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趙曉
2025年春,美國財政部長斯科特·貝森特(Scott Bessent)連續在兩個重要場合發表主旨演講——一場在國際金融研究所(Institute of International Finance),一場在米爾肯研究院全球會議(Milken Institute Global Conference)。這兩場講話,一內一外,既重塑全球治理的宏圖,也勾勒川普2.0的內政藍圖,合起來構成了當下美國試圖打造的“新版全球經貿秩序”的宣告。
與4月22日萬斯印度演講異曲同工,貝森特清晰傳遞出這樣一個信息:川普時代的美國,不是要退出世界,而是要以更強主導力重返舞台中心;不是要壓縮全球化,而是要重構全球規則。
一、“IMF與世行必須回歸初心”:全球秩序的再平衡
在國際金融研究所的講話中,貝森特回溯了布雷頓森林體系(Bretton Woods System)的創立初衷——通過IMF(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與世行(世界銀行),協調全球經濟政策,恢復與維持平衡。
然而,貝森特批評如今這兩大機構都在“議題漂移”中迷失方向:過多聚焦氣候變化、性別與社會議題,而非其核心——國際收支失衡、匯率穩定、主權債務問題。
貝森特直言不諱地指出:
“IMF必須重新成為一個敢於講真話(truth-teller)的機構,特別是面對那些扭曲全球經濟的國家,不能保持沉默。”
貝森特點名批評中國,指出其經濟結構早已嚴重失衡,卻仍將自身問題外溢全球,破壞國際金融與貿易秩序。他說:
“中國的當前經濟模式實質上是通過出口轉嫁自身的經濟難題……不僅對本國構成傷害,對整個世界也構成風險。中國必須改變,而中國自己也知道這一點,全世界都知道這一點。”
他進一步批評,中國模式依賴壓低工資、行政手段維持匯率低位、長期積累貿易順差,卻不承擔相應的全球責任。貝森特質疑:為何IMF在面對這樣一個扭曲全球失衡根源的國家時,反而選擇保持沉默?
貝森特明確提出,IMF必須“敢於講真話(truth-teller)”,而不是“粉飾現實、維持現狀(maintaining the status quo)”。他點出IMF 2024年發布的《外部部門報告》(External Sector Report)標題居然是《失衡正在消退(Disbalances Are Dissipating)》,這在他看來是“盲目樂觀”,甚至是一種失職。
在貝森特看來,IMF已經不是一個道德中立的學術研究機構,而是一個應當維護全球規則、對制度異質國家進行矯正性干預的戰略工具。
他主張:
1. 對中國等長期貿易順差國家,應在年度報告中予以點名批評;
2. 重新激活改革附加條件貸款(conditionality lending)機制,把制度改革、政策透明、外匯機制等作為獲得IMF貸款的前提;
3. 要求IMF在匯率操控與資本賬戶開放方面,制定更具體的監督指標與問責機制。
這一系列主張,顯然不僅是技術上的“治理改進”,而是戰略性“制度對沖”:在無法直接改變中國制度結構的情況下,通過IMF這種規則工具,對中國模式進行國際性的矯正與隔離。
很顯然,貝森特的講話將“全球失衡”問題由經濟技術議題轉向制度與責任議題,意在發出明確信號——中國若想繼續在國際金融體系中發揮作用,必須“接受規範”,而不是“借規則之名,行制度之利”。這是一次赤裸裸的“規則歸化攻勢”。
貝森特還強調:任何曾為俄羅斯戰爭機器提供支持的機構,“一律無權參與烏克蘭重建採購”。
貝森特的發言是赤裸裸的權力主張,也是赤裸裸的規則再定義。
二、“我們要收割,你們可以一起來”:川普經濟藍圖最新描述
而在米爾肯會議上,貝森特則以企業家口吻向全球資本發出號召:“我們已經清理了土壤、播下了種子、施好了肥,現在是時候收割了——你們要不要一起來?”
這背後是川普政府三大支柱政策的協同作用:
• 關稅:保護製造業與供應鏈,重塑貿易平衡;
• 減稅:激勵研發、投資、設備購置與新建工廠;
• 放鬆監管:通過審批改革(permitting reform),把大型項目的審批時間從數年壓縮到數月。
支撐這一切的是川普的能源主導戰略(energy dominance agenda)——在天然氣、核能、儲能型可再生能源等領域“應投盡投”,為工業回流提供能源底座。
貝森特以沃倫·巴菲特(Warren Buffett)的那句名言結尾:
“Never bet against America(永遠不要押注美國失敗)。”
他強調,美國經濟是反脆弱的(antifragile),每一次危機後都能重建,並變得更強。
在我看來,貝森特這番話不僅是對投資人的邀請,更是對全球盟友的提醒——別賭他國贏,別賭美國衰。美國正以更堅實的產業基礎、更明確的資本政策,重新主導全球資本的去向與制度走向。
三、從“去全球化”到“再設計全球化”:新經貿秩序的輪廓
貝森特的兩場講話,繪出了一張清晰的新秩序圖景:
• IMF與世行:收縮議題、回歸宏觀、強化問責,向“東大”亮劍;
• 關稅與供應鏈:擺脫對中國製造與補貼資本的依賴;
• 能源與審批改革:構築美國再工業化的“硬地基”;
• 資本吸引機制:打造“全球資本之家(home of global capital)”,歡迎“友岸投資(friend-shoring)”與“價值同盟”。
這不是傳統意義的“去全球化”,而是一場“再設計全球化”——美國不再默認全球市場按自由競爭運行,而是明確誰能進場、用什麼規則、與誰結盟。
四、布雷頓森林體系的“回爐再造”
要徹底理解貝森特,需要回顧過往。因為這一切,其實早有歷史原型。1944年,二戰尚未結束,美國已召集盟友,在布雷頓森林會議(Bretton Woods Conference)上設計了戰後世界秩序:
• 美元錨定黃金,成為全球儲備貨幣;
• IMF與世行為發展中國家提供融資穩定器;
• GATT(後來的WTO)推動全球貿易自由化。
這套體系的潛台詞是:制度趨同 + 市場開放 = 可控全球化。
然而,進入21世紀,這一邏輯遭遇破裂。其中特別是中國自2001年加入WTO後,並未如美國所預期從自由貿易轉向價值認同與“制度趨同”,反而以“中國特色”異質經濟模式融入並主導了全球價值鏈。貝森特人所詬病的包括:
• 補貼導向產業擴張;
• 匯率操控拉低出口成本;
• 利用規則但不認同規則,在國際機構內“合約占位”,卻不參與規範共識。
貝森特的話,正是在這一制度錯位背景下的回擊:
“幾十年來,美國誤以為他國會自動推動全球平衡。但現實是,他們掏空了我們的製造業,破壞了供應鏈,甚至威脅國家安全。”
這當然不僅是憤怒的抱怨,也是制度重構的起手式。所以,貝森特的講話,就是“美國版重建布雷頓森林體系”的動員令:清洗漂移、收攏使命,打造一個以規則為工具、以盟友為邊界、以發展為導向的美式新秩序。
五、制度 vs. 利益:全球化進入“混合時代”
貝森特講話不僅配合川普經濟政策,更揭示出制度對抗背後的戰略底色:
• IMF/世行將逐步陣營化,優待“規則一致國家”;
• 資本流向開始政治化,近岸、友岸(friend-shoring)、去風險(de-risking)等將成為常規;
• 發展中國家被二分:制度相容者受援,制度異質者“畢業”或被邊緣;
• 全球化進入“混合秩序”,規則不再一體化,而是“制度島嶼”之間的摩擦與協同。
結語:川普主義的“制度升級”
貝森特特別強調“美國優先”不等於“美國獨行”,所以川普主義並非“孤立主義”。他所描繪的也並不是“美國第一”的反全球主義的版本,而是川普主義的“全球化制度升級版”:
• 不是簡單退出,而是通過規則優先重新進入;
• 不是打碎舊秩序,而是用新制度重構新秩序;
• 不是單純遏制中國,而是要制度性孤立“中國模式”。
這正是貝森特反覆強調的:
“美國優先,並非退出,也非獨行,而是領導。”
如此看來,布雷頓森林體系並未結束。制度之爭引領的全球化新潮,才是未來全球化的真正主戰場。美國現在做的,是要讓世界重新回到它設計的牌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