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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摩羅詩人——黃翔
送交者: 民主通訊 2002年01月20日16:26:09 於 [天下論壇] 發送悄悄話

【張嘉諺】中國摩羅詩人——黃翔

§§20世紀中國文學的活化石

向一個寬容和理解的世界介紹中國當代詩人黃翔及其作品,是筆者多年難以釋懷的歷史承諾。【注1】

始終追求詩歌藝術和精神創造活動,黃翔因此先後6次身陷囹圄;他的作品(詩歌、文論、政論、哲思及隨筆散文等等)亦被嚴禁。這是一隻被不斷追逐的兩腳獸,圍困他的國度及其意識形態沒有給他容忍和寬宏。他和他的精神創造成了當今一塊活化石,至今湮沒在公眾視野之外。1994年,黃翔的作品自選集《黃翔,狂飲不醉的獸形》被一位編輯斗膽接納,並通過初審到終審的一應程序,與中國作家出版社簽約準備出版。700餘頁的大部頭印製完畢,出書廣告業寄發出去,可突然由“上面”傳下一個電話指令,黃翔的著作出版旋即被取消。

手持與出版社簽約的正式出書合同,黃翔因知識產權受損而向北京市人民法院提出起訴,並將他的抗議向新聞媒體披露。儘管不乏外界的關注,然而於事無補——書終究是不讓出的。已近60歲的黃翔,讓數十年的精神創造成果公諸於眾,獲得社會的公開承認或批評,只有出版自己的著作,才是真正的慰籍。

一個詩人,即使有堅持不渝的“殉詩”信念和一而再、再而三的“殉詩”之舉,直到老得眼睛褪色發黃,還在做夢,【注2】他經得起幾多折騰呢?

§§重重磨難中的脫逃

1941年舊曆12月26日,【注3】湖南武崗縣城一條街道忽然失了火,在烈焰狂竄的噼啪聲里,傳出一個嬰兒呱呱墜世的哭喊——一隻小獸誕生了。臍帶未斷,大火漫捲而來,情急中一副擔架將其母子轉移到一座城隍廟。這情景對於黃翔,好似宣諭了一個象徵:“我的整個生命便是在熊熊大火中燃燒。”

他的一生也是重重磨難中的脫逃。不滿一歲便失卻母愛,被親生父母遺棄到湖南桂東——一個偏遠的縣城,交與祖父母與養母撫養。稍大,便操起了“笨重的五齒釘鈀和彎月形的鐮刀。”

他總算接受過正規的初級教育,可剛剛小學畢業就因“出身反動軍官家庭”失學了。不能升入中學,被迫放下書包。有一次,小學生黃翔好奇地在一口井裡撈一條死魚,忽然被農會主席逮住,罵他投毒,不顧他的求告和哀哭,竟被捆綁起來遊街示眾!這可憐的孩子,不過才9歲。

災難和凌辱依然如影隨形追逐着他:誣陷、迫害、傳訊、監禁、隔離與盯視、困獸一般驚惶不定地輾轉流浪各地,種種挫折,展開了他蒼涼的一生:兒子早夭、家庭碎裂、失業無着、貧病交迫、營養不良……成功立業的機會屢次三番化為泡影。1986年底,黃翔率領“詩歌天體星團”(一群貴州青年詩人)在中國京都北大、人大、北師大、中央工藝美院、魯迅文學院等高校作行為主義的“詩歌大爆炸”(朗誦詩歌與即興演講),被當局以“引動學潮”逮捕判刑。1990年出獄後,原單位早已將其開除,僅靠妻子秋瀟雨蘭洗燙衣物謀生。一場洪災接踵而至,沒奈何,在貴陽市郊租了一間農舍。秋瀟雨蘭為它取了一個詩意盎然的名兒:夢巢。夫妻倆搬進了一堆相伴終生的書籍和文稿,然後用僅有的家用電器——幾盞電燈,將夢巢裝點起來。繼續黃翔名揚天下的白日夢。

知道他夢想的人不算少,陪伴他做夢的只有秋瀟雨蘭,一位愛上詩人而被貴州大學校方開除的女生。關於黃翔和這位矢志為他和他的未竟業績獻身、並被朋友們稱為詩獸黃翔的“飼養員”的故事,日後將是傳記作家和影視編導的搶手題材。然後,幾乎每周一次,另一位遠離當今浮躁文場的詩人啞默,也來夢巢同他們漫遊夢境。世事的炎涼與紛擾,比起恣意於精神活動和詩歌藝術的神遊漫侃,似乎又算不得什麼了。

§§生命本文的自證與他釋

黃翔的精神活動及其文本書寫,是在一種相當孤獨的狀態中進行的。要描述其特異面貌,似乎應當採用一套與眾不同的概念系統。黃翔援引美國作家索爾.貝婁的說法:“奇特的創造需要奇特的理論,奇特的理論只屬於一個人。”以為這句話頗適合於他自己。使黃翔甚為自負的,是他的智慧創造他的詩歌創作擁有自己的詩學和哲學。的確,近半個世紀的精神活動及其沖騰生命的行為主義文本,形成了黃翔驚濤駭浪也常常擱淺的生命本文。在黃翔看來,大宇宙是本無字天書,他自己那“充滿風暴的生活”何嘗不是一部隱然裸露創造秘密的獨特語本。他作為宇宙天書的猜測者,其精神活動與藝術創造竟被人為地撇在一邊,長期湮沒無聞。在不斷地自我發現自我發掘自我確證之後,他不免生發出自我闡釋的衝動:“有這樣一種詩人”,他說,“象惠特曼:自己評論自己。”【注4】探測黃翔自證自釋的原因,除了他的人格自信與藝術自信之外,有一點不容被忽視,那便是黃翔終究逃不出“名聲”的誘惑。即使冷處一隅,他亦要以“默默無聞的大人物”自我命名。明知難逃死亡之吻與虛無相擁,他卻“不喜歡世人為他備制的‘埋沒’的棺木”,一意要確立“黃翔”的存在。以“詩”博取“名聲”,便是他逃於無路可逃時伸手抓攫的唯一毛羽。不過,黃翔未必想要明確地抓住什麼,毋寧說是他內心情緒的“焦躁、狂亂和惶恐”而想“釋放”什麼。在其性格中,在其詩文中,我們隨時可以看到黃翔對“黃翔”的自我釋放。

儘管黃翔不無傲慢地認為:他的詩歌,“你要接近它,你必須進入象詩人本身一樣的自我感覺,自我評價,自我闡釋。你理解它也必須如此,你不理解它也必須如此。”他屬於“只有詩人才能注釋詩人自己”那一類角色。然而,讀者和批評家們只怕不會理睬黃翔如此的狂言囈語。古往今來,大凡出乎其類、拔乎其萃者以及他的分泌物(言或文),都會引起時人和後人異乎尋常的興趣,進而拖到各自的“理性解剖桌”或“感性審視台”上,或剔骨析髓尋經究脈或“情緒”地摩挲把玩。這是人類生活的常態。黃翔其人及其詩文,亦必有如此待遇。黃翔其實十分明白這一點。【注5】只不過他的“情緒”非要“專橫”地自我認定不可罷了。

任何一種精神創造,僅僅依靠作者自己的解釋,顯然是遠遠不夠的;無論是精神創造物或精神創造過程本身,都難以自身說明自身。自個兒的顯露固然難得,他者的關照亦不可或缺。這已經是現代審美的常識了。限於篇幅,本文只對黃翔其人作一番粗率的描述。他的整個精神智慧創造以及各個階段的詩文藝術,只能另文闡釋或專著論述了。

§§多棱多面的獨立人格

針對嚴酷的極權語境,黃翔強調:“詩人,首先就應該是一個獨立的人。”【注6】黃翔的獨立意識之強烈,表現在他堅持自己的意見或主張時,甚至顯得霸氣和專橫。這一點,他在日常生活中便不免與他人衝突,鬧出不愉快來;特別是他的論戰性文章,淋漓痛快,使對手望而生畏,可因此也給他遭來敵意的圍困。我並不就此認為黃翔有強烈的統治欲,卻常據此設想他有強烈的領袖慾,或者說,有強烈的話語霸權欲。理解地說,黃翔的專橫和霸氣或許出於他隨機釋發的個體情緒。他那忽而衝擊社會、忽而蜷伏一隅的姿態,都可看成其個體情緒的忽而衝動、忽而收斂。因此,黃翔的獨立人格,從根本上說,來自其“個體情緒”的與眾不同。

黃翔這樣一種個體情緒造成的人格獨立,表現在思想上,是力排眾議“獨立升起自己的旗幟”。黃翔即使常常與世界性巨匠大師認同,卻多不買帳(更不會乃至極其厭惡他人將其視作權威或偶像)。“我喜歡巨子,”他說,“但無論什麼樣的巨子,從他進入我的心中那一刻起,我就開始排斥他。”他的自我容量感一如珠穆朗瑪峰矗立孤獨,也似包容萬有的星球徑自運行。因此,黃翔的人格獨立,應該說是精神性的“巨大”與“無限”的獨立體。

然而,在一個精神萎頓任人格遭踐、遍布思想侏儒的現實世界,這種人格獨立無異於成為“國民公敵”。黃翔既然是“偶像的死敵”,擁立獨裁者的結構體便將他視作“害群之馬”,對其人其詩嚴加禁錮;隨之,唯權力馬首是瞻的偌大中國詩壇將他拒之門外。因此,黃翔把自己視為不見容於官方詩界的“大鬼”和“硬鬼”,而區別於那些被容許露面於官方詩場的“小鬼”和“軟鬼”。可嘆黃翔及其詩作不僅為“朦朧詩派”所排拒或漠視,也不為新思潮詩評家理解。在整個中國屈從於暴政的文革10年,是黃翔最早、最清醒、最堅決勇猛、最徹底無畏地發出抗暴之聲;也最早、最強烈、最鮮明地呼喚開放和面向世界,恢復和重塑一個民族被扭曲與壓抑的人性、人權和人的尊嚴。在萬馬齊諳的中國屏息等待歷史大轉折的前夜,又是黃翔衝到北京去點燃了第一把火,【注7】以血肉之軀撞開中國民主運動與新詩潮的閘門。他是中國民主運動的先驅者,也是當代中國新詩潮“遙遙領先”的先行者【注8】和新時代新文化當之無愧的精神先導。【注9】可直至10多年後,在論及那一段詩歌史實時,連新詩潮最權威的“首席評論家”謝冕,也極謹慎地將他列名在“食指”之後。【注10】而“食指”其人,無論“獨立寫作的先行期”還是其詩的容量、份量、力量和重量,顯然難與黃翔相提並論。此外,便是以“崛起”詩評著稱的徐敬亞與後崛起的新詩人們對黃翔的盲視、曲解與迴避。【注11】這使人不由得想起愛倫堡在論及司湯達時寫的一段話:“同時代人的漠不關心,歌德或巴爾扎克的保留以及左拉的近視,如今真叫我們不勝驚異。在所有19世紀的法國作家當中,司湯達是最和我們接近的。”【注12】

黃翔被當代中國詩壇驅逐與置忘,固然出自權力結構的層層鉗制處處設防;或許,也同“某種偉大的東西常常引起不愉快感”有關,【注13】黃翔是否因此不可能得到手握話語權力的“精英”們理解與公正評判?那麼,對於有眼無珠的中國大陸詩界,黃翔的人格獨立,便意味着心境的孤獨與命運的蒼涼——

  我是誰   我是瀑布的  孤魂  一首永遠離群索居的  詩  我的漂泊的歌聲是夢的  遊蹤  我的唯一的聽眾  是沉寂   ──《獨唱》,1962年 這首詩成為黃翔一生藝術生命的預言,也注釋了他的自我精神創造行程。人們看到,黃翔“獨立吟哦生命”的選擇既無奈又自覺。這使他成為“自甘寂寞的沉思之主”,成為“獨立、紊亂而和諧”的自我運動體而以“一個站立洶湧的人”自居。他決不重複已有的知識,總是力求超越、甚至情不自禁地要凌駕於舊說之上。因此,黃翔的獨立,也意味着狂傲。對正統詩人及詩壇泰斗艾青,他傲骨支立地說——

請把我的骨架豎在當代中國的詩歌祭壇上,向“艾青”和“艾青”們所代表、所象徵、所包含的全部思想和文化意識挑戰!

  我將從死亡中發出我的聲音:在詩學競選中,我將是一切“正宗  詩人”當然的競選者和必然的戰勝者!

這裡,有誰有這樣的膽量,敢把以生命鑄成的長久掩埋地下的“黃翔詩學”和一切經權力認可的“正宗詩學”陳放在全世界面前?!

中國,我看不見你有這樣的勇氣!

在你的腳下抖抖索索地匍匐着一群詩的侏儒!他們不敢正視你!不敢正視人!他們害怕每個人都有平等競爭的機遇和每個人都公正地置於平等的地位。

他們害怕淹死在“我”的咆哮的靈魂中!【注14】

對一時流行的“前朦朧”及隨後“漫山遍野”蜂起吆喝的“後朦朧”,他如此輕蔑的“自言自語”——

  無論你們打多少旗號,無論你們聚集多少人馬,匯成多少“團  伙”,我孤零零地一個人面對你們。

  我看出你們一百個人只有一張風格之臉,而我卻是一百個流派的  匯合,一百種旋律的總譜,我一個人就是一個集團!

  我在這兒!一個人痛飲那邊一千多個人叫喊的“虛無”。  【注15】

可見,黃翔的獨立人格,也意味着不在乎處處樹敵!在他多棱面旋轉式的人格抗爭中,便必然地顯示出“狂”、“傲”、“醉”、“瘋”、“暴”、“烈”、“夢”、“譫”……等等多種特徵。

讀過黃翔不同時期作品的人,是否會將其人想象為一個狂傲不遜的毛頭小伙子?或一位滿目蒼涼的睿智老頭兒?真真閱讀其人時,你會迷惑莫解:在那一條精瘦單薄的軀體中,怎麼會滿溢出那麼狂暴的激情,蓄滿幽深莫測的玄思?“黃翔這個人比他的詩更有意思。”一位和他多有交往的女詩人如是說【注16】。在我所聽到的對黃翔的評說中,這是極耐人尋味又極聰明不過的說法了。的確,即使非常熟悉黃翔的人,要用一、兩句話直截了當言說他的性格,也不免犯難。記得有一次,10來個朋友在貴陽市環南巷黃翔舊居聚餐,因黃杰【注17】在一旁桀傲自得地走來走去,有人便因其混血的特徵,以“美洲豹”呼之。為助興,大家便開始用某種動物給在座者取綽號。當“企鵝”、“耗子”、“鴨子”、“猴”等物種都號對其人時,黃翔蠻有興致地要眾人給他取一個。可直到最後,大家竟然找不到一個適當的動物安在他的頭上。

黃翔的性格太多面了!而各個“面”又常常由極端的兩極顯露種種禽形獸影:他狂暴起來,勢如一頭老狼;有時卻如鼠似的羸弱無助如兔般地驚惶不安【注18】;沉靜時他是冬眠的棕熊;衝動起來卻獅虎般發出駭人的咆哮;論精神活動高飛遠翥的氣概和以生命直覺撲擊行動時機的膽識,他好似長唳嘯天的鷹隼;可往往憑情緒衝動孤注一擲,因而自失良機,這便與拼命破網的莽撞豪豬一般無二;他在書寫藝術上字斟句酌,尋尋覓覓精益求精,好似高視闊步顧盼自如的孔雀;他也會在素常生活中精細地注意細節,不厭瑣碎與無聊,猶如一隻低頭覓食馴訓的家雞……

我相信黃翔具有性格演員的表演天賦,由於缺乏機遇與舞台,他的表情和動作的豐富少有施展;但只要聽過他閱讀和朗誦過的人,對其戲劇性抓攫力必定會印象深刻。【注19】黃翔即使輕聲朗讀他的詩文,那語調總抑揚頓挫讀得有滋有味情韻盎然;我所聽過的詩歌朗誦,沒有比黃翔更抓人迫人的了。黃翔的朗誦是“生命投擲式”的,隨着情緒的高漲或突發,他會發出瘋狂的暴吼,令人膽顫心驚。【注20】文革那些年,黃翔對《火炬之歌》的朗誦簡直是瘋癲又迷狂!對此,啞默多次對我作過描述;黃翔也常與我談起他那“霹靂”似的詩歌朗誦所產生的搖滾樂般席捲聽眾的效應。他自己則“每朗誦一次”,就因渾身情感與力氣傾泄淨盡而“死去一次”。

黃翔性格的多面,也常常從他的眼睛裡反映出來。那些年,我常暗中觀察黃翔,發現他那雙眼睛格外特別:外形變化不定,內蘊變幻莫測。為他的眼睛在《見證》中被描寫為“三角眼”,黃翔和啞默有過恢諧愉快的爭執。一次,兩人又為此爭辯起來,啞默忽然指着黃翔對我說:“你看你看,是不是三角眼!”

啞默的記述試圖恪守真實,黃翔的質問也並非多此一舉。事後,黃翔甚至對我幽默地相詢:“我的眼睛真的是三角眼嗎?”想見他不止一次對着鏡子仔細地端詳過自己的尊容,從未發現過“三角”的蹤跡。在我看來,黃翔的兩眼外形實與常人無異,要有風吹草動才見得出它的變化來。往往,在安之若素的寧謐中,它會突然驚惶不定地閃爍,泄漏出經常處於圍追堵截的人生遭際。我也注意過在創作《“弱”的肖像》時黃翔進入沉潛狀態的眼睛:黝黑幽冥,如幻如夢,直如秘不可測的兩潭深水。《“弱”的肖像》寫完,它的眼睛又恢復了常態,不復是冥幽沉黑光影熠熠的兩隻深潭了。無人干擾的時候,黃翔的兩眼常常陷於沉思,從中露出來的往往是另一種深邃與漠視,告訴我他精神的超逸和世人對他體認的痴愚。它們也會因友人的走訪而快活地閃爍,遇到特別開心的話題,那兩隻眼睛便忽而狡詰詭譎忽而笑意盈盈,伴着縱聲大笑而閃出淚花。我還注意到,黃翔見到孩子時兩眼的率真和喜悅;在與孩子嬉戲逗樂時(黃翔是極愛逗玩孩子的),他的眼睛又露出稚氣,甚至顯得天真了。

通常,黃翔的創作是“陣髮式”的,這或許來自他內在情氣或潛伏或涌動的某種周期性。他的作品也常常是一組或一堆地“生”出來,直到那一種情氣耗盡,那一組(或一堆)作品也才傾吐完結。由於情氣湧現的種類不同,它的各階段作品也面貌迥異,或雄偉或優美或壯麗或憂鬱,同樣折射出黃翔人格的多維多層與多面。

天真、幽默、孤獨與沉冥,這些人類天才的性格特徵,就這樣體現的黃翔身上。這是一頭各種極端的特質混然纏結的人形怪獸:強霸與謙和、橫蠻與機巧、混沌與單純、粗暴與優雅、沉鬱與明淨、富足與匱乏、老練與天真、崇高與卑瑣、強悍與羸弱,清晰與紊亂,克制與縱慾(精神性慾),雄健壯美與纖儂秀麗,氣勢奔放與緇珠必較……渴望創造的欲望與渴望毀滅的欲望同樣強烈。正如拜倫對彭斯的評論——

  這位詩人內心極為矛盾,他既柔弱且又剛強,既疏放而又細密,  崇尚精神而且非常質樸;情操高尚,卻難免某些卑俗的性情,神  聖與污濁兼而有之,各種對立的品質互相摻和交融在一起。  【注21】

這也是引起魯迅共鳴的拜倫的自評。用來映照黃翔,也頗得當。是否凡屬“摩羅詩人”,都有如此相似的性格特徵呢?

§§雄野張狂的博戰氣概

不論黃翔的性格如何多面,精神如何變化,某種“抗爭”特質始終主導着他的一生。不妨說,在黃翔身上的“人、神、鬼、獸”諸特性中,那一種竄逃荒野、喝了虎奶狼血養成的獸性的幾於本能的瘋狂與衝撞,才是他性格的主宰——

  我是一隻被追捕的野獸,  我是一隻剛捕獲的野獸,  我是被野獸踐踏的野獸;  我是踐踏野獸的野獸!

這首以《野獸》為題寫於“文革”高峰期的詩作,表明黃翔對戕害人性的文化大浩劫感受着多無奈的痛苦與憤怒。可這隻兩腳獸在驚慌萬狀地逃竄乃至被抓獲被撲擊時,卻又在絕望中張牙舞爪,奮起向暴虐反擊同迫害抗爭,這是憤怒的痛苦,也是憤怒的咆哮——

  即使我只僅僅剩下一根骨頭,  我也要哽住一個可憎時代的咽喉!

要了解“黃翔式”抗爭的徹底性,還須看《白骨》一詩,那是他“從死中覺醒”【注22】的硬骨支立——

  就是這堆白骨  曾經有過一張扭歪痛苦的臉  曾經有過一雙無聲詛咒的眼睛  曾經緊緊地抿着失血的嘴唇  默默地忍受  曾經寫下與星月萬古共存的詩歌

  這是瘋狂地搏鬥過的白骨  這是在世界上走過 闖過 撞過的人的白骨  這是骨架被打散過 又重新支起  被打散的骨架的人的白骨  這是因憎恨而磨響過牙床的白骨  這是因抗爭而錚錚繃響過的白骨

生活在專制暴虐的黑暗年代,如果說,因痛苦而憎恨,因絕望而憤怒,是黃翔情感的基本狀態,那末,在其坎坷的一生中,既在逃竄又在反抗,不斷抗爭又不斷逃脫,便形成了他命運姿態的兩極。“逃”與“爭”,何嘗不是人類的基本生存方式。只不過,這個民族中絕大多數人的“爭”,只限於心理上斤斤計較,或在行為上為一己蠅頭名利小敲小打,即使有蔑富貴、重然諾的氣概,亦只是為“中間信仰”所役使,未見立身於終極信仰的大氣魄與大爭抗。【注23】我們的“逃”也就缺乏強悍的精神骨髓,成了人人效仿、代代沿襲的“逃避”了。那種力抗強權、爭天拒俗的“惡魔”精神性格,那種“獨立抗爭”的文化人格,那種為終極信仰奮鬥而至死不渝的精神界戰士,如魯迅所言:在中國千年以降的文化氛圍中,也許曾經有過,可必定因觸犯眾怒被殘酷扼殺而不為後人所知;要嘛根本就沒有出現過。【注24】即使進入20世紀,翻開大半部中國文化史,真正具有敢於“獨立抗爭”的文化人格的,亦不過魯迅、陳寅恪、柏楊、李敖等寥寥數人而已。凝視近百年來中國知識份子“群體性精神逃亡”的荒涼背景【注25】,對於力抗強權堅持獨立批判的文化人格,我們自當刮目相看。

黃翔可說是20世紀下半葉中國最為特出的文學與精神文化現象。這期間,遭受嚴酷迫害無情放逐的作家不勝枚舉。從黨翼作家王蒙、叛逆作家劉賓雁到朦朧詩主將北島,黃翔並不算特出的例外。黃翔的特出在於:他始終以抗爭反擊迫害、以衝撞突破放逐;可以說,在中國大陸,在意識形態與精神文化領域,特別是文學領域,是蒙受迫害與苦難最特殊、最深重的黃翔,對整個主流意識與權力話語實施了最早先、最獨立、最狂烈、最無畏、最徹底的反叛與挑戰——

  “我是一次呼喊  從堆在我周圍的狂怒歲月中傳來;  我是被粉碎的鑽石  每一顆鑽石中都有一顆太陽  我是我, 我是我的死亡的訃告  我將從死中贖回我自己”

——正是這種直面死亡寧為玉碎至死不渝的殉詩姿態和殉道精神,使他在反抗專制暴虐與流俗圍困的獨戰中,獅子一般“怒吼在思想的荒原上”。儘管這種嘶喊落入文化浩劫的狂歡與精神廢墟的荒蕪里,激不起渴望的迴蕩,這頭詩獸仍面向“存在”的黑幕嗥叫不已。撒旦的血性騷動着他。這是一個敢於焚天毀地也要讓自身燒成烈焰的縱火犯——

  我是一個教堂焚燒者;  我是一座焚燒的教堂。  驚嚇和激怒了所有的教徒!【注26】

如此雄橫張狂摧毀一切的惡魔氣概,註定了黃翔的三面樹敵:一面是絕然的“非官方性”;一面是絕對的“非民間性”;同時,他又始終堅持批判同時代知識精英的立場。非官方、非民間和非精英的思想活動與人生經歷,就這樣成為貫穿黃翔一生的生命本文——既是噴發詩文的精神性衝撞搏鬥,又是投擲血肉之軀的行為主義書寫;一面衝擊極權神話,一面又橫掃知識精英,自然更加蔑視既迴避反叛又疏離生命苟延在權力夾縫中的偽學術偽文化。比如,在英雄主義已然廢棄之時,學人們讚賞的是北島內斂式的表白——

  在沒有英雄的年代裡  我只想做一個人

而在黃翔看來,北島顯然缺乏大抗爭者的膽識,甚至是軟弱的。他針對性地傲然說道——

  在沒有英雄的年代  我就是英雄

這兩句話,畫出兩位詩人的不同個性、不同風骨。對於權力結構和大眾心理,前者自然容易接受,後者則不可容忍、不可理解。公正地說,北島並不缺乏某種英雄主義:“縱使你腳下有一千名挑戰者,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這種英雄主義將“我”既列入精英又歸於群體,因而贏得傳統文人心理的讚賞。他那一聲“我——不——相——信”的斷然“回答”,因其不太超前地突現在群體意識之上,未能遭到“雷霆的威脅和處罰”【注27】,並為學人們樂意稱道和引用。但無論其社會批判的激烈與深刻、反叛極權世界的鮮明與徹底、衝擊獨裁暴政的鋒芒畢露、還是對抗現代皇權揭露現代迷信的膽魄與鬥士姿態,北島的《回答》都遠不如黃翔早寫了7年之久的《火炬之歌》更具震撼性。《火炬之歌》寫於文化暴虐最為猖獗橫行的文革高峰期,唯有從那血水劍火中(足堂)過來的人,才會驚嘆黃翔投擲生命一搏、直斥暴君的詩句所具有的蠱惑和顛覆的衝擊力——

  火光照亮了一個龐然大物  那是主宰的主宰 帝王的帝王  那是一座偶像 權力的象徵  一切災難的結果和原因   ——《火炬之歌》,1969年

人們把諾貝爾獎獲得者、埃及作家納吉布.馬哈福茲的小說稱為“尖銳的現實主義”;如此看來,若把黃翔早期的詩稱之為“張狂的浪漫主義”、“張狂的理想主義”、“張狂的象徵主義”、“張狂的激進主義”、“張狂的英雄主義”,都無不可!

作為詩人,黃翔的反叛性全然不同於郭沫若、艾青們。他的《火神交響詩》是滾過中國“文革大浩劫”時期的驚雷、震撼大陸思想文化廢墟的霹靂。那樣暗夜沉沉的恐怖年代,竟然產生了撕裂黑暗的“火炬之歌”!來自良知深處來自時代雲空的“火神”,獨獨選中了一位地處邊緣省份的無名無姓者!黃翔就這樣成了新時代啟蒙火炬的高擎者、焚燒“教堂”的縱火者與現代專制秩序的叛亂者、現代偶像的大破壞者和以血肉生命自我焚燒的殉詩者!同時,也成了20世紀70~80年代之交中國大陸抗議詩潮“遙遙領先”的先行者!這是中國詩歌史上一位狂暴激烈地摧毀一切,比其前輩更浩蕩磅礴地呼喚光明擁抱宇宙的新使徒!當一個浩大種族在一場災難性文化浩劫中沉淪,幾乎所有的思想精英都束手就範敢怒不敢言之際,獨有黃翔直面死亡,在濃重的黑暗裡挾着“火炬”的光焰一再發出抗爭之聲——

  掀下站得最高的  抬起壓得最低的  推倒根深蒂固的  平衡失去依靠的

  掰碎 劈毀 撞擊 砸爛  那些身外的殿堂  那些心內的神龕  把新式的神像摔下高台  把現代的皇權推出世界  ——《世界在大風大雨中出浴》,1973~1974

  太空中響徹着你威震廣宇的莊嚴的判詞:  “把所有顛倒的一切重新顛倒!”  ——《火神》1976,年初

  你的鐵錘般沉重的拳頭  仍然還在沉默中挑戰和應戰  你的血肉模糊的身軀  仍然還在無聲地控訴和吶喊……  你將重新高舉起覺醒的旗幟  戰勝那曾經用槍口對準你的  把人的權利莊嚴地大聲宣布  ——《不,你沒有死去——獻給英雄的1976年4月5日》,    1976年4月8日夜即興

1976年9月9日,毛澤東死去,全國億萬之眾為之涕淚滂沱;獨有詩人黃翔當日即興寫出《倒下的偶像》,直斥並嘲諷這個“歷代帝王的最末一代子孫”。此詩寫出至今,仍只能以手稿流傳,誰也不敢發表。這是怎樣一首詩啊,一開始它就引出了赫爾岑的名句:“讓尼古拉的統治永遠受到詛咒吧,亞門!”表示了獨裁者死去而按耐不住的慶幸,緊接着便是酣暢的筆墨傾瀉而出——

  一代暴君倒下了  從不義的權力的頂峰  從生鏽了的刺刀尖上  從一世代被壓彎了的背脊上  和億萬喘息和流血的心靈中  ……  他死了……  再也不能起落權勢  主宰世界的沉浮

  他死了……  太陽照樣輝煌地照耀  萬萬千千的星球照樣運轉  地球並沒有停止不動……  ——曾幾何時  這個漠視人權的統治者的心臟  還沒有停止它的最後的跳動  他的腳下還俯伏着密麻如蟻的人群  耳邊還響徹着虛偽的頌揚的讚歌  他運行萬千人民  象抽打萬千陀螺……  他愚弄千萬人民  象愚弄千萬木偶  站在遮住的幕布後面  牽引着他們的每一個動作  他用流血的鞭子尺度  精神自由的空間  他不許思想作聲  甚至一聲咳嗽  ……  一輪炎日下沉了  它的擴散的餘溫久久不能消盡……  消逝了他的形體  心靈上還有他的  沒有火化的神位  沒有焚燒的遺容

  然而我看見  在死神面前他正受到正義的懲罰  這個“大人物”同樣渺小  他並不是人類中的特殊動物  他在那邊 在世界盡頭那邊  不由自主地聽憑盲目的黑暗力量的擺布  當我回過頭來我看見  他的黑色的旗幟徐徐下降  被它長久遮住的藍色天幕上  自由之神露出了頭頂  ……

這首詩長達111行,卻是一口氣的縱意傾吐!那直指專制獨裁者的詛咒與聲討,何等淋漓盡致;那輕蔑的控訴與嚴正的批判,氣勢何其遒勁;那語詞的凌厲雄健與格調的壯偉崇高,使之越來越顯其時代之聲的毋庸置疑的價值。它是時代良知放言無忌的送葬曲,民族先知引頸歌唱的歡樂頌。試想,從本世紀初推翻帝制就開始張揚民權民生與民主建國之革命進程的浩大民族,竟一再屈膝在孤家寡頭的獨裁政治之下,“萬歲不離口,語錄不離手”。而整個中國思想界卻三緘其口,幾代知識份子精英要嘛隨波逐流、要嘛為虎作倀、要嘛自我廢棄、要嘛噤若寒蟬!假如沒有這樣一首詩,當代中國將留下恥辱的空白!可直到如今,這首《倒下的偶像》仍難以在中國大陸公諸於世。這無非表明,“群體性精神逃亡”的中國知識界可恥的軟弱仍在繼續而已!

黃翔的《火神交響詩》對暴君與暴政、專制與極權的詛咒和反抗,如今已成為歷史;他對真理與正義、民主與科學、自由與開放、人權與人性尊嚴等等光明與理想的呼喚,有的已經由預言變成了現實,有的正在實現,有的必將實現。它那氣勢磅礴的警世之聲,猶如衝破濃重黑夜一輪冉冉升起的精神旭日,那呼嘯的精神光芒,仍將向未來的無數世代幅射。

惡魔詩人黃翔爭天拒俗的搏戰氣概,在他的中後期詩文中,又一再地表現出來。無論是面向權威話語或是眾聲喧譁的泡沫時尚,他始終堅持獨立的立場批判的意向。如果說,在20世紀60~70年代,黃翔主要針對專制獨裁的政治話語對人性的摧殘與對文化的蹂躪作大無畏的抗爭,那麼在80年代,黃翔便把咆哮的烈火噴向思想權威與詩壇聖靈;並由此指涉整個傳統文化及意識形態。他那瘋獸一般好勇鬥勝的蹄角,使他於1978年10月扛着“爆破筒”一般的大字報詩稿衝到北京張貼,並在人頭簇擁的王府井街頭怒吼狂誦,直接撞開了中國民主運動與新詩潮的閘門。1986年12月,黃翔又與十來位詩人組成“中國詩歌天體星團”,在京都幾所高等院校作激烈的演講和吼誦式的“星體詩人大爆炸”,並售發自創同人詩報《中國詩歌天體星團》,再次震驚權力當局。在50年代,美國詩人金斯堡曾以一首《嚎叫》驚世駭俗,掀起“垮掉的一代”詩歌狂飆;可80年代末黃翔這番“斗獅”般地為中國當代詩歌與詩學而“爆炸”的行為主義文本,卻使其再次入獄而成為“受禁的一代”。

到了20世紀90年代,黃翔坐獄3年復出,他的生命與精神創造亦進入後期。雖然他很早就對衝撞世界感到“疲倦”,而且產生與敵對者的釋怨之情與和解之意,【注28】然而,由於外界的迫壓未減內心的狂躁之火未熄,這頭詩獸依然時時勃起向存在搏戰的雄狂,具體表現在《鋒芒畢露的傷口》、《沉思的雷暴》與《大動脈》等詩文的寫作和處於監視情形下再闖北京抗議當局鉗禁《狂飲不醉的獸形》正式出版。不過,黃翔後期那反叛與挑戰的主要對象,早已越出政治觀念的層面,並且也不在社會運動及其意識形態層面停留,而是直抗人類存在的束縛。他“穿過密集敵意的寒冷的叢林”,“沒有為自己準備退路(《大動脈.聶魯達》),他那“嗜血的憤怒如鞭”,“吞噬悲哀與沮喪”,而憤然抓碎“上帝的陰影”!“這大崇拜中的出逃者,身旁眾多的信徒如雪崩”;他一任“頭顱金頂轟鳴”,任“孤獨滾落”;他那渾身的血水“如鬣毛張牙舞爪”;他的身軀“囂張遼闊的大海“,那“滲骨的日酒引爆烈火”,兀然席捲“大熱情陽光的風暴”而昂揚矗立起“超人的大蔑視”(《大動脈.尼采》)。我之所以不厭其煩地援引《大動脈》中的詩句,是因為黃翔這部大氣磅礴的現代精神史詩,“不是為這些人類精神巨人立詩傳,而是從不同側面的精神個性角度綜合表現“黃翔”【注29】——

  你這個極端的排他者  排斥一切  所有的星體都被你砸爛腦袋、撞得粉碎  你  遍體鱗傷陽光  眼睛因渴盼自由而  刺瞎  ——《大動脈.凡高》

  一把舞蹈的旋律如傷痕  抓破觸目的空無  ——《大動脈.鄧肯》

  飲水的大筆起動狂濤  全無火氣之火  敵視虛無  獅爪挖掘死滅的咽喉  力的揭幕者  折斷地軸的  兩膝  未經馴服的  手  朝天咆哮  自由之力如酷刑  力的專制  力的蹂躪  力的  顛覆  空天闊地的砧與錘  濺射  痛楚與鮮血  世界如粉末……光榮墜落  摔破天穹  ——《大動脈.貝多芬》

又如後期“詩歌搖滾”《圓明園之魂》中的

  這世界向我張牙舞爪  我向這世界怒目圓睜

閱讀這些詩句,讀者大概可以想象撒旦詩人黃翔,這個宇宙秩序的大叛逆者的精神形象了。寫到此,我想起曾經在黃翔書房見到的一頁詩稿:《我抗議》。那首詩寫在一張顏色已是發黃的小紙片上,筆跡骨架瘦硬,顯然是他早年的。他告訴我:此詩尚未改定,故未收入《騷亂》。我想抄下來,黃翔說待他改好再說。我當時對這首詩印象很深,頗後悔沒堅持抄錄它,恐怕後來因詩人多次被查抄,多次搬家折騰而再也無從尋覓了。那首詩雖然句式單一,流於直說,顯然不夠詩化,然而卻是一份極好的說明黃翔反叛與抗爭特點的資料。它表述的是黃翔雄視萬古、挑戰宇宙、吞吐萬象、氣掃八荒的廣闊意想和雄強不羈、爭天抗地並且反叛自身的氣概。其“抗議”對象的幅度與深度,從宇宙人生的各個方面到自身靈肉的分裂與束縛都指涉都叛逆了。據黃翔說:《我抗議》是與《獨唱》、《長城》等詩同一時期之作,當是60年代初。如此看來,黃翔的精神反叛性及其爭天絕俗的摩羅氣質,便是發自骨血甚至可說是與身俱來的了。

§§浩瀚幽晦的磅礴精神

雖說黃翔生就一副“鬥獸”性格,可象他的某些友人所說:黃翔“最好是到天安門廣場丟炸彈”;【注30】黃翔的詩只是一種“政治訴情”。【注31】卻不能不說他們對黃翔其人其詩還不夠了解。

作為一位本色詩人,黃翔絕無精通世故的政客手腕。我聽說他曾有過被某些人視為絕好的“招安”機會,竟然被他的堅持已見活活地放掉了。【注32】應該說,他的幾番所謂“爆炸”行動及引人注目地為“人權”而發放的言辭,【注33】雖然帶有強烈的政治色彩,卻“並不出於某種具體的政治目的和意圖”,而是基於自己所受的人生苦難,“出於一個詩人的歷史直覺和生命情緒”的“大政治意向”。【注34】在黃翔看來,詩歌作為人類精神智慧的表徵,它應該以自己巨大的容量“包容政治”。【注35】貫串黃翔一生及創作活動的,便是一股流蕩迷漫沖騰不息之氣——這便是他自謂的“人體宇宙情緒”。黃翔心目中的詩,便是由這種情緒衝動吞吐萬有(社會、歷史、自然、人生等)的“大詩”。【注36】

為黃翔所命名的這種“人體宇宙情緒”,並非僅僅出於詩人那自在誇張的想象,而實實在在是一種隨時隨地的感受、領會和體悟。這種隨處可觸的與大自然相融與大宇宙相通的“情緒”,不僅充溢和滲透黃翔的全部書寫文本,而且似乎也浸染着他的日常生命狀態,貫通他的個體生命文本,使他時而沉入冥思,時而又躁動不寧。

對於生命哲學的領悟,黃翔認為它直接承續了尼采的血性而比尼采更加徹底。【注37】如果說,尼采的“強力意志”還有觀念哲學的碎片,黃翔則第一次鮮明地打出“非觀念哲學”的旗幡。在他看來,正是以“情緒”為基本特徵的“非觀念哲學”,徹底甩掉了人類有史以來加諸自身的種種觀念網結,使人第一次本真地回到宇宙生命自身。顯然,“情緒哲學”是對生命(人)進行猜測和闡釋的深化。在黃翔看來,宇宙精神生命本體,純然地是非觀念、非智性、非秩序化、非結構化的;從精神現象學意義上理解,“生命”是無序、無構、無維的;這生命與大宇宙息息相通,直至泯滅界限,它是有/無一體;顯/隱一體;天/人一體;物/我一體的;同時也表現為快/慢一體;動/靜一體;明/暗一體;表/里一體;它在本質上是一種永遠處於流變狀態的無定形“宇宙情緒”。黃翔將這種哲學化的“情緒”稱為“人身全體經驗”。這是一種人體各個細胞和人心各個要素都動員參與的生命現象,其表現形成不是歸納演釋式、邏輯推理式的,而是體驗式的、穎悟式的、領會式的、感應式的,用黃翔的說法便是“宇宙情緒”式的;它的蹤跡是精神智慧瀰漫萬象的種種信息;它的“亮相”方式或最高表現是“詩”。【注38 】

黃翔這套詩化“情緒哲學”,顯然與東方古聖哲老子、莊子、釋迦牟尼哲學精神血脈傳承;同時,也和西方近現代哲人狄爾泰、尼采等人的生命哲學、詩化哲學慧心相通。也許,區別僅僅在於:黃翔把這種“太人類”的生命哲學、詩化哲學推舉到一座非觀念的孤峰,使它完全個體生命化了,徹底宇宙情緒化了,也即充分地滲化為“詩”了。黃翔的貢獻在於:它為這種東方/人類的精神智慧加進了當代人的新感悟與新體證,進行了現代性的新闡釋,並給予了新的命名。

黃翔提出的“情緒哲學”經歷了漫長的逐漸成熟的精神歷程,在無數個精神閒暇的日子裡,這位孤獨的冥想者總是沉浸在他那深邃紊亂的哲思之中,似乎已陷落在一種幽暗難明的靈魂黑洞之內,靈肉全身參與地進入與大宇宙的“全息感應狀態”。這是一種“詩”與“思”的“冥態”、“夢態”、或“醉態”。置身於這種狀態之中,詩人才能以渾身的靈慧感官產生的靈慧感覺,即“肉體的太陽”,【注39】去照耀、傾聽並捕捉萬事萬物的潛隱信息與生命自身的隱秘,進而外化為精神智慧並表述為語言或文本書寫。

由此看來,黃翔的“詩”與“思”,已逾越了所謂“智力空間”的命題。【注40】它表現的是精神生命的全息感應和心靈智慧的全息瀰漫。它渺視一切視而不見或見而不全的狹隘視野,隨時隨地突破分界的柵欄,與氣象萬千的世界相互振盪。這和《紅樓夢》中的大觀園、《赫克貝里.芬》中的密西西比河、《莫比.迪克》中捕鯨的大海相對封閉不同,黃翔的藝術世界是敞開的、四通八達的、全方位幅射的。它仿佛就是風雷奔涌的星球宇宙自身,任想象在其間縱游,任感覺在其間放蕩。在黃翔幾乎每一階段的文本中,都滿布流雲浩漫的“宇宙意象”或“宇宙鏡象”,從而形成了黃翔詩歌總體面貌那氣象浩瀚的“人體精神宇宙”。

在黃翔這樣一頭詩歌怪獸身上,由於集中了“浩瀚的追求、瘋狂的絕望、無法擺脫的愛欲與愁苦”,猶如混沌洶湧的氣團,很難有凝形的一刻讓人窺其全貌。還是他的自釋性描述——“一個多棱面的自我運動體”,特別是“狂飲不醉的獸形”,似乎更傳神地刻繪了黃翔自己。正是“獸形”,才將“人、神、鬼、獸”諸般特質集於一身;正是“狂飲”而又“不醉”,才將人類基本的兩大精神創造活動:“酒神”的狂歌縱舞與“日神”的清明朗照包容一體;正是“獸形”的“狂飲不醉”,才使它從所有物種中超逸而出,又兼有所有物種的生命氣息,它才擁有神秘莫測的容量,對自然宇宙、社會人生等時空萬象作精神的饕餮。“狂飲不醉的獸形”,確乎概括了黃翔波濤翻湧的人生/精神歷程,相當濃縮而又全幅展示了黃翔的“人體宇宙情緒”,那一種多維多層多棱多面的混沌詩化人生與自由生命的情緒幻象。

而我覺得,還可以用更簡潔的說法概括詩獸黃翔的精神性格,那就是:“冥獸”。因為冥獸“是百獸各異的形態卻又不是任何一隻獸。是千萬年以前的那頭巨獸;又是眼前的同一頭巨獸。”“它在每一隻走獸身上睡着和醒着。”【注41】

用“冥獸”為黃翔的精神品性命名,是因為“冥獸精神”以汪洋恣意為特徵。而黃翔的精神世界,從其早期的《火炬之歌》、《世界在大風大雨中出浴》、《火神》、《青春,聽我唱一支絕望的歌》等詩看,無不表現出雄偉磅礴的情氣對貧乏年代的滿溢灌注。心理敘事詩《魘》中的主人公,或算卑瑣的形象了,可最後也禁不住要表露出它的浩浩情懷——化身於大自然橫溢於世紀末萎頓氣息之上;詩人的精神態象在《“弱”的肖像》中可算疲弱甚至為死亡之陰影所籠罩了,可仍然不可遏制地透示出穿逾世間萬象的情緒觸角;更不用說“裸隱體”、《大動脈》中那些在天體、地體、人體中喧囂狂舞的精神氣流是如何流竄奔突、氣象紛呈了。也許,“裸隱體”和《大動脈》這兩組巨型精神史詩,最能表現黃翔這頭冥獸氣勢磅礴的“力和運動”——

  闊。黑。空。深黑的色調。  潛伏的背景。  岩石大地橫蠻和笨重的  語言的筆觸。

浩蕩的氣魄、恢宏的文體,使“裸隱體”發出人類智慧探測的新的信息。在這組詩群中,人們熟悉的意識與形象如飄飛遠逝的落葉,取代它們的是一種簇新的詩性表徵——非意識非形象的“象形”。在黃翔的詩學追求中,也許只有這種全新的詩藝手段——象形化——才能貼切地傳達其詩歌中的唯一主人公——“宇宙精神”。(不光“裸隱體”,在《大動脈》中充滿的,也是令人眼花繚亂、瞬息萬變的“象形”式的精神圖像。)這種“象形”在詩中此起彼伏網絡般交織,奇特而又玄妙地顯現出黃翔式的“人體宇宙情緒”那一種精神運動體:渾沌的黑暗中洶湧宇宙洪荒的信息,突兀嵯峨的想象滾滾而至,聳峙着巍峨的神秘;“豐滿的生命原欲自從‘詩’中滿溢”,現代詩以“霹靂舞的姿態”和“搖滾樂的喧囂”出現了,無數“象形”如動盪的海洋中兀立的巨礁,向我們浮現出崢嶸峭拔的隱涵——

  水流出我,多麼遼闊 (《鯨夢》)  動盪的圖案凸起雄偉的悲痛  (《空壁》)  恐龍澎湃,混沌的虎群起伏 (《藍穴》)  千萬顆舞蹈的星球旋轉狂喜的沉默  哇!  死亡如注! (《黑體》)   緘默胎動。墨吼如雷  根須的經絡爆裂宇宙的面網  犄角洞開暗影猙獰的巨蛛的黃昏 (《尼采》)  夢指戳漏洪荒的船影  急瀑  怒髮衝冠 (《貝多芬》)   悠悠猙獰  昏厥畫出黑魘   (《我的形象退出形象不可觸及》)

  我的形象退出形象不可觸及 (《冥獸》) “形象退出形象”,便趨向“抽象”邁向了“象形”。這是最古老(如象形文字)而又最新異的藝術層面,指向的是更深蘊的精神形態。在黃翔筆下,達到它的途徑是以退為進,它的境界實現是“包容為美”。在這裡,“形象退出形象不可觸及”,其意味猶如“手揮五弦,目送歸鴻”,漸退漸遠沒入時空深處的形象似乎與茫茫天幕合一,成為不可觸及的背景;同時,卻讓可以感知可以觸撫的“抽象”或“象形”從其“形象的背景”上浮雕似地呈現出來。我不知道這種種“象形”的表現是否已經達到人類感覺的極限,人類想象的極限,人類意識的極限,人類憬悟的極限。對此,詩人的精神象形對其精神本體的浩瀚有如下“測不準”式的探測——

  “癲樹滔滔怒涌枝杈的默語。”  “世界超越於不可超越。”

§§未完的結語

錢鍾書被稱為“人中之龍”。這條龍將古今中外文化精髓吸於一身,集中表現在學術文化上縱橫恣肆,不可一世;在其性格行為方面,“錢龍”則變作了“潛龍”,卻又是非“勿用”的“大用”;有似駕馭一場颱風,他與楊絳自居於中心,以異常寧靜的處境與心情,注視着潮漲潮落,雲起雲飛;也注視着被他攪動的文化風暴一層一層掀房揭瓦而去。

黃翔也是一龍,卻是一條“或躍在淵”之龍。這條龍潛修有年,不甘為深潭埋掩而時時蠢蠢欲動;它也曾咆哮而起,直衝雲天。“黃龍”沒“錢龍”那麼深厚的家學淵源,卻另有來頭,其叛逆風骨之血緣可追溯到怒觸不周山的共工,或來自與炎黃二帝抗衡的蚩尤。有別於錢龍對人類學術文化精氣的吞吐凝聚,黃龍以它採擷人類精神氣息的天秉靈悟,以它獨立抗爭的人格力量與涵容萬象的藝術世界,同樣體現了一個多世紀以來中西文化的衝突、交融與整合趨勢;在它那“孤獨的絕唱”里,“包含着整個世界的歌聲。”

立於20世紀的蒼茫暮色,黃翔雖已身入老境可依然充滿精神創造的活力。它為自己贏得了讚嘆、感佩和尊崇,也引動了驚嚇、敵視與震怒。他似乎讀透了“虛無”,因而對大多數同類兩腳動物的“存在”表示輕蔑,一面卻又情不自己地為人類的精神文化殫精竭慮地創造不止。黃翔在自己向自己探視時,往往也要為大宇宙為什麼會生成他這麼一隻人性怪獸感到大惑莫解——

  一個兩腳獸在浩瀚的星空下問:  我是誰?

─────────────【附註】─────────────

1、參見《崛起的一代》創刊號(1980年10月),集群推出黃翔詩作  的“編者按”。2、黃翔密友啞默的說法。3、黃翔的出生日與他的精神死對頭,且是湖南老鄉的毛澤東生日如  此陰陽巧合,這成了朋友們常常取笑的話題。4、見黃翔《黑夜之梟》;此外,在他的回憶錄、談話錄(《詩  魂》、《我證明我自己》)、詩《自言自語》及其他詩論之中,  黃翔的自釋自評隨處可見。5、“對詩的閱讀和闡釋都不可能單線性地一次性完成。現代詩歌對  他的讀者(包括詩評家)具有閱讀和闡釋本身的無限多元性、復  雜性和流變性。”黃翔這一頗為客觀的說法(見《從一滴水中聽  潮音》,對他自己何嘗不適用。6、黃翔:《致當代詩壇的公開信》,見《崛起的一代》第三期附文  (1981年6月2日)。7、參見黃翔回憶錄《並非失敗者的自述》;劉青《黃翔:民主牆報  曉的雄雞》(《北京之春》1994年3月號)。8、黃翔78年10月在北京張貼並震誦《火神交響詩》對北島等“今  天”派詩人有“歡欣鼓舞”的“震動”、激勵和催發;黃翔80年  率領“崛起的一代”詩人激烈地向詩壇泰斗艾青與整個中國當代  詩壇挑戰,無疑導火線一般引動了後崛起的新生代詩人“狼煙四  起”的叛亂。參見“中國民間詩歌白皮書”大涼山詩人發星所辦  《獨立》詩叢第7卷北島等人致啞默信;高准《中國大陸新詩評  析》(1916~1979)一書及鐘鳴:《回顧:南方詩歌的傳奇性》  (《街道》1994年第10期)一文。9、他的《火神交響詩》和他在《崛起的一代》上發表寫於文革時期  的詩學美學哲學理論《留在星球上的札記》,對文革之後的新文  化、新思潮、新詩學作了驚人的預言。10、謝冕:《20世紀中國新詩:1978—1989》見《詩探索》1995年第  二輯。11、徐敬亞與《崛起的一代》聯繫甚為密切,而其詩學論著從未提及  黃翔;至於第三代詩人誤讀黃翔為“搞政治”的,則有“他最好  到天安門廣場去丟炸彈”的說法。12、伊里亞.愛倫堡:《司湯達的教訓》(《必要的解釋》133頁;  北京大學出版社1982年3月版)13、僅舉一例:曾以“不愉快感”評黃翔詩的舒忠,被黃翔張玲夫婦  熱情接待了兩天之後,從夢巢來我處,我與他談論黃翔,他竟一  語不發。14、黃翔:《致當代中國詩壇泰斗艾青》(見《黃翔──狂飲不醉的  獸形》,天下華人出版社,1998年8月版);此處原話為:“如  果我有機會向世界說話,我將宣布:請把我的骨架豎在艾青面前  向‘艾青’挑戰!我將從死亡中發出我的聲音:在詩的競選中,  我是他的當然的競爭者和必然的戰勝者!這裡,有誰有這樣的膽  量敢把我的全部作品和艾青的全部作品陳放在全世界面前?!中  國,我看不見你有這樣的勇氣!在你的腳下抖抖索索地匍匐着一  群詩的侏儒!他們不敢正視你!不敢正視人!他們害怕淹死在我  的咆哮的靈魂中!”;原文在《致中國當代詩壇的公開信——從  艾青、周良沛的文章談起》一文中,曾由《崛起的一代》第三期  以傳單夾寄方式發向全國大學中文系;作者收入《黃翔──狂飲  不醉的獸形》一書時,作了調整變動。15、黃翔:《自言自語》、《詩魂》,見《狂飲不醉的獸形》中國作  家出版社禁出本。本文所引黃翔詩文,未一一註明出處者,皆出  於此。16、語出唐亞平與筆者的談話。17、黃翔二弟,智力頗高,記憶力超群,富邏輯思辯力。18、參見《“弱”的肖象》中的《困》、《棄嬰》、《出逃的腦袋》  等篇。19、柏樺這樣描述:“就我聽過的詩人的朗誦,唯有黃翔是震撼人心  的。他的聲音象電流可以穿透聽眾的心臟,身體衰弱的人會被他  的聲音震昏,神經欠佳的人會當場瘋掉。》(見《西藏文學》  1996年第5期《左邊——毛澤東時代的抒情詩人》)。20、參見鐘鳴《回顧:南方詩歌的傳奇性》一文和黃翔在其心理敘事  詩《魘》中第22節對朗誦的描寫。21、轉譯自魯迅《摩羅詩力說》:“裴倫亦嘗評朋思:斯人也,心情  反張,柔而剛,疏而密,精神而質;有神聖焉,有不淨焉,互和  合也。裴倫亦然”。22、黃翔寫於文革時期的散文組詩《從死中覺醒》,對於《野獸》與  《白骨》可以互證。23、參見朱大可《流氓的生命周期》一文;見《流亡與棲居》一書  36~37頁;北京燕山出版社,1995年10月版;朱大可《燃燒的迷  津》112~115頁,學林出版社,1991年11月版。24、魯迅《摩羅詩力說》:“今索諸中國,為精神界之戰士安在?  ……非彼不生,即生而賊於眾,居其一或兼其二,則中國逐以蕭  條。”25、參見賀奕《群體性精神逃亡》一文;同《流亡與棲居》一書。26、黃翔回憶錄《並非失敗者的自述》,見民刊《大騷動》第三期70  頁。27、《今天.發刊詞》,趙振開1978.11.17致啞默信;參見“中國  民間詩歌白皮書”大涼山詩人發星所辦《獨立》詩叢第7卷《中  國民間詩歌發展歷史資料.啞默詩歌通信選》。28、參見黃翔1981年作的《“弱”的肖像》中的《大地》、《復仇》  等篇。29、見黃翔回憶錄《半個世紀的燭光》。30、鐘鳴評黃翔語。31、見劉青:《黃翔:民主牆報曉的雄雞》(《北京之春》1994年3  月號)。32、黃翔回憶錄《並非失敗者的自述》言:“1979年7月2日,新華社  來了個記者,要我對國外發表一個講話;我寫了《我站在中國大  門口說話》。”事實上,由於黃翔既不肯按當局要求改動那篇文  章的觀點,甚至也不肯改變這樣一個標題。結果可以想見,這樣  的文章當然不予發表,當局擬將黃翔納入全國政協之類的意圖也  隨即取消。33、指黃翔1978年11月在北京天安門廣場東側的木板圍牆上張貼的大  字報政論文章:《致卡特總統》一文;參見劉青文章的回憶:  《黃翔:民主牆報曉的雄雞》。34、黃翔回憶錄:《狂飲不醉的獸形》(見《大騷動》第三期)。35、參見黃翔《留在星球上的札記》與《詩魂》中對詩的有關論述。36、筆者在辦《崛起的一代》期間,多次聽黃翔談過“詩歌不僅應當  包容政治及其他意識形態,而且應當是更高的瀰漫人體-宇宙的  精神智慧”的“大詩”觀。37、見黃翔:《尼采:超時空疼痛》等文。38、這裡的“詩”,其涵義已逾出文學品類的範圍。參見黃翔《詩  魂》、《情緒哲學》等文。39、參見黃翔《肉體的太陽》、《人體瀑布》等文。40、大陸朦朧詩派的另一驍將楊煉,曾提出過“智力空間”的詩論命  題41、黃翔:《宇宙之元.自己燭照自己的黑暗》。

────────────────────────────── ◆1985年:初稿《詩獸》二萬言◆1987年2月:被抄沒◆1996年12月:重寫◆1998年3月9日:改畢謄正於三尺軒◆2001年12月18日:再加修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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