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上毫無不足，用上永遠不足---東海客廳論儒家

余東海

【體用】常有人問：儒家思想有沒有不足的地方。東海統一作答：體上毫無不足，用上永遠不足。得天獨全，萬法歸一，一以貫之，一定永定，獨尊儒術，堅定不移，萬物皆備於我，此之謂體上沒有不足，不必雜七雜八，雜入異端外道；通權達變，與時俱進，從善如流，海納百川，前無止境，上不封頂，三人行必有師，此之謂用上永遠不足，需要與時偕宜，爭取進步日新。吾把話說得很明白了。明白者自然明白，不明白者不必強求。當然，批儒反儒者認為儒家體用都有問題，認為醇儒不如雜家，那是他們的自由。尊重並儘量維護這種自由，吾儒有責焉。

【體用】儒家體上毫無不足，意味着內聖真諦大中，不偏不倚，允執厥中；外王大義至正，無偏無黨，王道平平。或問：沒有科技的發展，聖人再多，王道再好，社會依然落後，就是堯舜大同，也不值得讚揚。東海曰：我們不能要求堯舜時代發展出現代科學。但是，只要是王道政治，科學技術一定可以獲得最順利健康的發展。堯舜禹之後，古典大同王道降為小康王道，而且品質不斷下降。但明朝之前，中華科技仍非西方所能及。另外，元明清作為中華偏統，相比夏商周漢唐宋，文明已經大大退步，但元明清興盛之時，仍為東南亞各國的宗主國。這就是儒家文化的歷史性作用和力量。

【圓成】有些東西，一成永成，永遠無缺；一成圓成，永遠無漏。儒家性天論就是這樣的東西。其要義是，性即天道，乾坤並建；乾元掛帥，乾主坤輔；生生不息，至誠無息；萬物一體，天人合一；本性至善，習性易惡。關於性天論，四書五經皆有闡發，易經最為集中，由乾坤二卦揭示的十大易理，都可以納入性天論的範疇。十大易理指性天健動論，天人合一論，一體多元論，對立統一論、物極必反論，量變質變論等等。性天論是儒家之形而上學，內聖學的核心。由此核心展開的道德真諦和政治大義，都具有至高無上的中正性和普適性，普適於一切社會一切國家一切時代一切人類。禮樂制度因時而異，禮樂精神、仁義原則、性天妙諦萬古不易，絕對不會隨時空的變化而變化。百千萬億年之後的聖賢所證，與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孟，原則絲毫無異。

【最好】儒家當然不是萬能的，沒有任何文化體系和器物是萬能的。但是，儒家是所有文化體系中最好的，是最好的道德學和政治學，最適合作為理論基礎、意識形態和指導思想，可以導出最好的道德、政治、制度和文明。作為指導思想，儒家具有六大特徵：仁義掛帥的原則性，通權達變的靈活性，不偏不倚的中庸性，與時偕宜的時代性，從善如流的開放性，海納百川的廣大性。六大特徵也是六個原則。只要儒家在上，一切好人好事好制度皆有可能。如果制度落後，可以改良；如果不能改良，說明統治者已經違背儒家王道原則，可以被離棄、驅逐或革命了。但是，請注意，革命必須立足於儒家，通過儒式革命，讓文化重返中道，讓政治重返王道，讓制度重新與時俱進地禮樂化。

【科學】儒學是道德學政治學，不是科學。一定要說是科學，那也是道德科學和政治科學，與自然科學大不同，不能完全以自然科學的標準來衡量，更不能要求儒學具備自然科學的功用。儒學科學，各有大用，各有適用範疇。在儒學提供的公天下新禮制平台上，諸子百家可以自由爭鳴，各種科學可以自由發展。廣大官民思想道德可以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科學技術也可以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豈不美哉。注意，王道自由自有禮法雙重邊界，科技發展必須是健康的。

【時中】很多人只知儒家具有保守性，不知儒家更有改革性，包括改良和革命。保守性主要指向道統和道德政治原則，這是萬古不易、堅定不移的。在政治和制度領域，該保守則保守，該改良則改良，該革命則革命，順天應人，與時偕宜，沒有一成之見，沒有一定之規。同時，儒家堅決反對復古主義。子曰：“愚而好自用，賤而好自專，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災及其身者也。”（《中庸》）這裡的古之道指古代制度形態。生在現代卻一心想恢復古代制度，就是復古主義，逆時而動。王莽的失敗，為孔子此語提供了最好的歷史腳註。王莽生乎漢之世，強反周之禮，嚴重違反時中原則，削足適履，泥古不化，國滅身亡，咎由自取。

【革命】《史記》記錄了漢景帝時轅固生和黃生關於湯武革命的一次爭論。黃生曰：“湯武非受命，乃弒也。”轅固生曰：“不然。夫桀紂虐亂，天下之心皆歸湯武，湯武與天下之心而誅桀紂，桀紂之民不為之使而歸湯武，湯武不得已而立，非受命為何？”黃生曰：“冠雖敝，必加於首；履雖新，必關於足。上下之分也。今桀紂雖失道，然君上也；湯武雖聖，臣下也。夫主有失行，臣下不能正言匡過以尊天子，反因過而誅之，代立踐南面，非弒而何也？”轅固生曰：“必若所云，是高帝代秦即天子之位，非邪？”景帝曰：“食肉不食馬肝，不為不知味；言學者無言湯武受命，不為愚。”遂罷。（《史記·儒林列傳》）轅固生是西漢經學家，漢景帝時為博士，黃生是道家學者。轅黃之爭即儒道之爭。很顯然，轅固生、黃生和漢景帝三人中，唯轅固生觀點正確，黃生強詞奪理，漢景帝搗糨糊。黃生將上下之分絕對化了。主有失行，臣下禮當守住上下之分，正言匡過。但君主殘暴到桀紂的程度，就喪失了為君的資格，臣下誅之就是誅一夫，非弒也。湯武革命，茲問題大，直接涉及政權合法性問題，不可不辨。言學者不認同湯武革命，非君子也。

【史眼】堯舜之前姑不論。自堯舜始，傳統中華文明五千年，就是中道文化政治實踐的歷史成果。不知中華文明之偉大，文明成果之巨大，盲者也，盲於儒，盲於史，盲於中華。五四派就是典型三盲。當然，傳統文明難免有種種陰暗面，原因有三：一、歷史的局限性，比較而言，西方歷史倍加陰暗；二、偏離儒家所致，作為儒家王朝，漢唐宋都有不同程度的偏離，元明清偏離更嚴重；三、反孔反儒的結果。典型者如暴秦焚書坑儒，魏晉佛道壓儒，五代十國儒家沒落，太平天國反孔滅儒等等，都導致了歷史大幅度倒退。另外，儒家王朝晚期，敵視、迫害乃至殺害儒家的現象往往層出不窮。

【史眼】自堯舜至元明，歷代儒統王朝，各有各的問題。但這不是儒家文化本身的問題，而是實踐的偏差和背離所致。導致實踐偏離儒家原則的原因很多，概乎言之有二：一是統治集團不太好，二是儒家群體不夠好。當然，即使統治集團和儒家群體都非常優秀，政治也不可能盡善盡美，堯舜也不可能。人世間沒有絕對完美的政治，過去沒有，未來也沒有。即使大同時代，同樣存在種種問題和缺陷。能夠最大程度地減少缺陷、減小問題，就是最好的。

【局限】任何學派宗派，理論與實踐都不易完全統一，儒家也不例外。內聖理論與道德實踐完全統一，就是聖賢；外王理論與政治實踐完全統一，就是王道。即使聖賢和王道，也無法擺脫歷史的局限性，不能以現代標準去衡量和責備古人古制。例如，不能奢求湯武建立現代憲政，不能奢求孔孟掌握現代科學，不能奢望小康王道象大同王道那樣天下為公選賢與能，不能奢望古典大同象未來大同那樣高度富裕繁榮發達。另復須知，儒家理論與實踐也會發生嚴重偏離或違背的現象，儒者如偽君子王莽，嚴重違背內聖原則；儒政如偏統元明清，嚴重偏離外王原則。

【治病】儒家文化不是包治百病的，但對人道之病，具有很好的療效。對道德、政治、制度和教育等領域的病症都有直接療效，對經濟、科技、軍事方面也有間接療效。治病救國，儒家不失為最佳選擇。不過，以儒治病，必須滿足三個基本條件：一要真誠，真信正信儒家；二要信任，重用真儒大儒而完全信任之；三要及時，病在腠理、在肌膚都好說，病在腸胃也有救，病在骨髓、病入膏肓，大勢已去，天命已絕，滅亡在即，即使孔孟重來，也將無能為力。

【儒憲】民權有二：一是人權，堪稱個人之主權；二是主權，一國之主權屬於一國之民，天下之主權屬於天下之民。還權於民，包括此二權。這是自由派的追求，也是吾儒的責任。儒憲必須建立在人民享有二權的基礎上，是民德不斷提升、社會持續儒化的水到渠成。儒憲的成功要讓民權獲得更好地保障，儒憲之下，人民的自由度、富裕度、文明度、健康度、幸福度都應該是最高的。

【儒憲】有儒者擔心：“在民主社會中儒家混的再好也不過是一個影響較大的競選黨派（可是儒家又提倡君子不黨，要不要成立黨派又是兩難），如果儒家將來有一天講我要永遠當選永遠執政，其他黨派答應嗎？思想駁雜而又自由的選民會答應嗎？如果按這套遊戲規則玩下去，再過500年，也別指望實現儒家憲政！”

東海曰：純屬瞎擔心，簡釋如下：君子不黨，不是不團，現代文明政黨就是一個政治團隊，儒家欲為政，自當建儒黨。儒黨以儒憲綱領競選成功，必然實踐儒憲。今後任何黨派上台，都要在儒憲框架內行政，這將迫使其它黨派儒化。這就意味着，任何黨派為政，都是儒家為政。各個儒黨之間可以更好地選賢與能。不要害怕自由公開的選舉，儒家應有基本的理論自信和道路自信，只要有成熟的儒憲和優秀的團隊，遲早可以在自由競爭中脫穎而出。

【儒憲】儒憲之下，君主產生可以有兩種方式：一是民選，由公民進行公開定期的選舉；二是精英選舉而民眾認同。由三界精英共同推選君主，給予一定的試用期，試用期滿後，讓民眾表決，通過則正式登基，通不過則另行選舉試用。第二種方式，民眾雖無選舉權，但擁有否決權，無礙主權在民的原則。

【禮制】君主社會，得君行道；民主社會，得民行道。無論得君得民，儒家所行都是王道禮制，都必須罷黜百家，表彰六經，以儒學為意識形態和第一學科。

在民主社會，儒家如果得到人民支持和擁護，就將在民主制的基礎上建設新禮制。新禮制即大同禮制，與民主制有同有異，共同點主要是主權在民、選賢與能和市場經濟，不同處主要是，儒家教權在儒，制度禮法並重。這也是儒憲的基本宗旨。也可以說，新禮制就是中華特色的民主制。

【禮制】禮法、行政和義務教育各有強制性，那是理和禮皆所當然的。但在主權領域，只能人民作主。任何人物和勢力不能以任何名義強制人民、強姦民意和自我授權。禮聞王者天下歸往，不聞王者民心不向。禮聞人民擁戴而王，不聞人民反對而王。人民不支持不擁護，最偉大的人物最美好的道路，也不能霸王硬上弓。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孟重來也不行。他們要執政，也得取得人民的同意和授權，取得民意合法性。

【自由】儒家最應該倡導和追求自由，最不應該害怕自由，最不應該害怕競爭不過自由派。同力度德，德高者勝。在同樣的社會條件下公平競爭，只要儒家自身道義建設、理論建設過硬，終有取勝的機會。要知道，在古今中西所有政治學中，唯一能夠超過自由主義的就是儒家外王學。也唯有新王道禮制，能夠全面吸收自由民主的精華而超越之。要在新的歷史平台上重建王道政治和中華文明，非吾儒不可；吾儒要真正復興，非把自由追到手不可！注意，退一萬步講，即使將來競爭不過自由派，我們也要追求自由。自由之心，人類皆有之；自由之心，仁者皆有之。自由不是西方和自由主義的專利。

 2022-11-11余東海集於青秀山下獨樂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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