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校花怀旧飞来信,才子忧心畏军情
周静茹参加了毛主席第八次,也是最后一次接见红卫兵后,与刘致远在北京分了手,先行回到江州市家中。老两口见女儿回来了,先是万分高兴,待到周凯缘发觉静茹面色憔悴、棉衣又撕破了,大吃一惊,以为出了什么事。周妈一把拉住女儿的手,抚摸着周静茹脸上擦破的皮,心疼地说:“静茹!好女儿,你脸上又破了,这是怎么回事?”周静茹说:“妈,没什么,我去北京,见了毛主席了。”“见毛主席,是好事啊,怎么会这样?”周凯缘更加不解地问。周静茹就把毛主席如何接见、如何拥挤、立交桥如何垮塌,说到好朋友李云娣不幸丧命,周静茹忍不住又伤心地哭了起来。周妈听了说:“唉,造孽呕!你朋友的爸妈知道了,还不要急死啊!”周凯缘说:“好险哪!你是不幸之中万幸哟!好了,这回你毛主席也见过了,愿望也实现了,以后这种场合你不要去参加,就在家里休息,等分配。”周妈说:“这个世道啊,平安最重要,你可千万不能出事啊!听你爸爸的话,就在家里待着罢。”
周静茹在家住了十来天,情绪平稳了,精神也恢复了。但她一直惦念着刘致远在外串联的情况。元旦一过,她又想回学校了。这一天吃过晚饭,周凯缘坐在桌旁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把周静茹叫住说:“静茹,你真的明天就要走?叫你在家多待些时间,我的话你总是不听!你学校里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啊?”周静茹一面收拾桌子一面说:“爸,我老在家里闷得慌,又听不到分配的消息,干著急!还是在学校里等的好。”周妈听了说:“傻丫头!你急什么呢?分配还能把你拉下?有消息你那些好同学不会通知你妈?”“妈,我真的要走,学校里还有事。”“有事,有事,有个鬼的事!以为妈不晓得?你还不是记挂着刘致远?”周静茹把碗筷拿到厨房,又回到堂屋说“妈!我自己有数,你们不要为我瞎操心了!”“怎么叫瞎操心呢?爸妈培养你上大学多不容易啊。你爸爸和我一天比一天老了,总是希望你好,找一个好对象,能分配在上海到南京,沪宁沿线,在爸妈身边。上次妈不是跟你说过了,你孔妈的儿子,人品又好,又是军官,你们还是青梅竹马,哪点不好?”
周静茹知道爸妈肯定又要谈此事,不耐烦地说:“妈,什么青梅竹马?他比我大五,六岁,我每次回来你都跟我说这些,真烦死了!”周凯缘听了不高兴地说:“静茹,我们也不是一定反对你跟刘致远。他才华是不错,可你现在刚毕业,也不急,又不像过去还要搞个订婚仪式。孔家你也可以接触接触嘛!对比以后,你再决定也不迟。为什么要拒人千里之外呢?”周静茹红着脸说:“爸!看你说得多难听,我哪里急了?”周妈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对对对,不急就好,我这样好的女儿还怕嫁不出去吗?你多考虑考虑,多对比对比再决定吧。”
第二天,周静茹还是执意要走。周妈叫周静茹等一等,然后从卧房里拿出一个小布包,交给周静茹“丫头!丫头!你把这个带上!”周静茹接过小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一个精致的盒子,再打开盒子一看,周静高兴得跳了起来:“呀!太漂亮了!我太喜欢了!”原来是一块,十七钻全钢,上海牌女式手表。周静茹看着银光闪闪的表面和表带,秒针在一格一格有力地摆动着,又拿起表放到耳边,听着银铃般铿锵有力的声音,喜不自胜,“妈,这是给我的吗?”爸爸笑着说:“傻丫头!当然是给你的了!难道还是给我的?这是女表!我这辈子用不上这么好的表喽。”周静茹将表戴到左手腕上,左看右看说:“爸妈,你们哪来的钱给我买表啊?”周妈说:“那你就不要管了。”周凯缘说:“你也太小瞧你老爸了,我工作几十年,再说工资低,一只表的积蓄还是有的!”周静茹说:“你们积蓄点钱多不容易啊,你们自己不用,给我买什么表啊?再说,我马上就要分配工作了,自己就有钱买了。”周妈说:“不用多说了,拿去好好用吧,跟爸妈还客气什么呀!”周静茹眼里闪着泪花,心里想:“我拿到了工资,一定要加倍孝敬爸妈!”
周静茹离开了江州,回到了学校,听说刘致远到南方串联也已经回来了,这几天正在寄畅园里参加象棋比赛。她回到寝室,放下背包,就向外跑,走到校门口传达室,发现自己的信箱里有一封信。她将信塞进口袋,就匆匆来到寄畅园。此时刘致远正在秦园茶社里紧张地对局。为了不分散刘致远的注意力,她一人走到六角亭上。冬天的园景一片萧条,树叶俱已萎黄零落,池塘水面下降了不少,露出了池底的鹅卵石块。她向水中望去,游鱼也不知藏到哪里去了。
周静茹坐在石凳上,从口袋里拿出信来,只见信封的右下脚印着“中国人民解放军二四七军宣传部”。周静茹颇感诧异,急忙打开信,信纸也是用的公用信笺,只见上面用漂亮的硬笔书法写道:
最高指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静茹同志:
冒昧来信,敬希见谅。我是你周家大门的邻居孔振帮,想必你还记得小时候的情景吧?光阴似箭,我们都长大了,有十多年不见了,你还好吗?
现在,我已投笔从戎,在二四七军宣传部工作。最近,我将随部队来江东市参加支左、军管工作。我非常希望,到时能有机会与你见面。
祝你一切顺利。
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
孔振邦
周静茹看完信,心情很是复杂,孔振邦来信的意图是明显的,见面了如何答复他?实在令她为难。可是,孔振邦的确是她儿时在一起游玩的大哥哥,给她的印象不错,如果拒绝见面那也太不近人情了。
周静茹朦胧地记得,大约她六,七岁的一天,周家大门外的马路上特别热闹。大人们好像过年,过节一样,兴高采烈地敲着锣鼓,站在马路两边。小静茹手上拿着一只肉包子,也跟着大人站在路边张望。只见从江边远远地开过来一支队伍,红旗在前面引路。士兵们个个头戴黄军帽,身穿黄军装,背上背着统一的行李包,右肩挎着刺刀闪闪发光的步枪。“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声嘹亮,步伐整齐,精神抖擞地走了过来。原来这一天,江东市“解放”了,解放军正在向城内开进。
队伍里有几个女兵,军帽上的红星和领子上的领章,在阳光照耀下,一闪一闪发着红光。小静茹觉得特别漂亮,正瞪大眼睛看得入神。忽然,一条大黄狗,看到小静茹手上的包子,“汪!汪!”叫着就向小静茹扑过来,吓得她跌倒在地,哇哇大哭起来。这时一个刚刚放学,背着书包的男孩看到了,赶忙跑了过来,大叫一声“周妹!不要怕”。只见他一面把小静茹拉起来,护在身后,一面用力用脚踢狗。黄狗放开了静茹,对着小男孩露出凶狠的牙齿“汪!汪!汪!”地乱叫,妄图要咬小男孩。小男孩也不害怕,弯下腰来捡起一块大砖头,用力朝黄狗砸去。黄狗吃了一砖头才“嗷!嗷!”嚎叫着跑走了。男孩回过来扶起静茹,搀着她回家说:“好了,好了,不要哭了,大黄狗跑了!”。小静茹看见了大哥哥,破涕为笑,把手上的包子扳开一半给男孩吃,两人蹦蹦跳跳,一起走进了周家大门。这个男孩就是孔振邦。
周静茹想到这里,叹了口气:“一晃十多年了,孔哥你还好吗?”她又看了一遍信。忽然,信中“军管”二字,跳入她的眼帘。她感到有点奇怪,“军事管制”?又不是刚刚解放,有必要吗?为什么?
正当周静茹心中狐疑,不解其意之时,刘致远等人结束了比赛,谈笑风生,朝六角亭走来。顾得志拍着刘致远的肩笑道:“好好好,你今天一出马,就扳回一城!我们总积分反败为胜大有希望!”刘致远得意地说:“朱晓宇本来就是我手下败将,我赢他不需用十分的力量。”张效于说:“呵呵!刘才子吹牛了吧?这一局你上来就丢一只‘象’,一直处于下风,我看你赢得也是很悬哩!”说着,五人一起走到亭子里面。刘致远忽然发现周静茹,惊喜地叫道:“咦,周静茹!你怎么回来了?”周静茹赶紧将信塞回口袋里答道:“昨天下午回来的,大家都好啊?”小诸葛说:“好啊,大家都以为你肯定要过了春节才回来,可我料定你不会,你不放心的,啊哈,刘才子,你看,怎么样?回来了吧?”周静茹红着脸说:“你小诸葛尽胡说八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老夫子问:“静茹,记得我在上海给你们介绍的逍遥宫吗?就是说的这里。怎么样?”周静茹环顾四周说:“环境的确不错,致远,你回来就天天在这里喝茶聊天,打牌下棋吗?”刘致远说:“是啊,这也是乱中求安、苦中寻乐,总比外面乌烟瘴气强多了。”小诸葛说:“再说,现在是大局已定,毛主席革命路线已经取得了决定性胜利,也没什么大事了。有点事中心组头头们去忙就行了。我们这些革命功臣可以逍遥逍遥,等待分配了。”张效于听了很不赞同说:“小诸葛,你这就不对了!你太盲目乐观了!进入新年以来,两条路线斗争其实是更激烈了!不可掉以轻心哩!”顾得志说:“啊?更激烈了?我怎么感觉比前段时间平静多了?”老夫子说:“小张,你消息灵通,你说说,怎么更激烈了?”
张效于说:“进入一九六七年,北京就连连刮起了十二级风暴,难道你们都不知道?就在元旦这一天,以北京清华大学蒯大富为首的“北京三司”红卫兵、二十多所高等院校集合了几十万人,在天安门广场举行了声势浩大的声讨刘少奇、邓小平的游行集会。大会宣布了刘少奇的二十大罪状。现在打倒刘少奇!打倒邓小平!口号已经响遍全国了。”周静茹说:“这也太轻率了,刘少奇还是国家主席、中央政治局常委嘛!打倒不打倒,应该按照组织原则办嘛!奇怪,毛主席怎么不制止呢?”小诸葛说:“周静茹,你还是个老保观点,这才是造反嘛!都按组织原则办,那还搞什么文化大革命啊?
张效于接着说:“一月四号,陶铸突然垮台,你们总该知道了吧?陶铸是谁?是中共的第四号人物、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书记处书记、中央文革小组顾问。据揭发,他是中国最大的保皇派!你看,问题有多严重?”老夫子说:“我也听说了,毛主席在一次会上说:‘陶铸问题很严重,陶铸这个人是邓小平介绍到中央来的。我起初就说,陶铸这个人不老实……’幸亏毛主席他老人家是火眼金睛哪!否则,这样的阴谋家混进中央文革核心,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啊!”大家不禁又都紧张了起来,修正主义上台,资本主义复辟,劳动人民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差点就要成为现实,真是千钧一发啊!
“还有更大的事哩!”张效于继续说:“一月六日,东海之滨又响起了惊雷,上海传来了惊人的消息。以王洪文为首的上海工总司在中央文革的支持下,联合上海‘机联站’和上海红卫兵组织,在上海人民广场,召开了百万人参加的打倒上海市委的大会。大会宣布从即日起,不再承认曹荻秋为上海市委书记和上海市长,并宣布夺取了上海市党、政、财、文大权,成立了‘上海人民公社’!”周静茹听了吃惊地说:“不承认市委,成立公社难道真的不要党了?这个运动真是越来越不可思议了!”张效于笑笑说:“呵呵,刘才子,这个王洪文,你是认识的,还和你有过交道唻!难道你忘了?”刘致远说:“小张你说什么,什么啊?我怎么会认识他?”徐正洪说:“噢!我想起来了!就是在上海石化厂造反派成立大会上,发言的那位工总司头头?”周静茹说:“是是是,我也想起来了,致远,当时你还差点同他争执起来哩。”刘致远这才记起说:“噢噢噢,我领教过,此人果然是个权力狂!不过,奇怪的是,他自说自话‘夺权’,毛主席,中央怎么就承认了呢?真是怪事!难道是前一段时间全国各地掀起‘罢官潮’,组织部门觉得太麻烦,上海这样搞,可方便了,今后组织部门也不必发文件罢官,也不必委派新官了,由造反派夺权就是了,工作效率岂不大大提高!”张效于说:“刘才子,你可不要小看,这可是毛主席对马克思主义的重大发展哟,上海‘一月革命’的历史意义,完全超过了列宁领导的‘十月革命’”
此后,毛泽东立即肯定了上海事件,并誉为“一月革命风暴”。人民日报、红旗杂志又发表评论员文章,转达了毛泽东的最新指示:“无产阶级革命派联合起来,向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夺权,是在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革命,即无产阶级消灭资产阶级的革命。”由此,一个全面“夺权”的狂风恶浪在全国迅速汹涌漫延开来,终于导致了血腥的全国大武斗,将我中华拖入万劫不复之地!
张效于喝了一口龙井茶说:“毛主席早就提醒我们,要警惕睡在我们身旁的赫鲁晓夫。看来这个赫鲁晓夫果然指的就是刘少奇。”老夫子说:“是啊,毛主席真是高瞻远瞩,未雨绸缪啊!”刘致远说:“呵呵,是高瞻远瞩!要说刘少奇睡在毛主席身旁,那可不是一天两天喽,从延安算起,起码也有三十多年了吧?这次我和张效于、小诸葛串联也到了湖南韶山,看到刘少奇的家乡花明楼,跟毛主席的家乡韶山是紧挨着的。从那个时候算起,刘少奇睡在毛主席身旁起码五、六十年了!刘少奇的手段也真是不简单,几乎隐藏了一辈子!要不是毛主席老人家及时发现,他可要隐藏到棺材里去了!有这样的‘无间道’?真是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
张效于带点教训的口吻对小诸葛说:“小诸葛,当前阶级斗争、路线斗争还是相当激烈的,远远没有完成哩。可不能麻痹大意哟!”小诸葛不以为意地笑笑说:“呵呵,小张,你说的这些事件我都知道。能说明什么问题呢?这都是些好事,都是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一个又一个的伟大胜利,也就是说革命造反派的一统天下将更加巩固!”“不不不,小诸葛你可不能太乐观哟,‘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上层斗争如此激烈,无论谁胜谁败,对造反派和民众是祸是福很难预料啊!”刘致远不无忧心地说。忽然,周静茹插话说:“我听说,江东市很可能要实行‘军事管制’了。”周静茹此言一出,令大家一怔。刘致远说:“静茹,你是怎么知道的?消息可靠吗?”“我,我是在火车上听人说的。”周静茹闪烁其词,没有说是孔振邦来信的消息。“为什么?为什么?江东这么好的局面,要军管干什么?”小诸葛惊叫道。刘致远说:“孙子云,‘兵者,凶器也’来者不善啊!”。刘致远话刚说完,一阵风从水池刮来,六角亭里笼罩着一股寒气。
朱晓宇和机611班的象棋选手走了过来。朱晓宇走到顾得志面前说:“老顾,明天最后一局我不能来了,兵团总部有紧急会议,明天由我们班的小陈代替我出阵,照样要杀你们个落花流水!”朱晓宇看到顾得志和化611的其它人,一个个情绪不高,没有人答理他,觉得很奇怪,说了声“再见”就走了。
过了一会,刘致远等人也离开了寄畅园,几个人心里都在嘀咕:“军管”和“兵团紧急会议”有关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