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中國勞工通訊 寫於 二零二四年

諾德皮具結業後——工會前線忙討薪，上級忙着發文件

2024年09月12日

2024年5月8日，有二十多年歷史的諾德皮具倒閉，工人罷工、廠房停產。工人被欠薪欠社保多日，卻找不到老闆、拿不到工資，只能上百人聚集在工廠外拉橫幅討薪（案例見中國勞工通訊工人集體行動地圖）。中國勞工通訊早前整理了事實報道，詳見《東莞諾德皮具倒閉 工人被拖欠社保和工資》。

諾德皮具廠位於廣東省東莞市沙田鎮，是當地知名的皮革代工廠，曾與知名歐美品牌合作，包括Coach，Burberry，Prada，Tumi，Kate Spade，Tory Burch，Jack Rogers等。據報導，該工廠早在2024年3月已經停產，從高峰期1400餘名工人，到3月時只剩200多名工人。工廠發不出工資，也不給工人按時繳社保，工人投訴到勞動局、工會及勞動仲裁。5月份，罷工工人發布的視頻顯示，曾有身穿“法院”字眼的工作人員進入工廠，也有人提到勞動局有到場處理，要工人核算工資。截止至2024年7月，諾德皮具將皮料及工廠設備進行清倉處理，結業倒閉已成定局。

Credit: Volurol/ ShutterStock 

企業工會代表性存疑 基層工會討薪疲於奔命 

6月25日，中國勞工通訊訪問了諾德皮具所屬的東莞市沙田鎮總工會。談話中，參與諾德事件的沙田鎮工會工作者小郭告訴我們，沙田工會早已知悉諾德工廠欠薪欠社保問題，之前也有跟進個別工人欠薪問題，年初也曾接到諾德工人投訴，他們有當作個案跟進；而廣東省總工會也收到了諾德工人的投訴，並給出了官方批覆。面對詢問工會是否知悉諾德事件時，小郭起初的答覆是，欠薪和欠社保事件都得到“解決了”，因為有人拿了錢出來賠給工人。

小郭表示，在諾德工人罷工後，沙田鎮工會所有部門和領導都有出動到罷工現場協調。按照小郭的個人理解，諾德工人一直有被欠薪，企業可能對工人許下承諾將會發放工資，但到5月8日，企業仍然未能兌現承諾，最終工人忍無可忍罷工。而企業也在5月8日正式發出公告停產。

圖：工人在抖音上傳諾德工廠發出的停產通知。

其實工廠停產前，沙田鎮工會工作者一直在幫諾德工人追討欠薪。小郭說，“我們其實從今年的2月份，都一直在處理他們（工人投訴）。"而在4月份，諾德工人也在線上論壇投訴到廣東省總工會，當時工人指其社保欠繳一年多、工資欠發4個月。當時，省總對諾德工人的批覆是“已交給相關部門跟進處理”。

不得不說，諾德工人的忍受力絕對是非常強的，才能忍受社保欠繳一年，工資欠發四個月。

小郭曾告訴我們，其實社保問題也“已經解決了”。通常我們所以為的“解決”，應該是工廠發還了欠薪、補繳了社保，而工人正常回復工作。但原來，諾德工廠老闆在這次事件中消失了，最終工廠倒閉、清倉。

據小郭說，事件發展到如今，其實是諾德廠房所在地的房東自主拿出了三百萬來墊付工人欠薪，而社保這一塊，工會表示目前是“交由稅務去跟進了”。實際工人拿到多少工資、是否有遣散費、費用是否符合法律規定均未有進一步消息。

當前，房東承擔了欠薪、稅局在追究社保，老闆和工會在事件中的角色似乎不再重要，而工會也似乎認為事情發展到這樣是“解決了”。但，這不是“解決”，而只是有人墊付、有人追討，真正的責任人反而無影無蹤。

CLB調查發現，原來諾德皮具的工會主席胡傳斌既是生產經理，卻也跟諾德工廠共同持有另一家貿易公司。工會主席身兼管理層身份，也是名副其實的生意合伙人，不得不令人懷疑管理層操縱工會，導致工會代表工人的合法性存疑。

小郭對此事表示不知情，認為工會主席肯定“全部通過了政審”。但他也承認，工會主席的審查標準不會涉及是否經理身份、及是否和工廠有生意合作關係。目前，地方工會在查核企業工會主席身份時，只會審查此人的犯罪記錄及核實此人是否為企業法人。

《廣東省企業工會民主選舉實施辦法》第20條規定：

　第二十條　企業出資人（含合伙人）及其近親屬、法人代表、行政負責人不得提名為工會委員會成員候選人。人力資源部門負責人、外籍（含港澳台地區）職工不得提名為工會主席候選人。

企業工會需要在第一線代表工人，從宣傳工人加入工會、到選舉工會委員、到與公司就勞資糾紛展開具體的集體協商……每一步，工會和工人不脫節，工會贏得工人的信任，才能真的代表工人的利益、為工人解決問題。

而在沙田鎮工會，卻發生過令人啼笑皆非卻反映工人對工會最基本的不信任之事——小郭曾說，當自己入廠宣傳工會APP時、被工人“以為我們是詐騙的”。

恰恰是因為最重要的勞資代表都消失了，老闆跑路、企業工會未能履責，導致諾德工人最終也“都走了”。沒有協商、沒有轉機，最終工廠倒閉，工人生計無着。

Credit: FrameChina/ ShutterStock

工會未與其他部門聯繫 未能察覺工廠倒閉跡象 事後介入已回天無力

在企業工會不作為之餘，小郭也承認，沙田工會沒有收到省總工會對諾德案的交代。

小郭也認可，當廣東省總工會發現諾德工人投訴時，其實最應該做的不是“轉交給相關部門跟進”——通常是人社局、稅務局；反而，省總應該把諾德工人的投訴轉達給最前線的工會——東莞市總工會和沙田鎮總工會，並叮囑工會儘快介入代表工人。

4月時，沙田工會還以為諾德工人投訴只是零星個案；4月30日，省總工會批覆收到工人投訴，但沒有轉交沙田工會；11天后，諾德工人只能罷工自救。再到7月，諾德工人已離開，工廠已是清倉處理。

“經過（諾德）這個事情，我們其實現在已經對他們，要求他們村的工聯會那些，都要做一個開展摸查的那些東西的。——沙田鎮總工會小郭”

在通話中，小郭多次非常真誠地檢討工會工作仍有哪些可改善之處。

6月17日，東莞市人社局發出公告，指諾德皮具不按規定整改，被罰款10000元。公告中未提及勞動局具體曾建議如何整改，但可以看到，整改內容涉及工人薪金福利，而且追溯到2024年1月、2月的工資單。看起來，人社部門早在2024年初，也就諾德工人的欠薪欠社保問題，展開了調查和介入。

但在6月份我們和沙田工會小郭談話時，我們發現，原來人社局在今次整次中，和基層工會溝通不足，小郭並不知道人社局曾介入。“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發的這個整改書，他首先要發這個整改書，他要整改嘛；他們如果沒整改，他才可能去處罰。”小郭無法解釋為什麼諾德工廠5月停產後，6月還需要被人社局罰款；他只說，5月19日給了三百萬，應該是解決了。

同樣的，小郭也沒收到省總工會和東莞市工會對諾德案的交待。

就在今年4月19日，我們發現，廣東省總工會剛印發了《關於全面推進工會勞動法律監督“一函兩書”工作的意見》，旨在由工會出面糾正企業的違法用工行為。這份“工作意見”印發後11天，4月30日，諾德皮具工人便找到省總工會求助。當時工人曾獲省總工會書面答覆說“問題已交相關部門跟進處理”，讓工人們耐心等待。

可是，廣東省總工會忙着印發文件，也做了書面答覆，卻沒有做最關鍵的一步——將案件派給沙田鎮工會跟進。由此，工會錯過了一次通過實踐學習和進步的機會。

如果省總工會按自己所發的“工作意見”，給諾德皮具廠發出“一函兩書”的話；如果在省總工會回復諾德工人時，省總也能將這些工人馬上介紹給沙田工會跟進，當地方工會介入後，工人的罷工也許就不會發生。

顯然，從今年2月份開始，到4月份，到5月份，有很多次機會，省工會和市工會都可以多走一步、從工人的投訴個案出發，監察諾德工廠的經營狀況，進而聯繫屬地沙田工會到諾德工廠了解情況、代表工人。

如果任何一個工會能夠早些介入調查，而不是忙於發布文件、攤派指標——想來，就不至於忽視這個曾經輝煌的皮革工廠經營狀況不佳。

當工會發現諾德工人存在大量權益受損的情況，如果工會能夠站出來代表工人的權益，與企業展開協商，或許，企業也能更妥善地面對問題解決問題，不至於老闆跑路、工人離開，工會再介入也無力回天。

工會去工人現場支援的意義大過完成省總工會形式主義的指標

4月19日，廣東省總工會發出的《廣東全面推進工會勞動法律監督“一函兩書”》工作意見當中，設定了未來五年的八大舉措等多項目標。其中，省工會宣布於2024年底將實現“縣級以上總工會勞動法律監督組織全覆蓋…完成縣級以上總工會勞動法律監督員輪訓”；2026年底，實現鄉鎮街道監督組織全覆蓋；而到2028年底，則實現各級工會勞動法律監督組織和監督員全覆蓋。

如小郭這樣的基層工作者，在未來5年都將要為完成這些工作指標而忙忙碌碌。或許將有無窮的統計表格要登記工會名稱和監督員，或許有無數個數字指標要每個月每一年挨個挨個打勾畫圈。

從諾德案，我們還沒看到基層工會能夠依據“一函兩書”而更貼近工人現場。類似一函兩書這樣每年都有指標任務要完成的工作，是會更讓基層工會貼近工人的需求、更能去到工人求助現場，還是——工會不得不為了完成形式主義的工作，反而離工人越來越遠了呢？

2019年，中共中央辦公廳印發《關於解決形式主義突出問題為基層減負的通知》，當中習近平曾強調，要"力戒形式主義、官僚主義"。2024年，二十屆三中全會《決定》提出：“健全為基層減負長效機制。”而中辦、國辦最近也印發《整治形式主義為基層減負若干規定》,要求着力整治“指尖上的形式主義”。就工會而言，基層減負也是相當必要。

假如工會可以利用當前的《工會法》，《勞動法》，《勞動合同法》等高級別法律，直接去到工人現場代表工人的利益，又何須圍繞“一函兩書”大做文章、甚至捨本逐末令基層工會為了完成指標任務而不能去罷工現場？

Credit: dmitriy/ ShutterStock

皮革出口業伴隨全球奢侈品的消費下降面臨危機。不論是企業工會、或是地方各個級別的工會，都需要留意行業最新的動態和。未來可能像停工停產、遷廠、或其他勞資矛盾會不斷出現，唯有及早完善協商制度，方能為工人爭取合理權益。

從此次未能獲得工會幫助與代表的諾德工人，到沙田鎮、東莞市、乃至廣東省大量因企業轉型而影響生計的企業工人，地方工會實應跳出事後介入解決的舊模式，改為事前調查和介入代表工人，與企業展開集體談判。至於諾德工廠，中國勞工通訊建議，地方工會也可以致信諾德工廠供應鏈上的下游品牌，如Coach，Burberry，Prada，Tumi, Kate Spade, Tory Burch, Jack Rogers等，就工廠工會涉嫌被老闆控制、工廠違法欠薪欠繳社保問題，請他們展開盡責調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