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基劉伯溫

——讀張廷玉《明史》雜感

“松下問童子，嚴師何處去；嚴師產藥去，雲深不知處”。在賈兄的這首小詩里，童顏鶴髮的老者，雲蒸霞蔚的深山，飄忽不定的行蹤，仰慕仙蹤的粉絲，諸多隱身世外的元素，令人生發出“雖不能至心嚮往之”的怦然心動。儒家文化說，不為良相就為良醫；又說，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隱。

讀《明史·人物列傳》，看的我是心驚肉跳、膽顫心驚，每一個功臣元勛底下最後一句都是“二十三年，坐胡黨誅，奪世券”，或者，“二十三年，累藍黨牽連，被誅，予奪世券子貶庶民”。一個好漢四個幫，一個帝王成就帝業，殺伐征戰的，何止千千萬，你他媽的朱元璋也忒恨了，跟你朱元璋從宸濠起家的難兄難弟，你殺了個九九十十，《明史·人物傳》僅以身免的沒有幾個，成百上千個戰將，十來個負責行政事務的謀士，僅有幾個人逃脫了朱氏魔掌，而且，這幾個人自己雖然身免，但是以這事那事沒有延禍子孫的又僅一二人，悲乎！悲乎！！悲乎！！！朱元璋大殺元勛，以至於“靖難之役”，朱允炆無將可用，用一個當代趙括李景隆，朱元璋九泉之下看到自己心愛的孫子被自己四兒子趕下台，既是親族相殘，又是禍福相報，老朱仙估計也只能哭笑不得。

讀《明英烈》，有沒有李善長胡惟庸楊憲我不記得了，但劉基劉伯溫卻是如雷貫耳。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神機妙算跡近諸葛亮式的人物，也是年幼的我崇拜的偶像。劉伯溫去拜見朱元璋，我還記得是這樣寫的，“朱元璋正平躺在沙灘上，四仰八叉，頭頂一個扁擔，組成一個‘天’字，一忽兒，朱元璋翻身，側躺着把扁擔壓在身下，組成一個‘子’字”，劉伯溫一看，真龍天子哇，我不助他助誰呢，“良禽擇木而棲”，於是，順利成章入了賊伙。

林彪說，“我們為了公平正義打天下，打下天下以後才發現，世界上哪有這東西”。天下甫定，有些人難免居功自傲，驕縱恣肆，朱元璋發現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了，殺一兩個以儆效尤本有情可原，但這樣大面積血腥的清洗，後來的斯大林堪可一比。據說朱元璋對朱標解釋這樣做的原因，是說這樣做是好比把狼牙棒上的刺都給你們擼平了，你們好接班，接班以後也好順利開展工作。這樣說也不無道理。吳法憲在秦城看見王洪文就對他說，“我們打長春的時候，你還是個娃娃，你做黨中央副主席，面對那些老將老帥，你鎮得住台面嗎”。王洪文回答說當時哪懂這些。

老人家懼怕成李自成第二，在離開西柏坡時提出了兩個“務必”，“同志們務必要保持謙虛謹慎、不驕不躁的作風；同志們務必要保持艱苦樸素、努力奮鬥的作風”。我想，那些被老朱仙誅殺的元勛功臣，如果進黨校培訓一下，“戒驕戒躁”，不知會不會好一些。老話說，“伴君如伴虎”啊。仍而，你聰明一點，與世無爭，想急流勇退或功成身退，也不可得。這就是悖論了。劉少奇討饒，說你給我一塊地，我回家種地去，永遠不問政事。終也不可得。“上船容易下船難”吶。

僅以身免全身而退的，劉基劉伯溫算一個。但，在我看來只能說半免。說洪武四年，“賜歸老於鄉”，“至是還隱山中，惟飲酒弈棋，口不言功”。當時的青田縣令想找他疏通疏通，他也把身段放的極低極低，跪身稱民，一個正國級的當朝國師，對一個七品芝麻官跪稱叩見父母官，弄得知縣進退維谷。劉伯溫一心想歸隱山林，不問世事，這樣身在方外，心不為行役的清淨日子沒過幾天，但世事會找上門來，這叫“樹欲靜而風不止”，有人看不得他歸隱，於是劉伯溫只能重返紅塵。根據朱氏的統戰政策，“野不能有遺賢”。洪武八年，京師“居一月而卒，年六十五”。張廷玉等隱晦的指出，“基在京病時，惟庸以醫來，飲其藥，有物積腹中如拳”。胡惟庸一個神操作，就把一個上承李乘風袁天罡諸葛亮，下衍曾國藩李鴻章這樣的一代謀臣，就把劉基劉伯溫給送“歸一院”去了。

胡惟庸和劉基，官秩相儔，他敢如此膽大妄為，其背後的人物呼之欲出。照例說，胡和劉，都是負責行政工作的文臣，又長期共事，應該惺惺相惜才是。仍而不，中國自古歷來就有的惡俗“文人相輕”，這種中國傳統知識分子身上的壞基因一旦時機成熟就會被激發出來。再則，放任“野有遺賢”，說明聖朝不明，所以寧願弄死你，也不能毀天朝聖明的好名聲。況且，“遺賢”有可能落在敵對勢力一方，反過來為禍聖朝。歷來政治運動的殘酷，清洗、暗殺，沒有原則，也沒有底線，“嚴嵩當權，殺夏言；徐階當權，殺嚴世蕃；高拱當權，殺徐階兒子充軍”，而這一切的後台老板就是皇帝，而皇帝恰恰永遠偉大光榮正確，批評不得的。

劉基神機妙算，但人算不如天算，自己勉強算善終。但大兒子璉，被胡黨暗算，“墮井死”。璉的兒子廌，太祖“諭再三，鐵券丹書，誓言世祿；為嗣未幾，旋即隕世，褫圭裳於末裔，委帶礪於空言”。皇行一步，百露沾恩，反之，皇帝翻臉，百般蕭殺。張居正高光時刻，母親被請去皇宮，仁聖太后、慈聖太后視若姐妹，恩寵有加，但居正一死，皇恩蕩然無存。皇族的情誼，不同於民間情誼，只講政治不問人性，一切都是統戰。劉基小兒子璟，“成祖即位，召璟，稱疾不至，逮入京，猶稱殿下，且雲，‘殿下百世後，逃不脫一‘篡’字，下獄自經死’”。觀朱氏一朝，真是太嚴苛了。劉基打仗時能神機妙算，鄱陽湖大戰征陳友諒時，劉伯溫在朱元璋的指揮船上，預感到大事不妙，前一分鐘和朱元璋撤離指揮船，後一分鐘指揮船轟成齏粉，只炸碎了太祖的人影，沒傷到太祖的毫毛。而後陳友諒就沒有這麼幸運，剛從船艙中探頭觀戰，就被流矢射中，一命嗚呼。劉基的第六感覺，扭轉了戰局，如此不世功勳，反而家世凋零，讓人無語。人們不禁要問，死心塌地地為朱家打天下，到底為了什麼。

我上次說郭子興的季弟的時候說，《人物傳》字數最少的，內涵越寬。讀《明史·人物傳》，有一個李新，名不見經傳，卻是一個很有智慧的主，可惜類似楊修，最後不免聰明反被聰明誤，以身被磔。《史傳》是這樣介紹他的，“屢遷中軍都督府簽事，……以營孝陵，封崇山侯”，洪武二十三年，功成身退，“遣還鄉，攽賜金帛田宅”。李新看到皇親貴胄強取豪奪，“時諸勛貴稍僭肆，帝頗嫉之”，李新聰明人，看出了個中端倪，馬上向皇帝建言，“公、侯家人及儀從戶各有常數，余者宜歸有司，帝是之”。朱元璋出身寒微，想不通你們跟我打天下的人，怎麼能比我家更富有呢、排場更大呢，這是萬萬不能接受的。“我朱家的是我朱家的，你們的也統統是我朱家的”。“草昧之時法尚疏，承平之日法漸密，固時勢使然”。朱氏坐龍庭越久，嚴刑峻法就越完備。然而，饒是李新這樣鑒貌辨色，還是“二十八年以事誅”。人物傳沒說是什麼事，但以朱元璋心狠、手辣、善嫉、心窄的性格推斷，我想不外乎“欲加之罪”。你們這些文魂武鬼們聽好了，等再有扯旗造反的好事，我一定去泉台招募你們，希望你們能翕然而從，我們一起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大把分銀子大卵袋睡女人，出身揚州妓院的偉大的慫蛋韋小寶有一句名言：“反清復明，就是要把被他們奪去的銀子和女人奪回來，至於復不復明，關偶鳥事”！

2022年10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