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12月25日，86歲的美籍專家、原機械工業部顧問陽早因病去世。在陽早的訃告上，有一句評語“為全人類的解放而奮鬥”，此為陽早夫人寒春執意添加上的。寒春解釋此話：“我們在中國呆了一輩子，是為了信仰而來的。”

　　1994年、1999年、2001年，筆者採訪陽早、寒春三次。驚悉陽早逝世後，2004年1月16日，筆者第4次來到小王莊。

　　把他埋在能看見牛的地方

　　早在1992年，陽早去美國做心臟手術前即立下遺囑：一、不搞任何形式的悼念活動；二、捐獻遺體；三、用最簡單最省事的方式處理骨灰；四、為全人類的解放奮鬥一生（自我評價）。

　　地上鋪着地板革，有幾處破裂卷邊。屋中間，一張磚頭搭建的寫字檯引人矚目。寒春解釋：“所有到過這間屋子的中國人都盯着它看。買的能用，搭的也能用，為什麼不節省？再說我們個子高，用起來很方便。”與之相對比的是，到過這間屋子的西方人則無視寫字檯，而是盯看牆上管道接口醜陋的裸露處疑惑：“能做好的事為什麼不做好？”

　　陽早、寒春的生活簡單至極，被有些人誤解為“一對傻老外”。陽早身體健康時，外出工作一般都帶飯。一次去天津，他帶的是兩個饅頭，兩個雞蛋，兩個蘋果。午飯時，他還分一半給司機。陽早70歲前，都是騎車進城或去部里辦事，供他專用的桑塔納成了公車。陽早、寒春的二兒一女都降生在渭河之濱，說一口地道的秦腔，3個子女都理解並尊重父母的執着信仰。

　　要讓中國人都喝上新鮮牛奶

　　1946年8月，康奈爾大學農牧系27歲的畢業生歐文·恩格斯特受《西行漫記》影響，輾轉到達延安。恩格斯特到中國後不久，進步的新聞記者羊棗死於國民黨獄中，共產黨把羊棗同音字“陽早”給了恩格斯特，望他成為中國共產黨的忠誠朋友和同志。自1946年起，陽早被喚同志50多年。近年，他和寒春有時被人稱為“陽先生”、“寒太太”，他們不習慣，說那是“瞎叫”。

　　寒春1948年亦到延安。她曾從事核物理研究並參與投放廣島、長崎原子彈的研製，當黑色蘑菇雲升空時，寒春放棄了作純科學家的夢想。1949年，他們在延安窯洞裡成婚。當時，陽早的身份是聯合國難民救濟總署奶牛專家。83歲的寒春回憶過去，感慨道：“那時啊，真是好，每個人的心都是透明的……”

　　1955年，陽早、寒春帶1000多頭牛落戶西安草灘農場，立誓說：“要讓貧奶的中國人都喝上新鮮牛奶！”這年，新中國第一代兒童喝上了他們農場生產的牛奶。3年自然災害，陽早一家有細糧，但他“不搞特殊化”，拒絕了，願和周圍人一樣以紅薯干、蘿蔔充飢。周恩來5次接見他們，次次道“辛苦”，陽早回應周恩來：“給社會主義幹活，心甘情願。做心甘情願的事不談辛苦。”

　　10年草灘農場，留給陽早、寒春一段愉快的記憶，“條件很艱苦，心情很愉快”。他們研發的奶牛青飼料鍘草機，半個世紀後仍是該農場主導產品。陽早設計安裝的管道式擠奶設備、寒春設計的直冷式奶罐在中國率先實現了奶牛飼養機械化。從1982年開始，陽早和寒春一直在位於昌平沙河小王莊的農機院農機試驗站從事牛群飼養和改良。20年的苦心經營，他們使小王莊的奶牛聞名全國。2003年，每頭牛的牛奶產量達到9088公斤，位居全國之首。曾享有盛譽的“卡夫”酸奶即源自小王莊奶牛，現其牛奶供應“三元”乳製品廠。牛場負責人、曾做過陽早、寒春秘書的陳繼承實話實說：“沒有這對老革命，牛場不會有今天。”

　　陽早初到小王莊，即明確“改良牛群必須用最優質精液或胚胎移植”。陽早用自己的錢買回美國、荷蘭優質種牛精液和胚胎。在美國，一個胚胎1400美元，一頭公牛精液100美元。他們用自己的錢買了多少？陽早聳聳肩：“天知道。用中國給我的錢給中國買東西，應該的。”寒春則將工夫下在管理的細節中。她記錄了1963年至今各種擠奶器工藝的使用壽命及其對奶的細菌含量的影響。她設計的牛情表格讓畜牧研究所專家汗顏：“我是搞專業的，都沒搞出這樣高水平的東西。”

　　20年來，寒春每天清晨5時巡視牛群。凡落灰之地，即寫上CLEAN（清潔）或把眼中看到的應該辦的事寫成字條放在有關人員家門口。陽早、寒春給牛場立下規矩：一分鐘解決的小事不能演變成大事；今天能做到的事不能拖到明天。在人的管理上，陽早、寒春思想一致：“愛牛的人，做一切事都會以牛為先。這樣的人不會在崗位上出紕漏。出紕漏的都是不愛牛的人。牛的問題就是人的問題。”

　　在病床上仍惦記着牛

　　2001年12月下旬，陽早住院前一周，陳繼承親耳聽到了夫婦二人的對話。陽早：“這次住進去，肯定出不來了。我要是死了，就把我埋在能看見牛的地方。”寒春：“你有什麼不放心的？”陽早：“你要能把這群牛管好，我就放心了。”

　　對一些奶牛場進口國外設備，陽早非常上火：“自己研製的完全能用，為什麼非要進口？現代化不是買來的！”他遂向全國推廣100多套國產設備，但是，買方的數字遠遠達不到他的期望，於是他提筆上書《關於農業機械化的幾點建議》。陽早在多種場合講：“搞現代化，首先要搞基礎建設，不要搞形象工程，不要蓋那麼多樓堂館所廣場。要自力更生達到‘洋’，而不是購買‘洋’。”陽早說自己講上述話時，都是閉着眼睛講。他不喜“察言觀色”這個成語。

　　1999年牛場改造之初，寒春親自設計，陽早充當監工。陽早一有時間就坐在馬扎兒上監視工程質量，還不時嘮叨着：“別搞成豆腐渣工程啊！弄虛作假，牛饒不了你們。”玉米收穫季節，陽早常隱身巡邏。聽到青紗帳中有聲，他便厲聲喝斥：“你怎麼能從牛嘴裡搶東西吃！”陽早稱己所為是：“為捍衛牛的利益與壞人壞事做鬥爭。”

　　陽早住協和醫院兩年間，寒春隔天一次探視。陽早仔細研究她每次帶來的牛情報告，後因體衰不能過目，遂讓寒春讀給他聽，在病床上分析……他昏迷前，惦念事之一就是牛的新居。“牛的家由別人蓋，我不放心。”為此，他多次修改寒春設計的新牛場。

　　人們稱讚陽早、寒春是白求恩式的國際主義戰士和具有牛的精神———吃的是草，擠出的是奶。陽早曾笑答：“我們吃了中國人2萬斤糧食，做了一點有益於人民的解放事業，應該的。”83歲的寒春至今仍日日勞作，在每天分析牛情報告的勞動中繼續着丈夫的未竟事業。

　　有一句西諺：偉大的事業不是每個人都能做的，但每個人可以用愛做很多小事情。小王莊酸奶取名“陽春白雪”，此名蘊含陽早、寒春名字、境界和奶的品質。陽早、寒春以養牛為載體，在共和國的土地上實踐着他們的信仰，以“世界公民”之愛滋養、強壯着中國人之身體，以他們的一生心血釀造着濃濃的中國情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