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汝諧奇人奇事之蒙受法廣記者胡承偉的不白之冤 畢汝諧 (作家 | ||
送交者: 汝諧畢 2024年12月23日05:49:26 於 [天下論壇] 發送悄悄話 | ||
最近,我看到一篇很好的網文鶴遠:我看見你的面容——追思胡兄承偉開篇曰:胡承偉(1943.12-2024.9.23),老北大法語專業,社科院研究生,曾參與編輯復刊後的『世界文學』(1977-1978 )……離國前為深圳商報記者,1989年末旅居巴黎,為法廣記者,直到退休。說起老胡,各人的感覺很不一樣。有人就覺得他的神色傲然不屑,不討喜。然而此人面硬心軟,知識淵博,遇上投機的能說善談。且經歷十分豐富,與各色人等都能找到話題。得悉胡承偉與世長辭的噩耗,我不禁陷入肅穆的沉思;我與他只是泛泛之交,一共也只見過不足十面,但是他對我懷有極深的芥蒂——九一三之前最黑暗的文革歲月,我與胡承偉的胡姓妻子(以下簡稱她)有過一段非常純潔的異性友誼,我們通信互訴作為時代病的精神苦悶,互借封資修禁書等等;但是,這段友誼曾經引起胡承偉的嚴重懷疑,偏偏他又基於禮儀以及自尊,不肯捅穿這層窗戶紙,讓我無從進行正面解釋;人心人性是非常複雜微妙的,胡承偉的誤解使我既委屈又自豪——胡承偉的妻子是一位嚴肅自重的傳統女性,我敬之如同長姐;而胡承偉竟然認為他的妻子和我有過什麼,客觀上是對我的一種難能可貴的肯定,說明我具有極大的不可抗拒的男性吸引力!於是,我決定寫一篇畢汝諧奇人奇事之蒙受法廣記者胡承偉的不白之冤,道明原委,以告慰胡承偉的在天之靈。希望此文與鶴遠:我看見你的面容——追思胡兄承偉相互襯照,彼此補充,以期呈現一個多側面的真實的胡承偉。 如同畢汝諧絕大多數情人以及要好的女性朋友,我和她也是在公共場合偶然認識的;1970年夏天,命運安排我與她邂逅於西四牛奶點心店。其時,她是北京醫學院待分配學生,剛剛下鄉勞動歸來。文革期間,北京第一等高雅的餐飲去處是莫斯科餐廳、東風市場和平餐廳、新僑飯店餐廳,供應既非俄式也非英法式的不倫不類的西餐;莫斯科餐廳一度改為販賣革命化的大鍋飯中餐,為了配合上山下鄉高潮,還設立專門出售毛巾牙膏肥皂的櫃檯;第二等高雅的餐飲去處是全聚德(供應北京烤鴨)、清真鴻賓樓(供應涮羊肉)等等;第三等高雅的餐飲去處就是牛奶點心店,西單有個掛着毛澤東手書為人民服務招牌的牛奶點心店、西四有個門臉很小的牛奶點心店、東城金魚胡同口上有個寬敞的牛奶點心店,僅此而已。那時候,一罐酸奶兩毛錢、一個奶油筒兩毛九分錢,沒有多少人能經常吃得起——當時一斤白面一毛四分八、一斤大米一毛八分四,絕大多數北京市民每個月有一半主食是八分錢一斤的玉米麵,根本捨不得用能夠買幾斤細糧的錢去吃酸奶點心,因而,經常出入這些場合的男男女女都是衣食無憂之人。讓我把這些數據寫下來供後世的社會學家參考吧。那年月北京食品工業非常落後,酸奶是名副其實的酸奶,每一罐酸奶附贈一小包白糖;我與她就是一邊用小勺子調勻酸奶,一邊高談闊論。畢汝諧的精神世界既封閉又開放;說封閉,畢汝諧常常與身邊的人終日不交一言,形同陌路;說開放,如果碰見投緣的師友則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如今紅遍中國的何祚庥院士,早年是我大姐夫留學蘇聯的好友;文革期間,我第一次見到何祚庥及夫人(小名三毛),便撇開一切客套,與之大談特談恩格斯自然辯證法列寧哲學筆記艾思奇大眾哲學等等;事後,何祚庥夫婦對我大姊夫說:你這個小舅子非常聰明,長得也好,將來可能有出息。我與她一見如故,正如古人所謂白頭如新,傾蓋如故。思想交流就像打球、弈棋一樣,需要水平相當的對手;如我所知,她非常聰明;如她所知,我非常聰明;於是,我與她漫議文學藝術乃至共同洞見人心人性人情,其樂無窮。彼時,我正在做熱昏的文學夢,當文革出現種種翻天覆地的政治衝突和社會矛盾時,20歲的畢汝諧離經叛道地開始反思;且富於活躍的形象思維的能力以及神經質的激情,20歲的畢汝諧企圖通過寫小說(毛澤東有言:利用小說反黨,是一大發明)表達自己的領先於所處時代的超前看法。為了向20歲生日這個重大生日獻禮,我沒黑夜沒白天地寫作中篇小說九級浪;小說女主人公司馬麗是高級民主人士的女兒,與她的家庭背景頗有相似之處,她和司馬麗都喜歡羅曼羅蘭;我把這些生活感受轉化為文學感受,點染使用,寫進了九級浪。室內空寥,靈感翩飛; 懷着對未來人生的憧憬及迷惘,我在九級浪開篇引了羅曼.羅蘭的話:生命是一張弓,那弓弦就是夢想,箭手在何處呢? 羅曼.羅蘭《箭手》1970年深秋,七億中國人抬手動腳必先引用毛主席語錄,而畢汝諧公然以羅曼.羅蘭語錄取代毛主席語錄,其叛逆性由此可見一斑!她給我寫信說:聽說你在寫小說,我甚至有些感動,你能夠保持自己獨立的精神世界,非常不容易;後來,我把這幾句話用在九級浪里,借一個朋友姐姐之口說出來了。我曾對幾個同齡婆子(即北京人所謂髒妞兒)說我在寫小說,而她們的回答讓我非常失望:現在誰還寫作啊,躲都躲不及呢、你費那個腦子幹什麼呀等等;因此我非常珍惜她對我的鼓勵, 空落的心緒,在她那裡得到迴響。畢汝諧對於女性的態度是極其矛盾的,既崇敬又鄙夷;之所以崇敬,是因為畢汝諧的母親是一位高智商的傑出女性,百年清華十二位才女之一;畢汝諧因敬愛母親而延申至敬愛人世間所有出類拔萃的優秀女性,服膺歌德所謂永恆的女性領導我們的神聖信條;之所以鄙夷,是因為畢汝諧又深受中國傳統男尊女卑觀念的毒害,鄙夷人世間最為廣大的平凡女性,篤信佛洛伊德所謂女人的自卑心理源於她們比男人少了一個器官的 男性沙文主義觀點;至於她,則理所當然地屬於前者。我慶幸自己深得其人,可以與她分享創作中篇小說九級浪的美好感受以及艱難辛苦——大白天我也把窗簾拉下來,在檯燈下寫作,因為日光的變化會影響自己的寫作情緒,鈍化遣詞造句的能力(多年以後,我方知道按照規範的學術說法,這是語言自治能力);我還告訴她寫小說耗費精力體力巨大,就像搬家的壯工一樣,我現在每天要吃五頓飯;而且,由於長時間伏案寫作壓迫腸胃,深夜會突如其來地驚醒瀉肚子,為此,我特地在床底下放了一個洗腳盆應急。而她作為準醫生,給我提供了相關的醫學知識;她特意說:由於我不了解你的神經類型,只能泛泛而言。——她是我結交的第一位醫學院女生;此後幾十年,很多醫學院女生絡繹進入我的生活,有些成為我的情人,有些則是無話不談的知心朋友。北京醫學院(詳見畢汝諧奇人奇事之索命情人)、北京第二醫學院、中山醫學院、湘雅醫學院、河北醫科大學、哥倫比亞大學醫學院、愛因斯坦醫學院(詳見畢汝諧奇人奇事之法蘭西深吻)、康奈爾醫學院等等。 1991年春天,一個美好的周末,我和康奈爾醫學院的一位女博士生,在聯合國附近的山王飯店用畢豐盛晚餐,步行返回她的宿舍,共度良宵。事後,我傷感地道:親愛的,你對於我是一個里程碑式的人物——第300名情人!我年紀大了,今生今世,不可能突破400大關了!她沒有任何表情,仿佛我在說夏雨冬雪這樣再普通不過的自然現象。接着,我多嘴多舌地問該女博士生是否願意進入正式的婚戀軌道,她微笑着連連搖頭,我便緘口了。我與她有很多共同語言——她說起受郭沫若女兒之邀去郭沫若府邸見到於立群的情景;她對於立群說當初你們演出抗日話劇如何如何,於立群卻很不好意思,因為在舊社會演員並不是一個社會評價很高的職業;我隨即說出郭沫若洪波曲裡面的相關章節以為佐證。我們還談到卡夫卡的變形記以及西方興起的卡夫卡熱、南斯拉夫的德熱拉斯從副總統淪為階下囚等等話題,而這些都是我與同齡的婆子無法進行平等討論的;當然,在很多問題上,我們的看法不盡一致:我借給她一個蘇聯電影劇本跟着太陽走的人——一個男孩滾動鐵環在地面寫下一句話:我跟着太陽走了,他就這麼跟着太陽走了,從而看到了城市裡成人世界的悲歡離合;我很欣賞這個劇本,她卻認為有好多蒙太奇鏡頭都是形式主義的東西。可以肯定,她的筆友不僅我一個;有一回,她拿出一個空白信封對我說:我在下鄉勞動期間,認識了一個外系的農村生,他非常有頭腦,我想給他寫封信,你能幫我開一個信封嗎,我欣然從命。我們之間最大的意見分歧是關於死亡——我對她說自己不但害怕死亡,而且害怕那些與死亡有關聯的一切事物比如說疾病車禍自然災害等等,文革中習以為常的每一次非正常死亡事件,都令我心驚肉跳;她說:你為什麼那麼怕死啊,我不怕死亡,我覺得我的生命之火已經慢慢熄滅了;甚至不無嚮往地談到郭沫若那個在海軍服役的兒子自殺了。我反詰道:你說話怎麼總是有一種悲涼的味道呢。然而,由於司馬麗的悲劇性格包含陰鬱、偏執的傾向,她的這些話對我不無啟迪。差不多與此同時,我去舅舅家玩也聊起生死話題,舅母對我說你這樣害怕死亡,是因為你年輕,而且太幸福了,像我們經歷了這麼多事情,活到這個年紀就不再害怕死亡了。舅母的話是對的,我現年七十有四,已不再害怕死亡,卻害怕老年痴呆症——害怕像她父親當年那樣。 我第一次拜訪她家堪稱驚心動魄;這是府右街附近的一個四合院,我進了大門直入正廳,只見一位器宇軒昂的老者正襟危坐,他向我投來鷹隼般的銳利目光,充滿敵意地冷冷地問你找誰,我恭謹地說找胡某某,他突然全力揮動雙臂,大聲咆哮滾出去滾出去!我驚呆了,一時不知所措,屋後傳來她的聲音阿姨你快把爸爸請走,一個中年婦女出來了,將老者攙走了,我簡直莫名其妙;她現身了,頭髮濕漉漉的,說這是我爸爸,他一生太曲折了,年輕時在軍閥混戰年間受了很大刺激,現在老了,看見陌生人來家就發脾氣,現在他們每天都去北海公園散步。我問他是做什麼工作的,她說他是國務院參事室的參事,行政九級。——現在我已到了當年她父親的古稀年齡,我的一生不可謂不曲折,同樣受了很大刺激,但是我一點也沒有暴脾氣,面對各種各樣的不愉快甘之如飴。她拿出很多在市面上不可能看到的德文電影畫報,尺度很大,我問是西德的嗎,她說是東德的,我嚇了一跳:如果東德都這麼開放的話,那西德要開放成什麼樣子啊。她說她弟弟也在寫小說,小說里那些虛構的人物,都是開着小汽車過着富貴生活的少爺小姐。她說中國人活得太沉重太壓抑了,馬克思60多歲的時候,看到歪倒的籬笆,還能跑過去一躍而過,這在中國老年人是不可想像的。我手上有一本從周揚家書庫里偷來的內部書,蘇聯作家田德里亞科夫的小說集,裡面有一句話反覆出現歲月飛逝而幸福渺茫,我感觸很深,把它抄在日記上,還寫信告訴她了。入冬以後天氣寒冷,我在取暖的蜂窩煤爐上煨着牛肉蘿蔔湯,埋頭寫作,間或瞥一眼在湯鍋里載浮載沉的牛肉塊蘿蔔丁,文思流暢,肉香漫溢,心裡滿盈着精神生活與物質食糧齊備的幸福感(同齡人被一刀切發配窮鄉僻壤,我卻是漏網之魚!),卻也進一步加深了對於未知死亡的恐懼。是的,對生命的眷戀愈深,對死亡的恐懼愈烈! 我對各種痛苦高度敏感,常存自虐之心,因而非常樂於與她分享隨時隨地湧現的豐富細膩、複雜矛盾的人生感受,筆落墨灑,何其快哉!我與她都熟知青年羅曼·羅蘭與梅森堡夫人建立真摯友誼的文壇掌故;青年羅曼·羅蘭與梅森堡夫人不斷交流思想以及對人生、藝術的感受,感情深厚而又清純美好。而這正是我與她共同追求的精神境界。畢汝諧對於女性世界的需求是全面的、多層次的,既有誠摯高潔的形而上的精神要求,也有貪得無厭的形而下的生理欲望,二者缺一不可,無法偏廢。但是,畢汝諧與她的交往一言以蔽之:思無邪。我們自始至終默契地迴避兩大禁忌話題:政局和男女,如避水火。 我內心深處有一扇至關重要的大門,始終沒有向她敞開——文化革命的荒謬性,集中體現在其徹底違背了原本被當局奉若圭皋的馬克思列寧主義。彼時,我囫圇吞棗地學習馬克思的名著《哲學的貧困》,借鑑馬克思關於自在階級和自為階級這兩個概念的論述,我照貓畫虎、舉一反三地發明了自在畢汝諧和自為畢汝諧這兩個概念;普列漢諾夫那篇關於個人在歷史上的作用的著名文章,肯定了個人在歷史上的積極作用,給我很大鼓舞,我幼稚而狂熱地堅信自在畢汝諧對文化革命的局部、表面的牢騷和不滿,已經脫離感性階段,天將降大任於自為畢汝諧,準確洞悉歷史發展規律!自為畢汝諧挺身而出,石破天驚地發出文化大革命不好的勇敢呼聲!猶如皇帝的新衣里的小孩子,一句大實話戳破一個政治神話!20歲的畢汝諧綿里藏針地借小說主人公陸子之口道:我們爭論否定之否定定律是否正確,據此,某些歷史現象會不會一再出現;這是一個政治預言:文革否定了十七年,未來中國否定文革而形成否定之否定;未來中國具備十七年的主要特徵,卻是十七年的更高級的階段!今日中國政局之發展,證明畢汝諧的超前預言完全正確!這些憂國憂民的政治考量以及作為文人積習的拍婆子等等放蕩行為(瞿秋白講話:一成文人,便無足觀),我對她隻字不提。只不過有一回,我內心充滿優越感,豪邁地用北京土話說:我現在寫的這個小說,將震花了全北京!而她不以為然——不相信我有如此優異的文學才能。文革年間何祚庥院士夫婦對畢汝諧的評語——非常聰明,長得也好,將來可能有出息;時間已經去除了可能二字,畢汝諧確有出息!在1970年這個暗無天日的文革年頭,歷史老人妙手遴選了20歲的畢汝諧;歷史老人遣命20歲的畢汝諧說出沒有人敢於說出的話,寫出沒有人敢於寫出的小說;20歲的畢汝諧是站在馬克思普列漢諾夫這兩位巨人肩頭的天選之人,登高望遠,冠絕當世!1970年深秋,20歲的文學青年畢汝諧在政治上的遠見卓識,超越當時全中國所有第一流的大政治家——1970年深秋,毛澤東執迷於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烏托邦理論,至死不悟;1970年深秋,林彪的真實的政治理念,至今不為世人所知;1970年深秋,周恩來以妾婦之道迎奉毛澤東,唯唯諾諾;1970年深秋,鄧小平流放江西南昌,龍困淺水,無暇慮及未來中國的政治遠景;1970年深秋,蔣介石執迷於反攻大陸的夢囈,至死不悟。在九級浪里,20歲的畢汝諧鼓吹性自由,堅決反對披着革命外衣的中世紀禁欲主義;恰恰與同時期西方流行的性解放運動暗暗合拍。小時候,每當寒假暑假,承蒙左恭副館長特別關照,我常常溜進北京圖書館書庫,翻看那些不公開借閱的大毒草;我覺得郁達夫早期的性變態小說掛連貧弱中國的時代背景,比張資平的三角戀愛小說深刻得多,因而九級浪里的性活動也掛連文革亂世的時代背景。有一次在王府井,我與她和胡承偉不期而遇,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胡承偉;她這樣為我們雙方介紹——這是我愛人胡承偉/這是借我書看的那個小孩兒畢汝諧;我與胡承偉鄭重其事地握了手,沒有聊幾句就分手了。事後她對我說胡承偉對你的印象好極了,他說想不到文化革命以後還有這麼純良的男孩子啊。我心裡暗暗好笑:畢汝諧這張純良臉糊弄了無數男女老少,豈多胡承偉一個!我覺得她不似成熟的少婦而像是清麗脫俗的未婚女,便不無遺憾地問她怎麼這麼早就結婚了,她淡淡地說等待分配期間反正也沒事情做就結婚了,並沒有表現出歡欣喜悅的樣子。關於胡承偉,她是這麼說的:這個人非常聰明,記憶力也非常好,他將來能夠當個很好的教授;比如這一次胡承偉從某某火車站坐火車回北京,隨口就告訴我他途中幾點幾分到哪個地方、幾點幾分到哪個地方,與列車時刻表上的時間一點不差,而他並沒有刻意去記這些事情。她曾經神思飄忽地喃喃說:我常常想起在師大女附中的那些時光,多麼美,多麼好啊。我卻敏感地覺得,這並非僅僅是對文革前社會環境的深深懷念,也是對她本人未婚狀態的深深懷念。得知她是已婚者,我下意識地與她漸漸疏遠,自然而然地斷了聯繫。轉眼到了1975年,1975年是一個非常特殊的文革年頭,1974年底,毛澤東發出軟性指示:文化革命八年了,以安定團結為好。鄧小平東山再起,巧妙利用毛澤東的一系列最高指示,採取調和主義手段,壓制了江青集團的猖狂勢頭;整體政治形勢明顯有所緩和,許多失去聯繫的老朋友也開始走動起來。我想起我還有書在她那裡,她也有書在我這裡,就給她寫了封信,希望把雙方的書調換回來;很快收到她的回信,她說他們家已經搬到西便門國務院宿舍了,邀請我去她家參加春節的聚會(那年頭還沒有派對這個說法)。西便門國務院宿舍是我非常熟悉的地方,我認識的幹部子弟諸如徐邁進的兒子等等、民主人士子弟諸如李濟深的女兒等等,都住在這裡。作為九級浪作者兼北京頭號拍婆子大師,我在西便門國務院宿舍毀譽參半。我帶着所謂女朋友(詳見畢汝諧奇人奇事之齷齪女人)去了她的新家;幾十個年輕人齊聚一堂,一邊說着拜年吉利話,一邊發泄對文化革命的種種微詞,牢騷話滿天飛。有個穿着瘦褲腿(這在當時就算是奇裝異服了)的小伙子公然散布從敵台美國之音里聽到的國際新聞,當時,偷聽敵台是要坐牢的!這種親切的氛圍讓我想起抗戰初期的所謂低調俱樂部,還想起北京人的歇後語:大年初一吃餃子————沒外人。滿堂都是自己人,沒有一個告密者。大家隨意分吃糖果,猜着自己編造的謎語;至今我還記得有個亦莊亦諧的謎語:李德倫上火車,打一外國歌劇名——李德倫是個大胖子,自然要卡在門上了,卡門!她引我們進入一個小房間,我與她暢談今昔,海闊天空;我的那個所謂女朋友被晾在一旁,形同擺設。胡承偉時進時出;他發牢騷說自己在基層單位中學裡面講授儒法鬥爭史,完全脫離本專業,很羨慕他的個別同學被派往南美秘魯去學習當地土話。看着我,胡承偉慢條斯理地說:畢汝諧,你在北京還算是一個人物呢。我苦笑道:這樣的人物還是以不是為好;這是我掏心窩子的話,那個時候,官方掃蕩地下文學的風聲一陣緊似一陣,一夕數驚!————畢汝諧畢竟是畢汝諧;後來當局追問畢汝諧創作九級浪的動機是什麼,畢汝諧一臉天真無邪,假痴假呆地滿嘴跑火車,以求金蟬脫殼:1970年是列寧誕生100周年,也年是貝多芬誕生200周年,由於列寧非常喜歡貝多芬,我想紀念貝多芬和他的九部交響樂,就稀里糊塗地寫了這麼一部小說;這番話弄得對方哭笑不得。胡承偉說:西方曾經把1957年中國那些右派作家劉賓雁王蒙等人的作品,諸如本報內部消息、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等等匯編成書,書名為苦果。也許有一天,九級浪也能在海外出版呢。我只是一味苦笑。—— 不才畢汝諧,20歲創作中篇小說九級浪,作為文革批判現實主義第一人進入至少四種史書:一,百年中國文學總系;二,中國心靈史;三,中國知青文學史;四,文化大革命的地下文學。1999年,在老舍之子、中國現代文學館館長舒乙的張羅下,九級浪殘手稿作為文物收藏於中國現代文學館。2017年,文革地下文學著名小說九級浪,發表於復旦大學“史料與闡釋”(陳思和王德威主編)總第5集。童養媳“九級浪”終於風光出閣了! 四十七載,漫漫長路!國家不幸詩家幸;文革時除了浩然,全體中國作家噤聲,從而出現巨大的文學真空;文革大災難把畢汝諧這個20歲的文學青年一舉送進了中國文學史。哦,20歲、20歲、20歲!多麼年輕————多麼美,多麼好!她說:我弟弟對我說,畢汝諧寫了九級浪;還說了很多關於畢汝諧的傳聞;我說北京一定有兩個畢汝諧,我認識的那個畢汝諧是很老實的。我慚笑道:北京有了一個畢汝諧已經太多,豈能有二?!她不指名地批評我說:有些人的生活太隨便了。我不吱聲,也就馬虎過去了。她說的是標準的國語,而胡承偉雖然是上海人,卻時不時夾雜着若干北京胡同里的土話,例如炊撥兒(小角色)呀、文革真憋出幾個人才呀;語調輕滑,含有一絲絲可以辨認的痞腔,帶出了來自尋常門戶的小家子氣,明顯與她的那種大家閨秀的高雅氣質相違。當她弟弟說畢汝諧要走了的時候,畢汝諧這個名字立刻產生不良反應,那些正在交談、笑鬧的人突兀地停了下來,大客廳里出現了咄咄逼人的靜默,驚訝的、好奇的、恐懼的眼光投向我,就像觀看某種具有危險性的奇異怪獸一樣,我無從躲閃;所幸我對此早已習以為常,天生我材我貌必有用的高度自信,使得我自成一種氣場,這種氣場相當強大,乃至在居心叵測的眾人面前仿佛天地正氣,足能震懾之!我若無其事地帶着那個所謂女朋友從這些交叉的目光中坦然穿過,我當然清楚我們走後這裡將議論紛紛,妖言並謠言四起!我才不在乎呢,我行我素————看吧,笑罵吧,全北京只有一個畢汝諧,而唯一畢汝諧今日到此一游!打倒四人幫不久,有一天晚上,我騎車經過北海公園正門,看見胡承偉一個人孤零零在車站上,我見到胡承偉非常高興,因為現在我已經不必因九級浪而躲躲閃閃,完全可以正大光明地亮出這一身份,顧盼自豪;哦,白丁畢汝諧變成九級浪的作者畢汝諧——鳥槍換炮!我熱情地招呼胡承偉;他先是假裝忘記我了,繼而則用一種充滿敵意暨醋意的眼光盯視着我,而這種不友好的情敵式的眼光是我無比熟悉的,顯然這是由於西便門國務院宿舍里那些真真假假的謠言暨妖言作祟。我真誠坦然地對胡承偉說四人幫完蛋了,咱們找個地方喝一杯吧。那年月北京的餐飲業非常落後,我們去了東四的一個尚未打烊的國營飯館;我買了啤酒、冷盤、餛飩。三杯啤酒下肚以後,胡承偉終於還是耐不住了,訕訕地問我:畢汝諧,關於你在生活上的傳聞很熱鬧呀。畢汝諧畢竟是畢汝諧,我非常藝術亦非常狡猾地回答:社會輿論有如哈哈鏡,任何人面對都會變形!他被噎得不言語了,而狐疑的目光依舊。社會大眾早已形成了一種思維習慣,根據事物的名稱來評論事物,而不是根據事物本身的性質來評論事物;殊不知畢汝諧就像希臘神話中的雅努斯(Janus),有着完全不同的兩張臉;雅努斯是羅馬人的門神,也是羅馬人的保護神。傳說中,雅努斯有兩張面孔,一張向前,一在腦後;一張看着過去,一張看着未來。是的,並非北京有兩個畢汝諧,而是畢汝諧有着截然不同的兩張臉,一為純良,一為淫狎,相輔相成,並行不悖。單單看到其中一面就對畢汝諧遽下結論,系形而上學猖獗,片面性(毛澤東語)。為了證明自己心裡沒鬼——北京人講話:心裡沒病,不怕吃冷年糕!我雙管齊下,一方面徹底斷絕與她的任何一種往來,另一方面則是不動聲色地繼續主動接近老胡,以此證明自己襟懷坦白,兼且享受他那種隱隱然不便明言的醋意暨敵意。文人相輕;胡承偉對我的評價是“文筆差點”,我忍俊不禁;畢汝諧平生三不怕——一是不怕別人說我外貌丑,二是不怕別人說我文筆差,三是不怕別人說我沒才華。那時,胡承偉在地處什剎海的文化部藝術研究院上班;與他同一個辦公室有位白髮蒼蒼的乾癟老頭,報出姓名鄭雪來,我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驚叫,我從小酷愛鄭雪來的翻譯作品,電影詩海之歌的某些精彩段落我甚至能夠熟讀成誦。鄭雪來聽說我就是手抄本小說九級浪的作者時,讚賞地說:高爾基寫過母親,海默也寫過母親;愛倫堡寫過九級浪,你也寫過九級浪,很好很好。這番話竟然把我與外國大家並列,令我受寵若驚。——鄭雪來才華橫溢的作品我幾乎拜讀了一輩子,帶着紅領巾的時候受益匪淺,兩鬢花白的時候同樣受益匪淺,鄭雪來的作品啟蒙幼童,造益老翁;對比之下,胡承偉的文章不提也罷。我在文化部發行的外國文學叢書裡看到胡承偉的一篇關於莫里哀的論文;心平氣和地閱讀這篇文章,觀點平平,論據平平,文筆平平,處處平平,通篇缺乏學術靈氣,更不必說連珠綴玉的神來之筆!在新中國戲劇界,拜太上皇蘇聯專家所賜,莫里哀是一個非常幸運的法國戲劇家,他的作品不但是建國初期戲劇學院的經典教材,而且在蘇聯專家的耳提面命下,被反覆搬上新中國的話劇舞台,比如偽君子(實驗話劇院)、慳吝人(北京人藝)等等;甚至,時間已經到了1963年,毛澤東已經大聲疾呼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很多大洋古的劇目已經被江青掃出首都舞台的時候,北京兒童藝術劇院還隆重推出與少年兒童題材風馬牛不相及的莫里哀的喜劇太太學堂(男主人公害怕戴綠帽子而鬧出種種笑話),為了方便不喜歡熬夜的少年兒童觀看,特地安排了星期天下午2點的專場,我就是去看這一專場的。那時我年紀雖小,卻也感到這裡的太太學堂與不遠處青年藝術劇院演出的話劇保爾柯察金形同兩個世界。很遺憾,胡承偉的文章依舊沿循蘇聯專家及其徒子徒孫對於莫里哀的陳陳相因的陋見,沒有逾越雷池一步,絲毫沒有十一屆三中全會帶來的思想解放的新氣象;因此,我判斷胡承偉的思想深度以及學術能力平平,可以當個平凡作家平凡編輯平凡記者平凡教授,但是很難達到自立一家言的不平凡的高度。至於胡承偉的文筆,只能說是普通翻譯工作者的一般文筆;我們知道,100多年前,那些翻譯界的開山鼻祖們,都是文言文根底深厚的老學究,單說把湯姆叔叔的小屋譯成黑奴籲天錄,便可見一斑。此後的翻譯家一代不如一代,漸次失去文言文功底深厚這一良好傳統,而到了胡承偉這一茬,翻譯家基本上沒看過多少線裝書、背不出多少古文古詩詞了。窺一斑而知全豹;胡承偉當然是聰明人是人才,然而在知識界,這樣的聰明人這樣的人才車載斗量,不可勝數。我擔心自己是由於與胡承偉的隱秘齟齬而帶上有色眼鏡,下意識地貶低他,然再三再四反覆斟酌後,確信我的看法是客觀公正的;幾十年過去了,時間證明了一切。胡承偉也曾對我耍弄吃醋丈夫的小聰明——北京人講話:抖機靈;有好幾次,他在八竿子打不着的話題里,突如其來地插進她的名字及其最新動向,並且緊張地觀察我的反應,而我表現得對此毫無興趣,不接話茬。我的真誠而別有用心的努力終於打動了胡承偉,他的眼光不再含有敵意暨醋意,而是趨於正常了;於是我見好就收,溜之乎也。此後幾十年,我再沒見過她和胡承偉。網文鶴遠:我看見你的面容——追思胡兄承偉片斷:記得他說到自己分開多年的妻子也姓胡。不過,他真正談起個人的私生活卻異常省略;一次老胡叫我去他家吃飯,跟我詳細談起了“私事”。原來他與國內的妻子分居多年,對方並不肯離異,且跟他喜歡的小妹關係熱絡。妹妹勸他,和好吧,嫂子是好人,多年來一直念叨着你的好處。你退休了,一把年紀,身邊也好有個人照顧。抵不過妹妹反覆勸,答應試試,請來巴黎一起住了幾個月。告我:“我們是徹底不行了,沒有一點感覺,大家都不要再幻想了”。竊以為,粗粗劃分一下,胡承偉是現實主義者,而她是浪漫主義者,因而婚姻生活難以至美至善。毫無疑問,他們夫妻倆並不是很親昵,首先,他們稱呼對方都是用全名,都不肯省略 last name;而且,如果一個新娘子對自己萍水相逢的筆友傾訴自己生命之火漸漸熄滅,可見這個愛情這個婚姻從一開始就並未使她感到幸福陶醉;而後來我面對胡承偉時,同樣也有不舒服的感覺,當辦公室聊天傳播文藝界那些桃色八卦的時候,胡承偉表現出特別的興趣,頻頻追問其中的若干生理細節,我堅信這是一種性壓抑的曲折的表現,然而我不允許自己就此深想下去,因為那既是對她的不敬,也會令自己感到悵然。畢汝諧之心,何其複雜微妙!很明顯,胡承偉不善於取悅女性,並不諳熟風流解數;胡承偉是一個好男人,她是一個好女人,但是好男人與好女人並不一定能成為好夫妻。——52歲那年,我終於因覓死覓活的愛情走入婚姻雷區,又於八年以後重歸單身,我因此進一步懂得,那些表面上看來條件相稱、感情融洽的婚姻,偏偏就是因為有些細微的精神需求不合拍而最終擱淺。 網文鶴遠:我看見你的面容——追思胡兄承偉片斷:他的文筆,功底,人生的經歷,收藏多年的資料,加之國內文化界有那麼多老朋友,在我看來,只需他努力寫出就好。豈知他苦笑一下:“和以前設想的並不一樣,願意為我出版這類書的很少。”我又說即便你寫些隨筆都很有價值,要緊的是你寫出來,讓人看到東西。記得僅僅幾個月前,他還叮囑我:“要時時打電話督促我,催我把這件事做完。一定啊。”我仍然鼓勵他,無論如何,要寫下去,不寫別的,光寫他本人的人生經歷就是一部有意思的大書,他不光有經歷,還有文筆,天下山河,見過無數,而且有自己獨特的發現和獨一無二的感受,值得寫。我隱隱感覺,老兄對此已遠不如從前所叮囑於我的那樣看重。可我想,只要讀書、寫作,老兄就不會沉落。 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奇蹟,也是一個未解之謎。出國前,我曾經採訪醫學界前輩吳英愷院士,深度交談,言及此事;
吳老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以我們國家的醫學水平,你這種情況,不落下後遺症,一萬個人也沒有一例。”
不幸患腦膜炎的小兒,早早死了算是福氣,活下來就是活受罪:腦癱、中風、腦積水、煩躁好哭、
精神呆滯、痴呆、視力模糊等等後遺症,並且會並發嚴重的神經功能損害,隨時存在死亡的風險。
患腦膜炎的小兒,有父母拖累父母,父母走後拖累社會;總而言之,白活一世!
中國有個變性舞蹈家金星,他的情況與畢汝諧何其相似乃爾!金星兩歲的時候得腦膜炎,高燒不止;金星的母親決心放棄他了,把他扔在東北的冷炕上等死。金星命不該絕,不僅迅速痊癒,而且沒有落下任何後遺症。
上帝賜給我和金星醫學奇蹟,而我和金星回報上帝性的奇蹟——倒行逆施,肆無忌憚!
1986年世界盃,馬拉多納以上帝之手自我解嘲;而我和金星卻是實實在在承蒙
上帝之手摩頂,化腐朽為神奇;未死未殘,成為舉世罕見的絕版之人!
我以寫作、 金星 以舞蹈反抗世俗社會,從這個意義上說,我與 金星 是同病相憐、沒有血緣關係的同胞兄弟!
2006年6月,畢汝諧接受紐約中國廣播網採訪時說:作家是什麼?詞典說作家是從事文學創作的人;畢汝諧給作家下的定義是:作家是民族的烏龜背,作家是大眾的老寒腿。作家理應是先知先覺!
畢汝諧是民族的烏龜背、大眾的老寒腿,庶幾無愧。 畢汝諧的幸與不幸,皆源於其具有神秘主義的特異功能。 如您所知,年輕時我恐懼死亡; 如您所不知,老年的我恐懼無法破解畢汝諧之謎,老年的這種恐懼較之年輕時的那種恐懼更深更甚。 當年您是我的一位冰雪聰明的知音,期盼今生今世您能夠以更多嘉言雋語教我。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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