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在阿富汗胜利了吗？

作者: －晨枫－ 　　　　　　　　　　

美国在阿富汗的军事行动的目的有三：一、为９·１１复仇，具体地来说，就 是将本·拉登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二、消灭Ａｌ　Ｑｕｅｄａ和塔里班在 阿富汗的势力，使阿富汗不再成为恐怖势力的基地；三、在中亚建立一个立足之地 ，以钳制中国西部、俄罗斯的乌拉尔以东地区和伊朗。美国发动军事行动三个月以 来，反塔里班的北方联盟席卷阿富汗，塔里班“正规部队”作鸟兽散，西方维和部 队进驻阿富汗，奥马尔和本·拉登不知去向，战争基本结束了，但是美国胜利了吗 ？美国并没有庆祝，其他国家也没有庆祝，看来高谈胜利还言之过早。

　　在美国发动军事行动之前，美国的民意调查就指出，７０％以上的人以将本· 拉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为胜利的标准。如今除了在送到卡塔尔电视台的录像 带和托拉·博拉山区的无线电通话里偶尔露面外，本·拉登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本·拉登今在何处，连上知天文地理、下知鸡毛蒜皮的ＣＩＡ也不敢肯定，此案 何时能了遥遥无期。在阿富汗之前，美国曾在索马里卷入过类似的搜捕艾迪德的行 动，但即使在大名鼎鼎的三角洲突击队和别动队（也译游骑兵）特遣部队损兵折将 、杀羽而归之后，艾迪德依然逍遥法外，新近上演的电影《黑鹰坠落》讲的就是这 件事。在本·拉登最终“活见人，死见尸”之前，谁也说不准美国是否报得了这一 箭之仇。即使本·拉登最终伏法，他也很有可能变成一个切·格瓦拉式的民间英雄 人物，弄出一些虔诚的或心血来潮的效法者，那时美国离胜利可就更远了。

　　塔里班的“正规部队”被击溃并不奇怪，但其速度之快和不战而溃还是有点出 乎意料。塔里班在军事上本来就是乌合之众，即使在塔里班初出茅庐、席卷阿富汗 时，塔里班的力量源泉也不在武装力量，而在于当时的人心。时过境迁，塔里班以 伊斯兰教义为名倒行逆施，弄得天怒人怨、孤家寡人，今日之溃散也就不奇怪了。 然而，打进并占领阿富汗并非难事，清除武装反对势力就难了。当年常驻阿富汗的 苏军第４０集团军常年保持１０万以上的兵力，但圣战者越打越多，最后苏军只好 一走了事。如今溃散的塔里班恐怕没有当年中美巴那样的援助，但荒山野岭里要把 他们挖出来，只有千把来人的美军和西方维和部队没有阿富汗当地武装的帮助怕是 不行。如今在阿富汗大权在握的北盟并非美国的天然盟友，他们的目标本就是从塔 里班手里重新夺取政权。塔里班之可恨不在于其反美，而在于其夺权，因此美国和 北盟各怀鬼胎也就不奇怪了。美国曾要求北盟不要进入喀布尔和坎大哈，北盟置之 不理。喀布尔等主要城市一到手，北盟就要求美国停止轰炸，北盟对西方维和部队 进驻也不感冒。当然，美国有自己的打算，军事行动和部队进驻仍在紧锣密鼓地进 行。由美国钦点、代表亲西方的前国王的新总理欢迎西方军事存在，这不能不说明 什么。更具实力的国防部、内务部还是在拿枪的北盟手里，联合政府是虚，枪杆子 里面出政权在阿富汗才是实的。当年阿富汗总理希克马蒂亚尔和总统拉巴尼还在喀 布尔城内外用大炮坦克对轰呢。如果塔里班是由宗教狂热聚集起来的乌合之众，那 北盟就是由权利欲望聚集起来的乌合之众。在阿富汗过渡政府中，前国王的势力没 有自己的实力后盾，全靠西方维和部队撑腰，而西方维和部队在阿富汗的长远前景 并不乐观。普希图部族长老有自己的民兵武装，但他们和塔里班的关系暧昧，实力 和纪律也差，已有一部被美军解除武装。北盟最有实力，但实非善类。它在政治、 组织、纪律上相当松懈，早年的执政劣迹有口皆斥，现在又有旧病复发的倾向，北 盟军阀之间的内战的苗头也若隐若现。长远来看，不能排除科索沃解放军在阿富汗 重演的可能。况且反美恐怖主义对阿富汗自身没有直接伤害，只是向西方伸手要钱 的理由，不剿没钱；真要剿灭了，钱怕也不再来了。美国希望在阿富汗建立西方式 民主，和西方式文人治军、文人治警，这意味着要北盟交枪，结局难以预料。

　　美国“重建”阿富汗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确保阿富汗不再成为反美恐怖势力 的基地，而阿富汗人民的利益反倒是次要的。美国对阿富汗战事进程和过渡政府的 操纵，无不反映了美国以维护美国利益为先，阿富汗人民和利益集团的利益只是顺 便考虑的事。Ａｌ　Ｑｕｅｄａ作为跨伊斯兰国家的反美恐怖组织自有其道理，其 道理就在于美国事事以一己私利为先，玩弄公理、正义和信誉于鼓掌之间，置别人 的感情与尊严于不顾，在以－阿和伊斯兰事务中尤甚，引起了伊斯兰世界的公愤， 以至于今天不少伊斯兰民众对于本·拉登是否是９．１１的罪魁祸首并不在乎，甚 至认为９．１１自有其正当的一面。其实，美国早年还算是“天真慷慨”的帝国主 义，至少还常常将“自由世界”的共同利益挂在嘴边，对公理、正义、尊重和信誉 也有所顾忌。然而，随着美国地位日升，美国利益取代了自由世界的共同利益，“ 马歇尔计划”之类的义举也一去不复返了，公理、正义、尊重和信誉自然也就成了 不必要的负担。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今日世界上鲜有不反美的伊斯兰国家。即使 在欧亚，美国的声望也是江河日下，至少是道德公信不再。另外，对于恐怖主义的 定义各国也有大有分歧。一般认为，滥杀无辜、损毁平民目标无疑是恐怖行为，和 平时期对军事目标的袭击也可算入恐怖行为，但战争时期就是“正常”的敌对行动 。对美国来说，无论针对军事或平民、国内或国外目标，一切反美武装行动都是恐 怖主义，因为那是“和平时期”；但美军或ＣＩＡ对外国军事和平民目标的任何袭 击则是“无限正义”，因为这是“战争时期”。对美国的盟友以色列同样如此。这 样，伊斯兰反美力量宣布反美圣战不算战争，美国宣布反击本·拉登就算；袭击亚 丁湾内的“科尔”号军舰是恐怖行动，轰炸塞尔维亚、伊拉克和阿富汗的桥梁、电 站、电信中心就不是。萨达姆曾参与谋杀到中东访问的老布什总统可以是美国打击 伊拉克的理由，而美国在海湾战争中图谋炸死萨达姆就是正当行为。对塔里班开打 是战争行动，总统可以动用战时权力；但在阿富汗抓到的塔里班就不是战俘，而是 刑事罪犯，可以不受日内瓦公约制约。这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赤裸裸的双重标 准，是美国丧失道德公信的主要原因。在这种情况下，加上离心离德的阿富汗地方 武装势力，阿富汗是否能从此不再成为反美恐怖分子的基地还很难说。

　　中亚处于欧亚大陆的十字路口，濒临印度洋的海上交通要道，在波斯湾和里海 石油发现之前就是西方强权觊觎的兵家必争之地。十九世纪中后叶英国几次远征阿 富汗杀羽而归，目的就是在中亚建立立脚点。美国长期苦于不得其门而入，在失去 伊朗之后，又和巴基斯坦为核武器问题反目，中亚更是变得可望而不可及。９．１ １之后，美国打着反恐怖的旗号，在威胁利诱的高压之下，终于使得巴基斯坦和中 亚诸国对其开放领空和基地。然而，要说美国已经在中亚站住脚并对中俄构成实质 性威胁还言之过早。巴基斯坦对美国开放领空和基地，用穆沙拉夫总统的话来讲就 是两害相较取其轻。９．１１之后，塔里班已是死期将至，巴基斯坦不“壮士断腕 ”是不行了。不与美国合作，将被美国列为恐怖分子的同谋、归入打击对象，美国 势必加速向宿敌印度倾斜。但巴基斯坦对美国并非一边倒。美国在上一次阿富汗战 争后过河拆桥的事并没有被忘却。除非奇迹发生，巴基斯坦和印度的冲突只是时间 和诱因问题，而美国届时的态度和援手远不如中国的靠得住。所以巴基斯坦向美国 靠拢不假，但愿与美国一起与中国为敌却未必见得。９．１１之后巴基斯坦反复强 调巴中友好的全天候性，穆沙拉夫本人不顾国内危局在短短几个月内两次访问中国 ，但在印度威胁为国会枪杀案向巴基斯坦兴兵问罪时，巴基斯坦立即放风要收回美 军使用巴基斯坦基地和领空的权力，这说明巴基斯坦还是分得清孰轻孰重的。只要 印巴和解一天不能实现，巴基斯坦就一天也离不开中国。一旦排除巴基斯坦加入反 华军事同盟的可能，美国和西方的援助就有利于巴基斯坦走出经济困境和重归稳定 ，一个强大和稳定的巴基斯坦有利于制约印度和稳定中国的西部边疆。巴基斯坦社 会和政治中非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化也有利于其社会和政治稳定，更有利于削弱疆独 在境外的支持，对中国并非坏事。

　　中亚国家的情形更复杂。在沙俄和苏联统治之下前后百余年，终于从天上掉下 来一个独立，怎可不好好珍惜？独联体在制止阿富汗越境恐怖分子进入塔吉克和乌 兹别克时是保护伞，但在开发里海石油和寻求与西方更紧密的经济关系时就是紧箍 咒。中亚国家希望借机用美国和西方的力量平衡俄罗斯的影响不假，在反塔里班战 争中的合作更能捞取经济实利是真，但就历史渊源和地缘政治现实而言，中亚国家 若在政治和经济上与中俄为敌，既无眼前的实利，也无长远的安全，是一笔赔本的 买卖。为害新疆和车臣的泛突厥主义也是中亚国家的首害，否则也不会有上海五国 （现已为六国）合作反恐怖协议了。即使中亚国家死心塌地甘为美国的马前卒，从 欧洲过来几千公里的补给路线全靠空运不算，还要在俄罗斯和伊朗的“注目礼”中 通过，没有俄罗斯的默许，美国根本难以中亚为基地攻击中国。相反，中俄从陆路 先把桥头堡给端了倒说不定。所以，与巴基斯坦的情况类似，中亚国家与美国交好 是两头讨好的买卖，而不能看作加入反华军事同盟的举动。

　　对美国来说，即使不能在中亚获得反华制俄军事同盟，能取得包括里海石油的 经济利益也算不错。但“世界上最大的民主国家”印度正在节外生枝，与美国在反 塔里班战争中最重要的盟友巴基斯坦几乎大打出手，给美国平添不少头痛。印度的 国会枪杀案或许是巴基斯坦指使的克什米尔恐怖分子所为，或许是印度自导自演的 又一桩国会纵火案，也或许是克什米尔恐怖分子自行其是，历史总会揭示真相。克 什米尔恐怖分子自行其是当然可能，巴基斯坦政府也在大事捉拿有关嫌疑人员，但 整个事情的疑点还是太多。除非有更多证据，巴基斯坦政府在这个节骨眼上指使克 什米尔恐怖分子刺激印度似乎没有道理，而印度策划国会纵火案似乎更有利可图。 印度图谋肢解巴基斯坦由来已久，部份极端民族主义者甚至叫嚣重新吞并巴基斯坦 。借着反恐怖的东风，印度大可借国会枪杀案对巴基斯坦兴兵问罪，攻城掳地。印 度自信常规军事力量大大超过巴基斯坦。巴基斯坦的核力量还处于初级阶段，如果 当年中国都不怕强大得多的美苏核力量，也许印度也没有必要害怕巴基斯坦弱小的 核力量。只要动作足够快，印度可以仿效美国对９．１１的先例，证据不足不要紧 ，可以一面调查国会枪杀案，一面对巴基斯坦打将进去，找不到证据造也造它几个 。美国不至于为巴基斯坦和印度兵戎相见，中国不一定有时间或有意愿作出军事反 应。当然对付巴基斯坦远非摧枯拉朽，但没有外援巴基斯坦总归不是印度的对手。 印度的目的不在于占领巴基斯坦，而在于借谈判讨价还价，用占领的巴基斯坦要地 作要挟，逼迫巴基斯坦退出克什米尔，要是巴基斯坦自身陷入分崩离析就再好不过 ，它再也不能与印度为敌。如果得逞，这将从根本上改变印度的战略态势：中巴陆 路联系将被切断，巴基斯坦将被极大地削弱；美印关系将理所当然地成为美国对南 亚的主导关系；印度不仅可以通过藏独来牵制中国，疆独也可以利用；加上与印度 亲近的塔吉克和阿富汗北盟，克什米尔将使印度获得寇松以来英印当局梦寐以求的 连接中亚的陆地通道。

　　然而，印度高估了美国对反恐怖的支持和美印关系的定位，也高估了世界对印 度的同情，同时低估了巴基斯坦对美国在反塔里班战争中的作用，和世界各大国对 制止印巴战争的决心。最使印度失望的是，似乎没人关心巴基斯坦是否如印度所指 责的那样是罪魁祸首。现在事情还没有了，但最危险的时刻也许正在过去，换句话 说，印度正在失去时机。相反，穆沙拉夫正好借机修理国内的伊斯兰极端分子，为 未来国内稳定创造条件。不管得到中亚基地与否，美国在阿富汗更深入地卷入，意 味着巴基斯坦将在较长一段时期内是美国不可或缺的盟国。一个同时得到美中支持 的巴基斯坦对印度不是好消息。

　　美国发动阿富汗战争的目的实现了吗？这似乎一言难尽。但美国在阿富汗胜利 了吗？这还是比较确定的：现在尚言之过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