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碧
《華夏文摘》cm9602b載文談及“中國人的特有心理”,說是“要麼跪着,要麼讓別
人給自己跪着,就不會大家都好好地象個人樣的站舒服了”。此話可謂入木三分。
我們這個民族對跪拜的考究大概是舉世無雙的,數千年的所謂“禮義之邦”,有的其實只是
一套“跪拜文化”而已。過去讀書人的志向,無非是拼命用功,謀個一官半職。一旦金榜題
名,就能讓別人給自己下跪,此即所謂“貴”。“貴”者,“跪”也。欲貴先跪,跪而後貴
,貴而受跪,如此循環往復,官就一級級升上去,對之下跪的人越來越多,便能光宗耀祖,
達到作人的極致。“貴”的真諦,是非讓他人下跪則不能凸顯自己的偉大,更無從充分領略
權力欲滿足後的快感。因此,劉邦雖作了皇帝,卻只有在叔孫通等人制定了朝禮後才能感到
為君之樂。而越是貧賤出身的皇帝,對跪拜便越苛求,朱元璋就是這樣,大臣跪拜奏事與廷
杖都自他而始,後來的“紅太陽”當然就更不用說了。
由跪拜文化生發出了“天無二日,國無二主”的千年國策,或曰“統一的民族大義”。一個
成功的皇帝,就一定要掃蕩群雄,直到“四海歸心”,萬方樂奏,視野所及,所有的人都俯
伏在地而後已。跪拜更成了全民生活方式。下跪不僅是謀求富貴的唯一途徑,有時竟成了一
種追求,一份享受。溥儀當年想過對列祖列宗大行三跪九叩禮之癮,苦求不得,那份惆悵簡
直令人同情。由此可見,下跪與被跪,在吾族中實在是如同布帛菽粟一樣不可須臾離開的東
西。
具體是下跪還是受跪,取決於雙方地位、權勢、財富和實力的較量。說白了,“打得贏就令
跪,打不贏就下跪”。以往海禁未開,天朝以為四海之外莫非蠻夷,統統不堪一擊,堅持讓
英國使節三跪九叩,形成解不開的外交死結(英文中由此增加了“叩頭”這個外來語)。直
到不服教化的蠻子們挾堅船利炮而來,打得咱們一敗塗地,才被迫放棄煌煌“漢官威儀”,
雖未象宋朝那樣鬧到連皇帝都向番邦稱臣稱侄,卻也相去不遠。流風餘韻至今,這“打與跪
”的因果律,似乎仍是大多數中國人包括許多海外學人對待異族的指導原則。
魯迅說:“中國人或是把外國人看作鬼,或是當成神,鮮有將其視為同類者”。何以如此,
老夫子沒有講。箇中原因其實很簡單:贏與輸、被跪與下跪之外沒有第三態。將對方當成鬼
之時是打贏了、或自以為打得贏對方之時,當成神之時是自己大敗虧輸膽戰心驚之時。因此
,我們崇拜敬畏白人及日本人,因為他們強大富裕“先進”;鄙視厭憎黑人,因為他們弱小
貧窮“落後”。這種心理,既使是“海外精英”們亦不能免。
先說黑人。雖說毛時代專攀亞非拉的窮親戚,但咱們心裡對黑人的真實態度如何,自己心知
肚明。剛從國內出來的人,閒聊時提到黑人無不滿含輕蔑,少有不用“黑鬼”這一侮辱稱呼
的。一位學者曾親口對我說,他不是種族主義者,但黑人的相貌能引起人的生理反感是客觀
事實。另一位女士一次獨自坐在學生公寓的公用客廳里看電視,偶然回頭看見身後不知何時
坐了一個黑人,嚇得跳起來拔腿就逃,事後不以為恥,還向旁人誇說幸虧自己反應敏捷,才
及時“脫險”。我的一位黑人朋友的親戚曾在中國呆過一段時間,從此恨透了中國。據他說
,中國人說他們長得象猴子,進化不完全,是剛從樹上爬下來的。倘有中國姑娘“下嫁”黑
人,則立即群情洶洶,當成國恥一般。這位先生雖到過包括南非在內的許多地方,但在他看
來,沒有哪個國家的種族主義比中國更惡劣。
我們對待白人的態度則大致可用過去常用的“崇洋媚外”一詞來概括。這“崇”與“媚”自
然是過去被打怕了的結果。當然,挨打也能生出些別的東西,糾結在一起,就成一種根深蒂
固的以“仇外”和“媚外”相表里的自卑情結。百年來的一部外交史似乎就只是這情結的反
復表現,連拳亂時和充當“世界革命中心”時也不例外,時至今日更有每下愈況之勢,隨手
拿起一張《人民日報·海外版》就能找到例證。
大概是實在不好意思再向見過世面的海外學人講“優越性”,近年來的政府宣傳越來越乞靈
於民族主義了。這本無可厚非,問題是不知是編緝水平太低,還是“中國特色”要頑固地表
現自己,報上的民族主義總要與種族主義纏夾不清,總是離開了頭髮和眼睛的顏色就作不了
文章。而文章作來作去也只有兩個主題:或傲慢仇外,或曲線媚外。
若干報道海外學子的文章開口輒曰“憑着中國人特有的聰明才智”,使人還以為是在拜讀戈
培爾先生的大作。一篇報道里,一位赴歐辦畫展的藝術家竟對來賓說:“今天來了這麼多的
高鼻子,說明了中國藝術的魅力。”而在另一篇題為《心目中裝着大寫的祖國》(按中文並
無大小寫之分,此話是道地的舶來品)的特寫中,來華講學的外國學者們竟被寫成《霍元甲
》上的東西洋武士一般,向與會學者挾技自炫,耀武揚威,而後者只有忍辱含羞。幸得主人
公挺身而出,打贏“擂台”,才保住了國威。
從上面這幾個例子中其實也可看出曲折的媚外心理。那位畫家以鼻子污辱來賓,說明這種異
族特徵在他心中所占的“大寫”的地位。許多作者對白人生理特徵的這種迷戀幾乎到了走火
入魔的地步,凡寫海外學子,不作一番“黃膚黑眼”與“金髮碧眼”的比較學研究就似乎無
從下筆。寫主人公在國外聽課,硬要插上一句與上下文毫不相干的“面對着滿室的金髮碧眼
”,似乎那是廁身仙班一樣的際遇。使人疑惑在國內拜金主義橫掃千軍如卷席的今天,是否
金髮也與同為《人民日報》津津樂道的“黃金水道、”“黃金三角”、“黃金地段”一道身
價百倍;寫學者歸國,則一定是“謝絕高薪聘請,毅然回國”,有如荊軻辭別易水時一般的
悲壯。弄得國人認定凡回國者都是在外頭混不下去的,以至許多人哪怕混到山窮水盡也不肯
回去見江東父老。
這種跪拜文化中衍生出來的種族主義發展到極端,就成了針對同族的種族歧視,對外奴顏婢
膝,對內趕盡殺絕,而這正是貨真價實的“中國特色”,正如一首名為《中國政府的光榮傳
統》的民謠所說:“慈禧太后賠光;蔣介石打光;毛澤東送光;鄧小平賣光”。
這民謠沒有提到的另一面,是對自己同胞的兇殘。其實,“寧贈友邦,不給家奴”,“內戰
內行,外戰外行”也歷來是我們的傳統。從抗戰的敵後“戰”場中從無《大決戰》那樣的威
武雄壯的活劇,到給魏京生與吳宏達截然不同的待遇,都貫串這這一優良傳統。50年代我
們有“萬炮齊發轟金門”的壯舉,也有對緬甸、巴基斯坦、印度明贈暗送,拱手相讓萬里河
山的慷慨(按:向上述國家割讓領土的事實,詳見北京出版的馬克斯韋爾著《印度對華戰爭
》)。我們可以感謝殺了四千萬中國人的大日本皇軍;派特使專程趕去痛悼頭名戰犯昭和天
皇;畏日如虎,默許日人侵占釣魚島;逮捕騷擾領導民間索賠的仁人志士,壓制民間索賠運
動,但絕不能容忍同族的台灣人為求得一點起碼喘息空間的掙扎。只因同根生,故爾相煎急
。堅石擊雞卵,痛快何淋漓!為了“炎黃子孫,血濃於水”的民族大義,我們不惜擁眾暴寡
,恃強凌弱,挾九天之雷霆,施萬里之淫威,導彈紙彈齊飛,演習恫嚇共施,好威風,好殺
氣,不到對方跪地求饒,磕頭如搗蒜,決不收兵!
嗚呼,我們的民(種)族主義!
【附錄】
歸國雜記
魯晉
和中學同學聊天
五年前我出國的時候,除了我屬於“早婚”,她們還都在閨中待嫁,現在都已為人妻為人母
了。見了面當然有說不完的話,丈夫、孩子、工作……中學同學好象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可
以毫無顧忌的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我們談得都非常高興。只有一件事情,現在想起來還不是
滋味兒。
在郵電局工作的小齊說他們單位普查身體,查出一百多個女同事中,百分之九十八宮頸輕度
糜爛,原因是生完一胎後必須帶避孕環。小齊說她比較運氣,因為當時她正在調動工作,兩
邊單位都沒有把她算在內,她算是逃過了。聽到這兒,我忍不住的說:怎麼可以這樣,人又
不是牲口,這種事不應該強迫。在一旁的小張一反常態,神情很激動的衝着我大聲說:你出
去時間長了,對國內的情況不了解,這事就得強迫!城市還好一點,農村呢,如果不強迫,
他們會一直生,國家怎麼得了。我也查出來有宮頸糜爛,但我覺得國家這樣做是對的……我
瞪大眼睛,不知道該說什麼。
小張是我們幾個女伴兒當中最善良、最溫順的一個。
我的畫家朋友和他的駕駛執照
他曾經是我最要好的女朋友的男友,他們雖然早就吹了,但他一直是我老公和我的好朋友。
他來自邊疆農村一個少數民族家庭,放牛娃出身,屬於那種生來就是畫畫的人。那股擋不住
的才氣讓他從縣城到省城一直到北京,從得小獎到得大獎一直到得全國美展的金獎。到了北
京我打了幾次電話總是找不到他,直到我要離開北京的前兩天才和他通上話。聽到我回來的
消息他自然是非常地高興,可當我說要去看他時,他態度有點遲疑,告訴我第二天下午要去
考車,考試之前得去練車。聽他語氣那麼嚴肅,我覺得滿好笑,因為是老朋友我就不客氣地
說,我以為什麼大不了的考試,不就是考車嗎?他沒有回答,我馬上意識到事情也許並不向
我想象的那麼簡單。我說:沒關係,你考完我再去。
第二天晚上聽他講起考車的故事,實在讓人覺得哭笑不得。
花七萬人民幣買了輛車,因為拿不到駕照,有車也沒法用。上了三個多月的駕駛學校,除了
學駕駛,學交通規則,還要學車的保養和修理。可想而知,讓他這個習慣拿着畫筆在紙上馳
騁的畫家去拿着鉗子、扳子搗騰車,實在是件苦不堪言的差事。還不要說學費已經交了上千
元。他告訴我:每次練車之前,要先給師傅遞煙,師傅是不用手接的,甚至連看都不看一眼
。學生只好恭恭敬敬地把煙放在師傅面前。學校有不成文的規定,學生不得慢走,要一路小
跑。不管你在外面玩兒得有多大,進了這裡都變得規規矩矩,縮頭縮腦。關車門時不得發出
聲音。聽到這兒我有些納悶,便問:不使勁兒,車門不出聲,門怎麼關得上?(我也是行車
幾十萬邁,前後換過五輛車的的“老”司機了)他做了一個非常形象的姿勢,說:將門輕輕
關上,然後兩手用力往上推。“那師傅怎麼關車門?”我又問,他說:師傅是想怎麼關就怎
麼關的,有時候不高興還會把門摔得震天響。開車的時候稍有差錯,師傅還要罵罵咧咧。有
兩次他實在是無法忍受,指着師傅的鼻子叫道:我是花錢到這兒來學車的,你憑什麼這樣?
他這麼一大叫,還真把師傅給鎮住了,大概還沒人敢跟師傅這樣發脾氣。他告到學校要求換
師傅,結果呢,這個比上一個更壞。還是忍着吧,萬一考試的時候碰上這個師傅,那不就全
完了。
回來後,和朋友聊起這事兒,他們說這是咱們中國人特有的心理,要麼當媳婦;要麼當婆婆
。我老公說得更尖刻:要麼跪着,要麼讓別人給自己跪着,就不會大家都好好地象個人樣的
站舒服了。我只是感嘆我們那位朋友,拿個駕照,就得經過這樣一番傷筋動骨的折騰,整天
還要應付其他大大小小的事情,還沒有被磨鈍,看了他新出的畫冊、畫論,還是那股擋不住
的才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