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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将之死(中国文学独一无二的关于晚年付作义的小说) 毕汝谐
送交者: 毕汝谐 2020年12月24日03:31:49 于 [天下论坛] 发送悄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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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将之死”是中国文学独一无二的关于晚年付作义的小说;区区短篇,却酝酿了十几年。


文革期间,我得知这样一件事:付作义之子因工作失误造成重大损失,为了求得宽大处理,主动揭发付作义在家中的“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论”;此事报到中央,周恩来插手,付作义父子双双过关。

我暗忖:这真是写小说的好材料呀。

后来,我的早已仙逝的好友甘恢理(其父甘祠森是民革中央副主席、全国政协常委兼副秘书长)向我透露许多高级统战对象外表堂皇、内里屈辱的事例;进一步激发我写小说的欲望。

1974年二二八座谈会,付作义对台发言:你们骂我是降将,云云;从此,“降将”二字便烙在我的心上。

出国后,我迫不及待地写了“降将之死”,先发表于“中国之春”   杂志,后收入台湾版小说集“你好,自由” 。

2016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鲍勃· 迪伦有句名言:要勇于与众不同;于毕汝谐而言,即便努力与众相同,岂可得乎?

这是我作为人的不幸,却是作为作家的大幸!


降将之死(中国文学独一无二的关于晚年付作义的小说)                     毕汝谐(纽约作家)

 

 

 

今天是著名降将普金生命史上的最后一天。

历史上曾为五朝首都的这座古城,正处在严寒的冬天。自从中共中央关于城市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下达后,古都又一次成为大陆各地党政要人云集之所。他们携家带眷,

,远道而来,旨在打探一些官方公报之外的“内部动态”,以期在这场冠以“改革”美称的权力再分配中攫取最大限度的好处。在京城里,他们同当权的或在野的“老战友”合流,巧立名目,尽情挥霍百姓的血汗;秘密举行的酒宴和舞会,排满了他们的日程,由于通货膨胀有如野马脱缰,再加上“大换班”的风声一阵紧似一阵,这些显赫的权贵和尊荣的淑女,怀着世纪末的心情疯狂地追欢逐荣……当某几位老朽因不堪狂欢达旦的活动而病倒时,自有“北京医院”和“解放军三零一总医院”的高干病房以最优服务恭候……

在“北京医院”某某病室里,一个老人仰面躺在席梦思软床上,身上覆着轻软的薄被。他全身怕冷似地缩成一团,天庭饱满的透露歪向一边,那张称得上端正、只是有几颗星般雀斑的脸上,蒙着一层晦气。他处于昏睡状态,间或发出似哼似哈的呻吟……

他就是普金。昨夜,他应邀参加一个婚宴。新郎的外祖父是当今政坛上上名列前茅的大官,因此宾客盈门,尽皆冠盖。普金这几天因气压较低本来身体不适,但又恐“中央首长”见责,只得勉力前往作陪。新郎也是一位门第显赫的高干子弟,而且,他和普金的独生子小金是中学同学,当年是一对冤家……

一个娇小的女护士悄声地来到普金床前。“首长,您该吃药了。”

普金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这便是同意的表示了。他的心脏仿佛被什么重物压迫着,一呼一吸都很吃力。

于是,女护士服侍他用温水送下两片“硝酸甘油”。片刻之后,普金觉得那重物化为乌有,浑身上下松快了许多……他有些诧异地发现这位面生的女护士依然鹄立原处,茫然地望着他……

“小同志,你有事情?……”

女护士稚气未脱的脸上出现犹豫的表情,然后下了决心似地点点头:“首长,我想跟您打听一件事情……”

普金客气地微笑了一下:“请讲……”

“我想知道我爷爷是怎么死的……”女护士专注地凝视着普金,声音凄婉。

普金悚然一惊:“你爷爷?……是哪一位?”

“唐斯夫,我叫唐蜀妹……生在四川。”

普金愕然变色,不啻于受一重掌:“唐斯夫?!你,你……”定睛打量这位蜀妹,不错,不错,这双如此细长的眼睛,分明是乃祖的遗传基因在起作用,与唐斯夫的眼睛毫无二致。现在,这双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普金,等待答复……

然而,面对这双殷殷盼望的眼睛,普金只能报之以无言。半晌,他推诿道:“这件事情过去很久了,让我想想……晚餐时再讲给你听……”这双细长的眼睛流露出失望的神色……然后蜀妹不声不响地退出了房间。

普金颓然躺倒,那颗衰弱的心脏,急急地狂跳不止!如烟岁月,似水流年……尽管岁月的递嬗,改变了昔日的情愫;尽管记忆的礁石,深深淹没在时间的洪流里,然而风浪偶至,还是会露出尖尖的棱角,激起湍急的漩涡……

想当年,普金也曾是一位手握重兵、声威赫赫的将军。他是山西大同市人,保定军官学校毕业。在晋军中自排长逐步擢升至抗战时期的战区司令长官,以及抗战胜利后的省府主席、独当一面的剿共总司令。此时的普金,权重名高,达到一生事业之顶峰。他统兵数十万,部队着清一色土黄色棉军衣,精悍勇猛,名扬遐迩。手下猛将如云,唐斯夫便是其中功勋显著的一员。

唐斯夫的相貌在中国人里是不多见的。他的头发是深棕色的,蓬蓬松松地散卷下来,双眸大而有神,经常闪射着杀气腾腾的凶光,但那一双细长的眼睛,却多多少少带出一点文弱的书卷气。唐斯夫系历代将门之后,其高祖曾随晚清名将左宗棠戍守新疆,在一次大捷中掳劫了一位俄罗斯少妇为偏室,庶出唐斯夫的祖父。因此,在唐斯夫深青色的血管里,交混着大汉民族和俄罗斯民族的血液。由于普金驭下有方,唐斯夫对他心悦诚服,甘愿效犬马之劳。

一九四七年九月间,普金奉命率部出山海关,与中共林彪指挥的二十万人马展开激战,结果林彪大败,普金部队虏获之武器,足能装备两个整编师。——这次失败于多年后成为中共高层进行内斗的一张王牌。当高岗失势时,他成为这次失利的罪魁祸首;而林彪摔死在蒙古温都尔汗之后,此时又被算作是他对抗“毛主席革命军事路线”的罪证。自然,这些是后话。翌年,战局逆转,形势恶化。林彪、聂荣臻重振旗鼓,汹涌入关。

普金即令唐斯夫军长火速率部赴援,然而奇怪的是,林彪神机妙算如有天助(这疑团后来才解开),竟冒险分兵进袭,完全置被各个聚歼的危险于不顾,穿插于普金据守的防线之间,左奔右突,来去神速,终使普金所部精锐的基本部队首尾不能相顾,屡遭重创而伤了元气……

普金勉力支撑这样一个残破局面,直至斯年岁尾。数路中共军队肆力挺近,终将普金所剩残部压迫在这座古城的四郊。内无粮草,外无援兵,情势岌岌可危。普金明白大错已铸,又寻不出应对之策,只能终日借酒浇愁,然后自批耳光……

恰在这时,林彪、聂荣臻联署的劝降书由专使送抵。

普金心乱如麻,不知所从,遂召开左辅右弼磋商办法。唐斯夫第一个起而反对:“士可杀不可辱!战死沙场是军人的天职!休说还有二十万子弟兵,就是只剩我一个,也要坚守城池!……”这位赳赳武夫的面皮涨成酱红色,真有去拼一拼的架势。那双细长的眼睛也瞪得滚圆。

坐在唐斯夫左侧的,是普金的机要秘书并兼剿总秘书长玉克寒,这是个蓄着山羊胡子,有几分腐儒气的中年人,他用尖细嗓音打断了唐斯夫的话:“非也,非也!斯公效忠党国,其诚可嘉!唯为二十万将士及古城文化设施计,当广谋出路……中共开具和谈条件,至为优厚:一、我部国军不予改编,亦不参战,仍留原防地,只变为‘人民解放军’之番号。二、举凡省、市、县政府一律不改组,中共仅于厅处局及县市政府加派副首长。三、内定普长官为四省军政委员会主任委员,一俟和平整编完成,即发表这一公告。普长官以下,皆委以重任……”

唐斯夫猛然拍案:“你到底是何人!替谁讲话?……”

是的,如果细细查究,自会发觉玉克寒话中蹊跷不少,但在当时,文官武将皆厌流血作战,争先为之捧场,连普金也怦然心动……

会后,普金权衡再三,为保古城完整无损,为保二十万子弟兵免遭牺牲,亦为保自身之权位厚禄……终于下令:放下武器,接受和谈!

普金在“和平解决”协定签字后,即召集主要部将训话谓“和平势必为之,今后我部队不参加任何内战,一个人员不更动。在政治工作方面,与中共朋友们由以往的互相战争,变为现在的互相竞争,一定领导大家走向光明大道。”

而后举行聚餐。人人都庆幸苦战之后能有这样一个差强人意的结局,席间气氛轻松。唯独不见唐斯夫的影子。俄而,副官进来宣布:唐斯夫在厨房里以菜刀自斩左手小指,因失血过多而休克,已送入医院急救……这消息给宴席上罩上了一层阴影,全体兴致阑珊。

……

往事那堪回首!和谈之后不久,毛泽东即自食其言,调普金部南下参战在先,遣其人马入朝鲜大打韩战于后,损兵折将,真正令普金有苦也说不出。

更使他震惊的是,多年来夙为自己深信的小同乡玉克寒,竟然是一位中共地下党员。可以想见,当初林彪之所以敢不拘一格,孟浪用兵,显系事前接获密报。

再不久,大规模的清算斗争在普金旧部之中展开;下级军官有不少作为“历史反革命”被下放劳改,“既往不咎”的保证只是一句空言。搞到最后,连高级将官亦难自保,唐斯夫因满腹牢骚被勤务兵揭发,那段“斩指拒降”的旧事又被合盘端出,新账加旧账,竟被判处极刑!

普金闻讯如雷轰顶,立即驱车求见毛泽东、周恩来、林彪、聂荣臻等,乞求刀下留人。但这几位似有默契,称病、称事、称蛰居外地,终于不得一晤。他只得老着面皮打电话至广东从化温泉,找到了正在那里避寒的玉克寒,恳请他念及当日言之凿凿,并有两方面许多大员亲笔签字的和谈协定,务必从中斡旋,救唐斯夫一命……哪知玉克寒打起官腔道:“唐斯夫问题严重,中央很重视……革命形势飞速发展,一日千里,新问题要有新政策嚜……”

唐斯夫死后,普金大病一场。他与唐斯夫名份上虽有长官部属之别,却因常常切磋用兵之法而相重,情同手足。这个惨痛的教训使他懂得了纸面上的承诺是多么地靠不住,当鱼肉与刀俎意见相左时,那么无疑是刀俎的意见具有权威性。

一九五五年,中共颁授军衔。普金依例被授予“中国人民解放军上将”军衔(所有国军降将均保持原军阶不变)。当他从毛泽东手中接过“一级解放勋章”时,不禁热泪双流……“解放军报”的摄影记者及时地捕捉了这一瞬间,登在头版头条位置,并自作聪明地加了个标题:“幸福、激动的时刻”。有谁了解他的衷曲呢?在授勋典礼上,他的头高高昂着,心,却在屈辱、痛苦以及随之潜生的悔恨中萎缩下去。普金这位赫赫名将所能保持的,仅仅是颜面上的一点尊严而已。

他挂了个国务院某部副部长的名义。由于唐斯夫的殷鉴不远,普金居安思危,事无巨细必向党员部长、部党组请示,从来不敢随便置喙。正因如此,在毛泽东大搞“阴谋”的一九五七年,他躲过了像龙云等几位降将那样被戴上右派帽子的厄运。

严酷的现实使他不得不“劲气内敛”,浑浑噩噩地打发那漫长的、失意的岁月。作为将领的普金即已不复存在,那么剩下的也就只是一个明哲保身的可怜虫而已。他自动断绝了同旧日袍泽的一切联系,深居简出。他自知比不上那些道道地地的中共高干们,人家护身有阶、进身有符,而他什么也没有。为了生存,普金渐而适应了新的生活,安于充当统战橱窗里的终身制的大玩偶,嬉笑怒骂,随人安排;他家里的秘书、警卫、厨师、司机等都由公家配备,更使得他连咳嗽一声都怕被录下音来;即便要叹一口气,也得和老妻躲到那无人之处,也得轻轻地、轻轻地……

在这种心态之中,普金迅速地迈入老境:头发由黑变白,眼睛昏花不明。所幸,在万古不灭的大自然面前,人世间哪怕是沧海桑田的变化,也显得那样微不足道。他竭力避免回忆当年的战乱,安享富贵荣华。然而,这富贵荣华是以二十万部下的血泪和一己的尊严换来的,代价委实高昂,常常令他思之凄然……

及至文化大革命平地而起,世道再度大乱。毛泽东也像所有独裁者那样,晚年最终陷入了猜忌、恐惧的困境,只好依靠折衷平衡、摸凌两可的权术手段,通过一小撮野心家、佞臣、妖妇来维持残暴统治。运动初起,红卫兵大破“四旧”,将文物古迹捣毁得七零八落……

普金闻讯又是一场大病。至此,当年他接受和谈的三项动机,已有两项落空。而且,随着“革命”的不断深入,他的日子也过得不安稳了。各路专案人员纷纷找上门来,要他提供各种各样的旁证材料。先是唐斯夫的案子老话重提,继而又爆出惊人消息——已然是红得发紫的玉克寒一夜之间变成了“内奸”,其主要罪状是:鼓动普金“诈降”,以便日后相机刺杀毛泽东……玉克寒熬不住“革命小将”的酷刑,竟然承认了这个大得吓人的罪名,结果不但自己当场丧命,还留下了祸患无穷的后遗症。一帮疯狂的暴徒打上门来,普金受到粗暴的盘诘;正闹得不可开交,周恩来的秘书驾到,当众宣布普金属于毛泽东亲自批准保护过关的数十名“民主人士”、“统战对象”之一,总算没有闹出大乱子。

提起周恩来,普金的心情相当复杂:一方面,周恩来学问修养两皆出色,是共产党人中的佼佼者;另一方面,他是这具庞大的官僚特权机器的推动者,以近乎妾妇之道的耿耿愚忠事奉暴君毛泽东,助纣为虐。而且,当周恩来体现其共产党人的“党性”时,同样冷酷——有一次在国宴上,普金利用同周恩来碰杯是,借着酒意暗示了一下唐斯夫的冤案,熟料周恩来淡然一笑:“当时的形势,不得不如此。望普先生海涵。”然后潇洒地转身向其他贵宾敬酒去了……

在文化大革命的动乱中,普金一直受到优渥的厚待。他足不出户,冷艳观望中共中央的那几位“儒家”、“法家”,为了争夺袈裟,拼个你死我活,看看到底谁是禅宗的真传弟子;这些共产党领袖们为了争夺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正宗地位,不惜一次次将黎民百姓推入苦海……

由于终日无所事事,普金读了很多书籍。在“看书学习,弄通马列主义”的喧嚣中,他潜心研究了马克思、列宁的不少原著。他恍然发现列宁著作里很讲究利用暂时盟友的权术——合则笑脸相迎,不合则一脚踢开……他也阅读了许多古文书籍,“李陵答苏武书”里表露的那种降将的永难化解的悲戚,令他老泪纵横……

“四人帮”下台后,随着统战攻势掀起新的高潮,普金又重被推上政治舞台,定时发表各种声明、谈话、呼吁……反正有现成的稿子,他只消照本宣科地念一遍就是了。

余暇,他逍遥于神州大好河山。每去名山大川,普金必去参拜诸佛,祭酒四方。唯如此,才能减缓那如重铅一般压在心头的自疚。假如不是身不如己,普金真想立即削发,出红尘,入佛门。安坐于蒲团之上,口诵佛号,捻着那永远轮转不绝的佛珠,为归于九泉的老部下消灾祈福,特别要祈祝唐斯夫的亡灵安息……

……

想到此处,普金决然地揿了一下召唤护士的电铃,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唐蜀妹推门而入,普金诧异她何以来得这样迅速,尚未开口,蜀妹先自笑说:“我猜您一定会叫我的,我一直守在门外……”

好一个聪明、有心计的姑娘!然而普金旋即又意会到,蜀妹如此机敏,肯定是有惨痛的家庭悲剧作为前因的。他不禁暗自嗟叹。面对这双细长的,与唐斯夫毫无二致的眼睛,普金灵魂深处陡然升腾起一种暌违已久的力量,他要重新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他要说真话——

“你的祖父是一位真正的军人。我不及他,我听信了小人的谗言……”普金开门见山地说,悔恨万分。

蜀妹马上说:“我知道!他叫玉克寒,大坏蛋……”

“他死了……”

蜀妹接过话头:“我爹爹亲眼看着他被红卫兵弄死的……那年,我爹爹想报杀父之仇,来找玉克寒算账,刚去中央统战部的大门,就看见红卫兵在斗他,我爹爹也抽了他好几个耳光呢。到最后,红卫兵一拥而上,把他打昏了……这还不算完,他们又抬来一张桌子,把一条腿支起来,让玉克寒的脑袋垫在桌腿下面,还正对着他的太阳穴……然后像小孩子玩滑梯那样,从高处滑向低处……这些红卫兵们笑呀、叫呀,一个接一个踩着玉克寒的脑袋‘坐滑梯’,最后颅骨破裂,脑浆流了一地。”

普金不动声色地听着,这些情况他了如指掌。玉克寒虽然罪该万死,但这样残忍的私刑,也是亘古罕见的。毛泽东的红卫兵,酷似希特勒的冲锋队。

普金说:“可惜,你的祖父没有看到玉克寒的下场。”他的心情又激动起来,他多么想毁弃眼前的荣华富贵而换回唐斯夫的生命,但这只是痴心妄想而已。

“正因为我听不到我爷爷的话了,所以我很想听听您是怎么说的……”蜀妹那双细长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普金,没有怨恨,有的只是茫然的愁绪……

普金有些无地自容了。他呐呐地问:“你父母现在何处?他们好吗?……”

“我没有父母了……我生在三年困难时期,妈妈把口粮都省给我吃,自己饿死了。爹爹在文化革命后期‘清理阶级队伍’时,因爷爷的问题被整死了……姨妈冒了风险把我带大,她老人家心肠很好……”蜀妹的声音喑哑了。

这是一个司空见怪的家庭悲剧,这样的不幸何止千千万万!普金还来不及表示什么,又听得蜀妹继续说:“……我中学毕业后,在街道卫生所当护士,想想这辈子大概也就这样了,不会有什么前途的,谁叫我是唐斯夫的亲孙女呢?谁知半年前,统战部徐部长来到我们那个小卫生所,说要把我调到‘北京医院’高干病房,还带我去了好几个高干疗养院避暑——北方去了北戴河的中海滩,南方去了庐山的脂红路。飞机来飞机去,都是公家出钱……乐得我姨父摇头晃脑地说:你这可是‘出之涸辙,纵之清波’,一步登天了!……”

“这怕不是没有来由的……”普金毕竟胸有城府,隐隐地冷笑着。

“当然!”蜀妹亦非等闲之人,“这位部长大人说我爷爷还有不少老朋友在台湾,让我录一盒磁带拿到福建前线广播电台去广播……让我说我爷爷是手枪走火,是他自己把自己打死了……还让我说共产党一直照顾我的生活、学习……”

“你怎样说?”

“我说先别忙着录音,你先让我过几天安定日子,行不行?……就这么着,我被调进了‘北京医院’……”蜀妹调皮地笑了笑。“这几天,党委书记三天两头找我谈话,说要趁整党这个机会发展我入党,还许下条件:一、培养我当医疗行政干部。二、给我提工资一级。三、下季度选我为全市三八红旗手……”

好优厚的条件!完全是当年的旧瓶又装了新酒!普金突然觉得心口堵得难受,连忙吞服两片“硝酸甘油”;着急地问:“你答应了?”

“我在考虑……普公公,我想听听您的意见。”

普金觉得自己有义务保护这个故人之后,这个孤弱女子,他连连摇头:“行不得!无论如何行不得!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儿家,千万不要去搞什么政治!中国大陆的政治气候,比自然界的小冰河气候还要恶劣,稍一不慎,就可能招来灭顶之灾!再者,共产党人最好猜忌,连自己人都容不下,又怎么会信任你,看得起你?!……”他忽然说不下去了,昨晚婚宴上的情境又浮现在眼前……

……新郎醉醺醺地挪着碎步来到普金面前,将手中那满盈的酒杯递上来:“呃……普老先生,我敬你一杯,干!”

普金婉却道:“恭贺新婚之喜……只是,我的心脏不太好,医生嘱咐不能饮酒……”

新郎大为不悦:“怎么?扫我的脸?……”

新郎的小舅子搀着新郎的祖父——目前在中共中央政治舞台演员表中高居第位的凌老——走过来,竟然毫不客气地揭短道:“普老不会喝酒?笑话!当年围城的时候,听说一顿能喝半斤老白干,然后自己扇自己大耳光,啪!啪!要多脆有多脆……”他放肆地笑起来……

新郎乜斜着眼睛:“十几年前我跟普小金有段冤仇。普老先生,可还记得?”

普金当然记得——文化大革命初期,小金因为血统不合红五类要求,不能加入“红卫兵”,只配参加“红外围”组织。这“红外围”是个杂牌军,那些依仗老子的功劳而自恃优越的高干子弟们,根本不把他们当人看待。然而小金这伙人也是血性方刚的年轻人,忍耐力也很有限,终于有一天,“红外围”与“红卫兵”之间爆发了大规模械斗,双方都有伤亡……

凌老,这位多次政治赌博中的大赢家、掌握生杀予夺的强中强,以嘉许的目光望着不可一世的孙儿,矜持地笑说:“普先生,孩子的一片心意,你就领了吧……”

普金不敢不依从。羞耻之心使得他浑身的热血在奔突……涌向太阳穴、耳朵尖;血管也在激烈跳动!

于是,他在新浪及其小舅子挤眉弄眼的轻蔑之中,将这杯烈酒一饮而尽……

立时,所有的血液都争先向胸口涌来,他透不上气了,身体晃了晃,就地倒下……

……

“普公公,您是不是不舒服?”见普金脸色惨白,蜀妹惊问。

普金表情复杂地微微一笑。“没什么,晚餐请不要开到房间里了。如果我想用餐,我会揿铃的。”

“那好。您没事情,我就去看一会儿电视——今天有‘笑的晚会’,马季、姜昆、李文华都出来说相声,可逗人呢!”蜀妹到底还是个没有完全脱去稚气的女孩子,她忍不住先自笑起来。

蜀妹离开病室之后,普金苦笑着用质地柔软的枕巾蒙住了脸……蜀妹的出现,使他再也无法循老样子懵懵懂懂地混下去了,他萌生了一个可怕的然而是明确的念头:该结束了。

普金的心口又像被灼热的钢针刺中那样痛不可当……这一回,他没有去取那近在手边的“硝酸甘油”,而是觉得这似乎是命运对自己应有的惩罚——一种罚当其罪的痛苦。

“错!错!错!……”普金喃喃地道。呵,陆放翁这怀念旧日拙荆的千古绝唱,亦是降将普金愧对历史老人的悲歌!

此生已矣!普金不愿再苟且偷生于世——这世道绝非他自幼憧憬的那个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的大同世界……他情愿默默地饮下这人生之杯里的最后一滴苦酒,前往阴界地府向暌别近三十年的唐斯夫和无数子弟兵谢罪……

近了,近了!死神那沉重的脚步声……

普金坦然相迎……只是,当意识即将在痛苦中消失的刹那间,他笃然忆起故乡那幽谷中的一脉清泉,傲向蓝天盛开的一树桃花,以及从屋檐下扑腾而出的一只雏燕……

……

当降将普金瞑目长辞的时候,电视节目“笑的晚会”正进行到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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