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中国劳工通讯 写于 二零二四年

苹果代工厂上海昌硕工人罢工 抗议公司不正常解雇工人

2024年09月26日

Photo: Chim/ Shutter Stock

7月18日，著名苹果手机代工厂、雇佣员工过万人的（原）上海昌硕公司工人发起集体抗议，抗议公司变更工人的劳动合同，但未能依法发放经济补偿金（见中国劳工通讯的集体行动地图）。事情的导火索可以追溯到2月，当时昌硕将业务转移到新成立的弦硕公司，跳过了解约赔偿的手续，直接要求员工在4月前变更劳动合同到新公司。昌硕并承诺工人的工龄和待遇不会因转变合同而改变，转签还能获得一定的工资奖励。多番劝说后，大部分工人唯有接受安排。不过，也有上千名工人始终不同意。在工厂冷待未签字的工人后，这部分工人发起了抗议并与公司谈判，最终达成了以N+1倍经济补偿金为基础的离职协议。此时，曾转签弦硕的工人意识到他们丧失了原本的合法权益，数以万计的工人因此发起了集体抗议。弦硕公司事后紧急招聘小时工，以应付苹果生产旺季。但弦硕一直未处理这部分工人要求经济补偿金的诉求，工人的抗议蔓延至9月。

根据爱企查的信息，昌硕公司成立于2004年，坐落于上海市东新区康桥工业园，主要从事手机通信工具等高科子电子产品的制造，注册资本高达3亿美元，属于外商独资企业，母企是和硕联合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23年9月成立的弦硕公司，注册地址和昌硕一样，法定代表人也和昌硕一样都是张天宝，但注册资本仅有约28万美元。

和硕科技是台湾的电子制造公司，原为华硕的全资子公司。2010年，和硕从华硕独立出来，专注于代工业务，而华硕则专注于笔记本品牌。和硕集团在上海设立弦硕后，于2024年2月至4月间，部署转移苹果手机的生产业务，工人和设备均转移至弦硕，转移工作在4月1日之前完成。

弦硕科技由世硕电子（昆山）有限公司全资控股，世硕注册于2014年，注册资金5亿美元。2023年12月立臻精密宣布以21.08亿美元收购世硕62.5%股权，而和硕集团持股则降到37.5%。自2024年7月1日起，立臻精密制造（昆山）成为世硕的大股东，也即弦硕工人的命运实际上被转移到立臻精密公司手中。

图：  一名工人展示和硕科技的经营理念是“快乐工作、幸福生活”

公司于今年4月完成员工转移 未涉及工龄转移或经济赔偿 仅对员工提供工资奖励

早在今年3月，原昌硕工人就被公司告知，如果不在4月8日之前转调签弦硕，工人既不可能得到赔偿，收入也将直线下降。很多人回忆当初不想签，但被威胁恐吓骚扰电话。不少工人提及，管理层和人力资源部门人员也曾声称自己已经签字转公司、大家都拿不到赔偿。

一名负责昌硕内部招聘的工人曾经在2024年3月29日的帖子中直言，

“无论在职几年都要签订离职、再重新弦硕的合同，厂长带头，多少无奈。不签（合同就）五天八小时，没有年终绩效，赔偿是不可能的了。”

当时，昌硕对员工强调，昌硕转弦硕只是“关联企业转调”，走的是转调流程。工人原本的岗位、福利等一切待遇在弦硕都不会变化，弦硕还答应会给予同意转岗的工人以一定的工资奖励。

至于工人很关心的工龄问题，公司解说，工人的工龄会被承认，也会被新公司承接——但，公司明确表示，工人的工龄不会体现在新的劳动合同里，而是会透过第三方协议来约束。

根据中国的劳动法律，若工厂选择关闭，这属于劳动合同中涉及“工人工作地点和内容、休假的劳动合同条款调整”。若公司根据《劳动合同法》第三十五条，用人单位与劳动者协商一致，可以变更劳动合同约定的内容。但变更劳动合同，应当采用书面形式。

根据《劳动合同法》第三十八条的规定，若厂房车间无法继续生产，则用人单位理应不能再按照劳动合同约定提供劳动条件，工人可以提出解除劳动合同，并得到经济补偿金。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合同法》第46、47条，用人单位依法与劳动者解除劳动合同的（如用人单位与员工协商一致解除；经济性裁员；劳动合同期满终止等情形），需向劳动者支付经济补偿金。而算法是，按劳动者在该单位工作的年限，每满一年支付一个月工资的标准向劳动者支付，即“经济补偿金=月工资x补偿年限”。

昌硕公司说服员工转签弦硕，声称是关联公司转调而不需赔偿的做法，其实与中国多项劳动法的规定不符。如果昌硕结业、或是无法提供给工人劳动合同当中约定的工作内容，昌硕应与工人解除劳动合同并给予经济补偿金。之后工人再转签弦硕，工龄从头计算。如昌硕声称自己并未结业，便应该给员工继续提供约定好的工作条件。

工人曾在回复中贴出一份署名昌硕公司工会的盖章文件。从这份日期为3月12日的文件当中可见，当时昌硕工会曾提出，公司转移业务及工人至弦硕，是事实上的劳动合同解除。工会建议，昌硕公司应先跟员工正式解除劳动合同，包括要买断工龄、提供相应经济补偿金，之后再将员工转移到弦硕。而如果公司做不到以上，那就应该继续履行工人跟昌硕签订的劳动合同，不能擅自侵犯昌硕工人的权益。

图：昌硕工会于2024年3月对公司提出要保护工人权益的建议。图源自抖音评论区。

很可惜，工会这个合情合理合法的建议并没有被昌硕公司采纳。

不少工人都记得，公司当时对于不想转签弦硕的员工态度强势。当时昌硕公司强硬表示，公司一视同仁，绝不会给予员工终结劳动合同的经济补偿金；同时一再指，对于不签字转到弦硕的工人，公司将给予他们惩罚，包括没有加班、调整岗位、后续没有发展机会等等。

对于还想继续工作挣钱养家的普通工人而言，这些说法太有威胁性。在公司的压力之下，大部分原昌硕工人同意签字离开昌硕、改为入职弦硕。

对于这部分人，弦硕的奖励措施是发奖金。公司提出了“携手共进奖”，根据入职时间和工龄发放0.5～1个月的工资不等（最少200元），并表示会在未来给工人涨薪和涨等级。

在这份关于奖金的公司公告里可以看到，公司甚至给这次转签弦硕设置了一个截止日：在4月8日18时之后，转签弦硕的通道将关闭，除非特殊情况，公司届时将不再接受员工转调，即便转调者也不再发放奖金。

图：转签弦硕的工人可以获得的奖金；来源工人抖音。

拒不签字终获赔偿：原昌硕老工人的抗争

然而，也有部分昌硕工人坚持不签字离职、始终保留了在昌硕的劳动合同。他们的命运被公司随机安排。

“政策已经下来了，昨天直属领导通知，没有签弦硕的开始5天8小时。唉。从开始到现在，所有的人都在问你要不要签弦硕，为什么不签。到现在都没有人说过，我们到底为什么要签这个弦硕，昌硕到底怎么了。”

——一名没签字的工人在2024年4月9日发出疑问。

至少从6月开始，这些不服从的昌硕工人可以继续他们的劳动合同，但就被陆续整合到一个地方工作。一名自称工作十几年的昌硕工人曾经在百度贴吧留下了“昌硕日记20240601”，记录自己被整合部门，“新部门里面都是不配合转签新公司的人！”

一名女性博主“果冻姐姐”自称在昌硕工作十多年，职位已是高级工程师，她在抖音视频平台发布多个抗议视频和公司公告（包括昌硕公司对此次转签弦硕的官方解释等）。因坚持不肯签字转弦硕，今年7月，她正式被昌硕公司调岗。

公司把他们这些人统一调到一层楼，收走他们的工作工具、关闭他们的工作权限，还声称这只是正常调岗，并不属于“变更劳动合同”。

“果冻姐姐”其实已经从3月开始坚持多月不签字，但7月时她也感到很难再坚持。

公司发出一纸《调岗通知书》，文中写道，员工工作地点没变，工作内容、工作时间及薪资待遇等都保持不变，因此不算变更劳动合同。她却解说，“工作地点上海是没变，但收了电脑，关了邮箱，要移到了个没人办公的空间里去，降薪不代表只有降基本工资叫降薪呀，把你所有奖金，绩效扣除，不是变向的逼迫员工离职吗。而且这还只是开始……” 

当工人感到不公平之际，这部分坚持保留昌硕合同的工人发起了集体抗议。

随即，昌硕公司管理层出面与昌硕工人谈判，特别是黄总曾多次与工人集体对话。这些工人的主要诉求是，公司调岗应保证工人的工作条件一切不变，要不然公司想工人离职，就应依法解除劳动合同并给予经济赔偿金。

到了7月17日，昌硕公司终于与这部分工人妥协。这些没有签协议转调到弦硕的员工，开始与昌硕签署协商解除劳动合同协议，昌硕给予了至少(N+1)*月薪的经济补偿金，并列明保密条款。有个别工人可能因资历较低而拿到较少的赔偿金，也有年资甚久的工人隔日找公司要求（2N）*月薪的补偿金，但未知最后是否成功。

photo: Gorodenkoff/ Shutter Stock

整合资料我们发现，部分昌硕员工能够从4月坚持到7月，哪怕被调岗、没有加班费、奖金津贴被扣，最后整体工资降低也不签字妥协，并不仅仅只是因为他们意志足够坚强，也是受惠于昌硕较好的职业等级体系，令部分工人在工龄较长和职业等级较高时，可以有不错的底薪支撑度日。

昌硕上海工厂里有一套分明的职业等级制度，工人可以升职等，这与工资待遇挂钩。工人称，员工至少被分为10等，1-2等在车间是低等的作业员和技术员，3职等开始叫Staff，底薪不再以最低工资打底。有网友说，五级以上便没有加班费，是责任制。而对普通工人而言，升级到5职等似乎并不是难于登天的事。有一名25岁女性博主乐乐自称，她在昌硕工作了四年多，便升到了五职等，工资津贴合计月收入达上万元，她还透露自己有房屋补贴，在外租房后还能剩下不少补贴。

图：工人陈述的昌硕职等设置，来源工人抖音。

因此，有网友指，类似乐乐、果冻姐姐这样的五等、六等以上职位，底薪就有七八千，即便扣掉社保及住宿费约2000元，即便没有了其他奖金津贴，他们仍然可以到手工资约六千块（注：CLB认为，到手工资这里，尽管网友的计算可能存在略有夸张的状况，但这些工人最后的月收入应该也高过三千元，起码约有四千至五千元。这跟一个普通的工人每天工作12小时每周工作6天下来收入相约）。所以，即便公司削减了所有的福利待遇，他们仍然可以撑住一段时间。

不过，当他们选择了坚持与原昌硕的合同、坚持不到弦硕去打工，他们也心知肚明，当自己真能拿到公司赔偿后，只有走人一条路。最终，他们和昌硕解除了劳动合同，而公司不会再考虑叫他们重新入职弦硕。而据果冻姐姐透露，公司是让他们在7月31日之前签署协议，但把最终解除劳动合同的日子定在了9月30日，而赔偿金的发放则要等到10月20日。这笔钱的发放是否仍然存有变数，且待观察。

在果冻姐姐7月下旬签了离职不久，她就在网上公开，8月份开始她可以领到失业救助金，每月2255元，第一次只能领3个月。她还说，在申领失业金时才发现，公司之前只交了三种社保（通常是养老、医疗、工伤）而不是五险（再加上生育保险和失业保险）。而在7月签订离职合同当时，她已是一名怀孕26周以上的孕妇。

签了合同要求撤销：新弦硕工人持续的抗议

图：弦硕工人们7-8月期间遍寻劳动部门和劳动仲裁部门，要求昌硕公司支付经济赔偿，但至今未果。

“我们辛苦为工厂深耕数十载，最后沦落为被欺骗的下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各种相关部门都站在企业那边，跟我们玩文字游戏，可曾想过我们普通人的感受。我们该怎么办？”

——2024年7月28日，一名弦硕工人在“再见十年青春、上海昌硕科技”贴下这样留言。

正是7月份这些坚持抗争的昌硕老工人最终拿到赔偿的成果，令早在4月之前签字转弦硕的工人意识到自己上当了。

这些签字的工人以万计，他们早于4月之前已签字自愿离职，这使得他们丧失了依据工龄获得经济赔偿金的可能。在弦硕他们能够拿到的只是小小一笔入职奖金，而他们损失的却是跟7月离职工人一般、依照《劳动合同法》规定应有的经济补偿金——也就是原工会建议的工龄买断方案。

他们醒悟，昌硕公司当时宣称的不会赔偿等声明，事实上是违反了劳动法规定。

工人小艳是其中一个觉醒者，她在7月19日发视频分享已签订合同工人的集体抗议，说他们“（正在）讨要赔偿金中，没签合同的都赔了，就剩我们签过合同的。”

另外一个早前拒签、终获赔偿的原昌硕工人在她的帖子下面回复指出，

签合同没事，主要的还有一份三方协议也签了，内容有一条“……甲方无须向员工方支付赔偿金”，如果签的时候看到有这一句话，可以拒签协议！

可惜现在转到弦硕工作的工人们，在2024年初那份合约里，已经落款签字，放弃追究赔偿。

不过也有一个谜题未解，当时昌硕公司宣称，弦硕也会承认工人的工龄，但这不会体现在工人和弦硕签订的劳动合同里，而是通过一份三方协议约束——这份三方协议，既然规定了“甲方无须支付赔偿金”，那么，工人在昌硕的工龄还有何用呢？

现在想来，工人们回忆起当时为何会轻易签约，有一部分原因是被经理、HR等人骗了，因为她们自己拿着干了十多年的工号，斩钉截铁说大家都没有赔偿，“人资一开始都骗人说，没有补偿金，恶意欺骗害了多少人签了弦硕合同！”

此外，签合同的工人也通常是更愿意保住现有工作和月收入的，他们不太倾向于拿到离职补偿金之后就走人领取失业保险金。在保全工作和争取赔偿之间，他们可能希望优先保全工作。

但无论如何，这不妨碍他们在今年4月之前原本也可以透过离职昌硕而领取经济补偿金的合法权益。特别是，在看到7月份公司对昌硕老工人终于妥协并赔偿之后，他们对公司实行区别对待的愤怒更深。

这些当前在弦硕工作的工人于是发起了一波声势更大的抗议，抗议公司当时的非法操作（劝工人签署了明明是损害工人自身利益的合约）。他们的诉求是公司也应该买断他们的工龄。

从7月到8月底，昌硕公司这次面对的抗议规模更大，但公司坚持得更久一些。或许也是因为公司现在已有底气——弦硕员工早已签字画押放弃赔偿，公司可谓在法律方面没有太多应承担的责任。

工人开始怀疑，弦硕公司之所以成立，可能就是昌硕为了逃避数万人的大额赔偿而设置。通过这一番操作，把工人从昌硕调入弦硕，公司省去了巨额赔偿金。而在世硕甚至立臻接管弦硕之后，后续公司对原昌硕员工应承担的责任更小。

面对更大规模的工人抗议，这一次，昌硕公司多次请来了包括工会、律师、仲裁、劳动部门等相关部门的专业人士进驻工厂答疑。7月21日，果冻姐姐说公司请来了“工会、律师和政府人员”，告知工人如有“欺骗性的合同可以现场申诉”；7月29日，公司又给员工安排了连续3天的“市区两级联合政策咨询服务”。但工人说，这些咨询“只是告诉你签了合同，不要垂死挣扎。”

图：公司在七月底邀请各部门进驻，为员工提供三天咨询

2024年7月26日开始，部分员工也开始到上海市劳动争议仲裁委员会求助。工人当然也寻找了劳动部门求助。最初，据说8月19日会给答复，到8月30日，市区联合接待组反映，仍然需要再多两个星期。很多工人期盼着，这些政府部门、司法部门能够看到他们的委屈、看到他们被公司欺骗而让渡了自己的合法权益。他们希望有关部门主持公道。

但截止9月本文发布之际，仍然未有原昌硕现弦硕工人再明确透露，昌硕公司是否有跟工人达成最新的赔偿计划。

不少非昌硕的工人经常到昌硕工人的抖音帖子下面留言询问这一拨工人追讨赔偿金的进展。有人曾经提过，好像能给（N+1）×工龄赔偿，也有人说只能给0.5N×工龄的赔偿，但在8月27日有自称在昌硕工作超过5年的工人留言，这些赔偿的计算都仅仅是工人自己的白日梦。他直接说：

“谈了几次，人家（政府部门）按合同法律办，连接待的机会都没给，拒绝调解。都是自己提议的要价，（怎可说）还谈好了”。

photo: LuYag/ Shutter Stock

弦硕靠招聘临时工赶工 和硕立臻等大公司理应依法赔偿工人工龄

在昌硕员工已离职、弦硕员工正在争取工龄补偿之际，作为代工厂的弦硕公司，又在苹果手机生产旺季拼命招聘新工人，以应付苹果公司9月份发布新手机带来的新一波生产需求。

弦硕的招聘以小时工居多。有中介帖子在8月份为弦硕招聘时宣称，“直聘30元一小时，月薪7500以上，包吃包住，每周10号发工资，报销路费，入职35天返费奖金3000元。”

不过据工人透露，事实上一进厂就听说很多人是拿不到返费的。正式工则说弦硕（原昌硕）底薪只有2960元，一个月只能挣四千元左右。

作为苹果的供应商，昌硕本次在解除工人劳动合同、调配业务及工人到弦硕公司时，种种做法使得现在弦硕的工人们丧失了依据工龄获得经济赔偿金的可能。原本昌硕工会早在3月就整理并提出了符合工人利益的建议，唯公司未有采纳，单方面的做法引起工人不满，以至抗议。

从和硕集团提出企业的经营理念是“快乐工作、幸福生活”，到昌硕给工人的多重职级设置等方面，可以看到和硕是有努力实现“使员工皆能享受工作的乐趣与价值”。而在立臻投资21亿美元到世硕之后，和硕应该有足够的钱来合法安置这些被改签劳动合同的原昌硕工人。

针对此次从3月蔓延到9月的争议与工人抗议，中国劳工通讯建议，昌硕公司应更公开透明告知工人解约详情，并依据劳动法依法给予工人经济补偿金，不让工人认为自己是受骗解约。苹果公司也应监督其供应链，必要时应展开尽责调查，督促昌硕、弦硕、和硕、和立臻公司，保护供应链上工人的合法权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