得到啟迪以及到達極樂世界;這種聊天就是談論節儉、知足、獨處、隱居、能源、美德、冥想、智慧、解脫以及相關知識和遠見,我會參與這樣的聊天”,對此,他也有清晰的理解。[9]

  對於非佛教徒來說,剛剛所舉的一些閒聊的例子可能不是微不足道,如世界的起源問題;一個佛教徒甚至也會說,如果饑荒情況嚴重,且有意圖去幫助,那麼聊到饑荒的話題對佛教徒來說就不是微不足道的閒聊了。然而,這可能是所有聊天中最大膽的,而且其許多主題對於一些人是神聖的,而對另一些人是寶貴的,令人印象非常深刻,因為它傳遞了平凡的含義。最近幾年成千上萬的話題都是在談通貨膨脹、越戰、近東、水門事件和選舉,等等,去除顯而易見的,比如嚴格黨派的觀點,這些話題很少滲透到所討論現象的根源和起因。人們很容易相信,大多數人覺得只有涉及戰爭、犯罪、醜聞甚至疾病等話題,才能有東西可談,才有理由與對方溝通,即使是只談瑣事。事實上,當人類被轉化成商品,除了瑣碎的事哪兒還有別的可談呢?市場上的商品如果能說話,難道它們不也想聊聊顧客和銷售人員的行為,渴望獲取身價百倍價格出售以及當它們成為滯銷品感到失望時的心情嗎?

  也許最頻繁的閒聊是談論自己,因此,健康、疾病、子女、旅遊、成功以及所做之事、數不勝數之日常瑣事,似乎是聊不完的重要主題。既然人們總想不厭其煩地談論自己,就必須準備好聽別人的故事。私人社交聚會(以及各種協會和團體)是一個個小市場,在這裡,人們需要談自己,也渴望被聆聽,同時也給別人同樣的機會。大多數人尊重這種安排,那些不這樣做,並希望更多地談論自己而不願意聆聽別人的人是“騙子”,人們會反感,只有比他們更差的人能容忍他們。

  談論自己和被傾聽的需要並非誇張。如果這方面的需求僅存在於高度自戀自負的人中間,也是很容易理解的。但是,它卻存在於普通人中間,因為這是我們的文化所固有的。現代人易受大眾傳媒的影響,已經高度“社會化”了,同時卻很孤獨。大衛·里斯曼在他一九六一年的書《孤獨的人群》(紐約:自由出版社)中分析了這種現象。現代人疏離他人,並面臨着困境:害怕與他人親密接觸,同樣也害怕孤獨和沒有親密接觸。閒聊就是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我該如何獨自生活而不感到孤獨呢?”

  聊天上癮了。“只要我聊着天,我就知道我的存在,我才知道我不是平庸之輩,我有過去,有工作,有家庭。當聊起這一切的時候,我對自己加以肯定。不過,我需要有人傾聽;如果我只跟我自己說話,我會發瘋。”聽者營造了對話的氛圍,而實際上只不過是一個人的獨白。

  另一方面,不宜交往的人,不僅僅只是閒聊之人,更可能是邪惡殘暴、對生命具有破壞性、充滿敵意的人。有人可能會問,如果他們不試圖以一種或另一種形式傷害你,那麼與不良人士為伍還有危險嗎?

  為了回答這個問題,必須認識到一條人際交往的規律:人與人之間只要有接觸,就會影響彼此。即使兩個人之間不接觸不交流,除了最偶然的情況,任何一方都不會有變化,即使有變化也是微乎其微,但如果頻繁見面,就會導致累積效應。

  即使偶然見面也會有相當可觀的影響。你有沒有這樣的經歷,當你從未與此人說過話,只是在瞬間見過他,但你有沒有被他臉上出現的善良所感動?看見一張十分邪惡的臉,你會感到很恐怖,哪怕只是一瞬間。很多人都會記得這樣的面容,而且很多年,甚至對他們一生都有影響。當你與某個人交流過,你難道不會感到精神振奮、情緒更佳,在某些情況下甚至會擁有嶄新的勇氣和見解,即使聊天內容跟這種變化沒有直接關係;而和另一種人聊天后,你會感到壓抑、疲憊、絕望,即使和聊天的內容沒有直接關係?我這裡說的不是所愛慕、欽佩或恐懼之人施加的影響,關係親近的人自然影響力更大。我說的是沒有特殊關係的人。

  所有這些因素導致的結論是,最好完全避免閒聊和不良之人,除非一方自己完全自信,從而使另一方質疑自己的處境。

  如果無法避免不良之人,一個人也應該避免被欺騙:每個人都應該看到友好面具背後的偽善、無休止抱怨痛苦背後的破壞性以及魅力背後的自戀。同時,也不應該表現得好像被欺騙性外表吸引,那也會讓自己陷入不誠實。你不必對他們說真話,也不能讓他們以為你一無所知。十二世紀偉大猶太哲學家摩西·邁蒙尼德對怎樣識別不良之人做了大刀闊斧的建議:“如果你生活在一個國家,其居民是邪惡的,那你就得避開。如果他們試圖迫使你與他們交往,你即使去沙漠居住,也得離開這個國家”。

  如果其他人不理解我們的行為,那又怎麼樣呢?要求我們做他們能理解的事的人有駕馭我們意志的企圖。如果在他們眼裡我們的行為“反社會”或“非理性”,那也只能這樣。他們最多憎恨我們是自由的及做我們自己這種勇氣。只要我們的行為沒有傷害或侵犯他們,我們不欠任何人一個解釋或說明。多少生命已經毀在這方面所需要的“解釋”,解釋通常意味着被“理解”,即贊成。讓眾人來評價你的行為,你的行為體現你的真實意圖,但是必須清楚,一個自由的人只欠自己的理性和良心一個解釋,或者欠那些少數擁有合理主張的人一個解釋。



[9] 引自向智尊者《佛教禪觀心要》(紐約塞繆爾·韋澤出版社,1973),第172頁。

四 “不勞可獲”



  另外一重障礙是“不勞可獲”的信條。人們相信,一切事情,甚至是最困難的,都可以無需努力(或極少努力)完成。這一信條已很流行,無需作過多解釋。

  以我們的教育方法為例,我們說服年輕人——其實是乞求他們——要接受教育。借“表現自我”“反成就感”“自由”之名,我們盡一切可能使每門課程簡單而輕鬆。唯一的例外是自然科學,那是一門真學問,無法通過“簡易課程”輕鬆掌握。但是在社會科學、藝術及文學領域,在小學和中學,都能看到相同的趨勢——就是使之簡單易學!那些堅持勤奮學習的教授被稱為“獨裁者”或老學究。

  背後的原因不難發現。隨着對技術人員以及服務人員(從辦事員到低級管理人)的需求日益增加,社會要求學校提供受淺顯教育的人。其次,我們的社會制度有賴於一種虛幻的信念,即沒有人被強迫着做什麼,都是在做自己喜歡做的。這種被匿名權威公開替換的表達方式在生活的各個領域都可以顯而易見:強迫披着贊同的偽裝,而贊同是由大量建議所產生。因此,學習也應感到愉快,不應強制,更何況習得真正的知識這種需求是最低的限度。

  學習無需付出努力這一觀念還有另一根源:技術的進步確實使用於生產的勞力減少了。在第一次工業革命中,畜力和人力被機器取代。在第二次工業革命中,思考和記憶被大型計算機取代。從辛勤勞動中解放出來被看作是現代“進步”贈予人類的最好禮物。如果說這是禮物,被解放的勞動力理應運用到更高級、更有創造性的活動中去。事實卻並非如此。被機器解放導致了絕對的懶惰,以及對努力的恐懼。美好的生活等同於“不勞可獲”;辛勤勞動被認為是中世紀的殘餘,辛勤勞動的人肯定是被迫的,不是出於自願。去兩個街區遠的雜貨店買東西,都不願步行,寧願開車;商店裡的店員喜歡使用計算器算加法,哪怕只是三個數字,省去動一點兒腦子。

  和“不勞可獲”相關聯的是“避免痛苦”。也似一種恐懼,即在任何情況下都要避免感到痛苦,肉體上的,更是精神上的。進步的現代聲稱要帶領人類進入遠離痛苦的樂土。事實上,人們在滋生對痛苦的慢性恐懼。這裡的“痛苦”是指廣義上的,而且不只是肉體和精神上的痛苦。每天花好幾個小時練習音階是一種痛苦,學習一門引不起興趣卻是必要的科目是一種痛苦,不得不坐下來學習,不能與女友約會、出去散步或和朋友遊玩是一種痛苦。這些確實是小痛苦。遺憾的是,如果一個人想學習真知識,糾正任何謬誤,就必須不急不躁,心甘情願地接受這些痛苦。至於更深切的痛苦,必須記住,只有少數人稱得上心滿意足,受苦的是大多數。團結協作是人類最強大的基礎之一,即能和其他人分享自己的痛苦。

五 “抗拒專制”



  下一重障礙是對“專制”的恐懼,“強迫”個人、要求遵守紀律的都包括在內。這種恐懼被等同於對自由的渴望,個人完全自主來決定一切(讓—保羅·薩特的自由觀念就是對這一信條的哲學闡釋)。有諸多根源,首先,是社會經濟方面。資本主義經濟是建立在自由原則的基礎上,要求買賣自由(不受干涉或限制);行動自由,不受道德或政治原則限制(為防止故意傷害他人而作出的法律明文規定除外)。即使資產階級的自由在很大程度上是源於經濟,但是,除非考慮到對自由的渴望也是源於強烈的生存熱情,我們才能明白渴望自由的本質:是渴望做真實的自己,而不是受他人操縱的工具。

  可是這種天生的自由渴望逐漸遭到壓抑,有了保護自己財產的欲望,對自由的渴望就成了空想。然而,過去幾十年間有了看似矛盾的發展。專制在西方民主國家勢力大減,但是個人的實際自由也在減少。依附這一事實沒有改變,改變的只是形式。在十九世紀,可直接施行權威的是國王、政府、祭司、老闆、家長以及教師。隨着生產方式的不斷變化,特別是機器的作用日益重要,辛勤勞動、節儉度日的觀念被消費觀念(被等同於“幸福”)取代,個體成為組織的一員:沒有盡頭的傳送帶、大企業、使個人相信他是一個自由人的政府——可以做一切他感興趣的事,普通人說的算。然而,正是因為國家、軍隊以及工業體量巨大,力量空前,看得見的主人被官僚體制替代,個體其實是變得更加力不從心——他們卻還沒有意識到這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

  為了打消這種關於個人和社會令人不安的意識,人們形成了毫不受限的絕對“個人”自由觀。體現之一是性自由觀的崛起。年輕人和許多中年父母都想實現這一自由,拒絕對性作任何限制。從一方面看,這有益健康。經過兩千多年的宗教誹謗,性慾終於不再被認為是有罪的,連綿的罪惡感、準備繼續服從以做些彌補的感覺已經減少。但在理解“性革命”的歷史意義的同時,我們也不能忽略它所帶來的不太有益的“負面效應”。它試圖達到的只是“一時興致”的自由而不是“意志”的自由。

  這有什麼區別呢?一時興致是自發的,與整體人格及其目標沒有結構性關聯(幼兒的部分行為即出於“一時興起”)。即使是稍縱即逝或不合理的欲望,在今天也要求滿足;無視這種欲望甚至暫緩滿足它都被看作是侵害了個人自由。如果一個男人碰巧遇到一個女人,在一起待了幾個小時,覺得無聊之際,他很容易產生與她上床的想法。一旦該想法出現,他便決定付諸行動,不一定是因為女人特別吸引他,或性慾強烈,僅僅是因為既然想到了就要實現它。又比如少年孤身一人,走在街上,突然冒出個令他興奮的念頭:刺中擦肩而過的年輕護士——他當真把她刺死了。率性而為的例子還有很多。一為上床,一為殺人,但它們的共同點是一時興起。不這麼極端的例子更比比皆是,人人都可以列舉。

  可判斷是否是一時興起的一般標準是看是否在回答“為什麼不呢”這個問題,而不是回答“為什麼”這個問題。仔細觀察過這種行為的人會發現,人們被問及是否願意做這個或那個時,大部分人的回答是“為什麼不呢”。這個回答意味着一個人做一件事只因為沒有理由反對做這件事,並不是因為有理由一定要去做;意味着它是心血來潮,不是意願的表現。這其實是內心被動的體現,又混合了逃避無聊的願望。意願基於主動性,而一時興起則基於被動性。

  應用個人自由這一假想最顯着的領域就是消費。客戶就是超市和汽車市場的上帝。每一類商品都有很多品牌,爭奪顧客的青睞。它們出現在電視熒幕上,一連數月,引誘顧客購買商品。購買時,顧客彷佛無比強大,有充分的自由在洗衣粉A、B和C之間選擇——這三種洗衣粉就像在投票日前拉票的政治候選人一樣乞求顧客選擇自己。顧客—上帝並沒有意識到,他對提供給他的商品並沒有什麼影響力,而且那些所謂的選擇實際上是沒有“選擇”,因為不同的品牌本質上是相同的,有時甚至是由同一公司生產。

  由此可得出一則心理規律:無力感越強,越缺乏真實的意願,越趨於服從或強迫性滿足心血來潮的欲望,越發恣意。

  總結:對無限滿足“一時興起”的欲望給出的首要理由就是“抗拒專制”。可以肯定的是,抗拒本身在今天仍然有重要意義,但它可能或者已經為自戀式自我縱容提供了合理解釋,也為繼續享受孩童時的無限樂趣提供了合理解釋——在赫伯特·馬爾庫塞看來,甚至生殖器性行為也是專制的,因為它阻礙了繼續享受前生殖器期快感(如肛門)的自由。最後,對專制的恐懼也被用來解釋一種瘋狂——逃避現實的願望。現實把自己的規則強加於人,人只能在夢中、在恍惚或精神錯亂狀態中逃避。

第三章


六 不渝



  在任何領域,包括實踐存在的藝術,想要做出一番成就之首要條件就是矢志不渝。[10]這意味着得預先做一個決定,承諾一個目標。一個人將全力以赴,並把他所有的精力都用在這個選定的目標上。

  如果精力分散用於不同的方向,用於目標方向的就會減少,而且目標之間也會持續產生衝突,已被分散的精力會進一步削弱。

  強迫症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如果一個人總會質問自己應該做這件事還是另一件相反的事,對待生活中最重要之人也是極端的矛盾態度,在作任何決定或最終行動時可能會完全陷於癱瘓狀態。在“正常”的情況下,當目標之間不是剛性對立時,精力也會耗費較少,但是,達到目標的能力將大大降低。實際上,我們的目標是什麼——物質的還是精神的,道德的還是不道德的——並不重要。想把一件事情做得完美無瑕,一個銀行搶劫犯也要確立目標,其專注度與一個科學家或小提琴家一樣高。三心二意會導致搶劫犯入獄,也會使科學家淪為乏味的教授,使小提琴家淪為二流樂隊的成員。當然,如果只是想達到業餘水平,那情況就不同了:小偷可能只會惹上麻煩,科學家會感到沮喪,而小提琴手則在演奏里自得其樂,並不指望做到精益求精。

  彼此衝突的目標往往並存於人們心中,這已是常見現象。部分原因是我們的文化就是分裂的,它為其成員提供了彼此對立的規範:一面是基督教的慈善和利他主義,一面是資產階級的冷漠和自私。雖然自私原則盛行,有不少人仍然受舊規範的影響,但又沒有強烈到可引導他們實踐不同的生活方式。

  在現代工業社會,全心全意做事的機會也大大降低。如果傳送帶旁邊的工人、整理文件的文員、街道清潔工或在窗口出售郵票的郵局工作人員也試圖全心全意地做手頭工作,他恐怕會發瘋。因此,他會儘量讓自己分心,讓各種想法和白日夢占據他的頭腦,或者乾脆什麼都不想。但仍然有一些職業可以讓人去追求精益求精,僅舉幾例:科學家、醫生、藝術家;對工作富有熱情的秘書、護士、公交車司機、編輯、飛行員和木匠。機械化和程式化工作的增加將使這類工作越來越少。

  其實,即使是體力勞動和文書工作也不一定要像現在這樣自動化和程式化。正如最近的一系列實驗表明,人們可以逆轉過分專業化的操作過程,改變生產方法,從而減少重複性勞動,提升專注力和勞動技能。但是任何大批量工業生產都會限制人們發揮自主、追求卓越。

  如果我們不談工作的技術方面,談交際影響,情況又完全不同。在今天更是顯而易見,從汽車裝配廠到研究機構,幾乎所有的工作都是以團隊形式進行。每個人都身處人際關係的網絡里,以不同方式、不同程度地成為其中的一部分。我所生活的社會環境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們相互影響。如果企業里的藍領和白領工人或醫院的護士和員工不再僅僅是雇員,而是參與管理,如果他們能和在同一機構工作的人形成團體,那麼他們可以卓越地完成目標,因為組織合理,人際關係融洽。這樣富有成效地工作,每個人的生活也會富有意義。[11]

  此外,社會作為一個整體,也可給人以全心投入的機會。然而,要實現這一點,就需要這個社會及政權代表不再高高在上,而要成為眾人工作的成果。現階段的異化形勢使之無法實現;在一個人性化的社會中,除了自己的生活,社會本身也是最重要的工作,兩者是一致的。



[10] 語出克爾凱郭爾。

[11] 更詳細的討論參見《健全的社會》。

七 清醒



  如今在追求改變和拓寬意識的新路徑方面已有很多討論。通常那意味着以新的眼光看世界,尤其是指物理意義上,看到更加真切的顏色和形態。有各種方法,主要是使用強度不一的心理藥物,可自我誘導而至催眠狀態。沒有人會否認意識狀態可以發生改變,但熱衷於此的人卻不會注意這樣一個問題:為什麼人的正常意識還沒有發展完善,就想改變意識?而事實是,大部分渴望改變意識狀態的人跟只喜歡喝咖啡、喝酒、抽煙的同胞相比,意識的發展並不突出。他們所謂的拓寬意識只是放縱一時,可以暫時逃離現實,經過這場“旅程”後,他們和以前相比沒有兩樣,和那些同胞也沒有兩樣:仍處在半夢半醒狀態。

  “半夢半醒”這個詞需要解釋一下,尤其是因為我要用它來表示大多數人慣常的意識狀態。我們知道如何區分睡眠和清醒狀態,兩種狀態之間有明確的生理差異。從心理—生物學角度看,可以這樣描述這種差異:清醒狀態的人能夠吃東西、找住處、獲得其他生活必需品以及保護自己免受危險——主要是通過搏鬥或者逃跑,或者談判,避免兩敗俱傷。人在睡眠狀態時,這些功能都免除了;不需要勞動,只有當緊急信號出現時,如不尋常的噪聲,他才驚醒,本能地自衛。他回顧內心,能夠給自己制定計劃,這計劃體現了他的願望、恐懼以及對他自己和他人到底作何想法,並且指導、執行該計劃。這種見解不是被常識所驅使或在他清醒時被幻想侵入所造成。[12]

  事實上,矛盾的是,我們睡着時比沒睡時更清醒。我們的夢常常是創造力的表現,而白日夢則意味着精神懶惰。然而,睡眠狀態和清醒狀態並不是兩個無差異的實體。均有很多子狀態:從淺到深的睡眠狀態——我們可能做夢(可觀察到眼動現象,術語稱之為“快速眼動睡眠”),也可能不做夢。

  清醒狀態也是如此。通過分析大腦發出的不同種類的電波,可以研究清醒狀態的各種子狀態。雖然我們在這一領域仍依靠基礎的自我觀察法,在能以更精確的手段研究之前,這仍是獲得數據的重要方法。每個人都可以感知警覺狀態、開放狀態或腦力活躍狀態和懶散狀態、心不在焉狀態之間的不同。與此同時,人們也注意到,這兩種狀態可以互相轉換,所以,諸如“缺乏足夠的睡眠”或“只是累了”之類的話就解釋不通了。這種分析很有意思,即關注是什麼因素促使“疲勞”狀態轉換到高度警覺狀態。

  最明顯的例子是他人的影響。一個男人坐在辦公室里,做着日常工作,準確無誤但無精打采,只是集中有限的注意力,做好該做的工作,當他下了班,遇到一個他愛的女人——突然間,他變成了另一個人:靈敏、機智、有魅力,充滿活力。可以說他從半睡眠狀態一下子達到完全清醒狀態。還有相反的例子:一個已婚男人沉浸在他感興趣的工作中,工作期間機敏清醒,回家以後卻完全變了。他可能會變得索然無趣,昏昏欲睡,只想看看電視,喝杯飲料,希望從中尋找一點刺激。當這些都不起作用時,他就會與妻子隨便聊聊天,然後再看看電視,一天結束,頓時鬆了一口氣——有時也會有點兒“疲憊的性”(當然,這些只發生在“疲憊的婚姻”里,愛早已磨滅,假如他們真的愛過的話)。

  其他動機也會激發清醒狀態:危險、可以取勝的機會、破壞欲或征服欲、為滿足任何一種激情都能激發一個人。有人會很有把握地說:“告訴我是什麼讓你清醒,我就能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

  完全清醒的狀態並非獨立於刺激因素而存在。意識到某種危險,從而充分清醒的男人會對與此危險相關的一切因素保持警惕;因可以賭博變得高度興奮的男人可能仍意識不到妻子對他沉溺於賭博深感痛苦。概括而言,我們變得警覺是因為需要完成極其必要的任務(如工作或捍衛切身利益),或受目標(如追求金錢)驅使。與被部分喚起的、務實的警覺不同,還有完全清醒的狀態。在這種狀態下,人們不僅要意識到為了生存或為了達到某個熱衷目標所應該意識到的,更要意識到自己和周圍的世界(他人與自然)。人應該看穿表面,看到根源。世界變得完全真實,每一處結構細節都變得有意義。這種感覺就像一直蒙在我們眼前的面紗——我們從未意識到眼前有面紗——突然揭開了。

  這是一個無人不曉的有關清醒的案例:我們已經多次看見一個人的臉,他可能是親戚,或朋友,或泛泛之交,或同事。有一天,因為還不為我們所知的原因,我們突然以一種全新的方式看他的臉。彷佛有了新維度。栩栩如生地出現在我們面前。我們看得十分透明,極具特質感及真實感。我們通過它看到了人的自身,而不是他的“問題”,他的過去,不是會引導我們進行抽象思考的東西,只是他,他的“本性”。也許他邪惡或善良,強壯或羸弱,殘酷或細膩(或這些特質的融合體),但他就是他自己,他的臉留在我們的腦海中。我們不會再想起他以前出現時的那張平淡、模煳、遠距離的臉。當然,不一定是臉變得如此印象深刻。對不少人來說,手、身形以及姿態和動作也一樣重要,甚至更重要。

  兩個人凝視對方,並感覺對方。他們以獨特的方式注視對方,沒有障礙,沒有朦朧感;他們以清醒的狀態看對方,在這種直接、暢通的意識過程中,他們不用琢磨對方,也不用提出心理問題,不用問他如何成為今天這樣,他以後將如何發展,也不管他是善或是惡,他們只是感覺到了對方。再後來,他們確實可能會互相琢磨,分析、評估並弄清對方,但是,如果他們認為他們的意識清醒,那麼這也意味着痛苦。



[12] 更詳細的分析參見E.弗洛姆《被遺忘的語言》(紐約萊恩哈特出版公司,1951)。

八 覺悟



  一般來說,“覺悟”“知曉”“意識”被認為是同義詞。然而,“覺悟”的詞根和其他兩個詞有差異。“覺悟”(德語為“gewahr”)的詞根在英語和德語中的意思是“集中”或“正念”(德語“Aufmerksamkeit”)。它通常解釋為“開始醒悟到什麼東西”——不僅僅是簡單的意識或知識,而是發現一些不太為人所知的東西,甚至是意料之外的東西。換句話說,“覺悟”是指注意力高度集中的知曉或感知狀態。

  我們再來思考一下“覺悟”的不同含義。它可以指一個人的身體或心靈狀態(即一個人的感覺和情緒)。

  身體“覺悟”的一個簡單例子就是意識到自己的呼吸。當然,我們知道我們在呼吸,這是一種知識,可以從觀察一呼一吸或腹部運動得到證明。呼吸知識完全不同於“覺悟”呼吸行為本身。任何人都可以通過一個簡單的實驗來發現其中的差別:坐下,全身放鬆,保持既不懶散也不僵直的姿勢,閉上眼睛,試着什麼都不想,只感覺自己的呼吸。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因為很多雜念會侵入,尤其是在開始的時候,人感覺自己的呼吸不過幾秒鐘,就開始想其他事情了。能成功地將注意力集中於自己的呼吸,才能“覺悟”自己的呼吸過程。不用強迫或者控制它,不用有任何目標,只是關注自己的呼吸。人們會發現,這種呼吸“覺悟”跟想着呼吸完全不同。事實上,兩者相互排斥。一旦我開始想着我的呼吸,我就無法同時做到覺悟呼吸。

  另一個例子也很簡單[13],任何人都可以嘗試,它是這樣做的:同樣以放鬆的姿勢坐下,閉眼。兩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就是阿布辛貝神廟法老凋像的坐姿),將一隻手臂舉起至四十五度角。我們這麼做的時候通常是睜着眼,神經系統會發出信號,相應的肌肉做出反應,於是我們舉起手臂。我們瞬時舉起手臂,立刻就可以看到結果;命令完成了,我們又可以命令手臂放下,恢復原來的姿勢。我們感覺到手臂的運動了嗎?當然沒有:手臂像一件工具,這和我們按下按鈕,舉起人工手臂幾乎沒有什麼差別。我們關注的是結果,而不是過程。如果與通常做法不同,我們需要專注於運動過程本身,必須學會忘記結果,緩慢移動手臂,慢得可以感覺手臂是如何移動的——手掌慢慢抬起,抬至空中,慢慢地到達預定高度,再緩緩放下,直到完全靜止。如果你真的做了這個小練習,你會意識到自己經歷了手臂運動的過程,而不是旁觀“運動”,而且是如此專注,不會另外思索;在練習之前或之後可能會思索,但在移動手臂的過程中則不會。

  同樣的原理也存在於“運動的藝術”,以及古老的中國太極拳。(後者尤其值得推薦,因為它把感官覺悟和注意力集中的冥想狀態結合在一起)[14]。

  在感覺和情緒上也存在同樣的差異。如果我意識到自己感覺到了喜悅、愛戀、悲傷、恐懼或憎恨,這意味着我的確感覺到了,感受沒被壓抑;不意味着我在思考自己的感覺。我也可以說:“我注意到”(“I am conscious”)自己感覺到了什麼。“conscious”是由拉丁詞根“con”(意為“with”)和“scire”(意為“to know”)組成,即“思考知識”或“腦力清醒”。其中包含着積極主動,相當於德語詞“Bewusstsein”(更具表現力)。(直到十八世紀,“bewusst Sein”仍是哲學用語)。

  到目前為止,我已經討論了“覺悟”到並非隱藏的東西。另一種“覺悟”是意識到隱藏之物,即意識到潛意識(被壓抑的),一般來說這需要積極的努力。我們把這種過程又稱為“揭示式覺悟”或“發掘式覺悟”。

  工業社會發展至新階段,馬克思和弗洛伊德提出了具有深遠影響的批判理論。馬克思揭示了歷史的推動力以及社會歷史演進中的衝突,而弗洛伊德則揭露了人的內心衝突。二人均致力於人類的解放,儘管馬克思的理論比弗洛伊德的更全面,不那麼受時代限制。兩種理論均很快失去了最重要的特徵,即不再是批判的因而是自由的思想,而是成了信條,連作者也成為偶像。

  弗洛伊德和馬克思的批判性分析是一種觀念在兩個不同方面的表達,這種判斷是基於以下關鍵考慮。

  “覺悟”不僅僅是指揭示內心衝突,也指揭示社會生活中被遮蔽的衝突。由於個人是社會的一部分,也就不能設想他獨立於社會結構之外,有關社會現實的錯覺會影響他進行清晰思考,因此也會阻礙他擺脫有關自己的錯覺。所謂看的能力,也意味着有看不到的地方。人類的思維是單向的:相信自己可以窺視內心,對外部世界卻很盲目,這就好像燭光只能照亮一個方向,而不是所有方向。燭光就是可以透過表面、揭示內里的批判力。

  由此引出兩個問題:“覺悟”是否能夠給人自由?如果可能,又要怎麼做?而且“覺悟”非有不可嗎?

  毫無疑問,第一個問題的回答是肯定的。人類歷史上有很多事例可以說明人是能夠掙脫錯覺的枷鎖,從而透過現象看清本質。我這裡指的不僅是“偉人”,更指普通人,可以驀然間抖落蒙蔽雙眼的錯覺,並開始觀察世界。關於這一點,我在隨後的精神分析章節會詳細談論。

  我們可以這樣回答“覺悟”為何能給人自由:一個人能否在世界上牢牢立足,取決於他認識現實的準確度。對現實的認識越不準確,人越會感到喪失方向,越沒有安全感,因此需要尋求偶像,通過依賴偶像來找到安全感。相反,如果認識越準確,他就越獨立,越能自主。人就像安泰,通過接觸大地母親獲得能量,他的敵人唯有把他舉到空中,妨礙他補充體力,才能把他殺死。

  第二個問題較難回答。有不少人認為如果能夠洞察潛在衝突的能力也可提出建設性的對策,從而獲得更高福祉,那麼“覺悟”是有用的。馬克思就是這樣,認為如果工人階級能意識到自身處境,如果他們能擺脫幻想,就可能會建立一個不需要任何幻想來維繫的社會(是能夠的,因為歷史條件已經成熟)。弗洛伊德相信洞悉意識和潛意識之間的潛藏衝突可以治療神經疾病。

  但是,如果衝突不能得到解決呢?如果得知真相令人痛苦,又無助於改變現實,繼續生活在錯覺中是不是更好呢?如果正如馬克思和弗洛伊德所說,宗教教義只是一種幻想,那麼它是否是人類生存所必需的?如果他放棄了這種幻想,卻深感絕望:發現社會秩序難以更人性化,難以取得真正的個人幸福,那將會發生什麼呢?或者,如果一個虐待狂意識他痛苦的根源,因一些可能的理由,他也知道自己無法改變,那麼是不是不如不知道真相,繼續相信自己再正常不過?

  誰勇於回答這些問題呢?乍一看,任何人都沒必要受苦,這是個充足的理由,支持不必把人從其種種錯覺中解放出來的觀點。然而,我仍不禁對這個答案有一些疑慮。這和是否應該告訴病人他得了絕症不是很像嗎?難道應該剝奪他最後一次面對生命的機會?難道不該告訴他真相,讓他集聚所有他還沒有調動的內在力量,克服恐懼,讓內心寧靜、充滿力量?這是人們一直在討論的問題,在我看來,最用心的觀察者將拒絕教條地選擇某種解決方案。他們會認為解決方案的選擇取決於病人的個性,只有首先嘗試衡量該病人內心實際和潛在的力量,並了解他最深的、往往不曾表達出來的願望以後才能加以判斷。對我來說,把任何教條式的話強加於他,並理所當然認為那必然是對他“最有益”,未免不太人道。

  說到衝突和幻想,一個類似的推理似乎很有道理。首先,問題本身有純抽象的一部分,因此這是一個錯誤的問題;對於那些無法接受幻想破滅也無積極對策的大多數個體以及社會階層來說,他們不會傾聽和理解,即便批判式思想家以天使般的聲音說話也無效用。這樣的例子很多,無需詳細列舉。但是畢竟還有願意試着接受真相的人。他們保持幻想就一定能生存得更好嗎?

  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必須記住了解真相有一種解放的作用;它能釋放能量,去除思維迷霧。如此的結果是一個人更加獨立,更加自主,更加具有生命力。一個人也許充分意識到現實沒有什麼可以改變,但他努力活了一世,作為人死去——而不是羊。如果迴避痛苦和追求舒適是最高價值,那麼錯覺的確比真相更可取。但是,從另一角度看,如果我們認為在任何時候,每個人都生來具有成為一個健全人的潛力,而且機會只有一次,死亡會終止一切,那麼擺脫錯覺就極為關鍵,那關繫到是否能夠真正實現自我。此外,真相了解越多,越有可能儘早做出改變——在社會層面以及個人生活層面,而不是像通常那樣,一味等待,等得思維、勇氣和意志都萎縮了,錯失改變的機會。

  因此可以得出結論:想真正實現自我,最關鍵的一步就是提升覺悟力,以及批判式、置疑式思維。這無關智力高低、教育程度或年齡大小,而是品格問題,更確切地說,是面對各路無理權威和偶像,個人能夠取得何種程度的獨立。

  如何實現更大的獨立?在這裡只能簡要論述。一旦一個人意識到不服從(是指內心的不服從,不一定是挑釁、教條式的不服從)的重要性,他將會對服從的細小跡象非常敏感,會看穿進行粉飾的理由,會去實踐他的勇氣,他將會發現,一旦意識到問題及其重要意義,自己就會去嘗試回答,尋求方方面面的解答。這和其他事情是相同的:只有當一個人感到問題之迫切,關乎生死存亡時,才能尋求問題的答案。如果一切都無關緊要,一個人的推理以及批判能力處於低水平的活躍狀態,觀察能力也得不到發展。

  持完全懷疑的態度也是有益的。既然我們聽到的大部分信息要麼虛假,要么半真實半扭曲,既然我們在報紙上讀到大量被當成事實的曲解,那麼最好是持懷疑態度,先假設我們聽到的是謊言或對事實的歪曲。如果這聽起來太冷酷、太憤世嫉俗,我可以做些補充,不能僅從字面上理解,我想強調的是這種做法比一開始就相信人們說的是真話,最後證明是假話更有益。

  換言之,我關注的是話語的真假,而不是在強調誰是騙子,這樣我的建議聽起來可能就沒有那麼厭世。如果大多數人承認自己在說謊,形勢就簡單了,儘管人們難以接受,事實卻是,那些說假話或半真半假話的人相信自己說的是真話,或者至少在說話時說服自己相信這一點。

  關於自我覺悟的練習步驟,我將在心理分析和自我分析的章節中討論。接下來我想討論關於學習存在的藝術的一些其他方法。



[13] 來自夏洛特·塞爾維爾的“感官覺悟”練習術,記載於查爾斯·布魯克斯所着《感官覺悟:經驗的重新發現》一書(紐約維京出版社,1974)。

[14] 我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跟隨夏洛特·塞爾維爾學習了“感官覺悟”練習術;在過去十年間,又跟隨卡佳·德拉科娃學習了“運動的藝術”以及太極拳,特此感謝。

九 專注



  專注這種能力在自動化生活中已屬罕見。相反,人類似乎在竭盡全力來避免集中注意力。他喜歡同時做幾件事情,比如同時聽音樂、閱讀、吃飯、與朋友交談。有一幅漫畫相當簡潔地表達了這種傾向:一名男子在床上方的牆壁上安裝了一個電視,這樣他就可以一邊盯着電視屏幕,一邊做愛!

  事實上,電視是一個引導你分散注意力的好老師。一個節目中間會插播廣告,觀眾習以為常。閱讀習慣也表現出相同的傾向。編輯和出版作品選集的流行使這一趨勢更加突出。更糟的是,只摘錄某位作家的思維片段,來代替閱讀整本書,從而不需要集中注意力來領會觀念之間的複雜邏輯,只用很少的專注力來獲取“主要內容”。即使沒有選集或刪節本,許多學生也從來沒有閱讀整本書的習慣。讀一讀序言、結論以及教授指定閱讀的部分,就算“知道”了作者的思想,至少在表面上知道,而且不需要集中注意力。

  那些注意過日常談話的人都知道,在對話中,人們很少把注意力集中在一個話題以及談話者身上。當人們獨處時,他們也會避免把注意力集中在什麼東西上;他們會立刻拿起報紙或一本雜誌,這種隨意閱讀不要求真正的注意力集中。

  注意力集中就是這樣罕見的現象,因為一個人的意志沒有集中於一件事情。沒有什麼事情是值得集中注意力去努力完成的,因為沒有充滿激情去追求的目標。還有就是人們害怕集中注意力,如果他們太專注於一個人、一種想法或一件事,他們會害怕失去自己。自我越弱,在關注他物時越怕失去自己。對於完全以擁有物的多寡來衡量生活意義的人來說,害怕失去自己是他們不願意集中注意力的主要原因之一。最後一點,集中注意力需要內心認知活動,不是忙忙碌碌,忙着維持各種聯繫;而當忙碌成為成功的關鍵,就意味着內心活動在今天愈發稀少。

  人們害怕集中注意力還有一個原因:他們認為這是一項過於費力的活動,他們會很快疲勞。其實正相反,因為每個人都可以觀察自己。是注意力分散讓人疲憊,而注意力專注卻使人清醒。這沒有什麼神秘可言。在非專注活動中無需調動能量,因為低能量足夠完成任務。而能量的調動既有生理影響,也有心理影響,可以使人充滿活力。

  歸根結底,注意力難以集中是當今生產—消費系統運作的後果。人的工作越是操作機器,或是成為機器的一部分,完成機器尚不能完成的工序,那麼他集中注意力的機會就越少。工作的單調決定了不可能有真正的注意力集中。消費也同樣如此。市場提供了花樣繁多的娛樂,使消費者不必也不可能專注於一個品種。如果人們只專注於幾件東西,而不是很快厭倦,衝去購買令人興奮的新品,消費如何能維持下去?

  一個人如何學會集中注意力?這個問題的答案要麼十分簡單,要麼十分冗長。限於篇幅,我只給出簡要答案。

  第一步,我建議練習如何靜坐。具體來說,什麼都不做,儘可能什麼都不想,只是靜坐,比如十分鐘,只注意內心。從來沒有嘗試過的人認為這很容易。但試過以後會知道這麼做相當困難。他會發現自己坐立不安,手、腿和身體總是動來動去。當他嘗試經典的坐姿時就變得更加明顯,也就是我們看到的法老的凋像以及圖片那樣的坐姿:雙腿不交叉,而是牢牢踩住地面,兩臂放在扶手或大腿上。這種姿勢既不是像我們學到的老式軍姿體操那樣僵硬,也不閒散癱軟,而是另一種感受:身體處在和諧位置,感到積極的活力和舒適。如果習慣了這樣的坐姿,再坐在有軟墊的椅子上會感到不舒服,椅背筆直的椅子才舒服。

  練習坐姿是學習注意力集中的第一步。最好是在每天早上練習,每次十到十五、二十分鐘,每天晚上再練習一次效果更好,每次至少五到十分鐘,如果可能的話白天再練習一次。靜坐達到一定量以後,效果可能會持續一至三個月,建議在靜坐時或靜坐後添加注意力集中專門練習。實際上,有很多方法。你可以專注於一枚硬幣,就是完全專注於硬幣的所有細節,直到閉着眼睛也能看見它的全部;或者可以專注於任何其他物品,比如一隻花瓶、一個時鐘、一部電話、一朵花、一片葉子、一塊石頭或你想專注的東西。或者專注於一個單詞。

  在練習的幾個月裡,很多念頭會湧入大腦,使專注中斷。和應對其他生物一樣,強迫並不能達到目的,沒法趕走不相干的想法,如果對待它們好像對待敵人,沒能把它們趕走就會有挫敗感。需要溫和地對待它們,這意味着一個人要對自己有耐心。(失去耐心通常就是強迫驅散雜念的結果。)慢慢地——極其緩慢——雜念湧入的頻率會減少,這樣就能夠更好地集中注意力。

  另外,更大的障礙是睏乏,人們會發現自己頻繁地打瞌睡。不必急躁,你可以立刻恢復集中狀態,或做幾個深呼吸。如果仍然嗜睡,就停止靜坐練習,換個適當的時間再試一次。這些障礙使練習專注變得艱難,不少人(即使不是大多數人)過了一段時間就會變得灰心喪氣。可能因為自己的無能而責備自己,或把失敗歸因於靜坐方法沒用。可這和任何學習行為一樣,必須具備容忍失敗的能力。

  由機器生產的產品不知道失敗,因而也談不上卓越。機器生產已讓人產生了一個幻覺,即追求卓越之路既平坦又愉悅——小提琴不會發出刺耳的噪聲,研究哲學體系的人不會常常感到困惑和失落,美味佳餚是讀一讀食譜書上的菜譜就能做出的。只有意識到學習專注和想取得任何其他成就一樣,必然會有失敗和不如意,才能避免過於沮喪。

  在做上述的簡單練習時,也應該練習專注思想和情感,可與靜坐同時或隨後進行。例如讀一本討論重要話題、內容充實的書,也可以觀察自己是以什麼方式讀這本書;是不是讀了一個小時之後變得躁動不安;是否想跳頁閱讀;如果第一次沒讀懂,是否重新閱讀該頁;是否對作者的觀點有所思考,並形成回應或提出自己的新觀點;是否試圖理解全書主旨,而不是盯住某些句子,想反駁作者;是否想學習新的東西,或者直接或間接地堅定自己的觀點,因發現了相反觀點的錯誤之處。

  這些特徵都有助於發現我們是否在專注地閱讀。如果發現我們並沒有專注於讀書,那麼首先應該練習掌握提煉作者的核心觀點,雖然讀書數量因此會減少。

  專注於一個人和專注於思維本質上沒有什麼不同。關於這一點得請各位讀者留意自己的經歷,我們大部分人的私人關係因為完全缺乏專注而蒙受損害。我們不會判斷一個人的性格,因為我們的了解停留於表面,也就是說,只注意到言行舉止、穿着打扮,等等。總之,我們觀察到的是一個人呈現出來的一面,是戴着面具(persona),不會揭下面具,看看後面的人(person)到底是什麼樣。只有專注才能做到。但似乎大家都不敢充分了解一個人——包括我們自己。

  個性干擾了該過程的平穩運行。專注於一個人要求我們做出同情、關懷或厭惡等回應,所有這些都被無差錯運行的自動化社會所排斥。我們想要距離感,不需了解彼此太多,只要足夠一起生活,一起工作,有安全感。因此,了解一個人的淺表就夠了,深入了解反而令人不安。

  還有其他有益於專注的活動,如某些體育項目(打網球或爬山)和遊戲(如象棋)、演奏樂器、繪畫和凋刻。所有這些活動都能以專注或非專注方式完成。如果是以非專注方式完成,則無助於練習專注;如果是以專注方式來完成,效果是完全不同的。但是,即使沒有做這些活動,人也可以以專注方式生活。正如我們下文要分析的一樣,佛教中的正念是指在某一時刻集中注意力於所做的事情,無論是種一顆種子、打掃房間或吃飯。正像一位禪師所說:“當我睡覺時,我就是在睡覺;當我吃飯時,我就是在吃飯……”

十 思定



  練習專注可以引導我們進行冥想,這是學習存在的藝術的基礎準備之一。

  首先,我們得區分兩種不同類型的冥想:一種是通過自我暗示達到輕微恍惚狀態,使精神和身體放鬆,練習者感到神清氣爽,充滿活力。已故教授I.H.舒爾茨在柏林倡導的“自生訓練”就是一例。它已被成千上萬的人成功實踐。[15]舒爾茨從來沒有標榜它是萬能的,僅用於放鬆精神。而且這種方法需要自己練習,並不完全是被動的,不會使練習者對老師形成依賴。

  另一種冥想主要是為實現更高程度的無附着、無貪婪以及無幻想的形式,簡單地說,為達到存在的較高水平。在《佛教禪觀心要》一書中,我發現了一種非神秘化、非暗示的簡單冥想形式,即有的放矢地使一個人更接近佛教的目標,戒貪婪、仇恨和無知。幸運的是,在向智尊者的這本書裡有很好的描述,我把它推薦給對這種冥想法有濃厚興趣的人。

  下面這段話概括了這本書的內容。佛教冥想的目的是盡最大程度認識我們身體和精神過程。作者寫道:

  正如佛陀在《念處經》中所明示,提供了最簡單直接、最徹底有效的訓練方法,既涉及日常生活,也追求最高目標,即使心靈堅決遠離貪婪、仇恨以及妄想。

  佛陀的學說提供了具體的訓練法,適合不同的人,不同的性格和能力。然而,所有這些方法最終匯聚成“正念之道”,佛陀稱之為“唯一道路”(ekayano magyo)。因此“正念之道”無疑可被稱為“佛教禪修心要,”甚至“法心”(dhamma-hadaya)。這個偉大的心事實上是鼓動血脈流經整個法身(dhamma-kaya)的中心。

  今天,這種古老的正念方式和兩千五百年前一樣切實可行。它適用於東西方,適用於普通人動盪的生活,同樣適用於僧人靜謐的修行。

  事實上,正念對於每個人都是無處不在,無時不在,對於正當的生活和健全的思維不可缺少。所傳達的信息面向每個人:不僅是一心追隨佛陀和他的學說(正法)的人,也包括所有試圖凝神靜思的人,以及希望開發其潛在更大的力量及更大的幸福能力的人。

  每日冥想練習,實踐正念,關注呼吸意識是核心問題,但應用到日常生活中的每一時刻也是同樣如此。這意味着做任何事情都不要分心,要全神貫注於你所做的事情上,如散步、吃飯、思考、觀察,使生活因為充分意識而變得完全透明。向智尊者說:“正念包括整個人和他的全部經驗。”它往往延伸至各個領域:人的精神狀態和精神內涵如果持有正念,每天都會感到清晰和真實,而不是盲目、機械或漫無目的。達到正念完滿狀態的人有充分意識,能意識到現實之深度和具體,從而專注而不分心。

  引導正念加強的首要練習是呼吸。正如作者所強調:“這是一種正念練習,而不是呼吸運動。”

  在做冥想時,呼吸練習要無“雜念”或其他干擾。只需以平心靜氣,關注自然呼吸,不要緊張或僵硬。注意呼吸的長短,但不要刻意調節。慣常練習中,平穩均衡的深呼吸將會非常自然;靜思和深呼吸會讓整個生命的節奏處於安寧的狀態。通過這種方式,意念的呼吸對生理和心理健康都很重要因素,雖然這只是靜坐練習的附屬品。

  在經典冥想練習中,如向智尊者所述,意念呼吸需有身體姿勢配合,以及對身體所有功能清晰的了解,然後通過清晰的感覺,充分意識到一個人的精神狀態(自我意識)和心理活動。

  在短短的篇幅中要想足夠清晰地闡述向智尊者所屬的小乘佛教禪修實踐之細節是不可能的。因此,那些對大覺冥想真感興趣的人,我只建議研究《佛教禪觀心要》。然而,我想對此建議再加上一點補充,雖然書中已經提到,這種方法“不僅適用於佛陀的追隨者”,而且向智尊者學識淵博,他以傳統的形式陳述教義。對於許多像我這樣的人來說,並不認同輪迴、小乘佛教否定生的傾向,或巧妙地通過想象屍體的汙穢來說服人生的渴望終究是徒勞,這樣就很難按照向智尊者的描述練習冥想。不過,在我看來,即使沒有剛才提到的教義,仍然有兩個核心教義為許多像我這樣不是佛教徒但對佛教教義的核心有深刻印象的人所接受。其一是我們生活的目標是克服貪婪、仇恨和無知。在這方面,佛教基本上無異於猶太教和基督教的倫理規範。更重要的,和猶太教、基督教傳統不同的是佛教強調最優認識自己的內外。相對於正統印度教,佛教是革命的,也因不信神一連數世紀遭到迫害。佛教具有在西方宗教中鮮見的一定程度的理性和批判思維。其教義的核心是,通過充分認識現實,貪婪、仇恨以及痛苦可以克服。這是一個哲學—人類學系統,長期觀察人的生活並作出分析後,總結出生活的規範。

  向智尊者自己已經非常清晰地表達了他的觀點。他描述的冥想“可以使意識更明晰、更集中,呈現的圖像越發準確,清除非真實”。他認為冥想是以“自然,接近和更友好的方式來接觸‘潛意識’,這樣一來”,他寫道,“潛意識就變得更加‘清晰’並更易於控制,即有能力統籌意識。通過減少潛意識不可預測、不易掌控的一面,這樣自立才會有一個更安穩的基礎。”

  他通過強調佛教最重要的觀念之一來結束練習正念的描述,即堅持獨立自由。他寫道:“在自我冥想中,意念不需要任何複雜的技術或外部設備。每天的生活就是原材料。它和任何奇異的崇拜或儀式無關,也沒有‘入會’或‘深奧的知識’,除了自我啟蒙以外無任何其他方式。”

  我們已經看到,冥想的精髓是達到對現實的最佳意識,特別是一個人的身體和心靈。即使對那些以傳統形式冥想的人來說,也會產生這樣的問題:這種形式能否可以囊括新意識。我覺得的確有兩種延伸,與佛教冥想無關,或與其他類型的冥想有關,或僅僅是靜止的練習,都可以卓有成效地練習。

  至於更好地鍛煉身體意識,上面已經提到了:我指的是“感官覺悟”、“運動的藝術”和太極拳。

  冥想的另一方面是“可以使意識更明晰、更集中,呈現的圖像越發準確,清除非真實”。向智尊者自己提到了“與潛意識一次更友好的接觸”,這確實與闡明精神分析的方法只有一步之遙,了解一個人的潛意識方面可能是佛教冥想的重要附加組成。對於向智尊者,我深深感激他對佛教禪修和佛教教義做的耐心而深刻的解釋,我想他也贊成我的觀點。但是,我想再次強調的是,以精神分析的方法實現最優覺悟本身就是有效的,與佛教或其他冥想方法無關。



[15] 我妻子和我也跟隨舒爾茨教授練習過,但成效一般,因為我們對自我暗示心存抗拒。

第四章


十一 精神分析和自我意識



  本章與前面討論過的自我意識仍然有所關聯,倘若精神分析不僅僅有治療功能,還能增強自我意識,因而也會是內心解放的最適當的方法之一。

  這一設想並非為每個人所接受。或許最外行的和最內行的人都會把精神分析的本質定義為通過意識到被壓抑的性記憶及其影響來治癒神經症。與上文論述相比,這個定義中的“意識”概念大大窄化,主要指對受壓抑的力比多的意識,其目的也限於普通意義上的治療,即幫助病人減少所遭受的“額外痛苦”,將痛苦減至可以普遍接受的程度。

  我相信,上述概念沒能讓人對弗洛伊德的發現有真正的理解。弗洛伊德本人可以證明。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他更改了他的理論,從強調力比多和自我之間衝突的關鍵作用改為強調生存本能和死亡本能之間的衝突,儘管他試圖調和新舊理論,事實上他已放棄力比多理論。[16]而且,當弗洛伊德被問及他認為什麼是精神分析理論的精髓時,他提到了壓抑、反抗和移情,沒提到力比多理論,更沒有提“戀母情結”。

  為了領會力比多理論看似是精神分析的核心概念,在現實中可能不是弗洛伊德最重要的發現,甚至是不正確的概念這一事實,我們得考慮一個更普遍的現象,即每一位具有創造性的思想家都寓身於某種文化,有着相應的思維範式。最原創的想法往往“難以設想”,新見解可能是歪曲(或窄化)的,卻有助於思考。最初的想法先得以錯誤的形式表達,直到社會發展,思想相應發展,打破先前的時代局限,所可能獲得的意義甚至超出作者自己的估計。

  深受資產階級唯物哲學影響的弗洛伊德無法設想心靈的力量可以激勵人,除非它同時可被識別為一種生理機能;“力比多”是可結合這兩種特徵的唯一力量。

  於是“力比多和自我的衝突是中心衝突”就成為一個必要的假設,使弗洛伊德能以“可表達的”術語來表述重要發現。從力比多理論的束縛中解脫出來,精神分析的本質可以被定義為發現了人的內在互相衝突的傾向所具有的重要作用;發現了“抵抗”,抗拒意識到這些衝突;發現了“合理化”,顯得表面上並無衝突;發現了意識到衝突可產生的釋放效應以及尚未意識到的衝突會成為致病因。

  弗洛伊德不僅發現了這些基本原則,而且是制定具體方法來研究受壓抑者的第一人:分析夢境、症狀以及在日常生活中的行為。性衝動和自我及超我之間的衝突只占一小部分,不能意識到衝突,無法有效應對,是很多人面臨的關鍵問題。

  弗洛伊德的歷史意義不在於發現了壓抑性衝動引起的後果。在他的時代,這是一個大膽的論斷,但是如果僅僅如此,弗洛伊德不會有如今這樣的影響力。這種巨大的影響力要歸因於他摧毀了傳統觀念,即認為人的思維和存在是一致的,他撕裂了虛偽;歸因於他的理論是批判性的,質疑所有顯明的想法、意圖和道德,並展示了它們往往只不過是隱藏內心真實的表現。

  如果有人試圖以我剛剛歸納的來解釋弗洛伊德理論的意義,那麼不難設想,精神分析的功能超越了狹窄的治療範圍,通過意識到受壓抑的衝突,可以達到內心的解放。

※     ※     ※


  在進入討論精神分析的非治療功能之前,我認為有必要先對濫用精神分析的潛在危險提出一些警告。人一遇到困境,都急着進行精神分析,但是有很多理由表明不要急着去嘗試,至少不要把它當作一個急救站。

  第一個理由是這會成為避免自己解決困難的好藉口。正如前文提到的,如今盛行生活就該是一帆風順、毫無痛苦、無需費力的觀念,也有種流行看法認為生活不應該出現任何矛盾、衝突和痛苦的抉擇。那或多或少被認為是異常的,不是普通生活的必要組成部分。當然,機器沒有矛盾衝突,那麼為何生物要有呢,除非因為有構造或功能缺陷?

  還有比這更天真的想法嗎?只有最膚淺、最隔絕的生活才可能不需要做出明確決定,雖然那會伴隨大量神經和心理症狀,如潰瘍或高血壓,即潛意識衝突的表徵。如果一個人還沒有完全失去感覺的能力,如果他還沒有變成一個機器人,就幾乎無法避免面臨痛苦的抉擇。

  比如男孩終於獨立於父母這個例子,如果意識到分離給父母帶來的傷痛,孩子也會非常痛苦,不過,如果他以為做這個決定是如此痛苦而艱難意味着他神經質,需要去看心理醫生,就說不通了。

  另一個例子是離婚。決定離開妻子(或丈夫)非常痛苦;若是為了結束衝突,破除一方自身發展的嚴重阻礙,則是必需的。在這種情況下,成千上萬的人相信,他們必須進行精神分析,一定有一個“情結”導致他們難以抉擇。至少,這是他們的淺表想法。在現實中,他們往往有其他動機,最常見的是想推遲做決定——覺得先要進行精神分析,找出所有潛意識動機。許多夫婦同意一起去分析師那兒,然後再做出決定。分析可能持續兩年、三年或四年,他們不覺得有何不便。與此相反,它持續的時間越長,他們越不必做決定,但除了拖延做決定,很多人抱有許多其他有意識或潛意識的希望。一些人希望分析師可為他們做出最終決定,或建議他們直接做什麼或通過“解釋”來建議。如果這個辦不到,他們有第二個期望,即精神分析會讓他們內心明晰,使他們做起決定來既容易又不痛苦。當這兩個期望都未能實現,他們仍然可能得到某種好處:已對離婚這個話題太過厭倦,不想再思慮,決定離婚或者和好。在後一種情況下,他們至少有一個雙方都感興趣的話題可以談論:自己的感受、恐懼、夢想,等等。換句話說,這種分析為他們的溝通提供了內容,雖然主要談論的是自己的感覺,而不是對彼此的感覺已發生改變。

  還有更多其他的例子,比如:一個人放棄高薪轉而做更有趣的工作;一個政府官員需在違背良心或選擇辭職中做出抉擇;一個人參與政治抗議運動,冒着失去工作或被列入黑名單的風險;一位牧師決定憑良心講真話,冒着被逐出教會,相應失去原有的一切物質和精神保障的風險。

  正像前面提到的這些例子,人們往往因為與家庭和個人間的衝突而去尋求分析師的幫助,因良知和自身利益之間的衝突去做精神分析的則少見得多。這不禁讓人懷疑,放在顯着位置的家庭和個人間的衝突是為了掩蓋良心、完整性、真實性和自身利益之間更根本、更嚴重、更痛苦的衝突。通常情況下,後者的衝突沒有那麼顯而易見,而且很快就被當作不合理的、浪漫而“幼稚”的衝動被剷除,不需要也不應該花時間多做考慮。然而,那是對每一個生命都至關重要的衝突,比離婚與否重要得多,可在大部分時間,人們只是把衝突的形式換了一換。

  不要輕易嘗試精神分析的另一個理由在於,被分析者會在分析師身上尋求——並發現——又一個父親形象,並產生依賴心理,從而阻礙自己的進一步發展。

  經典的精神分析學家會說,事實正好相反,病人在移情於分析師的過程中,發現了對父親的潛意識依賴,並通過分析移情來消解移情以及對父親的原初依賴。從理論上講,這是對的,在實際生活中也時有發生,但是很多時候卻正相反。受分析者可能確實斷絕了與父親的關係,但在這種獨立的偽裝下,又和分析師建立了一種新的關係。分析師成了他生命中的核心人物:權威、顧問、良師、益友。這經常發生,有很多原因,原因之一是經典的弗洛伊德理論中存在的缺陷:弗洛伊德的基本假設是所有“無理”現象,比如渴望強權統治自己、膨脹的野心、貪婪、虐待狂和受虐狂都源於幼兒經歷,是理解個人未來發展的關鍵(儘管理論上他承認和體質因素也有關)。因此,渴望強權被解釋為根源於幼兒弱小無助;當相同的依附出現在和分析師的關係中時,有人解釋為“移情”,即從一個對象(父親)轉移到另一個(分析師)。這種轉移的發生是一個重要的心理現象。

  但這一解釋過於狹隘。實際上不僅是兒童,成年人也一樣無助。這種無力感是紮根於人類的生存環境中,即“人類處境”。意識到威脅他的諸多危險,如死亡、未來的不確定感、知識有限,人類都不可避免地感到力不從心。個人生存的無力感又被人類歷史的無力感所增強,精英正是通過這種辦法來剝削多數人,比處在自然民主狀態的原始社會,或未來會出現的以協作而非敵對為基礎的社會形式無力得多。[17]

  因此,不管是出於自身或歷史的原因,人類總是在尋求攀附各種“神奇的貴人”:巫師、祭司、君王、政治領袖、父親、導師、精神分析學家以及許多機構,如教會和國家。那些剝削他人的人通常願意提供——亦被欣然接受——如父親這樣的形象。據說一個人寧願服從為他好的人,不願承認自己是由於恐懼和無能而服從。

  在所處時代的思維框架內思考的弗洛伊德,雖然發現了移情現象,卻無法看到其更廣泛的暗示意義。移情現象的發現意味着他發現了人類一直孜孜努力於偶像崇拜(異化)。這源於生命意義之含混,希望為生命的偶然性尋找答案,使一個人、一個機構、一種觀念變得絕對,變成偶像,創造必然性的幻覺,並且表示降服。歷史上,偶像崇拜的心理和社會影響十分深遠,這種沉重的幻覺阻礙了積極性和獨立性。

  精神分析學家的主顧大多是中產階層和中上階層的自由派,對他們來說,宗教已不再發揮有效的作用,他們也不再持有熱忱的政治信念。上帝、皇帝、教皇、拉比或有魅力的政治領袖都不能填補這一空白。於是精神分析學家成了混合大師,集古魯、科學家、父親、牧師(或拉比)於一身;此外,精神分析學家不強作要求,且態度友好,把所有真實生活中的問題——社會、經濟、政治、宗教、道德、哲學等實際問題全都化作心理問題。因此,病人在他手裡,只需解釋亂倫、弒父衝動或肛門期固戀。當世界縮減為這樣的袖珍資產階級宇宙,世界就變得簡單、可靠、易於管理,而且舒適。

※     ※     ※


  傳統精神分析的另一危險在於這樣一個事實,即病人往往只是聲稱想做出改變。如果他患有惱人的症狀,如失眠、陽痿、恐懼當權者、與異性關係不愉快或只是感覺萎靡不振,他當然希望能擺脫這些。誰不想呢?但他不願意經歷在成長和獨立過程中必須要經歷的痛苦。他是如何面對該困境呢?他期待着只需遵循“基本規則”——不費考慮,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就可以被治癒,無疼痛,也無需努力;總之,他認為通過談話就可以被“救贖”。但世上沒有這樣的事情。如果不曾經歷痛苦或不願意經歷,沒有人能夠成長,也沒有人能追求到任何值得追求的東西。

  還有一重危險是最讓人覺察不到的:將情感體驗“理性化”。弗洛伊德的意圖顯然相反:他要突破傳統的思維過程,抵達日常思維光滑表面背後的體驗,以及不講邏輯的活生生的感受和想象。他的確在催眠狀態、在夢裡、在描述症狀的語言中以及許多不受注意的行為細節中發現了這些。但是到了實踐中,精神分析的原初目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意識形態。精神分析越發成為一種歷史性研究,研究個人史,其中充斥理論詮釋和抽象概念。

  分析師有一系列理論假設,並用病人的事例證明這些假設。分析師很真誠,因為他堅信精神分析理論是正確的;也相信分析對象提供的材料必定是複雜而真實,因為與理論相符。該方法越發應用於“解釋”。下面是一個典型的例子:病人因強迫性飲食導致肥胖。分析師的解釋是,她的強迫症和隨之而來的肥胖是源於想吞下父親的精子並懷孕這一潛意識的欲望。她不記得有這樣的願望和幻想,又被解釋為是受到了壓抑。從理論上來說,這個源頭是“重構的”,分析師接着要做的就是以病人更多的聯想和夢境來證實重構之準確。當病人完全“理解”症狀的含義時,就意味着被治癒。

  基本上,這種闡釋法就是通過解釋來治療;最重要的問題是“為什麼精神官能症狀會形成”。病人被要求着持續做聯想,即思考症狀的起因。以經驗為核心的方法已經轉化成抽象研究。即使理論前提是正確的,這種方法也不會導致任何改變,除了被暗示引導出的。如果一個人經歷了相當長一段時間的精神分析,並被告知這樣或那樣的因素是導致神經症的原因,他當然會馬上相信事實就是這樣,症狀隨之消失,因為他相信既然發現了根源,就意味着治癒。這種機制應用得如此頻繁,以至沒有科學家接受若想治癒使用藥物導致的某症狀,除非患者不知道他吃的是藥物還是安慰劑——不僅是病人不知道,連醫生也不知道,才能確保自己不受自己期望的影響(“雙盲測試”)。

  在今天,抽象學術化的危險更大,與自己真實的情感體驗疏離,會導致認識自己乃至世界都採用完全抽象化的方法。

※     ※     ※


  儘管固有的傳統精神分析法有一些風險存在,我必須承認,經過四十多年精神分析的實踐,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確信,正確理解和實踐精神分析,對人類大有裨益,包括精神分析的傳統適用領域,即治療神經症。

  但是,我們在這裡討論的不是作為治療法的精神分析,而是一種新功能,我稱之為轉移治療分析法。它可以從治療性分析開始,症狀治癒但並不停止,超越治療的目的;或者可以設定一個非治療性目標,並沒有顯着的心理、病理問題需要解決。關鍵在於超越讓病人恢復“正常”這一目標;就弗洛伊德的治療師身份而言,這不在他考慮範圍,但也並非像人們認為的那樣是完全無關的。他的治療目標是將病人調整到“正常”運作狀態(“能夠工作和愛”),但他偉大的抱負並不在治療領域,而是要創造一場啟蒙運動,啟蒙最終應使人意識到並約束澎湃的激情。這種抱負如此強烈,以至弗洛伊德看起來常常像一個政治領袖,用“運動”來征服世界,而不是作為一個科學家來征服世界。[18]

  超越治療法的目標是通過充分的自我意識來達到自我解放;獲取幸福,獲取獨立自主;具有愛的能力;具有批判思維,破除幻想;去生存,而不是占有。

  “人本主義”精神分析對弗洛伊德的理論進行了部分修訂,特別是力比多理論,因為這一基底對於理解人類而言太狹窄。與視性慾和家庭為中心不同,人本主義精神分析理論認為人類生存的具體境遇和社會結構更關鍵,激勵人類的激情本質上不是天生的本能,而是人類的“第二天性”,是由自然環境和社會條件相互作用形成的。

  過去我有時會用到“人本主義精神分析”這個詞,後來又摒棄不用,部分原因是它被一些心理學家採用,而我對這些心理學家的觀點並不贊同,部分原因是我想避免給人以我又建立了一個精神分析新“學派”的印象。經驗表明,建立學派對精神分析理論的發展以及對提升分析師的能力都有害無益。弗洛伊德就是一例。我相信,弗洛伊德無法按自己的意願修改他的理論,因為他得用一種大眾學說將追隨者維繫在一起。如果他改變了基本理論立場,就等於剝奪了其追隨者共享的信條。此外,“流派”及其所意味的認可對流派成員有破壞性影響。成員這一身份可提供必要的道義支持,讓許多人感到自己是勝任的,而無需進一步努力研習。據我的觀察,正統派是如此,其他學派也是如此。這些觀測結果使我相信,分門別派是不可取的,只會導致教條和無能。[19]

  此外,研究過程也是不同的,可以更加活躍、直接、具有挑戰性。儘管如此,基本目標仍與傳統精神分析法的一致:揭示潛意識的力量,意識到抵抗力,移情,合理化以及把解夢作為理解潛意識的“坦途”。

  在此,還需要加上一個限定條件,即尋求儘可能充分地實現自我的人也可能有神經症狀,因此也需要分析療法。也就是說,一個沒有被完全異化、仍保持敏感知覺、沒有失去尊嚴感、尚未被“出售”、對別人遭受的痛苦感同身受、還沒有完全按占有物品多少來衡量生命價值的人——簡言之,如果他仍是一個人,而非一件物品時,這個人就會有孤獨感、無力感,與現今社會有隔離感。正因為清醒,他才不禁懷疑自己和自己的信念。他不禁感到痛苦,儘管他可以體驗喜悅和明晰的瞬間,而這些是他“正常”的同代人體會不到的。得神經症也不令人意外,因為這個健全的人生活在一個瘋狂的社會,而不是以前那種一個病態的人試圖讓自己適應一個病態的社會所引發的神經症。在對他做進一步分析的過程中,也就是說,在更加獨立更加自主的過程中,他的神經質症狀會自愈。說到底,各種神經症的發生都意味着一個人沒能解開存在之謎。



[16] 這種轉變以及弗洛伊德不成功地嘗試調和兩種理論,我在《人的破壞性剖析》一書附錄E中有詳細討論。

[17] 詳細討論參見《人的破壞性剖析》。

[18] 參見艾里希·弗洛姆着《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使命》(紐約哈珀兄弟出版公司,1959);以及弗洛伊德與榮格的通信,不時會涉及政治與科學及人類利益的話題:參見《弗洛伊德與榮格通信》,W.麥克吉爾編(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1974)。

[19] 這一觀點我在多部書裡討論過;最簡潔的表述可參見《人的破壞性剖析》一書。

十二 自我分析



  如果說一個人對潛意識的探索應該是冥想的一部分,那麼人們就會問,一個人能否在冥想實踐時分析自己。毫無疑問,這是非常困難的,最好是由專業分析師來引導他自我分析。

  第一個要回答的問題是,什麼樣的分析師能夠勝任這種超越治療的精神分析。如果分析師本人一直沒有意識到這個目標,他就很難理解病人的希冀和需要,但這並不是說他自己必須實現這個目標,而是說他需一路朝着這個方向前進。由於追求這個目標的分析師相對比較少,因此找到這樣的分析師不太容易。我們應該遵循一個規則,像選擇純粹為治療而分析的分析師一樣,一個人應該對分析師進行深入的調查,多走訪認識他的人(患者和他的同事),不要相信着名人士或機構的推薦。有些病人崇拜自己的分析師,也這樣描述分析師,應對此持懷疑態度;要形成準確印象,一次兩次甚至十次的訪談才可以,仔細觀察分析師,就像他觀察你一樣。被不合適的分析師分析多年有害無益,就像和不合適的人維持數年婚姻一樣。

  至於分析師屬於哪個流派,這本身不足以說明什麼。“存在主義”精神分析學家應該更關心人類的大目標的問題——有些人是這樣的。另一些人知識有限,只是簡單地引用胡塞爾、海德格爾、薩特的哲學術語,作為噱頭,並沒有真正進入患者的人格深處。榮格學派最關注患者精神和宗教需求,其中有些人是這麼做的,但也有許多人,雖然一心追尋神話原型和類比,卻無法進入患者個人生活的深處及其潛意識狀態。

  “新弗洛伊德派”也不一定比別人更可靠。非弗洛伊德派也是不夠的!有些分析師採用的分析法接近我前面描述的,還有許多人的分析法都相當膚淺,缺乏深度批判性思考。離我上文所列舉的距離最遠的也許是正統的弗洛伊德派,因為力比多理論和片面強調兒時經歷已成了他們發展的阻礙。然而,儘管有教條傾向,其中仍有一些人擁有必要品質和理念,能夠擔當引導人們充分認識自己的內心現實的重任。總之,我相信分析師的能力高低和他所屬的流派關係不大,更重要的是他的性格、品質、批判性思維的能力以及個人哲學。

  與分析師個人密切相關的是他使用的分析方法。首先,我不相信引導自我分析的分析需要持續很長時間。在一般情況下,每周兩小時,持續六個月就足夠了。這需要一種特殊的技巧:分析師不應該是被動的,在聆聽了五至十小時後,他應該對分析對象的潛意識結構和抵抗強度有了一定認識。分析師應該能夠講述他的發現,分析他的反應,特別是他的抵抗之處。此外,分析師應該從夢境開始分析,引導分析對象分析自己,然後把它們的解釋(還有其他的信息)和分析對象交流。

  在分析結束時,受分析者應該對自己的潛意識有足夠的認識,減少抵抗,以便可以繼續作自我分析,此後的每一天都可以實踐。我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對自己的認識不存在界限,在過去的四十年裡,我每天都作自我分析,至今仍會有新的認知,或深化理解已知的部分。但是,應該與分析師協作,尤其是在開始自我分析、發現自己“陷入困境”時。但這只能作為應急手段,否則又有依賴分析師的危險。

  為自我分析所準備的預備分析是最可取的程序。這個過程非常困難,這不僅是因為許多分析師的能力不足,也是因為他們通常採用的分析方法不合適。這種工作不僅需要一種特殊的興趣,也需要有相當靈活的時間表。我相信,如果自我分析法變得更普及,一些精神分析學家將會專門從事這方面的工作,或至少投入一半的工作時間。

  但是,如果沒有找到合適的分析師,或有諸多原因不能去接受分析或費用無法承受,在這種情況下,可以自我分析嗎?

  回答這個問題取決於多項因素。首先,它取決於實現自由的意願有多強烈。哪怕這種意願不過是指人的大腦生來就有追求健康和幸福的趨向,也就是說,為了個人以及人類的健全發展實現各種條件。[20]這種趨向在身體上的表現為人熟知——藥物只是為其發揮作用掃清障礙。近來在獲得健全的精神方面也可看到類似趨向,雖然在更早的、更少技術干預的時代更常見。

  自我分析的不利因素是嚴重的病理狀態,這在延長的“常規”分析中也屬難處理的。此外,具體生活境遇也極為重要,例如一個人不需賺錢謀生,因為他繼承了父母的錢(或配偶的),這樣他就比不得不工作的人更容易遇到問題。當某一群體裡的個人有彼此類似的缺陷時,反而更會接受該群體的價值觀,並視它為常規。另外一種不利環境是,一個人賴以為生的恰恰是他的神經質,倘若他改變了內心,維生手段也岌岌可危。我們可以想想演員,自戀是他們獲得成功的一個必要條件,又或者官僚如果不順從,就可能會失去工作。最後,一個人的文化和精神背景也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他們是否接觸了某些哲學、宗教或重要的政治思想,還是從來沒有越出過周圍環境和所處階層的固有觀念,這之間有很大的區別,也往往是決定性的。而且,不能僅考慮理性的一面,有時這只是抵抗的體現。



[20] 參見我在《人的破壞性剖析》中的分析。

十三 自我分析的方法



  如何學會分析自己需要寫一本書來闡述。這裡我只提幾個簡單的建議。

  開始之前,我們需靜下來,放鬆地坐着,併集中注意力。做好這些之後——至少要做到一定程度,才能以不同的方法往下進行,這些方法絕不是相互排斥的。

  (1)靜坐冥想時,可以嘗試記住湧入腦中的雜念,然後“以感覺的方式進入雜念”,目的是看它們到底是什麼,之間是否有關聯。或繼續通過觀察某些症狀,如感覺疲勞(儘管有足夠的睡眠)、沮喪、憤怒,然後“摸索”這是對什麼的反應,在這種表面的感覺背後,有什麼潛意識經驗。

  我有意不說“思考”這個字眼,因為單憑抽象思考得不到答案,至多能得出一個推測。我所說的“摸索”是指富有想象力地“品味”各種可能的感覺,直至——如果成功的話——某種意識清晰浮現,比方說,疲勞的根源。舉個例子:你可以試着想象以前疲倦時的感覺,以及後來是否意識到疲倦的原因。人們可以想象出幾種可能的原因,如試圖拖延完成難以完成的任務;對朋友或心愛的人有一種矛盾的感覺;可能挫傷了對方的自戀感甚至使其輕微抑鬱的批評;與人會面,對方的友好其實是假裝的。

  還有更複雜的例子:一名男子愛上了一個女孩。幾個月後,他突然感到疲倦,情緒低落,無精打采。他可能試着找到各種合理的解釋,比如工作上不太稱心如意(可能也是導致疲勞的因素所引起)或對政治感到失望和難過。或許他得了重感冒,需要找到一個滿意的答案。但是,如果對自己的感情很敏感,他就可以觀察到,最近他總在尋找女友的小差錯,他夢到她有張醜臉並欺騙他。或者他可能會注意到,以前他總是很渴望見她,而現在他卻會找藉口推遲約會。這些以及許多其他微小的跡象可以表明他和她之間的關係出現了問題。如果他專注於這種感覺,他就會突然發現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已經改變,最初的吸引使他沒有注意到某些負面的特徵,她甜美的笑容如今似乎顯得頗有心計又十分冷酷。

  對於這種變化,他追溯至某個黃昏。那天,在她沒注意時,他進入了房間,看着她跟其他人一起聊天。在那一刻,他覺得幾乎有些噁心,但把這種感覺歸結為“神經質”或非理性。然而第二天早上醒來之後,他卻仍然對昨天的事情感覺鬱悶,其實已持續數周。他曾試圖壓制這種新的感覺和質疑,因為在有意識的舞台上,人們仍然依照愛戀和讚美的劇本在表演人生。衝突僅僅以間接的形式表現,比如陷入困境或鬱悶沮喪,因為他既不能以歡愉和誠實的心來追求他的“戀情”,也不能斷絕關係,因為他得壓抑情感上的變化。但是一旦睜開雙眼,他可能會重拾他的現實感,認清他的感覺和痛苦,結束這種關係,雖然感到痛苦,卻不會繼續沮喪。

  這裡還有另一個例子可以分析:一個年過四十的單身漢患有強迫恐懼症,每當他離開家時,他總覺得電爐沒有關,可能會引發火災,燒毀整個房子,尤其是他寶貴的圖書館。因此,不管是什麼時候離開家,他總是得返家看看。這種衝動顯然擾亂了他的正常活動。

  這種症狀有一個簡單的解釋。差不多五年前,他因為癌症動了手術;他的醫生跟他說一切都會好起來,只是未來五年內惡性細胞有擴散的可能,“它可能像火一樣蔓延”。男人非常害怕,因此他必須在意識中徹底壓抑這種想法,代之以火災可能在房子裡蔓延的恐懼。雖然這也讓人不舒服,但比癌症再來的折磨要小得多。當意識到被壓抑的恐懼時,對火的強迫症消失了,對癌症的恐懼並沒有恢復,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已經過去了五年,病情複雜化的危險已經大大降低。

  這個有意識的過程通常帶有解脫感,甚至有些快樂,即使內容本身可能沒什麼可高興的。此外,任何新契機,只要遵循進一步“摸索”的原則就可能在當天或稍後導致一些新的發現或衍生物。關鍵在於不要落入複雜的理論猜測的陷阱。

  (2)另一種是類似自由聯想的方法。不去有意控制,讓思緒自由流動,允許雜念湧入,並嘗試為發現它們之間的隱匿關係,以及是哪些阻力阻止了思緒的涌動——直到某些還沒有意識到的東西浮現。

  (3)還有一個方法是自傳式回憶。我的意思是對一個人過去的沉思,從幼時開始,到預測未來發展結束。嘗試獲得對人生中重大事件的概述,如幼時的恐懼、希望和失望,以及那些使你降低對他人和自己的信任的事件。

  問自己這樣的問題:我依賴誰?我主要的擔憂是什麼?我出生的意義何在?我開始的目標是什麼?它們是如何改變的?在人生的哪個十字路口選錯了方向並走錯了路?我都做了哪些努力來糾正錯誤並返回到正確的道路?我現在是誰?如果我一直做出正確的決定,避免關鍵錯誤,我又會怎樣呢?以前我想成為什麼樣的人,現在和將來呢?我眼中的自己是什麼樣?我希望別人怎麼看我?這兩個形象與我感覺到的真實自我有何差異?如果我繼續像現在這樣生活,以後會變成什麼樣?促使改變發生的條件是什麼?繼續發展的機會有哪些?我怎樣做才能實現我選擇的目標?

  對自己的研究不應該用精神分析理論去做抽象建構,而應保持從經驗入手,去“觀察”、感知、想象,把抽象思考減到最低。

  (4)跟自傳式回憶法密切相關的是嘗試揭示我們有意識的生活目標與尚未意識到的卻可決定我們的人生的目標之間的差異。許多人有兩套故事:一種是“正式的”、有意識的,下面掩蓋着主宰我們行為的秘密故事。在古希臘許多戲劇中都表現了兩者之間的差異,“秘密意識”歸因於“莫伊拉”(“命運”)。莫伊拉是人潛意識情節的異化形式,存在於人的內心深處並主宰他的生活。例如,俄狄浦斯的悲劇清晰地顯示了這種差異:俄狄浦斯的潛意識圖謀弒父娶母,他有意識地避免犯下這樣的罪。然而,潛意識更強大,違背了他的意願,他並沒有意識到他在做什麼,卻一步步地實現了潛意識。

  意識目標和潛意識目標之間的差異程度因人而異。一端是那些沒有潛意識目標的人,因為到目前為止的成長過程中,他完全做他自己,不需要壓抑什麼。另一端的人也沒有潛意識目標,卻是因為完全認同“惡的自己”,甚至不想去假裝還有“好的自己”。前者有時也被稱為“公正一族”或“覺醒一族”,後者病入膏肓,有不少名稱可以用來描述他們——卻無助於加深對他們的了解。絕大多數人處在這兩個極端之間,但這中間人群也有一個重要的區別,即有些人的意識目標是他們實際上所爭取的東西的理想化,因此兩種目標本質上趨同;另一些人,表面故事則與潛意識的恰好相反,它的存在只為了更好地隱藏潛意識目標,從而更好地實現潛意識目標。

  而在意識與潛意識目標之間存在重大差異時,嚴重衝突、無安全感、疑慮以及空擲精力就會出現,也會導致一系列明顯症狀。這不難想象,一個人竭力避免意識到內心衝突,竭力避免再被身份問題困擾,竭力壓制模煳意識到自己欠缺真實和完整。他要麼繼續這種萎靡狀態,要麼深入被壓抑的底層經歷之中,後者必然會引發不少焦慮。

  這裡有幾個關於潛意識的例子,記得有一個人,與我熟識,但我沒有對他作過分析,他曾經告訴我下面的夢:

  “我坐在一個棺材做的餐桌旁。一道菜上來,我吃了。接下來,一本書擺在我面前,許多偉人都在上面簽了自己的名字,我看見摩西、亞里士多德、柏拉圖、康德、斯賓諾莎、馬克思和弗洛伊德的名字。有人讓我最後一個簽名,然後那本書可能就永遠合上了。”

  做夢者是個具有非凡野心的人;儘管他知識淵博,才華橫溢,但是他卻難以完成一本書,也缺乏屬於自己的見地。他性格殘暴,但卻被激進的利他觀點以及偶爾幫助他人的行為舉止所掩蓋。在夢的第一部分,我們看到了不加掩飾的嗜屍欲,即在棺材上吃午餐所表達的,如果換成未加刪改的明確表述,則是想吃棺材裡死屍的願望(這就是被弗洛伊德稱為所謂“夢的工作”的表現之一,把不可接受的潛在夢想轉換成一種無害的“顯明的”夢)。夢的第二部分也幾乎沒有刪改。做夢者的野心是成為世界上最偉大思想家,他的自私表現在他希望哲學的歷史以他結束;在他之後再沒有偉大的思想家,可讓子孫後代從中受益。食用偉人的屍體,即用逝去的偉人餵養自己,從而自己成為偉人——這個秘密他自己不知道,他周圍的人也不知道,而這些人都佩服他才華橫溢,又總為他人着想。

  另一個例子:想把母親從殘忍的父親手中救出,母親因此而傾慕他,他感到自己成為世界上最偉大的男人。或者:消滅每一個生靈,只為想一個人待着,從而擺脫他的無力感和對別人的恐懼感。或者:攀附有錢有權之人,找到他的偏好並等他去世,以繼承他擁有的一切:物質財產、思想和聲望。又或者:身處的世界是用食物做的監獄,活着的目的就是把監獄的牆壁全部吃光,因此,吃變成生活的目標,吃意味着解放。

  人們可以繼續列舉,但也是有限的。既然潛意識目標都是在回應人類生存的基本需求,目標的數量就是有限的,因為人類的基本需要也是有限的。

  這是否意味着,我們實際上都是叛徒、騙子、虐待狂,只是在掩飾自己,避免暴露?這當然是可能的,如果在我們的內心,背叛、謊言、虐待占據優勢,並且人數眾多:這些非常人士將不會有發現這些的衝動。

  然而,在更多人中間,這些被壓抑的趨勢不占優勢;當它們被意識到時,就會與相反的衝動發生衝突,往往可能落敗。覺醒是使這種矛盾更加尖銳的一個條件,但是不會因為我們意識到了就自動抵消被壓抑的掙扎。

  (5)第五個方法是讓一個人的想法和感受被生活目標所圍繞,如克服貪婪、仇恨、幻想、恐懼、占有欲、自戀、破壞性、虐待狂、受虐狂、不誠實、缺乏真實性、疏離、冷漠、戀屍癖、男權式統治和相應的女性順從,來達到獨立,具備批判性思維,獲取給予和愛的能力。這種方法包括試圖揭露潛意識存在的“壞”的特質、如何被合理化、如何形成一個人的性格結構以及發展的條件。這往往是非常痛苦的過程,可能會引起很大的焦慮。當我們相信我們的愛和忠誠時,我們要意識到我們的依賴性;當我們相信自己善良和樂於助人時,我們要意識到我們的虛榮心(自戀);當我們相信做什麼是為別人好時,我們要意識到我們的虐待狂心理;當我們相信這是正義感所致並要求懲罰時,我們要發現我們所具有的破壞性;當我們相信自己很審慎和“現實”時,我們要意識到我們同時有懦夫的一面;當認為我們的行為非常謙卑時,我們要意識到我們傲慢的一面;當我們認為只是出於不希望傷害任何人時,我們要知道我們害怕自由;當我們認為我們不願意言行粗魯時,我們要意識到我們是言不由衷;當我們相信我們非常客觀時,我們要意識到我們可能是奸詐。總之,就像歌德所說的那樣,只有當我們把自己想象成罪人,而且真的去這麼做的時候,我們才能合情合理地摘除面具,逐步地了解自己是誰。

  當一個人在友情中發現自戀成分,或在樂於助人中發現虐待狂成分時,那種震驚感可能會十分強烈,一時間甚至一整天都回不過神,你只感覺自己一無是處,墮落至極。但是如果沒被震驚嚇退,進行分析,他會發現,震驚感是如此強烈——因為自戀式期許——這將阻礙進一步分析,負面努力畢竟不是自己的唯一驅動力。在這些真實的實例中,一個人可能會屈從他的抵抗,並停止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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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如前文討論覺悟時一樣,我一直認為,觀察的能力不可分割:自我分析既包括知悉他人,也包括觀察社會和政治生活。事實上,對別人的了解往往先於對自己的了解。幼年的孩童觀察成人,已在依稀感知外觀背後的現實,察覺到面具背後的人。作為成年人,在學會觀察自己之前,我們往往會注意到別人潛意識的掙扎。我們必須意識到他人的內在,因為我們自己的內在並非一目了然,而且也關涉他人,換句話說,是一張自己和他人構成的關係網。透過互相作用的關係網,我們才能充分觀察自己。

  破除幻想,看清自己不會這麼困難,如果一個人不是被經常洗腦,並被剝奪了批判性思考的能力。在不間斷的建議和複雜的訓練下,他才能深入思考和感覺。除非他能看到含煳其辭背後的真正意義,以及幻象背後的現實,否則他無法認識真實的自己,只能意識到表面上的自己。

  如果我一直意識不到我所知道的“自我”在很大程度上是合成的產物,我如何能夠真正觀察自己呢?大多數人——包括我自己——都在不知不覺間說謊:“防禦”意味着“戰爭”,“責任”意味着“順從”;“道德”意味着“馴服”,“罪惡”意味着“抵抗”;父母本能地愛自己的孩子也是杜撰;聲望往往與擁有令人欽佩的品格無關,甚至無關取得真正成就;歷史是歪曲的紀錄,因為它是由勝利者書寫;過度謙虛不一定意味不虛榮;愛的反面是渴求和貪婪;每個人都試圖將邪惡的意圖和行動合理化,使其顯得高貴而有益;對權力的追求意味着對真理、正義和愛的迫害;利己原則和占有—消費原則主導現今的工業社會,而不是像所宣揚的那樣,是出於愛和對生命的尊重。除非我能夠深入社會的潛意識方面,否則我無法知道我是誰,因為我不知道我的哪一部分不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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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來我想對自我分析的方法再做些評論。

  至關重要的是有規律地進行冥想和集中注意力,而不是“憑一時心情”。如果有人說,他沒有時間做,言下之意就是他認為它不重要。如果沒有時間,他可以騰出時間,這顯然是態度問題,而不是沒有時間的問題。我想補充的是,我並不是在暗示自我分析是一種不允許任何例外的固定儀式。當然,有時候也很難堅持進行,無需急躁。自我分析的過程不應帶有強迫性,或像在完成艱巨任務,當然,也要為了達到一定的目標。拋開結果不談,過程本身應該是放鬆、快樂的,儘管也有痛苦、焦慮和失望。

  對一個與登山者無法產生共鳴的人來說,爬那麼高的山僅僅是勞累的苦差;有些人認為(精神分析的解釋),只有受虐狂才會這樣。而登山者不會否認爬山辛苦,還要承受壓力,但這都是愉悅的一部分,他決不想錯過。此“辛苦”不等於彼“辛苦”,此“痛苦”不等於彼“痛苦”。勞動之苦不同於疾病之苦。關鍵是在哪裡做出努力和遭受痛苦,這將賦予其鮮明的特徵。這一點比較難以把握,因為在西方傳統里,責任和美德被認為是嚴厲的監工;如果想看一個人做的是不是正確行為,就看是不是不愉快的事,如果他願意做一件事,那麼肯定不是正事。東方的傳統則完全不同,在這方面優越得多;不做死板、僵硬的紀律和懶惰的“舒適”這樣的兩極劃分,講究的是和諧的狀態,是系統性,有“約束”(自治意義上),同時又充滿活力,靈活愉悅。

  在自我分析以及讓別人分析這個問題上,我們必須從一開始就意識到一個困難:語言表達的副作用。

  假設我在早晨醒來,看見蔚藍的天空陽光普照,我完全感受到了這樣的美景,它使我快樂,充滿活力,但整個經歷只是我對美景的感覺,腦海中並沒有浮現“這是一個美麗的陽光燦爛的日子”這類字眼。一旦這些語句在腦中形成,我又用這些語句去思考風景,感覺本身就不那麼強烈了。相反,如果用一段旋律來表達喜悅,或一幅畫來表達同樣的心情,那麼任何感覺都不會丟失。

  意識到情感,進而用文字表達,這個過程很流暢。有完全不能用語言表達的經歷,還有一種經歷,一個詞就像容器,“承裝”感覺,其實並非如此,因為感覺不斷流動,會溢出容器。詞—容器更像是樂譜上的樂符,代表一個音,而不是音本身。感覺可能與文字有更加緊密的關係,但只要這個詞仍然是一個“活詞”,它對感覺本身就沒有負面影響。但是,關鍵在於詞與感覺總有分離的時候,即和說話的人分離,這時詞就失去了真實性,只是一個聲音的組合。

  很多人經歷過這樣的變化。他們感知到強烈、美麗或可怕的經歷。過了一天,當他們想把這種經歷寫出來時,找到了一句可準確描述的話,可他們發現這句話聽起來很陌生;他們覺得經歷彷佛還完全在腦子裡,可這句話跟當時發生的和他們感覺到的並沒有關聯。[21]當發生這種情況時,就該意識到出錯了,已經開始玩文字遊戲,而不是去注意內在的現實。首先應當分析是什麼想法說服人把情感理性化。對待這樣的想法,應該像對待任何其他干擾人的想法一樣。

  每天早晨應該進行至少三十分鐘的自我分析,如果可能的話,儘量在相同的時間和地點,並應儘量避免外界的干擾。儘管大城市的街道上熙熙攘攘,但在行走的時候也可以進行自我分析。只要有閒暇,都可以練習呼吸和自覺意識。在你不得不等待,或“無事可做”,或在地鐵里、飛機上時,都可以進行,而不是馬上去閱讀一本雜誌、和別人聊天或者做白日夢。一旦形成習慣,你反而會期待“無事可做”的零碎時刻,因為你知道該怎麼做,那使你充實而愉悅。

  令人意外的是,精神分析領域很少討論自我分析;弗洛伊德進行自我分析,解釋自己的夢,人們本以為這會促使其他人做相同嘗試。原因有可能是弗洛伊德已經如此偶像化,其他人不能對他做分析,只能感恩於他的“啟蒙”。普通人又是另一種情形。他們不能沒有一個“創造者”,弗洛伊德本人或以其名義行事的人必須開導他們。不管是什麼原因,據我所知,只有凱倫·霍尼[22]鄭重建議自我分析。她所描述的事例主要涉及嚴重的神經質問題及其對策。在此背景下,她竭力倡議進行自我分析,雖然她也清楚實施起來很困難。

  自我分析具有療效一直被忽視,這可能是由於大多數分析師對於自己和病人的角色持有傳統的官僚觀念。在普通醫學裡,人若患病,就成了“病人”,那麼他就需要醫學專家的治療。[23]病人不該能治好自己的病,因為這樣就打破了專業治療師和非專業的患者之間不可逾越的分界。這種官僚態度對“常規分析”也非常不利,因為分析師如果想真正了解“病人”,就先要自己成為病人,忘記自己是“健康人”或“正常人”或“理性人”。

  也許自我分析不受歡迎最重要的原因是它很難操作。在常規分析中,分析師可以提醒病人注意合理化、抵抗以及自戀行為。在自我分析中,一個人容易兜圈子,屈服於抵抗和合理化,意識不到自己正在這樣做。的確,不能否認,自我分析很難,但其他通往幸福的路徑同樣難。沒有人比斯賓諾莎表述得更簡潔,《倫理學》結尾寫道(第五部分,命題四十二):“如果我所指出的足以達到這目的的道路,好像是很艱難的,但是這的確是可以尋求得到的道路。由這條道路那樣很少被人發現看來,足以表明這條道路誠然是艱難的。因為如果解救之事易如反掌,可以不勞而獲,那又怎麼會幾乎為人人所忽視呢?但是一切高貴的事物,其難得正如它們稀少一樣。”[24]

  如果沒有達到最終目標,那麼困難的出現可能令人沮喪。但是,正如我們之前所說的,如果一個人並不渴求完美,並不關心到達的目標,而只注意正朝着對的方向行進,困難也就顯得不那麼難熬。最重要的是,自我分析可以大大增強內心的明晰和幸福感,儘管困難重重,人們也不想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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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推薦過自我分析作為一個卓有成效的方法來尋求自我解放之後,我想補充的是,這並不意味着每個人都必須採取的步驟。該方法很吸引我,我已經推薦給其他人並使他們受益。有很多人也使用其他方法,如靜思、禪坐和醒悟等也是很用的。一個非常有說服力的例子是帕博羅·卡薩爾斯以演奏巴赫的一支無伴奏大提琴協奏曲開始一天的生活。誰能夠懷疑這不是他自我解放的最佳方法呢?

  然而,即使就自我分析方法而言,有一種誤解恐怕已經悄悄在我自己和讀者之間出現。我所描述的過程可能會被誤解成為日常良心說教,其實這應該是穩定的道德發展和品德生活的基礎。如果讀者批評我反對道德相對主義,反對每個人都能隨心所欲“做自己的事”,而不管它是否值得做,我必須承認我是持這樣的觀點。但如果讀者認為我只是關心人們追求美德,撻伐罪惡,我拒絕這樣的指控,我也不喜歡這樣一個事實,即罪惡本身往往是進步的基礎。

  為了弄清楚這一點,我們必須牢記,從自我分析來說,生活是作為一個過程,而不是作為一個固定階段組成的序列。在罪惡中,包含着生長的種子,而道德卻包含着腐爛的種子。正如那神秘信條所說,“後退是為了更好地前進”。罪惡無害,只是在原有的水平上停滯不前。

  我還想糾正另一個可能的誤解。自我分析聽起來彷佛是越來越以自我為中心,也就是說,它與擺脫一個人的自我約束的目的正好相反。事實上,這只可能是自我分析一個不成功的結果。自我分析成為一種淨化方式,不是因為如此關心一個人的自我,而是因為要通過分析尋找其根源以便從自我解脫。自我分析成為日常的練習,允許一個人在一天當中最低程度地關心自己。最終,這種練習不再需要,因為已沒有更多障礙要克服。我還不可以描述這種狀態,因為我自己還沒有達到。

  在結束本次心理分析討論之前,我相信對此還需要有進一步的限定,這種限定對所有心理學知識都適用。如果你開始從心理學角度了解一個人,那你就是開始關注他的本質和他的全部個性。除非你詳細地知曉他的性格,否則你不可能了解這個人。如果你對這個人的興趣從比較膚淺的程度轉到更深層次,那就有必要從特殊轉到普通。這種“普通”不是抽象的,也不是僅指人的天性。它是人類存在的本質,“人類生存條件”由此衍生的需求,和對這些需求的種種解答。它是潛意識內容,因為所有人的生存狀態相同,並沒有因為某些種族的遺傳而改變,所以,如榮格所認為的,對所有人來說是普遍的。在“人”的主題下體驗自己和同胞,在生活的主題下體驗人。重要的是所有人的共性,而不是他們的不同。在深入潛意識這個過程中,發現我們在很多方面有相當大的不同,但求生存的努力是相同的。對潛意識深入探索是人類發現自己和所有其他人的一種方式,這一發現不是紙上談兵,而是一種情感體驗。

  然而,強調人類中的一員不能非辯證地拒絕人類也是一個個體這樣一個事實,其實,每個人都是獨特的個體,不同於其他任何人(或許同卵雙胞胎除外)。只有矛盾的思維,大部分東方的邏輯,允許充分表達現實:人是獨特的個體,人的個體性假而不真。人是“這個和那個”以及人“非此非彼”。越是深層次體驗自己或其他人,就會越清晰看到自己以及其他人普通性的一面,不再局限於個體特性,“佛教禪宗”之人是無等級無頭銜的。

  這些考慮引出價值問題、個人主義的問題,以及與此相關的個人心理研究問題。非常明顯的是,目前,個性和個人主義受到尊重,並且作為個人以及文化目標得到廣泛讚譽。但個人價值的涵義非常模稜兩可。它包含解放因素,使人從妨礙其自主發展的獨斷結構中解放。如果自我認識有助於了解一個人真實的自我,去發展它而不是被權威強迫形成一個“陌生”的自我,這樣才有真正價值。事實上,自我認識和心理研究的積極方面已經得到廣泛的強調,幾乎沒有必要再多加稱讚。

  倒是十分有必要談一談關於個性崇拜消極的一面以及它和心理學的關係。崇拜的原因很明顯:個性越是消失,越是要讚賞個性。工業、電視以及消費習慣對受自己操縱的消費者致意:服務的窗口擺着銘牌的銀行櫃員,手袋上寫着他名字字母的縮寫。此外,強調產品的個性:如那些聲稱品質不同的汽車、香煙、牙膏,其實基本上是相同的(在相同的價位),服務的目的是讓男人或女人有自由選擇的錯覺。很少有人意識到,個性的差異並不顯着,因為商品和人的關鍵特徵都失去了一切個性。

  鮮明的個性是人類珍惜的寶貴財產。即使人們沒有擁有自己的家產,他們也擁有自己的個性。他們雖然還稱不上是個體,但他們有很多個性,他們渴望並自豪地培養自己的個性。由於個性差異微小,在更關鍵的特徵上差異也很小。

  當代心理學進一步激發對“個性”的關注。人們開始考慮自己的“問題”,並談論孩提時代所有的小細節,但他們所談的往往是彰顯自己或別人的無聊話,用的也是心理學術語或概念,而不是簡單、老式的閒聊。

  通過瑣細的差異來支持擁有個性的錯覺,當代心理學有了一個更重要的功能;通過教導人們對不同刺激應該如何作出反應,心理學家成為操縱他人及自己的一個重要工具。行為主義者針對如何教授操控創造了一整套科學。許多企業提出的就業條件就包括未來雇員提交性格測試。許多書籍教授如何行事,用價值包裝給人深刻印象或同樣的手段來推銷他們的商品。由於在這些方面都很實用,當代心理學的這個分支已成為現代社會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雖然這種心理學非常有用,既能產生經濟效益,又能維持錯覺,但是對人類有害,因為往往會增加他們的異化。它聲稱建立在“自我認識”的基礎上,弗洛伊德已揭穿這是欺詐。

  與適應心理學相對的心理學是激進的,因為它追溯根源;它具有批判性,因為它明白淺表的思想大多是由錯覺和謊言構成。這是“解救”,因為它希望對自己和他人真正的認識能真正解放人類,有助於達到人類的幸福。任何有興趣探索心理分析的人都必須意識到這樣一個事實,即這兩種心理分析其實毫無共同之處,所達到的目標也是南轅北轍。



[21] 這個過程參考黑格爾和馬克思的術語,“外在化”,詞語仍然與感覺相關,而詞語獨立於感覺時,就走向了“異化”。

[22] 參見K.霍尼《自我分析》(紐約W.W.諾頓出版公司,1942)。

[23] 參見伊萬·伊里奇《醫學的報應:剝奪健康》(紐約眾神出版社,1976)對這種觀念的批評。

[24] 轉引自E.弗洛姆《為自己的人》。譯文引自賀麟譯《倫理學》。

第五章


十四 論占有的文化



  生存有兩個方面。人類行動、生產、創造;概括而言,就是處於活躍狀態。但人類不是生活在虛空中,他有身體,生活在實實在在的世界:有很多“物”要處理。他的行為作用於有生命或無生命的物體——或改變其形態,或創造。

  他要面對的第一個“物”是他自己的身體,然後是其他的:為了生火或居住,需要木材;需要水果、肉類以及穀粒等食物;需要棉花和羊毛來製成服裝。隨着文明的發展,人類的作用範圍擴大了許多倍。武器、房屋、書籍、機器、船舶、汽車和飛機被發明出來,人類不得不應對這一切。

  人類如何應對這些呢?首先把它們生產出來,然後加以改變,再利用它們來做其他事情,並消耗它們。物品本身什麼也做不了,是人類建造了機器,機器生產物品。

  在每一種文化中,“物品”和“行為”之間的比例是不同的。和被紛繁的物品圍繞的現代人相比,原始獵人和食物採集人只需應對極少東西:一些工具、幾張網和狩獵利器,幾乎沒有織物,些許首飾以及器皿,但是沒有固定的住所。食物易腐壞,不得不迅速吃掉。

  至於一個人所涉及(或者簡單地說被圍繞)的一些事情,他得考慮孰輕孰重。當然,他有觀察力,以及視覺和聽覺的能力,因為他的機體構造與生俱來,幾乎沒有其他的選擇。他看見一隻動物,那提醒着他它是他的獵物,他聽到的聲音是在警告他有危險存在;聽覺和視覺是為生物目的服務,即求生存。但是人類有聽覺不僅是為了生存,還可增強生命愉悅感、幸福感和活力感,即不服務於實際目的,是“享受”。在這種情形下,我們可以說他在“聆聽”。他聽到了鳥的鳴叫、雨滴的噼啪聲、有溫暖音色的人聲、激動人心的鼓點、歌曲的旋律以及巴赫的協奏曲。此時聽覺超越了求生需求,變得人性化、積極、富有創造力、“暢通無阻”。

  視覺也同樣如此。看到古老黏土容器上漂亮的紋飾、三萬年前描繪動物和人類的岩洞壁畫、一張神采奕奕的臉以及人的破壞力,都會使我們的內心從求生反應轉至自由境界;從“動物”轉至“人”的存在狀態。其他感官,如味覺、觸覺、嗅覺也是如此。如果因為我的身體需要食物而吃東西,這個需求的表現就是飢餓;如果因為喜歡品嘗食物的美味而吃東西,則完全不同。精美的食物也是文化發展的產物,正如音樂和繪畫。嗅覺也是一樣的。(對動物的演化而言,嗅覺是最重要的,就像視覺之於人類)。享受令人愉悅的氣味,例如香水,是人類一個古老的發現,這已不屬於求生需求。雖然不是那麼清晰可辨,但在觸覺方面無疑也存在類似差異。也許我得提醒讀者,有些人觸摸別人就像在觸摸一塊布,是為了看看它的質量,而忽略了觸摸本身是溫暖而柔和的。

  一方面,求生需求和本能衝動(兩者相互補充)之間存在差異,另一方面,感官協作能夠達到至樂,比如性行為,所有感官都參與其中。性可謂繁衍需求的直白表達,由本能驅使、受限制、最原始的興奮。其實它可以是暢快的、積極的,令人獲得享受,並不以繁衍為目的。我在這裡簡略提及兩種行為的差異:受驅使的被動行為和富有成效、創造性的主動行為。後文會更深入地討論這種差異。

  在這一點上,我想強調的是,儘管原始人要應對的“實物”比現代人少得多,就“活動”而論則不然。事實上,我們有充分的理由論證原始人比工業人做了更多活兒,比工業人更配得上“人”的稱號。讓我們簡略地回顧一下原始人的生活。

  首先,他得自己做所有的體力活兒。因為沒有奴隸替他工作,也不能剝削婦女的勞動,他也沒有機器,甚至也沒有牲畜替他工作。就體力活兒來說,沒有任何人可以依靠,他只能依靠自己。標準的反對意見認為,正因為如此,所以在思維、觀察、想象、繪畫以及哲學和宗教方面,史前人類遠遠落後於機器時代的人類。這種觀點似乎合理,因為我們認為受教育越多,智力和藝術創造力就越強。事實絕非如此。如今通行的教育並不利於提高思維能力或發展活躍的想象力。[25]

  今天的普通人很少進行思考。他只是記得從學校學來和媒體傳播的知識,對什麼是憑藉自己的觀察或思考領悟到的幾乎一無所知。使用物品也不需要太多的思考或技能。更有無需任何技能即可使用的發明,比如電話。汽車一類的發明只需要學習若干操作步驟,熟練後,只需極少的個人努力或技能。現代人,包括受過教育的群體,對宗教、哲學甚至政治問題也不會思考太多。他通常採用政治或宗教書籍(演講者)提供的諸多陳詞濫調中的一種,而非通過自己主動而透徹的思考得出結論。他選中的流行觀點最合個人喜好,亦與其社會階層相符。

  原始人的情況完全不同。他受到的教育很少——這裡指現代意義上的教育,即在教育機構研習足夠一定時間。原始人不得不從他的觀察實踐中來學習。他觀察天氣,觀察動物的行為以及其他人的行為;要想活下去,必須掌握一定的技能,而這技能只能靠自己實踐去摸索,而不是“二十次突擊培訓課”。他的人生就是一個不斷學習的過程。W.S.勞克林(W.S.Laughlin)對原始狩獵人廣泛的精神活動進行了簡潔描述:

  雖然有關方面的系統研究很少,卻有大量記錄表明原始人在自然世界方面的知識十分豐富。這種複雜性涵蓋了整個宏觀生物世界的哺乳動物、袋類動物、爬行動物、鳥類、魚類、昆蟲以及植物的世界。潮汐、氣象、天文等方面的自然界的知識也很發達。不同族群掌握的知識及其複雜程度也不同,各有擅長的領域……先不論其他,這種複雜性與狩獵行為系統密切相關,對人類進化也有重要意義。人,即狩獵人,學習動物行為學和解剖學,包括他自己。他首先得馴化自己,再轉向其他動物和植物。從這個意義上說,狩獵是使人類物種自學成才的學校。(W.S.勞克林,1968)。

  另一個用來證明現代人的精神活動更高級的例子是閱讀和寫作的技能。如今人們相信這是毋庸置疑的進步標誌。盡最大努力消除文盲,彷佛它意味着智力缺陷;衡量一個民族進步的標準,除了汽車數量以外,就是識字率。這種價值判斷忽略了一個事實,即在神職人員或學者壟斷讀寫文字(有時甚至沒有這樣的人)時,普通人反而擁有超群的記憶力。現代人無法想象像吠陀、佛教典籍、舊約全書以及後來的猶太口頭講述傳統在有文字記載之前,幾百年來均是口口相傳,忠實地傳承。我還觀察到很多人,例如墨西哥的農民,即使他們有讀寫能力,也沒有經常這麼做;他們的記憶力特別好,因為他們不用文字記載。

  每個人都可以做類似的觀察。只要他把東西記錄下來,他就不再需要努力記憶。他不再需要把信息銘刻進他的大腦,因為他已經將它們用輔助工具存儲起來:寫在羊皮紙上、紙張或磁帶上。他覺得自己並不需要記住,因為內容已經安全地存儲。記憶能力因缺乏鍛煉而受損。如今可以觀察到人們是如何避免動腦筋的,即使是很小的計算:例如商店的營業員遇到三個數字相加都要用計算器,不想動腦筋算。

  原始人付出的勞動更多,從藝術上也可看出。比如約三萬年前的狩獵人和食物採集人所畫的壁畫,有一些完好地保存在法國南部和西班牙北部的洞穴里。這些美麗的畫作對於熟悉過去幾個世紀繪畫大師傑作的現代人來說也是一大驚喜。但是即使說洞穴壁畫的繪製者確實是天才(稱之為第四紀冰川期的達芬奇或倫勃朗),那些最最古老的陶器和工具上的紋飾只是出自普通人之手。人們常說洞穴壁畫以及這些紋飾有着實際而神奇的用途,如對狩獵的成功有所貢獻,或者對抗邪惡的神靈,等等。但是不管服務於多麼實際的用途,都並不要求如此美麗的外觀。此外,陶器上的紋飾也不總是天才的創造。各村都有自己的裝飾風格,往往只是略有不同,這說明這些人有非常活躍的審美情趣。

  以上所談的是最“原始”的文化,原始的狩獵人和食物採集者,我們所能知曉並推測他們的文化,至少可追溯至四萬到五萬年前智人的全面出現。他們很少用自己的雙手做事,但他們在思維、觀察、想象、繪畫和凋刻方面的能力都非常活躍。如果量化表達“物體部分”和“行為部分”之間的關係,可以說原始人是1:100,而現代人會是100:1。[26]

  在這兩個極端之間,歷史為我們提供了其他例子。與狩獵人相比,一個希臘公民在希臘民主初期肯定被更多的東西包圍,但他卻積極關心國事,以非凡的程度開發並運用他的智慧,並且致力於藝術和哲學。更多我們必須知道的是,比索福克勒斯和埃斯庫羅斯戲劇里人物還多的藝術造就了一個雅典公民的藝術天性,它涉及的關於當代紐約人審美和情感上的被動性,我們可以認為是戲劇和電影激發了他的靈感!

  我們從一個中世紀工匠的生活圖景可以看出很多不同,但在許多方面類似。他對工作有興趣,細心,過程不枯燥。比如做一張桌子是創造性的行為,桌子是他的努力、經驗、技術和他的品位的結晶。大部分的事他得自己做。他還積極參與許多公共活動,如唱歌、跳舞和教會服務。農民在物質上更糟糕:他不是一個自由的人,但他也不完全是奴隸。田間的收成不能滿足他們,(我這裡尤其指十六世紀農民的地位大大惡化之前),但他在文化上是富足的,有自己的文化。無論是他還是工匠都不會被填鴨式地灌輸去看別人的努力,或享受,或遭罪。無論他們的生活是什麼樣,在很大程度上是自己行為和自己經歷的結果。即使是在經濟上和社會地位上遠遠優於農民的工匠,除了他的房子和工具,也沒有很多財產,他只是賺取符合其社會階層生活標準的所需而已。他不想獲取財富,也不想消費更多,他的目標是發揮能力和享受生活。

  在操縱機器的社會,人們被很多物品包圍,多得就像天空中的星星一樣。可以肯定的是,他製造了大部分東西。但是,真的是“他”製造的嗎?巨大工廠里的工人其實什麼也沒生產。當然,他參與汽車、電冰箱或牙膏的生產,但是,不同的工人只是在重複不同的動作,比如擰螺釘、安裝馬達或一扇門,只有生產線末端的工人才能看到成品,其他人只能在街上看見——購買並擁有一輛便宜的車,他們看到只有那些富人才能擁有昂貴的汽車。說單個工人造了一輛汽車,僅僅具有抽象意義。其實是機器造出了汽車(又是其他機器造出了能造汽車的機器);而工人——不是作為完整的人,而是作為活工具——去完成機器還不能完成的那部分工序(或僅僅因為人力便宜,使用機器太昂貴)。

  工程師和設計師會聲稱是他們製造了汽車,但這種說法並不正確;他們可能確實貢獻了自己那份力量,但製造汽車的並不是他們。最後還有總裁或經理會聲稱汽車是他製造的;他認為因為他督導了整個過程,所以汽車是他製造的。但這比工程師的說法更站不住腳。經理也只是肉身一具,對製造汽車真的必不可少嗎?這和一位將軍說是他攻克了堡壘或贏得一場戰鬥一樣,事實上是他的士兵攻克了堡壘、贏得了戰鬥。士兵衝鋒陷陣,受傷甚至死亡,而將軍只是制定計劃,並看着這些計劃正確執行。有時贏得戰鬥是因為對方將領不能勝任,即因對手的失誤才贏的。對於指導和管理功能的生產角色,我不會進一步探討,只是想說,對於經理來說,汽車離開生產線時,就從物理外觀的車轉變成商品,這意味着車對他來說,其真正的使用價值不是關鍵,而是其虛構的利用價值,這種價值是由那些各種不相關的數據,從性感女孩到“陽剛之氣”的汽車,去迷惑那些潛在買家的廣告所暗示。而汽車作為一種商品在一定意義上是經理的製造,他賦予汽車營利的特徵,產生特殊的銷售號召力。

  現代人對物質世界施加的影響遠遠大於早期人類。但這些效應與他們體力和智力的投入完全不相襯。駕駛一輛馬力強大的汽車既不需要太多體力,也不需要特殊技能或才智。駕駛一架飛機需掌握多種技能;而投放一枚氫彈則顯得輕而易舉。可以肯定的是,有一些行業還需相當的技巧和努力:比如工匠、醫生、科學家、藝術家、技術工人、飛行員、漁夫、園藝家以及其他類似職業。但是,有技術要求的行當越來越少,絕大多數人用來謀生的工作只需要極少智力、想象力或任何形式的專注。體力勞動的結果與人類的努力不再相稱,這種努力(技能)和結果之間的分離是現代社會中最重要的致病特徵之一,因為它往往會貶低努力的結果,並使其意義最小化。

  那麼我們就得出第一個結論:和一般觀點正相反,現代人其實對周圍的世界無可奈何。他能夠顯得強大,只是因為能夠主宰自然,但這種主宰幾乎完全異化了,這不是人類自身力量的作用,而是“巨大機器”使他無需多加努力就可達到目標。[27]

  因此可以說,現代人處在一種和機器世界共生的關係之中,因為他是其中的一部分,他才強大,或貌似強大。如果沒有機器,只有他自己可憑藉,他就會像孩童般無能為力。這就是為什麼人類崇拜機器:機器將自己的力量賦予人類,讓他以為自己是巨人,沒有這些機器,他就是跛子。以前人們相信是自己的偶像給了自己力量時,是將自己的力量投射在偶像身上,並在崇拜偶像的過程中汲取部分力量。對機器的崇拜也基本上相同。可以肯定的是,阿施塔特女神只是人類想象出來的偶像,就像先知所批判的那樣,偶像什麼也不是,只是一堆木頭或石頭碎片,人類將自己的力量轉給它們,並從中拿回一部分力量。然而,機器並非無用的金屬片,它們確實創造了一個有用的世界。人類非常依賴它們。就像偶像一樣,是人類發明、計劃並創造了機器;機器都是他技術想象力的結果,再加上科學,能夠創造出有效的產品,然而機器卻成為了人的統治者。

  據傳普羅米修斯把火帶給了人類,是為了把人類從自然的控制中解放出來。如今的人用曾經把他解放出來的火奴役着自己。戴着巨人面具的人類已經變得軟弱、無助,依賴自己製造出的機器,從而也依賴着生產機器、保證社會正常運作的領導者,唯恐失去這些支撐物,成為“沒有等級也沒有頭銜”的人,成為純粹的人,對“我是誰”這樣的問題也怕得要命。

  總之,現代人擁有很多東西,也使用很多東西,但他什麼都不是。他的感情和思維能力如不常用的肌肉般萎縮;害怕任何重要的社會變革,因為對他而言,那隻意味着騷亂或死亡——即使不是肉體的死亡,也是其身份的消亡。



[25] 類似批判參見I.伊里奇,《去學校教育的社會》(紐約哈珀與羅出版社,1970)。

[26] 這只是象徵性地量化。

[27] 路易斯·芒福德定義了這一術語,參見他的《機器神話:技術與人類發展》(紐約哈考特,布雷斯出版社,1967)。

十五 占有哲學



  人所擁有的就是一個人的財產,人人都“有”身體,因此可以說財產概念植根於人的存在。這看似可以論證財產的普遍性,其實不然,因為它不正確——比如奴隸就不擁有身體,根據主人的意願(或一時興起),受差遣、被販賣甚至摧殘。在這方面,奴隸和最受剝削的工人也不同;後者並不擁有勞動力,因為他被迫將其出售給資本所有者(但是在資本主義條件下,他別無選擇,他是否擁有自己的身體也值得商榷)。那麼,我所擁有的東西,別人卻擁有使用權,這如何解釋?

  財產權仍是備受爭議的問題,我們仍有諸多困惑。無法獲得準確理解,很大程度上是受與廢除私有財產的革命要求相關的狂熱情感所阻礙。很多人以為他們的個人財產,如衣服、書籍、家具甚至配偶都會被拿走充公。[28](當然,如今就有人在“換妻”,雖然持保守的政治觀點。)

  馬克思和其他社會主義者從來沒有提議過個人財產或個人使用的東西應該充公;他們指的是資本的所有權,即所有者可以運用資金,生產並不需要的商品,並且迫使工人就範,因為他是所有者,“賜給”工人這份工作。

  與社會主義者的籲求相反,政治經濟學的教授斷言財產權是“自然”的權利,是人性所固有,與人類社會一起誕生。在一九一八年和一九一九年,我選過幾門經濟史的課程,認真聽了兩位教授(那時頗具聲望)的講座,他們認為資本並不是資本主義所獨具的特徵,原始部落就使用貝殼貨幣,足以證明他們擁有資本,那麼資本主義可謂和人類一樣古老了。他們選擇原始人的例子來作論證其實並不妥當。我們現在清楚地知道,最原始的人類並沒有私有財產,除了切身需求的,如衣物、首飾、工具、網、大小武器,等等。事實上,對私有財產的起源和功能的大多數經典論述都認為在自然界中,萬物是共有的(這種人類學家觀點可參見《人的破壞性剖析》一書)。連神父也婉轉地接受了這一觀點。他們認為財產是對人的墮落所帶來的貪婪的後果,也是社會補救;換句話說,私有財產是墮落的結果,就像是男性對女性的統治,以及人與自然之間的衝突。

  區分時而會混淆的各種有關財產的概念很有益處。第一種觀點認為財產是對一種物品(生物或非生物)的絕對擁有權,不管此人是否生產,或作為饋贈或遺產,或盜竊得來的。除了後者跟國家和民法社會法律之間有關係,需要某種認證以外,大羅馬和現代國家的法律制度都是從這個意義上解說財產的。擁有權始終要由國家或國際法律保證,即“強制執行”的法律。第二種觀點,在十八世紀啟蒙運動時期尤其流行,即強調人擁有財產的權利取決於創造財產的努力。約翰·洛克的觀點堪稱代表:如果一個人將自己的勞動施加於某物(不屬於任何人),那麼它就成為他的財產。但洛克又說所有權可自由轉讓給並未努力去獲得的其他人,這就削弱了人要努力才能獲得所有權這一觀點。洛克顯然需要這個附加觀點,否則工人可以把他們的勞動產品看作是自己的財產。[29]

  第三種觀點來自黑格爾和馬克思,它超出了前述基本法律概念,重在討論財產之於人類的形而上意義。黑格爾認為財產是必要的,因為“人為了作為理念而存在,必須給它的自由以外部的領域”,因為財產是“自由最初的定在,它本身是本質的目的”(參見《法哲學原理》第41和45節)。黑格爾的話可能聽起來只不過是把私有財產的神聖合理化,其實遠不止於此,限於篇幅,無法展開論述黑格爾的哲學思想。馬克思完全從個人層面闡述了這個問題,並沒有將其哲學神秘化。正如黑格爾所認為,財產對於他來說是人類意志的外部化。但只要創造的財產不是他的,而是雇主的生產資料,只要人與自己的工作分離,財產就不可能是他的財產。只有當社會由共同財產創建,個人的全面發展依賴於整個社會的充分發展,“我的”或“你的”將是毫無意義的概念。在這樣的社會中,勞動本身,即未異化的勞動,將成為愉悅的過程,此時,除了人使用的物品外,財產便成為一種荒謬。每個人都不是按勞所得,而是按需所得。(這裡所說的需要當然是人類真正的所需,而不是合成的、行業暗示人應該具有的破壞性的需要)。

  財產之間的根本區別是使用(功能性)和占有(無功能),雖然這兩者之間有很多融合。德語通過兩個詞的使用,對這種差異做了明確界定:“Besitz”和“Eigentum”。“Besitz”來自“sitzen”,字面意思是人坐在上面;指的是可以合法地占有和實際控制,但它不涉及生產活動。而“Eigentum”的意思則不同。“aig”是德語詞“haben”(意為“有”)的詞根,幾百年來,它的含義已經改變,因此梅斯特·埃克哈特早在十三世紀就用它來翻譯拉丁語詞“proprietas”。“Proper”對應“eigen”,指為某人所專屬,正如“專有名詞”(propername)的用法。那麼“Eigentum=proprietas=財產”就是指某個具體的人所擁有的一切:他的身體、他每天使用的東西以及賦予自己的個性,甚至包括他的工具和住所,所有這些構成了一種恆定的環境。

  在當今這個自動化社會,一切都容易淘汰(甚至還沒過時,就被新品取代),人們恐怕難再體會常用物品的“個性”。每個人生活習慣不同,性格不同,這都體現在物品的使用上。隨着日復一日的使用,物品不再是死氣沉沉,不可隨意替換。以前諸多文化里都有在棺木里放死者貼身物品的習俗,相應地,現代社會也設立個人最後遺囑,效力可持續多年。但遺囑處理的是錢財、土地和權利,並非被賦予了“個性”的私有物品。

  我們可以得出結論,個人所有物和私有財產之間存在根本區別,如同“功能性”財產和“非功能性”(死)財產的區別。

  到目前為止,這種差異比私人和公共財產之間的差異更具根本性,因為許多例子顯示,公共、國家或社會財產的法定形式和私有財產一樣具有強制性和疏遠性,假如它是由官僚徒有其名地管理,實際上不代表工人和雇員的利益。

  功能性和非功能性財產經常以純粹的形式出現,但也常常融合,這樣的例子有很多,最基本的例子是人體。

  每個人都有唯一一副身體,它是“天然”財產。對於嬰兒來說——正如弗洛伊德絕妙地分析——排泄物彰顯了他對身體的擁有。排泄物是他的,自身體排出,他把廢物排泄出去,卻不必擔心損耗,因為每天都會補充前一天的損失。但身體不僅僅是“財產”,它也是工具,我們用它來滿足我們的需求,並會因如何使用而相應改變。如果我們不使用身體肌肉,它們會越來越弱,越來越無力,甚至會報廢;反之,身體會變得健壯(當然是在一定限度內)。

  擁有一座房子或一塊土地,情況就不同了,因為這裡涉及的是社會範疇,而不是“身體”這樣的自然範疇。讓我們來想想一個游牧部落的情況:他們沒有自己的土地,暫時住在一塊土地上,建造自己的帳篷或小屋,一段時間後便遷徙。土地不是私有財產,也不是公共財產——根本就不是財產,只是極有限的意義上的使用對象。漁網、長矛、斧頭等工具也是同樣如此。只有在使用時,這些工具才成為他們的財產。今天的某些農業合作社也類似,個人沒有自己的土地,也就是說,他無權出賣土地,能耕種多久,就“擁有”多久。

  在沒有私有財產概念的許多原始社會文化中,同樣的原則也適用於男人與女人的關係以及婚姻制度。只要男女雙方彼此相愛,彼此需要,並渴望廝守,社會便承認這是婚姻關係。當此種關係無法維持,人可以自由離開,因為對方並不是所有物。[30]

  相反,法律規定我的房子、土地、工具、妻子、孩子都是我的財產;他們屬於我所有,無論我關心他們與否。事實上,我有權摧毀我的每一件財產:我可以燒毀我的房子,或者一幅畫,即使它是一件獨特的藝術作品。我可以隨心所欲處置,不欠任何人一個解釋。這是有效的合法權利,是國家賦予我的權利。

  縱觀歷史,有關妻子和孩童的所有權以及相應的律法屢經變遷。如今,殺死自己的妻子是一種犯罪行為,會被視為謀殺,並遭受懲罰。殺死兒童也被視為犯罪,但家長毆打孩子、不停虐待孩子卻被視為是在行使自己的合法權利(即產權),除非是過於極端的行為。然而,妻子和孩童又不僅僅是單純的財產。他們是活人,和男人一起生活,有密切接觸;他需要妻子和孩子,因為他們給他帶來快樂。這均是“功能性”財產的特徵。

  資本是合法所有財產的極端形式。可以說,資本無異於一件工具,比如一把供主人使用的斧頭。但就斧頭來說,只有通過使用,它才變得有價值,即“功能性”財產。但是即使資本所有者什麼都不做,他也擁有資本。即使不用來投資,資本也仍然具有價值;如果投資,他不必使用技能或做出任何相應的努力就能給他帶來利潤。這也同樣適用於最古老的資本形式:土地。我有合法權利,我可以不做任何努力,即不需做任何事就能從土地獲利。正是出於這個原因,“非功能性”財產也被稱為死財產。

  “死”財產或非功能性財產可以通過奪取獲得,或有法律規定。但是,因為法律的執行是靠武力,從這個意義上說,戰利品和合法財產之間的差異只是相對的。此外,就合法財產來說,武力構成權利,因為國家通過武力(壟斷式)保證個人財產的權利。

※     ※     ※


  人類沒有物質就不能生存,但是只要有滿足功能需要的物質,就能活得很好,自晚期智人出現後,人類四萬年上下的歲月就是這樣度過的。稍後我也將論證這一點:人類只要有功能性財產和極少非功能性財產就可以健全地生活。功能性財產用來滿足人的生存需要;在一定的社會經濟條件下,制度性財產則滿足非理性的需求。人必須有身體、住所、工具、武器以及船隻。這些東西滿足生存需要,還有滿足精神需求的東西,如首飾和裝飾物品——簡單地說,就是藝術品和“神聖”物品以及生產這些物品的方法。如果是被個人獨自占有,它們稱得上是財產,但仍屬於功能性財產。

  隨着文明程度的提高,功能性物品的數量也在增加。一個人可擁有幾套西裝或套裙、房子、節省勞力的機器、收音機和電視機、電唱機和錄音機、書籍、網球拍、滑雪板……這些東西和原始社會的生存必需品並無不同。儘管如此,仍然會有差異。當購買物品不再是為了更好的生存、提高產出,而是成為被動接受式消費時,物品的功能就會發生變化。當擁有財產主要是因為日益增長的消費需求,而非生存所必需,那就和“積累財產”沒有什麼不同。這個說法聽起來可能有點奇怪,因為“積累”和“消費”是對立的。如果我們只從表面看,這確實是如此。但從動態來看,兩者共享一個基本特點:吝嗇鬼以及揮霍者都是被動的、無所作為的。他們與任何東西或任何人都沒有積極聯繫,歲月對他們沒有影響,既無變化,也不成長;分別代表了一種死寂的生命。要區別擁有型財產和使用型財產,需要考慮“使用”的雙重含義:被動使用(“消費者”)和主動使用(工匠、藝術家以及高級技工)。擁有功能性財產即指主動使用。

  此外,“擁有”比不勞而獲多出一種功能。首先,在以財產為中心的社會,非功能性財產(死財產)會賦予所有者權力。擁有大量財產也通常意味着擁有政治強權;他看起來像偉人,因為他頗具權力;人們崇敬他的偉大,因為人們寧願崇敬,不願對他望而生畏。富有而有權力的人可以通過恐嚇或收買來影響他人;因此,他獲得了名譽(欽佩)。

  馬克思對於最後一點有精當分析:

  對我來說,通過貨幣媒介支付(即金錢可以買到)的,那麼,我就是金錢的擁有者。我自身的力量和金錢的力量同樣大。金錢的數量就是我自己的財產和能力。因此我是誰、我可以做什麼並非由我個人決定。我很醜,但我可以為自己買到最漂亮的女人;結果是我並不醜,因為會使別人排斥我的丑已被錢抵消。我是一個瘸子,但金錢可以為我提供二十四條腿,因此,我並不殘廢。我是一個臭名昭着、肆無忌憚、愚蠢透頂的人,但金錢是至高無上的,因此金錢的擁有者也是至高無上的。金錢具有最高的美德,它的擁有者也同樣具有。此外,金錢免去我撒謊的麻煩,因此,我理所當然是誠實的。我很愚笨,但因為金錢是萬物真正的主宰,擁有它的人怎會愚笨呢?此外,他可以為自己買到人才,那不正意味着他更具才智嗎?通過金錢的力量,我可以擁有人類渴望的一切,我豈不是具備了一切能力嗎?因此,難道不是我的金錢把我所有的缺陷轉變成優勢嗎?

  如果金錢是我和人類生活之間的黏合劑,是社會和我之間的黏合劑,也就是我和自然及人類之間的黏合劑,那這豈不是黏合劑之最?因此這難道不也是通用的分離劑嗎?它是真正的分離劑,也是真正的黏合劑,化合社會的力量……

  作為現存的和起作用的價值觀念,金錢把一切事物都混淆、替換了,所以它是一切事物的普遍的混淆和替換,是顛倒的世界,是一切自然的品質和人的品質的混淆和替換。

  雖然是個懦夫,但可以購買勇氣的人是勇敢的。錢交換的不是特定的品質、特定的事物或某種人的能力,而是交換人與自然的整個客觀世界。因此,從擁有者的觀點出發,它可以使任何特性和任何物品互相交換,即使它們相互矛盾。它能使冰炭化為膠漆,能迫使仇敵互相親吻。

  讓我們假設人就是人,他與世界的關係是健全的。那麼只能用愛交換愛,信任交換信任。如果你喜歡享受藝術,你必須是一個有藝術修養的人;如果你想影響別人,你必須是那個真正能對他人有促進和鼓勵作用的人。你對人和對自然界的一切關係,都必須是特定表現,和你意志的對象相符合,和你真實的個人生活相符合。如果你的愛沒有喚起愛的回報,也就是說,如果你不能夠表現自己是一個有愛的人,使自己成為被愛的人,那麼你的愛是無力與不幸的。[31]

  上述分析可引出的結論是,傳統的關於私有和公共財產(國有化或公有化)的分類是不夠的,甚至會產生誤導。最重要的是辨別該財產是功能性的,因此是非剝削性的,還是非功能性的,即剝削來的財產。即使財產屬於國家,或者屬於在工廠工作的全體工人,它可能還是屬於那些控制生產的官僚,其他人都得聽從。事實上,馬克思和其他社會主義者從不認為應該把純功能性的財產,如使用的物品公有化。同樣,功能性財產是否該人人均等也無關緊要。這並不是一個社會主義者所關注的。實際上,關心的是財產的本質,會引發嫉妒,因此應避免不平等。

  中心問題是財產是否對一個人的活動和活躍性有進一步的加強,還是使其減弱,並進一步導致懶惰和碌碌無為。



[28] 我仍然記得自己讀到《法蘭克福匯報》(在方方面面都類似《紐約時報》)那篇文章時是多麼震驚。1919年慕尼黑,古斯塔夫·蘭道爾,德國最傑出的人類學家之一,時任短命的巴伐利亞蘇維埃共和國文化部部長,號令把女人公有!

[29] 引自斯坦利·I.貝恩,《財產》,文章收錄在保羅·愛德華茲編,《哲學百科全書》(紐約麥克米倫和自由出版社,1967)。

[30] 比如非洲俾格米人、穆布圖人的婚姻關係。參見C.特恩布爾,《不羈的僕人,非洲俾格米人的兩個世界》(倫敦,艾爾&斯波蒂伍德出版社,1965)。

[31]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轉引自E.弗洛姆《馬克思關於人的概念》。

十六 論占有心理學



  臨近尾聲,我們就進入了“占有”作為精神和情感現象的討論。

  在首先談到的“功能財產”時,很明確地表明,我只能擁有可以合理使用的財產。擁有和使用耦合有幾種結果:(1)我非常活躍,因為我只擁有我使用的,這刺激我不斷地使用;(2)貪婪地占有(貪財)幾乎不能持續,因為我只能希望占有適合我能力的東西,從而有效地使用。(3)我很難嫉妒他人,因為既然我忙於使用我所占有的,羨慕他人毫無用處。(4)我不擔心害怕失去我所擁有的,因為功能財產很容易更換。

  制度財產則是一種完全不同的體驗。除了功能性的占有財產以外,它是另一種經歷自身和世界的基本方式。幾乎每個人都經歷過這兩種方式:完全沒有占有經歷的人絕無僅有,對於大部分人來說,那可謂是他們所知曉的唯一經歷。大多數人的性格結構混合了兩者。然而,占有似乎是簡單的概念,形容占有的經歷卻並非易事。只有當讀者理解概念的同時調動情感經歷,描述才能站得住腳。

  也許理解非功能性財產最有幫助的方法是回顧弗洛伊德最重要的見解之一。他發現,嬰兒在經歷了僅僅被動接受的階段後,迎來積極探索的時期,弗洛伊德稱之為肛欲期,對一個人的發展有關鍵影響,甚至導致“肛門性格”。弗洛伊德更強調劃分力比多發展的具體階段,性格形成是次要的(我與其他更接近弗洛伊德的學者,如愛利克·埃里克森的觀點相反),這並不是重點,重點在於弗洛伊德認為占有傾向占據主導地位是達成完全成熟之前的階段,如果一直持續則是病態的。換句話說,弗洛伊德認為只關注占有的人是病態的人。

  對於以私有財產為基礎的社會(其成員的個體經歷、與世界發生聯繫完全是通過占有)來說,這種觀點堪比重磅炸彈。然而,據我所知,沒有人對這種資本主義社會最高價值觀的攻擊提出抗議,而弗洛伊德為性去妖魔化的溫和嘗試卻遭到“正派”捍衛者的聲討。解釋這個悖論絕非易事。是因為很少有人將個體心理學與社會心理學聯繫在一起嗎?還是因為所有權天經地義,無人敢發起挑戰?或是因為弗洛伊德對於中產階級性道德的攻擊恰恰證明性道德的虛偽,而公眾對於金錢和財產的態度完全真實,不需要這樣的攻擊來證明?

  然而毫無疑問,弗洛伊德認為,如果占有傾向主宰成年人,是不健康的傾向。

  他引用幾種論據來支持他的理論。首先,在這些豐富的論據中,排泄物被象徵性地等同於金錢、財產和汙垢。有充足的語言、民俗、神話證實了這一點。弗洛伊德在一八九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寫信給弗里斯[32],把金錢和吝嗇與糞便聯繫在一起。在他的經典論文中,《性格與肛欲》(1908),他對這種象徵舉了更多的例子:

  對金錢有非凡興趣和通便之間似乎毫不相干,但卻有最廣泛的聯繫。任何一個精神分析醫生都知道,最難治療的神經—習慣性便秘可以以這種形式治癒。如果我們記得催眠暗示中有類似情形,我們就不會覺得那麼驚訝了。但在精神分析時,醫生只有清楚病人的金錢情結,引導他們意識到相關的一切,才能奏效。神經症在這裡可能與通常使用的語言一樣,把那些嗜錢如命的人比作“骯髒”“卑劣”。但這一解釋太膚淺。事實上,古老的思維方式盛行之處,如在古代文明、神話、童話和迷信中,在潛意識的思維、夢想和神經症中,金錢都與汙垢有最親密的聯繫。我們知道,魔鬼給他情婦的黃金在他離去後變成了糞便,魔鬼在這裡肯定是被壓抑的潛意識本能生命的化身。我們也知道發現寶物與通便之間有聯繫的迷信,也很熟悉“排泄金錢”的說法。事實上,古代巴比倫就認為黃金是“地獄的糞便”。因此此處與別處一樣,使用的語言取其原始之意,即使用作比喻也是採用其原有的含義。

  在人類看來最珍貴的東西與最無用的東西(“廢物”)之間強烈的對比可能是做類比的前提。[33]

  在這裡我想評論幾句。在巴比倫人看來,黃金是“地獄的糞便”,這句話把黃金、糞便和死亡聯繫在一起。地獄意味着死者的世界,那裡最寶貴的東西是糞便,由此引出金錢、汙垢和死亡的概念。[34]

  上面引用的最後兩段正揭示了弗洛伊德那個時代對思維的依賴心理。為尋求黃金—糞便的象徵類比從何而來,他提出了一個假說,認為這種類比是基於它們之間截然不同這一事實,即在人類看來,黃金最珍貴,而糞便只是廢渣。弗洛伊德忽略了其他可能性,比如說黃金最珍貴,是因為這種文明的經濟依賴於黃金,換做是原始社會,黃金可能不會有什麼價值。而且,如果一個人身處認為黃金最珍貴的社會,那麼他的潛意識裡會覺得黃金是死的、枯燥無趣(像鹽)、無生命力(除非鑲嵌於珠寶);它是勞動的累積,以囤積為目的,是非功能性財產的最佳代表。黃金可以吃嗎?黃金能長出什麼東西嗎(除非轉化為資本)?黃金這死氣沉沉的一面在有關邁達斯國王的神話中也出現過。他是如此的貪婪,他的願望是他所觸摸的東西都變成黃金。最終,他還是死了,因為沒人能靠吃黃金維生。這個神話清晰地表明了黃金的無生命性,它絕非弗洛伊德所言的稀罕物。弗洛伊德沒有跳出所處時代,沒能意識到金錢和財產的負面價值,因此,也沒有意識到他的肛欲性格概念所具有的重要含義,這便是我以上着重討論的。

  先且不論弗洛伊德關於力比多發展階段劃分的可取之處,接受和占有階段是人類發展最早階段之一,他的這一發現更具重大意義。在生命的最初幾年,嬰兒無法照顧自己,不能憑藉自己的努力並按照自己的期望塑造周圍的世界。他們被迫接受、搶奪,或擁有,因為他們自己還不能謀生。因此,占有在孩子的發展過程中是必要的過渡階段。但是,如果占有傾向在成年時仍然占主導地位,這表明他沒有實現充分發展的目標,去進行創造,仍停留在占有階段。與其他傾向一樣,本該出現在早期發展階段,在成年後依然如此就成了病態。占有傾向是建立在生產能力減少的基礎上。這種減少可能涉及很多因素。所謂生產力,我所理解的是自由、積極地實現能力,而不是出於本能或強迫性。在這裡將不作詳細討論。簡言之,我們必須在個人和社會兩方面尋找原因,比如早期恐嚇、缺乏激勵、過度呵護。會引發一連串的後果,占有傾向及其滿足會削弱努力,最終將削弱發展能力。一個人擁有的越多,積極的努力對他就越缺乏吸引力。占有和內心的懶惰最終形成一個惡性循環,並彼此加強。[35]

※     ※     ※


  讓我們來看看窮盡一生追求擁有更多的人:吝嗇鬼。最明顯的追逐對象就是金錢,及其物質等價物,如土地、房屋、流動資產等。他的大部分精力都花在怎麼節省上,以維持這些財產,而不是去投機買賣。他把自己看成一個堡壘,什麼東西都不能離開這個堡壘,除非絕對必要,否則分文不花。什麼是“絕對必要”的,取決於他吝嗇的程度。

  這種例子很特殊,雖然並不少見——他們會剝奪生活的一切享受,如美味的食物、華麗的衣飾、體面的住房,就是為了把開支減到零。一般人會感到迷惑不解,為什麼一個人要這麼做。但不要忘了,事實並非如此;吝嗇鬼的最大樂趣正是體驗擁有感,他覺得“擁有”比美、愛、任何感官或智力快感更愉悅。富有的吝嗇鬼看似不同。他甚至可能花費數百萬在慈善事業或藝術上,因為其社會地位和維護良好的公眾形象都要求這種支出(亦有取得有利稅率的考慮)。但他很可能會建立一個控制系統,以確保不花費任何不必要的開支,又或者採取強制措施,以防他的工人哪怕是偷懶一分鐘。(班納特甚至說汽車帝國的創始人亨利·福特把襪子穿到破得不能再補,怕妻子在商店偷偷買新襪子,他便在汽車上換襪子,並把舊襪子扔在路上。)

  吝嗇鬼不僅受節省物品的熱情所驅使,同樣也節省能量、情感、思維或其他人所能擁有的東西。對他來說,能量是一個固定的數額,不可補充。因此,每一種能量的消耗,除非絕對必要,否則必須避免,因為這意味着能量庫存減少。他避免不必要的體力勞動,做什麼都儘量在最短的時間內完成。他通常使用刻板、有序的方法,最大限度地減少能量消耗。這種態度鮮明體現在他的性行為上(大多數男性也類似)。對他來說,精液是最寶貴的產品,但數量有限,失去的就永遠失去了(其實他很明白事實並非如此,但他仍然那樣想)。因此,他必須把性行為減到最少,以求最低限度的損耗。我已經認識相當多的人,既想“節能”,又覺得適當進行性行為有益“健康”,於是摸索出一套作息來兼顧兩者(這種態度時或導致陽痿)。

  同樣,吝嗇鬼往往在說話、感覺和思想上也很吝嗇。他並不想把精力花在感覺或思維上,他只想完成生活必須完成的任務。他對別人的喜悅和悲傷漠不關心,甚至連自己的也無所謂。他用追憶過去的經驗來替代當下的生活。這些記憶是一種珍貴的財產,他經常在腦海中重溫,就像數錢、數牛或是他的工業股票。事實上,過去的感情或經歷的記憶是他和經驗有聯繫的唯一形式。他沒有什麼感覺,卻很感傷;“感傷”用在這裡是指“無感覺的感覺”,一種白日夢般的感覺,而不是感知到的感覺。這是一個眾所周知的事實,即許多具占有欲、冷漠甚至殘酷的人,這三種特徵往往屬於一人,他們對周圍真實的痛苦不為所動,卻會為電影裡所呈現的心緒灑淚,因為這使他們想起自己的童年,或是在白日夢裡體會到的。

※     ※     ※


  到目前為止,我們忽略了擁有物以及擁有物品的經驗差異。也許最重要的區別在於無生命和有生命的物體。無生命物體,像金錢、土地、飾品,它們不會和主人對抗。唯一的對抗可能來自那些威脅生命安全和財產安全的社會和政治力量。這種安全最重要的保障是法律(國家保障其實施)。對內心的安全感建立在占有上的人來說,他們必然會持保守態度,反對減少國家強制力。

  對於那些把安全感寄託於有生命的,尤其是人類,情況就更加複雜了。他們也依賴於國家的強制力,但他們也面臨着來自人的阻力,將成為一個可以擁有、可以控制的東西。這種說法可能會受到質疑:有人會指出事實,即數以百萬計的人對被統治感到滿意,其實,他們更喜歡限制自由。在《逃避自由》(1941)這本書裡,我試圖解釋“自由的恐懼”和不自由的誘惑。但明顯的矛盾是不可解決的。自由但不安全對那些沒有勇氣去冒險的人是可怕的。如果控制表現得不像控制,如果控制者具有好父親的特質,如果他覺得他是受引導的孩子,他會願意放棄他的自由。但如果不使用這種偽裝,占有的對象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他的第一反應是以各種形式和各種手段進行反抗。孩子以無可奈何的方式抵抗:破壞和阻撓,更確切地說,他的武器是尿床、不排便、發脾氣,等等。無依無靠的階層有時會用破壞或效率低下來抵抗,或如歷史表明,往往直接反叛和革命,這是發展誕生的陣痛。

  無論對統治以何種形式反抗,它對控制者都有着深刻的影響。他必將愈發努力地控制別人,愈發受性慾驅使。企圖占有他人會導致虐待狂傾向,一種最醜陋的,最變態的激情。

  最大程度的擁有是擁有自己。“我擁有我自己”是指我被自己充滿,我就是我擁有的,我擁有的就是我。這種類型的人的真實代表是自戀者。他心中只有自己,他把整個世界變成他占有的東西。他對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或任何東西毫無興趣,除了那些被他納入財產範圍的物品。

※     ※     ※


  從根本上說,占有的經驗模式跟消費很類似。同樣,我們很容易區分實用(理性)和非實用性(非理性)的消費。

  我因為飢餓而吃飯表明我的身體對食物的需求,或是因為我享受美食,那麼我吃飯的行為實用且合理,[36]在某種意義上說,它保證我整個機體的健康運行,也符合我的好品位。但是,如果我由於貪婪、抑鬱或焦慮吃得過飽,那麼我的飲食是不合理的,並具有傷害性,但並沒有進一步造成我生理或精神上的損害。所有的消費也是如此,因為它植根於貪婪並具強迫性:比如貪婪、吸毒成癮、當代的消費主義以及性消費。如今出現的追求愉悅的性激情實際上就是貪婪的表現,並企圖吞噬對方。兩個人,或兩個人之中的一個人,想充分擁有對方。有時人們用“我們撲向彼此”來形容他們最激烈的性經驗。確實如此,他們像餓狼般撲食對方,這種心情基本是敵對的占有欲,而不是喜悅,更談不上愛。

  以人、食物或其他東西填補自己是占有的一種更古老的形式。我擁有的物品仍然可能被不可抗拒的力量拿走或被騙走。因此我的占有需要能保障我權利的社會環境。

  如果我把想保留的物品吞食,它就會避免一切干擾而處於安全之中。沒有人可以搶走我已經吞食的物品。這可以清楚地從嬰兒嘗試把東西放進嘴裡看出。這是他首次嘗試安全占有的方法。當然,就物品而言,吞食的方法極其有限,嚴格來說,只可以發生在對身體無害的可食物品上。吃人肉的根源之一可能就在這裡:如果我相信一個人的軀體,尤其是一個健壯勇敢的男人,可以給人力量,吃了他就相當於獲得一個奴隸。

  但有一種消費不一定是用嘴巴。最好的例子就是私人汽車。有人認為這是功能性財產,不是死財產。如果汽車真正發揮作用,它才具有功能,但事實並非如此。它不能刺激或激活人的能力。它只是一種消遣,使人遠離自身,產生一種虛假的力量感,有助於形成一種根據人們駕駛的汽車品牌劃分的認同感。車阻止了人的步行和思考,使集中精神對話變得不可能,還會刺激競爭。人們需要寫一本書來描述私人汽車所代表的不合理的消費習慣。

  總結:非功能性,因此也是病態的消費習慣和占有相似。這兩種經驗都削弱甚至摧毀了人類生產能力的發展,剝奪了他的活力,並把他變成一種物品。我希望通過與其對立面,重存在的生存模式的對比,更充分的理解重占有和非功能性消費。



[32] 書信79,《標準版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心理學着作全集》,第一卷。

[33] 《標準版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心理學着作全集》第九卷。這種關聯有助於理解戀屍癖。參見E.弗洛姆《人的破壞性剖析》。

[34] 同上。

[35] 詳細討論見E.弗洛姆《人的破壞性剖析》。

[36] 詳細的討論參見E.弗洛姆《人的破壞性剖析》。

第六章


十七 從占有到幸福



  如果作為一個人,而不是作為一種工具的“幸福”(在本書開頭定義的意義上)是一個人努力的最高目標,有兩種方法尤其可以實現這一目標:那就是突破自戀以及突破人類生存的產權結構。

  自戀者傾向於一個人所有的興趣和熱情都集中在自己身上:自己的身體、心靈、情感、興趣,等等。事實上,像那喀索斯一樣,自戀的人可謂愛自己,如果這種痴情也能被稱為愛的話。自戀的人認為只有他自己和涉及自己的才是完全真實的,他之外的和涉及他人的,只不過是膚淺的感知,沒有更深意義上的真實性,如同我們的感覺或理解的真實性。事實上,他只意識到外界對他的影響。因此,他沒有愛,沒有同情心,沒有理性和客觀的判斷。自戀的人在自己周圍已經豎起一面無形的牆。他就是一切,世界不算什麼,或者更確切地說,他就是全世界。

  幾乎完全處於自戀狀態的極端例子是新出生的嬰兒和瘋子,他們都沒有與世界關聯的能力(事實上,瘋子不是完全與這個世界無關,如弗洛伊德和其他人認為的那樣,他已經與世界脫離。嬰兒不能脫離,因為他尚未超出唯我論。弗洛伊德通過區分“主要”和“次要”之間的自戀描述這種差異),但是,一直被忽視的事實是,正常成人也可能自戀,即使還沒到如此極端的程度。通常情況下,他公開展現他的自戀,儘管他沒有意識到這就是自戀。他言談舉止只提到自己的作用,對外面的世界沒有表現出真正的興趣。相反,這個“偉大”的人會發現自己如此有趣,別人應該享受他的非凡表現才是唯一合乎邏輯的事。如果這個人聰明、詼諧、迷人、強大、富有或着名,一般人對他的自戀展示也不會有什麼異議。然而,很多人往往試圖隱藏他們的自戀,表現得特別謙虛卑微,或以微妙的形式關注與宗教、超自然或政治等有關的問題,似乎超出私人興趣。

  自戀可以隱藏在如此眾多的偽裝之中,在所有的心理特徵中,可以說它是最難發現的。只有努力尋找才能發現。然而,如果人們沒有發現,並大大減少自戀,也就無法繼續前進。

  和自戀相似,但也相當不同的是自我和自私,這些都是占有傾嚮導致的結果。一個人生活在這種模式下,不一定很自戀。他可能已經打破了自戀的外殼,對他身外的現實世界有足夠的喜歡,不一定“愛自己”;他知道他是誰,別人是誰,並能區分主觀經驗和現實。儘管如此,他希望自己占有一切,沒有給予、共享、團結、合作和相愛的樂趣。他是一個封閉的堡壘,懷疑他人,急於享有而不願給予。他基本上代表了肛門囤積性格。他孤獨、冷漠,他的力量在於他占有的財產,並安全地持有。另一方面,自戀的人並不一定意味着自私,以自我為中心,或重占有。他可能會很大方,樂意施予,具有親切感,但是其他人對他來說都不是完全真實的。然而,人們很容易觀察到自戀者的慷慨及施予,而不是囤積和持有。自戀和自私這兩種傾向難以區分,所以我們必須承認雙重突破很有必要:即突破自戀以及突破占有傾向。

  克服自私的首要條件是意識到它。這比意識到自戀要簡單得多,因為一個人的判斷很少扭曲,可以更容易地意識到事實,因為它不太容易隱藏。當然,承認一個人以自我為中心是克服它的必要條件,但這絕對不夠。第二步是探究占有傾向的根源所在,如無力感、恐懼生活和不確定感、不信任他人等盤根錯節的原因,想把它們連根拔起往往不大可能。

  意識到這些根源也不足以剷除它們。必須同時在實踐中加以改變,首先是鬆開自私的雙手。我們必須學會放棄一些東西,去分享,並克服產生的焦慮。同時會發現想到失去財物(自我意識的支撐),失去自我的恐懼也會增強。這意味着不僅放棄一些財產,更重要的是放棄一些習慣、習慣的想法、習慣的狀態,甚至是你經常使用的短語,以及其他人對自己的印象(或希望他們有的或試圖產生的);也就是說,必須在生活的各個領域嘗試改變,從早餐習慣到性行為。在這個過程中,會引起焦慮,但是一旦克服焦慮,信心就會增強,看似不可能的做到了探索的欲望也會增強。這個過程必須伴隨着嘗試走出去並面對他人。什麼意思呢?付諸文字表達很簡單。之一就是我們的注意力要關注他人、自然世界、思維、藝術、社會和政治事件。“有興趣”的字面意思來自拉丁詞“inter esse”,意思是“在其中”或“去那兒”,而不是囚禁自己。類似一個人先看到一個游泳池,然後描述它。他從外觀着手,描述得很準確,但並沒有對它有多大“興趣”。但是,當他跳進泳池,渾身濕透,描述泳池時,就會以不同口吻、不同立場來描述它。現在,他和游泳池之間已不是對立雙方(雖然也並不相同)。興趣的延伸意味着是身臨其境,而不是一直做一個局外人或一個旁觀者,和他所看到的完全分離的人。如果一個人有意志和決心和他的自戀自私決裂,有勇氣忍受間歇性的焦慮,他就會經歷初次瞥見喜悅和力量。只有此時,一個新的決定性因素會進入這個動態的過程中。這一新的體驗成為他繼續追隨繪製的藍圖前進的決定性動機。到那時,他的不滿足感以及各種合理考慮都是引導他前進的動力。但是,這些考慮不會總是跟隨着他。它們會失去力量,如果沒有新的因素進入,即經歷幸福,哪怕是短暫、微不足道的,也會超越以往經歷的一切,成為繼續前進的最大動力,人也會從中不斷汲取力量。

  再總結一次:意識、意志、實踐、忍受恐懼和新的經歷,這些對個人成功的轉變都是必要的。在某一點上,內在力量的能量和方向發生了變化,個人的認同感也會改變。重占有的人的座右銘是“我即物我”,突破自我後是“我即我行”(非異化的活動),或者簡單地說,“我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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