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葛

　　時間是1984年。全世界的民族社會主義陣營的國家都在慶祝一個偉大的節日－－偉大領袖希特勒元首的95歲的生日。數不清的獻詞、獻詩、鮮花和歌曲。各國主要報紙上都在頭版刊登出高齡的希特勒雪白頭髮雪白小鬍子、面容和藹慈祥地與一群天真爛漫的少年兒童們合影的大幅彩色照片……

　　以上的場景，是我多年前讀過的一部英國的歷史幻想小說的開場。（不過也許是一部美國小說，時間太久，我只能依稀記得主要的ｉｄｅａ。）

　　這部小說假定，二戰期間，美國的孤立主義成為壓倒性的政治主流，使美國沒有捲入世界大戰；同時又假定，希特勒採取了正確的戰略，避免了兩線作戰，全力打垮了斯大林政權。二戰的結果因此被改寫，硝煙落定，納粹主義－－民族社會主義征服了全歐洲、北非和原蘇聯在亞洲的領土。受到轟轟烈烈的國際納粹主義運動的巨大影響和激勵，亞非拉的許多國家也紛紛發生納粹革命，加入並壯大了一個世界範圍的民族社會主義國家陣營。

　　戰後也發生了持續了半個多世紀之久的冷戰。 只不過這一次冷戰的雙方，換成了以德國為首的民族社會主義國家陣營ｖｓ以美國為首的自由民主世界。

　　回到小說開場。 1984年。 在全國上下瀰漫的節日般的喜慶祥和的氣氛里，有一位德國國防軍的軍官，納粹黨的青年黨員，年齡－－我拿網友們熟悉的網人做個比喻， 使大家能有點親切感－－他的年齡大致與方舟子、 鄭玄、定遠艦、觀眾等著名網人的年齡相仿，朝氣蓬勃，英姿勃發，這位年輕的德國軍官由於工作的關係，在整理黨史檔案的時候，卻突然發現了一個令他震驚至極的秘密：德國政府曾在40年代有計劃、有目的地屠殺過數百萬的猶太人！

　　作為一個生在新德國、長在萬字旗下，在和平歲月里上學、踢足球、參加夏令營、參軍、入黨、初戀……的年輕人，作為一個有着高度榮譽感的德國軍人，他的第一個反應是：不信！不過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他還是利用工作便利，偷偷地在積滿灰塵蛛網的檔案堆里繼續索幽探隱，那些日子，他一天天在靈魂的顫抖和尖銳的內心衝突中度過，終於有一天，在事實和良知面前，他受黨多年教育形成的信念體系訇然崩塌了。

　　那部小說繼續的情節是， 這位德國軍官在CIA的幫助下，為了把這些機密檔案弄出德國，歷盡了邦德式的千難萬險……

　　我認為這部小說有很好的動機，卻沒有得到很好的呈示和展開，最後只淪落為一部三四流的通俗驚險小說， 浪費了一個本來挺不錯的Idea， 可惜了。這部小說完全可以寫成一部嚴肅的作品，比如一部拷問靈魂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作品,又比如可以寫成一部以巨大災難喚起崇高美感的古典悲劇,再不濟，也至少可以寫成一部杯葛式（Ｂｏｙｃｏｔｔｉａｎ）的作品呀！

　　比如，我們如果這樣重寫這部歷史幻想小說是否更好些：我們可以把故事的開場時間押後15年。 時間是1999年，希特勒元首已經去世5年多了，新一代德國領導人，為了更好地與美國陣營展開競爭、為了更好地促進生產、滿足廣大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求，開始採取了一些鬆動的政策和新思維，開放了一些經濟開發區，給隆美爾之類的古代將軍和愛因斯坦之類的古代科學家平反恢復了名譽，好來屋的電影也允許進口了一些，電台上播放的雄壯的革命歌曲的間隙中也偶爾可以插播一兩首輕鬆的西方流行音樂，年青人的思想也空前活躍， 這在德國的幾間BBS上有那麽多的人發出不滿的牢騷中可以反映出來。不過勞騷歸勞騷，整個國家還是一如既往，充滿了向上的朝氣和道德上的自信的， 正如得到BBS上網友們、即使是平時愛發牢騷的那些網友們廣泛贊成的那篇德國納粹黨機關報 “人民之聲” 的社論所說的：“今天，德國，乃至全歐洲，都是處在一千年以來的歷史上人權狀況最好的時期！”

　　就在這個背景下，我們主人公－－這位德國軍官出場了。他由於工作的關係發現了40年代大屠殺的驚人秘密。受不了內心道德良知的巨大壓力，他決定要做點什麼。不過這裡我們不要中情局或軍情六處之類的老套了，－－我們的主人公決定利用最時髦的時代工具－－Internet。他在周密籌劃後，躲躲閃閃地溜進了一家公共圖書館，用那裡的計算機上網，把大屠殺的秘密在一間德國最具影響的BBS上貼了出來， 在文章最後他援引一位美國學者的最保守的估計，指出在40年代的大屠殺中至少有三百萬的猶太人死於非命！

　　接下來， 我覺得我們可以用整整一章的篇幅來描寫他的帖子在這間BBS上引起的巨大反響，那真有趣得緊：

　　最早的一波反應可以用“憤怒”這兩個字來概括 。 一位網客厲聲質問“在美國等所謂民主國家正準備利用人權的藉口，策劃新的一輪反納反德的國際陰謀的時候， 有人突然拋出了所謂大屠殺的謠言， 這個巧合是偶然的嗎？我提醒大家提高你們的警惕！”，不過他最後樂觀地表示，只要大家能夠認識到這類謠言背後的陰險政治目的，“美國佬和猶太豬們就掀不起多大的風浪！”

　　憤怒的浪潮之後，是開始對大屠殺謠言本身的直接嘲弄。有一位網客具體入微地分析說，在40年代的戰爭環境裡，你如果在集中營里看見一個猶太人躺在地上，你的反應一定是他是被殺了，但你怎麼知道他不是喝醉了？因此所謂大屠殺云云不過是恐懼的想象的產物而已。

　　有一位網客更是簡明地訴諸人們常識,他說當時德國人口總共是七千萬,如果有三百萬人死掉的話，那就是說接近每二十人中就有一人死亡，這樣的事如果真的發生過的話，你怎麼會感覺不到呢？他的這個分析得到了許多生來從沒見過一個猶太人甚至是第一次聽到猶太人這個詞的年輕網人們的共鳴和贊同。

　　有一位身在澳洲的德國僑民寫道，“我不喜歡納粹黨，但是謠言不是這末個造法！好傢夥，三百萬！比我居住的這個城市的人口還多十倍！就算德國人口多，也不能這麼慷慨呀！我不信！”

　　有一位激動得有點語無輪次的網人這樣寫道：“今天，他們說的是反對納粹黨！明天，他們就會引申到反對德國政府！後天，他們就會露出他們真正的罪惡目的－－反對我們的德意志母親！”這位網客用了一個特長的德語複合詞作為網名，大意是：“為什麼我的眼裡常含淚水？－－因為我對德意志母親愛的深沉！”

　　對三百萬這個數字的攻擊也有來自專業角度的 。 有位以“業餘統計學家”的稱號為榮，但顯然有“大四程度”的專家，以一種業餘科學家特有的大膽、潑辣的風格，在一大通專業術語的狂轟濫詐之後，徹底駁倒了三百萬這個數字，動作乾淨漂亮！不過唯一令人尷尬的是，按照他的分析，豈止是這一個數字，幾乎世界上所有的統計數字都是無效的了，也就是說可以宣布統計學本身都幾乎是偽科學的代名詞了！後來這位專家對這麼重大的學術事件的出現顯然有點始料未及，於是開始一個勁開始往BBS上抄寫統計學101的聽課筆記，其目的始終不詳。

　　不過最引人注目的還是一位網人的大膽假說：40年代大屠殺的罪魁禍首是美國和蘇聯！他論證到，在初期集中營里對猶太人的處決只是零星的，只是在美國報刊的披露，和蘇軍的一度突入德境的軍事壓力下，集中營里毒氣室和焚屍爐才開始大規模的使用的，因此，“可以豪不誇張地說，正是美國和蘇聯造成了40年代的大屠殺！”

　　……　　……

　　說實話。我向大家承認。有的時候，我的確被一些帖子氣得哆嗦，在電腦屏幕前，我哆嗦地點燃一枝煙，絕望地思索着一個幾千年來被證明是最難的一個哲學問題： 這個世界上， 披着一張人皮的畜生為什麼會????這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