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回,游天涯才子抒怀,庆胜利书生寄畅
李云娣在毛主席接见当日,发生的断桥惨案中,不幸身亡的噩耗,由北京文革接待站电告江东工学院,再由学院通知小李父母。没有任何机构,任何人为此负责,至于抚恤、赔偿,当时根本没有这个概念。噩耗传来,小李的父母悲痛欲绝。二老万万没想到,自己含辛茹苦养育的爱女,眼看就要大学毕业了,为了响应毛主席大串联的号召,竟然串联到阴曹地府,再也回不来了!母亲难以承受如此巨大的打击,整日以泪洗面,又一个美满的家庭就此毁灭了。
诸位莫要以为李云娣的身亡,不过是我的文学虚构而已,那就误会在下了。在那疯狂的年代,报纸上、电影纪录片上全都是毛泽东接见红卫兵的盛大场面。晴空万里红卫兵激动得热泪盈眶,幸福地欢笑的照片。红卫兵断桥踩踏伤亡的悲剧,自然是要严密封锁的了。
然而,时间终将一切封锁开启。数十年后,当时负责天安门警卫工作的总参作战部参谋,张辉灿先生发表了回忆录——“天安门内外两重天,毛泽东八次接见红卫兵”。其中披露了毛主席第八次接见红卫兵,在西郊机场附近确曾发生断桥踩踏,造成二十余名红卫兵伤亡惨剧的事实。
李云娣的死在江东学子心上笼罩了浓浓的阴云。毛主席接见时的亢奋心情,早已烟消云散了。处理完小李后事,大家回到东大桥宿舍,坐在地铺上,还不相信小李真的走了。沉默了许久,徐正洪叹了口气说:“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现在毛主席也见过了,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周静茹说:“我也累坏了,也想回去了。”
刘致远说:“回到学校也没事干,不如多跑几个地方,我们一生恐怕只有这一次大串联的机会了。”周静茹说:“致远,现在已是冬季了,在外面喝西北风啊?我看算了。”“北方冷,我们可以朝南面走啊,成都、重庆、广州、昆明、海南岛都是令人向往的地方啊。”小诸葛说:“致远兄,言之有理,我也真想去,免费乘车、免费宿食、免费旅游。不要说我们此生,就是我们的后代也不会有机会了,可惜我是去不了了。”
刘致远听小诸葛说不去,觉得很失望,就问:“小诸葛,你这是为什么?”小诸葛说:“兵团总部事情很多,出来时郑国中和我们说好了,毛主席接见后,要马上回去,哪里也不去。”刘致远说:“噢,闹了半天,原来你还是迷恋当头头呀。我看你这个头头还是不当为妙,跟我一起云游天下去吧!”小诸葛说:“你说当不当头头,是什么意思啊?”刘致远说:“你想,这次毛主席最后一次接见红卫兵了,这可是个转折点啊,想不到竟以‘断桥惨案’来结束,这对造反派、红卫兵可是不祥之兆哩!所以我劝你借此机会不要当头头了。”小诸葛说:“刘才子,你又来卖弄玄虚,你什么时候学的算命先生啊?现在革命造反形势一片大好,文化大革命怎么能半途而废呢?”周静茹说:“小诸葛,你是要小心哩。那些当头头的,家庭成分都是革命干部、工人、贫下中农。你又不是‘红五类’,一有风吹草动,就容易被人家抓辫子。”一句话说到小诸葛的痛处,不免沉思了起来。
老夫子看到张效于还在默不作声,独自垂泪,说:“小张,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必太伤心了,要不,你同致远再到处走走,散散心?”张效于说:“是,我是不想马上回去,回去也没有好心情。我想再到四川重庆看看。”小诸葛想了一会,说:“好,我也跟你们去!马上我就给兵团总部去信,辞去中心组成员的职务!”刘致远拍手赞道:“对对对,急流勇退,真智者。你想,造反也造过了,我们又是毕业班,何必再瞎掺合哩!”
于是五个人在北京分成两路,老夫子和周静茹先回了江东。刘致远、葛承光、张效于三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继续串连,基本上一分钱不花,没钱用了,还可以在当地红卫兵接待处借钱。就这样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去了广州、汕头、厦门、海南岛、昆明、成都、重庆,最后由重庆乘轮船,过三峡,沿江而下,回到江东,已近年底了。一路上虽然是山河壮丽、风情多姿,但文革乱象已使中华大地千疮百孔了!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刘致远、葛承光、张效于三人串联回到江东工学院,已是一九六六年底了。这一段时间,一直到一九六七年一月份,可说是造反派的辉煌时期。经过半年多与所谓‘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激烈搏斗,院党委、工作组,和保皇派红卫兵相继垮了台。教职工也组织起“七.一五教工战斗队”,很多原红旗兵团的成员纷纷转而加入七.一五兵团。一时间,七.一五兵团声势大震,如日中天,实际控制了江东工学院的局面。
郑国中成了江东工学院的蒯大富。尤其令造反派感到鼓舞的是,那些开始对运动“很不理解,很不得力”,执行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中高层干部,见刘少奇、邓小平大势已去,在中央文革小组的压力下,也纷纷“转屁股”站到了造反派一边。原党委书记陈维钧、化工系总支书记唐钰芬等八名原当权派,公开发表声明支持七.一五兵团。江东市的形势也是一样,以原市委书记杨义清为首的原六名市委常委发表了支持江东工学院七一五红卫兵兵团,和市七.一五工人造反兵团的声明。
院党委书记陈维钧在一次批判大会上声泪俱下地说:“我受刘邓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流毒太深了。过去我总是站在资产阶级的反动立场上,看不惯爱提意见、爱造反的革命师生,感情上总是跟他们格格不入,总以为他们是对党不满,要反党。总是千方百计要抓他们的辫子,打击他们,镇压他们,给毛主席的革命路线造成了严重的损失。在毛主席和中央文革的教导下,经过红卫兵小将的批判教育,我认识到了自己的严重罪行。我要坚决的站到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一边!我坚决支持我院七.一五兵团!七.一五兵团是我院真正的革命左派!……”
七.一五兵团司令郑国中,也在会上以胜利者的姿态发表激情演说:“全院革命师生员工们,红卫兵战友们!当前我院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形势,与全国、全市一样,一片大好!而且会越来越好!刘邓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已经全线崩溃!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已经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我们要‘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按照毛主席的指示,进一步掀起‘斗、批、改’的新高潮!要继续揭发、深挖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要深入批判资产阶级的教育路线!把江东工学院办成红彤彤的毛泽东思想大学校!”
最后,他也不忘给予失败者适当的安抚,似乎要表现出一个政治家的大度:“同志们,战友们!我们的革命造反队伍越壮大越好,我们要热烈欢迎犯了方向、路线错误的干部回到到毛主席革命路线一边来!对于原保皇组织的成员,我们也真诚地欢迎他们!他们也是热爱毛主席的。他们是受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蒙蔽。我们革命造反派不应当学鲁迅笔下的‘假洋鬼子’,不准别人革命,不应该歧视他们。革命不分先后,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让我们紧密地团结在一起,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在这革命造反派、红卫兵欢庆胜利的时侯,与江东工学院一墙之隔的“寄畅园”内充满了欢乐。很多江东学子聚集在园内,喝茶聊天、下棋、打扑克。
元旦,天气晴朗,下午化611班和机611班的象棋比赛,正在寄畅园茶社里紧张地进行着。刘致远在上海听徐正洪说,寄畅园成了同学们的“逍遥宫”的盛况。串联回来以后,他就风尘仆仆,迫不及待地直奔寄畅园来看个究竟。
走进寄畅园大门,穿过门厅,是一间宽敞雅致的明代厅堂。正面墙上高悬一幅“凤谷山庄”的匾额,窗明几净,字画琳琅。厅堂后面是一个大天井,一座高大的假山,遮住刘致远的视线。两边花木繁茂,香气沁人。绕过假山,迈出园形中门,视野豁然开朗,眼前是一湾波光粼粼的池塘。池塘四周土坡起伏。东面古树参天,一座六角亭翼然而立。西面池塘上横跨着一座九曲石板桥,对面是芳草茵茵的草地。草地的尽头是一间古色古香的敞厅,敞厅门边竖挂一木牌,上书“秦园茶社”四个大字。原来这寄畅园是宋代大词人秦观,秦少游的后裔所建,故而又称“秦园”。
刘致远跨上九曲桥,就听见对面人声嘈杂,欢声笑语。原来都是江东工学院,无所事事的学子们。有的坐在草地上看参考消息,手上的半导体收音机在唱着京剧样板戏“智取威虎山”:
“今日痛饮庆功酒,
壮志未酬誓不休。
来日方长显身手,
甘洒热血写春秋……”,
这唱词正是江东学子们此刻心情的写照,他们有的围坐在桌子边,喝着龙井茶,津津有味地,议论著来自高层内幕的和全国各地的小道消息,更多的是围坐在桌子旁,全神贯注地在下棋、打扑克。
刘致远走过一张正在“拱猪”(一种扑克牌的玩法)的桌子,不禁失声笑了起来问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啊?”只见四个人的额头上、腮帮上,都贴了许多长长的小纸条,在风中飘来飘去,其中两个人是蹲在板凳上。听到刘致远的问话,一个同学瞄了他一眼说:“你这个同学,这都不懂吗?”旁边的人补充说:“这是计分,也是惩罚措施,谁输了,就在脸上贴一张纸条,蹲着打牌,不许坐。懂不懂?”“哦,哦,原来如此。”刘致远笑道。忽然,前面一张桌子,嚷了起来:“不许耍赖!不许耍赖!爬过去,快爬!哈哈哈!”,只见一个同学无奈地低下头,双手,双膝着地,从桌子底下慢慢爬了过去,再爬回来。其它三个人都在一面笑,一面拍手叫好。钻桌子的同学,爬过来时一不小心,撞到了桌子。“哗啦!”一声,茶杯倒了,茶水满桌横流。刘致远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心想:“这不用问了,也是惩罚了,不愧是红卫兵的本色,娱乐也时刻不忘搞‘批斗’。”
茶社敞厅里面倒比较清静,只见五张桌子一字排开,五对象棋选手正在“战犹酣”。中间坐着裁判,每张桌旁都围了好些人在观战。忽然一个人迎着刘致远走来,“咦,刘才子,刘才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刘致远说:“呵,是顾兄啊,久违了!久违了!刚刚到,我就来了。”顾得志是班上的班长又是体育委员说:“怎么不早点过来?你来得正好!局势紧张啊!双方积分很接近,你是班上的高手,下一轮替我上。”刘致远问:“是和机611班比赛吗?”“是啊,前年元旦他们赢了我们,这一回我们一定要赢回来!”
刘致远挤上前去。小诸葛正与机611班的选手朱晓宇对阵。看到刘致远来了,小诸葛抬头朝刘致远洋洋得意地笑笑。刘致远明白他的意思是:“棋局形势大好!越来越好!”只见小诸葛的“车、马、炮”已经突破朱晓宇的右翼,形成多兵种作战态势,直取朱晓宇的老帅。朱晓宇感到局势岌岌可危,头上冒着冷汗,老帅被逼让出了左边。小诸葛心想:“嘿嘿!我看你老帅能望哪里跑!”,拿起“马”就要向“卧槽”方向出击。刘致远看了看棋局,吃了一惊,急得向小诸葛直摇头。裁判看了一眼刘致远,赶忙制止道:“请旁边观众安静!不要违规!”小诸葛自以为大局已定,对方已无可挽回,根本没有注意刘致远的眼色。他头也不抬,“啪”的一声,重重的落下了“马”。
“唉!完了!完了!”刘致远在心中叫道。朱晓宇见状大喜过望,因为他的“七星兵”已挺进到三线。“老帅”一出就暗藏了杀机。想不到,如此明显的招数小诸葛竟然没看到。于是朱晓宇急速放弃了右翼的防守,调兵遣将直扑小诸葛的左翼。等小诸葛发觉,为时已晚,几个回合下来,局势反转,陷入了绝杀之地。小诸葛无力回天,只好投子认输,站起来和朱晓宇握握手,叹道:“唉!大意失荆州!大意失荆州啊!”朱晓宇得理不饶人,哈哈大笑道:“怎么样?‘大意失荆州’是关云长,你可是人称小诸葛亮哟,神机妙算,足智多谋,怎么又输了?这回你们该服了吧?”
休息时间,小诸葛和刘致远端着龙井茶,来到六角亭。小诸葛倚栏望着池水,还在为刚才的败绩而懊丧。刘致远说:“时局如棋局!变幻莫测啊。”小诸葛说:“刘兄,你这个算命先生又来了,你老说造反派,红卫兵前途不妙。我信了你,辞去了中心组头头职务,可现在形势不还是大好吗?连院党委书记陈维钧、杨耀强的老子市委书记杨义清,都“转屁股”支持造反派了,你不必杞人忧天了!”刘致远说:“你辞了头头,懊悔了?心中不舒服了?我看不必惋惜了!刚才那盘棋,你起先不也是形势大好吗?怎么忽然就转胜为败,一败涂地了?”葛承光说:“我没注意朱晓宇过来一只‘兵’,太大意了!”刘致远说:“对啊!对啊!关键就在这‘兵’上!毛主席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看起来,文化大革命最后还得靠枪杆子说话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