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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阶级谈劳动文学
送交者: 伯恩施坦 2021年12月22日16:03:02 于 [天下论坛] 发送悄悄话

作者 王江松 写于不同历史时期 整理于二零二一年

一、 何谓劳动文学

1、 对劳动文学的双重界定

劳动文学,从一个方面来说,是人类文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是文学的一个重要领域或重要部类,是一部分知识分子和劳动者,以劳动过程和劳动者生活为对象创作出来的,反映劳动人民的利益、思想、感情、意志和愿望的文学作品。这是从内容的角度来定义劳动文学。从这个角度来看,劳动文学就与权力文学(包括帝王文学、贵族文学、武士文学、战争文学等)、宗教文学、财富文学(地主文学、商人文学、资本文学、财经文学等)、文人文学(知识分子文学、才子佳人文学、言情文学等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种分类大体上是按照社会分工和分层来确定的。

从另一方面来说,劳动文学是劳动文化的一个重要方面或重要领域,这是从文化形态和文化形式角度对劳动文学的定义,就是说,劳动文学是以文学的形式存在和发展的劳动文化,是用语言文字塑造人物形象、构造故事情节、营造情感境界,描写、再现、表现劳动过程和劳动者的生活,表达劳动人民的利益、思想、感情、意志和愿望。这是劳动文学不同于劳动哲学、劳动经济思想、劳动政治思想、劳动心理、劳动伦理、劳动法理、劳动美学、劳动艺术等等劳动文化形态的特征。

2、 劳动文学的体裁

就像一切文学形式和形态一样,劳动文学也包括诗歌(诗赋、诗词)、散文、小说、戏剧影视文学等四大体裁,其中诗歌包括史诗、写实诗和抒情诗;散文包括抒情散文、写实散文、哲理散文、游记、杂记、铭文、祭文、杂文、小品等;小说包括长篇小说、中篇小说、短篇小说、微小说等,神话、童话、民间故事、寓言、传说、传奇、口述实录、报告文学、传记也包括在小说类型之中;戏剧影视文学包括戏剧文学与影视文学,又称之为剧本。原则上说,凡是适合于其他非劳动文学的体裁,也一样适用于劳动文学。在2013年启动2014年结束的、由北京新工人文化发展中心主办的“第一届新工人杯文艺大奖赛”中,文学类的体裁就包括小说、诗歌、散文、口述四种。

二、 劳动文学的历史发展

1、古代劳动文学

应该说,在远古时代的原始人类那里,就有了劳动文学的萌芽。不管文学本质上是一种模仿还是一种心灵的表现,是来自神的启示还是来自人的游戏,大量考古学、人类学和民族学的研宄表明,文学(还有艺术、宗教、哲学、道德、科学等人类文化),最初都萌芽于劳动与巫术相结合的原始人类活动过程之中,本书就不再梳理这方面的研宄成果了。在古希腊神话中,最著名的、人神合一的英雄赫刺克勒斯,就是一个放大的“劳动模范”,他完成的12大奇迹(杀了涅墨亚狮子取得毛皮、杀死九头蛇许德拉、生擒刻律涅亚山的赤牝、活捉厄律曼托斯上的野猪、一天内把奥革阿斯的牛棚打扫干净、驱赶斯廷法罗斯湖的怪鸟、驯服米诺斯牛、将狄俄墨得斯的牝马带回密刻奈、对抗阿玛宗人、带回厄律提亚岛的棕红色公牛、取得金苹果、把地狱犬刻耳柏洛斯从地府带出来),其中大部分是与狩猎、畜牧业直接相关的。中国古代神话中的盘古开天地、夸父追日、后羿射日、精卫填海、愚公移山,也是直接与劳动相关的,或者是劳动的某种夸张和象征。这些都是古代劳动文学的经典作品。在中国古代最优秀的诗歌总集《诗经》中,大部分作品或者直接描写了农业、采集、狩猎、渔樵等劳动场景,或者再现了劳动人民的日常生活,表现了劳动者的思想感情。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诗经》就是我国历史上第一部劳动文学经典。

古希腊神话和古中国神话、《诗经》之所以能够达到劳动文学的某种后世难以企及的高度,主要原因应该是劳动在人类的产生过程和当时人类社会生活中具有特殊重要地位,它相当于是人类孕育和诞生于其中的胎胞,而且因为劳动水平很低,没有多少产品的积蓄,一日不劳动就一日没吃的,劳动的重要性就以极其尖锐的紧迫性引起当时人类的感知,并且在文学中得到了表现。但也正因为如此,随著劳动和生产力水平的提高,劳动分工和社会分工的发展,所有者和经营者阶级从劳动者中分化出来了,知识分子从劳动者、所有者、经营者中分化出来了,最后,国家管理者和统治者从劳动者、所有者、经营者、知识分子中分化出来了,劳动文学反而进入一个相对低谷的发展阶段:

第一,掌握了生产资料和财富的所有者和经营者阶级,当然会贬低劳动的价值和劳动者的地位,而抬高自己的价值和地位,并通过文学的形式表达出来。

第二,脑体分工、知识阶层和知识分子的出现,对人类文化和文明的发展有很大的意义,由于知识分子成为文化创造和文学创作的主体,他们当然要把自己的生活、趣味、理想等等优先通过文学形式表达出来,所以文人文学在很长历史时期成为主流文学或文学主流。

第三,最为重要的是,掌握暴力和国家权力的统治阶级,一定会不遗余力地运用权力进行强制和意识形态教化,把自己的世界观、价值观、历史观、人生观贯彻到文人文学、富人文学直至劳动文学之中。

于是就形成了劳动文学相对于文人文学、富人文学和宫廷权贵文学的严重的弱势地位,这个弱势一是表现在数量上,劳动文学作品远远少于后三类文学;二是表现在质量上,劳动文学的表现力和审美水平总体上要低于后三类文学,只有极少数知识分子反映劳动过程和劳动人民生活、表达劳动者心声的文学作品,达到了较高的审美水平;第三是表现在传播方式和历史传承上,很多劳动文学作品只能以民间口耳相传的方式,分散、自发、无序地得到传播和保存,而未能以完整的文字形式记录和流传下来,很多都堙灭在历史的长河之中了,相反,后三类文学却能够运用经济、政治、文化上的优势,有意识甚至有组织地得到传播、保存和发展。翻开任何一本中国古代文学史、西方古代文学史、世界古代文学史,上述分析不难得到印证。

当然,在古代社会,劳动文学也经历了一个触底反弹的过程,比如,在中国文学史上,从离骚、汉赋,到唐诗宋词,再到元曲和明清小说,劳动文学成分或劳动文学在整个文学中的比重,表现出一个缓慢上升的态势。西方劳动文学也经历了这样一个过程。基督教最初就是奴隶和劳动者的宗教,圣经中就包含了丰富的劳动哲学思想,并且本身也堪称为一部劳动文学经典,它以文学的形式宣示了一整套劳动观念:

劳动的神圣:基督教告诉我们劳动是神圣的。在希腊与罗马的文化中,劳动是被蔑视的;在耶稣那个时代,正民都不从事劳动,从事劳动的人都是奴隶。然而基督教却赋予劳动以高贵和尊严。首先,我们的上帝是劳动的上帝,他六天的创造之工就是他在劳动。而且,我们的神一直做事直到如今。(约5:17)上帝在创造之工之后,继续从事护理之工。因此,劳动是尊贵的,是神圣的,是美好的,因为神也劳动。其次,耶稣基督在地上生活的时候,也从事劳动。耶稣诞生于马槽,他自己的职业是木工。喇提美尔(HughLatimer)说:“奇妙的是世界的救主,一切君王之上的王,他不以劳动为耻,不以取了如此简单的一份职业为耻。就这样他就确实让所有的职业成为圣洁了。”最后,圣保罗也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他从希伯来传统中学会的手艺技能与他的学者身份糅合在一起。他时常一边殷勤地劳动,一边传扬福音。他不以劳动为耻,而且要弟兄姐妹效法他的榜样,并且教导说:“若有人不肯做工,就不可吃饭。”(帖后3:10)在圣经里,工作本是祝福,工作是上帝创造人类的目的,是上帝给人的恩典之一。人类可以透过工作,来礼赞上帝造物之工。人类被造也就是一同来享受这种管理大地的乐趣。每个人可以透过工作,尽情发挥上帝所赐予的不同恩赐。创世记二:15说:“主上帝把那人安置在伊甸园,叫他耕种、看守园子。”人类继续上帝创造的工程。

劳动神圣的思想深深地影响了后世基督教以及整个西方文化。进入中世纪的时候,基督教对劳动的尊重得到加强。《使徒章程》通过谴责懒惰来表达对劳动的尊重。本尼迪克修会认为:“劳动就是祷告。”懒惰被天主教认为是致命的七宗罪之一。懒惰也被认为是魔鬼的作坊。进入改教时期,马丁路德认为劳动不仅讨神喜悦,更是一种侍奉上帝的呼召(天职)。神呼召一些人全时间在教会中从事事工,神也呼召另外一些人从事社会上各行各业的工作,工作不仅是服侍人,而且是服侍神。劳动本身不是目的,而是人民在每天的生活中荣耀上帝和服侍人的差事。劳动是基督徒的一种职责。马丁路德把劳动看做“上帝的面具”,这就意味著上帝隐藏在劳动中。既然如此,对基督徒而言,所有的劳动就都具有同等的价值;所有的工作,不论其社会地位如何低下,都是对上帝和人类的服侍。

劳动作为惩罚和赎罪:在人类的祖先亚当犯罪之后,劳动和工作就成了诅咒,创世记三:17-19说:“主上帝对那男人说:‘你既然听从妻子的话,吃了我禁止你吃的果子,土地要因你违背命令而受咒诅。你要终生辛劳才能生产足够的粮食。土地要长出荆棘杂草,而你要吃田间的野菜。你得汗流满面才吃得饱。你要工作,直到你死了,归于尘土;因为你是用尘土造的,你要还原归于尘土。’”人类的工作环境从水源充沛、土质肥沃美好的伊甸园,变成了充满荆棘杂草的贫土。工作的本质原本是祝福、是快乐、是享受,但却变成了捆绑,且这种捆绑一直到死,即使那些收入丰裕的人们,虽不担心贫困的问题,但是也被所谓成就感、名声所辖制,以致于过度工作,而成为另一种捆绑。

劳动与安息:上帝赐下安息来释放工作带来的捆绑。在希伯来书第四章3-11记载,有一安息日为上帝的子民所存留,上帝的子民得以进入上帝所赐下的安息。因为造物之工,从创世以来己经成全了。上帝用六日创造了世界万物,而第七日上帝就歇了他一切的工。人类原本应跟上帝一样,可以歇了自己的工,正如上帝歇了他的工一样。但是因为罪的咒诅,所以无法得以进入上帝的安息!然而耶稣基督带来救赎。凡听从耶稣所带来的福音、认识上帝的,便拥有能力进入安息。不信从的人,则没有能力进入。但即使是听过福音、若不竭力进入那安息,也恐怕会跟那些不信从上帝的人一样跌倒了。因此,对于忙碌于工作、被工作捆绑、被工作追著跑的人,只需要来到上帝面前、认识上帝,祂必赐下安息给。因耶稣说“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你们得安息。”(太11: 28)

2、近现代西方劳动文学的复兴

在现代社会的头三个世纪(16、17、18世纪,也可叫做近代),在以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和启蒙运动为代表的近代文化中,人文主义文学、古典主义文学、启蒙主义的文学,主要是以知识分子和市民中产阶级(即第三等级)为主体,反对中世纪宗教蒙昧主义、禁欲主义、封建主义、等级主义,伸张人性、人权、自由、平等、博爱的文学,劳动者还没有成为这一时期文学的主角。

到了 19世纪,现实主义文学成为占主流地位的文学流派。如果说前此三个世纪,是市民、第三等级、新生资产阶级高歌猛进的时代,那么,到了 19世纪,资产阶级取得统治地位,资本主义社会的矛盾得以展开,其弊端、阴暗、丑恶的一面也逐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对资本主义本身的反思、批判和反抗,也就成为时代精神的主旋律,成为现代文化的基调,文学领域的情况也是如此。在现实主义(包括批判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文学中,从文学创作的主体来分,有高举人道主义旗帜的知识分子作家和要求改变资本主义制度的工人阶级作家;从文学创作的内容来说,有揭露资产阶级上流社会丑陋荒淫、下层社会贫穷困苦的作品和反映工人阶级积极主动地反抗和斗争的作品。一般而言,知识分子作家偏重于前一类作品,而工人作家偏重于后一类作品。工人作家登上了文学舞台,而反映工人阶级劳动、生活和战斗的作品,进入了文学的殿堂,这从两个方面奠定了劳动文学在整个文学世界的地位。

法国是现实主义文学的发源地。法国现实主义文学有以一般人道主义为创作思想的现实主义文学和体现工人阶级思想的现实主义文学。前者主要是反映资产阶级和封建阶级的矛盾与斗争,揭露资本主义社会的弊端,其主要代表作家有司汤达、巴尔扎克、梅里美、小仲马、都德、莫泊桑、福楼拜、左拉等。后者主要是巴黎公社文学,指1871年巴黎公社革命的参加者所从事的与这一伟大历史运动有关的文学创作。巴黎公社文学是巴黎公社的产物,是19世纪工人阶级文学的突出表现,它包括公社诞生前后20年间公社战士写的诗歌、小说和散文,其中以诗歌的数量和成就最大;主题思想是揭露反动派罪行,总结公社经验,号召人们继续为公社的理想而斗争。公社拥有以《国际歌》作者欧仁•鲍狄埃为首的一支相当庞大的诗人队伍:让-巴蒂斯特•克莱芒、克洛维斯•于格、路易丝•米歇尔、昂利•布里萨克、欧仁•沙特兰、奥利维耶•苏埃特尔、阿希尔•勒•鲁瓦、埃米尔•德勒、埃蒂耶纳•卡尔亚、塞内沙尔、拉绍塞等等。他们遗留下来的大量关于公社革命的诗作,以朴素的歌谣形式居多数,以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创作方法为主流,呈现出多彩多姿的面貌。

英国现实主义文学形成于19世纪30年代,40至50年代达到繁荣,也有以一般人道主义为创作思想的现实主义文学和体现工人阶级思想的现实主义文学,前者较多地反映劳资矛盾及“小人物”的命运,具有典型的人道主义与浓厚的改良主义色彩,主要作家有狄更斯、萨克雷、哈代、勃朗特姐妹等,后者主要是宪章运动文学或宪章派文学,主要作家有琼斯、梅西、林顿等。宪章派文学的很多作者是产业工人或手工业工人,同时也是宪章运动的积极参加者,他们以自己亲身的遭遇揭露资本主义剥削的罪恶,反映劳动人民的疾苦和工人阶级的斗争;其次,它取材于现实的革命斗争,迅速反映当时斗争中的迫切问题和重要事件,具有强烈的战斗性,充满著乐观主义的精神和激励战斗的号召;第三,它具有广泛的群众性,内容上大多是群众所熟悉和关心的题材,形式上广泛采用了广大群众喜闻乐见的歌谣体和圣诗体,语言通俗易懂;第四,它贯穿著国际主义的精神,不少作品号召欧洲各国人民团结起来,共同奋斗,争取胜利,对外国受压迫的人民表示深切的同情。

德国现实主义文学也有以一般人道主义为创作思想的现实主义文学和体现工人阶级思想的现实主义文学,前者以“青年德意志派”与具有现实主义倾向的作家海涅、毕希特为代表,后者是在德国工人运动中涌现出来的“无产阶级文学运动”。无产阶级文学运动是在19世纪30年代德国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时期开始形成的,在1848年革命前夕达到第一个高潮。毕希纳的充满革命民主主义思想的作品,控诉专制统治和资本主义剥削的无名氏工匠歌曲,开启了无产阶级文学运动,40年代以卡尔•贝克为代表的“真正的社会主义”文学促进了这一运动。马克思、恩格斯创立的科学社会主义学说及其领导的“共产主义者同盟”,对于德国无产阶级文学运动起了决定性的推动作用,《新莱茵报》则是当时无产阶级文学的主要阵地。伟大诗人海涅在马克思的影响下,于1844年创作了《西里西亚织工之歌》,反映工人阶级的苦难及其埋葬旧制度的愿望。受海涅政治讽刺诗的启发,维尔特的诗歌《兰开夏之歌》、《工业》、《铸炮者》和小说《德国商界趣闻》、《著名骑士施纳普汉斯基的生平事迹》,揭露了资本主义剥削制度的罪恶,嘲笑了德国资产阶级和封建贵族的丑行。他的诗歌在1848年革命中发挥了战斗作用。弗赖利格拉特和黑尔韦格也在40年代革命高潮中,以他们优秀的诗歌鼓舞了工人阶级的战斗意志。黑尔韦格的《全德工人协会会歌》在工人中广泛流传。雅科布•奥多尔夫的《德国工人之歌》被誉为德国“工人的马赛曲”。

19世纪,劳动文学除了在英法德三个主要的资本主义国家取得了上述重要成就外,在美国、俄国和北欧国家也有重要的进展。进入20世纪,工人运动蓬勃发展,工人阶级实现了更大范围的联合和团结,工人政党合法化并进入议会和政府,资本主义内部矛盾趋于缓和,劳资力量的对比逐渐趋于平衡,为劳动文化的发展提供了良好的经济社会政治条件,劳动文学也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可以说,在20世纪文学中,劳动文学占得了半壁江山,涌现出一大批杰出的工人文学家以及为工人阶级代言的知识分子文学家(左翼文学家):萧伯纳、高尔基、显克微支、密支凯维支、布莱希特、法朗士、勃勒东、阿拉贡、奥尼尔、德莱塞、斯坦贝克、马克•吐温、劳伦斯、小林多喜二……其中许多人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3、中国近现代的劳动文学

近现代中国劳动文学是从五四前后开始的,大体上分为四个阶段:

20年代的人道主义和平民主义阶段。五四前后,中国大地上响起了 “劳工神圣”的呼声,以劳工为题材的劳动文学也破土而出,主要代表人物有刘半农、叶圣陶、鲁迅、郁达夫、胡适、王统照等人,他们的作品,大都基于人道主义和平民主义的视角,表达出对劳工历史力量和地位的热情而抽象的歌颂,以及对劳工的痛苦生活的同情、悲悯和愤怒,其中人力车夫是最主要的劳工形象。当时知识界与工人的交往有限,另一方面工人人数不多,产业工人更少,工人作为一个阶级在经济结构和生产关系中的地位和作用还没有完整显示出来。由于这些主客观条件的限制,当时的劳工题材作品中的主人公,与宽泛的底层人民区别不大,而且“大部分是由知识者代替工人表述思想。大多数作品并未将工人作为客观描述的主体,以致只是作为知识者本人精神世界的一个补充说明,基本上是以‘人的发现’为基准提出的人类问题,还远不是对具体工人生活的描述。”®
只有在20年代第一次工人运动高潮的前后,才出现了一些具有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思想的作家,如蒋光慈、邓中夏、瞿秋白、沉泽民,开始在劳工人物身上贯注无产阶级革命的理想。但是这类作品数量少,质量也不高,真正与劳工运动相结合的劳工文学尚待形成,只是发展的趋势己经显示出来了。有研宄者指出:“可以说,从人道主义到劳工神圣,到平民主义,到社会主义,是‘五四’时期劳工文学思潮发展的脉络。从人,到劳工,到底层工人,再到作为阶级的工人,便是这一时期劳工形象的变迁过程。”®

30、40年代的无产阶级文学阶段。1927年国共分裂后,资产阶级联合工农反对北洋军阀的国民革命,转变为共产党领导工农反对国民党政府的革命,原来的人道主义和平民主义劳工文学,转变为无产阶级革命文学。1930年,左翼作家同盟宣告成立。左联在理论上接受马克思主义的指导,在政治上接受共产党的领导,提倡文学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左联领导的左翼文艺运动,在创作方面取得巨大成就,鲁迅的《故事新编》以及他和瞿秋白的杂文,茅盾的《子夜》、《林家铺子》、《春蚕》,蒋光慈的《咆哮了的土地》,丁玲、张天翼、叶紫等人的小说,田汉、洪深、夏衍等人的剧作,中国诗歌会诸诗人的诗歌,都以其思想上艺术上新的拓展,显示了左翼文艺的实绩,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创作方面的巨大成就还在于出现了许多新的具有重大社会意义的题材和主题:革命者在白色恐怖下的英勇斗争,工人群众对资本家剥削的猛烈反抗,农民的生活和斗争,30年代动荡不安的城市生活等等。
于文夫:《十七年工业题材小说研宄》,2010年东北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第17页。
 张鸿声:《从人道主义到社会主义一一论“五四”劳工文学》,《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5期。
1936年抗争爆发后,左联自行解散,取而代之的是文艺界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这个统一战线继承了左联的全部政治文化遗产,并且在抗争条件下发扬光大,最后在1942年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得到了最高的表述。

1936—1949年间,在中共领导的抗日根据地以及后来国共战争时期的解放区,产生了一批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家和一批无产阶级革命文学作品,主要有:李季的《王贵与李香香》、周立波的《暴风骤雨》、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赵树理《小二黑结婚》和《传家宝》、柯蓝的《抗日英雄洋铁通》、赵树理的《李家庄的变迁》和《李有才板话》、欧阳山的《高干大》、柳青的《种谷记》、孙犁的《荷花淀》、孔厥、袁静的《新儿女英雄传》、草明的《原动力》、马烽、西戎的《吕梁英雄传》。与此同时,在沦陷区和国统区,涌现出老舍的《骆驼祥子》、路翎的《饥饿的郭素娥》、艾青的《大堰河一一我的保姆》等等著名的劳工文学作品。

50—70年代的畸形异化阶段。从1921年1949年,共产党领导的、以工农大众为主要依靠力量的新民主主义革命,是一个从小到大、从弱到强的过程,这个过程,由于像一切革命一样具有相当的历史必然性和历史合理性,又由于在这个过程中爆发了惊人的主体抗争精神和历史创造精神,因此,尽管因为文学为政治服务的要求压抑和损坏了文学本身的审美质量,但也因为天然地表现出了某种崇高、英雄主义和悲剧的风格和力量,因此也取得了很多文学上的成就,涌现出一大批优秀的文学作品。49年以后,经过六七年的社会主义革命,其中包括对文化界和整个社会的马克思主义思想改造运动,到1956年,建成了高度集权的经济政治文化社会体制,党和国家凌驾于整个社会之上,自上而下地控制整个社会,不仅一切非社会主义的经济政治文化社会力量被消灭殆尽,就是工人、农民和普通知识分子(脑力劳动者),也成了被管制和规训的对象。于是出现了一种历史的二律背反:在宪法和法律层面,在国家意识形态层面,工人阶级是国家的领导阶级,工农联盟是人民民主专政的基础,劳动人民翻身做了主人,“人民”二字占据了所有制度、机关乃至重要的企事业单位的核心位置,但作为个人的公民权利,包括经济政治文化社会权利,乃至生命权和人身自由,却付诸阙如,或者随时都可以以人民的名义予以剥夺,党的一元化领导才是真正现实地起作用的铁律,违背这一铁律,必将遭到无情的打击。
于是,为这种现实政治服务的文学,一方面把劳动人民捧上天,对劳动人民不吝歌颂赞美之词,劳动文学仿佛达到了历史上最高的发展阶段,不论是主题思想,还是题材和情节,还是人物形象的塑造,劳动者都被抬高到无以复加的地位;另一方面,所谓社会主义改造带给劳动者基本权利的伤害和剥夺,劳动者物质和文化生活的匮乏,包括疯狂的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运动所带来的人类历史上罕见的大饥荒,却没有得到任何真实的记录和描写,一旦有人这样做,轻则是以现象掩盖本质、以非主流掩盖主流,给党和社会主义抹黑,重则就是必须予以专政的现行反革命。50、60年代最红、影响最大的作品有两类,一类是追忆红色江山是怎么打下来的革命历史小说,如《保卫延安》、《红日》、《林海雪原》、《红岩》、《青春之歌》等等,另一类是反映现实的社会主义改造的农村题材小说,如《创业史》、《红旗谱》、《金光大道》、《艳阳天》等等。于是出现了一种巨大的、令人啼笑皆非的历史与文学场景:那些曾经送子当兵并且用独轮车推著自己生产的物资支援解放战争的农民,那些在土地改革中得到了一份自古以来梦寐以求的土地的农民,仅仅在几年以后,就兴高采烈、欢天喜地地帮著党和政府把所有的土地重新收归国有、奔向社会主义公有制的美好天堂了。结果怎么样,后来大家全都知道了,所以79年又不得不重新搞什么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至少落实一下农民的土地经营权和使用权。这不是劳动异化又是什么?这不是劳动文学的异化又是什么?

再来看工业和工人题材的文学。1950年,草明的长篇小说《火车头》,打响了工业和工人文学的第一枪,随后涌现了白朗的《为了幸福的明天》、萧军的《五月的矿山》、周立

波的《铁水奔流》、艾芜的《百炼成钢》、杜鹏程的《在和平的日子里》、周而复的《上海的早晨》、雷加的《春天来到了鸭绿江》、罗丹的《风雨的黎明》、程造之的《黄埔春潮》、张孟良的《三辈儿》、程树榛的《钢铁巨人》等中长篇小说。50年代还出现了一个工人作家群落,比较有名的有阿凤、万国儒、董乃相、王家斌、李学鳌、胡万春、唐克新、费礼文、卢俊超、黄声孝等,他们曾有当过铁路职工、火车司机、印刷工人、码头工人、钢铁工人、纺织工人、海员、煤矿工人、机械制造工人、翻砂工、电业职工等等的经历,然后成为专业的或业余的作家,成为文学界一时之俊彦®。

回头来看这一时期的工业文学,在表现了工业化这一宏大主题、人类改造自然的伟大力量并因此而形成一种阳刚壮美的美学风格的同时,涉及到社会和个人层面时,不仅乏善可陈,甚至可以说陷入了一种普遍的假大空、普遍的癫狂乃至普遍的美丑善恶的颠倒之中。一切基于自然生命本能、个人社会权利(人权和公民权利)以及对个人自由、幸福和尊严的追求,都被当作资产阶级的、小资产阶级的陈腐肮脏的东西而受到鞭挞,所有作品中高扬的是多快好省地实现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乌托邦理想,一切听从党召唤和国家指令的政治正确,以及公而忘私、大公无私的道德宣教。代替对社会生活和历史进程的真实再现的是概念和主题思想先行,以政治和道德公式裁剪现实生活;代替跌宕起伏的故事叙述的是类型化、雷同化的叙事结构(比如“拯救与新生”、“犯错与改进”的情节模式②);代替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物个性的是高大全的英雄形象;代替悲喜交加的史诗风格的是充满盲目的革命乐观主义的颂诗风格……与此形成尖锐冲突的是,搞了二十几年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工业化建设,工人阶级仍然生活在贫穷困苦之中,工人阶级作为国家领导阶级当家作主的权力姑且不论,他们最基本的人权和公民权利、最基本的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生活权利,也与同期起步的所谓资本主义国家的差距越拉越远(虽然相比农民而言,工人还是得到了某种父爱主义的照顾)。在这样一种严酷的历史事实面前,貌似华丽的工业文学注定是在历史上站不住脚的,上面列举的那些作品,几乎没有能够以其积极的文学价值而进入文学史的,而只不过是以其消极的“喧哗与骚动”证明了这一时期文学的荒芜和整体溃败。这不是劳动的异化又是什么?这不是劳动文学的异化又是什么?

80年代以来重新起步阶段。改革开放以后,劳动文学进入一个从异化到复归的艰难曲折的历程。这里对农村和农民题材文学的情况就不介绍了,主要介绍工业和工人题材文学的发展情况。1979年,蒋子龙率先以《乔厂长上任记》拉开了改革开放时代工业题材文学的序幕,紧接著,柯云路的《三千万》、水运宪的《祸起萧墙》、达理的《路障》、张洁的《沉重的翅膀》、张锲的《改革者》、焦祖尧的《跋涉者》相继问世,其中获得第二届茅盾文学奖的《沉重的翅膀》,以及李国文的《花园街五号》、张贤亮的《男人的风格》等作品,突破了改革与保守两条道路纷争的主题思想和情节框架,开始表达改革对社会结构以及人的心灵世界的震动和影响,体现了对改革的深层次的思考。在这个基础上,在80年代中后期,方方、池莉等作家进一步突出个体的生存体验,把关注点由工厂、社会转向家庭、生活,由改革的宏大叙事转向个体意识和个人命运,由推动改革的管理者阶层转向在改革中受损的劳动者阶层,预示了工业文学题材必将发生的分化(《风景》、《烦恼人生》)。至此,劳动文学基本上实现了从阶级赞美诗到世俗化生存、从英雄阶级到凡俗个体、从创世史诗(应为“伪史诗”,实为“颂诗” 一一本书作者注)到生存写实的转变气到了 90年代,随著市场化和私有化的推进,迎来了一轮“现实主义冲击波”,一些作家直面现实的残酷,不回避现实的黑暗,描写了国企改革所面临的重重困难以及工人们窘迫的生存状况,代表作有刘醒龙的《分享艰难》、谈歌的《大厂》、关仁山的《大雪无乡》、何申的《年前年后》、张宏
胡良佳:《史诗类型与当代形态》,湖南教育出版社,2002年半,第272页。
于文夫:《审美嬗变的轨迹一一工业化进程与20世纪中国工业题材小说》,《文艺争鸣》2012年第12期。
于文夫:《现代化进程与当代工业题材小说》,《文艺争鸣》2011年第4期。森的《车间主任》等。但好景不长,从此以后形势就急转直下了;市场化和私有化本来为工业题材文学提供了全新的素材,但主流作家在“去政治化”、“去意识形态化”的同时,也逐渐放弃了文学的社会担当,工业题材文学不仅没有取得非凡成就,反而步步走向衰落®。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反转?我认为原因有两个:

一是在原来的国家所有制和计划经济及其80年代的变种中,工厂管理层与劳动者之间的阶级分野是隐藏起来的,或者说没有公开暴露出来,只不过一个叫做国家干部,一个叫做国家工人,双方都与同一个老板即国家建立劳动关系,都被概括在大而化之的“劳动者”、“劳动人民”的概念之下。结果反而是管理层为了争取经营自主权而推动了国有企业的承包制改革,他们也成为工业文学或一般劳动文学的主人公。到了 90年代市场化和私有化全面推进以后,国有企业的管理层即“国家干部”摇身一变成了老板,而“国家工人”则成为与老板相对而立的雇佣劳动者,甚至下岗失业,连被雇佣的机会也没有了,这个时候阶级分野就显现出来了,在这种情况下,原来笼而统之的“工业文学”就分化为“资本文学”和“劳动文学”,专业文学家、职业文学家、主流文学家、精英文学家、体制内文学家必须选边站队,其中大部分选择了为拥有国家权力支持的新生资产阶级站台背书,或者只是表现和表达自己隶属于其中的中产小资阶层,只有少数人选择了为劳动者和改革受损者呐喊和呼吁。

二是在90年代,长期生存于国有企业之内的老工人阶级被打散了,或者被市场分割了,被资本控制了,下岗失业的那一部分则流失于社会的汪洋大海之中了,除了少量有一定规模的集体抗争外,老工人作为一个阶级,基本上退出或者被重组了,取而代之的是数亿来自农村的新工人即农民工。专业、职业、主流、精英、体制内文学家对老工人阶级是比较熟悉的,对新工人阶级则是不熟悉的;老工人阶级被打散以后失去了阶级意识和阶级组织,决定了文学家们的创作也就没有依托、无以为继了,而他们又没有能力甚至没有兴趣深入新工人阶级②写出以新工人阶级为主体的劳动文学,这是他们逐渐淡出劳动文学领域的主要原因。

但其实,专业、职业、主流、精英、体制内文学家退出劳动文学领域,并不意味著中国劳动文学的消亡,因为另一种形式的劳动文学以更加强劲的势头走上了历史与文学舞台。这就是“打工文学”。

三、打工文学:当代中国的劳动文学

1、打工文学的起源和发展历程

打工文学最早起源于深圳特区。1980年深圳成为特区后,随之从全国各地涌入几百万创业、求职、打工的人,其中就有数量很大的农民工。最初的打工文学甚至是以“厕所文学”的形式出现的,比如文学评论家杨宏海就看见过这样一首写在厕所里的打油诗:“一早起床,两脚齐飞,三洋打工,四海为家,五点下班,六步晕眩,七滴眼泪,八把鼻涕,九(久)做下去,十(实)会死亡。” ®1984年,深圳市文联主办的《特区文学》开始刊发了一些反映打工生活的作品,其中比较著名的有林坚的《深夜,海边有一个人》,这篇作者根据自己打工体验写成的小说被认为是打工文学的开山之作。仅仅一年之后,评论家杨宏海就提出了“打工文学”的概念。当时地处深圳关外、民工云集的宝安县,成了深圳打工文学的主要发源地,1988年由宝安县文化局创办的内部文学杂志《大鹏湾》,是全国最早的打工文学刊物,历经十余载,始终与打工一族风雨同舟,培养了一代又一代打工文学家。

于文夫:《工业题材小说的审美困境与主体性重构》,《社会科学战线》2012年第7期。
老工人、新工人,是根据经济关系和劳动关系划分的,国有制、集体所有制和计划经济、行政化劳动关系条件下的工人叫做老工人,多种所有制并存、市场经济和市场化劳动关系条件下的工人叫作新工人,包括农民工和拥有城镇户籍的合同制工人。
杨宏海主编:《打工文学备忘录》,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半,第416页。
打工文学由宝安走向深圳,由深圳走向珠三角,由珠三角走向全国。1989年,《佛山文艺》调整办刊方针,将自身定位于打工文学刊物,受到打工人群的欢迎,发行量大増,1995年居然达到每期50万份,成为中国第一打工文学大刊。《外来工》、《打工妹》、《湛江文艺》、《江门文艺》等地方刊物尾随其后,《羊城晚报》也推出打工文学专栏。其间安子的自传体报告文学《青春驿站》引发了全社会对打工文学的关注。2001年,《打工诗人》在广东惠州创刊,17位打工诗人集体亮相,形成打工诗人群落。

文学界逐渐接受了打工文学,从杨宏海1992年主编“打工文学系列丛书”、2000年编辑打工文学作品和评论集《打工世界》,到深圳市和宝安区召开首次全国性打工文学研讨会、深圳市从2005年连续举办三届“全国打工文学论坛”;从《人民文学》、《十月》、《作品》、《花城》、《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新华文摘》、《北京文学》、《诗刊》、《诗选刊》、《诗歌月刊》、《诗林》、《星星》、《华夏诗报》等主流文学刊物发表打工文学作品,到2005年首个针对打工文学的“鲲鹏文学奖”的设立、王十月获得第五届鲁迅文学奖和郑小琼获得人民文学新浪潮奖,打工文学登堂入室,被主流文学所接纳和认可。

成就较大的打工文学代表人物有:

产生期:林坚、张伟明、安子、周崇贤、黎志扬、钟道宇、吕啸天、李坚、缪勇、郭海鸿、鄢文江、黄河、孙春云、林灵、汪洋等,其中周崇贤作品最多,影响也最大,发表了16部小说、近700万字文学作品,堪称打工文学第一代扛鼎人物。

发展期:王十月、郑小琼、谢湘南、张绍民、戴斌、曾楚桥、白连春、柳冬妩、罗德远、许强、徐飞、曾文广、岳勇、任明友、张守刚、何真宗、沉岳明、许岚、刘大程、唐以洪、周述恒、许立志等等,其中王十月和郑小琼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也获得了全国性的文学奖,堪称打工文学第二代扛鼎人物®。

2、打工文学的类型或体裁

优秀的打工文学家兼打工文学评论家柳冬妩把打工文学分成打工小说、打工诗歌、打工散文、打工纪实四类。在“第一届新工人杯文艺大奖赛”中,文学类的体裁也包括小说、诗歌、散文、口述四种。

打工小说:代表作有林坚的《夜晚,在海边有一个人》、《别人的城市》,张伟明的《下一站》、《我们INT》,周崇贤的《我流浪,因为我悲伤》、《盲流部落》、《都市盲流》、《南国迷情》、《异客》、《南部沧桑》、《打工妹咏叹调》、《青春无注释》、《那血那窗那女孩》,王十月的《出租屋里的磨刀声》、《国家订单》、《开冲床的人》、《厂牌》、《示众》、《白斑马》、《寻根团》、《烦躁不安》、《大哥》、《无碑》,白连春的《静脉血篇》、《乳汁》、《身体里的感觉》、《拯救父亲》、《二十一世纪的第一天》、《背叛》、《天堂》、《在黑暗中拥抱》、《上帝不在家》,还有缪永的《驶出欲望街》,罗迪的《谁都别乱来》、戴斌的《深南大道》、《情爱原生态》,曾楚桥的《幸福咒》、周述恒的《中国式民工》等等。2009年12月,周述恒上了央视“小崔说事”节目,向全国公众介绍他的创作经历。

打工诗歌:代表作有白连春的组诗《城市缝隙里的乡土》,谢湘南的诗集《零点的搬运工》,李明亮的诗集《裸睡的民工》,郑小琼的组诗《黄麻岭》、诗集《女工记》,罗德远的诗集《在岁月的风中行走》,等等。由打工诗人许强、罗德远、陈忠村主编的《2008中国打工诗歌精选》、《2009—2010中国打工诗歌精选》、《2011年中国打工诗歌精选》三本诗选,选录了 200多位打工诗人的700多首诗,是比较权威的打工诗歌选集。

打工散文:萧相风的《词典:南方工业生活》,王十月的《烂尾楼》、《寻亲记》、《冷①参见杨宏海主编:《打工文学纵横谈》,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

暖间》、《关卡》、《声音》、《总有微光照亮》、《父与子的战争》、《我是我的陷阱》,郑小琼的《铁•塑料厂》、《印刷厂》、《从中兴路到邮局》、《东莞生存词》、《夜晚的深度》,塞壬的《下落不明的生活》、《转身》、《在镇里飞》、《月末的广深线》、《南方没有四季》、《消失》、《哭孩子》、《匿名者》,安石榴的《深圳地图》,周崇贤的《打工:挣扎或者希望》等著名打工散文,大多数都首发在《人民文学》,其中获得2010年人民文学奖的《词典:南方工业生活》,实际上是一部有十多万字的大散文或者一组系列散文,以打工、爱情、电子厂、老乡等等词条为题,根据自己的长期打工生活经验,对南方工业生活进行了真实的描写。《人民文学》用几十个页码选登了这篇散文的一部分,这可能己经是它发表过的最长的散文了。

打工纪实:又分成两小类,一类是报告文学,一类是自述,或者口述实录。1992年,海天出版社出版了打工文学系列丛书,其中就包括打工题材报告文学集《青春寻梦一一广东打工潮追击》,收入15篇报告文学;这套丛书中还包括安子的《青春驿站一一深圳打工妹写真》,也属于打工纪实文学,该书共写了包括作者在内的16个女性在特区打拼并找到了自己的生存和发展空间的故事,此后,安子又写了《边缘档案一一深圳保姆写真》。关于农民工子女的报告文学多达几十部。胡传永的《血泪打工妹》获得第二届北京文学奖。张伟明的长篇纪实文学《深眸•女》,追踪那些曾经在深圳打工后来散落各地的女工的去向。三联书店2006年出版了《失语者的呼声——中国打工妹口述》,记录了 16位打工妹口述的故事;中国经济出版社2010年出版了《繁花:中国打工妹实录》,跟踪寻访了数百位打工妹的亲身故事和离奇遭遇。花城出版社2012年出版的《洪流•中国农民工30年迁徙史》,是首部全方位关注农民工、阐述当代中国巨变的历史实录。北京的传知行经济社会研宄所,长期跟踪调查农民工,做了大量的口述实录,但至今尚未得到公开出版,而这个机构己经不复存在了。杨海燕的自述作品《我是一朵飘零的花一一东莞打工妹生存实录》,不仅讲述了个人的命运,而且浓缩了这个年代背井离乡的打工群体生活状态。这类具有文学性的自述类作品,是带有自传体性质的纪实小说,描写的就是自己的打工生活,而现实有时比虚构更加令人目瞪口呆,小说所展现的他们的艰辛与苦难,他们的爱与恨、伤与痛、血与泪,比很多文学作品中虚构的故事更加残酷,足以令一切叙事技巧黯然失色®。2017年最红的打工作家,是从湖北来京打工的育儿嫂范雨素,业余时间在皮村的工友之家文学小组学习写作,她写的《我是范雨素》引爆了整个网络,这篇作品正就是一篇打工者自述或打工口述实录。

四、打工文学的主题

虽然不能把当代中国的劳动文学全部归结于打工文学,因为还有一部分专业、职业、精英、体制内文学家在以劳动、劳动者作为自己的文学活动的对象和范围,他们的作品也可以归入劳动文学的范畴,但是,打工文学的确是当代中国劳动文学的主要组成部分。根据本书的定义和逻辑,打工文学也就是农民工文学,或者叫做新劳工文学,或者叫做新工人文学,因为农民工无疑是新劳工阶级、新工人阶级的主体部分。有一些劳工和劳工公益机构人士强烈反对使用“农民工”这个概念,他们认为这个概念包含了主流社会对来自农村的打工者的蔑视、歧视和鄙视,是对不公平的社会现实的默认和承认;他们主张使用“新工人”这个概念,以体现这个庞大的群体对国家现代化、工业化、城市化作出的贡献,以及他们应当享受的与城市居民平等的经济政治社会文化权利。

农民工是一个非常流行的也被各门社会科学普遍采用的概念,所指是具有农村户籍身份而进城从事工商服务业劳动的农民,或者说是在城市从事工商服务业劳动而不享受城市居民的各项权利和福利的农民。根据2015年国家统计局的农民工监测报告,农民工总数己经达①参见柳冬妩:《打工文学的整体观察》,花城出版社2012年半,第65—84页。到2.8171亿。这是一种全世界都不存在或者不是如此大规模严重存在的、非常中国特色的现象,起源于上个世纪50年代末所建立的城乡分割的户籍和社会体制,农村居民和城市居民根据户籍和身份,分享完全不同的社会保障、社会福利、公共服务乃至政治权利,也就是说,整个社会大体上划分为农民和市民两个身份不同、权利不等、待遇悬殊的等级。“农民工”就是在这种二元分割的社会体制依然存在的情况下,随著城乡劳动力的广泛流动而出现的一种纠结、畸形的社会群体和社会现象。本身这个概念是对客观社会现实的一种描述,是一个中性的事实概念,并不包含对这一事实的价值判断,使用这一概念的人,可能是支持城乡分割的二元社会体制的,也可能是强烈要求结束这一体制的,所不同的是,前一种人会拒绝接受“新工人”的概念,而后一种人自然而然会主张农民工应该成为与城市居民和拥有城市户籍的工人享有同等权利的“新工人”,对他们来说,同时使用这两个概念并不矛盾。

正是这种纠结、畸形、扭曲的社会历史现象,构成了整个打工文学的元主题,并由此衍生出若干次主题。

1、农民+工人、主人+流民、强势称号+弱势群体的分裂和撕扯先来读一读打工诗人刘虹那首著名的《打工的名字》:

A

本名民工小名打工仔/妹学名进城务工者别名三无人员曾用名盲流

尊称城市建设者昵称农民兄弟俗称乡巴佬绰号游民

爷名无产阶级同盟军父名人民民主专政基石之一临时户口名社会不稳定因素永久宪法名公民家族封号主人时髦称呼弱势群体

B

打工的从名字中接生自己,从泥土深处摇曳而出。一棵草,举著风中的处境与一坡拔出泥的兄弟,赶往被命名的路上传说中的兴奋和远方,把他们提前充满

他以抓阄躲避命运,小小心愿一藏再藏不知道将为怎样的手所倾注

他用俯身来仰望,从忍不住的汗滴里看到一天的蓝,不是为自己摇晃

进入城市的赌局,赌注就是自身名字是惟一的本钱。扣留,抵押,没收所有防范和惩罚都离不开交出身份证打工的惶惶如丧名之犬,作为名字的人质他时常感到,名字对自己的敲诈

他是被拖欠工资,又被拖欠名字的人……

C

打工的名字像成年期拐不回来的儿歌在语词上响亮,在语法里暧昧

它作复数,被称作人民君临于许多报告,属于客串性质它作单数,就自称老乡穿过城市的冷与硬,以便互相认领

它发高烧打摆子都在媒体

高兴时,被摆在“维权”的前面作状语

生气时,又成了“严管整治”的宾语

过年最露脸,在标题上与市长联合作了一天主语

此外,它总是和鱼建立借代关系一一车厢里的沙丁鱼,老板嘴边的炒鱿鱼信访办缘木求鱼,医疗社保的漏网之鱼还有美梦中总想翻身的咸鱼

它在外科截肢内科祛毒急诊科清创妇科打胎常常被写成简化字异体字和丢了偏旁部首的错字使它在病历内外都摇摇晃晃站不稳

D

打工的名字被烈日和冰雪轮番擦拭来不及过渡频频错位的表情它湿得拧出水,年初民工潮弄湿大半张地图年尾挤胀邮局的汇款,是它干燥的一种方式它平时不干不湿,像一块来自冷泪的玻璃清清醒醒地,隔开别人的风景

它顽强地浪漫过,把“打工诗人’的雅号插活在《诗刊》,光长花朵不长饭它有时铤而走险号称亡命之徒,不过是把自己扔下楼顶,为讨讨不回的工钱它在新闻热线的投诉名,是屡遭侵权者是居委会不屑造册的一一暂住人口是城管办早就瞄准的一一脏差乱

你在他乡还好吗?常回家看看……

打工的名字挤在电台点歌节目里互相取暖

E

此刻,打工的名字好奇地从这首诗里往外看天还是这样蓝,水还在照样转只是各色人物的名字与时俱进有了改变一一先富起来的,精英或高端的,领子白的经济犯罪或政治腐败的……最后还有性服务工作的,都在小康花名册上堂皇就座

打工的名字,为找不到座位暗自羞惭

它决定对内作一次机构精简,首先去掉那些好听但没有用过的学名尊称和封号重新起用曾用名,至于临时户口名悄悄地暂时别报,当务之急是把讨厌的时髦称呼n次方再乘以负数,算算最后值等于不等于梁山伯哦,如果所有伤心都能化蛹为蝶……

打工的,在改名字之前做著最后的盘点

在这首诗里,打工者、农民工陷入到农民与工人、公民与流民、强势称号与弱势群体的分裂与撕扯之中,他们似乎拥有所有的称号,其实却没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为自己的真实的社会地位正名的称号。他们是农民又不干农民的活了,他们是工人又不被城市所接纳,他们是法律意义上的公民甚至主人,却又不得不在各个企业、各个城市之间流浪,是盲流,是游民,是难民,是奴民,付出超额劳动却像乞丐一样讨要工资……这是中国工业化、市场化、城市化、现代化过程中,大多数劳动者的基本处境和根本困境,因此也就成为打工文学的母题,或者元主题;没有归宿,没有家,永远奔波在谋生的路上,碎片化的生存,形单影只的摸索打拼,留不下的城市,回不去的农村,是农民工的基本生存状况和基本形象。他们是作为国家主人的人民吗?也许是的,不过正像一位诗人所说的:“从长安街到广州大道/这个冬天我从未遇到过‘人民’/只看见过无数个卑微地说话的身体/每天坐在公共汽车上/互相取暖。/就像肮脏的零钱/使用的人,皱著眉头,把他们递给了,社会”(杨克:《人民》);他们是建筑工,盖起了高楼大厦,自己却睡在马路上;他们是环卫工,装饰了美丽的市容,自己却像乞丐一样;他们是搬运工,搬运一切,唯独搬不动自己的命运:“这么多年,他努力搬运阴影/隐疾,泪水,乡愁,孤独/疼痛和绝望/从体内搬到体外/从起点搬到终点/从生搬到死//但他搬不动自己/像一块石头搬不动/坐在自己身上的天空/像蚂蚁搬不动一块藏著/巨大幸福的奶糖/或者说生活一直在搬运他/搬走他的健康,青春/然后慢慢把他搬进天堂”(周冬梅:《搬运工》)。

2、资本剥削、工厂专制、政府管控、城市排斥,农民工陷入孤零零的原子化生存状态

在农民工的输入地、打工点、谋生和工作场所,在城乡二元结构的这一头,他们虽然人数庞大,却遭到资本剥削、工厂专制与政府管控、城市排斥,处于一种原子化的生存状态。

林坚的《别人的城市》,是一部实验性很强的先锋小说,对传统的时间流加以颠覆,在叙事结构上不再是传统的起承转合即开端、发展、高潮、结局,而是对时间加以切割,给人一种碎片式的叙述,而这正好能够表现出农民工碎片式的生存,这当然不是他们的一种完整的生存,而只是生活在“别人的城市”里。对小说的主人公打工者段志而言,城市是一个巨大的他者和异己的客体,他进不去又不得不混迹其中,在人群中永远显得落落寡合;他努力质疑和抗拒,虽然勉强免于女主角齐欢那样的肉体堕落和死亡,但终于不得不弃城而去,拎著行李回到故乡小城,想为自己漂泊无疑的精神找到一个安定的归宿,但他惊奇发现,这个故乡小城也变成了一个“别人的城市”。林建的另一部长篇小说《有个地方在城外》,打工者、农民工继续寻找那个美好的地方,但终于没有找到,只好继续下一站的漂泊®。

王十月的中篇小说《国家订单》,正面描写了工厂里结构性的劳资矛盾所带来的极其惨烈的后果。小老板也是工人出身的,当过技术员和业务员,终于有了自己的制衣厂,就在他的工厂濒临倒闭时,接到一个5天内完成20万面美国国旗的大订单。打工仔出身的经理李想认为本厂人力完成不了这个订单,应该分出去一部分,但小老板却要独享利润,动员全厂工人24小时加班生产,甚至带著自己娇气的老婆和工人一起干。干到第三天,许多人都趴下了,小老板提升在工人当中有人缘的技术工人张怀恩做主管,请他出面来带动和督促己经疲惫不堪的工人。这个张怀恩本来与小老板有矛盾,曾经写过一封装有水果刀的讨薪匿名信给小老板,这次得到提拔以后,怀著感恩的心理带头加班,终于,在他的带动和督促下,工厂如期完成了生产任务,但就是在这个时候,这个即将做新郎官的打工仔,却由于过劳而猝死了。

一开始,农民工就像被无形的命运之手猛掷到城里,分别进入这个或者那个工厂打工,与这个或者那个老板建立劳动关系,或者雇佣关系:“许多手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扼住打工者的咽喉,撕碎打工者的梦想/而天地很大,打工者却都是瞎子和哑巴/数千万之众,在异乡和老板面前便成为弱势的群体”(刘大程:《南方行吟》)。“我呆在深圳/这与一匹羊或一头牛呆在深圳/没有区别……”(谢湘南:《呆著》);“车票的方向/与亲切无关/直到心情一点点变凉/直到束束街灯变成白眼/一张打工的工卡默写著如花岁月/一张张车票注释著风湿频生的命运”(子虚:《出门在外的时光》);“/临时工/方便得如盒快餐/在随便的地方/花点随便的钱/便被人随便的捏走”(樊冰:《快餐盒》);“/被岁月洗净了铅华/被风霜打去了菱角/我变成了一片褪色的茶叶/不幸掉在老板的茶壶下/从这个的眼里倒入那个的眼里/从这个的心里倒入那个的心里/谁品尝我的灵魂/当我悄悄/从你的身边消逝”(家禾:《茶叶》);“最缺少的东西叫做归宿感/尽管,我熟悉工业区的一草一木/习惯于用地道的粤语与别人交谈/能一口气数出工业区内31工厂的名字/但这里没有属于自己的将来/人在工业区,我却时刻/生活在千里之外的别处”(曾文广:《人在工业区》);“2000年7月21日上午,莞城/ 一张暂住证是我与这座城市/有了短暂和合法的同居关系/从一条街走向另一条街/身后,失业穷追不舍/恶毒的诅咒勿能令我/退避三舍/我的心态和多年前/那位落魄长安的书生何其相似/星期天,阳光明媚/睡觉,逛街和便宜录像/光顾了那群电子厂的员工/我的身体继续支撑/某些信念和不堪一击

①柳冬妩:《打工文学的整体观察》,花城出版社2012年半,第116、136页。

的自尊/失望高过摩登大厦/直抵灵魂。旁晚/玻璃橱窗对路过的我/不屑一顾/今夜,与我同居的城市/将一如既往地鄙视和嘲笑我”(曾文广:《一个失业者的报告》);“蚊子,我亲爱的兄弟/在这夜深人静的夜晚/只有你是我的知音/只有你,没有把我/当成一个外乡人”(郁金:《蚊子,请别叮我的脸》)。

许强根据自己亲身经历写道:“我像游魂一样整天四处飘荡/老式建筑,陈旧的出租屋室息地散发著/昏暗的光芒/一个流浪诗人呼吸的目光被现实之墙/捂得严严实实/那些火苗最终被黑暗拥抱在了比黑暗/更深的深渊中/在南方丈量工业区我是一件积压的/库存商品/渴望被消费渴望被一双人民币上/伸过来的手搂在怀中/ 1994年大年三十一根锈迹斑斑的钉子/我至今仍然没有力气拔出/流浪途中嵌亮的双眼/电力不足远处的光景一片模糊/我怀揣悲壮看天边日落西沉/用最后几元钱吃了个快餐/我突然感到那白花花的米粒多像/母亲的泪水/是什么卡住了我/隐藏在我的喉咙中/鱼刺一样/使我无法驱赶/ 1994年大年三十是南方免费赠给我的/入场券伤疤刺刀一样/捅在了我的心上/一段历史是一页无法/翻过的阴影/在子夜心中没有真正流过泪的人/不是真正的打工者”(许强:《流浪是块永不愈合的伤疤》)。

郑小琼用一首长诗,与其他打工诗人一起交流自己对“打工”两个字的体验和理解:“写出打工这个词很艰难/说出来流著泪在村庄的时候/我把它当著可以让生命再次飞腾的阶梯但我抵达/我把它读著陷阱当著伤残的食指/高烧的感冒药或者苦咖啡/二年来我将这个词横著,竖著,倒著/都没有找到曾经的味道落下一滴泪/一声咒骂一句憋在心间的呐喊/我听见的打工一个衣冠不整的人/背著蛇皮袋子和匆匆夜色行走或者/像我的兄长许强描写的那样/ ‘小心翼翼,片片切开/加两滴鲜血三钱泪水四勺失眠’/我见到的打工是一个错别字/像我的误写它支配著我/一个内陆的女子将青春和激情扔下/背负愤怒和伤口回去但是/我仍在夜的灯光里写著/打工打工并不沉重也不轻松的词/打工这个谬称让生命充满沧桑的词/打工者是我他你或者应该如被本地人/唤著捞仔捞妹一样带著梦境和眺望/在海洋里捞来捞去捞到的是几张薄薄的钞票/和日渐褪去的青春也是某个女工的叹息/没人倾听安慰它是遗失路边的硬币/让我充满了遐想打工这个词/是苦是甜是累是酸或者是我在/这个难得的假日黄昏写下的一截诗句/二年后的今天我在纸上写著打工这个词/找到了写著同一个词的张守刚徐非还有/在南方锅炉里奔跑著的石建强以及/曾文广任明友沉岳明……他们在纸上/写著这个充满谬误的词打工/我找到他们的心情像深秋的一缕阳光/也像露水打湿的身体我记住的/是这些在打工词语中站立的人他们微弱的/呐喊真挚地让这个词充满无限的色彩/透过夜班的女工的眼睛打工这个词充满疲倦/在寻工者的脚印里打工这个词充满艰辛/在失业者的嘴里打工这个词充满饥饿/当我们转过身去打工这个词充满回忆和惆怅/我不断地在纸上写著打工打工打工/我的笔尖像一颗微亮的星辰照著白天的伤口/夜晚的乡愁添加著我们的记忆/亲情它里面交叉著重叠著百味/它在我的身体里安置了故乡的灯火/我很艰难地写出打工这个词/更不容易用带病的躯体来实现这个词/为了正确地了解这个词我必须把自己/浸在没有休息日的加班确切地体味/上班15个小时的滋味准确地估算/自己的劳动价值精确地/握住青春折旧费把握住这个词的滋味/它的苦涩与欢乐无奈与幸福/或者有时间坐在灯光下/像张守刚一样编著一些:‘在打工群落里生长的词’/或者像罗德远一样用打工这个词来敛聚内心的光芒/在这个词里我不止一次看到/受伤的手指流血的躯体失重的生命/卑微的灵魂还有白眼/就像今天我目睹自己/一个刚来南方有著梦想和激情的郑小琼/渐渐退次成一个庸俗而卑微的郑小琼/打工不可能成为躯体的全部/这个词永远充满剥削的味道/就像许岚她写下一个白领丽人的自叙中/不可能改变自己是浮萍一样的身份/打工是一张标签它让你在市场中出售/在别人的槽中喂养打工/你必须终年流浪打工/你必须像张守刚一样/深刻地了解一些与它有关的词语和事件/比如工卡,打卡,工号,炒鱿鱼/你还必须用三百斤稻子换来出乡的车费/四百斤麦子办理暂住证健康证计生证/未婚证,流动人口证,工作证,边防证……/让它们压得你衰老而憔悴/我永远活在打工的词语中把家安置在/一只漂泊的鞋子上难以遏制/只能和著两滴泪水七分坚强/一分流水样的梦来渲染这个有些苍凉的词/就像这个黄昏在纸上敲开,打工这个词/牵出内心的疼痛蘸上加班的麻木写出/在周围的可能还在发生的幸与不幸/包括流逝的人和物比如深圳的安子/比如不下跪的孙天帅比如遭搜身的女工/比如怀念著的童年,往事开始飘雪的故乡/讲著这些我租住的房子电扇散落的书本/也落泪了在打工这个词中/我每天都坚持拭擦内心的欲望/虚构未来把自己捂在某个淘金成功的寓言中/让它温暖孤独而忧伤的心使它不会麻木/虽然偶尔它也像掉下的叶子/枯涩而绝望有时它会陷入羔羊一样的迷茫/我却感觉不到疼痛己经深入骨髓/在更多的日子里我是一个盲目者/在打工这个词上摸著等著找著/相爱著并且装进匆匆的行李中/或者像许多人一样枕著一台收音机/倾听著默默地想起蒲公英风信子/大雁和一群在工业区上空飞翔的燕子/听见乡愁的躯体飘泊的梦想/或者坐在灯下回忆远方的爱人/年迈的双亲甚至等待一个持久的奇迹发生/我倾听到的打工这个词它荒谬地将青春/葬送我不知道在这些岁月里这群人/这首卑微的诗歌扬起的尘埃/会成为另一种痛回忆或轻易地/让人践踏从灵魂里抽出一些咒骂/无奈还有不可能的假想但只有这个词/它让我们干净地纯净地澄清地走进深圳佛山/东莞中山……/也不可能沉静地恬静地寂静地写著诗歌/再一次说到打工这个词泪水流下/它不再是居住在干净的诗意的大地/在这个词中生活你必须承受失业求救/奔波,驱逐,失眠还有打著虚假幌子/进行掠夺的治安队员查房了查房了/三更的尖叫和一些耻辱的疼痛/每天有意或无意我们的骨子里会灌满不幸/或者有心无心伤害著纯净的内心/让田园味的内心生长著可乐拉罐/塑料泡沫一样的欲望”(郑小琼:《打工,一个沧桑的词》)。

周拥军这样描写一个小妹妹的打工生涯:“在荒春在贫困出没的山区/生长在田间和叶禾下的小妹/穿著土布衣裳带上被褥/和娘用针线织成的叮咛/一步一回头/沿江而下……/穿越这种方言和那种方言/穿越红绿灯巨大的建筑/陌生的面孔/像一只迷途的羔羊孑然一身/被喧嚣的气浪吞进又吐出/铁屑碎玻璃机器轰鸣/我的窸窸窣窣的小妹/倏然之间失却了温软双手/浸泡在疲劳中/瘦削如一根细铁棍/小妹温情的小妹/再不能骑在枣树上唱歌了再不能/出入高粱地偷听奶奶唤你的小名/小妹呀,你是哽咽著上路的/哽咽著离开山泉水和稻香/离开云朵般的羊群/清亮的雏鸡声/为了奶奶的药方吗/为了弟弟的学费吗/十五岁在城市还是/撒娇的年龄而在山区/在贫困人家你早己懂事/知道替大人分忧/知道家中的日子实在太苦/实在太难……/月亮又升起来了那么多的烟囱/不停地轰击著夜空/小妹在遥远的南方在模糊的灯影里/想家想娘和弟弟/一触即痛的情感浸过/捂在怀里的几颗汗浸浸的镍币/现在你在拥挤不堪的宿舍/坐在砖块上以腿当桌/用一笔一划木讷的字体/给亲人写信/你只读过半年书/每一个汉字都在喘息著/在你的注视下发出怜爱的响声/并且波及到/失落的乡梦/时间哗哗流淌又快过年了/许多人风尘仆仆地赶回家乡/小妹呵,奶奶也在推算返程的日期吗/谁能瞧见你憔悴的模样/谁能瞧见你此刻躺在病床上/连手臂也抬不起/外头的雨正大风正猛/你感到冷牙齿一阵阵打颤/身体一阵阵发抖/你哭著你的同样憔悴的小姐妹/与你紧紧依偎在一起/互相温暖著长久地发呆/长久地一声不语/哦我苦楚的小妹/什么时候才能顺著邮路回家/什么时候才能擦去/满脸的灰尘和委屈/重新吸吮生活的乳汁重新拥有课本/坐进宽敞明亮的课堂/小妹呵,我只能在诗歌中/为你祈祷为你祝福/同时大声疾呼:拯救孩子/拯救一朵朵含苞的蓓蕾/让她们再度鲜艳回到自己的颜色/让她们上升到幸福的浩空/洁白地展开翅膀/洁白地飞翔……/小妹呵我的打工的小妹呵”(周拥军:《打工的小妹》)。

灾难波及到更小的孩子,那些随父母流浪到城市的“流动儿童哦,亲爱的孩子/我们回家去……/在街上你看见了什么/那是一一别人的广场……/我一直想这样说/却又害怕伤害……/那些和你一样大小的本地孩子/他们,他们是幸福的/幸福……哦,你还难以理解/就像广场上漂亮的舞台/盛大的庆典,欢快的音乐……/而你只能张大双眼,远远地观望……/告诉我,你也想融入其中/告诉我,你也有最好的歌声/最美的舞蹈/哦,你却不说点什么/你却早早地睡了/抱著我给你买的玩具车/你将开向何方”(孙海涛:《儿童节一一给随父母流浪在外的孩子》)。

王十月的小说《示众》,以极为尖锐、极为典型、极为触目惊心的方式,向人们展现了农民工建设了城市却又被城市无情抛弃和羞辱的“异化”的主题和命运。主人公老冯是一位即将告别城市的老民工,在城市里搞了十几年建筑,他对渗透了自己汗水、耗费了自己人生岁月的那些楼房充满了特殊的感情,好像这些楼房就是他的孩子一样:金蝶大厦是他的大儿子,百花大厦是他的二儿子,而依云小区是他最疼爱的小闺女。当他和小闺女依云小区告别的时候,却遭遇到一场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羞辱:小区保安在门口蛮横地拦住他,小区里的女人对她投来敌意的目光,接著保安武断地认定他摇动花窗是出于盗窃动机,给他挂上写著羞辱语句的牌子示众,小区居民出于自身利益对保安的违法行为大加赞赏,路人则对他大声咒骂和羞辱。当保安将他从示众的凳子上拽下来并喝令他滚蛋时,老冯的精神世界完全坍塌了。看到这里,我实在是忍不住了:他妈的,城市让民工只能住集体宿舍、简陋的出租屋,只能睡简陋的工棚、工地和毛坯房,甚至只能睡街边、桥洞和公园,这也就罢了,于今竟然以公开示众的方式羞辱这些城市的建设者!世界还有比这更大的侮辱和损害吗?哀莫大于心死,老冯将如何度过他以后的人生呢?

就是在底层民工的牺牲和奉献的基础之上,耸立起城市社会高大雄伟的上层建筑:“所谓的异乡,其实就是一座座耸立在现实里的/外表美丽而又高大的建筑。它们的形状各异,结构却基本相同/例如一一二楼在一楼上,三楼在二楼上,四楼又在三楼之上……/如果细心点,你就会发现,四楼有四楼的重量,三楼有三楼的/重量……所有的重量都垂直地压在一楼上;所有的重量加在一起/就把一楼压成了最低层,甚至压成了地下室,见不了光。/如果再细心点,你还会发现,其实这些建筑可以归纳为三层/那就是一一上层,夹层,和最低层。生活在这里的/都咬著牙,承受著,垂直的全部的重量”(唐以洪:《所谓的异乡》)。

3、身体的悲剧:在工厂、流水线与宿舍、出租屋之间

身体的遭遇,是打工文学的重要主题。在工业化的早期发展阶段,在中国成为全球制造基地的情况下,打工者的体力和简单劳动技能,成为他们赖以谋生的主要资源,对他们来说,身体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另一方面,在资本专制和权力专政各自以及相互结合的场景下,身体成为最主要的、最有效的、最有威慑力和伤害后果的管控、规制、训诫、约束的对象。在每周长达6天以上、每天长达11个小时以上的工作时间里,工人受到企业自上而下的、严厉的管制和指挥,像一个个零件一样被安置在流水线上;在下班以后,他们又被有意识地、按不同班次和不同籍贯拆分成原子以后塞进工厂提供的集体宿舍里,彼此之间形不成任何社会性的和精神性的联系,而在工人自己租赁的厂外简易住房里,他们也只能在逼仄的环境中苟延残喘,勉强维持劳动力的简单再生产,打工诗人对此有这极为痛切的体验:“我说的异乡就是车间/和出租屋,两个指甲大的地方/指甲一样掐著,抠著,我的肉体和灵魂/白天在车间劳作,就像在故乡的田地里/拉犁。我用一生的力气拉著,始终拉不到尽头/我对自己也很残酷,我常发现我/站在自己的身后,和她们一起吆喝自己/深夜回到出租屋,就像一头受伤的牛/躲在田边地角反刍痛苦和幸福/一次又一次,我咀到了故乡/这棵苦涩的草”(唐以洪:《我常说到的异乡》)。

1999年的黎明/我站在自己的身体上/我喊人类/人类不理睬我/我喊我自己/我自己还在做梦(谢湘南:《1999年的黎明》)。

夜睁大了眼睛/在工业区搜寻/机器轰鸣声里/谁一声叹息/让夜色更加浓郁/白炽灯己分不清/自己是在白天还是在夜里/那个打工妹非常疲惫/她的一个又一个呵欠/比夜色更沉重/纤弱的手/己经无法掂量/夜的深度/但她必须睁圆眼睛/才能看清今夜走动的声音/从这头到那头/只是这个夜晚的/开始(张守刚:《加班加点的夜》)。

谁试用谁/证明你有用/在三月之内/从一个七天到下一个七天/你被试用/你正在被试用/生活没有窍门/你的一生都在被试用……/你试用别人/这不现实,世界不现实……/你是我/打工者,流浪者……/ 一个被试用连续的人/ 一个被连续试用的人/ 一个永远试用的人/一个人永远试用/一个与试用期等号的人/一个等号于试用期的人……/一个异乡人/一个没文凭的人/一个诗歌爱好者/一个说梦话的人/一个忧郁的影子/一个行走不定的人/一个试用期中的人(谢湘南:《试用期与七重奏》)。

监控器睁著一只眼睛/在车间上空制造悬念/摇头晃脑的侧影/总被一个阴冷的词操纵这是南方的夜/疲惫的白炽灯/照不亮一个人的思绪/流浪异乡的人怀抱清音的人/必须减掉自己的锋芒与歌喉/监控器在子夜以后/千万别出现在一个人的梦中/梦里梦外他都很累/不要再给他突然的惊恐(黄吉文:《监控器》)。

排队,是打工者身体的一个规定动作:从进厂的那天开始/她就开始排队/排队上洗手间/排队打卡/排队去上班/排队去吃饭/排队领工资/然后排著队让一年过去(张守刚:《排队》)。

蹲著,是打工者身体的一个蓄意的、紧张的平民姿势:在乡村古老的槐树下,巨大的树荫想一个梦//在公路或自家的宅屋外,在田埂,场院/窝棚的出口处。在采矿者聚集的坑地里/在庄稼坡地旁//在悬挂锄头和镰刀的壁前,在天井的白光里//在建筑工地巨大塔吊的钩子下面/在脚手架的基础边。在深夜因寒冷/而无法入睡的工棚里//在向老板讨要工资而无结果后/在空旷的院落里,黑压压的兄弟们企鹅一样蹲著//在还未到来的生之空隙中//在自己的怀疑里。在他们无法/控制的力量后面//雨季。大风。地球公转。太阳离开/北回归线。在由一只手/摆布的命运之中//在事物的逻辑顺序中//在一切尚未开始之前。在一切/结束之后//蹲著。一个蓄意的,紧张的平民姿势/被舞厅酒吧摒弃的姿势/在磁性的大地中央站起来/蹲著的部落。带给我一般光线/和一半阴影的我的诗歌(林雪:《蹲著》)。

疲惫和想睡,是打工者身体的经常的状态:在工厂打工,起先/不管睡得多沉/梦中徜徉于何处/只要上班铃一响/我都会一跃而起/胡乱抹一把脸/赶往车间打卡上班/后来,因为一次差错/导致迟到和罚款/短暂的睡梦里/就总是听到铃声和打卡声/就总是不断地醒来//总想睡个踏实觉/上班时想,吃饭时想/上厕所时想,时时都想/好不容易盼到放假的一天/躺在床上,却满脑子兴奋/怎么也睡不著(刘大程:《总想睡个踏实觉》)。

一个打工妹趴在台面打盹/这是中午,流水线停止流动的间隙/她为什么不去宿舍/那里有她的一铺铁架床/我想,她一定是怕睡沉了/尖叫的电铃也无法把她吵醒//一个打工妹趴在台面打盹/在她身旁,是永远也移不平的货山/从这里经过我己留意她很久了/我与她有同一个毛病/才让闹钟提前把我叫起//一个打工妹趴在台面打盹/她打盹的姿势很疲惫/此刻她可以流水线般完成一个梦/在梦里,她回到家乡和童年/或者挣到满意的钞票,或者/遭遇美好的爱情上帝,请让钟摆转得慢些/请把周围的噪声降到最低(刘大程:《打盹的打工妹》)。

打工者的身体被严格管制,连上卫生间都要凭票限量:厂里发给我们的洗手票/我们像存折或现金一样保管著/上洗手间,它是通行证/这是上午十点钟/上班后第一次上洗手间/她感觉有些腰酸背痛/捏在手中的洗手票/给她带路/在洗手间门口/己排满了等著方便的人/手里的洗手票己汗津津了/面目全非(张守刚《洗手票》)。

打工者的身体被分拆成无数的碎片,漂入流水线,融入工业制造过程中去了:把自己的骨头,灵魂,血肉,心跳分拆/成螺丝,胶片,塑料件,弹片,挂钩/它们组装,重合,贴上标签,把童年/拆成虚无的回忆,往事,心情。把梦想/拆成泪水,失望,把身体拆成疾病,爱情/把图纸拆成制品,工资,加班,欠薪,失眠/还有把立体的社会拆成平面的不幸,村庄,乡愁,如果炉间的火焰不能点亮一块生锈的铁……而我/还在布满锈质的生活上寻找人生的意义,那些/过去的理想,激情被五金厂强大的力量拆掉/把人分别成零件,拧在社会的某个角落/某些工业的疾病是如何渗入我们的身体/这不幸是从属于时代,或者大众/我却仍深爱著这时代,工业的五金厂/爱上它的车轮,机翼,机动车的轴承/爱上它带给我清晰的痛苦,幸福与不幸/我还将在这个时代把自己分拆成弹弓/开关阀门,电线,钢针,某盏路灯/如果实在不行,我被时代定义为次品/我仍将再次回到炉火间,将自己锻压/成型,把自己拆成一颗尖锐的钉子/也将定在时代的墙上(郑小琼:《拆》)。

你们不知道,我的姓名隐进了一张工卡里/我的双手成为流水线的一部分,身体签给了

/合同,头发正由黑变白,剩下喧哗,奔波/加班,薪水 我透过寂静的白炽灯光/看见

疲倦的影子投影在机台上,它慢慢的移动/转身,弓下来,沉默如一块铸铁/啊,哑语的铁,挂满了异乡人的失望与忧伤/这些在时间中生锈的铁,在现实中颤栗的铁/ 一一我不知道该如何保护一种无声的生活/这丧失姓名与性别的生活,这合同包养的生活(郑小琼:《生活》)。

在流水线的流动中,是流动的人/他们来自河东或者河西,/她站著坐著,/编号,蓝色的工衣白色的工帽,/手指头上工位,姓名是A234、A967、Q36……或者是插中制的,装弹弓的,打螺丝的……在流动的人与流动的产品间穿行著/她们是鱼,不分昼夜地拉动著/订单,利润,GDP,青春,眺望,美梦/拉动著工业时代的繁荣/流水线的响声中,从此她们更为孤单地活著/她们,或者他们,互相流动,却彼此陌生/在水中,她们的生活不断呛水,剩下手中的螺纹,塑料片/铁钉,胶水,咳嗽的肺,辛劳的躯体,在打工的河流中/流动……在它小小的流动间/我看见流动的命运/在南方的城市低头写下工业时代的绝句或者乐府。(郑小琼:《流水线》)。

作为身体而存在的劳动者,最悲惨的事情莫过于遭遇工伤和职业病了。

一片咳嗽跌落的声音/比噪音轻比尘埃重/叫嚣的烟尘/顺著一脉呼吸遁入肺叶/沉淀成我们多年后的病痛/能喊亮秋风的打磨工/能掏出火焰的打磨工/在人生的转弯处/却没法镀亮内心的黑暗(黄吉文:《打磨工》)。

一种不明气体/在制鞋车间里弥漫//这是春天/春天不会倒下也不会撤离/春天里的叶子只会在/一种风里轻轻地颤抖/就像大多数人的幸福和爱情/只含蓄地传递给亲密的肢体/在语言触摸不到的地方/轻快地发出它的声音//这种声音多么内在/但它和制鞋少女无关/制鞋的少女/她们的身体/是一箱箱统一编码的工衣或鞋坯/等级,归类,封闭,重复使用//就像人事部经理说不出她们的名字/她们说不出工业区鞋厂更多的隐秘//一种不明的气体/正穿过少女的身体/电视广告插播一一/一双放大的鞋/在没有极限的大地上奔跑/时代广场/一字排开的精品鞋店/人们讨论时尚、诗意、美以及信念//手掌上的鞋/手掌上留下青春腐蚀的细节/一种被证明有毒的气体/继续在青春的车间蔓延//新闻转播:/ 一位离厂的少女倒在贫穷的乡间/她的工业生涯是一张可疑的病历/另一群制鞋少女/在禁止说话的车间里想象春天//一双鞋,一千双鞋,无数双鞋/在我们身边的时代里奔跑/它深度击打的声音/叫著前进//一一它绕过了春天的叶子/和少女的身体(方舟:《制鞋少女》)。

一台报废的旧冲床/被精明的老板/用低廉的价格/买下拖进工厂/可是旧冲床的脾气/却变得倔强暴躁/只要一接通电流/就发出恐怖的声响/背井离乡的打工者/为了生计/提心吊胆地面对/钢牙铁齿的旧冲床/小心翼翼地与它合作/然而换回一身的疲惫/和无法抵挡的瞌睡/终于让旧冲床有机可乘/一声惨叫/四根手指被它斩落/打工者从此残疾一生(王涛:《旧冲床》)。

四万根手指/也许就像寒风撕下的枯叶/再也不能回到树干/四万根手指/也许正像掉在地上的枯叶/慢慢地变质腐烂/成为蚂蚁和蚯蚓的食物/最终成为了泥土//四万根手指/如果它们有回忆/也许他们会想起少年时期/掏过的鸟巢/青春时放飞的梦想/牵过的情人温暖的目光/抚摸过的孩子的头//四万根手指/用殷红的鲜血和撕心的疼痛/告别筷子。钢笔。电话/也告别人民币。生活。主人/可没有了脚走路的手指/他们又如何能回到故乡/回到当初挥手作别的村口(宋显仁:《四万根手指》)。

疼压著她的干渴的喉间,疼压著她的白色的纱布,疼压著/她的断指,疼压著她的眼神,疼压著/她的眺望,疼压著她的低声的哭泣/疼压著她……没有谁会帮她卸下肉体的,内心的,现实的,未来的/疼/机器不会,老板不会,报纸不会/连那本脆弱的《劳动法》也不会(郑小琼:《疼》)。

多少树在落叶,多少人在衰老/灯火照耀的星辰,在十月的轰鸣间/听见体内的骨头与脸庞上的年轮/一天,一天,老去/像松散的废旧的机台/在秋天中沉默//多少螺丝在松动,多少铁器在生锈/身体积蓄的劳累与疼痛,化学剂品/有毒的残余物在纠缠著肌肉与骨头/生活的血管与神经,剩下麻木中的/疾病,像深秋的寒夜……上升著/上升,你听见年龄在风的舌尖打颤/身体在秋天外呼吸,颤栗//招工栏外,年龄:18—35岁/三十七岁的女工,站在厂门外/抬头见树林,秋天正吹落叶/落叶己让时间锈了,让职业的疾病/麻木的四肢,起伏不定的呼吸……锈了/十几年的时光锈了,剩下……老/落叶一样的老……在秋风中/抖动著(郑小琼:《三十七岁的女工》)。

他缓慢而迟钝的沉闷呼吸间,被塞住的肺/在躯体里移动的电焊尘、铝尘、水泥尘……坚硬而顽固揪著/他们生活柔嫩而脆弱的肺叶,像一颗铁钉插进了贫穷而低微的肉体/他带病的肺在工业时代中猛烈喘息。沉痛的激荡的/声音沿著他们的肉体上升,绞碎的细若烟头般明灭的希望/他们来自乡村的肺,清贫的庄稼地里的肺,或者一双两双/眺望著命运的肺,犯病的肺,腐烂的肺/职业的疾病的沉重更加压矮了乡村低矮的烟囱(郑小琼:《肺》)。

最惨烈的就是身体的死亡了,或者是被榨干所有的健康和劳动力以后衰竭而死,或者是不堪忍受非人的工厂生活自杀而死:

她开始抱怨身体像散架的机器/磨损周身的疼痛她感觉累/月经期己过十天体内还没有/涌动的欲望她抱怨日益迟钝的/身体脚步越来越重恶心胸闷/她想睡觉从江西到东莞五年了/她感觉身体不断被掏空身体里/包含疼痛与幸福的洞穴的潮汐也渐渐/被掏空她身体里的日程计时器/逐渐被加班与劳累磨损这些年/她像一味苦涩的中药不断在煎熬/病根是生活药方是上班/更多的时候需要加大剂量的是加班/……在陶瓷厂她的身体被灌满陶泥/粉层咒骂油彩早会的点名……/她想逃离回到江西的乡下/种地收割庄稼贫穷的病根不断折磨她/她不能不服用这副越来越苦越来越重的药/整夜的加班早会上的训斥/她无法承受剩下累/像潮水般灌满她的身体站立的/脚己不能承受她的身体/她挪动/再挪动终于倒了下去她永远/倒下去躺在水泥地上疲倦的/双腿再也不用支撑日益加重的身体/而主管的所有咒骂都将变成乌有/离她远了她用躺在地上的尸体/告诉不给辞工的工厂:我累了/需要好好睡觉……(郑小琼:《董芝兰》)。

昏暗的路灯挂在窗下有如昏浊的/命运失眠的她己习惯远方的黑暗/疲惫的命运之车在猛烈咳嗽/夜色中车灯与路灯之间/纵横交错的命运啊被黑夜记录/罪孽与不幸光明与黑暗爱与恨/都己启程形销骨立的月亮挂在/冰冷的天空薄纸样的月亮成为她/命运的底色进城的月亮不再浩大/它被工业的灯挤压得渺小而枯涩/在薄纸样的脸上写下冰凉的叙事曲/像黑夜吞噬苦涩的路灯月光在窗下冷冷地打量从陕西到广东/月光像她一样从故乡到异乡/多么孤独月光在窗口叙述/命运的无常她一次次感到孤独/像洪水冲刷身体空再空/下去生活不断掏空一切/理想梦剩下空荡荡的肉体/像一台运转的机器被工业蛀空的/身体正破碎下去她年轻的身体/饱含忧伤自上而下流淌/上司的咒骂背叛的爱情/不如意的生活……只有月亮还在/叙述它暗淡的命运……浑浊的生活/像一缕迷茫的光线照耀她的疲惫/泪水一颗绝望的心昏蒙的月亮/是她的青春被工业与现实掏空的/肉体她站在窗口摸索月光/摸索异乡不著边际的爱情摸索咒骂/摸索斑驳的人生在月光的阴影中/在路灯颤栗的光线间她像一列火车/从窗口奔驰而去命运像一盏昏黄的路灯/在沉沦的章节停止我从她的同事口中听到/她的故事她临死前说月亮没有陕西的好看/我在纸片上记录著她:细毛二十一岁/因失恋精神失常跳楼身亡/打工两年死于某个电子厂(郑小琼:《细毛》)。

打工者下班以后的生活,不过是在一种极为简陋的环境中消除过度劳动造成的疲劳,实现劳动力的简单再恢复而己,年轻力壮的也许还能有一点性生活,但那几乎是在一种非人的、没有隐私和尊严情况下的性生活,与其说是性的满足,不如说是性的压抑。王十月的《出租屋里的磨刀声》讲的就是这么一个故事。打工情侣天右与何丽每月花200元在城郊比较偏僻的地方租了一间简易的房子,周末一起共度良宵,没想到好事没做几次,就被隔壁房间里的男人吴风发出的霍霍的磨刀声破坏了,把天右差不多弄成了阳痿,女友何丽忍痛与他分手了。心慌意乱的天右在上班时被冲床冲掉了四根手指,而老板不想负责任,说你有本事去告我吧。天右买了一把藏刀,回到自己的出租屋,也开始磨刀。隔壁的女人宏来看他,两个人如干柴烈火般做到一起。晚上,宏照例去上夜班,吴风照例送走宏以后返回屋子里磨刀,于是两间房子里同时响起了磨刀声。天右按捺不住,闯进隔壁探个宄竟,发现吴风沉醉在磨刀过程中,根本不搭理他,磨好刀后故意激怒天右,天右就砍了他两刀,吴风身受重伤,却感谢天右让自己得到了解脱。原来吴风是一个乡村教师,爱上了小他十多岁的学生宏,宏的父亲村长不同意,两人私奔到南方打工。宏在一间夜店打工,被老板诱奸以后做了妓女,想挣一笔钱后重新开始生活。吴风纠结在渴望复仇与不敢行动之间,只能夜夜以磨刀来折磨和安顿自己。最后这两口子离开了这个地方,而出租屋里又夜夜响起了磨刀声,只是磨刀人变成了天右。这个故事当然包含了深广的寓意,但打工者无处安顿的身体和性欲,构成了主要的线索。

至于在夜晚的扑克声中/才能得到缓解的体力劳动/如今像车胎一样被早早地放了气/旗袍超短裙吊带背心/裹著欲望的形状/在十米以外繁华的商业街/像针一样穿过他们体内/塑料泡沫一样的空虚(简单:《工地一角》)。

那些年或者/很久很久以前,这两个字/肩靠著肩/手拉著手是一个/幸福饱满的词//现在,这两个字写的/愈来愈开/一个写在北,一个写在南。/一个写在制衣厂,一个写在/五金车间……/即使写在同一页纸上/也隔著男宿舍和女宿舍/即使在出租屋里,这两个字/不小心也会一个写在白班/一个写在晚班//我常常把这两个字读成/被流水线切开的两块自留地/今日的荒芜覆盖了昨日的/葱郁/两只蛐蛐在杂草里跳动//常在夜深人静时/这两个分开的字突然发亮/或者兀自燃烧/夫摸著“夫”/妻摸著“妻”/硬把自己当成对方的身体(唐以洪:《打工夫妻》)。

月光洗著钢铁的脸,月光留下一行脚印在围墙的铁藜上/月光拉远了从六幢到五幢的距离,那是从女宿舍到男宿舍的距离,/月光在视窗停留一分钟,月光照著,/他,或者她/月光照著他们的肉体,骨胳,内心的欲望,月光照著/他们有关新婚夜的回忆,月光太亮/像盐,撒在他们结婚十八天后分居的伤口 /月光照著肉体的井,月光照著欲望的井/月光照亮他们十五天婚假,月光照亮他的记忆/她的身体一寸一寸长满了绿荫、女贞子/她的身体在月光下荒芜,一寸,一寸的/沿著五幢到六幢四十五米的距离/如果月光再近一点,它运来辽远的空旷会大一些/她的欲望会加深一些,/如果月光再暗一些/她的皮肤的伤口会扩大一些,他内心的折磨会/深一点/月光照亮了未竣工的夫妻楼,月光照耀著报纸上的新闻/“关注外来工的性生活……”/如果月光再暗一些,那么爱情则会更坚强一点/如果月光更亮一些,未来的夫妻房会更高大一些(郑小琼:《月光:分居的打工夫妻》)。

还有失恋或者无爱的青春:除了风中的荔枝林,没有别的能安慰我/除了凤凰大道的灯火,照亮我失眠的乡愁/除了五金厂的炉火,没有别的倾听我的吟唱/除了银湖公园的鸟鸣,沿著制衣厂下滑的落泪/除了这时升起来的宽阔的寂寞与忧伤,啊! / 一一炉火与青春一同软了下去,熄了/我说的图纸、铁片、流浪的青春/那些有过的幸福在火中燃烧/它低弱的光照亮了我内心的呓语与失恋的疼痛/在异乡,我,一个五金厂的女工/还剩下什么啊!/除了带著自己日益消瘦的影子奔波/我仅仅目睹岁月的鞭子、枕上的憧憬(郑小琼:《除了》)。

有些青年男女不愿意住工厂宿舍过分居的日子,就只好到外面租房住,但房租实在是太高了,占去他们工资的很大一部分,于是只能合租。诗人许强记录到,1990年的棚屋房客,生存压倒了一切:顺著一条污水沟,一间又一间黯黑的棚屋,从头到尾,从尾到头:一共93间,1800多人。90%说著满口的四川话,清一色,全是从内地到深圳的打工者;5对夫妻,1对姐妹,4对朋友,20个人共用一间10余平方米的棚屋,一个床位同时睡两个人,上白班和夜班的轮流使用;个人隐私,是一张隔著的透明玻璃,巴掌大的房间像一个个灰暗的纸箱挤满了上下床,挂起的塑料帘子,是各自虚拟的围墙,过夫妻生活就像做贼似的,蹑手蹑脚。1990年的东莞,10平方米,10户人家,二十几个人的呼吸,这狭窄的人生,狭窄的呼吸,我们把自己压缩在一个小小的火柴盒中蜷曲著,我们把自己折叠、折叠、再折叠,直到像一张小小的邮票。(许强:《打工生存白皮书》)

即使后来一对夫妻能够单独租上一间房子,其私密性也是很差的。唐以洪一首《含著泪水的乐园》,写尽了打工夫妻在出租屋里憋屈、窘迫、隐忍、压抑、卑微的性生活,导致了多少男女的阳痿和阴冷:所谓的异乡,有一个含著泪水的乐园/那里,我住了半年。他们的那些事儿,了如指掌/包括难以启齿的。都是一些打工夫妻/属生肖鸡的命。刨食于工地,车站和码头,垃圾场/或者流水线上,用血汗奉养父母,养育孩子,吃饭/穿衣,交水电,办暂住,和你一样,要过性生活/只是,当你在自己,别人的床上,或者娱乐场所/幸福得呼天叫地,快要死去,他们还在抽劣质的烟/使用最便宜的卫生巾,在最简易的出租房里/当哑巴夫妻。那里,一个被扒光了衣物的地方/无数个肉体和灵魂。无数个房间三合板隔成,纸皮隔成/无数张床摇摇晃晃。无数张被单和蛇皮袋连成的遮羞布/由风撩起来被月亮的光斑偷看。白天被生活抽打/晚上才能逃回那里,用火焰疗伤/他们需要在身体里寻找人间剩下的一点快乐/和幸福。他们的身体,含著泪水的乐园//那里,我从来没听到歌声,只在夜晚听到/纸皮那边的床板嘎吱嘎吱试探性地响著/仿佛得到一种暗示,其余的床板跟著响起来,先是一张/二张。后来就很多张了,响著,小心翼翼地/像一曲没有尽力的合唱。我相信,他们当中,一定会有人/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巴。白天叫不出苦,连夜晚的/一点点幸福也不敢叫出来。不敢叫出来。/无数个肉体和灵魂,小偷一样躲藏在夜的深处//但他们常常被从夜的深处,那点点快乐,和幸福里/揪出来。袒胸露肩,一排一排地蜷缩在/屋檐下接受盘查。盘来查去的他们的身份,依然是/打工夫妻,打工的夫妻/那里。污水沟。垃圾场。阴暗,潮湿。游医的广告。/阳痿性冷淡,冰凉的字,铺天盖地,让人错觉他们/那样了。他们当中肯定有人那样了。我常常听到/张三家在吵架,李四家,也在吵。一半为钱/另一半难以启齿。

湿树叶闪烁生活的光它突然折进/浑浊的眼出租屋晾晒的光斑/苦寒的春天雨水般颤栗的情欲/六对夫妻租住的狭小房间/苦清晰地走动渐渐变暗的生活/散落的纸箱木

板昏暗的灯光/压抑的性欲 苦闷的黑夜/凌乱的房间湿漉漉的春天/肉体的冲动潮

湿而黏稠/在压抑中她摸到阴冷的生活/混凝土的身体一颗颗灼热的心灵/跳动在她忍

住叫喊的快感中/她感觉湿树叶背后有十双眼睛/它们像昏暗的命运本身 她克制体内

的/激情将一座座年青的火山吞进肉体/她回忆十年前六对夫妻合租的出租房/彼此欲望间的默契尽管她一直感觉/有十双眼睛在盯著做爱中的丈夫与她/汗水连同生活的阴影压垮了丈夫/高耸的阳具四年了丈夫的暗疾/压抑著她三十六岁的年龄(郑小琼:《叶慧》)。

就是这样像偷情一样的、有一茬没一茬的性爱,也给女孩们和女人们留下了灾难性的后果:每天都有一批打工妹/经过化验确诊后/进行痛苦的人流术//刚刚发育的子宫胚胎/被机器粗暴地捣碎//当盲目的爱情结下苦果/一摊血水比落日更辉煌/这便是一个女人成熟的代价//我早己离开化验师的岗位/但我仍可化验出/这个时代所怀有的怪胎(薛广明:《化验师日记》)。

两年里她没有回家了/两年里故乡的雨水一直落在梦中//两年里她做过保姆、清洁员、工厂女工/两年里她经历过欠薪、民工跳楼、工伤事故//两年里她流产两次、大病三回/两年里男朋友对她又打又骂,最后弃之不顾//这就是我的堂妹:她,熊菊荣/二十岁,一株来自乡下的植物/在这个城市找不到扎根的水土/她三年前辍学,两年前离家打工/被城市这浮躁之火、欲望之风/一次次将她单薄的身子掏空(熊焱:《低处的乡愁》)。

就在普遍存在打工夫妻分居、未婚成年打工男女没有正常的性爱生活的同时,又有数不清的穷人家的女儿被迫或者被诱惑做了“性工作者”、“厂妹”或者“二奶”:不清楚城市规则的妹妹/就要在城市里迷失自己/那些腰包胀鼓起的富翁/那些扭动著城市转盘的男人/那个孔方兄张开著大口/就要把纯洁的妹妹吞噬/那些狰狞的面孔和手掌/就要死掉没门最后的衣裳(祁人:《乡下来的妹妹》)。

别墅小桥车手机工薪阶层以上的消费/为了梦想在付出贞洁之前/她并没有想到这些权力的衍生物/她也更没有想到她二十二岁的青春/就这样成了一群官僚的殖民地/现在她被麻木的捆绑著/在T形台上的抚首弄姿/并没有使她的血管扩张到/心肌梗塞的程度/无所不能的权力己使她的生活变得苍白/失去了应有的新鲜内容/与她曲线丰呈的肢体恰好相反/她胸前的两座教堂曾经举行过多少次/不属于她的婚礼而哪一个新郎/在市场经济的输精管里射过来的/不是印著伟人头像的人民币/乐此不彼的社交小有计谋的撒娇/以及权力臂腕里的性交/使她像泡沫一样膨胀著/像厕所一样时常被人记起一一/仅仅是因为每天要去(简单:《交际花胡美丽》)。

总之,打工者流离失所与别人的城市,在这里,他们不是被看成人,而只是被当成剥削和压榨的工具,被管制和敲骨吸髓的牛马,最多只是城市食物链条底端的被动的消费者:在我活著的大部分时间里/我是金钱喂养的一条益虫/情感游戏中的某种道具/电脑网络的一页程序/上司推过河的一粒棋子/同事眼里的一道手续/合同上的一枚印章/竞争对手脚下的一道沟坎/订餐公司的一份鱼香茄子/公共汽车上的一个等待争抢的座位/沿地铁奔跑的一只疲惫的老鼠/手机呼叫座机里的一串号码/警察完成罚款任务的一个名额/三陪小姐盼望中的一单生意/乞丐眼里会走动的一尊石像/壮阳药的第一千零一个实验品/某新兴产业的第一万个潜在消费者/车祸沉船空难中的第n具尸体/广告轰炸下的难民/商品包围圈里的俘虏/红绿灯指挥的弱智/工业大机器上一颗扭曲的钉子(卢卫平:《被看成人的时候越来越少》)。

打工文学中,除了诗歌和小说有大量的“身体写作”、“身体在场的写作”外,打工散文也把打工者身体的遭遇当作非常重要的主题。打工散文“唤醒身体意识复苏,是为了使如草芥般的个体生命得到肯定、尊重和承载,是个体精神凸显出区别于集体精神的支撑和独立自由。生命虽如瓷器脆弱,却拥有至高无上的价值和意义,正如我们的肉体必须要经历无数的疾病、疼痛和伤痕,最终给我们心灵或精神以慰藉的,不是空洞的说教,而是真实的身体,鲜活的生命。总之,身体的在场,使个体精神获得扎实的根基和土壤而无处不在的生活在场,使个体精神避免孤芳自赏式的自我沉醉,使向上延展的个性理念获得向下的重量和质量,推己及人地抵达底层情怀的无限领域……郑小琼的《铁》是‘身体写作’的优秀文本,书写了肉体与铁的坚硬碰撞……在书写当中,她能够很好地把握现场的主要矛盾和主要景象,以身

体为中心,也以铁为重心,不放过任何细节并使得恰如其分的细节发挥了提高和证实现场的作用。这是身体来自生活现场的第一手感觉,也是第一手的文本。”®王十月在《关卡》一文中写道:“印刷车间里弥漫著刺鼻的天那水的特有气味。苯己深入到我的身体里,融入了血液中,成为了我们身体的一部分。无论走到哪里,别人都能从我身体里弥漫出来的刺鼻气味判断出我的职业。甚至在离开工厂一年后,我的身体里还散发著天那水的味道”;“当人的情感与身体被剥离,当工厂里需要的是一个个没有思想的人肉机器,当这些机器被一组工卡上的数字代表著,当我是谁要用一张卡来证明时,我们依然选择了习惯、麻木、沉默,我们也渐渐认可了这种生活,习惯了这种情感与身体的剥离。仿佛这一切都是正常的,我们很少有人去想过这种生活背后的不合理。然而依然是有痛的,只是这种痛被隐忍,被压抑。这样想来,我们真的是那沉默的大多数。”(王十月:《关卡》)。

与唐以洪的诗作《含著泪水的乐园》不同,塞壬的散文《声嚣》则不顾一切地、赤裸裸地描写了一对出租屋里的打工男女不顾一切的疯狂做爱,不管他们发出的声音会让隔壁的人们多么难以忍受,第二天又有多少人会用异样的目光看著他们:“那对年轻的夫妇跟我一墙之隔,我的床头大概也抵著他们的床,我时常被床头笃笃笃的声音惊醒。他们在做爱,剧烈地动作,木架子床摇动起来,有节奏地撞击著墙壁。我醒了。我清晰地听见疯狂的喘息和娇柔的呻吟,他们更猛了,那笃笃笃的声音急促地、一下一下地撞击到我心里,我感到墙壁晃动起来,地板也跟著晃动起来,我的背脊冰凉冰凉的,口干舌燥,我想喝水,但躺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我甚至听到他们弄垮了木架子床,男人大吼一声,女的发出细弱的喊叫,一声一声,我尽量不让自己去想象这些声音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我控制著不去想象,却饱受想象的折磨。但这些声音向我施暴,这两个人旁若无人的狂欢在向我施暴。它打扰了我这个安静的人,不,它伤害了我,让我感到孤独伶仃,硕大无朋,被遗忘,被丢弃,在角落里,阴暗,并自生自灭。那样的夜晚被忧伤浸透。我知道,对于贫穷的夫妻来说,性爱是最丰盛的晚餐……”然而有一次,塞壬本人也终于以一种悲伤和绝望的心情沉入到凶猛的性爱之中:“一辆摩托车突然从身边疾驰而过,坐在后面的那个人抢走了我的皮包,我被拽倒在地上,被车拖了几米远,手肘铲得都是血。钱没了,手机没了,身份证没了,一种强烈的悲伤笼罩著我,就像笼罩著我的命运。我的爱人在灯光下细致地给我擦洗,他忍不住悲伤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是的,那一刻我们的命运要连在一起,要变成一个人。他紧紧地贴著我,凶狠地、痛苦地进入我的身体,在黑夜里,我们狠狠地连在一起,沉下去,沉到更深的夜里。”(塞壬:《下落不明的生活》)

打工作家、苏州工友家园的创始人全桂荣写了一本《闲话出租屋》的散文集(未出版的手稿),全方位地描述了出租屋生活的方方面面,其中就多处涉及到打工男女尴尬的性生活:

“在苏州几年,我住过集宿区、农民安置房、农村民房,每次搬家都很HAPPY,心想终于可以逃离这鬼地方另换个住处了,可是往往换了没多久,遇到这样那样的不便,就怀念起以前的地方来,于是憎恶起现在住的地方来。

开始住集宿区时,感觉挺新鲜的,七八个人一间房,大都来自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公司,能交些朋友,多好!但绚丽多姿的新鲜感很快被当代人居集中营的愤怒和屈辱所替代。七八个人不同的作息时间、不同的籍贯、不同的工厂、不同的性格,也就意味著谁也别想安心休息、学习、相处,且规定不允许不住在集宿区里面的朋友老乡来访,不允许抽烟、做饭、使用大功率设备。

我逃离了这恐怖的‘集中营’,搬进贫民窟式的农村民房,可是民房里一二十户人共用一个厕所、水龙头,极其不便也污秽不堪。况且这边工作和生活相分离,除了上班能接触同事外,下班就是孤零零一个人,孤寂扼杀了愤怒和屈辱,我有些怀念‘集中营’的哥们了。

搬进农民安置小区,一套房里住了五六户人,狭小的空间里也常常有这样那样的矛盾发生,且房租又高得吓人,于是又搬回农村民房。住进一个小阁楼,小阁楼冬冷夏热,能要人命;搬到一个与隔壁房间用黑布蒙上小窗户的黑屋子里,不料后来住进一对小情侣,夜深人静时,两人的‘夜战’声声入耳,他们小心翼翼的快活著,我也饱受摧残、身心俱疲,一段时间后不得不搬。”

“今年过年后,楼梯口的房间入住了一个女孩,平常很少打照面,只有蓬松的头发、穿黑色打底裤和短棉裙的印象。某个深夜,她和一个男孩回来,女孩关门之后,男孩待在门外还不愿回去。女孩似乎纠结著要不要男孩进去,僵持了一段时间,男孩‘嘭’的一下径直把门踹开,接下来整个楼层都听到女孩的哀求:‘求求你、不要……求求你,不要……好痛 ’

后半夜都时断时续听到女孩不知是痛苦还是愉悦的呻吟,想必其他租户的睡眠之门也都被打开了吧,男孩女孩也打开了另一扇人生之门……”

“不知睡到什么时候,睡得死死的我忽然听到开始细若柔丝、后来越来越大的‘音乐’,梦中的我本能的抵制著,因为睡得深沉是多么的幸福呀!但‘音乐’倔强的持续著,像是黑暗深处伸出的细小的手,一定要把我从睡梦中抓醒。

我有些恼火,同时又有些疑惑:难道天亮了么?但好像我才睡著没多久哇!三更半夜的什么东西的响呢?我听到类似拍巴掌的声音,同时又伴随著压抑的女人的呻吟,还有‘好痒’、‘好舒服’的低声娇嗔……这是隔壁房间传来的‘音乐’。

原来,昨天在我上班的时候,隔壁的空房间住进了一对小情侣,由于我下班晚,竟然还浑然不知。”

纵观塞壬、郑小琼、王十月、全桂荣的散文写作,他们的声音都是在场的,他们的感官都是在场的,他们的写作都是一种有声音的写作,从而让散文成为可以匹配于复杂现实的文

学样式,一种高度综合的、深入到生活的微细结构中去、并且勇于承担的文学样式 这样

写出来的散文,己经成为打工作家表述自己对文学和世界认知的另一种声音,借用斯坦因的话就是“诗歌的特殊天赋是命名,散文则现实过程、运动和时间”,也就是说,诗歌直接展示事物的本质,散文则叙述事物之所以称为事物的历史。他们的散文打开了一个通向原生态和现场写作的缺口。他们对生活现场和事物的平等姿态,在很大程度纠正了当前“精英作家”对“底层”的书斋式书写®。不因为别的,只因为他们曾经并且还在继续经历底层的生活。他们是底层中的精英。

4、乡愁:回不去的农村、回不去的故乡

不幸的是,悲催的是,城市是呆不下的异乡,农村又回不去了(主要是因为小农经济早就己经破产了),即使回去了,也逐渐失去了故乡的意义,以至于在农村呆上一段日子,又不得不继续到异乡去流浪。许多农民工辛苦多少年,攒下一笔钱,回老家盖起几层的楼房,或者在镇上买下一处房子,却惊奇地发现,他们实际上一年住不了几天,他们实际上也不希望老了以后再回来住。他们成了既不能安居在城里又不能安居在农村的流浪者,始终“生活在别处”,始终生活在不可预知更无法把握的未来。

王十月的《寻根团》获得2011年度茅台杯人民文学奖中篇小说奖,授奖词写道:“王十月的《寻根团》直面苍生,忧思深广。作家深谙内幕、刨根问底,在返乡寻根的集体行动中,让众多人物所代表的不同阶层的利益纠葛与复杂环境昭然若揭,真实而深刻地呈现了当下中国乡村的社会图景和精神病相,以及漂泊者无法还乡、无根可寻而又无法从精神上融入

城市的疼痛和迷惘。”®主人公王六一在外打工二十年,并且成了一名作家和记者。虽然己经获得城市户籍,但总觉的城市不是自己的家,于是他参与了一队由打工仔出身的富豪组成的寻根团,试图回到家乡找到自己的灵魂之根。搭顺风车的还有王六一的发小马有贵,他得了尘肺病,在王六一的帮助下获得了 20万元的赔偿。王六一回到家乡后,原来的家己经完全破败了,连父母的坟头都找不到了。紧接著马有贵陷入到与他父亲对20万元的保管权的争执之中,一气之下喝药自杀了。王六一的堂哥被派出所抓起来了,因为他带头反对在村里建化工厂。《寻根团》的巨大反讽是,在寻根的途中讲述了一个失根的故事,直指时代的病根和历史的病根;烟村是王六一的故乡,是楚州最美的村庄,是他一生逃不掉的牵挂,是他的根,但它无法逃避被工业污染的命运,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面临著巨大的生存压力。寻根至此,王六一感到,根没有找到,倒把对根的情感斩断了,他己经完全丧失了现实的家园和精神的家园,变成了飘荡在城乡之间的孤魂野鬼。

在城里,打工者没有公民身份,没有户口,需要花钱办暂住证才能获得临时的居住权和出卖劳动力的资格,否则就会成为遭到收容遣送的盲流;他们建造高楼大厦,却只能花费工资的好大一部分才能租住一间单薄简陋的屋子;他们不能在这里安家落户、安居乐业;他们寄居在别人的城市里,遭受别人的白眼。当然,他们自然而然地思念自己的故乡,那个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那里有他们的双亲,那里有他们的童年,那里是他们生命的来源,无论如何,那里曾经是他们的家,那里现在还是他们梦魂萦绕的地方……没有一座城市像这样一座城市/春节来临,上演一出空城计/那个凄惶的早晨/炮竹屑在小巷里盘旋/那么多的门都紧闭著/这是年初一,我步行在十九岁/姐姐在她的宿舍用小煤油炉做好了鱼/她的等待是寒风中唯一的温暖/我和宿舍中熟悉的几张面孔打了招呼/和姐姐坐下来享受鱼的热气//没有一座城市像这样一座城市/中国的节日是一种刻骨铭心的记忆(谢湘南:《没有一座城市像这样一座城市》);年关近了而梦中的家园/却在寒风中越走越远/工业区的上空飘著/乡愁的颜色/像绵绵阴雨中的雾/久久不肯散去/隔著山隔著水/隔著拥挤的车票/隔著加班加点的订单/但是很多人都想回去//年关近了很多人都想/回去看看/回去走走亲戚/工业区没有亲戚/有的只是不近人情的机器/它们被钢筋水泥团团围困/变得麻木不仁/仅仅供工业的手操纵//他们真的很想回去/回去看看炊烟/回去亲亲土地/回去闻一闻故乡村里/新年的气味(张守刚:《年关了,很多人都想回家》);别人的屋檐你必须低著头进去/我常常想起古代那群寄人篱下的诗人的呐喊……/我的血液里注定排斥著这座城市/我的血液里还盛装著北方那个村庄/虽然它贫穷而荒凉虽然它卑微而潦倒/但在我的心中它像一座山的重量(郑小琼:《居住》)。

乡愁是一条铁轨,大半个祖国/那么长,母亲在那头,我在这头/乡愁是一滴泪水,大半个祖国/那么大,母亲在眼睛里,我在下巴上/乡愁是一根骨头,被大半个祖国/那么多人养的狗啃过/没有啃干净,狗不啃了/从垃圾堆里,我捡起来/接著啃,就是乡愁这根狗啃过的骨头上/沾著的一丁点儿血和肉使我活著/乡愁是一缕月光,被大半个祖国的/黑夜笼罩著,而我害了相思病/看见月光,和其他一切/洁白柔软的东西,都忍不住灵魂出窍/乡愁是一粒米,被大半个祖国/那么多的蚂蚁搬运著/每天都喂养我的身体/我中了乡愁的毒:乡愁要我痛/我不得不痛,乡愁要我死,我不得不死(白连春:《乡愁是一条铁轨,大半个祖国》)。

母亲是故乡的核心,也是打工游子们浓浓的乡愁的核心:母亲站在/内陆乡村的边缘/随著冬季到来/她的白发/被风吹成摇摆的柳枝/仿佛柔弱而坚韧的思念/正召唤女儿的归期//母亲永远是女儿/远方的守护神/而此时,女儿在南方/在一个又一个崛起的/海边城市里/有她们用血和汗/竖起的纪念碑/有时她们也唱/故乡的歌谣/在夜深人静时/也悄悄落泪眼泪滴落的重量/使内陆乡村的边缘/高高翘起/母亲的形象就愈加清晰完美(杨雪:《母亲》);最先看见母亲是在外省的路上/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那时我十六岁/巨大的天空差点儿压断了我的背/最先听见母亲是在外省的黄昏/那时候太阳快要落山了,我不想哭/却怎么也止不住泪水,我听见母亲很轻很轻地/叫我的小名,在老家门前那棵歪脖槐树下/最先爱上母亲是在外省的夜晚/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我非常害怕,不敢睡,甚至忘记了如何呼吸/我才发现我真的是一步也离不开母亲/最先喊母亲是在一座外省的楼里/那楼还没有完成,一个和我一样的民工/不小心掉下去/我的心一下子高高揪起/妈妈,脱口而出/我喊了一声(白连春:《母亲》)。

于是出现了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奇观:上亿农民工像潮水一样涌进回家的火车、汽车,还有一些买不上车票的人,组团开摩托车,浩浩荡荡地从广东开往湖南、江西,再从湖南、江西开往四川、贵州、湖北、河南……腊月将近/我整好行装,踏上旅程/乘闷罐车回家/跟随一支溃败的大军//平日里我也曾自言自语/这一会终于住进/铁皮屋顶/一米高处开著小窗/是小孩办急事的地方/女孩呢,就只好发挥/忍耐的天性/男男女女挤满一地/就好像每个人心中都有位沙皇/就好像/他们正开往西伯利亚腹地//夜里,一百个/梦境挤满货舱/向上升腾/列车也仿佛轻快了许多/向雪国飞奔/我无法入睡/独自在窗前/把冬夜的星空和大地/仔细辨认/我知道,不久以前/一颗牛头也曾在此处/张望过,说不出的苦闷/刺客,它躺在谁家的厩栏里/把一生所见咀嚼回想?//寒冷的日子/在我们的祖国/人民更加善良/像牛群一样闷声不语/连哭也哭的没有声响(宋晓贤:《乘闷罐车回家》)。

回到家乡,他们愕然发现,家乡一年比一年不再是原来的那个家乡了,它们正在日趋破败雕零,成了一个又一个“空心村”,那里只有一些留守老人和留守儿童,一些破败的老房子和一些空无一人的新房子……门前的路被杂草掩盖/我只能在记忆中分辨出来/一些亲切的门己不存在/剩下的门一直关著/锈迹斑斑的锁/等待偶尔的打开和最终的离去/钥匙锈在千里之外的背包里/藤蔓卷起衰老的身子/从灰黄的土墙上泛起新绿/稻草在房坡上一天天烂下去/几只麻雀啄食著稀薄的阳光/和自己的词语/跳跃的技艺与众不同/与众不同而显得怪异孤立//背著无处不在的绿色屏障故乡的村庄/像我的血液摇晃不定/我自己早己是瞬间的一瞥/就像这些沉默的树叶/在沉默的小路上,眨眼之间长出/更多沉默的树叶/风轻轻托起枝头的寂静/熟悉的人越来越少/陌生的狗越来越多/我望它们一眼/它们也望我一眼/我真想像狗一样对著村庄狂吠几声/让沉睡的鸟儿一只只苏醒(柳冬妩:《空心的村庄》)。

大风吹过。流动的青春正一点点/消逝在命定奔走的路途/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搂住故乡小憩片刻/想象庄稼们的叶子激动得一身青翠/许多灵魂的雪花/仍趴在童年的窗棂张望//……我藏起回家的冲动/好多年了我没有回家/每次回家都有许多人不见了/他们曾经那么疼爱我/也是我深爱的人/故乡正在沉默中荒芜、消逝/和青春的消逝一样令我/徒増嗟叹//我梦中的故乡宄竟去了哪里/杂草齐腰深的乡间小径/我终于看见故乡/躲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大石头下/放声大哭(罗德远:《逐渐消失的故乡》)。

要把多少异乡运回村庄,/才能把村庄拼得像以前一样完美? /可惜再也拼不出一个圆满的村庄。//村庄以外到处皆为异乡,/不同的异乡做成不同的吸铁石,/把村庄变成碎片一片片吸走。//回故乡村庄都变成一件难事,/迟迟定不下来。两三年,五年回去一次己经变得很常见。/一年回一次,过年回村庄,/也只在村里呆几天就逃也似地逃到异乡。//我们己经习惯生活在异乡……异乡以苦味收留我们,/故乡以苦味抛弃我们。//几年不回故乡的年轻人回到村庄,/村里年迈的父母视力一年比一年差,/模糊的目光竟看不准,/迎面走过来的是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女。//年轻人在异乡生下自己的儿女,/几岁了才回村庄,爷爷奶奶更不认识/……孩子在异乡出生,户口依然甩在遥远的故乡……//故乡村庄一一/只等于一张张行囊外出的车票。/异乡等于什么?/只等于一一用血汗用命换来的

钞票。(张绍民:《异乡故乡》)

贫瘠的家乡,像一座清冷的坟场,贫瘠的家乡像一个废弃的战场,/留不下青壮,容不下姑娘。要想找出路,就得满世界闯。//我是泥瓦匠,祖国也是一个泥瓦匠,他咣咣当当,拆得我家乡遍体鳞伤。/失血的家乡,成了滋补大城市的营养;失血的家乡成就了大城市的富丽堂皇。(郑怀生:《泥瓦匠一一送给在外漂泊的兄弟姐妹》)

在几十年工业化和城市化过程中,这个国家和民族付出的最为沉重的代价,可能就是数亿农民工家庭的破碎,他们真正变成了无家可归的人,变成了原子化的个体和形单影只的流浪者:你把家安在信封般大小租来的房子里。/小房子的窗口真的只有邮票那么大。/在这个时代你把家撒网一样撒向四面八方一一/一家几口分成几个省。/你租来的房子不像你的家,/充其量一个容身之所而己。/你家里其他人在其他城市打工,租的房子也不算家,/充其量把家撕成几片,到处扔一点,/把你的家扔成几个省那么大。/只有过年时回到村庄,在村庄自己的旧房子里,/把东西南北拼成自己的家。/可这个家只有过年才拼成几天,/过完年把旧的家变成几张车票各奔东西。/每个人摇身一变成一张车票去远方。/平时你的家在村庄里空著(张绍民:《一个家到处丢一点》)。这样一种家庭破碎状态,对于劳动力的再生产、对于后一代的健康成长、对于家庭和社会伦理的正常维系、对于现代社会联系和现代社会文化的重建,必将产生并且己经产生了极为严重的后果。

五、打工文学的基本思想和感情

在30年左右的时间里,几亿农民从农村涌入城市,并且以他们的劳动贡献、代价和牺牲,成就了中国每年GDP増速高达平均8%左右的持续的经济増长,快速地推进了中国的工业化和城市化,使中国经济总量跃居全球第二。这是人类历史上一次最大规模的经济和社会迁徙,农民工的思想感情在这个过程中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打工文学对这种变化做了比较忠实的记录和表现。可以用几个词组来简略概括新工人阶级思想感情的不同面向(横轴)和演化趋势(纵轴):孤独、迷茫和无助;追求成功和向上流动;疼痛、压抑和嚎叫;屈辱、怨恨和愤怒;自豪、荣耀和乐观;理性反思和阶级认同。这六种思想感情是同时态存在的,形成农民工思想感情、心灵世界的基本结构,但在不同时期,它们各自所占的分量是不一样的,己经或者将会依次成为占主导地位的思想感情,因而又形成一种历时态的发展趋向。

1、孤独、迷茫和无助

除了少数农民是积极主动地到城市寻找发展机会的(他们大都成为所谓农民企业家),绝大多数农民都是被动地卷入工业化进程的,一是因为农村、农业容不下那么多劳动力了,二是农业经济在国民经济中所占的比重越来越低了,国家的大部分资源都用于工业化和城市化了,而工业化和城市化客观上也需要更多的农村劳动力,并且为他们提供比务农收入更高的收入。不能否认,这里面有一定的人身自由和择业自由,有相对于农业领域更高的收入,有成为城市建设者或工人的兴奋,有自己对工业化、城市化做出了巨大贡献而产生的光荣与自豪……然而,他们很快就发现,他们只不过是城里人利用的劳动工具和剥削压榨的对象而己,他们很快由自己的现在与过去的纵向对比,进入到极为严酷的自己与城里人的横向对比之中,并且在现实的无奈中反过来对自己过去的农村田园牧歌式的生活产生一种温情脉脉的怀想,最重要的是,他们来到城市以后,不得不抛弃了千百年来传承下来的、自己从小到大成长于其中的社会联系和文化氛围,而成为城市工业关系和劳动关系中孤零零的原子。从宏观上讲,他们对人类历史发展规律,对工业文明取代农业文明的进程并没有清醒的认知,从微观上讲,他们随著民工潮进了城市,然后就一个一个地被分割在不同的工厂和企业之中了,成了流水线上和工厂专制管理下的一个孤独的、消极被动的环节,客观上不允许他们而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建立新的、工业社会劳动者团结合作的社会联系,于是普遍处于心理上和精神上的孤独、迷茫和无助之中。

被剪裁的草木,整齐地站在电子厂间/白色工衣裹著她们的青春,姓名,美貌/被流水剪裁过的动作,神态,眼神/这是她们留给我的印象••••••/啊,活著,小人物,弱小者,我

们/活著的,不远处来来往往的人群/他们活在我的诗句,纸间,他们/庞大却孱弱,这些句子中细小的声音/这颗颗脆弱的心,无法触及庞大的事物/啊,对于这些在无声中活著的人/我们保持著古老的悲悯,却无法改变/时代对他们无声的冷漠和嘲讽(郑小琼:《在电子厂》)。

她软弱的哭泣和悲伤有些陈旧,内心/有著一团团黑暗,机台上的微光照亮/怯弱的心,瘦弱的身体饱含著苦涩的力量/从深渊似的眼神里测量著孱弱的命运/韶华将逝,她无法分清自己是幸是不幸/卑微的生命对万物默默关心,她遥望著/远处的大海,越过梦境,微弱的希望被/点亮,她独自重复自己伤感的命运/五金厂的炉火,照亮她的孱弱/她身体里藏著清晰而自卑的乡村(郑小琼:《木棉》)。

生命中绚丽的繁星,它己腐朽在/凤凰大道的霓虹间,剩下五金厂/切割机的淬火花,照著苍白的脸庞/远处荔枝林幽蓝的天空,它来自/永久的寂静,午夜的机台上低垂的/困倦,如那颗倏忽闪亮的星/易碎的光芒,也必将被著工业时代的污染/也没有谁,会注意机台女工的月经/那股潮水在体内涌动,她颤抖的肩膀下/无声的疼痛,被切割机切断,捣碎/她的无奈,惊慌的眼神,悄悄的叹息/都被工业时代淹没,工业孕育的一切/必将吞没她的整个,将她的身体,灵魂/思想,梦想剪裁,组合,成为货架上/等待出售的件件散发光泽的商品(郑小琼:《午夜女工》)。

时间张开巨大的啄,明月在机台上/生锈,它疲倦,发暗,浑浊,内心的凶险/汨汨流动,身体的峭壁在崩溃,泥土与碎石/时间的碎片,塞满了女性体内汹涌的河流/混乱的潮水也不跟随季节涨落,她坐在卡座/流动的制品与时间交错著,吞噬著,这么快/老了,十年像水一样流动……巨大的厌倦/在脑海中漂浮著……多年来,她守著/这些螺丝,一颗,两颗,转动,向左,向右/将梦想与青春固定在某个制品,看著/那些苍白的青春,一路奔跑,从内陆到乡村/到沿海的工厂,一直到美国的某个货架/疲倦与职业的疾病在肺部积蓄著/那些暗示:不再按时到来的月经/猛烈的咳嗽,她看见工厂远处的开发区中/有绿色的荔枝树正在被砍伐,身边的机器在/颤抖……她揉了揉红肿的眼窝,将自己插在/某个流动的制品间(郑小琼:《她》)。

天那水/开油水/洗面水/这些工业时代的化工产品/表面看上去/都像是纯净的清水/这工业时代的假象/其实它们是/隐伏在我们打工生涯里/无处不在的咒语/它们侵蚀我们的皮肤/嘶哑我们的呼吸/污染我们的血液/我们在低处的人生/面对这暗处的咒语/在我们内心魔鬼一样狰狞/我们是这样的无能为力/除了学会保护好自己/我们无从回避/软伤害/硬伤害/无处不在(何建生:《暗处的咒语》)。

……那些高高的旧家具上,落满光阴的灰尘/他们低下头,一步一叩首,拉著别人的家具/在人群中不停地拐弯,躲闪……/像一头年迈的驴子,吞咽著内心的沉默/……城东到城西,他们是无线的织布梭/有一天他们累了,搬不动了/会不会也像一件旧家具那样,靠在斑驳的土墙,静静/地/等著别人,把他们搬到另一个地方/或者干脆扔掉(刘三石:《老搬运工》)。

还没回过神,还没把梦/捂暖,房东的胃口又张大了 /张大得想把整个世界吞噬/所有的苦求和商量,在她面前/显得苍白无力,显得多余//城市永远是别人的城市/打工者没有任何发言权/稍不留意,就会被当作皮球/踢出生活的主题之外/接受所谓安良除暴法官的审判//城市的欲望,在不停地/涨,涨,涨,涨,涨/老板的算盘,在不停地/减,减,减,减,减/打工者只有干瞪眼的分儿//窗外的阳光一片明媚/但对屋内的阴暗和潮湿,他始终/不闻不问,不理不睬/或许他早己被金钱收买/或许他嫌屋内的人太穷酸//夜深的无法去丈量,睡意/被搁浅在城市的岸边/双眼一次次闭起,又一次次/睁开,担心黎明还没有来/生命就被黑色的巨浪卷走(何永飞:《又涨房租》)。

与孤独、迷茫和无助相吻合的一定是消极被动、逆来顺受、自卑无奈、苟延残喘:连续60个小时/搅拌混凝土的老张/换下来后顾不上睡觉/就匆匆跑来把我推醒/“起床了!起床了! /带我去卖点血! ” /老张的话让我大吃一惊/半月前他才卖过血/怎么又要去卖?/“娃儿们就要上学了……”/这个倔强的老头/说著说著声音有些哽咽/“我们今生就这样了/娃儿们的路还长著呢! ”(李长空:《建筑工老张》)还没有玩遍村寨/就让父母掏空书包/像白菜一样/被陌生叔叔批发//穿著粗气的日子/己经习惯接受鞭打/像浮萍一样/漂浮著不想回家(李长空:《凉山童工》)。

2、追求成功和向上流动

在最初的孤独和迷茫、惊愕和仿徨之后,一部分有雄心的而且细心的打工者,开始在城市市场经济中寻找和抓住个人发展的机会。从客观的经济结构方面说,市场经济相对于计划经济、权力经济、小农经济而言,的确给普通底层劳动者提供了更大的发展空间,在历史上,许多资本家和百万富翁都是白手起家的,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在市场经济社会,阶层的流动是常见的现象,而频繁的阶层流动甚至导致工业社会资产阶级和工人阶级两大基本阶级的相互渗透,以至出现了一个介于两者之间的中产阶级。从主观的意识形态方面说,市场经济社会占主流的思想价值观念,是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它们的通俗版就是成功学和个人奋斗叙事,这两者在90年代的中国大地上都涌现出来了,这些充斥书店和书摊的大众文化读物,自然也影响到了打工群体,一时间,相当多的打工者也接受了这种资产阶级及其代言人倡导的思想意识形态。

在深圳,更是得风气之先,最早出现了打工文学中弘扬“主旋律”、激励“正能量”的作品,主要代表作就是曾经在全国刮起一股打工文学热的安子的作品《青春驿站》,以及她后来接著发表的《安子的天空》、《青春絮语》、《超越巅峰》、《边缘档案一一深圳保姆写真》等,故事的模式大体上是这样的:丑小鸭似的女主人公来到深圳打工,当然会遇到工作和生活上的困难,但总是能够在老乡、朋友、领导的帮助下渡过难关,然后在工作中积累和表现出一定的管理才能,受到领导赏识并获得升职,最后还收获了一份美好的爱情。这些故事传达出来的主要思想就是,每个人都有做太阳的机会,每个人都可以通过奋斗获得成功,每个人都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安子写给打工者的书信的名字就是这样取的:《自立者强》、《公道自在人心》、《有路善走,无路善开》、《人生从来无坦途,羌笛何须怨杨柳》……一时之间。安子获得“打工皇后”、“深圳十大杰出青年”、“中国改革开放20年20个历史风云人物”等美誉。受到安子成功的鼓励,《深圳打工妹》、《特区打工妹》、《外来妹》等一列纪实文学作品随之涌现,这些书中的打工妹,有的成为企业家、国家干部、银行行长、金融投资专家,有的成为全国和省市级劳模、人大代表、杰出青年,有的成为作家、艺术家,有的成为家乡经济发展的带头人,安子本人就创立了自己的家政公司,并且成了深圳家政服务业协会副会长、中国家政服务业协会副会长。

在各种访谈和问卷调查结果中,都有一部分工人抱有一个个人发展目标,就是打工几年攒一笔钱,然后开店做一个小老板;或者顺著工厂等级制度一级一级往上爬,从普工升到低管,从低管升到中管,最终升到高管或利用手中积累的资源另立门户;或者通过自学提升自己的人力资本,成为自由职业者,甚至成为公务员等等。

像这一首诗,就比较典型地表现出崇尚个人奋斗、白手起家、出人头地的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思想:“两手空空,/走出家中,/我要自己去打工,/我不能老是呆在家中,/父母己经老态龙钟,/我不能再让他们为我牵挂心中。//岁月如风,/我不能徘徊在虚无缥渺的电脑游戏梦幻中。/我要去打工,/自食其力的计划己在胸中,/无论多么难也要干一场,/无论多么苦也要赌一赌,/我不能再呆在温暖的家中,/我要面对自谋生路的暴风。//我己经在路中,/千辛万苦早己在意料中,/虽然我很穷,/但是我不会疯,/我早己把脱贫的命运撑握的自己的手中。//虽然我很贫困,/但是我决不在到处乱混,/虽然他人认为我是穷鬼,/但是我决不会因为打工挣钱而后悔,/虽然没钱他人看不起,/但我己开始提醒自己,/能自己挣钱养活自己首先就了不起,/能自食其力自谋生路就会创造奇迹,//明明白白打工去,/合合理理挣工钱,/为自己脱贫吐气,/为家人争光争气,//我不是一个天生的穷人,/我不希望他人把我定格在贫困线,/我要用自己的双手换取生活的空间,/我要把吃苦耐劳任劳任怨的的品德再现,/我要让活下去的每一天都值得记念,//我己经在打工中,/虽然是早上5点钟,/但我己经在起床中,/在打工中,/也在努力的学习中,/我梦想成为一个百万富翁,/我己经在努力奋斗中,/我的理想不会落空,/我要把虚度光阴的恶习抛到空中,/我要把吃喝玩乐的时间排除在计划中,/我要战取生命中的每一分钟。”(刘荣成:《打工有风》)

王卫斌的《农民工之歌》则混合了利润意识形态和权力意识形态两方面的内容:“我们撂掉砍柴刀/我们卸下耕田犁/我们走出深山老林/我们告别荒村野地/我们在企业的旗帜下汇聚/融合为一个坚强的整体//我们身上还残留著泥土气息/一下子就成了准工人阶级/我们开始拿腔捏调说起了普通话/大老粗也满嘴“你好”、“谢谢”、“对不起”/我们早己解决了温饱问题/渐渐地便有了精神文明的意思//虽然人多了难免有些矛盾分歧/但是我们都能够互相理解和克制/因为我们的目标基本一致/大伙儿出门在外都不容易/虽然底子薄弱确实有点别扭不适/但是我们都愿意自我调整和彼此鼓励/因为正是靠著这种先进的生产工具和管理方式/我们的主观愿望才得以转变为客观现实//啊,企业/你是一个重回报的经济实体/我们在这里积累著起步的投资/啊,企业/你是一个不收费的教育基地/我们在这里锤炼著腾飞的双翼/啊,企业/你是一个温暖和谐的社会大家庭/我们从内心里深深地爱著你”。在这首诗中,应该说看不到现代市场经济社会中劳动者特有的价值观,没有意识到劳工阶级的地位和权利与权力和资本结盟之间的矛盾和冲突。

朱应召的长篇小说《下广东》,就完全接受了流行的意识形态,小说人物朱小山、卓小农、卓小玲、张春莲、贾本伟、王小燕、孙宏伟、黑子都是下广东的青年农民工,但在小说的叙事假设和叙事框架里,他们与官二代李贤桂、富二代郑靓丽都是某种理想的市场经济中的自由而平等的个体,这里没有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甚至没有阶层差距和阶层分化,有的只有每个人的自由选择和自我奋斗,只不过有的人成功了,有的人失败了;有的人使用了正当诚信的手段,有的人使用了不正当不诚信的手段一一朱小山仗义正直,最后凭著在黑社会的一段卧底经历而成为畅销作家和影视明星,并与富二代郑靓丽成了一对,而郑靓丽在朱小山创作和拍戏最紧张的时候远赴偏远贫穷的村庄照顾他的父母;张春莲和贾本伟夫妻同心,白手起家,诚信经营,成了连锁饭店的大老板;王小燕和孙宏伟从特色烧鸡开始做,一度风生水起,终因孙宏伟的好大喜功和不正当竞争而破产,两人离婚;卓小农不择手段追求成功,最终失败,妹妹卓小玲攀附官二代不成,老老实实从公司职员重新起步,而官二代李贤桂在父亲倒台后失去税务局的肥缺,转身成了一位勤奋努力、精明强干的房地产公司业务经理;学武出身的黑子小本经营,架不住黑社会的盘剥,愤而召集同门师兄弟成立商户自卫团,结果取代当地黑社会而成为势力最大的黑社会组织,最终改邪归正。

3、疼痛、压抑和嚎叫

然而依靠个人奋斗而获得成功的打工者只是极少数,绝大多数只能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继续自己严酷的打工生涯:机械、繁重、沉闷、单调、无聊的劳动过程,工头、主管的严密和严厉的监管,经理和老板的高傲和冷漠,充斥噪音、粉尘的恶劣的工作环境,突然而来的工伤和形同慢性自杀的职业病,长时间的加班加点和难以忍受的疲劳,低廉的工资以及雪上加霜的克扣和拖欠,毫不留情的处罚和开除,漫长而很少人帮助的劳动争议、仲裁和诉讼程序,下班后极为简陋的休息环境和极为贫乏的生活内容,性的匮乏和苦闷,一家人四分五裂的思念和牵挂,城里人的白眼和嫌弃,背著行囊回家过年时的拥挤、窘迫和狼狈……在这种情况下,这些漂泊异乡的打工者必然产生如影随形的痛苦和压抑,打工文学就成为他们喊痛和发泄压抑和苦闷的重要出口和通道。

大地在疼痛和颤抖,打粧机将钢管/插进它的心脏,敲打的轰鸣声空旷,决绝/空旷的天空恍惚地飞过被剐削的山坡/它裸露出来黄土,雨后,被洗涤过的天空/湿漉的草叶,等待砍伐的荔枝树/跟随打粧机的节奏战栗,我经过工地/大地把疼痛和颤抖传给我,从脚到头/从肉体到灵魂,我颤抖不停(郑小琼:《颤抖》)。

我生在一个小山村/那年,我十八了/家乡的姐妹,在父母的操持下/谈著/女儿的嫁妆、嫁衣/当然、我也不例外/可是/我不想太早离开父母亲/谈婚、论嫁,成为贤妻良母//听说/南方搞开发/我也想闯荡天下/挣钱、做我体面的嫁妆、嫁衣/经过父母的同意下/随著滚滚人流南下/来到陌生而向往的地方/流浪、努力寻找工作/向著圆梦体面嫁衣的梦想努力//终于在我不懈的努力下找到了一份工作//心中窃喜,我有工作了/我也变成了城市达人/能糊口养我自己了//一年、二年、三年……/转眼间过了六个年头/省吃俭用下/体面嫁衣的梦想/也渐渐美梦成真/车间尘土飞舞/怎比得上家乡的/青山绿水、鸟语花香/每天12小时/烦琐的工作/让我心力交痒/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呼吸困难、胸口沉闷//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做著我的本职工作/忽然我晕了过去/不知什么时候,醒来时/满目白色/几位白衣天使围在床前/我想,她们在做什么/是为我准备、美丽的嫁衣/白色的婚妙吗? //不、那不是/她们告诉我,你生病了/病因正在检测中/如果再晚点送来/就将没有醒来的机会//三天后,医生告诉我/你的肺部己成网状/全部模糊、漆黑/经诊断你己是三期尘肺/要好好休息//为什么!为什么?? ?/我还那么年轻/我有自己的梦想/我想拥有自己的家/我只想挣一点钱//做我体面的嫁衣/为什么、这几年的辛劳/挣来的那点薪水/却成了我苍白的病衣……(刘永武:《嫁衣》)。

朝阳从黑夜走来/染就一身的血腥/春天从寒冬走来/铐著一层坚冰/现代从远古走来/背负著沉重的兽性/生命从死亡走来/却仅是赤裸裸地降临//赤条条的生命一来/就带著遍身的罪刑/前世的罪过一赎/就是长长的生/空空洞洞的老布鞋/如何行走我/岁月沦落的苦旅/轮椅沉重的吟唱/总让别人听见/老调重弹的疲惫/在伤残中服刑/在轮椅中流放/上帝背后/无垠的黑影里/是谁的法典荒唐地处决了/我所有脱逃的方向/赤裸裸地来并不能/赤裸裸地去/我挣不脱今生今世/无期的刑具(刘永武:《赎罪》)。

人生还没有怎么开始,就己经结束了,这是多么令人悲哀和疼痛,然而却只能无奈地忍受和压抑,自怨和自怜:你总是双手撑著腰/年纪轻轻的小伙子/给工友们留下的印象/却仿佛一个怀胎十月的女人/饱尝了打工生活的艰辛后/说起往事,你总是微微笑著/尽管这笑藏不住辛酸,苦涩/七年前你独自一人/踏上深圳这片热土/意气风发,信心十足/迎接你的却是冰雪/黑夜,暂住证,收容所……/几经波折,你进了这家世界头号代工厂/从此站立,打螺丝,加班,熬夜/烤漆,成型,打磨,抛光/包装机台,搬运成品/每天一千多次地弯腰直腰/拉著山一般的货物满车间跑/病根悄然种下而你一无所知/直到身体的疼痛拉著你奔向医院/你才第一次听到了/“腰椎间盘突出”这个新鲜的词组/每当你笑著说起这些病痛和往事/我们总被你的乐观感动著直到年底聚餐,醉醺醺的你/右手握著酒瓶,左手竖起三根手指/哽咽著说:/ “我还不到三十岁/还没交过女朋友/还没成家立业/这辈子,就算完了”(许立志:《我的工友们之“发哥”》)。

忍受和压抑不了痛苦时,终于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在这样一座巨大的炉火间,虽然不断会有一种尖锐的疼痛从内心间涌起,蠕动在日子里它不断在肉体与灵魂间痉挛著,像兽一样奔跑……”;“当一块原本嚎叫的铁在这个周身喧嚣的南方工业都市里,它的嚎叫不再具有乡村嚎叫那样的触目惊心,它的叫声让世间的繁华吞没,剩下的是叹息与钢铁一样平静的沉思,它们不断地淤血肿胀,无声息的病痛不断地折磨著我的轻若白纸的思想”;“栂指盖的伤痕像一块铁样重量的黑点扎根在我内心深处,它像有著强大穿透力的乡村修理铺或者乡间医院一样,正从那个黑点出发,扩散,充满了我的学业和内心,她在嚎叫著……”®

梦的世界里她站在码头上/却没有船只或者考试尚未完成/时间己到更多时候是次品空旷而荒凉/半夜山中剩下孤独的她无所依靠/她跟我说尖叫时梦的场景灯光/照亮她尖叫过后的脸放松而舒展/没有白天的沉默和紧张在梦中/她遇到旷野需要叫喊她害怕/她叫喊……醒来面对十二人/局促的宿舍工友们莫名的诧异/她向她们表示歉意她说她身体里/潜藏一个魔鬼白天安静地蜷伏/夜晚跑出来折磨她她身体还不习惯/电子厂每天十二小时的劳动累/成为她唯一表达的词流水线上/她的身体生硬而笨拙关节在疼痛/剩下手指像机械一样重复背部/腿部腰部她己无法控制莫名的痛像石头压著她的身体她需要从身体/抽出一片旷野让她叫喊有一头野兽/从她的睡眠中跑出整个十七岁的湖南女孩/尖叫像石头一样压著她睡眠中/流动的血管深处的尖叫会迸发/打破整个宿舍在她喘息与尖叫间/失眠的我感受一个沉默的女工/身体饱含的压抑她的尖叫穿越/这个局促的工业时代像一声呐喊/也像在血管涌动的被潜伏的物质/我们还在抱怨她的尖叫打破了我们的/美梦她单纯的身体与茫然的眼里/她梦里的尖叫成为工业时代的身体里/缓慢的痛楚正在积聚迸发(郑小琼:《周阳春》)。

4、屈辱、怨恨和愤怒

一些人就在长期间的痛苦和压抑之下变得麻木不仁了,忍受著无尽的剥削和压迫,聊以维持著苟延残喘的生存,正像恩格斯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中所说的:“如果一个人从童年起每天十二小时或十二小时以上从事于制针头或挫齿轮,再加上像英国无产者这样的生活条件,那么,当他活到三十岁的时候,也就很难保留下多少人的感情和能力了”;“这种强制劳动剥夺了工人除吃饭和睡觉所最必需的时间以外的一切时间,使他们没有一点空档去呼吸些新鲜空气或欣赏一下大自然的美,更不用说什么精神活动了,这种工作怎么能不使人沦为牲口呢? ”®但更多的人则本能地感到“被侮辱和被损害的”屈辱、怨恨和愤怒,就像恩格斯曾经说过的那样,“这些被当作牲口看待的工人,不是真的逐渐变得像牲口一样,就是只有靠著对当权的资产阶级的烈火般的憎恨,靠著不可熄灭的内心激愤才能保持住人类应有的意识和感情,那是毫不足怪的。只要他们还对统治阶级感到愤怒,他们就仍然是人;但如果他们乖乖地让人把挽轭套在脖子上,只想把挽轭下的生活弄得比较过得去一些,而不想摆脱这个挽轭,那他们就真的变成牲口了”®;既然工作不是出于喜欢创造、不是出于本能的活动,而是使人动物化的强制劳动,因此工人愈感觉到自己是人,他就愈痛恨自己的工作®;既然“工人除了为改善自己的状况而进行反抗,就再也没有任何其他表现自己的人的感情的余地,那么工人自然就一定要在这种反抗中显出自己最动人、最高贵、最合乎人性的特性了”⑤;一旦工人不再愿意让别人把自己当成物件、商品,一旦他肯定自己不仅是“劳动力”,

郑小琼:《铁》(散文)《人民文学》2007年第5期。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出版社1957年版,第404、405页。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出版社1957年版,第399—400页。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出版社1957年版,第404页。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出版社1957年版,第50页。而且是具有意志的人并且为争取做人地位而斗争时,全部现代政治经济学和工资规律就完蛋了①
打工者产生屈辱、怨恨和愤怒的一个基本前提是,他们意识到自己是人,不是单纯的劳动工具和劳动力商品;他们也具有像其他人一样自由而平等的人性权利和尊严,而那些疯狂剥夺打工者的权利和尊严的老板、官员、企业管理者,就己经失去人性了,就己经像野兽和魔鬼一样了,理所应当成为打工者诅咒、唾弃和反抗的对象。

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他们把它叫做螺丝//我咽下这工业的废水,失业的订单/那些低于机台的青春早早夭亡//我咽下奔波,咽下流离失所/咽下人行天桥,咽下长满水锈的生活//我再咽不下了/所有我曾经咽下的现在都从喉咙汹涌而出/在祖国的领土上铺成一首/耻辱的诗(许立志:《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

把丈夫还给妻子把妻子还给给丈夫/把父母还给留守的孩子/把儿女还给年迈的父母/把逃出故乡的人还给荒芜的土地/把劳动法还给得不到公正的受害者/把断指还给劳动者的手/把汗水还给尊重/把付出还给赞赏/把无边的落寞孤独还给夜晚望月的人/把疲惫还给一场充足的睡眠/把走在路上的迷惘还给一双信念的翅膀/把年复一年的贫穷啊/还给一场梦中的不再奔走的流浪/沉默太久不是我们不想发泄表达/忍耐太久不是我们真的形如木呆/我们也有血肉感情/在世界的边缘我知道我们卑微/但我们不卑贱/走在城市的广场上,亲爱的朋友啊/我们有我们的愿望和梦想(罗占勇:《表达》)。

工人的屈辱、怨恨和愤怒,从对象方面而言,最初针对的只是具体的有权有势者以及他们施加于工人头上的剥削和压迫行为,只是针对一些具体而普遍存在的社会现象,还没有针对产生这一切的社会制度,没有达到对整个经济制度和政治制度的深刻反思和批判。

工人的屈辱、怨恨和愤怒,从主体方面而言,最初只是处于个人感觉和思考的层面,他们的反抗也是个体性的,这很自然,因为最先遭受到剥削和压迫并最先感觉到痛苦和压抑,一定是每一个活生生的个人,“阶级”这个实体和概念还没有出场。

由这样一种层次的屈辱、怨恨和愤怒,引发和产生出来的,一定是个体性的反抗,大体上包括跳槽、一对一的抗辩、在工作场所举牌示威、逐级向上级申诉、向劳动部门举报和投诉、寻求上级工会和媒体的帮助、自媒体爆料、申请劳动仲裁、提起劳动诉讼、对不履职或袒护资方的劳动部门提起行政诉讼、自残和自杀、跳楼(塔、桥)讨薪、暴力报复(伤害或杀死)老板和管理人员等等,基本上循著自下而上、自民到官、自内而外、自温和到激烈的路径进行。

为屈辱的灵魂保持纯洁/黑色有你的句子沿著黄昏潜行/在良知喘息的皱折处闪光的词/受难者燃烧的肋骨照亮的黑暗/啊,不幸的诗歌等待确认身份/它们己无法安慰尖锐时代的伤口/在不幸的幻影中,她用良心的焦油/这有些苦涩的汁液,比鲜血更黏稠//为屈辱的灵魂保持纯洁/我在诗歌中撕去艺术这张伪善的薄膜/生活,这个被用滥了的隐喻还在滥用著/头顶上陡直峭立的湖泊,积蓄著太多的/痛苦,我陷入忏悔与怯懦的泥淖/这颗被折磨的心,朝著大地更低处/在更低处,站著一群贫困的人群/他们的怨恨,让无用的诗句充满了愧疚……(郑小琼:《为……》)。

我一直在跳,我又不得不跳/像一只职场蚂蚱,从中山跳到东莞,或许/后面还得打包无奈,从东莞跳回中山/调到广州、深圳、珠海……//生活啊,还请你不要误解我/我跳的那么辛苦,其实我何尝不想停下来/跳著跳著,我宝贵的青春/就在这些工厂,被接二连三地消耗尽了/如果不跳,我的青春也一样哗哗流逝了/我想在哪一天实在跳不动了/就只好乖乖地滚回故乡//啊,回顾在南方打工的这些年/所有的奔波忙碌/都像是在眼睁睁虚掷光阴年华……(郝小峰:《我一直在跳》)。

刘晃祺,我同在天涯的打工兄弟/在工厂流水线/为命运加班的你/超负荷劳作日复一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出版社1957年版,第507页。日/在那个/让你23岁亮丽生命/走完人生最后一个驿站的/那个黑色的7月13日/……你,摇摇晃晃/离开了无限眷恋的土地//消化道出血呼吸系统衰竭/生命己快走到终极/昏迷后醒来的你却说:‘别拦我,我要打卡/迟到了要罚款……’/哦兄弟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畏惧胆怯/我们不是现代包身工我们不是奴隶/为什么不说一声‘不’!/为什么不把抗争的拳头高高举起?! /……3万元就换取了一个鲜活的生命啊/青春逝去里饱含多少悲怆与叹息/多少个打工姐妹兄弟/还在流水线上工作超时/栖居皆危房面容呈菜色/薪水难到手劳保无人识/……让我用微弱却不屈的笔/向刘晃祺一样的姐妹兄弟/发出心底茁壮的呼吁(罗德远:《刘晃祺,我苦难的打工兄弟》)。

刘汉黄男26岁土家族贵州松桃苗族自治县人/身高1.7米瘦小性格内向不善表达/东莞市大朗镇展明五金制品有限公司操作工人/ 2008年9月22日入职9月28日下午/掌部和手指的骨头被冲床机器砸碎/因伤情过重,整个右手掌做了切除手术/工伤鉴定为“伤残五级”、“系未参保人员”/起初提出的索赔约10万元,未果,提请劳动仲裁/仲裁庭裁决厂方赔偿共计约为5万元人民币/刘汉黄不服,依法诉诸东莞市第二人民法院/2009年5月底,一审法院判决赔偿款共计177293元/对此结果,刘汉黄表示:“可以了,不上诉了。”/厂方不服判决,提起上诉,认为赔偿底线是9万元/ 一直拿不到工伤赔款的刘汉黄慢慢心灰意冷/ 6月14日爬上工厂五楼欲自杀,后被警察劝下/ 6月15日中午,刘汉黄与生产经理赖振瑞发生争吵/争吵中,用仅剩的左手/当场捅死副总经理邵正吉/总经理林裕腾重伤,抢救无效死亡;赖振瑞重伤/刘汉黄被捕后一一/有知情人透露,刘汉黄在行凶前曾受到工厂不法对待/有消息说,年老的父亲想去东莞看儿子筹不够买车票的钱(蒋明:《杀人犯刘汉黄》)。

他们都说/我是个话很少的孩子/对此我并不否认/实际上/我说与不说/都会跟这个社会/发生冲突(许立志:《冲突》)。

2013年新工人杯文艺大赛小说类一等奖获奖作品《死无对证》(作者曾继强),讲了一个工人刘老汉报复杀害何经理的故事。刘老汉有13年的厂龄,因工伤失去了一只手,他找过厂里几次,要求工伤赔偿,厂里硬是把责任往他身上推,说什么是他没按要求操作,违反了操作流程。我(刘老汉的当了主管的大学生徒弟)为他说情,遭到何经理痛骂。何经理只愿意出三万块钱私了,从此以后刘老汉与工厂之间就不存在任何法律关系了。刘老汉认为这是把人手当成了猪手。贺经理叫来保安把刘老汉从办公室拖了出去,并且通知有关部门消去了刘老汉的人事档案。刘老汉最后一次找何经理要赔偿时,何经理还是只答应赔刘老汉三万块钱。当他把三万块钱甩到刘老汉面前,并且准备打电话叫保安来把刘老汉拉出去时,刘老汉从裤管里抽出了一柄西瓜刀,刺向了他的心脏,何经理被一刀毙命。刘老汉爬上办公楼顶层,警车和救护车呼啸而来。老汉在楼顶大笑起来,那种笑声里包含极大的不满和真正的愤怒。他突然停止了笑,对著下面喊:“你们把警车都叫来了!我知道你们是想要我死。我杀了人,我知道我犯了法!会被枪毙!我不用政府枪毙我,我自己知道该怎么枪毙自己!”说完,他把双手抬了抬,像一只准备飞翔的鸟,扇了扇自己的翅膀,身躯往前倾去。我看著一个生命在空中做自由落体的运动,心被紧紧地拉了一下。随著“砰”的一声巨响,我亲眼看见刘老汉的头先著地,脑髓在地上派出花朵。他是面朝大地而死的,死的时候连挣扎都没有。警察们赶到现场的时候,何经理和刘老汉都己经没气了。

5、自豪、荣耀和乐观

尽管打工者遭遇到剥削和压迫,并深深地除在孤独、迷茫、无助、疼痛、压抑、嚎叫、屈辱、怨恨、愤怒等等心理、情感、意识、思想状态,但正如黑格尔和马克思多次强调指出的,劳动是一个对象化的过程,是人类征服自然、追求自由的过程,是展示人类本质力量的过程,即使是在不堪忍受的异化劳动过程中,仍然包含著对象化的环节,仍然在酝酿、积聚、生成、发展人的本质力量,正是亿万农民工的劳动推动了工业化和城市化的进程,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工业奇迹,在这个过程中,劳动者自然而然会产生和感受到自己的力量、伟大、奉献,并涌现出骄傲、自豪、荣耀的感受,而不管客观上是否得到了社会的承认。

三十二层的高楼/我站在了顶端/俯视了全城的繁荣/这一刻/我没有感到卑微/甚至看到梦想在向我招手/这一刻/我为曾经的付出与血汗感到值得/因为城市有了我们的劳动/便又多了一座繁荣的高峰(冉乔峰:《俯望》)。

像坚实的掘冰船/划开了晨光的幕布/听!劳动号子响起来/震荡著我的耳鼓/猛然间那份力度直冲心弦/奔流的激情在我的眼眶间回旋//我熟悉这凝重的节拍/ “一……二!”“一……二!”/那是工友们在凝聚/绷紧在每一道肌理间的气血/超重的负荷几乎压扁了每一粒汗珠/来兄弟们,我们吆喝一声吧/让劳动号子/把每一发心跳都捆扎起来//这简单而粗糙的音符/却象一吊桶钢水翻腾著热浪/这红红的劳动号子响起来/往往照射在最阴暗潮湿的地方/这纤细而浩荡的洪流/冲击著坎坷崎岖的劳动史/这充满血与汗的劳作/却像美酒一样透射纯正的醇香/骄阳似火从天空洒下/听!劳动号子响起来/我知道它微不足道的民间价值/我又深知它蕴含著世上最珍贵的东西/亘古以来它就在山野和流水间传唱/就像生我养我的大地血脉/它铸就了我钢铁的脊梁(林文钦:《劳动号子响起来》)。

七月无云太阳用其最美的方式/燃烧在瓦蓝的天空/七月无云太阳是一场烧不完的火/它烧红了远方的河芦苇/烧红了归巢的鸟/挺立的树//七月无云太阳烧红了停在河岸/的记忆/父亲的背影/太阳烧红了西边的天空/大雁朝那飞去我怀揣的故乡和往事/也朝那飞去//七月无云太阳在瓦蓝的天空/燃烧/铁和骨骼里最倔强的部分/也在瓦蓝的天空/燃烧//太阳那么远任凭一生/我也无法将其揽入怀中/太阳又是那么近/西边那片被天火燃烧过的云彩/只要挥挥手/就来到眼前//我忘不了父亲的背影/忘不了故乡/被太阳烧透的天空忘不了那些不曾说起/的离愁离愁只是一转身的距离/从盛唐到楼兰/从长安到西凉//有多少豪情就有多少悲欢/看那高远的被火烧透的天空/故乡的河流/那是父亲的是我的也是祖国的河流(张俊:《七月,太阳是辽阔的火焰》)

一一时代对我们说:/孤独……/迷茫……/徘徊……/挣扎……/绝望……/煎熬……//许多躺在南中国这块砧板上的虚弱词语/被一个时代的笔捉住/小心翼翼/片片切开/加两滴鲜血/三钱泪水/四勺失眠/从青春的体内提取无形的核能/用几千万颗漂泊的头颅在南方大地上一擦/一锅打工生活顿时沸腾起来/被剥了皮的打工故事在锅中/翻滚呻吟/在别人的城市中/为什么我们的心灵/只能戴著脚镣手铐/在砧板上和热锅中/一点点耗尽自己的青春……/一双双筷箸决定了多少打工人的命运//为什么我们/敞开的喉咙声尽力竭发不出声音/为什么我们/多少被机器吃掉四肢的兄弟姐妹/他们喉咙发出的声音喊不回脸朝背面的公道/为什么劳动法/只是举著利剑的雕塑/只打雷不下雨/几千万人悄悄流逝的青春冲击成了/珠江三角洲/灯火辉煌的现代文明/为什么南方常常暴雨/那是我们内心越积/越多的乌云/在碰撞呐喊/又有谁伸出过手来抚摸过/我们内心的伤口/走在坚硬的粤语中我们四处碰壁头破血流/我们被冻僵的表情只有靠依偎的乡音取暖//南方啊,/我们多想敞开真诚的胸怀把你拥抱/但为什么我们总是如覆薄冰/若踩针尖/苍白的脸庞面黄肌瘦布满忧愁/我们是一群群侯鸟/被一个个城市不住驱赶无处栖身/疲惫是我们迁移的行囊中唯一的财富/人流涌动的漩涡中有多少溺水而亡的灵魂呵/亡者呵亡者……/让我们为你立一座碑吧/在广州火车站的广场中心/让每天南

来北往的打工者/都能用目光轻轻抚摸/你沉睡的脸庞/亡者呵亡者……/我的兄弟或

姐妹/ 一个时代的苦或痛/有谁能够言喻/(几千万人心心点灯默然无声)……//一声忧

愤我的口中喷射出/大口大口满含鲜血的文字/该我们出场了/一个时代己经翻开了崭新的一页/我的兄弟或姐妹/我们己沉默太久/内心的鼓声震天动地/让我们自己/给我们自己灯光/让我们自己/给我们自己舞台/筑起一座精神的炬台吧/让一种光芒/照耀或缝补/我们内心的千孔百疮/不管你是在汗流浃背的车间或是在无处栖身的街头/有一种声音在为你们的生存有力的鼓掌/有无数握著笔的文字在为你们撞击著生命的洪钟/漫长的黑夜短暂的黎明一切都会过去/不管徘徊,挣扎不管绝望,煎熬……/我的兄弟姐妹/

只有信念才是不竭的骏马/带你脱离黑暗奔向无尽的前方/南方不相信眼泪/那就让我们像沙漠中的/仙人掌一样长出叶刺/刺向现实这个无情的对手吧//一路上要经过多少风雨/和肩担多少如山的屈辱/我又想起了那个让打工者集体下跪/把打工者的尊严和脸踩在脚下/被无数报刊狠狠煸过耳光的那个韩国老板/一滴一滴的酸涩/像没有关紧的水龙头/在南方天空中/滴滴嗒嗒……/在现实生活中又有多少被汗水磨得褪化的眼睛/眼

前的视觉一片麻木/那些羔羊般的眼神像刀/割破了我握笔的手/快意呵,快意……/许多

的文字像血一样从一个时代的伤口/破闸而出/我的笔尖舔著浓重的腥气兴奋无比/……

//从深圳地王大厦飘下的一滴泪水/带来的飓风使我摇晃不止/站在这个时代中间我们还能心如止水吗/……(许强:《为几千万打工者立碑》)。

这是打工文学为打工者、农民工所建立的宏大历史叙事审美,另一方面,打工文学也建立了底层劳动者的微小日常生活审美。人总是追求快乐的动物,总是在艰难困苦的生活中寻找属于自己的快乐,痛并且快乐著也构成了打工者的另一种精神面向。打工作家全桂荣在《闲话出租屋》里有过很好的归纳和总结,在其中的《不亦乐乎》一文中,他列举了 33种打工者卑微而又珍贵的日常生活乐趣,令人莞尔一笑并掩卷深思,由衷地为打工者的生活勇气和智慧而赞叹:

打工路上,无论日子怎么样,总是在过著,与其觉得是苦逼的熬煎,不如阿Q些或者用实际行动去改变。每个人都有很多痛苦与迷茫,同样,也都有著很多令人高兴与快慰的点滴小事,来说说身边让人“不亦快哉”的人和事吧!

苦寻多家小饭馆,终于找到一家合口味、价格适中且似乎不是用地沟油炒菜的饭馆,不亦快哉!
早晨起床上厕所居然不用排队,窃喜,不亦快哉!
恰好赶上接送厂车,还占了个好位置,可以好好在车上睡一觉,不亦快哉!
炎热的夏日突然下了场大雨,气温骤降,可以舒心的睡觉了,不亦快哉!
抠门的房东阿姨来收房租,敲门,半天不应,她无奈离去,不亦快哉!
炎炎夏日,三天没有洗澡,用搓澡巾把浑身搓得通红,冷水一冲,神清气爽,不亦快哉!
忙于工作,很久没有锻炼身体,某天跑步和做俯卧撑,满身大汗,累得半死,不亦快哉!
偶尔用电锅煮菜,水一开,洗干净的菜一放,就能饱饱的舒服吃上一顿,不亦快哉!
某月话费账单居然没超八十,没给移动做太多贡献,不亦快哉!
路遇绝色女子,灵感迸发,不亦快哉!
听一工友讲述人生,感慨良多,不亦快哉!
刚看完一本好书,又看了一本好书,收获颇多,不亦快哉!
搬家时一个人来回三次就搞定,纯粹无产阶级,无有不舍无有牵绊,不亦快哉!
公司拖欠工资,投诉至劳动仲裁委,坚决不调解,不亦快哉!
多年未见老友来访,相视一笑,聊聊生活聊聊人生,多有感叹,不亦快哉!
每每被走街串巷收旧货、废品的叫嚷声叫醒,不用闹钟自然醒,不亦快哉!
某夜仰望星空,感悟每人皆可独享星光、凭风揽月,有东坡遗风,虽赤条条一无所有来去无牵挂,岂不正是无产者本色,不亦快哉!
线长又被主管臭骂,转而把怒火发到我们头上,气急败坏之窘状,令人庆贺,不亦快哉!
看到某些人时时摆弄手机,聊QQ发微博摇微信玩游戏看新闻、电子书,我的手机只能接电话发短信,可节约时间多探讨人生,不亦快哉!
房间里唯一床两桌一椅一堆旧书,十天半月不用打扫,不亦快哉!
岁月有痕,头发渐少,转眼打工十多年,细细想来,年华没有虚度,不亦快哉!
租的小民房只有七个平方,却可静心看书写字,自封“一人堂”,不亦快哉!
沉家村虽小,却是急遽变迁中国之缩影,而每天身处其中,感受其脉搏,不亦
快哉!

—品牌运动鞋,穿了三年,当时只花一百多块钱,尚无破损,不用担心要去买次品,不亦快哉!
微风轻拂,皓月当空,对著繁华的沉家村商业街高歌一曲,不管有无吓著路人,胸中块垒一扫而净,不亦快哉!
工作甚忙,每天都难有时间留一点时间休闲,某天终有两三个小时自由利用,想看些书,没有心情,遂专心看一部己看过两遍的哲理片,再次有所感悟,不亦快哉!
每天晚上十一二点洗漱,三楼的水龙头不再因水压低而半天憋不出半杯水,常一扭,水就喷薄而出,不用等水,不亦快哉!
半个月未洗衣物,投三块钱硬币到自动洗衣机里,半小时后即可取出脱好水的干净衣物,省时又不多费钱,不亦快哉!
在沉家村街上闲逛,偶遇数月不见之老友,互问境况,相聊甚欢,不亦快哉!
这一个月来公司几乎天天加班,今天终于休息,可以去网吧玩通宵,不亦快哉!
打工之路不知还有多长,反正还是得在城市间不停的流浪,在流浪中寻找真我、追求人生,纵然痛苦,又何足惧哉,不亦快哉!
(33)许久未曾动笔,一写居然好几千字,不用理会是垃圾还是珠玑,自我感觉良好,不亦快哉!

(33)为上述种种“不亦快哉”正面反面之不合理而争取,虽九死而不悔,不亦快哉!需要指出的是,上述自豪、荣耀和乐观的思想感情与他们感受到的痛苦以及由此而产生的批判意识,构成了一个铜板的两面®,这与传统的政治化洗脑教育下形成的“主人翁”意识、“劳动神圣”意识、奉献精神、对社会现实的奴性的歌颂与对劳动者生存状况无条件的肯定,是有本质不同的。应该说,在当代打工文学中,还有一部分作者没有摆脱那种传统意识形态的控制,比如这首诗:“我是一个农民工/怀揣著勤劳致富的美梦/携带著改变生活的憧憬/从广袤的乡村/来到拥挤的城市打工//我把行李安顿在/简陋的出租屋、潮湿的工棚/不去理会它是否会生虫/我把梦想置放在头顶//就像顶著/明晃晃的太阳公公//我用梦想把自己照亮四处奔波著找工//投入到火热的打工生活/我才发现一一/打工的日子虽然累/却很光荣//我把城市的天空擦亮/我将城市的街道扫明/我把城市的高楼矗起/我为城市的明天绘景/在城市的角落里/我默默无闻而又举世闻名//我用汗水换回的报酬/让父母安度晚年/父母的生命/因为我的打工/而变得更加丰盈/充满著温馨的宁静/和凝固的感动//我用汗水换回的报酬/娶回了青梅竹马的爱情/妻子的眸①这种对比和双重结构在陆瑞民的《建筑工人之歌》组诗里得到了很好的表达:“一切的一切/都起源于那双/长满老茧的手/起源于脚手架上的/建设者们/对真、善、美的追求//现代化的交通网络/是他们搏动的血脉/耸立伟岸的大厦/是他们骄傲的锦冠//但他们知道/他们并不属于城市/城市也不属于他们/然而/正因为有了城市/他们才得以自豪地/向世人表白:/最美丽动人的地方/就在建设者的心灵里/他们永远/在崛起的城市里/飘泊……”;“没有语言,/无需衬托,/在喧闹的城市中/保持著一种沉默。/沉默是信念,/沉默是一种精神,/根植于坚实的大地上,/由此擎起了城市中的/千万座大厦。//我们要为建筑工人/树一座丰碑。/一方青石:/正面是大写的人生,/背后是那段艰辛的征程……”子/因为我的打工/而变得更加水灵/像一汪盈盈的秋水/出发时为我送行/归来时为我接风//我用汗水换回的钞票/把孩子送进学校/孩子的心灵/因为我的打工/而变得郁郁葱葱一一 /文化,在那里萌芽/知识,在那里长成风景/孩子的一生/将因此变得不同//我是一个农民工/农闲的日子/我来到城市里播种/城市因为我的到来/变得更靓更美更温情/我因为城市的包容/变成了一个一一/左手支起祖国建设/右手撑起家庭天空的英雄”(朱应召:《农民工之歌》)。

工人诗人刘荣成写了很多这样豪迈、励志、主旋律、正能量的诗:有一双翅膀可以在蓝天飞翔/有一双浆可以在大海中荡漾/有一种幸福是歌唱/有一种期盼是把钢铁轻轻切断/有一条细丝我们就能在钢铁上雕刻美丽的辉煌/我们是新时代的数控电火花工人/我们的希望在钼丝上/我们撑握著人类智慧和最新科技力量/在钢铁面前我们是真正的英雄好汉/我们不需要大声呼唤/我们没有大声歌唱/但是那一束美丽的火花己经是最自豪的歌唱/那一条细细的曲线凝聚著无穷智慧力量/多么寂静多么沉著/多么认真多么细心/这不是虚幻这是和钢铁较量/这不是诗歌这是把钢铁轻轻切断/虽然它不是高歌欢唱,但它是工业战线上最渴望最迫切音响/虽然它不是高亢吟诗,但它是振兴中华民族工业希望曙光/为钢铁梳妆为钢铁打扮/为生活改变模样/为幸福忙又忙/为了奔向小康!(刘荣成:《在希望的钼丝上》)。

我怀著青春的热情走进工厂/我对未来充满无限的希望进入车间/宽敞的车间巨大的机器给我无数的好奇/这里是真正改变世界创造人间奇迹的地方/这里是创造生活和梦想起飞的地方/这里生产的每一个零件每一个齿轮螺丝/可以让汽车在大地奔跑/可以让飞机在蓝天翱翔/这里生产的每一个产品可以让人们生活改变模样/从这里走出去的钢铁巨人/它那无穷的力量让人们的生活从此走向灿烂辉煌/中华千年的飞天梦想将在这里诞生/中华民族的振兴和腾飞将在这里开始/我们的希望在工厂车间机器上/我们为它工作为它辛苦为为它流泪为它流汗/我们的理想在工厂车间机器上/镰刀可以割掉贫穷,铁锤一定能锻打出小康/我们曾经有过徬徨有过悲伤/我们曾经有过哭泣有过失望/我们曾经有过挣扎有过逃荒/但是希望的阳光又给我们奋斗的气息和力量/我们是新时代的工人/我们的双手可以翻天覆地/我们的智慧可以创造美丽/我们要在工厂车间创造未来的壮丽/工厂车间给我们无比坚定的信心和勇气/这里是劳动的源泉,这里是创造世界的故乡圣地/人类的幸福寄托在这里/这里永远闪烁著生活希望的光芒和创造奇迹的动力!(刘荣成:《工厂车间》)。

还有一首可以说是津津赞美异化劳动的诗:“党中央发号令,建设城市和农村。/拿著废墟来建房,建筑搭起新桥梁。/各个项目都跟上,全部职工是农民。/凭著技术保质量,添砖献瓦喜洋洋。/抢晴天战雨场,攻坚克苦斗志昂。/建设祖国流血汗,高楼大厦栋栋连。/农民工志气大,建起房子就是家。/今天不是把农民亏,汗水浇开幸福花。/有钱人们来享受,农民工背包提褥路上走。/献给全国农民工,苦难日子自己留。”(王元华:《汗水浇开幸福花一一献给全国农民工》。不过,这样的作品在劳工文学总量中,是微乎其微的。

6、理性反思和阶级认同

无数次的个体抗争,面对高度组织和结合起来的资本和权力,基本上无异于以卵击石,有个别侥幸获得胜利的,但大部分都失败了。另一方面,个别工人通过努力奋斗从社会底层跃升到小老板、企业管理者,甚至成为大老板,那也只是个别人的成功,无助于改变整体性的阶级差距、阶级矛盾和阶级冲突,无助于改变整个工人阶级的经济政治文化社会地位。个体性抗争或者个人奋斗的失败,把工人的屈辱、怨恨和愤怒引向更高级的层次,也即是理性认识和冷静思考的层面:从客体方面来说,工人们开始认识到天下乌鸦一般黑,不改变资本剥削劳动、权力压迫民众的制度,工人的境遇就不可能得到根本的改善,另一方面,从主体方面来说,对制度的改造,是数量众多但一盘散沙般的孤立个体根本无法完成的,必须形成工人、劳工、劳动者的阶级认同和阶级意识,形成整个阶级从自身的经济政治地位出发、从自身的共同利益出发的较大规模的联合和团结,才能与资本和权力的联盟进行势均力敌的抗争,才能建立和形成公平公正的劳资关系和劳动关系。应该说,在市场经济比较发达的南方尤其是珠三角地区,这样的意识己经出现和形成,并且通过自媒体而得到传播。新浪微博@红别民工,本名吕延武,甘肃古浪人,打工十余年,现在从事劳工维权公益,帮农民工打官司,同时开展工人社区的文化服务。他的思想经历了一个从麻木绝望到权利意识觉醒,从个体权利意识到集体权利意识的过程。在他的散文集《我写工人的一些文章》中,对此作了生动的记述:

在雪灾面前,我不低头,决心费了很大的劲,终于回去家里了,我高兴的很了。但年一过完,我却还要出来,我到底还是选择了外面,依旧流浪,在城里混混了。纵使城市,离我很遥远,我也很厌烦城市,可是我不得不走进城市,不出门怎么能行呢?

我又来南方了,且又是落脚到广东,广东啊广东。然而,我也是真不料,我这次的出来,竟不激情浪漫,竟不豪言壮语了,单是心里的阵阵难过,好难过,酸酸的,十分不好了。一一我知道,这是我不想再出门了。真的,我不想再出门了,也许出够了吧,可也没几年呀?我很矛盾的,使我很痛苦的了。

是,我忽而明白原来我也是不小的人了,不是娃娃,是大人了啊。娶妻生子,种地养猪,发财致富,才是正路啊。面朝黄土背朝天,也总归是一种生活。看看,一起长大的伙伴们,当爹的当爹,当妈的当妈,该干啥的干啥了。而我呢,人见人说,很大的人了,怎么还能在外面胡混呢?可真正愁坏了爱我的人了,总来好心给我说好话,做“思想工作”,希望我走上正规之路了。

这是血淋淋的事实,我必须直面了,我是要醒了,该现实了,再不能胡作非为,不自量力,捣什么蛋,开什么玩笑了,否则总要后悔的吧。抱负不过是无知,梦想不过是虚伪,孤高不过是自欺,一切化做了文字不过是狗屎而己嘛。哈哈,也许看来,我是走错了路了吧,这哪里是我的路呢?我本无路,只是还要活著,可不知道活著怎么出气?——我还拿笔吗?–一没啥用的!我不想干了!

我的心,冰冷瓦凉的让人异常可怕,灵魂是那么的摇摇欲坠,血肉身体里己满上了虚空与无聊,甚至绝望,任倒腾折磨著人,时而大悲哀生,时而大寂寞生,时而大凄凉生。这一

切后,是我的可怜与可笑,我觉得我好可怜,还好可笑了。 我不甘心!(吕延武:《热

血冷了》)

工作累了之余,拿出了刚买的龙应台的《野火集》,看上几页,算是一种休息了。先前我知道的很,龙应台牛,够牛,写过一篇非常著名的文章叫个《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的,让人丝毫忘不掉。所以,我这第一眼,就是找这篇文章出来看,但没看几段,我己想到:我,红别民工,你为什么不生气?

我是中国人。我又是一个活生生不生气的人。

我为什么不生气?因为我无所谓。

我为什么不生气?因为我讲宽容。

我为什么不生气?因为我在乎无用。

我为什么不生气?因为我拉不下脸。

我为什么不生气?因为我不怕吃亏。

我为什么不生气?因为我怕得罪人。

我无所谓,我讲宽容,我在乎无用,我拉不下脸,我不怕吃亏,我怕得罪人,活生生的一副大傻逼的嘴脸,笑一笑,屁股一扭,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了。

我的不生气,是什么东西?说深里去,是一种最下等的自贱,自己看不起自己,自己不把自己当人。从来不把自己作为人的权利去激活,没有作为人这个个体观念,一心只甘当牛做马,苟且偷生去了。

我常常为自己的这种不生气的性格大心痛,大悲哀,长这么大,我有过一次对不公不义不平不当的事,直面发过火吗?没有,没有。我同事说,对人对事,该硬的时候硬不起来,在这个世上,不行啊。我著实一想:是啊,我他妈的真阳痿。在工作上,我是如此;在生活上,我是如此。我是害人害己了。

这种人最卑下的性格,也是最致命的弱点,命运往往从这不生气中悲惨收场。我直有一种感觉,有人按住我的头,要将它砍下来,我却是一副笑呵呵的狗模样,抻出己洗的干净狗脖子,让他好生去砍了。砍了脖子,大不了,十八年后,我又是一条响当当的狗奴才。

“哈哈哈哈哈哈哈”

呜呼哀哉!在一个正常的公民社会中,我绝不是一个合格的大公民,却是一个十足优秀的狗奴才。这是不容置疑的了,进步的中国不需要我这样的东西。

中国社会的民主进程,几千年来,为什么至今原地踏步,从我身上看起,大半那是由于多了我这样的不生气的人,多了我这样没有灵魂的狗奴才。我们的窝囊,让得势得利者,更加猖狂,更加骑在我们的脖子上拉屎撒尿了。

够了,不生气的狗奴才,你好好得瑟吧,做了这么多年的大男人,太窝囊。(吕延武:《不生气》)

由于思想上的觉悟,吕延武认识了网上线下不少劳工维权人士,并且加入到他们之中了,希望以自己微薄的力量促进社会的公平正义:

老爸,叫我回家修猪圈,说是修好猪圈政府给钱;老妈,叫我回家来养猪,说是猪价还不错。然而,我想:政府给再多的钱,猪圈我不修,我在世界工厂修人间正道;猪价涨的再高,我不养猪,我为中国制造修公平正义。(吕延武:《我不能走》)

刘汉黄是同路人,王旭东(工伤工友,获赔8万后回老家了一一引者注)是同路人,我是同路人,所有中国农民工是同路人。同样的平凡追求,让我们产生了一种身份上的情感认同;同样的血色经历,让我们明白了从来没有救世主,只能靠我们自己。像刘汉黄、王旭东这样的人,谁来救他们?只有我们自己!个个劳工NGO的发起,便是我们自救的开始。自尊自强、互助关怀,依法维权、公平公正,从行动上完成我们的自救,从精神上完成我们的使命。

然而,却有一些有头有脸的高尚者们,口 口污蔑我们这些劳工NGO人为“黑律师”。

我们开展普法活动,提供法律援助;他们说我们欺骗工人,坑害工人。

我们施以法律援助,倡导依法维权;他们说我们恶意诉讼,煽动工人。

我们担当公民责任,寻求公平公正,他们说我们图谋不轨,伤天害理。

没有人管我们,我们自己管自己,没有人救我们,我们自己救自己,他们却看不惯了,他们以其自认为是高尚者对得起天地良心的嘴脸,惯用他们撒谎不收费的伎俩,仍妄想将我们压在他们屁股下在我们头上拉屎撒尿。

哈哈哈哈。黑律师就黑律师吧,是啊,我的确是黑律师嘛,还是天下第一黑,看我,长的多黑,黑不溜秋,跟黑包公似的,一块黑炭。但我正用我这黑色的眼睛穿透黑暗的墙壁捕捉光明,但我正用我这黑色的皮肤磨光黑色的石头投掷自由。我以为,无论如何,我这黑律师总比那些红律师唱红歌白律师做小白脸来得更有意义些了。(吕延武:《在自救》)

有几个工友在吕延武团队的帮助下打赢了官司并且拿到了钱,这是“多么令人振奋的事,使我知道,我们为我们农民工服务,实实在在的见钱了。见了钱,就在铁的说明,我们做的事,是没有白做的,是成功了的,我们帮助工友是帮对了,是有意义的,是有价值的。我们的力量,还是挺大的,中国还没有几个人,可以完全做的出来的了。从头到尾的细细想想,这使我更加为我们农民工坚信:权益,还是要夺取的;尊严,还是要斗争的。坚决拿起法律的武器,保卫自己做人的资格。因而,我也加强了‘握笔为民工说话,依法替工友维权’的信心,继续把这条路,走下去了。”(吕延武:《保卫民工做人》)

进而,吕延武逐渐看破了,所谓依法维权,对工人来说其实也是个陷阱:

我们工人向劳动争议仲裁庭申请劳动仲裁。我《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争议调解仲裁法》第四十三条第一款规定:“仲裁庭裁决劳动争议案件,应当自劳动争议仲裁委员会受理仲裁申请之日起四十五日内结束。案情复杂需要延期的,经劳动争议仲裁委员会主任批准,可以延期并书面通知当事人,但是延长期限不得超过十五日。逾期未作出仲裁裁决的,当事人可以就该劳动争议事项向人民法院提起诉讼。”那么,我们的劳动争议仲裁庭是怎么做的呢?逾期后拒绝开未作出裁决的证明,它完全可以将一件案件拖延一年后才予以裁决。

我们工人向一审法院提起诉讼。我《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第一百四十六条规定:“人民法院适用简易程序审理案件,应当在立案之日起三个月内审结。”劳动争议案件一般适用简易程序。那么,我们的一审法院是怎么做的呢?不再做任何转换程序通知,它完全可以将一件案件拖延半年之后才予以判决。

我们工人向中级法院提出上诉。我《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第一百五十九条第一款规定:“人民法院审理对判决的上诉案件,应当在第二审立案之日起三个月内审结。有特殊情况需要延长的,由本院院长批准。”那么,我们的中级法院是怎么做的呢?未给当事人任何需要延期的书面通知,它完全可以将一件案件拖延半年之后才予以判决。

……劳工与资方发生劳动争议,资方就利用漫长的诉讼程序陪著你打持久战,论持久战。

程序上尚且如此不正义,怎么能让实体正义?程序不正义比实体不正义危害更大,因为程序的不正义消磨的是理性的坚忍。

我们工人们,还有什么能说的呢?生在这样幸福的人间天堂中,我们只能立志:红旗插四海,解放全人类。让外国人也赶著来享受咱们的“红福”—-红色幸福。

人民法院为人民,情为民所系,权为民所用,利为民所谋。这不是让天下人笑话,笑破天下人肚皮,屎尿横流,显畜生本色嘛。(吕延武:《法啊法》)

这种理性反思和阶级认同的诗歌表达就是:“我们是新一代的农民工/我们和农民是一个整体/我们穿著一样的工作服/我们拥有超长的工作时间/却无法拥有好的社会保障/我们打工是为了生存/为了生存我们忍受枯燥无味的三点一线/我们彼此来自五湖四海/却在同一座城市中奉献/我们靠劳动生存/我们以劳动为荣/因为我们用双手创造了美好的明天//我们不怕酷暑严寒/我们不怕苦和累/我们即使这样/也无力换回我们的尊严//我们努力打工是为了拥有一个完整的家/我们拥有了家才能拥有一个完整的人生/我们曾多少次在寒风雨雪之夜醒来/用睡意朦胧的双眼凝视著窗外的雪花发呆/我们是多么想当面对久别的爸爸妈妈说:/爸妈您二老身体还好吗?孩子想您了! /我们有时会突然沉默/儿女的哭泣让我们心如刀割/此时,我们多么想当面对儿女说:/好孩子,爸妈很快就回家陪你/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做一个有出息的人//我们是国家工业化发展中的新生力量/我们穿著一样的工作服/我们在相同的时间里拿著不同的工资/我们的每一分工资都是来自我们的双手你呢? /我们的父辈和我们付出了青春及血汗/才创造了今天的美好/我们不求什么/我们只希望能得到人应有的尊严//当我们看到国家日益富强生活日益美好时/我们会时常自问作为新生力量的我们/作为城市化建设和国家工业化发展的贡献者生活好了吗?/我们不是高干子弟/我们的爸爸也不是李刚/我们只是来自农村的求生者/我们不求能得到多大的回报/我们更不求能够像一些学者代表那样/为国家政策及制度提交可能有用的提案/我们只求我们劳动者的权益不再被剥夺/我们只求我们劳动者的生活能得到保障/我们只求我们劳动者的生命能得到重视/我们只求我们劳动者的劳动能得到体面/我们只求我们劳动者能得到人的尊严/我们共同奋斗、共同争取! /在新时代、开创新纪元! /从昨天到今天,到永远! /劳动者最光荣! ”(栗艺涛:《我们是新生代》)

清晨,我们把雄鸡惊醒,/夜幕,月色与我们同行,/这就是我们的超时工作量,/这就是老板赚取利润的“独具匠心”。/管吃,我们的饭菜油滴无影,/刷卡,我们的伙食贵得揪心,/这就是我们被盘剥的事实,/这就是老板“雁过拔毛”的陷阱。/虽然老板日进斗金,/但是赖账,欠薪却是他们的人品。/他们念念不忘的是豪取,/剥削是他们生存的本领,/盘剥,摘取,欠薪,/所有的伎俩都刀刀见血,令人心惊。/我们生活非常艰辛,/我们所得不是丰厚回报,/留下最多的是不堪回首的伤心,/这就是我们生活的真实写照,/这就是社会的不公与无情。/我们再也不能这样活,/我们再也不能这样过,/我们不相信神灵,更不能听天由命,/我们唯一的出路就是抗争,/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团结一心。/《国际歌》荡漾在我们的心灵,/无产者联合起来时我们发出的是最强音,/前进,前进,勇敢前进,/挑战社会,实现公平己成为我们的共性,/只有这种信念,我们的步伐才能坚定,/只有这种信念,我们的前途才会光明。(谢仲成:《团结就是力量》)

工人代表蓝先连的《工人抱团来取暖,集体谈判争权益》一文,获得2013年新工人文艺作品大赛口述类作品一等奖,该文表明,打工者、农民工、新工人的思想觉悟己经达到了较高的层次:工人权益的维护和改善,需要工人团结起来,用集体的力量去和资方抗争和谈判,要对现存的劳动关系进行制度性的改造:

2012年8月11日,高雅首饰厂维权工人,在番禺打工族服务部的指导下,召开了第一次全体工人大会召开,49名工人、番禺打工族的5位工作人员和其他厂的工人代表参加。工友们的主要问题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几种:员工入职都有交押金,大部分都还有押金单,只有少部分丢掉了;女员工生育期厂方就会要求辞职,生育回来后工龄被清零;好多员工都与厂方签署自愿不购买社保协议,担心因此追不到社保。有的工也想把这几年的住房公积金一起追回来;这几个月工厂有货很少发给计件的做,大多外发给外厂做,工资严重降低。现在害怕厂方把计时制全改为计件制,万一因为追缴社保的事被公司解雇怎么办?

针对这些问题,打工族服务部工作人员海哥一一作出回答,明确指出了工人应有的合法权益和公司的非法行为,如公司不得以任何形式收取员工押金;怀孕期、哺乳期,公司不能解雇女工;厂方要求员工签署的那份自愿不购买社保协议是与法律法规相抵触的,企业必须给员工购买社保;合同期满厂方不跟劳动者续签劳动合同的,厂方要赔偿给员工经济赔偿金;厂方有货却不给工友们做,则可以向劳动监察部门举报,同时可以向市总工会投诉,请求工会支持工人的合法诉求;公司要求员工由计时工改为计件工,属于更改劳动用工行为,应得到劳动者本人的同意,可以在原工资收入保底的基础上协商。经过整理,形成了7项共同的诉求,这些诉求包括补缴入职以来的社保,确保保底最低工资,补回未休的带薪年休假,女工产假待遇,年终奖,补回法定节假日工资差额和签订无固定期限劳动合同。

接下来恒宝公司第一批追缴社保的工人代表蒙案分享了自己维权的经验。蒙案分享说,恒宝第一批130多人追缴社保时,老板诱惑或者打击工友,逼其放弃,但工友们团结一致,选出了工人代表与厂方谈判,与政府交涉。工人代表是工友们自己选举出来的、可以信任的人,我们要相信、支持、维护他们。代表要对工人负责,要多与工友们联系、沟通。当厂方对我们的工友进行打压时,我们的代表要保护好工友,反之,当代表被厂方打压时,工友也要保护好工人代表。有什么事先和代表商量,不要擅自做决定。

最后,在自愿的前提下,全体工人推选出了9位工人代表,其中女性7位,男性2位。九位代表现场签名按手模,工人也签署了授权书给工人代表。

工厂老板收到工人的诉求书之后,召集工厂的高层领导开了几次工作会议。此后,车间主管对维权工人们的打压就变本加厉了。一个星期后,工人代表将投诉信分别寄给了劳监大队和社保局。8月20日,9位工人代表一起去了广州市总工会上访,寻求工会的支持。市总工会答复,会将工人的相关诉求发回至番禺区总工会,指派专员出面解决。之后,工人代表跟老板开始了第二次面对面的谈判。工厂老板要求维权工人在追缴社保上做出让步,即相对减少追缴社保的年数。如果工人在这方面退步,其他诉求可以商议,否则其他诉求都没得谈。老板让我们回去商议。工人方面表示不能减少。经过几轮谈判,工厂老板最后妥协了。半个月之后,劳监大队和社保局都对维权工人给出了回复,社保局通知工人们,老板愿意帮工人购买社保。9月18日,全部维权工人分批前往劳监大队,上交追讨社保的资料。随著第一批54位维权工人的社保追缴有了眉目,未参加行动的工人也看到了希望。于是,第二批39位维权工人追讨社保的历程又开始了。第一个回合的较量,工人赢了。

2012年10月16日,公司发给工人一份《无固定期限合同书》,这说明公司实质上己经接受了签订无固定期限合同的诉求。不过,工人们看到合同范文后觉得有很大问题,针对这份合同中不合理的内容,工人代表们与海哥一起讨论,在咨询律师意见后,形成了一份文书,对合同进行逐条辩驳。工人代表带著这份法律意见书找老板谈判,他答应了我们的要求,重新制定了合同条款。第二个回合的较量,工人又赢了。

2013年前后,有的诉求得到了满足,但是还有一些没有得到满足,如2004年以前的社保未能补缴,计件工的保底工资太低等。经过一段时间的酝酿,工人们决定再发起一次集体谈判。在集体谈判之前,我们召开了工人代表大会,选举了 3位谈判代表,商议了谈判事项,包括补缴部分员工2004年以前的社会保险,享受2011至2012年的带薪年假待遇,计件工的保底工资不低于过去12个月的平均工资,计时工的工资増长为最低工资标准的百分之十,明确计件工请假不扣工资,要求为员工体检一年一次,要求为员工缴存住房公积金。工人代表向公司发出《谈判邀约书》,由公司确定谈判时间和地点。3月19日,工人代表签署《授权委托书》,委托海哥代表工人参与协调和处理与用工单位、工会及政府劳动部门的交涉,参与集体谈判,接受咨询,撰写法律文书,提供意见;向公司发出《谈判代表确认函》,确认陈辉海的谈判代表身份;准备了《集体谈判法律意见书》,包括相关诉求的法律分析和谈判对策;向工会发出《请求书》,邀请工会派员参加集体谈判。

2013年3月19日,集体谈判在公司办公室进行。参与者有资方的老板、厂长、主管及其他管理人员,资方法律顾问及助理,3位谈判代表、陈辉海、赖胜奇律师、番禺区总工会的4位工作人员、沙头维稳中心的3位工作人员,所有参与维权的工人旁观了谈判的过程。在谈判过程中,资方律师先是质疑陈辉海的身份,又以“维稳比维权更重要”为由质疑谈判,接下来以“工厂的效益和存活”为由压制工人的诉求,“公司给工人涨工资要在工厂赚钱之后”,最后提出另约时间找到平衡点后再谈。资方律师和老板始终不就工人提出的诉求进行直接讨论,总是回避问题或者避重就轻,使得谈判过程难以进行。

虽然我方律师和谈判代表一一反驳资方律师的刁蛮和无理取闹,但是实际上并未在谈判中达成实质性协议。这次谈判的意义在于让资方见识了工人的意识和力量。在随后的几次谈判中,工人代表与老板的直接沟通更加通畅,一些诉求,如带薪年假以及体检的诉求,很快得到了满足。

从2012年8月11日第一次工人大会开始到2013年7月20日的庆功大会,345个日日

夜夜,在广东番禺打工族服务部的陪伴之下,高雅首饰厂的兄弟姐妹们团结一致,走过了一条艰难但是却充满激情的维权之路。回想一下,当工人们第一次走进打工族服务部的办公室时,是多么的无助沮丧。面对老板的残酷压迫和主管的卑鄙轻视,工人们心中充满了愤怒、不甘、无奈,却不知道如何维护自己的权益!经过这一年的集体行动,在海哥的帮助之下,兄弟姐妹们同甘共苦、患难与共,逐渐意识到工人的权益所在,也意识到了工人如果不团结起来就没有力量,工人也是有尊严的。在这次维权的过程中,我们深刻体验到“强资本、弱劳工”、“大政府、小社会”的维权环境,更深刻地醒悟到,工人的力量是强大的,但是这种强大只有在团结起来的时候才能体现出来!高雅工人们的胜利,也是中国工人阶级团结力

量的胜利!

六、打工文学的典型意象

打工文学塑造了一系列相当具有独特性的叙事和抒情的典型意象,以此来表达打工者特殊的生命存在状态和社会历史困境,以及他们对这一状态和困境的体验和思考,这些意象大体上可以概括为三类:无机物意象、植物意象、动物意象。意象,是文学作品的主要结构性、构成性、建构性要素和表现形式,是通过对具体事物存在形态和运动过程的描写,表达作者主观的思想感情。与形象(通常指人物形象)的区别是,形象更侧重客观的方面,意象更侧重主观的方面;形象所包含的主观方面要通过想象、联想从客观事物中引申、演绎、推理出来,意象所包含的客观方面,自始就是某种主观思想感情的对象化和物化,带有强烈的象征色彩。本节不论及打工文学的人物形象塑造,只涉及打工文学的典型意象塑造,理由是,迄今为止打工文学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还没有取得多大的成就,倒是在意象塑造方面可圈可点,令人拍案称奇。造成这种情况的主要原因是,在异化、物化、物对人的统治相当严重的工业化和市场经济初级阶段,无论是客观的工业资本管理体系的人性化程度,还是劳动者主观的人性意识觉醒程度,都还比较低,因此,打工文学所广泛塑造的物象即拟人化的物的意象,反而比直接的人物形象,更能够真实地、发人深省地表现出现阶段劳工的异化、物化的生存状况和主体发育程度。

1、无机物意象

无机物又可分为自然无机物和人造无机物,前者如土地、灰尘、石头、水等等,后者如工厂、车间、机器、流水线、原料、产品等等。打工文学选取了那些与打工者的生活最切近或者与打工者的生活具有某种外观和性质上的相似性、可比性的无机物,构建了相应的文学

意象。

最不起眼的就是灰尘了:灰尘扑扑/多少人东奔西走/像灰尘那样漂浮/粘在尘世的玻璃水泥墙上/他们是打扫的对象/但是没有清洁工能够将他们打扫/只有灰尘理解灰尘/灰尘落在水果上/想抓住水果做自己水灵灵的心/但往往被抹布抹掉/灰尘落在桌子上/可以用它浑身碎骨的身子作为一张纸/写上一个爱字/但很快桌子要擦干净/广大的灰尘疲惫地落在大地上/抱著种子做梦/种子以死为生/在灰尘形成的泥土里发芽长出/发出的芽看到到处都是谋生的灰尘(张绍民:《像灰尘一样活著》)

他们因渺小,而卑微,而轻/没有份量,被人忽视/仿若根本不存在/飘泊是他们的宿命/沉稳、安定,是一种奢望/他们渴望融入生活,却总是被人/轻轻,就拂拭得杳无踪影/似乎他们生来就是美好生活的天敌/没有人愿意给他们一方容身之地/而这些卑微的尘埃,不会就此沉沦/只要有阳光,他们就在生活中舞蹈/在风中与命运作不屈地抗争……/如果这些还不足以感动高傲的人们/岁月也会给他们以奖赏:尘埃的卑微/最终可以掩没人类高傲的一切(蒋明:《卑微的尘埃》)。

然后是铺路的、作为建筑材料的石子和石头:肩并肩挤在一起的碎石子,有些/一生也没有离开故乡,有些/是离了故乡却再也回不去了/这些碎石子,颜色就是它的乡音/菱角就是它的脾性/还有它的位置,偏左或偏右/都是在马路上/一条马路的坚实和延伸/承接了它的力量和奉献/一粒粒卑微的碎石子,捡起来看/这些都是明显的/但当混入一群石子中/它就消失了/它们好像都相同或相似/这些孤单的碎石子/它和五米外的另一粒石子一生不曾相识/但它们多么坚毅啊,卡车驰过时/它们咬紧牙,挺直肩,脚往地底下/深深踩进去/它们就是这样在一寸寸/掩埋自己/有一天它们会消失在路基中/它们的位置就会被另外的碎石子/补上,它们什么也没留下,就好像/这条马路上从来没有过它们一样(王更登加:《碎石子》)。

陀螺是下一个非常经典的意象:我在异乡做陀螺/飞快地旋转著。流水线,生活和命运/是鞭子,一下,一下地抽打我/其实不抽打,我也要转动/我也是一条鞭子,在抽打著自己/为生活而旋,命运而转/从一年旋到另一年。从一个城市转到/另一个城市。我不能,也不敢/停下来一一我的底盘很小/只能触摸小指头大的一个地盘/停下来,我就站不稳/在异乡,我只有飞快地旋转著/用旋转的速度和力量,把深处的苦/一次,又一次,甩远(唐以洪:《我在异乡做陀螺》)。

蛇皮袋:来不及和地里的庄稼商量/就被别井离乡的风飘进了城市/这些装过稻谷,小麦的/蛇皮袋,此刻/塞满心间的是/浓浓的乡思,沉沉的愁绪/房租费,水电,暂住证/没有技术和文凭/冷眼和歧视/希望和失落/如影随形纠缠不清/离家乡越远心里越空虚/离开了熟悉的土地和庄稼/你越感到寂寞空虚/灵魂像蛇一样脱了一层又一层皮(张国良:《蛇皮袋》)。

机器和流水线:“人生被拆成流水线螺丝钉/她觉得自己像机台转动衰老露出一截/油腻的未来”;“生活没有悲哀也没有喜悦逐渐沦为/生存的本身或者只是螺孔/螺丝一个单调的工序数年来/她被这个动作囚禁她的眼神沉默/平静雪白的工衣把她与世界隔开/生活己变成没有值得或者不值得/她在QQ里留下‘生无所恋/苟延残喘’的签名她用螺丝刀/拧黑色的螺丝生活就如螺丝钉/螺旋朝上或朝下对于她己无关紧要/她只知拧紧拧了三年螺丝让她觉得/自己像一颗螺丝插入工业的黑洞/不断被拧紧在进入或者抽出/她看到锈将她光亮的青春吞噬/剩下疼像锈斑遍布她的内心”®。

气压机长长的叹息剖开生锈的生活/靠近油腻的灯盏,黑黝的机台,螺纹/扳手,黑黝的面孔,他弯曲的身躯倾斜/……他肉体也如这台衰老的机台/松散,浸满了迟钝的油腻和漆黑/他跟随他的影子移动,黑色的影子/也浸满油腻,他生锈的微笑/像锈迹斑斑的链条,

带不动他想表达的事物//在油腻阴暗昏浊的灯下 /他站立的躯体与弯曲的机台贴近

/无言的手指与无言的机台相互触及/沉默的生活与沉默的铁骑彼此照亮(郑小琼:《厂房角落的男员工》)。

那些明亮的日子与青春,那些凝视的美与忧伤/那些欢乐的时辰与幻景,在炉火中熔化变成凝重的水,铁质的水与铁质的生活//那些激情,情欲,梦,红唇,灯,黑暗的矿井/坚硬的肉体,飘逸的长发,那些眺望,未来/灵魂的光芒……在三千摄氏度的炉火间/通红灼亮的绝望,辛劳,尘世,内心的荣耀/像水滴样的爱,纯洁,沉重/在模具中凝结,冷却,成为一个曾经设构的/形象,灰白锂亮的铁制品,饱含我的欲望/青春,幸福,温度……在诗句的火焰中/在三千摄氏度的光亮间,在那些明亮或者黑暗的/日子里,在我疲倦的肉体和灼热的灵魂间/我们相遇,秘密地熔化,凝固,成为一件永不分离的/制品……《郑小琼:《制品》》。

“铁”是郑小琼写作中的核心意象,是她创造的最有想象力和穿透力的文学符号之一,这与她多年在五金厂工作的经历有关。在她的工作中,观察“铁”被焚烧、穿孔、切割、打磨、折断的过程,她感受“铁”的剪影、尖锐、冷漠、脆弱。“铁在机台断裂著,没有了声音,没有了反抗,也没有了挣扎。可以想象,一块铁面对一台完整的具有巨大的摧残力的机器,它是多么的脆弱。我看见铁被切,拉,压,刨,剪,磨,它们断裂,被打磨成各种形状,安地滴躺在塑料框中。我感觉一个坚硬的生命就是这样被强大的外力所改变,修饰,它不再具有它以前的形状,角度,外观,秉性……它被外力彻底的改变了,变成强大的外力所需要的那种大小,外形,功能,特征。”®这正是打工者的劳动、生命和生活的触目惊心的象征:

郑小琼:《女工记》,花城出版社2012年版第30、68页。
郑小琼:《铁》(散文)《人民文学》2007年第5期。“时光之外,铁的锈质隐密生长/白炽灯下,我的青春似萧萧落木/散落似铁屑,片片坠地,满地斑驳/抬头看见,铁,在肉体里生长/仿佛背对我的荔枝林,有风摇曳/花草弄影,多少铁在图纸间老去/它们随著运货车远去的背影/模糊的不可预知的命运,这些铁/这些人,将要去哪里,这些她,这些你/或者这些我,背著沉重的行李与迷茫/在车站,工业区,她们清晰的面孔/似一块块等待图纸安排的铁,沉默者//她们头顶,有一两只不知名的小鸟飞过/留下低鸣,与我内心起伏不断的惆怅/向南的窗口,我看见她们/在走著,不由自主地,朝著广阔的工业区/她们弯曲的身体,让我想起多少年前/或者多少年后,在时间中缓慢消失的自己/我不知道的命运,像纵横交错的铁栅栏/却找不到它到底要往哪一个方向”(郑小琼:《铁》)。
打工者与铁有著惊人相似的命运,铁是机器塑造的对象,打工者则不仅是工厂劳动制度塑造的对象,而且也是包括铁在内的机器运转体系塑造的对象,打工者在操作机器,捶打著铁,但一不小心,机器和铁还会对打工者的身体构成致命的伤害:“铁。十匹马力冲撞的铁。巨大的热量的/青春/顶著全部孤独的铁,亚热带的棕榈,南方的湿热//纸上的铁,图片的铁,机台的铁,它们交错的声响/打工/它轰然倒下一根骨头里的铁,在巴士与车间,汗水/与回忆中/停/顿/的铁。弯曲的铁/一只出口美国的产品//沉默的铁。说话的铁。在加班的工卡生锈的铁/风吹/明月,路灯,工业区,门卫,暂住证,和胶布捆绑的/铁架床,巨大的铁,紧挨著她的目光/她的思念。她的眺望,她铁样的打工人生”(郑小琼:《铁》)。“我把头伸出窗外看,窗外是宽阔的道路,拥挤的车辆行人,琳琅满目的广告牌,铁门紧紧关闭著的工厂,一片歌舞升平,没有人也不会有人会在意有一个甚至一群人的手指让机器吞噬掉。他们疼痛的呻吟没有谁听,也不会有谁去听,他们像我控制的那台自动车床加工的铁一样,在无声地被强大的外力切割,分块,打磨,一切都在无声中,因为强大的外力己经吞没了它们的叫喊。”①

从来没有关注过一块铁的存在/一块喑哑的,孤寂的铁/我的手触摸到它的时候/它的冷瞬间抵达我的内心/它的身体在机器上/沉陷在痛苦和艰辛之中/并有一种无奈的忧郁,像我一样/我想象过它屈辱的命运/在炉火里被融化,骨头和关节分解/身体疼痛地流动,奔涌在热和冷之间/青春与年华无奈地固定在机台上,接受命运/肉体被敲碎,打磨,切削,钻孔/嘶鸣的声音刺痛每一根神经/坚硬的躯体在战栗的命运中生成孤寂的形状/梦在黑暗中星火一般易逝/身体断裂的碎片在惶惑著以后的命运/这是我见到的一块铁/它的内心是悲凉的/喑哑的外表/冷涩的光是它唯一的语言(千金虎:《我也要写到铁》)。

到头来,打工者自己也变成了一颗被钉在时代墙壁上的铁钉:在炉中,她把自己融铸成一颗铁钉/在墙上安置好她有些孤独与冷清的/下半生……时光在她身上生锈,光泽的年华/变成枯黄,暗红,她不说话,即使/回忆不断把她带进曾经火热的往昔/……她己甘于日常的平静,半截/隐身于墙间,时间一点一点积蓄著/锈一点一点吞噬著,每天,还接受锂亮的铁器嘲笑,伟大的上苍把她/锻造成一枚铁钉,人生己是失败/现在她被固定在墙上,这更是不幸/但她从不怨恨,她满怀宽恕地接受/命运,她知道生比死更勇敢而平静(郑小琼:《铁钉》)。

一根根铁钉千万根铁钉汇成了大海/汇成了大海一样多的民工/其实每一个民工,就是一个铁钉/他们把这个祖国的山河牢牢地钉在了一起/他们自己却永远被挤压在看不见阳光的夹缝中//一根铁钉能走多远一根根铁钉用民工的汗水和血解渴/铁钉是天生的哑巴。有泪往心里流/ 一根根铁钉在监工似的铁锤的重拳下/咚,咚咚,咚咚咚……/向木头或生活的深处挺进/谁也不会听到它们的无奈和叹息……(许强:《铁钉》)。

螺旋而上/或螺旋而下/日子就像是一颗颗/螺丝钉/那些起子或扳手/一一把它们旋进五金工业庞大的躯体里/在风里雨里的打工岁月/有多少人/一不小心/就把自己打①郑小琼:《铁》(散文)《人民文学》2007年第5期成一颗颗/他乡的螺丝钉/旋进工业深深的黑洞/无论深入/还是浅出/都是锈迹斑斑的痛(何剑声:《螺丝钉》)。

最悲哀的事,不仅是在比喻和联想的意义上,而且是在实际和实体意义上,铁元素变成了人体的一部分,而人则因为得了一种叫做“铁症”的职业病,而在很大意义上成为“人铁”或“铁人”了:铁的大门,铁的声音,铁的空气……/层层组合/这里是批量生产/铁的财富,铁的梦想,铁的身躯……/集贸的工厂//我的兄、弟、姐、妹/当初因为,命运潜入/体内。缺铁太多/带著贫血的身体,进入这个补铁的场所//一切啊,都是因为铁/因为财富与贫困的交织/因为呼吸,因为补入……因为/消化太多/我的兄、弟、姐、妹/与一起日夜守护的身躯/如今,一个一个/都纷纷患上了铁症//我的兄、弟、姐、妹/与我一脉血统的兄弟姐妹,个个/都是/因为铁,贫血/因为铁,病症/因为铁,贫穷/因为铁……/铁啊,因为呼吸与消化太多/如今牢固地生长在我的/兄、弟、姐、妹体内/聚成了体内的重金属/成为了身体生命/最后的替代(姚继军:《铁症》)。

棺材:十平米左右的空间/局促,潮湿,终年不见天日/我在这里吃饭,睡觉,拉屎,思考/咳嗽,偏头痛,生老,病不死/昏黄的灯光下我一再发呆,傻笑/来回踱步,低声唱歌,阅读,写诗/每当我打开窗户或者柴门/我都像一位死者/把棺材盖,缓缓推开(许立志:《出租屋》);我走了进去/一副站起来的棺材/随著棺材盖缓缓合上/我与这个世界/从此隔绝(许立志:《电梯》)。

路上的那些大巴/多像一口 口奔跑的棺材/ 一边奔跑,一边对人们呼喊/ 一一来吧!来吧/俺送你回家,送你回家/好心的家伙!可恶的家伙!/从不知道自己的徒劳/把那么多的人葬在了天涯/把那么多的人葬在了路上/那么多的人不知道葬在何处/可恶的家伙!好心的家伙! /从来都不知道在世上/还有那么多的人没找到/自己的家(唐以洪:《大地上的棺材》)。

球:地球人都知道,中国人踢不好足球,“然而,却难料,我们泱泱大国的踢人球,那是要谓世界一等,惟我独尊的了。何谓‘踢人球’呢?且无论别处,单看这里来。曾有一个民工,发生工伤了,住院时候的医疗资料,被奸猾可恶的老板与医院私通,偷偷拿走不给这个民工了。千万别小看这医疗资料,很是命根子啊,工伤民工,要想拿到合法的工伤赔偿,就需要它作证据,去申请工伤认定,是不可少的了。若是没有了它,就意味没有了命,认定不了工伤,也就拿不到合法的赔偿了,吃什么,喝什么,怎么活?

这如何弄?求爷爷,告奶奶,向老板索要,老板心太狠,就是死活不给,大言有本事,去告嘛,索性赶出厂去了。无奈,到社保局投诉,社保局答复说,不关他们的事,又去找劳动局,向劳动局投诉老板的行为,劳动局却答复说,他们管不了,这个事归社保局管。再到医院要求重写,答复是:必须让社保局开个工伤患者需要医疗资料的证明,医院才可以为患者本人重写医疗资料。为此再到社保局,又得到答复说,社保局从来不开这种证明。再去信访办,答复说,工伤的属于社保管,去找社保局吧。天哪!

看吧,把这个民工,踢成个什么样子了,一个男子汉,不哭也要被踢哭了。而他们踢的多好看,多默契,多流畅,多精彩,多有意思。何国之有,敢问?但是,如此踢人球,对于一个农民工,一个工伤患者,一个流浪者,还能做成人吗?人啊人。”(吕延武:《人球,是这样踢的》)

针尖:像一棵针/锐利,只露出一个小小的针尖/没了我安放喘息和魂魄的地方/我只能如一股颤栗的风/一张惊慌的影子/把骨头支在苍茫的岁月/四处打听它的针孔/整整十五年粗粝的时光啊/爱或者恨,甚至死亡/太多的碎片,己无法言说/假如生命可以重新来过/我就选择降生在十冬腊月/天将明未明的那个时刻/让我一生下来就知道什么叫寒冷/什么叫蹉跎/什么叫势单力薄/什么叫苦苦挣扎/如果给我权利选择/做儿子的孝道,做父亲的榜样/做丈夫的相伴到老的诺言/我就决绝地跟这活不起的异乡/一刀两断(吴开

展:《异乡》)。

星星:跳入千米的星星,在另一个银河浩渺无垠/眨巴著黑色的眼睛,目光疲惫而炯炯有神/黑色的呼吸,有著岩石一样坚硬的质地/他的脊梁也是黑色的,挺著一种吓人的力度/还有他的思想,给一点火光就可以燎原/他是黑色的火,照亮了另一个黑洞/在阳光下,一并照亮残酷的世界(张富海:《矿工•黑星星》)。

2、植物意象

甘蔗:那些女孩子总爱站在那里/用一块钱买一根一尺长的甘蔗/她们看著卖甘蔗的人将甘蔗批削掉/(那动作麻利得很)/她们将一枚镍币或两张皱巴巴的五毛/递过去/她们接过甘蔗嚼起来/她们就站在那里/说起闲话/将嚼过的甘蔗沫吐在身边……/在南方/可爱的打工妹像甘蔗一样/遍地生长/她们咀嚼自己/品尝一点甜味/然后将自己随意/吐在路边(谢湘南:《吃甘蔗》)。

庄稼:这遍地都是高楼大厦、车辆人流/这遍地都是坚硬的钢筋和混凝土 /进城的庄稼,该上哪里找一片扎根的水域//最终在街道的角落里,在大楼的缝隙中/进城的庄稼,艰难地向著阳光和雨露/只是城市也有冰雹,也有旱灾和水涝/很多时候,进城的庄稼在秋天里颗粒无数//夜深深,进城的庄稼想家了/进城的庄稼想著乡下的瓦屋、炊烟和水流/但是乡下的土太瘦,乡下的光阴也太瘦/乡下的庄稼结不出丰硕的花朵、果实和金秋/乡下的庄稼迷茫了,只好在无眠中疗养孤独/在孤独中抚摸乡愁,在乡愁中抱紧命运和骨头//很多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城市越来越新/进城的庄稼却越来越旧。每天他们穿过暮晚/工地、满街霓虹。穿过城里人嘲弄的语调和眼眸/就像一片片的尘埃,他们不知飘归何处/这异乡不是故土,那故土却像异乡(李琼:《进城的庄稼》)。

土豆:成千上亿的土豆,都在滚动/想要滚出贫瘠与封闭纠缠不休的/乡村,想要滚出个人模人样。它们在异乡不停地/滚动。滚动一下,就遇见了风/在滚动一下又遇见的雨……它们不停地/滚动、滚动、滚动,从一年滚到另一年/一代滚到另一代,而看到的只是一个又一个/加工淀粉的机器。而明天的阳光那样遥远/滚动,滚动,将灵魂、手脚和一生缩成一团/滚动。泪水和汗水洗去了乡下的泥土,却洗不去/疼痛,和隐藏在身体深处的乡下味道/伤疤重复著伤疤,宿命重复著宿命/直到滚不动了才发现,滚到了一个最低的地方/人生掉了很多层皮,异乡是一只手掌/无论朝哪个方向都滚不出它参差不齐的指缝/ 一一那就滚回故乡吧!和我一样躲在记忆里/慢慢修补/被撕扯得漏风的人格和尊严(唐以洪:《乡下的滚动的土豆》)。

红薯:去皮,洗净,这多像一次献身/这两位是幸运的,被我选中//多少红薯堆积菜场一角,像那些/蹲在马路边等待雇佣的民工/他们的渴望,其实很简单/被选中,被使用//金黄,喷香,蒸红薯顷刻成为我/腹中之物,在这城市消失,而我却心生怜悯,想起/那些困守乡下的兄弟//何其不幸,他们终其一生,连/上桌子的机会都没有(铁舟:《蒸红薯》)。

苹果:它们肯定不是一棵树上的/但它们都是苹果/这足够使它们团结/身子挨著身子相互取暖相互芬芳/它们不像榴莲臭不可闻/还长出一身恶刺防著别人/我老远就看见它们在微笑/等我走近它们的脸就红了/是乡下少女那种低头的红/不像水蜜桃红得轻佻/不像草莓红得有一股子腥气/它们是最干净最健康的水果/它们是善良的水果/它们当中最优秀的总是站在最显眼的地方/接受城市的挑选/它们是苹果中的幸运者骄傲者/有多少苹果一生不曾进城/快过年了我从它们中挑几个最想家的/带回老家让它们去看看/大雪纷飞中白发苍苍的爹娘(卢卫平:《在水果街碰见一群苹果》)。

野草:它们站在路边,总是低垂著头。/风来,向风低头;/雨来,向雨低头。/尘埃落在身上,它们也把头使劲地低下。/脚踩在身上,更是把头埋进了泥土。/无风无雨的日子里,还是习惯性地低著头……仿佛与生俱来就抽掉了身体里的骨头,/只留下了卑微,卑贱。/它们在路边,或者瓦砾堆里,悄悄地生根,发芽,开细碎的小花。/绿了又黄,黄了又绿,/一生生,一世世,/低著头,把刀刃一样的叶片/垂下,用脚死命地抓住泥土。/让我想起小时候,/我割草不小心划破了手指,/天真地想,如果它们直起了腰身,/肯定都是一柄柄锋利的匕首!(蒋明:《一生都在低头的野草》)

蒲公英:爱不是无法停留的,当真的有一天/天边的云彩停止了走动/大地上的风息于土壤,你就会在疲惫中/独自卸下沉沉的梦和轻轻的行囊//哪里才能将你的芳心安放? /锦绣的山川,雉鸡鸣叫著掠过松林/游子们还在遥遥无期的旅途中辗转仿徨/你降落在他们的出生地/开始一生的等候,最恋是春天的山岗/最高贵是举过头顶的种子,被泥土/重新赐予了洁白的羽毛之后/在起风的时辰,又各自投向宿命的磁场//就这样轻声地告别吧,说好了/在风中各自放下牵挂,说好了各奔天涯/说好了爱是可以停留的/却还要随风,飘到遥远的新奇的地方//漫长的一生可以这样描述:爱从胚芽开始/根紧紧地固守在大地/枯荣无悔。苦短的一生也可这样描述:/生命的尽头即是开始/天才的飞行者,为了征服广袤的大地/为了情迷无穷无尽的天空/离别也不会伤感,爱能够抵达地老天荒(尤克利:《行者:蒲公英》)。

迎春花:是谁顶风冒雪不畏严寒/第一个为人们带来春天的消息/哪怕扎根在寂寞的贫瘠地/无人喝彩也毫不在意//是谁顶风冒雪不畏严寒/第一个为人们带来春天的消息/即使开在孤独的角落里/无人怜惜也满怀情意//你执著地笑在春风里/没有人知道你的传奇故事/你没有其它花那样娇艳美丽/可你处处透著朴实无华的品质//啊,迎春花/你无论开到哪里/都不跟奇花争艳丽/就算零落成泥/也化作一片赤心/默默奉献给绿色大地//啊,迎春花/你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跟奇花争艳丽/就算零落成泥/也甘愿一腔热血/和祖国母亲相偎相依(张立玉:《迎春花一一献给平凡而又普通的劳动者们》)。

玫瑰:选煤楼的玫瑰,毛孔渗著黑色的油/淌成黑浪滚滚的油田/抓一把空气也是黑色的/黑是一种室息后的眉开眼笑/她们是老玫瑰,无论年轻或者衰老/开成一朵又一朵黑色的精神/一切语言在她们的一举一动里暗哑失色/她们筛选著世界上最漂亮的孩子/像亲生的一样,格外心疼/她们也是孩子,是年迈的黑色玫瑰的孩子/在煤黑色的海里挤著煤黑色的乳汁/在干瘪或者丰满的乳房上/滚圆成一个又一个黑色的乳头(张富海:《选煤女工•黑色的玫瑰》)。

落叶:又到了落叶的季节/清洁工把落叶扫走/叶子落了,就是城市的垃圾//候车厅里,我的几个老乡/就要回家了。他们四五十岁的年纪/黑手的脸膛,长长的胡须茬儿/额上纵横交错的皱痕就像一条条绞索/把心与城市绞成了一个死死的结/在这座城市,他们打了二十年工/洒了二十年的血汗,他们老了/就像几条老迈的黄牛,再也跟不上城市的节奏/他们得走,走。不能再到广东来。他们扛著蛇皮袋,像几枚破败的落叶/被瑟瑟的寒风扫进公汽这只无情的垃圾斗(陈子寒:《落叶》)。

所谓的异乡,就是和故乡一样/常常吹风的地方。风不大不小/刚好把地上的叶子吹起来。这些叶子/刚刚著陆,才平静,才把身体打开/又被风吹起来了。从这里吹到那里/或者从那里吹到这里。它们,有的/被吹得在地上奔跑,脚不沾地,有的/在空中盘旋,打转,鸣叫,用一生的力气/把自己往下沉,哪怕沉到深渊。/在所谓的异乡,我感受了一场又一场风/目睹了一些叶子又一些叶子被风追赶/抽打著回不到故乡,哦,风吹叶子,也吹我啊/一一我薄薄的生活,薄薄的命运,薄薄的今天/和未来。如果它不把我放下来/我将永远颠沛和流离(唐以洪:《所谓的异乡》)。

3、动物意象

王十月的小说有一个总的意象,就是“城市丛林中的食草动物”,他回忆自己产生这个意象的经过:有一天他看电视中的动物节目,看到那些食草动物提防猛兽的神情时,突然感到,我们这些打工者,其实就是草原上的那些食草动物啊!

蚂蚁是打工诗人们最常用的意象了,因为蚂蚁的生存状态与农民工的生存状况有太多相似的地方:

在一条公路边上/我遇上一窝蚂蚁/我蹲下来,同她们/ 一起拌匀这个春天/她们的胃是那么/的小/她们的愿望是那么小//这些蚂蚁,多么像我乡下的兄弟/她们执著地把忙碌搬到城里/把简单的生活搬到城里/把未来搬到城里//瞧,这些蚂蚁/以她们的小,她们的轻/以她们的坚韧,爬在/命运的脉络上//世界很小,与一窝蚂蚁相遇/是有福的。我突然发现/自己也是一只蚂蚁/卑微地活著,并深深地/爱著(郁金:《公路边上的蚂蚁》)。

我确信我生活在蚂蚁窝上/没错是蚂蚁窝/可以感受到它在风中不断摇晃/你看那么多又黑又大的头颅/彼此参差著,攒动著/像黑夜中,我掩饰不住的心乱/一刻都不肯安静,它们多么忙碌呀/我知道,母蚁留在家里,靠著墙生育/公蚁外出奔波,梦想著大骨头或昆虫的尸体/这些真正的男子汉,一刻都不肯安静/有时,在异地他乡,遇到同样的漂泊者/它们碰了碰触须/交换著远方幸福或苦难的信息(游离:《我确信我生活在蚂蚁窝上》)。

一只蚂蚁来到城市,走在街上/怀里紧紧地抱著一粒草籽/巨大的幸福让他忘记了自己的小/蚂蚁的时间没有宽恕和安慰/没有怨和恨,只有爱,全心全意的爱/一只蚂蚁就这样爱著/看见满街漂浮的尘埃/都是他的亲人,过往的和将来的/ 一只蚂蚁来到城市,走在街上/灿烂辉煌的城市,允许一只蚂蚁走在街上/允许一只蚂蚁做一个小小的/前进的动词。这一定是/一只正在做梦的蚂蚁/一只吃童话和诗歌长大的蚂蚁/一只蚂蚁来到城市,走在街上/在钢铁、水泥和汽车尾气之间穿行/没有菊花,没有泉水/现在,这只蚂蚁还有足够的/爱心,怀里紧紧地抱著一粒草籽(白连春:《一只蚂蚁来到城市,走在街上》)。

习惯了寂寞地看太阳/从远古天空照下来/匍匐走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就是一切/我把微弱触须/伸向感知岁月/希翼收获一个流动的声音/也许是上帝的安排/我无法脱去悲伤/沉重的黑色(罗德远:《黑蚂蚁》)

它们总是在大地上,不停地/爬来爬去!有的向东,有的/向西;有的向南,有的向北

/有的向上面爬,有的向下面爬/有的向前面爬,有的向后面爬 /有路的地方,它们爬;

没路的地方/它们(就爬出一条路)也在爬/像一台台不知疲倦的机器,在大地上/不停地爬来爬去……它们/有的成双结对,像相互扶携的夫妻/有的三五成群,像拖家带口的人们/有时也排成长长的队伍,像我出远门的/乡亲。也有的只是孤零零的一只/向我沉默寡言的兄弟。它们有时候/举著一粒碎米,或是一只瘦小的青虫/就兴高采烈地,在大地上,爬来爬去/爬来爬去……有些头晕,有些/迷失方向,但更多时候,他们依旧两手空空……这是深冬的一个下午在南方的工业园区里,我所看到的一个景象/儿子在这时打来电话:“爸,我们/要交下学期的学费了!”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眼睛里还噙著一滴泪水(蒋明:《蚂蚁总是在大地上不停地爬来爬去》)。

蚂蚁的腿很黑很黑/黑得数不清宄竟有多少条/蚂蚁的腿很细很细/细得看不见哪一条在爬坡/哪一条在下坎,哪一条/在趟水,哪一条在转弯/那一条在拭汗,哪一条/在擦泪,哪一条到过北京/哪一条到过深圳,哪一条/到过温州……为了一颗大米/它们在大地上奔跑,匆忙/忙得恨不得长出一对/会飞会折叠的翅膀/忙得常常恨自己的腿长得太少了/忙得不知道自己的/哪一条腿跑弯了,哪一条腿/受伤了,哪一条腿/活生生地跑断了(唐以洪:《蚂蚁的腿太少了》)。

最后,一种人与蚂蚁混合为一体的意象出现了,这就是“人蚁”或者“蚁人”:

人蚁住在XX街道XX路XX号,/人蚁住在XX镇XX村XX胡同,/人蚁有许多名字许多长相我怎么也记不清。/人蚁笔画简单,人是人民的人,蚁是蚂蚁的蚁,每次写下这两个字我的胃都会痉挛。//……人蚁是大海中的一滴咸,人蚁是山楂树上的那颗酸,人蚁是苦瓜里的苦,葫芦里的糊涂,人蚁是漏雨的工棚里做爱享受到的五分零三秒的甜。/人蚁背著一个冤枉抱住一个愤怒长跪在良知和道德面前,/她眼泪汪汪,横竖不说一句话,他在碗沿儿和锅盖上没白没黑地爬来爬去,/人蚁啊,你的背上驮著一百斤希望一千吨心酸。/人蚁啊我爱你,就像人民爱人民。/人蚁啊我爱你,就像蚂蚁爱蚂蚁。/你是我歌声里的骨头一一我爱你!/你是我心脏中的血肉一一我爱你!//……阳光用巨大的阴影罩住了我亲爱的人蚁,/我亲爱的人蚁直楞楞钉在那儿横竖不说一句话。/人,人民的人;蚁,蚂蚁的蚁。/人民啊人民从来不会哭泣和咒骂,/蚂蚁啊蚂蚁只相信勤劳的汗水,隐忍的地瓜花(徐俊国:《人蚁》)。

第二个动物意象是老鼠:因血统低下出身卑微/我们这个家虽繁殖能力不错/男女均衡人口众多/但从古到今都是贱民/只能在各种可能的乡下角落/偷偷摸摸活著/不知从什么时候/几个不肖子孙经不起诱惑/跑到城市/一年后回到家乡风光一阵/于是就一群一群来到城市/这时的情况开始糟起来/除了地下没什么好落脚的地方/因为证件问题我们/从没在大街上放心大胆地溜达过/不小心断胳膊断腿/被人抓住尾巴受了迫害/不敢呻吟也不敢哭泣/高兴时磨磨牙用方言打个电话/读一封有一半错别字的信/还得东张西望/唯一的欣慰是猫们每餐都吃上鱼虾/忙碌在小康迈向大康的路上/也许是出于同情或者愧疚/猫不再用杀头来吓唬我们/碰到发了奖金中了彩票/儿子结婚闺女出嫁/还默默地向我们表示友好/看样子我们的地位正在提高(卢卫平:《老鼠家史》)。

我们是一群有故乡却没有家的人,异乡的/喧嚣,富裕,让我们更加孤单。偶尔听到一声鼠叫/也会突増一丝伤感。/你听,一些老鼠在这里吱吱地/叫著(当然它们知道,那些街道不是自己的/粮食不是自己的,白天不是自己的,苦心经营的/这间屋子也不是自己的……)它们叫得那样小/那样轻,仿佛吱吱的叫声也不是它们自己的/听著老鼠这样偷偷地,偷偷地叫著/你也一定会觉得一一自己就是一只老鼠(唐以洪:《所谓的异乡》)。

下一首诗中,蚂蚁和老鼠同时出现了:己经整整十年/我有些惭愧的无从写起(略去若干地址一一引者注)//也许我能完整写出的,其实只有故乡异乡/两个沧桑的词语/蚂蚁搬家绕著墙角的草根/草根之下的一个老鼠洞口/我也捂著脸/“嗖”的闪电般钻了进去(凹汉:《关于地址》)。

第三个动物意象是青蛙:一只青蛙/身上流的是乡村的血/灵魂却在城市里/带著镣铐跳舞//水泥地楼宇森林城市/站起在土地的沦陷之上/站起在一只青蛙痛苦的怀念之上/那微波荡漾的水呢/那草地稻谷/和梦中的家园呢//从乡村到城市/如果注定这是一次艰难的过程/一只青蛙千万只青蛙/情愿奉献一切/让热爱者的欢笑/建立在自己的血肉之上//九月的黄昏/我在城市的某一角落/看见一只青蛙/无家可归(刘洪希:《一只青蛙在城市里跳跃》)。

饥饿的肠胃让我在鼎沸的都市/听到你亲切的叫声/我童年的难兄难弟啊我乡下的/挚友亲朋这些年你怎样活著/你是否还记得我们相守过的/那些时光父亲让我向你学习/只有你始终如一地与乡土为伴/运足生命的底气唱出丰收的歌谣/天空虽小却依然宁静湛蓝/看见你的同类沦为城里人的盘中美味/一闻到酒香我就暗暗为你庆幸/祈祷你千万要守在/故乡的老井里不要像我一样/盲目的跳出来回家的路/比童年还遥远我只有在你的呼唤里/让一种心绪蝌蚪一样沿河游走(卢卫平:《老井里的青蛙》)。

自从第一只青蛙坚守不了凉山的贫瘠/跳进城市后侥幸获得一点可口的/面包屑,在故乡的农村之夜/山泉边、池塘里、河沟旁、田埂上/草丛中再也没有听见青蛙的春音//童谣里,神话中,彝经上/智慧的青蛙进了城/变成别人餐桌上的一道道野味/而年轻的青蛙前赴后继地进城著/再也没有听见青蛙智娶美貌新娘的歌谣//偶尔有一只青蛙在城市唱出自己的悲凉/那是雨后的楼宇森森中找不到一块青绿的/草原,城里没有昆虫的尸体/只有冷冰冰的水泥塑造的面孔/更不用说悠悠的牧笛吹奏的暮色//青蛙是进了城的,但进了别人的口/从这个工厂跳到那个工厂的过程/不是被吃,也会掉了几层皮,春天来临时/再也不可能“啊,啊”地歌唱生活的舒适/而是“亡,亡”地冻结了自己的生命或命运//一只青蛙掉进了城市的河/己被工业偷排的污水毒死/一只青蛙抬头丈量城市蓝天的/瞬间,呼吸了汽车排放的尾气而中毒/只剩温顺的青蛙在厂房苟延残存//其实,当第一只青蛙进城后/工厂就发现了那是一味美餐/列在城市菜单的头条/老的、小的、瘦的、肥的、公的、母的/—被流水线炖成一锅青蛙大杂烩(阿优:《进城的青蛙》)。

第四个动物意象是跳蚤和蚱蜢:世界那么干燥/思想无处可逃/我们是跳蚤/我们飞不起来/能证明我们存在的只有跳跃//我们是跳蚤/不是吸血的蚊子更不是苍蝇/哪里脏往哪里跑/我们是跳蚤/孤独的跳蚤/每次我都用尽全力的向上跳/想跳出这个地球/每次都落下来/活到老跳到老(老了:《我们是跳蚤》)。

跳一次,掉下一只胳膊/跳一次,掉下一只翅膀//没有什么可掉的了/我就要从半空掉下来/落进故乡褐色的泥土里/比一小粒泥土/还要安静(唐以洪:《我最像一只蚱蜢了》)。

第五个动物意象是蜗牛:背负自己/沉重的生命和梦想/在大地上行走/我艰难的脚步/比一只黑蚂蚁更慢/更踏实/敏锐的触角试探著/季节环境和世事/坚硬的背壳却抵挡不了/内心的伤痛(刘洪希:《蜗牛》)。

第六个动物意象是蚯蚓:你不会流泪吧蚯蚓兄弟/为乡音缥渺为命运多舛/透过季节深处我分明看到/你没有了脚便匍匐前进/失去了手你索性用头颅耕耘(罗德远:《蚯蚓兄弟》)。

一截流著血/从我左边的身体爬出来/另一截,也流著血/从我右边的身体爬出来/它们是怎样断裂的/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这些年,我缝合了/很多件破旧的外衣/却没有针线和办法将它们/缝合在一起/我只能装成一个旁观者/眼睁睁地看著它们/分别在故乡和异乡/蠕动著(唐以洪:《蚯蚓》)。

第七个动物意象是鱼:是一条鱼/脸的鳞片/在时间的水里游来浮去/蹿出水面捕食阳光/但生命的鳍叶/毕竟长不出鸟的羽翼/鸟类也不怎么知道它的心情//是一条鱼/它总是小心翼翼在水中乞讨自由/用鳃呼吸/却无法溶入一片水域/玻璃缸里/所有的方向都不存在/水就是网/网就是水//是一条鱼/挣扎在最后的浪花和泡沫里/目光盯著天空/是一种反抗/一种叹息/它的天涯/只是别人的咫尺/它的拼命挣扎/不敌别人的吹灰之力(柳冬妩:《命运是条被炒的鱼》)。

所谓的异乡,就是小河里的鱼不顾一切/游去的地方,比如:长三角和珠三角/为了好好地冒一串泡泡,青春交给了时间/身体交给了机器,而精神的心肝被鞋厂,制衣厂/五金厂一一这些刀子,筷子们放到了流汗流泪的/流程上爆炒。工业的池子里漂浮著绿藻,冒著黑烟的/烟囱常常飘出鱿鱼的味道。它们在流水线上游来游去/厂规与订单间,游来游去,乡愁里游来游去/白天与黑夜里,甲苯与灰尘里游来游去/游来游去地寻找生存的空间。失去了鳞甲/失去了翼,腮里塞满了忧伤。呵,塞满了泥沙一样的/忧伤。在昏暗的灯光下,我常常看到忧伤的/只剩下骨头的鱼,举著自己最后的一根骨头/在大块大块的疼痛里,挑著幸福(唐以洪:《所谓的异乡》)。

第八种动物意象是鸟:麻雀惊飞,将爪下的枝条/高高弹起。她警惕的眼神/与我们保持著命中的距离//在这没有庄稼,没有蛙鸣/没有森林的城里,她的飞翔/显得单调、孤寂//这群来自乡下的麻雀/曾与我亲如兄弟。如今在城里/乡音不再是她们的通行证/她们进化,演变,渐渐有了/一副金嗓子//客居城里的麻雀,如果你愿意/就跟我回到乡下/我将以淳朴的民风喂你/让我们在打谷场上,一起/守护我们的丰收和别离(郁金:《城里的麻雀》)。

我多次在诗中写到过这些灰不溜漱的小家伙,/写到过它们的小,它们/漂泊无依的命运。/我的文字有著怜悯的味道,/但它们不理会我的悲悯。依旧/该飞的时候就尽情地/飞;该歇息的时候,/就择枝而栖。//很多时候,/我自作多情地把自己当作了它们中的一员,/在尘世中飘来荡去,在别人的屋檐下/嘶鸣,心怀怨恨,诅咒/现实的生活。/一一这些被我视为命运的同类,/却不愿意接纳我:我向它们靠近,/它们总是用乌黑的小眼睛,/警惕地看看我,然后/一哄而散,在天空/悠然地飞翔、歌唱,看不到一点点的忧伤。(蒋明:《麻雀》)。

不是我在模仿麻雀/而是麻雀模仿我,在这个城市盘旋/它的胃装著孤独、疲惫/无奈、和忧伤,胀鼓鼓的/却没有几颗粮食/它需要在这里停留/更需要奋力地飞回乡下/把胃里的粮食一粒一粒地吐出来/喂养那些飞不动的小麻雀/那些小家伙,刚刚学会唱歌/还不懂得什么是悲鸣/在阳光下张著鹅黄的小嘴(唐以洪:《麻雀在模仿我》)。

把房租到这里/夜里我总是听到鸟叫/一只鸟有理由在夜里鸣叫/因为孤单。几只鸟有理由/在夜里鸣叫,因为吵醒了彼此/但我听到的是两只鸟叫/就两只。天稍一晚就哀哀地叫/无告地叫,夜夜如此/夜不代表绝对安静/恍惚的蛙声,代表童年/反复的呻吟,代表腰疼/隆隆的轰响,代表加班/此刻,在这个灯火寥落的城郊/两只鸟为什么鸣叫,就像/我在马路边随便碰见的/一对来自乡下的夫妻(刘大程:《夜鸟》)。

而当鸟这种形象直接加入了人的特征,或者人这种形象直接加入了鸟的特征时,就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意象,这就是鸟人:我们这些居无定所的人/我们这些四海为家的人/我们这些背井离乡的人/我们这些漂泊的人/我们这些流浪的人//我们这些黄土地养大的人/又以生活的名义/背叛了黄土地的人/我们这些打拼在城市的人/奉献汗水,挥洒青春/却屡遭排斥的外来人//我们这些东游西荡的人/我们这些生活在城市/却被称为农民的人/我们这些返回到家乡/像是走在异乡的人/我们这些两栖的人/我们这些两不栖的人/我们这些中间人/我们这些被抛弃了的人//腊月底的火车站台上/我们这些攥著一张北归车票的人/春意浓浓的正月里/我们这些纷纷奔赴南方的人//我们到底都是些什么

人?! /我们到底都是些什么人?! // 我们这些打工的人/我们这些奔波在季节里

的人/我们这些像候鸟一样的人/我们这些 “鸟”人(辛酉:《我们这些鸟人》)。

第九种动物意象是鸡:从褐色的泥土里/我跳到了城市,从制衣厂里/我跳到了制鞋厂/从一个工地跳到了/另一个工地。//一些黑发跳成了/白发,我还在跳//就像一只跳窝的下蛋鸡/可我下的每一只蛋/全留在了别人的窝里(唐以洪:《哥们说我像一只下蛋鸡》)。

第十种动物意象是羊:一群羊/涌向城市/让所有疾驰的时间停顿/这些羊/眼中只有一种白色/我在城市的黑暗处轻轻回首/黑暗正悄悄抄袭它们(许玲琴:《一群羊经过城市》)。

第十一种动物意象是狗:在北京,你可以没有孩子/但不能没有一条狗/在动物如此尊贵的年代/一个外省青年,还不如/一条狗那么容易找到归宿//从汽车车身锂亮的油漆反光里/我看到我瘦下来的青春/与城市的繁荣成反比/从查暂住证的吆喝声中,我才知道/在普通话的语境里/方言显得多么无力//此刻,在别人的花园里/我写著这首让人费解的诗/这美丽的景色不是我的/但此刻的心情是我的//这一刻,有一个句子/出现在我的诗里/这是我以前从没有写到过的/我不得不写下这让我莫名地踌躇的/这让我莫名地悲伤的句子一一哦,在北京,我狗一样生活/人一样活著(郁金:《狗一样生活》)。

此外还有其它各种各样的动物形象,都可以取其某一方面的特征来象征、表现、讽喻、类比农民工、民工、劳工:我看见老虎他像我蹲了多年监狱的朋友/走近他看见两颗大虎牙我才认出他/嘴还是那么大但吼叫己没有回声……/我看见孔雀她还是那么骄傲/像我刚进城时见到的市长的女儿/依然美丽中隐约可见一丝岁月的沧桑/我看见野猪很瘦不停地吵闹/很明显他不适应城市生活/和他只剩下骨头的胖兄弟比起来他是幸运的/我看见猴子他是我在城里的远房亲戚……/我看见蛇蛇是我的属相/但我怕蛇正像我怕一声不吭的人/我在梦中被蛇咬死过很多回/我经过他时脚步很轻/我看见狐狸他那张尖嘴/多像出卖我的同事/我很同情他那条祖传的尾巴/注定了他悲凉的结局……/我看见羊来自澳大利亚/他一直低著头像我第一次约会的初恋情人/羞涩这种几千年的传统美己在城里日渐消失/这只羊让我感动我抚摸他/像抚摸初恋情人从千里外寄来的手织的毛衣(卢卫平:《动物园》)

下面这首诗同时用上了无机物(星星)、植物(种子)和动物(候鸟)三种意象:“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从一个工地到另一个工地/从一家工厂到另一家工厂/我们总是怀揣坚强这种货币/用它来对付我们对生活的渴望和梦想//我们是在钢筋水泥丛林中找不到归宿的候鸟/无法把自己的巢筑在城市的枝丫上/我们是一群找不到泥土的种子/无法把我们的根/扎在城市坚硬的地面上//我们是这个城市里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的一群人/城市的霓虹不属于我们/在城市华彩的灯光中/我们总是习惯于抬头仰望星空/那闪烁的星星/是故乡亲人温柔的眼神/让我们忘记了所有的坎坷和磨难(孙善鸿:《只要星星还在天空闪烁》)”。

纵观上述打工文学中的无机物、植物、动物意象,可以大致总结出以下几个特点:

第一,所选取的对象,大都是自然界和社会界中某些卑微弱小而又不可或缺的、数量众多而又分散无序的、消极被动而又坚忍顽强的事物,它们与打工者、农民工之间有著惊人的外形特征和某些性质上的相似性,可以很恰当地用来生动地形容和象征打工者、农民工的存在形态和生活过程,这比直接描写打工者和农民工能够取得更为震撼性的、令人产生痛感的文学效果,这种震撼性效果不仅来自于两者之间的逼真和一致,而且来自于两者之间潜在而强烈的对立和背反:人就是人,怎么能沦为这些事物的存在状态呢?进而引起人们深思,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种对人的贬低和羞辱呢?如何改变这种不合理的状况呢?

第二,通过调动和运用潜意识、意向、明喻、隐喻、联想、象征等种种创作力量和方法,塑造出了一系列令人难以释怀的人与物相混同的意象:“人灰”或者“灰人”、“人石”或者“石人”、“人陀螺”或者“陀螺人”、“人铁”或者“铁人”、“人钉”或者“钉人”、“人球”或者“球人”、“人土豆”或者“土豆人”、“人草”或者“草人”、“人蚁”或者“蚁人”、“人蜘蛛”或者“蜘蛛人”(特指高空保洁员),“人鼠”或者“鼠人”、“人蛙”或者“蛙人”、“人鸟”或者“鸟人”、“人羊”或者“羊人”、“人狗”或者“狗人”……这些半物半人的形象显然不应该是人的真正的和完整的形象,是人性的畸形、残缺和异化状态。

第三,上述意象是劳动文学家们本能地、下意识地或自觉地、有意识地攫取和创造出来的,与当代劳工阶级本身的发展阶段和发展水平大体上是相适应的,也反映了权力和资本对于劳动处于强势地位的客观社会状况,随著劳工阶级主体力量的成长壮大以及因此而引起的客观社会力量对比的变化,劳动文学的意象也将会发生很大的改变,到时候取而代之的是自然界和社会界中那些与人性健康发展状态相一致的意象,那些充满生机和活力的、优美的和崇高的、阴柔的和阳刚的事物,就会进入劳动文学,成为劳动者的象征和礼赞,就像哈姆莱特所歌颂的那样:“人啊,你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

七、劳动文学状况问卷调查结果及分析

前文从30余年来涌现出来的比较有名的打工文学作品出发,在体裁、主题、主要思想和感情、典型意象等几个方面,对当代中国的劳工文学做了一个初步的扫描、梳理、分析和研宄。但是应该说,得到发表并且获得社会承认的这部分打工文学作品,只是广义的打工文学大海里浮现出来的冰山一角,数亿打工者、农民工、新工人中,还有更多的人创作过自己的作品,但未能得到发表和社会承认,还有更多的人,虽然没有动笔写过,但本身也需要、喜欢和热爱文学,有相当的文学消费能力,有一定的文学鉴赏能力,正是这后两种人,才构成浮出水面的那一部分打工文学的广阔而坚实的基础,也构成打工文学进一步发展的强大而长久的动力。下面根据2013年的劳工文化调查提供的有关数据做一些分析。

1、当代新工人阶级具有较高的文学潜能和兴趣

您是晋喜欢文学创作

喜欢程度人数百分比(%)
非常喜欢9011.98
一般喜欢33244.21
无所谓18023.97
不喜欢14919.84
合计751100.00
从对751人的问卷调查可知,有高达11.98%的工人表示非常喜欢文学创作,高达44.21%的工人表示比较喜欢,两项相加之和为56.19%。

您进行文学创作的最主要的原因

创作原因人数百分比(%)
内心有情绪和想法,需要通过创作抒发或发泄16942. 78
心中有一个文学梦,希望成为作家6015.19
借此赚点稿费,改善生活174.30
随便写著玩玩13935.19
其他102.53
合计395 .100
关于文学创作的动机,42.78%是为了自我表达和自我表现,15.19%是为了圆一个文学梦,这都属于非常正确的行为动机,即使是回答赚稿费或写著玩也算是正常的。

您写作时最喜欢使用的体裁类型

体裁类型人数百分比(%)
小说9726.80
诗歌4813.26
散文18450.83
戏剧339.12
合计362100.00
超过半数的人选择是用散文体裁,26.8%的人选择小说体裁,13.26%的人选择诗歌体裁,不到10%的人选择剧本,这是切合工人生活和文化水平实际情况的,的确,从散文,到小说,到诗歌,再到戏剧,是一个从易到难的过程。

您的作品最经常写的内容是

写作内容人数百分比(%)
记叙自己的家庭生活和感情生活9930.28
记叙自己在工作中的所见所闻所感16751.07
跟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没有直接关系,写一些其他的事情6118.65
合计327100. 00
从写作内容和题材来看,30.28%侧重个人生活,51.07%侧重与自己密切相关的社会生活,都契合了文学表现自我、表现生活的本质特征。

您有没有向报纸、期刊、出版社投稿的经历

投稿经历人数百分比(%)
8925.94
没有25474.05
合计343100.00
在有过写作经历的人中,25.94%有过投稿经历,希望得到发表和社会认可的愿望比较强烈,但大多数并没有投过稿,写作只是自我抒发和自我排遣。

您的文学作品发表或出版刊物的级别

刊物级别人数百分比(%)
自己所在企业办的报纸和杂志4615.92
乡镇级报刊4114.19
区县级报刊103.46
市地级报刊103.46
省级报刊93.11
全国级报刊155.19
自己出版著作或自己在网上发表3010.38
从没有发表过12844.29
合计289100.00
在289名被调查的写作者中,54.67%的人从没有发表过t或只在自媒体上发表过作品,
有30.1%的人在企事业、乡镇和街道一级媒体上发表过作品,只有15.22%的人在较高级别(区县、市地、省、全国)的刊物上发表过作品。这可能因为工人的作品水平不够高,也可能是工人文学作品的发表遇到了困难。

形容一下自己的作品发表时的心情

发表作品时的心情人数百分比(%)
兴奋、快乐、自豪、幸福12950.39
无所谓,很平淡12046.88
其他72.73
合计256100.00
一半多一点的人对于自己的作品得到发表表示很兴奋,将近一半的人表示无所谓,表明他们搞文学创作主要不是为了发表或者因此而出名,而是为了创作、表达本身。

从上述调查可知,在751人中,有422人喜欢文学创作,其中又有161人在各种公共媒体和自媒体上发表过作品,这个比例是十分高的,放大到3.5亿新工人阶级,大概有将近2亿的文学爱好者,有将近7千万人发表过作品,无论扣除多少水分,这个队伍也是十分庞大的,是这些年打工文学、劳工文学取得丰硕成果的群众基础。

2、当代新工人阶级具有很强的文学消费需求

您是否喜欢阅读文学作品

喜欢程度 人数 百分比(%)

非常喜欢15323.65
一般喜欢34853.79
无所谓9714.99
不喜欢497.57
合计647100.00
喜欢阅读文学作品的工人高达被调查对象的77.42%,表明在新工人群体中,对文学的需求是巨大的。

您阅读文学作品(包括网络文学)的频率

阅读频率人数百分比(%)
每天都读一点11415.12
每周都读一点9813.00
经常,但不固定22129.31
偶尔,很少29238.73
从不293.85
合计754100.00
能够经常阅读文学作品的工人高达被调查对象的57.43%,他们是把“喜欢”这个主观态度进一步变成了阅读行动的人。

您阅读文学作品最主要的原因

阅读原因人数百分比(%)
放松、休闲33945.44
酷爱、喜欢456.03
了解世道人心12116.22
提高修养、陶冶性情20727.75
为自己创作做准备222.95
其他121.61
合计746100.00
45.44%的人阅读文学作品是为了“放松、休闲”,另有52.95%则是为了满足更高一点的精神需求,表明文学的娱乐功能和教育功能在新工人群体中得到了较好的体现。

您阅读文学的主要途径是

阅读途径人数百分比(%)
报纸9812.96
期刊8010.58
书籍28838.10
网络28838.10
其他20.26
合计756100.00
传统的书籍阅读和新兴的网络阅读各站38.1%,其次是通过报纸和期刊阅读文学作品,分别占 12.96% 和 10.58%。

您最喜欢阅读的文学作品类型

喜欢的文学类型人数百分比(%)
经典名著17524.20
历史故事18325.31
民间传奇12016.60
武侠小说或故事8511.76
侦探小说或故事638.71
现代爱情故事8211.34
其他152.07
合计723100.00
从阅读内容来看,工人最喜欢的文学作品类型分别为历史故事、经典名著、民间传奇、武侠小说、现代爱情故事和侦探小说。

有279人分别选出了自己熟悉或喜欢的第一名作家,其中鲁迅得票最高,之后依次为金庸、莫言、冰心、路遥。

有234人分别选出了自己熟悉或喜欢的第二名作家,其中鲁迅和老舍得票多高,之后依次为莫言、冰心、古龙。

有192人分别选出了自己熟悉和喜欢的第三位作家,鲁迅居首位,莫言、三毛次之,再次是老舍和冰心。

有154人选出了自己熟悉或喜欢的第四名作家,他们依次是鲁迅、老舍、张爱玲、韩寒、金庸、毛泽东、莫言、朱自清。

有133人选出了自己熟悉或喜欢的第五名作家,他们依次是鲁迅、冰心、朱自清、巴金、韩寒、张爱玲。在对上述前五名数据做一个统计,鲁迅总得票115,莫言49,冰心40,以后依次为老舍33、金庸26、朱自清12、路遥和张爱玲各11、三毛和韩寒各10、古龙8、巴金5、毛泽东5;现代作家有7位、当代作家有6位入选;外国作家没有入选的。

您最喜欢或熟悉的文学作品:四大名著仍然是工人的最爱,依次为《红楼梦》(总得票58)、《三国演义》(总得票56)、《西游记》(总得票40)、《水浒传》(总得票35);外国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简爱》入选;其他入选的有《平凡的世界》、《骆驼祥子》、《围城》、《文化苦旅》、《倾城之恋》。

您是否关注和喜欢专门描写工人或打工者生活的文学作品

喜欢程度人数百分比(%)
非常关注和喜欢12817.44
一般性关注和喜欢30241.14
不怎么关注,也谈不上喜欢28138.28
很关注,但是不喜欢223.00
其他10.14
合计734100.00
58.58%的被调查这是非常或比较关注和喜欢工人文学、打工文学的,但也有41.28%表示不关注,或者虽然关注但是不喜欢。

如果您关注和喜欢打工文学作品的原因是什么

喜欢的原因人数百分比(%)
与自己的生活相关,有亲近感18235.83
很真实,觉得作者是在替自己说话17133.66
想看看别的工人或打工者是怎么生活的14829.13
其他71.38
合计508100.00
69.49%的被调查者表示之所以关注和喜欢工人文学、打工文学,是因为这些作品贴近自己生活,甚至是替自己代言,29.13%是出于好奇,想了解其他工人的生活。

您关注但不喜欢打工文学作品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不喜欢的原因人数百分比(%)
写得太虚假了,胡编乱造,看了就来气26853.39
作者写作水平太低,没有美感18035.86
其他5410.75
合计502100.00
不喜欢工人文学、打工文学的原因,一是内容不真实(53.39%),二是没有可读性(35.86%)。

总结性评述:调查表明,劳工文学的群众基础还是非常广阔和雄厚的,一则表现在具有文学创作潜能和兴趣的工人很多,二则表现在具有文学消费需求的工人更多。分析我国工业化、市场化、城市化过程中劳动文学蓬勃兴起的原因,大体上有如下几个方面:

一是工业文明相比农业文明,要求劳动者具有较高的教育水平和文化水平,这就相应地提高了劳动者的文学潜能和文学需求。

二是工业市场经济社会同时也是一个消费社会,其中也包括了文化消费和文学消费,形成了一个大众文化消费市场和大众文学消费市场,刺激了劳动者的文学消费欲望,也刺激了劳动者的文学创作潜能。

三是工业市场经济社会或多或少地带来了政治和意识形态的多元化,即使在中国特定历史条件下,还不允许公开的、合法的多元化,但消极形态的多元化实际上己经存在了,不同政治和意识形态的暗流,本质上作为不同阶级的经济和社会利益要求的顽强表达,是不可避免和不可遏止的,这就为劳工阶级独立的文学创作和文学需求的发展准备了一定的政治思想条件。

四是互联网与自媒体的发展,为当代劳工阶级在文学和文化方面的发展,创造了以往历史上所有时代的劳动者不可能具有的得天独厚的条件,解决了文学创作和文学消费依赖于纸质媒体的瓶颈制约问题,使得经济上处于贫困状况的劳工阶级的文学创作和文学消费获得了低门槛、低成本的便利条件,文学不再成为“有闲阶级”垄断、独有、专享的高档奢侈物,每一个具有一定文学创作和文学欣赏能力的人都可以进入文学的“殿堂”,这就使劳动文学呈现出加速度发展的态势。

八、当代中国劳动文学的发展趋势

本章最后部分对劳动文学在中国的进一步发展做一点分析和预测。

1、当代中国劳动文学还有很大的不足和发展空间

就本课题研宄所掌握的资料来看,当代中国劳动文学虽然取得了一些令人瞩目的成就,但其实还处在初级阶段,还存在很大的缺憾和不足,因而也存在很大的上升和发展空间。

第一,就主题和内容而言,绝大部分作品还停留在对农民工尴尬、困窘、看不到出路的生存现实的描写上,前面所归纳的四大主题:(1)农民+工人、主人+流民、强势称号+弱势群体的分裂和撕扯;(2)资本剥削、工厂专制、政府管控、城市排斥,农民工陷入孤零零的原子化生存状态;(3)身体的悲剧:在工厂、流水线与宿舍、出租屋之间;(4)乡愁:回不去的农村、回不去的故乡一一都只表现了当代工人阶级生活的一个方面,哪怕还是占主导地位的方面,在工业化、市场化、城市化进程中必然会并且正在成长起来的另一方面,还基本没有进入前期劳动文学的视野范围之内,与上述四大主题相对应的另外四大主题,还没有引起劳动文学家门的重视,那就是:(1)农民工的工人化、市民化和公民化;(2)新工人正在努力建立新型的社会联系,工人开始了联合和团结的进程;(3)工人在精神与灵魂层面的探索和追求;(4)新型城乡关系的建立。这些主题如果说过去和现在还不能在劳动文学中占据主导地位的话,那么在不久的将来一定会上升到主导的地位。

第二,就主要的思想感情而言,绝大多数作品还停留在消极被动的、否定性的、控诉性的阶段,停留在孤独、迷茫、无助、疼痛、压抑、嚎叫、屈辱、怨恨和愤怒的阶段,还很少有人达到了基于工人作为历史主体和社会主体所产生的自豪、荣耀和乐观之上的理性反思和阶级认同阶段,也就是说,从主观意识层面,新工人阶级还没有形成自己的阶级意识,还没有从自在的阶级转变为自为的阶级。当然,揭示和描写苦难、牺牲、不公平、非正义,以及表达对这种状况的不满、怨恨和愤怒,这是工人阶级意识形成和工人解放的第一步,是完全必要的,但停留在这一步就不行了,而且对苦难的描述本身,也不能停留在现象的层面,应该引导人们思考产生这些苦难的原因,从而进一步寻找消除这些原因的道路。己有的劳工文学作品,很多只是简单地描写苦难,而未能提供足够富有深度的情节和场景,引导人们思考苦难的原因,甚至可能由于描写的深度不够,而误导人们把苦难的原因归结为某些个人的品行和素质等浅层次的原因,而放弃对人性和制度的深层追问。这样,看了太多悲苦的描写和诉说以后,人们找不到走出苦难的道路,从而陷入更加悲观乃至绝望的思想和情感状态。

第三,就主要意象的塑造和建构而言,绝大多数都是一些对消极被动、软弱无力的劳工的物化、譬喻和象征,在自然界和社会界中处于弱势状态的无机物、植物和动物意象,几乎没有为争取人权、公民权利、劳动权利而奋斗的工人战士和工人英雄人物,以及作为这些人物的拟人化符号和象征的,在自然界和社会界中处于强势地位的、坚强有力、生机勃勃的无机物、植物和动物意象,这与英国的宪章派文学、法国的巴黎公社文学和德国、俄国的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应该说,劳工文学意象的塑造的这种转换,与前述劳工文学主题和题材的转换以及劳工文学观念、理念、思想、感情的转换是互为因果、互为条件的,不得不说,正是在这一点上,遇到了来自劳工文学外部的强制性的硬约束,也就是遇到了政治和意识形态的瓶颈制约,劳工文学由原子化生存主题转向建构新型社会联系的主题,由自在自发、消极被动的个体意识转向自觉自为、积极主动的阶级意识,由矮化、畸形化和病态化的意象转向健美有力、崇高伟大的意象,对于现行的占统治地位的政治和意识形态而言,是不利的,因而是一定会极力阻挠和打压的。

2、劳工阶级的成长壮大和劳工运动的蓬勃发展,对劳动文学具有刚性的和必须得到满足的强烈需求

工人阶级、劳工阶级,是工业市场经济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两个基本阶级之一,而且在人数上相对于资产阶级和其他一切阶级占有绝对的优势,只是由于其人均掌握的经济资源最低、由于在其早期发展阶段自身未能建立必要而有效的社会、政治和文化联系,因而处于被统治和被剥削的地位。但这种情况并不是命中注定和固定不变的,一旦工人阶级掌握了较多经济资源,形成了密切的社会联系、政治联合和文化意识,这种情况是可以被改变的。

第一,劳工阶级的壮大和劳工运动的兴起内在地需要劳动文学达到新的发展阶段。事情正如恩格斯所说的:“社会上一旦有技术上的需要,则这种需要更能比10所大学把科学推向前进”;“经济上的需要曾经是,而且越来越是对自然界的认识不断进展的主要动力。”科学的发展是如此,文学的发展也是如此。在工业文明和资本主义社会,劳工阶级具有三种力量,第一种叫做结构的力量,也就是说劳动是经济生活中一种不可缺少的结构性要素,没有这种要素,其他一切生产要素就都是死的和无用的;第二种叫做结社的力量,就是工人通过团结和联合,把分散的、个体性的、无序的结构性力量转化为一种集中的、集体性的、有序的力量;第三种叫做文化的力量,这是结社活动和集体行动的主观条件,为结社活动和集体行动提供理念、纲领、目标、计划、策略、宣传、舆论、动员、技术等等精神资源,劳动文学就属于劳动文化力量的组成部分。处于弱势地位的工人阶级维权和争权,追求自由、平等、解放和幸福,那是一种内生的、基于人性和社会发展规律的需求,是必须要得到满足的,是任何力量也不可阻挡的,这种需求就强烈召唤和推动劳动文化的产生和发展。当代中国工人阶级的维权、争权和追求自由、平等、解放、幸福的斗争还刚刚开始,对劳动文化和劳动文学的需求是巨大的,必将使劳动文化和劳动文学达到一个新的、更高的阶段。

第二,劳工结社、劳工的团结和组织内在地需要劳动文学的转型升级。劳工运动是工业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必然会产生和发展起来的工人阶级争取权利的社会运动,劳工结社是劳工运动的第一步,劳工结社权或团结组织权在“劳工三权”中名列首位,目的是把分散无序的、像成千上万的马铃薯一样没有任何内在联系的个体工人,组织成为一个集体,一个阶级,然后才能去与资产阶级、其他阶级和政府展开集体博弈,这就需要大多数工人具有历史主体意识、社会主体意识、阶级意识和集体意识,由消极被动、听天由命的精神状态转变为积极主动、奋发有为、自主自治、自强自立的精神状态,这种转变既需要哲学、经济学、政治学、社会学、法学等等人文社会科学的理论上的引导和推动,其实,更需要为一般工人群众所喜闻乐见的文学艺术的启迪、感动和渲染。就目前我国劳动文学所达到的水平而言,是不能够胜任的,悲哀、无奈,喊痛、叫苦,屈辱、愤怒,或者只是一种消极被动的精神状态,或者只是一种与剥削者和压迫者抽象对立的状态,根本上还没有进入与对方的具体的、此消彼长的力量对比状态。劳动文学应该以生动形象的、动人心弦的描写和表现,让工人们感觉到团结和组织起来的绝对必要性,相信自己完全有能力团结和组织起来,相信这种团结和组织会成倍地増强工人的力量,从而从心底里激发起广大工人团结和组织起来的愿望和热情。

第三,劳工集体行动过程中内在地需要劳动文学的鼓舞和催化。团结和组织起来的工人,能够进行三类集体行动,第一类是与资方进行集体谈判,第二类是进行罢工、怠工等产业行动,第三类是通过集会、游行、示威向社会和政府集体表达诉求。从各国劳工运动经验来看,文学元素都在其中起了很重要的作用,包括鼓舞人心的标语口号、声明文告、演说、诗朗诵、歌曲中的歌词、戏剧中的剧本等等,这些现场的或正在进行时的劳动文学,能够起到凝聚和放大工人集体力量的作用,也能够感染对手和旁观者。随著我国劳工集体行动的逐渐増多,劳动文学就有义务满足这方面的需求,而这是目前阶段的劳动文学远远做不到的。

第四,在中国未来整个文学领域和文学市场上,劳动文学的总量和影响力都会成倍増长。仅从前面所作的问卷调查可知,劳动文学的供给潜力和市场需求都是很庞大的,考虑到以下几个因素,劳动文学市场规模将会大幅度扩张,至少能够与目前由权力和资本占主导地位的精英文学和商业化大众文学分庭抗礼:首先,从长远来看,随著经济的増长和社会保障体系的逐步完善,工人的文化教育水平和文化消费能力还将有大幅度的提高,能够加入文学创作队伍和文学消费者行列的工人将会越来越多,使劳动文学的基础更加宽广和深化;其次,劳工运动的蓬勃发展会把劳动文学推进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将会涌现出大批优秀的劳动文学作品;再次,政治民主化和意识形态多元化,会为劳动文学的发展提供宽松的环境,使许多被压抑的文学创造力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最后,网络和自媒体的更进一步的发展,为普通劳工从事文学创作、发表作品、传播、阅读等等,提供更为便捷的平台和技术支持,极大地缩小普通劳工与知识分子在文学生产和消费上的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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