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來富士康之前想去跑馬拉松，是有夢想的。流水線把這些都磨滅了，每天回去只想躺着玩手機……長期幹流水線的話，唯一增長的只有時間。最後人只會被電子廠淘汰。”

深圳夏夜夜晚，籃球廠前，B站UP主“唐仁發現平凡”面對鏡頭講出在觀瀾富士康做滿一年的體驗，用簡簡單單幾句話道出了流水線的實質。這位不到十六歲就出來打工，已有十三年工齡的湖南小伙的另一個身份，是自封為“全網黑廠挑戰跑路第一人”的視頻博主。過去三年間，他上傳了九百多個記錄打工日常的視頻，在各個平台上已經累計了十多萬粉絲。

隨着Vlog視頻形式的興起和短視頻平台的持續紅火，像“唐仁發現平凡”這樣，以自身的基層身份和工作生產過程為創作核心的工人博主湧現出來。流水線工人於宿舍、車間和食堂三點一線的生活，外賣騎手從搶單到取餐再到送餐的服務過程，卡車司機在路上的日夜兼程……最平淡的日常，同樣也能夠收穫大眾的關注。

工人是誰？他們的生產與生活是什麼樣的？有着什麼樣的經驗和情感？在官方媒體的視角下，他們是兢兢業業、吃苦耐勞的奉獻者，在另一些敘事中，他們又是貧窮悲慘而麻木的被剝削者。長久以來，被邊緣化的工人群體處在失語的狀態之中。就像綠色薔薇創辦人丁當所說，專家、學者、媒體總是在代言着工人。

而現在，只要有一部手機，工人就可以講出自己的故事，發出自己的聲音。短視頻平台為工人在公共領域奪回敘述權提供了一定的空間——如果想聽聽各個行業工人自己的聲音，最便捷的辦法，也許就是去刷刷抖音快手上工人的視頻。

流水線上：“進最黑的廠，提最紅的桶，跑最快的路”

搜索“富士康”，會看到無數條工人記錄流水線生活的視頻，但像唐仁這樣經過精心剪輯並加上字幕還是少數，這也讓他收穫了許多關注。“干不完的流水線，打不完的螺絲，熬不完的夜”，他這樣形容自己在富士康的生活。

“提桶跑路”是永恆的主題，在播放量最高的視頻之一中，唐仁拍下了自己收拾打包舍友留下的床單被褥的畫面。一次，發完工資還沒兩天，唐仁的舍友就跑了兩個，唐仁自己也曾三進三出富士康。受不了流水線的枯燥乏味，賺些錢就跑路回老家，但最終兜兜轉轉又沒了錢，找不到更好的去處，於是再次進入流水線，是許多工人的生活常態。

在另一條視頻中，唐仁為我們介紹了富士康工人的宿舍，宿舍一共八個人住，裡面的空調只能控制開關，卻無法調整度數，空調外機放在室內，洗澡的時候就像是蒸桑拿。不過他強調，比起做臨時工時的宿舍，這間已經寬敞許多。

更多時候，唐仁只是匯報今天打了幾顆螺絲，工作了幾個小時。“上班10.5小時，打了近900顆螺絲，掙了315塊錢”，“富士康上班18天，發了2900塊錢”是他的視頻標題。單單是計算工資構成也可以是一條視頻：“2021年11月，工時是195個小時，單價是22塊錢一小時，減去體檢費，伙食費，住宿費99塊，2300塊錢底薪加上加班費，派遣公司再補一份工資給我們，最終到手工資4051.65元”。

2023年年初，唐仁跑路回到湖南農村，之後一直沒進廠，而是在家“躺平擺爛”，八個月後，唐仁決定再次回到富士康“回血”，卻被拒之門外——不知為何，他無法在線上面試環節通過人臉驗證。現在，他正在深圳跑外賣。在最新一條視頻裡，他詢問道，“跑22單才收到雨天補貼，是正常的嗎？”

女性卡車司機：在路上，也在鏡頭前

短視頻平台也給占比較低的女性卡車司機提供了為自己發聲的機會。作為一個具有強烈男性氣質的職業，女性在卡車司機中一直占極少數，且更難以獲得向上流動的機會。根據2022年貨車司機從業狀況調查報告，女性卡車司機只占2%。

而在短視頻這個行業，女性卡車司機卻要更占優勢。根據統計，抖音上以貨車司機身份的百萬關注博主中，女司機的比例卻要占到70%。她們有些跑夫妻車，有些和父親或兄弟跑，有些則一個人奔波在路途中，有些以十幾秒的短視頻展示英姿颯爽的駕車瞬間，有些則細緻地記錄上千公里行程的細節。

“莞漂女漢子”陳靜就是其中的佼佼者，這位1988年出生，高中畢業就進工廠打工，之後為了賺錢毅然決然和父親一起跑貨車的女司機，已經在抖音上積累了一百多萬粉絲。

作為一位長途卡車司機，在城市間不斷流動的生活為她的視頻提供了豐富的素材。在視頻中，陳靜展示着自己對卡車和貨運行業的專業知識，也展示着她的敬業和認真。“干長途的第一天，必須給自己定個小目標，不跑完就不睡覺，今天的小目標是八百公里，很容易完成”，她在鏡頭前這樣說道。

就是陳靜的專業和這股子不怕苦不服輸的勁兒贏得了粉絲的讚揚與欽佩。事實上，卡車司機從來不只是有蠻力便能駕馭的工作。駕駛卡車、議價、與人打交道等各方面的技能都缺一不可。而“莞漂女漢子”這個名字，似乎正暗示了陳靜“誰說女子不如男”的決心。

而除了展現專業和堅韌之外，“莞漂女漢子”更是忠實地記錄卡車司機可能遇到的種種問題。

在物流業爆炸發展階段已過以及平台占據主導的大環境之下，運力過剩，車多貨少等新問題逐漸浮現。低廉的運價讓貨車司機的收入在近幾年接連下降。在接受採訪時，陳靜提到，“跑平台的車，十個按揭五個都還不起”。而因為運價低，卡車司機常要熬通宵趕路，缺覺是工作的常態。一次，陳靜因為沒有停車位在停車場睡了兩個小時便被保安叫醒，只能繼續前行，開在下個服務區，她又睡上兩個小時便繼續趕路。

另一方面，如果一個人上路，伙食問題很難解決。因為服務區伙食質量較差，而卡車司機又要不斷趕路，卡車司機或製作簡易飯菜，或以簡單的乾糧和零食為食。這也是許多司機搭夥上路，或者卡嫂跟車的原因。如此，一人開車，一個人還能負責做飯。陳靜分享着她的伙食，將一塊咖喱和一把大米放進電飯煲，就是一頓可口的飯菜了。

當一個人在路上時，陳靜會抱怨開車的枯燥，“有時真是太難熬了”，她說道，而在鏡頭面前自己和自己說話，正是緩解寂寞的方式。

被看見的礦工：謝謝你讓我了解父親的工作環境

“我是一名礦工，我是用洗潔精洗澡的”，這是礦工“煤球球愛生活”的一條視頻內容——肥皂和沐浴露往往無法洗乾淨身上的煤灰，只有去油力強的洗潔精才可以。“球球”出生於山西運城，大學採礦工程專業畢業後成為礦工，已經在一線工作了十一年。

相比起卡車司機和流水線工人，一線礦工中，拍攝短視頻的人不多，球球細緻的影像記錄讓大眾了解到了當下煤礦工人真實的工作狀態。在礦上工作，工人大月要下25個井，小月24個井，一次在井下待9-10個小時。球球拍下井下煤炭的形狀，為粉絲科普幾百米甚至上千米地底下的煤是如何運上來的。他也拍下第一視角乘坐猴車下井的畫面，記錄礦友上井和家人團聚的場景。球球向網友介紹道，現在的井下作業環境和安全性已經提高了許多，礦上也更重視重視防塵管理，塵肺病患者已經有所減少。每次出井時，球球會向網友報平安。

在井下，“球球”和對環境極為敏銳的老鼠成為朋友，稱它們為井下的安全員，看到老鼠正常活動，礦工便知工作環境安全。這些礦井下真實的生產場景，煤礦工人如何吃飯、如何洗澡、在井中又有哪些禁忌，吸引了許多人的好奇，這些直白的畫面遠比官方的文化宣傳來的更有衝擊性。一位父輩曾經作煤礦工人的網友評論道，感謝球球讓我了解了爸爸的工作環境。

難以跨越的壁壘，無法被真正理解的工人

在小紅書發布了十幾個工廠視頻後，十七歲的女生支支積累了一萬多粉絲。在許多同齡人仍在校園讀書的年紀，她已經進入流水線工作。她每日的工廠Vlog內容總是大同小異，在八人間宿舍醒來，刷牙洗臉，早晨空無一人的車間，流水線重複的組裝螺絲的工作，抓緊十分鐘休息時間上廁所喝水……

評論區有許多鼓勵的聲音，也有許多問題和建議，“為什麼不讀書呢”、“小妹妹不要直接進廠做那些不需要技能的工作”、“去當學徒學手藝”。對此，支支則回應道，“很多評論都說要有一技之長，但我不知道到底要去學什麼做什麼喜歡什麼，父母不會答應回去讀書，（可是）沒文化，很多工作都去不了。”

談論起“中國工人”，一個常常被提到的詞彙是“無力感”，工人的自身權益常常得不到保障，為了生計不得不投身於重複枯燥的、缺乏成就感的體力工作中，而因為自身的經濟處境，他們對於未來沒有太多的選擇和自主權。對於工人群體之外的人群來說，這樣的無力感似乎並不被真正理解。

在短視頻平台上，工人們講述那些少有人知的真實生產生活細節，在打破了大眾對於工人刻板認識的壁壘之外，這樣的展演也暴露了不同社會階層之間難以跨越的隔膜。許多人仍然對工人的處境缺乏真正的理解的現狀——為何不提升自己的技能從事更好的工作？為何一次次進入流水線又一遍遍逃離？當我們真正去傾聽工人的聲音，這些問題便很好回答了。

在短視頻平台，外賣騎手實現連結

在《中國卡車司機調查報告No.2》中，研究者認為，智能手機和網絡論壇的興起，讓因為其天南地北的位置而較為原子化的卡車司機產生了“虛擬團結”，“卡友”們產生了越來越強烈的群體認同，網絡論壇之類的“網上公域”則更進一步促成了卡車司機的群體團結。

在抖音快手上，工人們的視頻不僅加深大眾對工人群體的了解與認識，也為從事相同職業的工人提供了交流和連結的空間。

2019年，外賣江湖騎士聯盟成立。到了2021年，聯盟已經在北京地區有16個微信群，有14000餘名成員。聯盟幫助外賣騎手解決各類糾紛，提供生活上的幫助，更在需要時幫忙聯繫法律支援。2021年，聯盟的發起人陳國江被捕，聯盟也隨之解散。

而陳國江另一個不可忽視的身份，正是通過發布短視頻擴大影響力的視頻博主。截至2021年2月，陳國江的抖音和快手賬號粉絲數總和達到十五萬。在視頻中，盟主控訴美團在騎手發生交通事故之後不支付工傷賠償，反而拉黑騎手；商場不准騎手從大門進入，只能從側門電梯上樓，盟主舉起手機和商場理論；平台迫於輿論壓力給消費者提出“延後八分鐘”按鈕，盟主曝光其實只不過是把本來就給騎手的八分鐘在前台顯示給顧客……

中國勞工通訊在中國外賣行業研究報告：政策難追平台侵權速度 官方工會仍陷形式主義當中着重辟出了一章來闡述“盟主”給外賣騎手權益帶來了巨大可能性。陳國江僅憑一人之力而組成的“騎手聯盟”，做到了多少資源及人力充沛的官方工會“不會做、不敢做、不願做”的工作，比如培訓就業、職工組織、協助維權等等。

盟主被捕之後，曾經的外賣江湖騎士聯盟也不復存在，其賬號和視頻也多遭刪除。然而，騎手們在短視頻平台講述工作狀態、交流工作經驗、實現團結的行動仍在繼續。

例如，在一則分享了眾包跑單秘技的視頻中，“外賣小哥小林哥”分享了教眾包騎手日入三百的跑單口訣，“搶近不搶遠，搶店不搶樓，搶樓不搶商”（搶近單不搶遠單，搶一二樓店面單不搶爬樓單，搶爬樓單也不搶寫字樓商務樓的單子），“搶遠等十分鐘，搶遠開最大”（搶了遠單至少等十分鐘看看有沒有順路單，接單權限要開最大，爭取車上能夠掛滿訂單）。這條視頻在抖音獲得了近一萬贊，底下的一千多條評論也全部是騎手們交流跑單經驗的留言。

今年四月，汕尾外賣工人罷工抗議低單價低補貼，美團不回應工人訴求卻調派外地騎手進入汕尾。而只需以“汕尾 騎手”為關鍵詞，在抖音和快手上進行搜索，便可以直接從本地騎手以及支援汕尾的騎手口中了解事件的前因後果。而其他省市地區的騎手也紛紛對此事發表評論，抗議美團的行為，聲援當地騎手。

抖音快手上，天南地北的工人抗議行動

事實上，短視頻平台也為大眾了解各地工人的罷工抗議行動撕開了另一個口子。只要有心，我們隨時可以在快手和抖音上打撈起天南地北，來自不同行業的工人的抗議碎片。這些內容因為有視頻做輔助，衝擊力比以往微博維權來的更強更真實。

2021年，中國勞工通訊曾發表《從集體罷工到個體抗議，外賣騎手有更被大眾理解嗎》一文，其中提到大眾接觸到外賣員的罷工抗議行動，多是因為消費端的變化——消費者發現等待接單時間變長，無人送單，大眾於是猜測外賣騎手罷運。

如今，抖音快手等更加面向工人群體的短視頻平台正在為理解和團結創造新的可能。外賣騎手的不斷發聲，讓消費者更能夠換位思考，理解騎手在平台盤剝之下的反抗行為。而像是2022年底，鄭州富士康因為疫情封控而引發工人抗議，工人與管理層和警方爆發衝突，工人們直接在抖音等平台進行了直播，更是為行動留下了重要的記錄。

許多小型的抗議事件之所以能夠為人所知，也是因為現場的工人們在抖音和快手等平台的第一手記錄。實際上，中國勞工通訊同樣已經開始使用抖音快手來搜集工人集體行動的案例，一方面是將這些案例補充在我們的集體行動地圖中；另一方面我們也會深入追蹤和跟進這些案例，聯繫地方工會請求他們對工人進行協助，並對這些案例在國際產業鏈上的中上游進行企業責任追蹤。

很多時候，即便工人們已經發出聲音，也仍面臨重重阻撓。盟主陳國江在曝光“餓了麼”春節補貼有欺騙嫌疑之後被逮捕；唐仁在拍攝比亞迪工廠之後，被管理層以辭退為威脅要求不許再在視頻中比亞迪的名字；而滴滴女司機在抖音分享被男性乘客毆打的經歷，卻被滴滴的管理層要求刪帖；關於罷工抗議的視頻，更是時刻可能被視頻平台審查刪除。

儘管大多數工人並不能從短視頻拍攝中獲得多少金錢回饋，更要花費本就不多的閒暇時間拍攝剪輯，但工人們仍在繼續分享與訴說着。流水線工人所展現的對自身工作性質的理解，外賣騎手對於外賣平台盤剝的清晰認識和反抗，卡車司機展現出的種種生存困境，都是不曾被主流敘事所重視，更無法被官方所收編的聲音。

拿起手機的剎那，工人們用自己的聲音，向社會講述屬於自己的故事。也許不是每位工人都能夠將打工生活凝練成文字，製作成引人入勝的視頻，獲得大眾的關注與讚賞，但他們同樣有話要說，同樣值得傾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