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来源: 离精神分裂症不远 于 2001-10-4 20:09:00:
如果我们说形形色色的极端民族主义都是相同的,甚至其精神气氛也是相
同的,这种说法也许有点过于简单化,但各种形态的极端民族主义确实有
某种规律可寻,下面就是极端民族主义思想的若干基本特征:
走火入魔(OBSESSION)。除了自己这边的优越性之外,极端民族主义者
没有考虑、谈论或论述任何别的东西的兴致。要让一个极端民族主义掩饰
自己的这种忠贞不渝,简直就不可能的事。对他所在群体的哪怕是最
小的不敬,或者是对对立组织的哪怕是再含蓄的赞扬,都会令他极不
舒服,只有作出最强烈的反击,才能平息他的愤怒。如果他效忠的是
现实存在的国家,比如爱尔兰或印度,那么,他一般会宣称,他的国
家的优越性不仅表现在军事实力和政治美德上,也会表现在艺术、文
学、体育、语言结构、居民的体质优美、甚至气候、景色、美食等方
方面面。他会对正确地展示国旗、对不同国家在报纸上的相关新闻的
标题字的大小和先后次序非常在意。在极端民族主义思想中,正名术(
Nomenclature)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赢得了独立或取得民族革命胜
利的国家通常会改变国名,那些人们投注了强烈感情的国家或其它群
体,通常都有好几个称呼,而每个称呼都有不同的含义。西班牙内战
的双方都有八、九个称呼,以表达不同程度的爱憎感情。有些称呼(
比如称弗朗哥的支持者为“爱国者”,称支持政府的人士为“保王派
”)都是大成问题的,而这些称呼中没有一个是对立的双方会同时使
用的。
不稳定性(INSTABILITY)极端民族主义者感情强烈,并不能妨碍他们的
忠诚对象发生转移。首先,像我前面已经指出的,极端民族主义者经常会
效忠于某个外国。有一个常见的现象,不少伟大的民族领袖或是民族
主义运动的创始人,其实并不属于他们为之奋斗的国家。有时,他们
是彻头彻尾的外国人,更多的时候,他们来自其民族性大成疑问的偏
远地区。比如斯大林、希特勒、拿破伦、德·瓦勒拉(de Valera,
1959-1973,爱尔兰独立运动领导人,后任爱尔兰总理。--译者注)
、迪斯累利、普恩加来(Poincare,1860-1934,一战前后的法国总
理、总统,强调民族团结、坚持进行战争。--译者注)和比弗布鲁克
(Beaverbrook,1879-1964两次世界大战均为英国内阁成员,是保守
党决策人之一。--译者注)。泛日耳曼运动在一定程度上是一位英国
人张伯伦(Houston Chamberlain)的创造。过去五十或一百年间,
转换门庭的极端民族主义是文人中的常见的现象。赫恩(Lafcadio
Hearne,1850-1904,美国作家,后归化日本,改名小泉八云--译者
注)皈依了日本,卡莱尔和他同时代很多人转而喜欢德国,我们时代
的时髦则是效忠俄国。但有趣的是,还可能出现始信终弃的事。崇奉
了多年的国家或群体,有可能突然在他们眼里变得面目可憎,并且马
上就有了新的忠爱对象。在威尔斯(H.G. Wells)《历史大纲》(
Outline of History)第一版及他在这一时期的其他著作中,我们可
以看到,他以今人歌颂俄国的奔放热情来赞美美国,然而,几年之后
,这种不加批判的赞美,变成了敌视。我们经常可以看到,固执的共
产党员,在几周、甚至几天内就,变成了同样固执的托洛茨基分子。
在欧洲大陆,法西斯运动主要是从共产党人中招募成员,未来几年中
,可能又会出现相反的过程。唯一保持不变的是极端民族主义者的思想状
态:他的情感对象是可以改变的,也是可以想象的。
然而,对于知识分子来说,这种热爱对象的转换,具有重要的功能,
上面在讨论切斯特顿的时候略有提及。相比于效忠于自己的祖国,或
是别的他真正了解的群体,把感情投注到其它群体身上,能使他的民
族主义更强烈--更粗俗、更愚蠢、更恶劣、更不诚实。假使我们看到
,那些关于斯大林和红军的最肉麻和自吹自擂的废话,是出自相当聪
明而敏感的人之手,我们就会明白,只有在他对实际发生的事相隔膜
时,才有可能写出那种东西。在像我们这样的社会中,被形容为知识
分子的人,通常对他自己的国家没有深切的感情。公共舆论--也就是
说,他作为知识分子所关注到的那部分公共舆论--不允许他热爱自己
的祖国。他周围的绝大多数人都是一肚子的怀疑,都有点愤愤不平,
出于模仿或者仅仅是由于怯懦,他也可以采取同样的态度:在这种情
况下,他对近在眼前的那种民族主义看不上眼,又不愿意靠拢真正的
国际主义世界观。他仍然感到需要一个祖国,于是,很自然地转向外
国寻找。一旦找到,他就一头扎进去,投入自己全副激情,他相信,
由此他就解放了自己。上帝、国王、帝国、联合王国国旗--所有这些
已被推翻的偶像,以不同的形态又再现了,而正是由于人们没有认清
其真相,所以,它们才能成为人们好心崇拜的对象。转换门庭的民族
主义就相当于利用替罪羊,是不用改变自己的行为而又能实现救赎的
捷径。
不顾现实(INDIFFERENCE TO REALITY). 所有的极端民族主义者都不能
看到同样一组事实之间的共同点。英国的托利党人会在欧洲捍卫自决
权,而在印度,却反对当地人的自决权,并且一点也不会觉得有什么
矛盾之处。行为是善是恶,不在于行为本身,而在于是谁做的,所有
的暴行--拷打折磨、使用人质、强制劳动、大规模放逐、不经审判就
监禁、伪造、暗杀、轰炸平民--假如是我们的人干的,那就另当别论
了。《自由新闻年鉴》发表了被德国人绞死的俄国人的照片,以揭露
骇人听闻的暴行,而一、两年后,它发表了被俄国人绞死的德国人的
照片,用的却是热烈的赞美口气。面对历史事件,也同样如此。历史
是根据极端民族主义的观点写就的,中世纪宗教裁判所,英国星座法庭(
the Star Chamber)的酷刑,英国利用海盗(比如Francis Drake爵
士就曾奉命将活着的西班牙俘虏沉入海底),恐怖统治(the Reign
of Terror,法国大革命时期从1793年10月到1794年7月实行的雅各宾
专政--译者注),印度兵变英雄疯狂扫射数百名同胞,或者克伦威尔
的士兵用剃刀乱砍爱尔兰妇女的脸,所有这些暴行,如果是在实现“
正义”的事业中干的,就是道德上中立的,甚至是有益的事了。如果
我们回顾本世纪过去二十多年的历史,我们就会发现,几乎每一年,
总有报道说,在世界的某个地方,发生了残暴行径,然而,面对这些
--发生在西班牙、俄国、中国、匈牙利、墨西哥、阿姆利则、士麦那
--暴行,没有一件是英国知识分子作为一个整体一致相信或者一致予
以谴责的。这些行径是否应予以谴责,甚至这些事是否真的发生了,
都取决于自己的政治倾向。
极端民族主义者不仅不认为人会犯暴行,他还有一种很出色的能力,可以
假装听而不闻。六年多前,那些崇拜希特勒的英国人就假装不知道有
Dachau和布痕瓦尔德集中营这样的事。而些高声斥责德国集中营的人
士之所以嗓门那么高,只是由于他们根本不知道,或者只是听到一点
,在苏联也存在集中营。像导致数百万人死亡的1933年乌克兰大饥荒
这样的大事,那些英国的亲俄分子基本上是视而不见。很多英国人对
这次战争中德国和波兰犹太人遭受种族灭绝的事所知甚少。他们自己
的反犹主义倾向导致他们对这种骇人听闻的罪行不闻不问。在民族主
义思想中,有些事实可以同时是真实的,不真实的,既是已知的,也
是未知的。如果一个已众所周知的事实令他难以忍受,他就习惯性将
其抛到脑后,不让其进入自己的逻辑思考过程,而另一方面,如果是
他喜欢的事,那么,即使是从来无人认可、甚至是他本人都知道并无
其事,他也会煞有介事地大谈特谈。
每个极端民族主义者挡不住一种信念的魅惑:历史是可以改写的。他经常
沉浸在幻想的世界中,在这个世界中,一切都按他觉得应该的那样发
生--比如说,西班牙无敌舰队实际上获胜了,或者俄国革命在1918年
被打垮了--而只要可能,他就会把这个幻想世界的片段塞进历史书中
。我们时代的很多宣传作品就是赤裸裸编造的谎言。有的材料被查禁
,日期被修改了,引言跟上下文割裂,并被篡改,从而改变了其原来
的含义。那些被认为不应该发生的事件就不准提及,甚至被坚决否认
。1927年,蒋介石屠杀了几百名共产党员,然而,十年后,他却成为
左派心目中的英雄。世界政治的重新组合把他排进反法西斯阵营,于
是人们就觉得,共产党员被屠杀就“算不了什么”,或许根本就没有
那回事。当然,宣传的主要目的是要影响当下的舆论,然而,那些篡
改历史的人可能真的有点相信他们确实是在恢复历史真相。看看那些
为了说明托洛茨基并没有在俄国内战中发挥多大作用而精心编造的谎
言,那么,人们很难认为,编造谎言的人完全是在撒谎。更有可能他
们觉得,他们自己的叙述才是上帝眼中发生的事实的真相,因而相应
地重新组合历史记载就是完全正当的。
极端民族主义者对客观事实漠不关心,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由于世界各地之
间的封锁,这使人们越来越大难以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人们确实经
常对最残暴的事件难以置信。比如,人们不可能在几百万、甚至几千
万人这样大的数字中清点这次战争所造成的死亡人数。关于灾难的报
道层出不穷--战争、大屠杀、饥荒、革命等等--让普通人有一种不真
实的感觉。人们没有办法验证这些事实,人们甚至不能确信这些事是
否真的发生过,他们从不同的消息来源那里得到的是完全不同的解释
。关于1944年华沙起义的种种说法,到底哪个正确,哪个错误?德国
人在波兰建造煤气室,到底有无其事?孟加拉大饥荒,到底该归罪于
谁?也许真相最终是可以发现的,但是每家报纸对于事实的的记述都
不诚实,我们可以设想,普通读者要么是相信谎言,要么是无所适从
。对于到底发生了什么弄不清楚,这种普遍的不确定性当然使人们只
好依赖那些愚蠢的信念。由于没有什么东西能被充分证明或否定,于
是,最不可能出错的事实也能被厚颜无耻地否认掉。而且,尽管极端民族
主义者日思夜想的是实力、胜败、复仇,但他们经常对现实世界中发
生的事不感兴趣。他唯一想要的是自己人正在比别人变好的感觉,而
做到这一点,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对对手视而不见,这比起研究那些事
实是否支持他的想法要容易得多。所有的极端民族主义争论都是学校辩论
赛的水平,这种辩论不可能得出任何结论,因为各方都无一例外地坚
信自己会获胜。有的极端民族主义者已经离精神分裂症不远了,他们非常
幸福地生活在权力和征服的梦想世界中,而根本无视现实世界的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