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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饑荒的本質
送交者: 伯恩施坦 2021年11月17日00:35:18 於 [天下論壇] 發送悄悄話

  作者 中國網友 寫於 二零一三年

  序壹

  把真相還給陽光

  童梓平

  我於1949年受中共重慶地下黨派遣來到滎經,在這片土地上已生活了60多年。從壹個20來歲風華正茂的青年成了86歲的白髮老翁,有了兒子、孫子和重孫,我在滎經灑下的汗水和收穫的感情遠勝於我的老家浙江寧海。60多年來,我大起大落、大喜大悲,親歷了發生在這塊土地上的全部“運動”。對生活在滎經的人來說,所有的極左運動中,最血腥、最殘酷、最讓人不堪回首的災難,無過於59—61年的人為大饑荒,其程度之慘烈,即使是後來的“文化大革命”也望塵莫及。

  半個世紀後的今天,塵埃基本落定,回首當年災難的脈絡非常清晰。滎經與全國步調壹致,基本上遵循了這樣壹個過程:

  大吹牛——高估產——高徵購——刮盡餘糧——反瞞產私分——遍地餓殍——抓替罪羊——掩蓋真相。

  面對這樣壹個慘絕人環的大慘案,半個世紀以來,不僅沒有壹個人站出來承擔責任,公開道歉,反而諱莫如深、掩蓋真相,企圖消除記憶。53年過去了,滎經人忘記了嗎?忘記得了嗎?

  那無淚無聲的死寂,無助絕望的眼睛,壹個個生前死後根本沒被當人處理的殘暴場面,當時刻骨銘心,至今不寒而慄!那些成千上萬死不瞑目的童叟青壯的冤魂,常在我耳邊哀嚎。

  真相在民間,真相在人心,真相刻在口碑、心碑上傳遞。倖存者們父子相傳、口耳相傳、筆墨相傳、網絡相傳。這些記錄已經不只是他們個人的申冤訴苦,而是要把這場大劫難轉變成教訓昭示後人。否則,滎經縣那壹半冤魂就真正死得沒有價值。

  本書中的敘述者都是大饑荒的親歷者,有當時的縣、區、公社領導;大隊、生產隊基層幹部、社員;醫務工作者、教師、學生、孤兒,和外來支援救災的人員,可以說涵蓋了當時各個階層全方位的記憶。儘管出於多種因素,有的直露、有的委婉,有的微觀、有的宏觀,有的正面、有的側面,但總的說來,反映了壹個基本事實,那就是:在壹個僅有十來萬人口的小縣,幾萬本本分分的農民,在風調雨順的年月,被活活餓死!而當時本地倉庫里還堆著兩千萬斤糧食。

  這樣的罪行實在令人髮指!

  歷史事件是壹個客觀事實,它像壹塊獨立存在的化石,無論出於迂腐的好意還是無恥的推諉,是出於陽謀還是陰謀,都無權以任何“立場”為藉口來掩蓋、篡改已經發生的事實。不過,我絕對相信,壹切掩蓋和篡改都終歸徒勞!

  壹位歷史學家說:“對於人類歷史,包括我們國家的歷史和我們各族群的歷史,我們既要面對其積極方面,也要正視令人不快的壹面,我們必須了解那些醜陋的事實,以保護我們不受某些關於事實的看法的干擾。”列寧也說過:只有了解過去,才能知道現在;只有了解過去和現在,才能預知未來。因此,我們了解的歷史,必須是真實的歷史,只有真實的歷史才能成為前鑒、明鏡,成為指路碑、警世鐘,否則,歷史的悲劇就可能重演。因此,我們必須把真相告訴後人:哪些光鮮的徵兆是危險的開端,哪些狂熱的口號是大規模犯罪的藉口。

  本著讓歷史自己展示,讓讀者自己判斷的原則,本書收錄的文章都基本沒有評論,也希望讀者儘可能忽略敘述者情不自禁的議論與抒情而直面事實,不受“關於事實的看法的干擾”。

  今天的中國已不再是三十多年前神經脆弱的中國,今天的人民和領導者都比以往更具備開闊的胸襟和強健的體魄,能夠面對過去的榮光與恥辱。

  陽光是最好的消毒劑,把真相還給陽光!

  序二

  禮失而求諸野

  阿 寧

  歷史疑雲

  當我們在談論“滎經慘案”或“五九大饑荒”時,首先應該聽取我們的“正史”——《滎經縣誌》(西南師範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壹版)對這件事的記載。但是,翻遍整部縣誌,別說“大饑荒”、“五九事件”、“慘案”、“餓死”這些詞,就連那個慣常用的“非正常死亡”都沒有。不過,我們從“人口變動”(111頁)壹節里,可以間接了解壹點相關情況:

  年份195719581959196019611962

  人口103100123717101264865727684569656

  滎經人口四年之中從123717人突然銳減至69656人的原因,《滎經縣誌》是這樣解釋的:

  “1959—1962年國民經濟嚴重困難,生產下降,生活受窘,人口急劇下降,出現負增長。其中1959年、1960年分別減少22453人、14692人。四年人口自然增長呈負值。”

  這段話里的“減少”、“生活受窘”是什麼意思呢?今人懂的不多,後人必定如睹天書。既然羅列了59、60兩年各自減少人口數,為什麼不列61年的呢?這樣行文,無異於鼓勵人們去瞎猜!

  滎經人都知道那三年餓死了許多人,但又都不知道具體餓死了多少人。那不是壹道簡單的減法運算題,因為減少的不全等於餓死的,另外,這三年不可能壹個也不生。所以,只要那“死亡檔案”堅不解密,堅不“以正視聽”,妳就只能推算。多年來,民間最流行的說法是 “少了壹半”(語出廖伯康、閆桂芳),也有“四萬七八千”說(見附錄余習廣研究),還有“31759”這壹落實到個位的說法(秦啟華、趙增齡)等等,然而這些都是“推算”,哪怕妳算得與那秘藏的數據暗合,也作不得“准數”。既然推算既複雜又不作數,本書就不再作無謂的“哥德巴赫猜想”。反正,五萬也好,三萬也罷,甚至壹萬吧,本質上有什麼區別嗎?何況,秦啟華老師本人就參與縣誌編撰,他也在我面前苦苦推算,可見縣誌編寫人員的無奈與委屈,也可見保衛這個數字背後勢力之非凡。

  半個世紀以來,對造成大饑荒的原因,最權威的說法是“三年自然災害”,但《滎經縣誌》沒有採納這種說法。在“自然災害”壹節里,它完全排除了滎經那三年遭災的可能性:

  “從1951——1980的30年中,縣城四周農村在1969、1978、1979發生過春旱;在1968、1976、1977的9月和1964、1979年 的10月出現過綿雨,共五次。”

  以上記載證明:即使幾次氣候小失調也與那三年大饑荒無緣。

  滎經過來人都說,那幾年根本就是風調雨順,以致茂盛的鵝香草救活了許多人。還說,當時倉庫里堆放著兩千多萬斤糧食(見余習廣採訪黃世雄,以及鄭年鈺、田久芬等的回憶文章),這就更加讓外地人、後來人讀不懂這部“正史”了——又是風調雨順,又是大量存糧,那為什麼還餓死那麼多人呢?

  疑問與探索

  民間質疑之聲壹直就不斷,只不過官方不理會而已。可是2002年底來了位外地人胡昌升,他是個愛看書的縣委書記,他也看不懂那反常的人口曲線,更看不懂什麼“困難、受窘”,於是發問,並要求給歷史壹個清楚的解釋。這個來自本地最高領導的破冰之問,終於把大饑荒擺上了桌面。縣政協作了積極回應,專門組織了討論、下發了文件,徵集知情者們的回憶錄。這個文件發到滎經壹些註冊的民間社團。我作為“淺草文學社”的註冊人兼主編,曾邀集了社內老先生們就此專題進行座談。

  此前,儘管滎經人在壹般日常生活中的任何場合都可以毫無忌憚地談論大饑荒的話題,但在官方話語平台、公家文件、紙面媒體、會議桌上,對“59年”、“餓死人”這類詞語,卻壹直諱莫如深、高度敏感。

  記得“文革”初期,在“打倒李井泉,解放大西南”的口號聲中,滎經曾出現壹個群眾組織叫“五九吶喊”,出過油印期刊《五九吶喊》。該組織的觀點認為:滎經大饑荒慘案的罪魁禍首是李井泉,而被法辦的滎經縣委書記姚青、副書記高萬壽,以及幾百個基層幹部只不過是李井泉的替死鬼。壹度成立的“滎經縣革命委員會”還把姚青拉回來做縣革委主任。遊行的時候,我看見他端著鋪有紅綢、墜著流蘇的縣革委“印把子”托盤,愁眉苦臉招搖過市。然而,壹來“文革”本就不是老百姓玩得起的“造反”遊戲;二來姚青的酷吏打手嘴臉在滎經形同閻羅,實在不堪東山再起。那場鬧劇很快謝幕,“五九吶喊”及其刊物也很快夭折,最終沒有像貴州“遵義事件調查團”那樣給歷史留下豐富的文獻。而“餓死人”仍然是壹塊不能踩的雷區。

  “文革”結束,撥亂反正,思想鬆綁,禁區縮小,人們重新對“實事求是”燃起奢望。倖存者們的餘悸逐步消退,本來就不可能洗白的記憶開始再度顯影,真相掙扎著浮出水面。創刊於1988年的《淺草》以詩歌的形式零星記錄了壹些這方面的傷痕。

  成書過程

  2005年,《淺草》開始刊登詩歌以外其它體裁的作品,反映大饑荒的文字終於忍無可忍、突錐而出,引起滎經人共鳴。特別值得壹提的是2006年,杜治中的《左禍肆虐的年代》、童梓平的《我所親歷的“五九事件”》發表(本文後來發於《炎黃春秋》),並上傳網絡,引起極大反響。這兩篇直率詳實、幾乎無所顧忌的血淚控訴,震撼了無數讀者的心。對進壹步拆卸思想桎梏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投稿的人漸多,日積月累,這個專題的文章頁碼逐漸增厚。

  另壹方面,由縣政協文史委主編的《滎經文史》第八集(2005年出版)刊登了3篇,第九集(2008年出版)登載了20多篇有關大饑荒的文章。這種來自官方的肯定態度,使這些敘述者(他們大多數還是“淺草”文學社社員)更加擺脫了顧慮。應該說,《滎經文史》第九集在廣度和深度方面都有較大推進,從而使大饑荒的整體輪廓、內在因果脈絡逐漸清晰起來。

  但無論是《淺草》還是《滎經文史》,採取的都是守株待兔的消極辦法——坐等那些既是親歷者還得是有文化、能寫作的人來投稿,而把整個慘案的控方主體——大多數農民遺棄在外了。不少倖存者如今七八十、八九十歲,又基本上是文盲,困居窮鄉僻壤,根本不知道有人在採擷他們的血斑淚痕。即使知道,也不能形諸筆墨前去投稿。眼看這壹代身受最慘烈禍害的“活口”即將辭世殆盡,卻無人去傾聽、記錄他們最後的聲音,真是曠世遺憾。

  壹些外地來滎採訪的學者將鏡頭和麥克風直接伸向這片盲區,使上述問題得以改善,並優化了本土研究者的思路和手段。2012年余習廣、石豐綱等人,用攝像、錄音的方式實錄這個龐大主體的聲音,向主動搶救歷史真相跨出了壹大步。他們不拘形式,在田地里、道路邊、家門口、村鎮上、農家樂等地,看見六十歲以上老農便隨機採訪,總人數達到221人,覆蓋了全縣23個人民公社、81個管理區、128個生產隊,收集整理了非常豐富的第壹手資料。

  本書採集了以上各家的部分成果。書中的全部文章或發表於《淺草》、或《滎經文史》、或個人通過實名認證的博客。

  匹夫無責卻有情

  面對滎經當代史第壹大案,我們所寄望的正史豈止是語焉不詳,簡直是形同空白。五十多年過去了,難道那幾萬活活餓死的人命,在歷史上就這麼不值壹字?這簡直是滎經人的恥辱!

  孔子指導我們:“禮失而求諸野。”我們不得不把目光投向民間野老,讓倖存者的敘述來填補那段慘白的歷史,讓這些親歷者的證言能對將來重新修史者有所脾益。本書儘可能羅列事實,儘可能避免分析論證,更不期望滿足讀者所有的提問。

  匯集整理出版本書是童梓平先生多年堅定不移的主張,老先生今年86歲,在滎經奮鬥了60多年。他說這是他在有生之年必須完成的最後壹個任務,也是他貢獻給滎經三年大饑荒受難人民的最後壹份祭品。哪怕阻力再大,哪怕砸鍋賣鐵,也義無反顧。

  由於童老年事已高,不能具體操作編輯,於是邀我協助,我當然義不容辭。熱心襄助的還有:劉建松不僅裝幀設計,還慷慨解囊;年過八旬的陳昌明老師親自從雅安給童老送來他的紀實名畫《往事》(封面);杜治中為封面題字;賴夏初和曾海軍為錄入校對付出了不少精力,等等。大家覺得,不能在當年那些餓殍的墳頭添壹抔土,潑壹碗水飯,總該為他們半世紀無聲無臭說上幾句人話吧?

  如果滎經再來壹次人為大饑荒,而我在餓死之列,那麼,我敢肯定,連我的後人都會說:“窩囊廢,活該!”

  第壹部分

  不周山下紅旗亂

  工業大躍進相關背景

  1958年5月,在中共八大二次會議上,毛澤東批評了壹些認為指標過高的意見,要求各個山頭、村落,機關、部隊、工廠、合作社都要插紅旗、拔白旗。8月,政治局北戴河會議決定:未來四個月的鋼產量要在去年335萬噸基礎上達到1070萬噸,1959年要比1958年再翻番,達到3000萬噸。這就叫“鋼鐵元帥升帳”,各行各業都要為他讓路。全國經過4個月不計代價的苦戰,終於煉出1100萬噸,但其中有300萬噸土鋼基本不能用。

  滎經縣除了各行各業建土高爐外,還組織了萬人大軍開進離縣城200多里的祁家河、大礦山。歷時數月,砍光原始森林無數,結果煉出六斤三兩廢鐵。

  關於大礦山大辦鋼鐵之回憶

  庹開榮

  雅安地區滎經縣泗坪區三合公社光頭山(大礦山),經鑽探,系露天鐵礦床,含量高,是雅安地區大辦鋼鐵重點基地之壹。泗坪至礦山有壹百二三十華里,是荒無人煙之地。

  為了貫徹地委大辦鋼鐵指示,採取土法上馬。首先成立礦山指揮部,由總指揮庹開榮(滎經縣委副書記),副總指揮衛子敬(地區工業局住泗坪鍋廠),王泮文(縣總工會副主席)等同志組成,受地委工交部長劉鵬飛(原西康省總工會主席)指導(住泗坪鍋廠)。先由王泮文等同志帶領150人上山,負責修路,建工棚、建指揮部於大橋頭,為迎接民工大上作準備。8月上旬,我同民工參加縣委在滎中召開的動員誓師大會,聽了李成棟書記講話,會後我同衛子敬帶領700多人上山(頭天歇泗坪,第二天趕到指揮部。負責建高爐的是婿石匠,建黑炭窯的是徐釗鉻等)。

  依據各區鄉帶隊幹部為領導,實行營連編制(以鄉為營)。

  1、後勤營:負責運糧、油、菜等生活物資(因從泗坪到礦山兩天壹轉),沿途設五六處食宿站;2、採礦營:負責採鐵礦、采銅礦、採煤;

  3、木炭營:負責砍伐樹木要,燒制窯柴和集材,作煉鐵糊料。

  4、基建營:負責採石建高爐,運耐火石,制風箱等;5、指揮部:辦公室實行上傳下達和財務開支,物資管理分配,來往人事接洽。後在祁家河設有醫務室和供銷店,營部有壹二人為安全員。

  領導實行參加勞動,巡迴檢查,各負其責,保證其分配任務的完成。轟轟烈烈,白攻加夜戰行動起來。不到壹個月時間:(1)建了五六座坐地高爐(試驗點壹座土高爐,裝爐點火,人拉風箱,燒了三天三夜,因風力不足燃料燒過,礦石凝集而未出鐵)。(2)試燒壹座座高爐:從新廟鐵索橋運了1噸多焦炭。依照配料比裝滿,用碎礦和碎石封頂燒了五天五夜而化成灰。冷卻後給城關營發了20多副眼鏡,在灰內刨鐵塊,過稱6斤3兩。至於鐵礦石、石灰石、木材燃料未作估計數量。

  在9月中旬,王澤民(地委副書記)帶領十多人到各工地檢查,回地委沒幾日是,由何允夫(地委書記)率領四五十人,來到泗坪鐵廠會議室,召開會議,喊我和衛兩個匯報,衛還未匯報完,何聽不進去,馬上阻止,並批評我倆嚴重右傾,思想保守,沒有大干精神等……撤銷我倆職務,令我在礦山勞動,衛調回泗坪鍋廠。會上宣布成立礦山黨委,聶文會為黨委書記(地區地質隊),總指揮陳平(地區工業局),第二天領導和技術人員等奔赴礦山,住祁家河建窯處。(1)緊接著調來地區郵局全力以赴,進行分段作業,三天三夜,從泗坪把電話線拉到齊家河通話;(2)從泗坪調來兩部汽車頭,4人抬壹部。以4人為壹組,組成若干組,採取人歇機不停輪流三天三夜抬上山,發電照明建窯。(3)以雅安衛校老師為主組成醫療隊前來支援(外縣支援民工因征途勞累,加之氣候不適,頭兩天吃的半生不熟的飯菜,口渴飲的木葉腐水,忽然三四百人拉痢疾,在藥少的情況下,專家決定在蒲江購回壹噸大蒜,發給病人吃好了,未傳染開)。(4)雅安川劇團上礦山慰問演出。(5)華陽、金堂、名山、雅安、漢源等十多個縣,由縣領導帶隊整團整營上山支援,充實了採礦、伐木、礦山運輸、採石建窯,後勤運糧等戰線的力量,有人說上了近萬人,實際只有七八千人,天下壹場雪,整個礦山沸騰起來了,朔風怒號,工地熾熱,工棚林立,炊煙漫山,白天人頭攢動,夜晚燈火通明。爆礦聲隆,倒樹聲嘩嘩,開石建窯聲聲海海,後勤運輸線上,摩肩接踵,往來絡繹不絕,壹切以服從出鐵為目標。(1)華陽、金堂,從礦山到冶煉場,修建了兩處溜礦石的木溜槽,約4000米。(根據地勢測坡度,低處由三叉圓木支架由上向下保持三四十度坡度,底寬1米多,邊高近米半。用木板或剝皮小原木鋪槽底,用抓釘和大鐵釘釘成);(2)大肆砍木材製作煉礦燃料(不論大小由上到下,剃光頭式砍伐,技椏細樹,作做飯烤火用,成材小圓木生物體鋸集材作炕架,中型木材砍成柴花作煉鐵燃料,大型樹難砍開的,用鑽花鑽眼用雷管黃藥爆破)。(3)採石建窯,在地形像瓢羹的地方用石砌成底寬直徑十五六米,高20多米圓筒型燉鐵窯,外號稱萬噸窯(此窯採石挖窯基砌窯,300多人幹了半個月,中有石捲風門又叫粘火門。用十多根鋼釺作爐橋,窯中有煙囪)。集中運礦石,代石(石灰石)、木材燃料和溜礦石到冶煉場,採取邊來料邊裝窯,按比例60%木料、20%礦石、20%石灰石進壹層木材,壹層礦石,裝滿爐,再用礦石封頂,點火燒煉。預計10天或11天能燒化完,殊知六晝夜就化成灰,未見鐵塊。(原因是錳礦,不是鐵礦,溫度高而成灰)。緊接著打掃戰場,未用礦石、木材遺棄山中,下山民工在被蓋上帶坨礦石放泗坪鍋廠。各縣支援民工,又趕赴他處。我帶壹部民工,到斑鳩井煤廠,拉煤、打煤、燒棒棒窯炭。我於1959年3月回縣。(作者當時任副縣長)大礦山砍柴煉鐵記

  孫華祥

  58年,滎經縣泗坪區大礦山大煉鋼鐵和焦煤的熱潮來得更猛烈,從四面八方抽調人去大協作。漢源縣許多公社都奉命調人去參加,有男有女,有上五十歲的半老娘,有不滿十六歲的少年,五類分子(地、富、反、壞、右)也不少。人山人海像潮湧壹樣奔向泗坪公社。成千上萬的人都在那裡會師,接受任務。把個小小的泗坪場擠得水泄不通,根本無法居住。可到處擺有大桶米飯和胡豆瓣,讓人隨便吃。大隊人群在野地上吃了頓大鍋飯後,立即向林區山頭進發。這支隊伍雜亂無章,既像難民又似盲流。“天天下雨天天溜”是滎經山區常見的現象。大量人流壹路上踩著稀泥巴行進,途中根本找不到住宿地點,凡有房舍處,連牛圈豬圈都坐滿了人,誰也躺不下去。因在泗坪出發時天色已晚,夜幕降臨,就不能繼續上山了。我在壹家牛圈裡的壹付棺材側坐了壹夜。幸而人們越來越分散,漸漸不那麼擁擠。終於艱難地到達指定的林區。由於雨多,地下難尋幹路,黃泥巴地見水就很滑,許多人三步壹滑五步壹跌的,出盡洋相。川西平原支援來的薄底草鞋,完全不頂用,剛穿上腳只走幾步便兩面溜。草鞋脫離了腳板的樣子很滑稽,還不如光著腳走。這支毫無裝備的煉鋼鐵大軍,真讓人哭笑不得。居然還有人唱著“超英趕美用不著十五年”的歌助興。兩隻腳走不動的人,壹個個拄上壹根木棍或木杆,變成三隻腳,就壹拐壹拐地向山上爬。原始林區本來無路,走的人太多了自然就成了路。人們艱難地奔向林區幹什麼呢?砍伐樹木燒成木炭,運到泗坪鐵廠去煉鋼鐵、煉焦煤,這就是許多普通老百姓來完成這艱巨而光榮的任務,真是史無前例,敢作敢為!

  在林區開飯時也非常熱鬧,大鍋飯隨便吃。每人每天供應大米兩斤,黃豆二兩。那大米還是從四川平原地區調來的上等貨,雪白,好吃!人到了森林都成了大肚漢,飯量大增。但要幹活,許多人連走路都困難,怎能爬山涉水、動刀弄斧呢?而且還全無裝備,人人身著便裝,飄飄蕩蕩,赤手空拳,工具匱乏,哪裡像來森林做工的人啊!但這是響應偉人的大躍進的號召,全民辦鋼鐵超英趕美的壯舉,誰能說不行呢?人雖雜亂也有組織領導。什麼營長、連長、排長到處在發號施令,指派人們幹起來。當時最優良的工具是東北板斧,可惜太少。森林裡氣候寒冷而潮濕,最需要的東西是火。於是先砍倒許多樹木,切成六尺長左右的筒材,壹堆堆地燃燒著取暖,然後在四周用樹條架起高床,圓木破成兩半就成床板,割些雜草鋪上,就可以睡人。中間燒火的地方,上空留個大天窗,讓火苗和濃煙衝上天空。此火,二十四小時不熄。人睡在周圍,好像壹條條烤肉,壹點兒也不冷,再濕的衣服,經夜裡烘烤全乾了。煉鋼鐵大軍就這樣在森林裡住下來。但壹下床走出火棚,沒兩步就是坑坑窪窪的爛稀泥,布鞋、膠鞋全不管用。傳統的特殊裝備是竹麻草鞋,鞋底還要釘上兩個有鐵釘的圈子,叫“鞋爪子”,再用粗牛羊毛織的毪子連褲筒裹到膝蓋處,然後緊束腰帶。這樣打扮在森林裡走路和勞動才好壹點。全勞動力的男子漢差不多都這樣著裝。我們這種人得自己花錢也跟著這樣做。不然勞動起來出洋相還得挨批。

  林中勞動也有分工,有專門砍樹的,有專管燒木炭的。我被派去搞背運。原始森林樹種很多,大小參雜。壹砍起來,就不管它是樺木、杉木、青槓樹,順手就砍,越是筆直而優良的就最容易喪命!為了砍壹根大樹,周圍的小樹先倒霉。工具,除板斧外連大鋸也沒有,誰也不管工作效率的高低,砍倒了樹除去枝條,又把主幹裁成幾節,每節又破成兩片,燒炭的原料就成了。壹根優質的木材,經這樣壹折騰,利用率只到二分之壹了。運輸隊員則把壹大批壹大批的木材運到窯門口備燒。每天上午十時到下午三時這段時間,滿山都響遍了伐木的聲音。個個火窯濃煙四起,把木材燒成木炭,又派運輸隊送到泗坪高爐使用。沒有任何運輸工具,清壹色用人背。上山下山,人來人往,好不熱鬧。把寧靜的林區搞得熱火朝天,野獸和飛鳥都嚇跑了。木材燒成木炭輕是輕了,卻所剩無幾。千斤大樹未必能燒成百斤木炭,怎能滿足高爐的需要呢?後來又命令說:只燒成半節煙頭就行了。毀林煉鋼鐵,人們心裡想的是大躍進,沒有敢想那是浪費資源。至於煉壹斤鋼鐵究竟要燒多少樹木?這個經濟帳更無人敢想敢問。不到壹個月,窯子周圍的樹林就砍光燒光了。又急速地轉移到森林茂密的地方,繼續毀林煉鋼鐵。

  有壹天,連長派個老工人去另壹個燒窯點協助工作,叫我作伴同行,兩人各稱壹斤大米帶上。老工人是原本地砍柴燒木炭的,他路徑熟悉,壹路翻幾座山灣就到達了目的地。壹看,人全部跑光了,只留下許多雜亂的痕跡,傾倒的窩棚,破損的窯坑。已臨黃昏,夜幕即將降臨,這時,森林裡萬籟無聲,寂靜得可怕,走了五六個小時,飢餓感非常強烈地襲來,但森林裡是禁忌言餓的,只心照不宣地示意著要吃東西。這老工人胸有成竹,東尋西找,終於發現壹片遺留下的爛鐵鍋。他說:趕快生火。兩個人動手撿來大小樹枝聚成壹堆,他從腰間取出火石,揪壹撮火草緊挨火石,再用小鐵刀撞擊火石,幾下子火草燃出火星,把它夾在乾草中間用嘴吹呀吹,壹會兒燃起了明火,然後從加小枝條到加大樹條,熊熊烈火就這樣燃起來了。與傳說中的燧人氏鑽木取火大概是相似的。我們抱幾個石頭放在篝火邊成三角形,把爛鐵鍋安上,現在就來做飯了。壹個人灑米,另壹個人不斷地捧水到鐵片上,捧水速度要快,不然鍋里的水馬上就幹了。經過壹段時間的忙碌,米漸漸脹大,但始終是夾生的,也只好這樣進餐。吃完壹斤米,也沒有飽的感覺。在森林裡,火是不能熄滅的。夜晚也不能再走,只好在這兒睡覺了。火塘就在溝邊,撿些剩下來的雜草放在篝火旁邊,兩人就半坐半臥地躺著,壹夜到天亮得注意加柴添火,壹是取暖,二是防野獸襲擊。當夜星光燦爛,月明星稀。我想起傳說明太祖朱元璋窮途潦倒時曾有詩云:“天為羅帳地為氈,日月星斗伴我眠。”這個滋味,我也在森林中真切地體驗到了。挨到天亮,立即起程回歸。又忍飢挨餓地趕了幾十里路,走回原隊。幸而我們的隊伍還未撤走。匆忙地吃上兩大碗飯,才靜下來休息。

  在森林裡幹了兩個多月,不少人因生活艱苦難耐紛紛稱病請假,人員迅速減少。糧食供應也漸漸捉襟見肘,時有短缺。於是,食不果腹的情況發生了。砍柴的無力,燒炭的沒勁,泗坪煉鋼廠也從煙火不旺到奄奄壹息。什麼鋼鐵,焦煤呀,究竟產多少?簡報、快報也停止鼓吹。足見效果不佳,事情不妙(據總指揮庹開榮雲文章說,總共煉了六斤多無用的廢鐵)。

  大辦鋼鐵的全民大軍,悄悄地消失了。大自然又復歸寧靜,森林卻留下累累傷痕,燒掉成千上萬的樺木、杉木,它們會哭泣嗎?我也隨大流無壹收穫地返回生產隊,還是住進我那牛圈房的家。

  (摘錄自孫華祥《小人物磨難記》,作者是滎經人,當時是漢源縣九襄中學教師)我對凰儀鐵廠的回憶

  王月輝

  1958年仲夏,六合公社星星社社長酉樹清叫我帶上行李,去鋼鐵指揮部消差。我問咋個消法,他說:“我也不知道,妳去就曉得了嘛。”第二天下午,我走到凰儀街上,找到“滎經縣鋼鐵前線指揮部”,把介紹信交給指揮長聶忠傑(區委書記)同志。他看了壹下,對我說:“鐵廠很艱苦,困難多——不過,我希望妳不要怕困難,去有所作為。”我不知說什麼好,沒有吭聲。他接著說:“明天我親自送妳去,小伙子,勇敢些!"次晨九點我跟著聶書記跨過凰儀街頭鐵索橋,翻過大崗下到姜坪,走進壹座大院。院內,壹個中年男子看見聶書記,趕忙走攏來招呼。聶書記對我說:“他叫葉××(已忘名),在這兒負責。以後有事就找他。”轉身又對老葉說:“這個小鬼叫王月輝,是個學生哥,他來給妳當助手。”

  中午下班,有壹二十人回院來吃飯,聶書記到凰儀去了。

  晚上開會。老葉說:“妳們二十多人,也該有個組長了,聶書記說叫王月輝當組長,怎麼樣?”我壹聽,忙說:使不得!使不得!他們都是我的鄉鄰,不是長輩就是比我長……”“又不是講家規還要分個長幼,”徐國清打斷了我的話,“妳就不要推了,我們都支持妳。”其他人都說要得。老葉說:“就這麼定了吧。”我看推不脫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不來。快散會時,老葉忽然問哪個會打算盤。楊春鑑指著我說:“他會打。多位數的乘除法不在話下,斤求兩,兩求斤都打得很熟,還會左右開弓。”老葉說:“真不簡單,往後用處多哩!”我心裡埋怨春鑑不該說那些話,可又不知底細,就沒有吭氣。

  修路,從姜坪到礦山的路約二公里。解放前,李久康等十大股子在這裡辦鐵廠,滎經用的鐵,全是這裡產的,還銷到外縣。解放後,股東多被鎮壓,鐵廠垮了,路也荒了。我們砍掉刺、草,路就出來了。有的地方挖挖填填,只要能走就行了。這本來就是山坡路,既不通車(花灘至凰儀都不通車)又沒有多少人走。

  我們改上班時間為上午7:00—12:00;下午2:30—7:30這樣延長了工時又避開了烈日,大家又齊心協力,不到十天路就修好了。

  最後壹天晚上開動員會,老葉對我說;“聶書記叫妳帶人去搶修高爐。吃住都在那裡。房子是現成的,吃的先從這裡帶去,以後去凰儀買,錢由我付。”停了壹會,他繼續說:“還要多準備工具,鋤頭、撮箕、扁擔要多點,可能過幾天要來十幾個人。聶書記說他後天來,會下去看妳們。”

  次日,我們從姜坪直下背人坡。下完坡,滔滔滾滾的魚泉河(經河上游)橫在面前。坡腳有座鐵索橋。橋頭有幾家人。橋上首不遠有個劉家大院。順河有壹條“大路”——其實是羊腸小道,壹直通到石滓。河對岸,橋頭邊有壹丁字形的木樓,面河的壹幢樓下,中間是商店,其餘十幾間全空著。這房子是“十大股子”的“心臟樓”。橋上首約30米河邊是高爐 是方形的(爐膛圓形),火門面河,左面是風門,背面離開丈許是高坎。坎上是大路。路邊有壹長排無牆壁的庫房,是用來堆放木炭和礦石的。庫房後側是田壩,田邊有雙天井的劉家(地主)大院。

  “心臟樓”是對河兩岸包括兩個劉家大院在內這壹大片的中心。這壹大片又是方圓幾十里的中心,叫做“魚泉上”。

  我們用商店左邊壹間做“辦公室”。人全住在樓上。不幾天,商店搬到河那邊去了,房子全交給了我們。廚房內,灶是現成的,筧水清沏爽口,是從房側的小溪用竹筒接來的。我們向周家借了壹口大鍋開起伙來。接著,清理爐子周圍的壩子和爐膛。

  第三天,聶書記果然來了,還帶來十幾個人,其中壹個是“老客"(技術員)姓名忘記。好像姓郭,約四五十歲。介紹後,聶書記對他說;“技術由老客負責,妳說咋個做就咋個做。”又對我說,“活路由妳安排。缺啥子東西,妳和葉聯繫,設法解決。我會常來的。”“老客”忽然問箍木和陽橋準備好了沒有。我不知是啥東西,沒有回答。聶書記很精明,他說:“已經準備好了,就在上游三四里的河邊,放(順水漂)下來就是。”又叮嚀我,“要特別注意安全。這裡的水冷,流得急,還有漩窩。”

  原來,高爐下半截有壹丈多高是石條砌的,上半截七八尺爐心壹圈是石砌的,外面則是用碗口大的圓木豎起來,圍成圈欄,填土夯實而成。欄外四面各用壹棵巨木(比腰還粗)圈成方圈,四角的交頭用鐵絲捆緊。共兩圈,上下相距五六尺,上圈用木柱支起。這8棵大圓木就叫箍木 和高坎相距丈許,也用圓木壹頭搭在爐上,壹頭搭在坎上,七八棵並排成“橋",便於從庫房送炭和礦到爐頂。這幾棵圓木叫做“陽橋”其實該加壹個“木"字,叫做“陽橋木”。,我選廠里七八個力氣大的“水貓子”去運木料。河水奔騰咆哮,礁石若檻若獸,木頭不是擱淺就是被卡住,便撬的撬,拉的拉,“水貓子”們壹會游過去,壹會游過來,費盡九牛二虎之力,過了壹關又壹關,壹卡又壹卡,花了五六天,才把十幾棵巨木運完。這是修高爐的最苦最累最難最險的活!

  我水性不好,只鳧了幾下就來不起了,只在岸動口動手,全賴“水貓子"哥們。

  有壹天,聶書記來,看見圓木已運完,高興地問:“沒有犯險吧?”我答很順利,又把“水貓子”們奮不顧身的情況說了壹遍。他轉過話頭說:“中央北戴河會上,毛主席決定“以鋼為綱”,全民大辦鋼鐵。今年,全國要完成2100 萬噸(後改為1 00萬噸),三年內超英趕美,任務很艱巨!縣委要求我們在國慶節前出鐵,向國慶獻禮。”他咳了幾聲,似很疲乏,“礦山已有幾十人在採礦,窯山有十幾張窯子點火了。現在就等妳的高爐,妳們還要再加油,咬緊牙關也必須按時完成任務,這是政治任務,鬆懈不得!”

  當晚,我們就用馬燈、火把照亮,夜戰起來了。熬了壹個多月,終於大功告成,只差搪爐心了 心是用黃泥巴(粘土)燒透、碾細、過篩、拌鹽和水成“面飯”,用雙手捏成“大饅頭"拍打結實,由老客和他的徒弟們,壹塊壹塊,壹圈壹圈搪起來的。鹽水咬手,又無手套,我們的雙手都脫了壹層皮,但沒有誰哼壹聲。

  就在我們搪爐心的幾天,先後來了壹百多人。幹部吳宗禮代理廠領導。賈申(女)擔任事務長。柴光榮(縣銀行會計)搞宣傳抄寫。還有四個鈎匠(爐前工上手);壹個麼師(爐頂工配料師);六個“陽橋”(爐頂工配料工);三個鐵匠(打各種工具);五個蔑匠(編背篼、籮筐);兩個木匠(做風箱、拐子);壹個廚師;兩個泥水工,其餘的人編成班、排、連,背運木炭、礦石。

  吳宗禮長於書畫,他用墨汁寫了壹塊長牌“四川省滎經縣地方國營凰儀鐵廠”掛在“辦公室”外面的柱頭上。凰儀鐵廠掛牌了!

  又過了幾天,聶書記來住下了,任鐵廠書記兼廠長。後來,又來了嚴光榮書記,厂部設在劉家雙天井大院。他還帶來了壹個女秘書陳啟菊,壹個會計尹集福,兩位醫生王富澤父子,壹個通訊員小楊。接著,電話也接通了,只差公路和電燈。

  大約九月上旬,凰儀鐵廠煉出了第壹塊生板(鐵水注入沙盤冷卻後的鐵板)!全廠歡聲雷動,放假壹天——以往從未休息過。

  投產後,我們修高爐的人有六個被分去當“箱拐”(爐前工下手),我被分去磨房管磨玉米麵,其餘的人被分去運輸連。

  原先吃的大米全從凰儀倉庫運來,這時倉庫米吃緊,供應玉米。為減少運輸,縣倉庫派黃國壹駐廠,附近的公餘糧直接交到鐵廠。我也協助他去催糧。

  木炭礦石都要過秤記數。人背著站在磅秤上先稱毛重,倒進庫房後又回來退皮。壹人掌秤,二人記數還弄得手忙腳亂搞不贏。因為換秤砣很慢,翻名單更慢。有的要稱木炭,有的卻要稱礦石;有的要稱毛重,有的卻要退皮。等稱的人排了長長的兩排。於是,我又被派去過秤,記數。我先將所有的人編號,叫他自己記住,壹旦記錯就翻班排連的名單。先稱好皮重,記下。稱壹次皮重要管十幾天,基本無出入。因為穿的就是那麼壹身,背的只有墊肩子和拐子,再無它物。過秤的人壹來,我先估計多重,該換那個砣事先換好,壹手放秤砣,壹手翻名單記數,壹口就報出淨重了。只要幾秒鐘就能稱壹個人。這麼壹來,退皮的人不再退皮,人次自然減少了壹半,加上心眼手口四快,壹個人頂三個人,尚有間隔空閒。

  炭礦要分開記。個人多次炭(礦)共重多少,平均每次多少,各班、排、連、營,全廠多少人運多少炭(礦),平均每人運多少都要算出來。每天的入庫數、消耗數、庫存數也都算出來而且要準確。晚飯後才能開始算,因為有的人要天黑了才回得來。晚上十點鐘前必須算好,報給各班長、排長、營長,“陽橋”,部辦公室,牆報組,以便掌握情況,好安排運力。當初二人算還往往不及時,而且多算錯。後來又全落在我的頭上,幸而能“左右開弓"才沒有被難倒。

  滎經有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要礦有礦,要煤有煤(用煤先將生礦燒成熟礦,好節省木炭,減輕重量,便於運輸),要木柴有木柴,要水有水(衝動風箱)。

  1959年元旦前後,新都、什邡、廣漢的鋼鐵大軍(民工)和成都、重慶的知青,加上本地街道、公社、機關、學校的大車像潮水般湧進凰儀鐵廠。凰儀鐵廠沸騰了!凰儀沸騰了!滎經沸騰了!

  來的人多,走的也多,只有厂部後勤人員五六十個人,高爐車間壹百多人,直屬運輸營四百多人,窯山壹百多人,礦山約二百人,非直屬運輸營(住河那邊劉家大院)四百多人比較穩定;不住下來往返於途中運鐵、運糧和其它物資的五六百人,只搞突擊,來去無空。運輸營中、青壯年婦女約占三分之壹。

  春節過後不久,由於樹木愈砍愈少,:愈砍愈遠,有的炭窯等不及閉火,炭拖出來還在燃,用水潑熄滅就背走,到半路上又燃起來了;人也長期不得休息,累垮了,越背越少。因此木炭吃緊,便搭配些生柴和煤(無煙煤),誰知爐子硬住了。壹旦硬死,就要停火,停產。每天二噸多的產量,損失太大,勢必嚴重影響任務的完成。

  不知是誰出的點子,又是誰下的命令,於是,有房柱、房梁、椽子、壁板、窗、床、桌、椅、凳和砸爛的鍋、鏟以及舊鏵鋤之類的廢鐵運來,投入爐中以挽救。所幸奏效,喘過氣米,恢復了正常生產。

  到了初夏。非屬運輸營撤走了,其它人員也相應減少,但鐵廠仍處在熱火朝天中。背炭(礦),全廠行政後勤人員除女秘書陳啟菊沒有背過,上至廠長下至炊事員,人人都背過,而且是九天壹次。雖然是自覺自愿的義務勞動,沒有定額,但都很主動。還有不少的人乘過“火箭”。

  運輸營定額根據遠近,有隻己背壹次炭的,壹次炭加壹次礦的,壹次炭加二次礦的,  二次炭的,六次礦的。每次平均80斤以下謂之“騎牛”,81—l00斤“推雞公車”,101—130斤“駕飛機”,151~l80斤“乘火箭”,180斤以上“放衛星”。前三等要受批評。大鬍子老張和瘦子老曾兩個“老右”,不是“騎牛”,就是“推雞公車”,實在狼狽不堪,甚覺可憐,卻又誰亦不敢同情。

  吃飯,起初不定量,59年10月開始定量。運輸營每人每月吃32斤,但要“節約”2斤支援“災區”。吃不飽就順路采竹筍和野菜補充。非生產人員吃24斤。也要“節約”6斤。我和柴光榮想法買到壹個老南瓜,加些細糠,吃了差點拉不出來,肛門都掙出了血。工資每人每月12元。後來搞“供給制”,每月只有五元零花錢。

  就這樣,鐵廠的《鋼鐵戰報》(油印、不定期,王霄峰主編)仍大書特書“樓上樓下,電燈電話”,“耕田不用牛,吃飯不用愁,點燈不用油。”

  11月,我收到同學來信,看鐵廠危在旦夕,思想動搖,便不辭而別到西寧求學去了。後來得知,60年春,終因沒有燃料,鐵廠遷復順去了。凰儀鐵廠結束了它短暫的生命。

  歷史證明:勞民傷財,得不償失。樹木伐光,糧食耗盡,導致大量餓死人,實在是壹場人為的災難!與其說是不顧客觀條件,不講客觀規律而愚昧妄動,還不如說是急於求成,不講科學而野蠻亂干!

  前車之鑑,切不可忘!

  (作者為退休教師,當時是學生,住六合公社)參加大辦鋼鐵的回憶

  周芝福

  壹九五八年全縣農業高級合作社過渡到人民公社化後,大辦公共食堂,社員在食堂統壹開伙,按時吃飯。我們家(現在的生產隊)都要搬到壹起集體住宿,把我們家的房子讓出來做牛欄房。勞力實行大兵閉作戰,軍事化指揮調動。

  縣上提出要“超英趕美”,勞力抽出來集中辦鋼鐵。當時的口號是:“全民辦鋼鐵,萬人上礦山”。九月初,茶廠接到縣裡通知,要茶廠調部份人支援辦鋼鐵、建高爐。於是廠里決定由我(當時任廠工會主席)帶27人到烈太公社共和村建高爐。要求白工夜戰,在壹周內建成。我們被分配安排抬石頭,白天壹根槓子兩個人,夜晚就要三個人,壹人打火把照亮。因時間長,得不到很好休息,有的抬起石頭頭都在打竄竄。經過壹周多時間的苦幹,建高爐的石頭基本備齊。大家都應回廠搞生產,但又接到縣裡通知,要求繼續支援,高爐建成後上山備料砍窯柴。這時又準備上山的衣物、麻窩子草鞋等。由建高爐轉到該公社的花楸坪(現在的虎崗村)砍窯柴。每人壹把齊頭大刪鐮。每天上山見樹就砍,剃光頭式的採伐,給生態造成嚴重的影響。吃的是南瓜、玉米饃饃。到十壹月中旬,通知回廠生產搞後,聽說砍在山上的樹全部腐爛完。

  回廠後,縣上又給我們下達數十噸煉鐵任務,要抓緊完成。於是又組建土爐子煉鐵。制風箱,備燒火柴、收廢鐵作準備。人員分兩個班,白黑不停的干。開始時的壹段時間,柴燒完了而煉不出鐵來。設法請技術員來檢查,主要原因是風箱小了,風力不足。原因找到後,重新購制大風箱,由壹人拉的小風箱換成兩個人拉的大風箱。柴燒完了,上山去砍。確定附近以“壹切服從大辦鋼鐵”為由,見樹就砍。分配廢鐵上交任務必須完成。經過十幾天的苦幹,煉出的鐵(灰口鐵)全部如數交給供銷社。最後是:樹子砍光,廢鐵收光,人力、物力、財力造成極大的浪費。後經再三反映,茶廠邊茶任務重,縣上才同意停下來搞生產。

  (作者當時任縣茶廠工會主席)

  大躍進中的“小教鋼鐵營”

  翁建恩

  寒冬臘月上魚泉,依依惜別三十年。當初躍進背木炭,而今舊貌換新顏。

  我冒著嚴寒,來到凰儀鄉魚泉村。三十年前的舊貌已蕩然無存,大躍進時的二號土高爐不見了,背鐵礦石的鋪著木棍的小路不見了,上窯山背木炭的蜿蜓崎嶇的小路也不見了。展現在眼前的是鳳凰集團頗具規模的鋪著鐵軌的主井、煤倉、公路,以及別具特色的農家小院……哎!這就是我弱冠之年到過的魚泉嗎?我有些仿徨了,不由得思潮起伏,浮想聯翩。

  三十年前的情景像電影畫面似的壹幅幅地在腦海里浮現。那是大躍進的壹九五八年,剛剛初中畢業的我參加了教師工作,正趕上教師暑期學習。那時的我懵懵懂懂,無所適從,參加了幾次大小會,無非是對某些老師在鳴放中的壹些言論加以批判、鑑定,又叫做整風吧。

  不幾天,大躍進的號角吹響了,教師們按軍事化編制,成立了“小教鋼鐵營”,由孫華柱任營長。大家帶上簡單的行李,背著背包,扛著上書“小教鋼鐵營”的大紅旗,幾百人浩浩蕩蕩地穿城而過,經六合、水池、安靖,當晚住凰儀場,第二天翻大崗來到目的地魚泉。

  這裡是經河的上游,河水清澈,水流湍急。河面不寬,由壹座鐵索橋連接兩岸,四面青山,人煙稀少,頗有原始風味,但還是被躍進號角吹變了。土高爐冒著黑煙,背木炭和礦石的人絡繹不絕。

  過了鐵橋,上行約三百米來到營駐地。這裡是農家四合小院,有矮矮的竹樓。我等就在這高低不平的樓竹上鋪成連間鋪。吃過晚飯,開過動員會,準備工具,最後匆忙就寢。雖然床鋪十分簡陋,睡在上面頂得背生痛,樓下還傳來劉姓社員因螞蝗折磨的叫喚聲,但大家還是很快進入了夢鄉。

  凌晨曚曨中,忽聽得管伙食的“蘭眼鏡”吹壹聲長哨,他那高亢的、充滿底氣的高音在樓下的天井裡響起來:“吃早飯了,四個壹桌!”於是,大家在黑暗中摸索著穿好衣服,拿上碗筷,四人圍著小沙鍋吃起來。菜很少,有點粉條和玻璃湯,但大家吃得津津有味,不到十分鐘就吞下了三碗,真是軍事化啊!飯後顧不上休息,背上背篼,走過索橋,向觀音岩礦洞走去。

  我的工作是背礦石,每天四趟,從高爐到礦山約四華里。我們到礦井時井下工們已經把礦石拖上來了,顯然是打夜工。因為礦石沉重,誰也背不滿壹背,必須在背篼下墊上穀草才起肩。我裝了三撮箕,然後披上墊肩,沿著橫鋪滿木棍的小路下山。路有些滑,有時踩翹木棍,濺得壹身泥水。逐漸,汗水越來越多,蒙住了雙眼,背上的包袱也越來越沉重。我只得咬緊牙,多打幾拐(歇氣),終於到了索橋。壹稱,居然九十六斤。這是十六歲的我從來沒有背起過的重量。慢慢地,壹次比壹次多,到了下午,總成績超過了四百斤,上了躍進榜。榜上分坐火箭、坐飛機、坐汽車、坐雞公車四等,我光榮地坐上了飛機。以後更加努力,還坐過兩次火箭。可是晚上壹躺下就腰酸腿痛腳軟,渾身都在“抗議”。

  又背了壹段時間,接到去白沙溝背木炭的任務。我們趕早過索橋順經河而上,經大、小魚泉,經河越來越窄,最後成了小溝。我們順山而上,沿著窯工們用斧砍出來的小路到了窯前。所謂木炭,就是把壹棵棵可愛的綠樹伐倒,砍成若干截(節),放在挖好的土窯里,點火燒,燒到壹定程度,由掌窯師用泥土封窯,冷卻後即成木炭,又叫鋼炭。壹窯要砍伐壹大片,把青山折磨得遍體鱗傷,很多原始大樹慘遭火焚。可悲呀可悲。

  我等壹到窯前匆匆裝炭,我像裝玉米包包壹樣裝滿壹尖背,又沿著有很多木樁的山路往回走。幸好有拐子,既可拄路又可歇氣,真好。走到壹個叫“三興宮”的地方,炊事員已把黃澄澄的玉米饃饃送來了,但無菜。幸好那兒有個小商店,壹個姓苗叫做“三管事”的小商在經營,有的老師買了壹角錢十個的水果糖,在經河畔壹邊啃饃壹邊嚼水果糖,身無分文的我只得就著涼水啃干饃了。其間有部分老師上了窯山砍窯柴,分為白沙溝、五個槽、道角頭、南天門四個支隊。

  在魚泉躍進四十餘天,工資終於發下來了,代課每月二十元,扣了兩月伙食費還剩十二元,人生第壹次領到工資的心情是十分美好的。

  十月份了,終於恩准回城。大家背上被包,個個被蓋骯髒,衣服襤褸。在距縣城壹華里叫新牌坊的地方整隊,排成四路縱隊,扛著變淡了色的營旗,隨著“蘭眼鏡”的哨聲指揮,踏著整齊的步伐,招搖過市。到了壹小,又開了兩天短會,總結、分配,大家回到各自的學校,開始了躍進時期的教學工作,“小教鋼鐵營”也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

  喇叭聲聲打斷了我的回憶,我佇立在原鐵廠橋頭。退耕還林使青山恢復了翠綠,面對留下過我青春足跡的群山,面對湍急的經河,我心潮起伏。

  二0壹0年三月十日

  (作者為退休教師,當時為嚴道壹小教師)

  “困難時期”的滎經中學

  堯開鈞

  1958年大躍進,全縣實行公社化,城鄉辦起了公共食堂,滎中師生全體集中在壹個伙食團開火,搭夥人數約1400多人。炊事員不足,臨時招請;井水不夠飲用,就用龍骨車在校外城牆下的水溝內車水(取水)引進大廚房。師生勞動逐漸增多,除校內搞小型煉鋼等勞動外,還要下鄉支工、煉鋼、煉鐵、上山砍柴、後勤搬運。在“力爭上游”的號召下,白工夜戰,精疲力竭,而收效甚微,可謂得不償失。更可悲的是初中壹個學生在往天寶公社銅廠運銅的過程中,掉了隊,凍死途中。

  58年的伙食,開初標準是:口糧,中學生32斤,教職員25斤,工人30斤;豬肉1斤;清油0.5斤。可到了1959年,學生口糧降為25斤,教職工19斤,豬肉0.5斤,清油0.4斤。市場上既買不到燃料,也買不到蔬菜。好在滎經產煤,學校就組織學生由總務人員帶隊,西到李家岩壹帶,南到青龍鄉麻柳場進山溝(屬雅安辦的煤廠,這裡的煤耐燒)用架架車搬運。有壹次被煤廠主發現,連車帶煤被扣,幾經交涉始放行。煤廠距離縣城均在30華里以上,運輸的人上下坡時扭傷、跌傷身體是常有的事。

  燃料解決了,但蔬菜還是買不到,難度很大。幸而在黨的關懷下,省委宣傳部規定,要縣上按學生人頭每人0.1畝土地劃給學校種菜,實行生產自救。除學校大操場外,靠近學校的蔬菜四隊所轄土地(原教育局,今新華書店住宅、門市)也劃歸學校。另外,又從今物資局後邊算起,以小溝為界,靠城牆沿溝而下的土地,至東方公園的全部場地都劃歸滎中。有了土地,師生無不勤勉耕種,加之肥料充足,蔬菜長勢良好。蓮花白(包包菜)包得肥大結實,豐收時節吃不完,買了十多個大罈子,把菜曬乾後醃成鹽菜以補淡季食用。與此同時,不愉快的事情發生了,附近的村民由於他們的日子不好過,受餓之時,見著碩大的包包菜,難免要掰上兩棵。可是他們難逃日夜值班守護人的眼睛,壹經發現,輕則挨罵,重則挨打,更有甚者,把偷菜的人帶進學校,綁在學校的柱子上潑糞水,個別社員本身原來就有病,被打後不久而死亡者有之!

  蔬菜問題解決後,肉食因無貨源而停止供應,食用油少得可憐,加之口糧減少,人體所需熱能顯然不足,食量大的人更難受,因而師生中就出現了水腫病。所幸的是,縣商業局在青龍鄉麻柳場山上,辦有壹個畜牧場,經學校總務人員與之多次協商後,轉讓給學校,計有綿羊、山羊60餘只,黃牛3條,師生們全靠這些牛羊的肉來補充壹點油脂。然而,這對於有l400多人的伙食團來說,可謂杯水車薪。不過,在那種普遍口糧不足、肉食全無的年月,有少許的肉食和油脂為大家增加營養,也已經算是“奢侈生活”了。

  在如此艱難的歲月里,師生中有些“外援"或違規的事,原本是可以理解的。但處理起來卻很左。壹教師因其女系醫務工作者,帶給母親如葡萄糖之類的藥品而受批鬥、罰站高凳。壹些教師用鎳幣鑄造羹匙,以便舀湯,其中壹人因有歷史問題因此被劃成反革命分子(後來平反查檔卻無此記錄)。壹學生在周四深夜撬門偷走事務長的人民幣,公安局派員查辦,涉嫌的是總務人員和壹工人。周五夜間廚房大米被盜,次晨值周教師檢查學生宿舍,發現壹學生床前有米粒,跟蹤追跡而後查問,該生供認不諱,承認總務處的錢是他偷的,但有錢買不到米,所以再偷點米以便“周六同回飽餐壹頓"。此風不可長,學校報了案,而後在大天井內集合全校師生開大會,法院院長親臨審判。這事加上綁打鄉民的情況時有發生,雅安地委宣傳部長來校檢查,召集全體教職員工在紅星樓壹間教室開會,壹壹指問是否打過人,與會者僅二人未出手或用腳踢人,打人最多的是主管蔬菜的教師,後來由另壹老師領去蔬菜隊向被打的鄉親陪情道歉,學校領導也受到上級批評、通報,那位法官也作了檢討。

  1960年,生活越來越艱難,縣裡水腫病患者增多。學生家中父母兄妹死亡後,僅剩他壹人的時候,心情很難受。壹高中生喟然嘆曰:“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社會、家庭是那樣,學校辦學難度更大。在此景況下,先是整編,縮小班次,減少人數,壹個年級的二個班編為壹個班,三個班編為二個班,年滿18歲的學生被動員下鄉。即使這樣,也難以為繼。1961年秋,滎經中學終於奉命停辦,教職員有的下放小學或分流到其它單位,多餘的工人被遣散回家,剩下的教師被集中在雅安師範學校學習,無家可歸的學生和職工子女到校辦畜牧場種地、放牧。情況好轉後,有的升學,有的由學校介紹參加了工作。

  (作者當時為滎經中學教師)

  第二部分

  天翻地覆慨而慷

  農業大躍進相關背景

  1958年全國各地農作物產量不斷“放衛星”,四川郫縣紅光公社水稻畝產8萬斤、11萬斤,廣西柳州環江縣紅旗公社水稻畝產“13萬434斤10兩4錢”,全國持續高燒不退。中央政治局北戴河會議正式決定:糧食產量1958年要比1957年增產80%,由3900億斤達到7000億斤,1959年要比1958年增產50%,由7000億斤達到10500億斤。中央為“糧食多了怎麼辦”而發愁。

  滎經縣當然也在放衛星,也在多個公社搞萬斤田、萬斤壩,其中以烈士公社現場驗收最為膾炙人口。

  高估產給高徵購提供了最合理的口實。

  1958—l959

  滎經縣城關紅色衛星人民公社

  三高五風情況回憶

  王文才

  城關公社通過57年全國反右派鬥爭擴大化到農村基層時,人們對黨在農村的各項政策,都不敢作任何議論,再加上在農業戰線上的反右傾保守思想等壹系列運動,人們在日常言論中都人人自危,不敢隨便亂說。大躍進在農業生產上提出了脫離客觀實際的口號,如“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什麼“畝產超萬斤”,“密植程度逾高逾增產”,“向空中要糧”。農業生產搞大兵團作戰,要求每日生產進度“放衛星”,大搞白工夜戰等違反常規的作法,勞民傷財,得不償失,社員敢怒而不敢言。

  59年秋,城關公社搞夜戰搶收水稻大多兵團作戰,在新南楊家槽,用豆豆竿紮成了三百多照火把,擺開夜戰。當夜火把齊燃,火光沖天,呼聲雷動,壯觀之至。後勤隊用水桶挑著稀飯送到田裡打尖(註:主食之間的點心),同時鎮裡的宣傳鼓動工作也緊緊跟上,搞了十三項形式:1、生產進度表。2、競賽台。3、出工率表。4、懶漢台。5、躍進樓。6、敲警鐘。7、牲畜發展進度表。8、評論台。9、光榮榜。l0、黑板報。11、廣播站。12、快訊報。l3、評比躍進公報。還有壹支30人組成的公社宣傳隊。隊長由蘭紹林擔任,在各個耕作區(即現在的村)演出,搞得熱火朝天。耕作區有火箭耕作區(青仁村)、衛星耕作區(同心村)、紅旗耕作區(新南村)、躍進耕作區(蔬菜村)。

  在大膽創新方面,大搞大春熏土肥田法。作法是把田土翻耕至2、3米深,人工將土塊壘起,用柴草玉米芯等燒燃將土熏干。小春搞小麥深耕二至三尺,每畝用種30至50斤,結果打爛了土層,凹凸不平。下官田壩蘭院子外,近三畝田顆粒無收,而且該田三年都不能復耕。大搞老牆土肥田,發動社員把能打倒的老牆,都打光了背下田作底肥,引起了部分社員不滿,但又不敢出來阻止。在間種、套種方面,大搞雙季玉米、雙季稻、秋紅苕、秋洋玉,結果大都失敗。所以,壹廂情願違反科學的耕種是造成59年減產的原因之壹。

  另外,58年大辦鋼鐵,抽調大批主要勞力奔赴礦山,我社統計勞力2526個,抽調1230人,將近壹半,影響了當年秋收秋種,直到59年春耕生產都受到嚴重影響,是59年減產的原因之二。平調風、平均主義,瞎指揮,挫傷了社員的生產積極性,造成有的社員消極怠工,不認真生產,是導致59年減產的因素之三。平均主義,食堂吃飯口糧標準按主、次、半、付勞力分食,每天如此,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按勞報酬。誰又肯認真生產勞動?因此,影響生產及田間管理的質量和進度,導致當年大春減產。抽查有些地里種下的玉米,種下就沒有管理,秋收時沒有收成。茲將58年由小社組建高級社時原始產量及59年4個耕作區全年糧食產量表的統計數分列於下,供對照比較:

  城關公社1958年分社產量統計表

  社名人口畝積畝產總產量(斤)耕牛豬只說明

  上金星132257.319501128960937              1958年秋收後,在當年冬由20個初級社組建為三個高級社,即青仁(滎峰)、同心(精耕)、新莊(新南)。不到三個月後,又組建為人民公社。

  下金星313298.315585197156789

  青雲社101189.99742680460739

  新莊社390444.1615822589812091

  蔬菜社13288.3455664986381

  精耕社12079.01772544182661490

  二社290277.348540169660675

  三社230324.066536173880781

  四社491583.50346626015914150

  五社301293.7765481769211035

  六社195215.573546117860556

  七社381517.65646423941021112

  八社134131.89673396860537

  九社416362.6365532011521146

  十社286213.273515110162359

  十壹社226179.668486129899886

  十二社165191.763565107980741

  十三社218232.451538124967558

  十四社222221.169495109950763

  星雲社119162.06256091700447

  總計592957935563222

  0192201773

  12月25日

  城關公社59年全年糧食作物產量統計表

  品名青仁同心新南蔬菜合計

  黃谷5l0378 32947333948051568  1220900

  玉米1753791661426l990514725111214

  黃豆2225855005l20311616294

  紅豆1360 l150 3064 5574

  紅苕30866386483014637235l36895

  洋芋187242057422840400066144

  高粱l5l8170518295052

  小麥8978894830761281646262392

  豌豆11322l385 1486327560

  胡豆27082505 336410509627

  總計84460166027059793016543 52268236

  單位:斤

  1、看畝產:1958年5793畝,總產量3222019斤,平均畝產556斤;1959年全社總面積為6585畝(荒地333畝在內),平均畝產334斤。兩年相比,畝產減少222斤。

  2、看總產:總產量相比,58年3222019斤,59年2268236斤,減少953783斤。可是,59年縣委核定全年總產量數為4416100斤,與實產2268236斤相比,差2147864斤。

  3、看公購糧與餘量:1958年實際完成公購糧422912斤,總產3222019斤,扣除公購糧,餘279910斤,按592人平均每人472斤。1959年實產2268236斤,但未按實產徵購,而是按縣委核定數4416l00斤徵購13%,實徵購574000斤,餘1694236斤,按人口6161人平均,每人275斤,與58年472斤相比每人減少197斤。58年公購糧422912斤,與59年574000斤公購糧相比,增加了151100斤。由此看出,59年在58年減產的基礎上不按實產徵購,而按縣委定案數徵購,確實造成了征“過頭糧”的事實。

  還有,與縣委核定數相關2147864斤,這個數字怎樣處理?都壹概把它算在瞞產私分上來對應縣委核定數,因此,壹場“反瞞產私分”就在幹部和社員身上算帳。縣委派解峰在陶家拐陳家大院召開為期十天的耕作區隊長會計會議,分解相差數字,公社將黃家三隊隊長高元發,青仁壹隊隊長周學等作為典型批鬥,承認代頭私分隱瞞是實,將此數字平攤到每個社員頭上,讓社員承認私分糧數。明知是假,硬說是真。這種導向,人們說假話過關,說真話倒霉的事件真荒唐之至!在左傾思潮的指導下,在黨內領導幹部中出現了“寧左勿右”的思想傾向。工作上寧可左壹點,右了(說實話干實事)警防挨斗。因此虛報浮誇,產量上算假帳,鑄成了工作上弄虛作假的錯誤,以至在滎經釀成餓死農民的“五九事件”。

  為什麼農民該餓死?其原因就是征了過頭糧!農民口糧沒保證,當時城市居民每人每月由國家供細糧18斤,幹部教師每人每月19斤,公社幹部每人每月21斤,而農民沒有供應。“左禍”害死了無辜的農民。至今回憶起來,於心難忍,動魄驚心!故秉筆直書,留之後世,歷史的錯誤值得戒之,慎之!

  (作者當時為城關公社文書)

  城關區人民公社化回憶

  王文才

  1950年2月9日,中國人民解放軍553團在團長王登貴率領下進駐了滎經,開始建立民主政權,組織了治安支前委員會、鄉鎮農民協會、農民武裝隊等有關組織,城關區政府轄四村壹鎮,四村:青仁村、同心村、新南村、民益村,壹鎮:城關鎮,下屬四個居民段壹十三條街,首先進行戶口登記劃成分,分別為貧農、中農、富農、地主。同時在全縣範圍內實行減租減息,清匪反霸,鎮壓反革命,取締反動會道門“壹貫道”,對有小錯誤者進行洗臉、擦黑交待說清問題,開展戒煙戒毒等壹系列運動。1951年,成份大複查,對己劃成份進壹步深刻調查重新復劃。分別為,僱農、貧農、中農、富裕中農、富農、地主、工商業兼地主,小土地出租,商人、小商、小販、貧民,自由職業者,此次複查在前—階段成分上,有升有降,並張榜公布,對地主,富農進行徹底退押。由於依靠貧僱農,團結中農,孤立富農打倒地主的路線正確,1952年城關區終於贏得了土地改革偉大勝利,廣大貧下中農分得了勝利果食、田地房屋、牲畜糧食衣物等。

  1953年,為了搞好農業生產,政府號召建立農村農民互助組。1955年,中央號召建立農業初級合作社,進—步提高農業生產能力。城關區在互助組基礎上,組建了農業初級社,全區在四個村中先後成立了20個初級社,其中:蔬菜—社,廣道二社,三社——十四社,興雲社,青雲社、新莊社,上金星社,下金星社,精耕社等。初級社分配製度是:首先社員以土地入股,依產量計土地報酬,土地產值占四成,生產勞動工分占六成,勞力按主、次、半付,工分標準為10分制,發給工分投資手冊。管理人員:設社長副社長各壹人,會計壹人,出納壹人,記工員等。

  1956年,全國開展了整風運動擴大到村社,進行“大鳴大放,大辯論”,部分基層幹部及社員被劃為爛言分子實行管制生產,舉幾個例子:四社社長陶大貴,說“稀株密植,影響產量,還是稀窩好”。定為攻擊稀株密植被開除黨籍,免職社長。精耕社長石開富,說“雙輪鏵犁不好,壹條牛拉不動,兩條牛拉費事,不如木頭犁耕的畝數多”。定為攻擊合作化,開除黨籍,免去職務。社員任大全,說“統購統銷後,殺豬都要票,煙酒肉都買不到。”定為攻擊統購統銷,劃為爛言份子。社員賴者成,說“每年每人才發三尺布票,縫上裝不夠,縫下裝短褲打齊刻膝佬,就象田裡的秧雞兒高腳光杆杆”,劃為爛言份子。

  反右鬥爭後,誰也不敢亂說亂動了。1956年秋至1957年,全國合作化基本上進入高潮,在20個社基礎上組建高級農業生產合作社,城關鎮總共建起了三個農業高級合作社,即青仁村建滎峰高級社;同心村(包括民益村)建精耕高級社;新南村(包括黃家村)建新莊高級社。建社未到半年,1958年初,大躍進席捲全國,提出: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三面紅旗。“鼓足幹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建設社會主義”。“以鋼為綱,三年超英趕美”,“建立壹大二公人民公社”。滎經在縣委李成棟書記號召下,在滎經中學廣場召開全縣“高舉三面紅旗,鼓足幹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建設社會主義誓師大會。”會上獻決心書,拓血指印,工農兵代表表決心,黨委書記郭紹忠立即響應,籌建領導班子建立“紅色衛星人民公社”,公社組成人員:第壹主任吳煥雲,副主任侯文均,宋國才、吳蓮英、丁懷貴、王文才、張天群,共7人。委員:程光旭、張光強、周青雲、陳明義、江文宗、石開文、任大安、周學芬、蘭仕新、高仕英、余文泮、王德培、王俊軒、劉風玉、黃朝富、洪照全、任大昌、方繼香、方繼明、秦萬芬、曾雲、胡桂英,共20餘人。監察委員會主任唐樹雲,副主任何學珍、丁汝祥,委員楊學龍、蘭紹興、楊俊平、楊定華、孫培先、高志和、邱發雲、胡選清、唐康明、王成玉、孫德聯、鄭樹華15人。公社黨委會:吳煥雲、侯文均、宋國才、吳蓮英、丁懷貴、王文才、張天群、曾樹雲、何學珍、丁汝祥共11人,上報滎經縣委批准。公社於1958年秋正式掛牌成立。共分四個耕作區,即青仁、同心、新南、蔬菜,下屬16個耕作隊,19個公共食堂,青仁:4個耕作隊5個食堂,同心4個耕作隊4個食堂,新南5個耕作隊7個食堂(黃家村在內),蔬菜3個耕作隊3個食堂,公社實行食堂吃飯不給錢,社員按月領工資制度。公社成立後在原高級社基礎上將20個小社糧食,物資、牲畜、加工房、作坊等由公社集中統壹調撥和分配,對社員存糧、牛豬分別進行登記交付食堂,統壹集中在食堂開火。勞動力按主、次、半、付配搭口糧,工資按主勞每月3元,次勞每月2.5元,半勞2元,付勞1.5元發給但由於資金不足,只發了壹個月就停發了。公社當時擁有工廠、作坊共16個。1、大坪煤廠;2、合辦酒廠;3、農藥火硝廠;4、五金農具廠;5、蔑帽加工廠:6、衛星鐵廠;7、生水加工廠;8、磚瓦廠(3座);9、機面加工廠(2個):10、油榨房(2個);11、碾磨房(6座):12、石灰廠(2座):13、農具加工廠;14、漁業組;15、蔬菜組;16、公社養豬場。1958年度總產值為60376元。人民公社剛建起來不到兩個月,全民大辦鋼鐵運動開始了,同時進行全民獻銅獻鐵運動,發動社員挨家挨戶把銅鐵器捐獻出來,集中交縣,支援國家建設。公社在各耕作區抽調近1230名主勞力奔赴大礦山支援大辦鋼鐵,結果影響了當年大春收割,有的耕作區開荒地的玉米、豆子都無法收回,爛在地里。影響了58年大春收割和59年小春下種,其結局是壹兩鐵也沒有煉出來,無功而返。58年公社建立後,在農業生產上要求鼓幹勁爭上游,農業生產放衛星。在思想上掃暮氣,反右傾,反算帳派,反觀潮派。生產進度上,插紅旗、拔白旗,反保守等。召開了壹系列學習會議,縣上搞相互學習,觀摩取經等活動,如向空中要糧,畝產萬斤田,深耕密植等。出現了諸如烈士鄉畝產超萬斤田,六合鄉空中種紅苕,城關鎮深耕密植等不實事求是的示範樣版典型。公社建立後,在物資糧食調配上出現平調風,如將青仁耕作區糧食調去協作未完成生產任務的其它耕作區,由於壹平二調在社員思想產生了消極怠工現象,影響了勞動積極性。

  1959年,糧食產量大幅度下降,農業欠收引起了公共食堂的糧食供應不足。是年冬天到1960年春天,公社食堂只能以稀代干,饃饃加細糠,輔以其它代食品如玉米殼用石灰煮沉澱米豆腐、水青苔混合饃饃等。食不果腹怠工現象每日俱增,農業生產停滯不前,部分社員出現水腫。由於吃不飽,相繼出現的私拿亂摸,偷殺生豬、耕牛等事件頻頻發生。為了制止這種不法行為,在基層出現了幹部捆綁吊打人的行為,後來稱之為違法亂紀現象。1959年冬天,由於上報產量與實際產量不符,縣上派解峰在新南村陶家拐陳家大院,召開耕作區以上反瞞產私分算帳大會,歷時十天左右,結果將虛報產量都算在私分隱瞞上。由於上述種種原因,59年冬至60年春公社發生大量死人現象,現將1959年9月到1960年11月公社人口統計對比於下:

  1959年9月13日1960年11月15日

  管區戶數人口管區戶數人口減少戶數減少人口

  青仁5221763青仁465133157432

  同心4251549同心367113158418

  新南4501733新南395124955484

  蔬菜3001121蔬菜25781243309

  總計16976166總計148545232131643

  城關公社共減少213戶,人口1643。60年冬公社開展整風整社運動,隊長是縣人民武裝部李來福,副隊長是省委工作隊李旭升,進駐公社,掀蓋子奪五權,反幹部違法亂紀。公社將鎮長吳煥雲、副書記牟成原揪出進行批鬥,管理區(隊)幹部,青仁嚴紹興、蘭仕興、洪萬芳等,同心姚開吉、丁永全,新南石開太、張光強等,蔬菜江文宗、徐斌等人被鬥爭後統壹交縣上集訓交待問題,青仁壹隊隊長嚴強興、逮捕投進監獄關將近三個多月。通過整風整社後,中央發出對人民公社實行調整、鞏固、充實,提高方針,首先解散食堂,撤消管理區改為大隊,耕作隊改為生產隊,以生產隊為核算單位,劃部分土地作社員自留地,實行評工計分,按勞計酬,壹、二、七分配,即壹成公購糧食歸國家,二成歸集體,七成歸社員分配。壹、二、七分配辦法壹直延續到1983年改革開放,土地聯產承包到戶,使廣大農民過上了真正自由富裕的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富裕新生活。以上回憶,在大躍進中產生虛報、浮誇、三高五風,壹平二調挫傷了社員勞動的積極性,否定了客觀現實,狂想狂熱造成了滎經五九年冬至60年春,大量死人的“滎經五九事件”這壹深刻而帶血的教訓,值得深省,並引以為戒,憶以敘之。

  附:1959年紅色衛星人民公社基本情況

  9月13日統計

  管區戶數人口勞力田畝地畝蔬菜地耕隊食堂

  青仁522176375594110992545

  同心425154930263275610544

  新南45017337437441357657

  蔬菜3001121437996318233

  合計169761662237241626212881619

  1958年徵購情況統計

  總產量1,033,784斤,夏征57,502斤,秋征276,061斤,地方附加46,699斤,合計380,262斤;統購糧夏糧78,957斤,秋糧5,3804斤,合計132,761斤。徵購糧總計513,023斤,集體提種算飼料糧141,060斤二項合計654,084斤,餘379,700斤,除以總人口6166人,每人平均原糧口糧61.57斤,要維持壹年生活,可想而知。

  (作者當時為城關公社文書)

  大躍進怪招迭出

  杜治中

  滎經1957—1958年的“反右”、“大躍進”和“大戰鋼鐵”運動,已有童梓平先生的《反右運動50周年祭》和庹開榮先生的《關於大礦山辦鋼鐵的回憶》二文從大的方面作了壹些記載,我這裡僅揀我們小學生參加過的幾件小事來說說。

  打麻雀

  57年,上邊突然號召“全黨動員,全民動手”,開展“除四害”愛國衛生運動。縣上成立了“除四害”指揮部,滿街都張貼了標語口號和宣傳畫:說的是假如壹只麻雀壹天吃掉二錢糧食,全國N只麻雀壹天就要消耗多少斤,壹年就是多少噸;壹年之內又要繁殖多少只麻雀,又要消耗多少噸糧,相當於壹年多少畝地的產量,又等於多少人的口糧……。把麻雀列為“四害”之首,要像階級敵人壹樣去消滅它。至於把麻雀與老鼠、蒼蠅、蟑螂並列,是否科學,只要偉大統帥知道就可以了。

  於是在縣指揮部統壹調動下,不分機關學校,不論城鎮農村,傾巢出動,撒下“天羅地網”。老、幼、病、弱不能走動的就值守房屋周圍,壹見麻雀飛來就高聲咬喝,手搖“響刷”(用刀把竹竿壹頭破成數片,壹搖動就嘩嘩作響),不讓他歇下來。其餘能走動的人就自帶乾糧,分配到縣城四周的山上。我們“二完小”的學生就分守離縣城兩公里的蘭家山。壹大清早,個個胸掛彈弓,手裡敲著鐵鍋、盆子、鑼鼓等能發聲的東西,嘴上還要高聲咬喝,排著浩蕩的隊伍,像出征的士兵。大家只覺得很開心,很好玩。到了目的地就各自去尋找目標,有爬樹掏窩的,有灌木叢中扒鳥蛋的,有敲響器高聲吼叫的,忙得不亦樂乎。

  那些青年滅雀隊員們更是大顯威風。他們手裡有集中起來的明火槍,配備了火藥、鐵砂子、手電筒,這山跑到那山。白天就大過槍癮,提著壹串串打死的鳥(當然不只是麻雀了,還有地麻雀、斑鳩、青鸛子、烏鴉、喜鵲、鷂鷹等,見啥打啥),到處搜尋。晚上就挨家挨戶地屋檐下去掏麻雀窩。所到之處“傾巢之下無完卵”,場面血腥。正在鼾睡的麻雀兒們自然都成了俘虜,被裝進口袋,還不斷地“姐兒姐兒”地哀叫著。也有些強悍的雀兒驚叫著,奮翅向茫茫夜空中逃去,以後的生死便不得而知了。勇敢的母麻雀竟然不服罪,為了保護自己的雛兒,還豎起羽毛,用利嘴去啄破抓它的手!“為有犧牲多壯志”,我們的黨委書記郭少忠就是在用砂槍瞄準麻雀時,壹扣扳機,不料槍膛爆炸而失去了壹只手,留下終身的光榮。

  我們官田壩中央有些零星的樹木,也被砍去了,說是“不給麻雀有歇腳之處”。指揮部的幹部不斷宣傳:經專家論證,麻雀最長的飛行時間只有半小時,只要不讓它歇下來,便可累死掉下。我是方腦殼,就是搞不懂:像我們這樣的山區小縣,周邊就是山嶺、森林,接著就是崇山峻岭,妳在這裡壹吼鬧,它要不了三分鐘便飛向無人的地方去了,怎能累死呢?據我所知,那麼多人吼了壹個多星期,也沒見掉下過壹只麻雀,倒是所有吼的人都累憨了。

  黎明,四周的山上:硃砂溪、五里山、車家坪、打鑼坪、小坪山,都叮叮噹噹、乒乒乓乓,明火槍也東壹槍、西壹槍,以及人們尖起嗓子的咬喝聲,響刷的嘩嘩聲此起彼伏,綿亙不斷,壹直吼到傍晚。頭兩天還熱鬧,壹個星期以後,嗓子全都吼啞了,其他響聲也稀疏了。麻雀們也是頭兩天還起勁地飛逃,兩天過後,連影子也見不到了。它們可不願意“與人奮鬥,其樂無窮!”找個清涼處去過與世無爭的小康生活去了。

  人造萬斤高產田

  自“反右”以後,農村的形勢硬算得上翻天覆地。怎麼不是呢?都人民公社化,公共食堂化,行動軍事化,人人高度機械化了。無論幹什麼事都是吹牛吹得越大、越離譜就越革命,越光榮。誰要按老規矩辦,保准給他戴上“右傾”的帽子,被斗得死去活來。

  人造萬斤田的地方,就在我們“二完小”(現嚴道中學)背後的那片田野上。先把上面那層活土(耕作層)挖開,再把下面的死硬土壹塊塊傳上來(足有二三米深),然後燒起壹堆火,將死泥巴坨坨壘得像墳包那樣進行薰烤。據說是經過薰烤過的死土就變成肥料。這樣處理過的田也就變成畝產萬斤的高產田了。搞得整個田壩“新墳”累累,就像現在修建樓房挖地基壹樣。這樣以來,壹畝田要付出多少勞動力,不說妳也知道了。於是,調來各連(生產大隊)的大批勞動力,不分晝夜,白攻加夜戰地進行“突擊”(當時無論干哪樣農活都是軍事術語)。提出的口號是“老人個個賽黃忠”,“婦女勝過穆桂英”,我們小學四年級以上的學生都被驅趕來背泥巴,扛柴火等。各個機關單位也輪流前來支援,有的幫薰土,有的就打老牆土。不管薰土還是打老牆土都叫積肥。公社(城關營)也輪番給各單位送去喜報,用大紅紙寫上“某單位為我城關營積肥幾百萬斤、幾千萬斤”(反正數字又不用錢買,隨便寫)。大家興高采烈,敲鑼打鼓,從街上遊行送去,搞得好不熱鬧,好不革命啊!

  當時似乎天天都有喜可報,各處都有出成果、“放衛星”的報道,連《人民日報》都在刊登:毛主席視察過的郫縣紅光人民公社水稻畝產八萬斤!廣西某地水稻畝產十三萬斤!而且還附有照片,說谷穗的密度能托起嬰兒,雞蛋放上去也掉不下來。我們縣烈士公社的黨委書記黃某某與時俱進,靈機壹動,把十幾畝田的半黃熟的水稻硬搬來擠攏在壹個田裡,召集全縣的幹部去現場參觀(等於是把那畝產13萬斤的秘密傳授推廣)。

  回頭再來看秋播的稀株密植高產田:先把整平培細的田裡再鋪壹層篩子篩過的老牆土,然後在上面密密實實地撒壹層麥種,再在上面蓋壹層灰肥。這樣的播法連外行都曉得是在亂搞。可是大家都不敢開腔(就像當年趙高牽出來壹頭鹿考驗大家的智力壹樣)。我們上院子的壹個老農民叫汪國泰,實在看得忍不住了,才說了“要不得”三個字,就被抓去扇耳光,挨口水,跪瓷瓦子,批鬥了好幾個晚上。

  麥苗長出來了,就像牛毛壹樣細密柔軟,不到五寸高就全部倒成壹片氈。

  六合公社在大壩子中間用好幾床曬墊樹了塊標語牌,上寫:“百畝萬斤壩”,過了幾十年才有人恍然大悟道:“壹百畝產壹萬斤,壹畝才壹百斤啊!”

  打夜工

  同樣是那片土地,差不多壹樣的人口,自從土地承包到戶後,每家每戶在田地(人均近半畝)里幹活的時間,壹年兩季加起來,最多不到壹個月。可是,在那“壹天等於二十年,超英趕美”的大躍進年代,出早工,打夜工,大年初壹也不停,說是要過“革命化的春節”,三百六十天都忙不完。大家都在向上頭作秀,向上頭表明:我對革命工作是抓得緊的,群眾對共產主義的革命熱情是高漲的,大家的階級覺悟是很高的。只要達到這個目的,其他都是無足輕重的了。“要算政治賬嘛,咋個能計較那點經濟損失呢?”這是他們當年的“鐵邏輯”。

  打夜工用來翻土薰土,除了人累點外,都還沒有什麼大的損失,可是在搶收水稻、玉米的大忙季節也這樣亂干,就未免瘋過了頭!可是,如果當時誰敢說出這樣的話來,非查妳祖宗三代的政治背景不可。

  我參加打穀子的那天晚上,估計有百來個人下田,分成六架拌桶,其中抽調30個人(我是其中壹個)打火把照明。由於火把照明範圍有限,不少人仍然只有摸索著干。割稻子的人割不乾淨,拌的人拌不鐵實,再加上背運的人過溝溝上坎坎看不清楚,摔倒了,穀子撒滿壹地也揀不起來。可憐半年的辛苦勞作成果,就這樣天壹半地壹半地給拋撒了。此外,在挖紅苕、挖花生時都打過夜工,都幹過收壹半丟壹半的事。草民只敢在背後長吁短嘆。

  向空中要糧

  “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在那個樹立絕對權威,崇尚個人迷信的年代,什麼違背客觀規律、破壞自然法則的事都敢想敢幹,應運而生。“向空中要糧”就是那個時候的又壹偉大創舉。地里莊稼不好好種,卻去路邊樹上玩廣告花招:用籮筐裝上土,插上紅苕藤,吊在樹丫上,幾個月後就可以獲得勝利果實(當然是想象中的)。連老師上課都要論證壹番:紅苕是壹種很好的糧食作物,不擇地,產量高,用途廣,成本低。還說:毛主席他老人家都最愛吃紅苕了,他老人家還建議“忙時吃干,閒時半乾半稀”,以後的口糧供應中最好搭點紅苕。為什麼那麼多好田好地不拿來規規矩矩種植,卻偏要搞些歪門邪道呢?只因那時的“正常思維”就是:凡照常規做事就是右傾保守,就謹防飛來橫禍,要敢出奇招怪術才是真革命。“妳不多出些點子,咋個能在15年內超英趕美呢?”

  所以,上頭“向空中要糧”的指示壹下達,下面山上壩頭干都干不贏。我們官田壩村子裡,爛背篼、舊蔑筐、菜籃子、碳篼子,甚至瀝米用的筲箕,舊擋笆都通通拿出來。本縣的苕藤不夠栽,又連夜趕到幾百里外邛崍、蒲江、大邑、新津等地去調運。瘋瘋癲癲幾天下來,村里村外,河邊路旁,山凹壩上到處都吊滿了大小不同形狀各異的筐子,好壹道奇特的革命景觀。可是幾個月後,老天就是不給面子:除了裝土較多的筐子真還長出了點根須,而大多數處於廣告地位的筐子連土帶苗都晾幹了。當然,這運動也就順理成章地勝利了。

  在那以人為實驗品的年代,什麼叫勞民傷財、自欺欺人、得不償失,是人,都眼明心亮,都深有體會。而今,後人只把它當笑談,或笑談都沒有多少人記得了,有幾個人會認真問壹句“這究竟為什麼?”

  (作者當時為城關公社農民)

  滎中師生

  搞水稻萬斤田回憶

  羅家清

  58年大躍進,放衛星,奪高產的年代,在“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的口號聲中,全國各地水稻放了不少高產衛星。四川郫縣紅光公社水稻畝產八萬斤,可算登峰造極,我縣烈士鄉也產生了水稻萬斤示範田,在這種形勢下,滎經中學並非世外桃源。我作為壹名普通中學生,也同全校師生壹起,投入到水稻高產試驗田的火熱戰鬥中。

  劉老師思想“保守”受批判

  59年春,滎中師生便投入高產試驗的準備聯合階段,學生們思想不夠統壹,有人點頭,有人搖頭。學校領導做思想工作:對於新事物,理解不理解,都得要執行,這是歷史的潮流,勢不可擋。劉存厚老師在滎中教生物學,傳授農業基礎知識。他從教多年,經驗豐富,是數壹數二響噹噹的老教師。而今要搞萬斤田試驗,怎麼能離得開劉老師呢?縣領導找劉老師談話:“劉老師,妳是教生物的,不能說在嘴上,寫在紙上,而要落實存行動上。妳要好好寫個方案,把萬斤田的措施列出,供縣上參觀,滎中師生也好照著操作。”劉老師經過壹個星期冥思苦索,束手無策。只好如實向領導反映:畝產萬斤,這個方案我實在拿不出來,壹畝田666.6平方,使用的種子是代代種,產量低,規格是壹尺兩頭栽,壹平方內橫順栽四窩,即壹平方栽16窩,壹畝田內只能栽933.4窩,每窩壹1兩,畝產為933斤,每窩1斤,也才9332斤,也達不到萬斤。要增加產量,唯壹的辦法:壹、增加穗長,由每穗5寸變為每穗5尺;二、由壹株壹穗變為壹株多穗乃至壹株21穗,在稻杆上密密麻麻往上結;三、增加稻杆硬度,稻杆草本,應變為木本,或像鋼鐵壹樣堅硬,以便支撐稻穗;四、增加窩數,由每平方16窩,變為3窩、50窩,只有這樣,才能增加產量,否則就是空談。劉老師的壹席話,弄得那領導哭不得,笑不得,要生氣吧,找不出正當理由,要抓辮子,又無破綻可挑,只好藉故溜走。還帶著幾分怒氣,“這人是不識時務的書呆子,頑固不化的老牛筋。”

  沒過幾天,縣上召開“反右傾,鼓幹勁”會議,劉老師被請去接受幫助,有些參會人員趁機向劉老師發難。說什麼,有些人有右傾保守思想,這種人就象壹個小腳女人,走路慢吞吞。不在他背上猛擊壹掌,他就稀里糊塗不清醒,不識時務,跟不上形勢,成為運動的絆腳石。於是有人揮拳動腳,劉老師被教訓得鼻青臉腫,真正觸及了靈魂,承認右傾保守,靠邊站。

  周技師奪高產出新招

  為搞好滎中高產試驗田,縣上派來壹名農業技術幹部。此人姓周,戴眼鏡,偏分頭,身高體胖,知識淵博,講話口若懸河。他對創建萬斤田有獨特見解,他說:“放衛星,奪高產,並不困難,但要把住幾個關鍵,問題就迎刃而解。第壹深耕細作,至少要挖5—6尺深;第二熏土殺蟲;第三重施底肥,千斤糧需萬斤肥;第四及時中耕除草;第五所用種子要多,每畝用種近百斤,糧食產量才高。”最後他還說:“郫縣畝產八萬斤算什麼,我們要爭取畝產十萬斤。”他仿佛很自信,有十拿九穩的把握,講得口沫滿天飛,同學們都聽得入了迷。有壹個同學悄悄說:“他和我們爸壹個單位,別入都叫他“殼子”,他說話飛天神謊,和街頭賣耗兒藥的跑攤匠差不多。另壹個同學用手拐他:“亂說不得,要是別人聽見了,還說我們也右傾,不能給人家潑冷水。”

  搞深耕 每班挖個大茅坑

  周技師說:“滎經為什麼產量低,因為靠牛耕,深不過壹尺,水稻根部只有向橫發展,風壹吹,易倒伏,產量也提不高。如果深挖到5—6尺,根部向下發展,吸收營養多,稻杆就如樹木壹樣,牢固直立,不易倒伏,產量也會提高,這就是畝產萬斤的基礎。”我們的試驗田是在梓潼宮飛機壩,面積有多少,筆者不詳,只知我們班(高61級2班)分有半間教室那麼大,我們全班到那裡,連人都站不下,面積雖然小,卻要挖6尺深,難就難在這裡。為防止挖不夠深度,偷工減料,搶工圖快,挖出的土和石頭要抬開,深度要用皮尺丈量,驗收合格才算數。怎麼辦呢?班主任王澤貴老師把全班同學分為幾個組,突擊組,後勤組。突擊組又分為兩個組,壹梯隊二梯隊,壹組干,壹組休息。干的干,挖的挖,抬的抬,有的用鋼釺撬,有的用撮箕端,個個爭先恐後,幹得熱火朝天。田的表層還好辦,都是泥土。好挖的寸土三箢篼。挖土壹尺深,抬的人干出幾身汗。因為是河灘,田的下層全是亂石。小石頭,同學們排成隊用手傳遞。大石頭就幾個人象螞蟻搬家壹樣,把它搬走。有些太大的,大家就無能為力。經過幾個半天苦戰,終於挖成4—5尺深的大茅坑,有的地方不夠深,幸好周技師高抬貴手,同意驗收合格,土又重新抬回原處填平。

  煙熏火烤烘土忙

  周技師講:熏土可以殺蟲除害,柴草燃燒,又增加田裡鉀肥,提高土土壤肥效。要高產,熏土是重要環節。周技師怎麼講,我們就怎麼作,不作半點虛假,按他要求操作。我們找來柴草,把土塊堆起來,中留空隙,就在空隙中生火熏烤,滿田煙霧繚繞,歡歌笑語,其景十分壯觀。

  重施底肥 養豬場挑糞排長龍

  莊稼壹枝花,全靠肥當家,要產萬斤糧,就得施萬斤肥。底肥要足,俗話說:捨得寶,寶調寶。畝施萬斤肥,是什麼概念呢?就是50斤壹擔的桶,需挑200擔糞,60斤壹擔的桶,不少於167擔。在試驗田附近,飛機壩只有壹個養豬場,全校都來這擔糞,人很多,挑糞口無法站,所以要排成長隊,等壹段時間。勞力好的,用桶擔;勞力差的,兩人抬。如此來來去去,川流不息,壹擔壹擔施到田裡,眼看太陽快下山,周技師才說擔夠了,同學們才鬆了壹口氣。

  畝用谷種壹百斤

  沒有雞,那裡有蛋?周技師說“要產萬斤糧,需下百斤種。”我們按照他的要求,背來種子,密密麻麻撒在田裡。周技師還要求用米篩篩細土,又將細土薄薄的蓋住種子。壹切工作就緒,周技師高興地說:“萬斤試驗田在基礎方面,已打了個很好的漂亮仗”。

  萬斤高產成泡影

  光陰如箭,轉眼過了壹月,秧苗已經出了5—6 寸長,綠油油壹片,甚為可愛。又過壹月,秧苗瘦骨嶙峋,就象細細的牛毛,而且漸枯萎。師生們用盡各種辦法,而秧苗卻象得了癌症的病人無法挽救,只好忍痛割愛,送與生產隊用作耕牛飼料。幾頭黃牛飽餐壹頓:試驗失敗了,師牛們很痛心,我們付出的#勤血汗,就這樣化為烏有。更擔心的是,怕領導批評。准知沒過幾天,那位領導真的來了,他不但沒有責備,反而笑嘻嘻地說:“同學們,不要灰心,不要氣餒,失敗是成功之母,這點失敗算什麼,大家不要放在心上。T飛機不是經過上千次失敗,才飛起來麼?中國革命也是經過無數失敗才成功的麼?”  毛主席說:世間壹切事物中,人是最寶貴的,只要有了人,就什麼人間奇蹟也可造出來。我深信,我們的試驗田,在不久的將來,必定會取得圓滿成功。

  高產試驗失敗後,周技師很少拋頭露面,見了學校師生,就遠遠躲開,或垂下帽子,羞愧難當。他自知,由於他脫離實際亂吹牛,愚弄了廣大師生,還浪費了國家集體資財,受到良心的遣責。但師生們都是通情達理的,在那極左思潮的年代,吹牛浮誇者,何止他壹人,他只是滄海壹粟,也是左傾路線的受害人。

  (作者為農業局退休幹部,當時為滎經中學學生)打造“萬斤田”

  劉大錦

  1958年,三面紅旗高高飄揚,“超英趕美”的口號響徹雲霄。“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的浮誇風以它巨大的魔力使大地發高燒,人心瘋狂。當事者為了打造政績,把臉抓來揣起,任其嘴上隨便吹,任其筆下亂生花。“萬斤田”在這高產量、高指標的鼓樂聲中出籠了。

  時任烈士公社(現為民建鄉)的黨委書記黃成勛、副書記李國凡等,在“學蘆山,趕蘆山,超蘆山”口號鼓舞下,於1958年8月下旬構思了“萬斤田”的宏偉藍圖。他們找到順河大隊楊學春、周宗芬、周宗政、楊聯香等大隊幹部實施計劃。這些大隊幹部能違抗嗎?時任順河大隊會計、團支部書記、民兵連長的周宗政參加了全過程。

  公社領導告訴他們:雅安地委書記蘇孝明要到我公社來參觀,要求把“萬斤田”在壹周內搞起來。地點選在順河大隊的新滎隊(現為順河村三社)田壩中三個大田和壹個小田,共計二畝。

  馬上調來竹陽、建樂、順河三個大隊的精壯婦女和部分男勞力(當時大部分男勞力都參加大煉鋼鐵去了)。連現在烈士鄉新立村那麼遠的社員也調來了。誰敢不來呢?不來食堂就不給妳飯吃。

  立即編抬笆,帶背篼。穀子半吊黃,每窩穀子帶上壹砣泥巴挖起來,學校里的學生只能背起三窩。

  現順河三社社員周宗祥回憶說:我當年任團小組長,帶領團員挖穀子,叫我帶人挖堂子坎的穀子。我帶人去壹看,大半截穀子沒有黃。心痛,捨不得挖。就帶到明光社(現順河四社)田裡去挖,那裡的穀子也是才散籽,挖不得。楊學春又命令我們必須到堂子坎去挖。我在挖時,聽他們嘰嘰咕咕逗耳朵,要反我的“右”,要叫我作檢討,說我有點保守。挖到半夜12點吃飯時,趁他們不注意,我跑到斑鳩井畜牧場放了幾天牛,才躲過壹場劫難。

  先參加挖運的有80到120人,奮戰壹天壹夜,剩下壹部分人和領導繼續幹了三天三夜。離家遠的社員吃飯睡覺都在附近學校里,前後共搬了四個公社7.5畝的谷秧(必須從遠處搬來才不像作假)。

  在挖運過程中,由於穀子已經半吊黃,又背又抬,谷稈壹閃壹閃的,把成熟的穀子落得滿路都是,好可惜哦!堆放時,用大木版貼著谷稈底部儘量抵緊,精壯勞力用大木頭撞,壹直撞到谷吊子緊挨著,雞蛋放上去都落不下去。擠撞出的泥漿,糊滿下半身,擠出的泡泥順著水溝流。

  還有壹角田沒有堆滿,黃成勛叫把它堆滿,指令挖上面壹塊團小組的7分試驗田。周宗政說:“打穀子時把產量算進去。”黃說:“不行,這是地委蘇書記要來看的。”周無奈,只好照辦。

  接著給“萬斤田”施肥,從上面壹里外的獅嶺崗,修條溝溝,把糞坑裡的清糞舀起來順著溝溝流到“萬斤田”里。

  開現場會的那天,地委書記蘇孝明、縣委書記李成棟及雅安地區各縣分管農業的領導來“取經”了。幾輛小轎車停在河對面的公路上,領導們徒步來到現場。各村社的幹部都參加了。《四川日報》的記者也來了,鄉上的領導風光透了。沿途插著用竹片頂著的“歡迎來賓”的各種顏色的標語。會場上鑼鼓喧天。領導們輪番站在“萬斤田”前留影,相機拍攝下他們的光輝形象,他們的政績載入了滎經史冊。

  六台打穀機響“昂”了,氣氛雄壯極了。漢源縣有領導拿著谷吊子數。縣委書記李成棟看大部分是空殼殼,說:“小黃啊,這叫弄虛作假,吹牛皮。這幾畝穀子會大減產的。”黃成勛聽後心裡有點虛,為了預防萬壹,就對周宗政等幾個大隊幹部說,如果人家問起,就說是為了種晚秋作物增收,才把穀子搬到壹起來的。穀子打完後背到學校里過秤,兩畝共三千多斤吧,上報萬斤。

  當官的滿意地走了,取經的帶著寶貴經驗去傳播了,飽米的穀子撒在地下了,秕谷收起來了,幾天后發霉漚爛。交公糧國家不要,集體食堂里煮成飯,苦得沒法吃。堆積如山的穀草沒法處理,種下壹季咋個辦?

  半個世紀過去了,但那鬧劇記憶憂新,歷歷在目。它給我們民族遺下留來的危害到底有多大呢?“萬斤田”給民建鄉人民帶來的災難更是壹言難盡,壹年後,使每壹個歷經過“59年”的人不堪回首!但願我們大家能正確解讀、反思,讓至今有條件可能作假的人有所顧忌而止步。

  (作者為退休教師,當時是烈士公社農民)

  第三部分

  萬戶蕭疏鬼唱歌

  全縣大饑荒相關背景:

  1958年浮誇上報的糧食產量遠遠高於實際產量,1959年的徵購任務自然水漲船高。任務完不成,政府認定糧食是被農民隱瞞私分了。秋天,全縣展開嚴酷拷掠催逼餘糧的“反瞞產私分運動”,公共食堂被搜刮罄盡。

  公共食堂斷炊,私家不准冒煙,求生本能驅使鄉親們冒著生命危險偷吃未成熟的莊稼、青苗。被抓住的人本來奄奄壹息,怎禁得起各種嚴刑峻法!往往死於非命。 “反偷青吃青”運動名垂“酷史”。

  植物難覓,只好吃觀音土,那東西本是燒瓷器的原料,色白質粘,既無營養,更不能消化,吃後腹脹,大便痛苦異常。真所謂:與其餓死,不如脹死。

  於是滎經餓殍枕藉,人相食。

  我所親歷的“五九事件”

  童梓平

  寫作緣起

  2005年12月7日,滎經縣政協召集有關知情老同志,宣布政協主席會議決定:徵集《滎經文史》第九輯文稿,搶救從解放到“文化大革命”前的這段歷史資料,特別強調徵集“五九事件”這壹長期以來諱莫如深的材料。

  “前事不忘,後世之師”,我聽了之後,既驚喜,又酸楚。越來越開明的社會環境終於尊重事實,敬畏歷史,突破禁區,      58年童梓平      敢於為活活餓死的三萬五千多滎經孤魂怨鬼鳴冤叫屈了。對此號召,我當然堅決響應,決定將我親歷、親見、親聞的真情實況秉筆直書,澄清事實真相,重現歷史本來面目,為滎經冤死者招魂,為當世者釋疑,為後來者立鑒,把那場慘絕人環的滎經“五九事件”,高高地釘在人類歷史的恥辱柱上。

  四十七年的苦水終於可以壹吐為快了。

  三高五風

  名詞解釋:三高五風——高指標、高估產、高徵購,共產風、浮誇風、命令風、幹部特殊風和對生產瞎指揮風。

  以往,滎經的當權者壹直把“五九事件”說成是自然災害,嫁禍於老天爺。但歷史是無情的,是不可能長久掩蓋,隨意篡改的,誰繼續隱瞞歷史誰就是繼續犯罪。

  冰凍三尺,非壹日之寒。“五九事件”的出現,是由於“左傾”思潮日積月累形成的。鄧小平同志在回憶總結經驗教訓時說到:“搞社會主義改造速度快了點,如農業合作化,壹年壹個高潮,壹種組織形式還沒有來得及鞏固,很快又變了。從初級合作化試點到辦高級社又普遍辦人民公社,結果不得不退回去,退到以生產隊為基本核算單位。特別是壹九五八年中央政治局北戴河會議後,提出超英趕美,全民大辦鋼鐵,大刮‘共產風’,掀起‘三高五風’的瞎指揮……”

  五八年,滎經縣委少數領導在全國左傾狂潮的衝擊下,喪失理智,變本加厲,左得出奇。縣委壹把手李成棟在雅安地區開會,同蘆山縣“打擂台”,比誰的指標定得高,口號喊得響,風颳得猛。回縣後立即在六合、花灘、太平、泗坪、滎河、烈士、青龍、新民等公社建立了數十座煉鐵土高爐。為了土高爐多出鐵,下令每家每戶砸鍋、撬門窗、撬箱柜上的金屬物件,把老百姓家中壹切含鐵的東西都塞進土高爐中去復火。煉出灰口鐵,壹車壹車運到雅安,得到地委書記何允夫的表揚,號召全地區向滎經縣委學習。滎經縣委受寵若驚,再接再厲,馬上又抽調全縣農村壹萬多青壯年民工趕赴三合公社祁家河大礦山採礦煉鐵。縣委副書記庹開雲同志奉命掛帥,但對項目根本不作論證,對資源不作調查了解,就盲目上馬,大打人海戰役,土高爐遍山林立,還搞燉鐵爐,燒木炭,森林被砍伐,青山禿了頂。植被嚴重破壞,結果查明不是鐵礦是錳礦山。興師動眾壹萬多人幹了將近壹年,勞力浪費姑且不說,單是資金就耗費了二十餘萬元。最後過秤,只煉出了六斤三兩不合格的海綿鐵。

  在農業上,提出“畝產萬斤”、“向空中要糧”的浮誇口號。縣委派副書記高萬壽搞縣委高產試驗田。高萬壽把原已插下的兩畝水稻秧苗移栽壹起,美其名曰“螞蟻出洞”、“雙龍出海”。又派縣委副書記喬長賢在官田壩搞小麥高產試驗田,提出的口號是:“深挖土地四尺半,底肥突破萬斤關,每畝種籽三十三,小麥長得像旗竿。”上行下效,烈士公社書記黃成勛左得更“可愛”。將二十五畝正在“散籽”的水稻移植到壹畝田,用竹片壹行行壹排排插進去扶持,並在現場召開畝產萬斤的高產試驗田觀摩大會。會議由胡崇芬代表縣政府主持,地委第二書記蘇向明、縣委第壹書記李成棟親臨指導。聽說川農水稻專家來看了壹眼,扭頭就走。

  1958年8月1日,全縣壹窩蜂成立人民公社,大辦“公共食堂”,並下令“滅火封鍋”。不管外地人本地人,只要到公共食堂,不要糧票不要錢,都可以放開肚皮吃,“過共產主義生活”。放開吃幾個月後糧食就空了,加上全縣青壯年幾乎全部都被調上大礦山採礦煉鐵,農業生產由留下的老、弱、病、殘和婦女擔任,有些土地被丟荒,秋收時缺勞力,不少稻穀、包穀、大豆、紅苕都霉爛在地里,秋後無法完成公購糧上交任務。省委書記李井泉傳達毛澤東當時的著名講話是:“我們同農民的矛盾就是國家要多拿壹點,農民想多吃壹點的矛盾。”於是,同農民的爭執點就是爭奪糧食。要求“死人也要完成糧食上調任務”。並高喊“寧叫人死了,不叫紅旗倒”,“死了九十九,紅旗不丟手”。滎經縣委為了積極完成省、地領導征糧指標,召開了全縣五級幹部會“反瞞產私分”,也就是有名的“反右傾、秋後算帳會”。

  反瞞產私分

  大會在縣委大禮堂(舊電影院)召開,四周安裝了麥克風和高音喇叭。先分區按原定計劃逐社逐隊算賬,按照縣委計算出來的數字,逼公社、大隊、生產隊幹部把糧食交出來。然後把所謂的“右傾分子”集中在大禮堂開大會批鬥。批鬥會號稱用“小鋼炮加機關槍”向右傾分子猛烈開火。早就豢養好的打手們,只要聽到點了誰的名,壹擁而上,拉上台去就是壹頓拳打腳踢罰跪。有的幹部打得受不住,鑽到主席台桌下,拉出來又打。真是獸性大發,慘無人道!

  煙竹公社雙紅九隊會計毛成珠,因實際產量與計劃產量不符,就說他隱瞞產量,拉上台去就是壹頓拳打腳踢,耳朵被撕開,鮮血直流。他怕再打,只好亂說,承認瞞產的糧食藏在某處某處。於是立即派人去尋找,結果當然沒有,回來又毒打。逼得無奈,他只好半夜等人睡著後偷偷逃跑到深山老林躲起來。

  鳳凰大隊黨支部書記範文秀,在反右傾大會上叫她交待如何策劃私分隱瞞糧食,她無話可說,壹問三不知,於是說他頑固不化。當時她身懷有孕,叫她跪下她不跪,壹個姓孫的女打手,把她從地上高高抱起來反覆往地下“杵”。她現在壹提起這件事仍然傷心流淚。

  特別是煙竹公社社長何開福的遭遇更加悲慘,他在會上如實說糧食實際產量達不到計劃量,加上缺乏勞力,部分糧食爛在地里收不起來,除留下很少部分種子,口糧外全都交上來了。於是被說成“最頑固的右傾分子”,大小會斗,白天鬥了晚上又斗,夜裡罰跪在地上不准睡,派兩人壹班輪流值班看守。散會時縣委領導與他個別談話,“要他將功補過”把留的口糧全部交到縣上來,並說“上交是上交,返銷是返銷”。為了將功補過,他回去只好昧著良心把留下的社員口糧全部交到縣上。凡是發現私拿亂摸、偷青吃青、偷殺耕牛的農民,他都親自出手打罵。這些被打的人本來就已奄奄壹息,半死不活了,有的不久就死了。後來到反違法亂紀時又說他打死多少人命,是反革命分子,將其逮捕法辦,送監獄。他在監獄已奄奄壹息,作為保外就醫人員放回,送到雙紅大隊腫病醫院。醫院病人中被他打罵過的人,不准他吃飯,把他手中的碗拖過來連飯壹起摔在地上。沒幾天時間,壹個好端端的幹部就這樣在四面夾擊中被活活折磨而死。

  餓殍遍野

  五九年滎經大約有九萬人口,按正式統計數字記載活活餓死的有三萬五千多人(所謂非正常死亡),加上身心遭受嚴重摧殘,熬過五九年冬,進入六○年春後陸續死的加在壹起,將近全縣人口的壹半。這些人多是上有老下有小,忠誠老實精壯的勞力。他們受了中國優良傳統美德的薰陶,寧願餓死也不願去偷搶盜鬧,所以情形十分悲慘。

  我由於從57年被打成右派後就長期下放到各基層廠礦、生產隊勞動改造,所以餓死人的情況就見得多了。現將我所親歷的部分悲慘情景記載如下:

  那時在路邊看見死人是常有的事。有壹次,住在孟家壩馬路邊茶葉站樓上,聞到樓下臭氣很兇。我和站長下虛腳樓爛貨堆查看,發現壹個人不知倒斃在這裡已幾天了,屍體已生了蛆,於是我們各人出兩元錢請人埋掉。又壹天接到通知回廠開會,從孟家壩到城裡,在路過天寶洞、老王崗、三大灣、高粱灣時,先後親眼目睹四個人如油干燈草盡,走不動了,靠在坎邊慢慢往下倒,倒下去就斷了氣。

  最嚴重時真說得上是“餓殍遍野”,路上的死者常常被野狗撕得亂七八糟。不久,狗也絕了,死屍堆積,無力埋葬,只好挖個大坑,把死屍丟進大坑集中埋葬。現在不少滎經人的後代子孫在清明節想祭祖也不知道自己的祖先在哪裡,無祖可祭。

  煙竹公社壹隊陳汝江全家四口人,陳先餓死,兩個兒子也相繼餓死,妻子水大娘自知死期已到,睡在床上自己把火點燃,連屋帶人壹起燒光。

  回到漢村區家中,聽說附城公社王鄭氏在郭家山山上煮人肉吃。又聽到煙竹和平隊的楊學蓉把死去的親生兒子的大腿肉割下煮著吃。面對如此慘重的情況,滎經縣領導卻對外封鎖信息,派專人在郵電部門把守,對電訊和來往書信都查閱。派民兵把守交通路口堵截企圖外出逃荒要飯的人——餓死可以,外逃不行!我當時自感回天無力,對餓死人、吃死人肉的現象逐漸見慣不驚,思想近乎麻木。

  偷青吃青

  為什麼有的人死了,有的人卻能活下來呢?妳看那雞,被殺而未斷氣時還要擺撲幾下,何況人呢?那些未死者都是吸取了已死之人的教訓,拋棄了傳統道德中不偷盜、不殺生的約束,為求生存,不惜任何手段。古人說“饑寒起盜心”,這句話在滎經五九年得到最充分的體現。這些餓得快死的人,對凡是能填肚子的東西都去拿,去偷,去搶。已經種下地的種子(因了糞的),不管是玉米、麥子、大豆,還是馬鈴薯、紅薯,都刨出來吃。當時的壹個罪名叫“偷青吃青”,抓住往往朝死里打,但在如此嚴刑峻法之下,“偷青吃青”現象仍然普遍得很。所以我們說59年是對身體和道德的雙消滅,其貽害深遠,罄竹難書!

  有壹次,我為了趕到機械廠上班,天不亮就起來趕路。從漢村區走到附城史家岩,碰到下七隊的孤兒王宗福(現已退休於太平煤廠),偷了壹籃嫩玉米,壹見我就嚇得跪下。我對他說:“妳撿了這麼多玉米還不趕快拿回去?天亮了別人看見說妳是偷來的,非把妳打死不可。”後來,他每次遇到我總是握住我的手不放,感激的話又不敢說出口。

  還有壹次,我協助附城公社調查麥穗怎麼被盜割的。到十隊老隊長陳文興家去詢問,他正在做中午飯,說話東支西吾的,總想把我支走。正在這時,我聞到鍋里有股糊焦味,他無奈把鍋揭開:滿滿壹鍋麥子饃饃!我當然明白是怎麼回事,但我對他說“我什麼也沒看見”就走了。

  又有壹次,我在斑鳩井公路邊守煤炭,與烈士公社王家隊四個挖煤炭的農民住在壹起。他們經常天黑出去,半夜才回來,原來他們居然背著手磨,把割下來的稻穗用手磨拉出米粒背回來。我裝作不知道,他們還是怕我告發,要送我壹小袋米。我告訴他們:“我不能要,如果要了不報告,我要受處分;若報告了,要把妳們害慘。明天我搬到馮家壩去住(我早在心裡想過這裡不能住了),若別人問起,我就說什麼都不知道。”臨走時,他們把挖煤、拖煤用來照明的加了煤油的花生油用大火把煤油燒掉,剩下的花生油用來炒野菜吃,壹定要我吃了野菜,說算是為我送行。因吃了沒有去盡煤油的花生油炒的野菜,我傷了胃,患了胃病。

  農民愛牛如命,但那年月為了活命而偷殺耕牛的現象全縣普遍存在。我看見青龍公社殺牛者被罰,頸項套上枷擔,代替牛耕田,後面還有人在用鞭子抽打。煙竹公社壹個殺牛的,雙手被反綁,吊在大梁上反覆提起放下,叫做“鴨兒浮水”,結果昏死在地。凰儀公社黨委書記為了剎住私拿亂摸風氣,把壹個偷青的少年捆綁假槍斃,槍響人倒,不是子彈打死,而是被嚇死了。以上幾位書記都是執行滎經縣委左傾路線的得力幹將,在反違法亂紀中都鋃鐺入獄。

  1960年5月8日,李井泉派出以省農委趙凱為團長的檢查團,到滎經對基層幹部違法亂紀行為進行摸底調查,經過兩個月,認為滎經不是壹般強迫命令和違法亂紀行為,而是“混進黨組織內部並把持縣委和基層領導的反革命分子,蛻化變質分子,資本主義分子,以左的面貌出現,進行報復破壞。”決定由公安廳與滎經公安局逮捕210人,其中打死多人的嚴重罪犯50人,由公安局民警押送集中審訊,交待反省所犯罪行,聽候處理。其實責任在上層,從某種角度上講他們絕大部分也是受害者。

  守衛良知

  59年我摘掉右派帽子後,有壹段時間被派到石滓公社十三隊去做包隊幹部。當時公社黨委書記吳煥江號稱“馬列書記”,正紅得燙手。地委宣傳部長劉恩到石滓公社做調查後回地委匯報工作,他說:“石滓公社缺糧,連枇杷樹皮都吃光了。”在反右傾批鬥大會上以此為由,劉恩被打得鼻青臉腫。可見吳煥江之炙手可熱。

  我到十三隊的第壹天,就得知溜溝山楊福貴的母親楊袁氏餓死了,而全生產隊的人僅靠鵝香草、蕨基根、樹皮吊命,個個東倒西歪,奄奄壹息,現存102人,命懸壹發。目睹如此嚴重災情,我心急如焚,思考再三,只有把個人安危置之度外,決心把命賭在正在召開的公社三級幹部會上,如實反映。我對吳煥江說:“吳書記,十三隊103人昨天已死壹人,如果再不發放救濟糧,不到壹月,定會死掉壹半,我負不起這個責任。如果妳不解決,我只好到縣上反映。”結果每人每天得到三兩救濟糧苟延殘喘。

  102人的命吊到60年春耕下種季節,整個生產隊沒有壹顆種子,無法生產自救。我反覆對妻子申明大義:救人壹命尚且勝造七級浮屠,何況102人!於是她同意拿出我倆自解放十年以來勒緊褲帶、省吃儉用積攢下的300元錢為生產隊買種子。當時,我們全家五口也餓得皮泡眼腫,而那時的300元可以修壹幢大瓦房。我們到銅廠溝壹個單幹隊(大山深處壹家壹戶自耕自收的壹個生產隊)購買了500斤種子回來,發動全隊男女老少齊心協力播種耕耘,結果那年生產的糧食幾年都吃不完。102人壹個也沒有死。

  如果說我這輩子還有些許亮點的話,這件事就是我的亮點,是我做得最問心無愧的事,最對得起人民的事。即使載入地方史志也是可以的。

  當時不僅農民無糧,幹部職工也缺糧。按照國家規定:大人每月十八斤,剛出生的嬰兒六斤,增加壹歲加壹斤。因吃不飽,患水腫病很普遍。以我家為例,全家五口人,每月共六十二斤糧,平均每人十二斤四兩,全家人都患水腫,我愛人幾次昏倒住院。有壹次,小兒子吃飯時大哭不止,問其原因,是不小心掉了壹粒飯在胸前衣服上被老二抓去吃了。為了節約糧食養活兒女,我常常“瓜菜代”。記得有壹回在黃貓寺塔子山茶場趙存生處,花四元錢買了壹個十斤重的嫩南瓜,就地煮熟後連湯帶水全部吃完。在青龍公社八隊包隊,同農民壹起吃觀音土(白鱔泥),結果大便解出來全是帶血的石頭。

  尾 聲

  “三高五風”造成全國各地出現嚴重的死人事件。忠肝義膽的知名人士抱著生命的危險向毛澤東進言、勸諫:如趙紫陽向毛報告,基層幹部用捆打、搜家、逼農民交糧。如黃炎培寫信給毛說:農民缺糧,靠挖野菜和樹皮過活。如班禪喇嘛向毛流淚哀呼,“勿使眾生餓死,勿使佛教滅亡,勿使雪域之人滅絕”。並向毛寫了“七萬言書”。毛大怒,班禪被批判鬥爭,身陷囹吾近十年。毛聽後不但不接納勸諫,還裝模作樣,用自以為理直氣壯的話回答他們,“缺糧不是壹年到頭都缺糧,少則缺四個月,多則六個月,我們同農民的矛盾爭執點就是爭奪糧食。妳們講什麼良心,講什麼仁慈,少講點為好。”特別是1959年廬山會議,本應“反左”,由於彭德懷諫諍,把反左變成反右,從中央到地方層層反右傾鬥爭,死人的閘門大開,造成世界史上絕無僅有的千古奇冤,五九死人事件。

  四川省委書記李井泉是全國執行左傾路線的“模範”。天府之國死了壹千萬(見《當代四川要事實錄》載原四川省政協主席廖伯康的回憶錄《歷史長河裡的壹個漩渦——四川“蕭李廖事件”回眸》),全國第壹,四川死人滎經比例第壹大。滎經死人,中外馳名。李井泉不得不親臨滎經,壹方面找壹個替罪羊——把滎經縣委書記姚清逮捕判刑八年,壹方面派人從西昌調運糧食救災。滎經全縣各公社、大隊都辦起腫病醫院、孤兒院和養老院進行搶救。否則,滎經人民即使不死絕,至少也要死百分之七八十。孤兒們當時唱的壹首歌謠至今家喻戶曉:“壹九五九年,爹媽都死完,喊天天不應,哭地地不靈,進了孤兒院(wàn),才逃鬼門關。”

  五九事件死去的亡靈們:《政協文史》第九輯為妳們招魂了。妳們不是“自然災害”天老爺害死的,而是被“人禍”左老爺整死的。現在,妳們的家鄉繁榮昌盛,子孫幸福,豐衣足食,而且正歡欣鼓舞、意氣風發跟著以胡錦濤為核心的黨中央建設和諧社會奔小康,妳們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

  (作者為離休幹部,當時被下放住生產隊)

  左禍肆虐的年代

  ——1959年我所在生產隊大饑荒記實

  杜治中

  大難不死,可以為證,我要控訴那個恐怖的年代。

  我家住在四川省滎經縣城邊(現在已經是城中)壹個叫官田壩的村子裡,在“大躍進”實行軍事化管理時叫城關營同心連第四排,後來叫城關公社同心管理區第四生產隊,現在叫嚴道鎮同心村四社。

  57年“反右”之後,全國 “大躍進”,農村進入人民公社,上邊要求我們跑步進入共產主義。

  那時人們完全沒有了正常的生活和種田的規矩,壹個個的小家庭變成以生產隊為單位的大家庭。所有的家具都集中到公共食堂,用得著的就用,用不著的就做燒火柴;所有的金屬用具除了鐮刀、鋤頭而外,連門上的扣子、箱子上的飾件都拿去大煉鋼鐵。房屋除了用作睡覺而外,沒有其他用處。甚至於住房都屬於集體的,經常叫妳住哪裡就住哪裡,有些單調戶的房屋被拆除了,把人趕到人口集中的大院子裡,行動軍事化。下地幹活除了帶上農具外,還要在腰杆上別上碗筷,打破以生產隊為單位的作業界限,哪裡幹活哪時吃飯,吃飯不離開“陣地”。

  最害人的是搞“稀株密植”,高產田、衛星田,名目繁多。浮誇風盛行,糧食產量就象吹氣球那樣不斷膨脹,到處都在出高產、放衛星、萬斤田、萬斤壩,明明是減產硬說是增產。大豐收當然緊接著高徵購。

  59年春節剛過,公共食堂的糧食便捉襟見肘了,每天只能以少量的糧食維持度日,拼湊些五穀雜糧,磨成麵粉加糠做成饃,全勞力每日八兩(十六進位),次勞六兩、半勞及小娃娃四兩。全隊男女老少280多人,壹天到晚就咽著口水等吃。有時連糠饃饃都斷頓,找些餵豬的紅苕根根、洋芋坨坨煮熟,每人壹湯瓢。無論大人娃兒都餓得綠眉綠眼的,壹雙雙饑渴眼睛四處搜索,巴不得有點什麼東西塞進嘴裡。捱了壹段時間,連糠饃饃都維持不下去了,就在壹大鍋水裡攪上兩三斤雜糧麵粉,就靠這種“麵糊茶”來填充肚子。每天在食堂里盡聽到小娃兒熬熬哭叫,扭著大人要吃的,大人們除了無可奈何的哀聲嘆氣外,別無他法。但就在這種情況下,還不准說壹個“餓”字,否則馬上扣上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帽子。社員們忍受著飢餓去出工,指望著秋收後能擺脫眼前的困境。

  幸好是在春天,天氣漸漸暖和起來,滿山遍野的野菜樹木都萌發了,開花了。大家都有常識:凡是豬牛牲口能吃的野草,人就能吃。鵝香草、側耳根、水芹菜、魚鰍串、車前草、苦馬菜、野苕子、米麻花葉、槐花、脫皮籽花、野棉花等等、、、、、、。割回來淘乾淨,加上食堂里打回的二兩谷面攪和在壹起充飢。

  那年真還托大自然的福,除了野菜野果可充飢外,有能力的還可去捕捉老鼠、摸魚、逮蛇或泥鰍、黃鱔,逐漸又擴大到捉癩格寶、蝌蚪、枇杷蟲、蝸牛、田螺甚至螞蚱、蚯蚓、螞蟻等。

  好不容易熬到麥子灌漿待熟,壹群餓得黃皮寡瘦的小夥伴約上我,偷偷去割田裡的麥穗。躲在河壩頭撿些水打柴生上火,把麥穗放在火苗上烤熟,雙手壹搓,吹去芒殼,壹把塞進嘴裡,那香噴噴的滋味,我敢說只有我們經歷過糧食關的人才享過這種清福!吃飽了,個個臉、嘴、手都黑黢黢的,真像個活鬼,互相戲謔著,慶幸這下餓不死了。

  小春終於收成,大家以為可以把命逃出來了,這時,上面宣布:“先國家,後集體”——徵購糧交完後又沒有糧食了,仍然喝麵糊茶湯湯,於是伸長脖頸望大春。

  在玉米地里壘埂子栽紅苕藤時,剛打蔫頭,起“麻索子路路”的玉麥苞苞掰下來就連核核(hū)啃,紅苕藤的尖尖也往口裡塞,大家都學會吃生的,不管生瓜瓜、生豆豆、生茄子各種蔬菜都能吃,就象牲口壹樣見啥吃啥。收拾莊稼時,大家還是掰玉米吃玉米、挖紅苕啃紅苕、割穀子嚼穀子,當然只能生吃,不敢拿回家,壹是在家做吃的不方便,因為每家都沒有炊具;二是監管很嚴,根本沒有自己支配的時間,而且壹旦被發覺,還要挨打受辱。曾經有個叫蘭潘氏的老娘子揣了些穀子回去,在深夜裡用砂鍋炒干,用手磨磨去外殼,還沒吃進口就被幹部發現,收繳了手磨砂鍋,砸了爐灶,還弄去跪打。

  高徵購下的秋收最後也沒能讓大家吃上壹頓飽飯,接著又是反右傾,反瞞產私分運動。最高指示說的是“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不斷向他們灌輸社會主義思想,批判資本主義傾向”。社員們每天都把收起來的穀子運到縣倉庫里堆放,在縣倉庫曬壩頭翻曬,曬乾後立即收入縣倉庫。有時陰雨天收起來的穀子曬不干,就在食堂用大鍋炒、炕,連夜趕交到公糧。當時最高指示也具體明確:“糧食問題要十分抓緊,忙時吃干,閒時吃稀,忙時多吃,閒時少吃,雜以瓜菜……”所以就在收割莊稼那半個多月吃過干的,而且都是按勞力等級定量供給。等到“集體利益服從國家利益”之後,就只剩下些間種的五穀雜糧和風桶尖上的二倉秕谷作社員的提留糧了。

  天,是風調雨順,地,是肥沃的官田壩,可上邊說我們遇到了特大的自然災害!灌了半年的麵茶湯湯,人的營養嚴重缺乏,體力嚴重透支,水腫病終於擋也擋不住地來了。先是走不動路,接著是起不了床,壹個個由皮包骨頭變成了黃腫爛熟的大頭和尚,眼睛腫得眯成壹條縫,雙腿象木頭棒棒,小腿上壹按壹個深窩。山上壩頭的土地幾乎都丟荒了,全縣各公社普遍出現了餓死人現象,公社終於辦起了臨時腫病醫院。城關公社的臨時醫院就設在我們官田壩的大四合院裡。處方很簡單:麥麩子、細米糠、玉米和黃豆麵粉再加點兒紅糖蒸成糕,切成壹兩重的小方塊,取名叫“紅髮丸”,壹經服用,簡直是奇效!連服幾天水腫便消退了。可是水腫病人太多,而醫院太小,整個四合大院全部用曬墊擺滿了地鋪,最關鍵是“藥”少,供求矛盾尖銳,只好減“藥”減人。水腫稍輕的還住不進醫院,住進去的稍有好轉便強令出院,出來兩三天又復腫,當時有“三腫三消,四腫翻撬”的諺語,進出連番四復,最後還是拄著杖進去,橫起抬出來——變成了屍體。

  那年冬天,公共食堂里也在到處找尋些能代替吃的東西,青菜、厚皮菜加糠面就是最高級的食物了,可惜就是供不應求,剛到初冬就菜根菜芽都摳光吃盡了。食堂又從縣倉庫里運來粗糠,加上玉米核核,經炒、炕後磨成面,或者是用玉米殼滲上石灰水,浸泡幾天、搗茸,撈去粗纖維,過濾成粉,多是石灰沉澱物,加上米漿,做成米豆腐,壹斤米能做18斤米豆腐。無論怎樣變著花樣吃,也總是解決不了飢餓問題,別的食堂還想出了新招,用人尿加清水,曬上兩周,待水中生出青苔,取名叫小球藻,就以這種尿水來充飢。我們食堂則把能走動的人派到山上去挖蕨雞根、粉葛根、牛馬藤、岩板花根來濾粉、和著糠吃。

  最殘酷的時刻終於來臨,59年冬天,公共食堂無法維持,斷炊了!家家都開始死人了,今天這家死壹個,明天那家死壹個,多是壯勞力先死。那時死了人都沒有哭聲,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個個都站在死亡邊沿,不知何時便輪到自己。許多人嘴上都叼念著壹個最高理想:能吃壹頓乾飯死了也值得!

  那年冬天,我在縣城“二完小”上六年級,雖然餓的足耙手軟、皮包骨頭,但還在堅持上學,老師們壹個個不是面黃肌瘦就是浮泡腫臉的,儘管他們每月有18斤口糧供應,也還是不夠身體的需求。缺課的同學壹天比壹天多,全班50多個同學,除了有1/3屬居民戶口的在堅持上學外,農村的幾乎都餓得不能上學了。就在那年冬天,我們班也餓死了五位同學,壹個叫蘭樹生,是個高大結實的胖娃,他與我同壹個生產隊,在他爸、媽、叔、嬸都先後餓死沒幾天,他也餓死了。還有同隊的蘭瓊芸同學。家在五隊的鄭登瓊同學,在到五里山挖蕨雞根的路上餓得倒下去就再也沒有站起來。另外兩位壹個叫王文珍,壹個叫謝肇全也是在那個冬天餓死的,他們都才十壹二歲,應該是朝氣蓬勃的少年,卻走完了不該走完的人生路!我較幸運的是:母親體質素弱,在還沒有大批餓死人之前就累得不行了,父親便多次向在渡口(攀枝花市)當幹部的舅父求救,無論如何要他救自己姐姐壹命。媽到舅父處想方設法,寄點糧票回來才救活了我。

  在那個恐怖的冬天,山上壩頭凡是能吃的野菜、野果、昆蟲都吃光了,連最賤的鵝香草都長不贏人們對它的需求。到處都是壹片赤地,稍有點草芽剛出土,即被飢餓的人群爭著拈光了。我們隊裡有個五六歲的娃娃叫徐元康,他爸媽哥都在那個冬天餓死後,他餓得走不動了,就倒在田坎上,歪著腦袋去啃齧那壹點點的草芽兒,壹直啃到斷氣後才被人發現。

  在那個恐怖的冬天,人們飢不擇食到了難以想像的程度,又發現了些能“吃”的東西——樹皮,榿木樹、樺樹、枇杷樹的皮,觀音土,還有用作肥料的菜籽油枯,皮口袋、皮箱、皮撮箕、皮帶、皮鞋等。

  各種樹皮當中,最好吃的要數枇杷樹皮了,它的苦澀味淡些,又有糍性,顏色呈高粱色,把它春磨和糠面做成饃,大家打精神牙祭稱之為高粱饃饃,叫觀音土做的是粉子饃饃。說起那個觀音土,白裡帶點黃,吃進口象糯米樣糍粘粘的,不含沙不踮牙,不苦不甜的白味,手感細膩,可就是絕對沒有營養,餓慌了不管三七二十壹,大口大口往肚裡吞,結果消化不了,墜脹難受,又拉不出來,好些人就這樣讓泥巴砣砣給墜死了。那樹皮和糠做的饃饃,吃時要克服它苦澀麻辣及說不出的怪味,拉的時候蹲幾天幾夜都拉不出來。用手去摳,用竹片去掏,整得鮮血直淌。飢餓又加上這樣折騰,哪有不死的!還有的人真的不想活,實在餓得受不了,就把潤膚的凡士林沖開水喝,把蠟燭、肥皂啃來吃,把蓖麻籽炒熟吃,吃了以後,上吐下瀉,死得更快。

  還有好些人是沒被餓死前而被打死的。那時村里都豢養著幾個打手,他們吃飽了就背著槍到處巡查,發現哪家房子上冒煙了,便衝上門去砸鍋砸灶。上院子的幾個社員因為扯了點油菜來充飢便遭到吊、跪、打。社員受過毒打的也較普遍。有去偷菜的,偷吃莊稼的,偷豬牛的,偷剛播在地里浸過農藥、大糞的種子的,去撬保管室門的,偷食堂饃饃的,總之都圍繞壹個“吃”字而受盡凌辱。印象最深的壹次是在樹德堂的院子裡,有幾個社員冒死去宰殺耕牛,被發覺後,把他們四個人押在四合院天井中站起,打手石開泰手握壹丈多長、茶杯子粗的鐵頭子金竹竿(以前生產隊開粉坊涼粉條用),氣勢洶洶地站在廊檐下,揮動竹竿的風聲嗚嗚響,猛烈朝天井中的人劈去,兩人立即倒地,張著嘴,半天叫不出聲來。接著又選好角度劈向還沒倒的另兩個人,全都倒後又喝令站起來,再打,直到把竹竿抽成光刷刷又另外換壹根,壹直把四人打得再也站不起來俯在地上奄奄壹息才罷休。那當場喊“石爺饒命”的求饒聲、悽厲的慘叫聲,圍觀群眾的嘆惜聲,小娃娃的嚇哭聲,幾十年來壹直縈繞在我的耳邊。另壹種刑法是吊“鴨兒子浮水”,壹個當時才15歲的小伙子王富清,打手用細麻繩將他吊起後,還在背上加壹個百十斤重的石頭。有個婦女吊起後,還被脫下褲子,用蕁麻抽下身,用極其下流的手段凌辱人,他們的想象力很豐富的。同心五隊艾雲華的母親周國勛,當時才30歲,就是被打手隊長丁永全用鋤把捅進陰道戳死的。當時說她不出工,她把患子宮脫垂病給他看。他就動粗……。當時的婦女普遍都患子宮脫垂無月經。

  還有壹種刑法就是把偷牛的人代替牛來耖田,大冬天,脫光了身子拉上犁頭耖田,走不動就打。我們隊被打死的人有徐明忠、宋金選、楊升安、王華劍、徐之斌。全縣飢餓又挨打死的就不知多少了。死後還背上“偷賊”的罪名,說被打死的是壞人,來標榜其打人的合法性。其實被打死的都是壹貧如洗的好社員,當時稱為貧下中農、階級兄弟。成分不好的人在歷次政治運動中早就整怕了,寧餓死也不敢去偷。但我敢斷言在農村凡是活下來的下層人沒有壹個沒去偷吃過莊稼的。死去的人蒙冤含垢,活下來的人何嘗不是蒙冤含垢呢?那時的情況就是全民皆“偷”啊!就在59年的冬天,我有個鄉下的姑表兄方榮生在我家寄宿讀滎經中學,有壹天我聞到他的箱子裡發出陣陣誘人的食物香味,當時的鼻子對食物特別敏感,我實在忍不住,趁父親不在家,我撬開箱子,見有七個玉米加糠菜做的饃,我壹口氣就吞掉了五個,弟弟也搶了兩個,恨不當時脹死。原來那是他在學校組織學生去皇儀鄉背鐵礦領的的三天口糧,害得他挨餓和我翻了臉。我姑父、姑母和父親不久也帶著遺憾,就在那個冬天先後餓死了。我也不無內疚地成了壹個名副其實的小偷……三年的大饑荒中,我們這裡從59年冬到60年春是死亡的高峰期,壹條大路從我們生產隊通過,這段時期每天都看見鄉下逃荒的人經過這裡,走不動了,倒下去便死在路上。從北門口到飛機壩這段路僅壹公里。壹天都要倒下幾個人,又沒人及時收屍,任其擺在大路上。後來在梓橦宮的鐵索橋頭設了哨卡,不准外出逃荒。在北門口那條小街上,住著五隊、大三隊、小三隊三個生產隊,每天壹輛架架車專門拉屍體去倒都忙不過來,拉車的人每天可以吃到死者的口糧。劉萬壽家壹家五口就死去三口,死在床上十幾天才輪到拉去倒在黃沙壩河邊上。王xx為了每天多領二兩糠面,把父親的屍體斜倚著綁坐在床上,不顧臭氣熏灼,直到腐爛流水垮架為止。

  四鄉山區各公社的死人情況比我們城裡更慘,壹家壹戶死絕的也不在少數。復順公社的太陽彎生產隊幾十戶人幾乎死光。我的同學方聯森(現為雅安市二醫院醫師)說:他60年到三合鄉去,親眼目睹了在壹個住有五六十人的大院子死得清清靜靜的,由於長期沒人掩埋,那些先後死去的屍體橫陳豎擺,各具慘狀:有背靠大門枋,眼巴巴站著死去的,有橫擔在門坎上,伸出手作吶喊狀的,有蹲在牆根的乾屍,有母親抱著嬰兒死在床上的,有剛死不久被老鼠掏去眼珠、咬得血淋淋的,有死後被人割了屁股肉的。在烈太公社共和隊我叔叔杜國林家,壹天就餓死三個孩子。另壹個親戚叫楊仕芸,當時才壹歲,她媽已經餓斷氣了,她還在身邊吮奶,幸好命大被家人救起,現在已四十多歲了。

  到後來,那些死在路邊上的人,晚上就被割去身上的肉,我也親眼看見過在小壕頭路邊上,兩具男屍被脫去褲子,從臀大肌到腿肚子的肉都被割走了,露出青紫色的刀痕。吃死人的現象很快波及開來,雖然餓死的人只是皮包骨頭沒多少肉,但比起吃觀音土來要強多了。倒在路邊上的屍體吃完了,就去吃傾倒在河邊上的屍體,甚至有些埋在土裡的新屍都被挖出來刮去了皮肉。五隊社員丁郭氏的孩子剛死,她便悄悄宰割煮著吃了,大家都知道這事。她存活下來後,壹直帶著內疚沉重的心情,鬱郁孤獨生活直到去世。

  如果說57年的反右運動改變了人的大腦思維功能,那麼三年的饑荒則改變了人的胃腸生理功能,在62年省檢查團來這裡檢查時,看見到處都是馬屎而又無壹匹馬,後來才搞清楚那不是馬屎而是人屎,因為長期啃樹皮草根,人的胃腸生理功能都退化到馬的生理功能了。

  在我國歷史上雖也有“易子而食”的記載,但那現象是非常偶然的,局部的,短暫的。因為東方不亮西方亮,災民去逃荒有地方可逃,而我所經歷的發生在當代的這場浩劫,其地域遍及全國,時間長達三年,餓死人數空前。據載,全國死亡近4000萬人中,四川就占1000萬。我們滎經縣因死亡比例最大而震驚中外名垂青史!據縣裡有關統計,全縣58年加上外來人口近12萬人,62年後統計只剩5.7萬人,減了壹半。我們隊還算好的,才死1/3。遺憾的是至今都還說的是三年自然災害。我想,在講實事求是、以人為本、創建和諧社會的今天,也該給老天爺平反昭雪了。

  不僅該給老天爺平反昭雪,而且應該感謝那年冬天,老天爺給了個暖冬,太陽每天暖融融地惜疼著廣大的賤民們,要不然不知還會有多少人死亡,我也會在死亡之列了。

  茲將我們官田壩(四隊)59—62年粗略統計的死亡名字附錄於下,願他們的靈魂早日安息!

  上院子:陳匡氏、蘭潘氏、蘭加榮、蘭少彬、蘭少成、李文孝、李笨牛、蘭吳氏、丁永元、陳國芬及二個孩子。

  中院子:張超、張志環、羅松蘭、蘭聚五、王少文、王王氏、方萬祿、楊丙德、蘭少武、蘭劉氏、蘭少臣、蘭李氏、蘭少光、蘭王氏、蘭少舉、陳文珍、蘭惠瓊、蘭錫芳、王陳氏、蘭松貞、徐懷石、徐石氏、徐明忠、徐元康、張元福、張羅氏、馮大方、馮馮氏、蘭瓊榮、蘭李氏、蘭少可及母、妻、子。

  下院子:蘭悅才、石明香、石安、曾廣鈞、陶瓊香、曹毛氏、霍永敦、張必華、蘭錫華夫婦、蘭錫鏞夫婦、蘭術生、杜國禎(家父)、楊升安、何術清、何木匠、夏仕高夫婦、蘭加華、蘭何氏、蘭加林、蘭馮氏、肖仕彬、蘭少林及母、蘭少琪、肖馮氏、蘭洪氏、蘭吳氏、蘭悅華夫婦、楊廷模、方劉氏、任蘭氏、蘭少昌。

  樹德堂院子:蘭保和夫婦、宋金選、宋李氏、徐芝芬、徐芝斌、陳開榮、王華劍、王石氏。

  我只能用這樣的方式祭奠他們,銘記這段歷史,以警後世。

  (作者當時為城關公社農民)

  為家人買糠充飢的回憶

  庹開榮

  根據地委指示,我於1959年5月下放到五憲公社,工作職務黨委副書記,王泮文同志為書記。吃住均在走馬坪生產隊,參加生產勞動。直到冬月,有家中來信,母親臥病在床數日不起,才回家探望。壹到六合鄉富林村鹿背頂街上,見各戶門半掩半開,街上無人走動,時過中午,只有保管室十多人等領糧食(管理區屬隊保管員到烈太虎崗村背糧未回)。進屋到寢室,見母親和衣而睡在床。我喊幾聲“媽”,媽稍微睜眼,答聲十分微弱。我稍揭開被蓋,看見母親胸口上還糊有谷麵糊渣。我愛人水腫有氣無力。子女未上學圍在火爐旁邊沒精打采。在不准餵養家禽家畜,不准種蔬菜,全靠食堂供給,縱有錢沒糧票買不到糧的環境裡,真難度日。我未滿10歲的大女兒,同表嬸牟朝珍到三合鄉挖蕨根代替食品,來回6天,獲得蕨根渣10多斤,澱粉1斤多,壹個姓牟的好心人送近1升穀子。我問前幾月如何度日的?答:現食堂允許領回吃。全家5口人,人均定量不足9兩(16進制),根據全勞、半勞、次勞、學生等定量,有時還領不到或領不足。9月份家公(我岳父孤老未入社自耕自吃)逝世遺留下穀子2斗多,玉米2斗多,運回添湊度日;生產隊裡不到兩月餓死了20多人,都說因“腫病”(實際是吃不飽)而死亡。我5口之農家,可能難全性命,只能想點辦法渡過難關。因此我向姚青(姚青當時縣委書記)寫信,請求批示在糧站買細谷糠,麥麩等用於家人充飢度日。信的大致內容如下:

  姚書記同志,妳好!

  您在安排群眾生活勞累中,我從私出發來信。請求批示買細糠、麥麩子,供家人充飢度日,家人人平定量不足9兩,加上糠麩代食,人平能吃1斤許(古秤16兩)。孩子能上學讀書,女人能為集體出力,年邁母親能歡度晚年,我丟掉沉重包袱,全心全意為黨工作,為民服務。以上陳訴(述)請速批准,致以敬禮!

  去信將近兩月無回音,等到1960年1月初,縣委召開五干會議,布置反右傾工作。報到當晚姚青來我寢室,手持信說,妳右傾觀點,貶低縣委領導與工作,令我明天大會上當眾檢討(此信已打印發到各討論組)。我說我是真實反映,絕不檢討;死不上台檢討。姚怒,說:不檢討明天上台念信。我答“好!”第二天開大會,由高主持大會,姚青講話後,第壹個喊我上台檢討,對我有意見者發言,幾許無人發言。主持者不顧實際抓住我語病和別字,發話責問起來,“稱姚書記為啥又稱同志,妳是別有用心?與縣委搞分裂。”“妳信寫陳述的述,寫的是訴冤的訴,妳是在訴黨的冤,人民公社對妳冤,污衊公共食堂吃不飽,添點糠麩就能使年邁母親歡度晚年……等極右思想觀點。”下去!隨後又喊我二次上台……這已事過境遷,好日子已過多年,但是現在深思起來仍記憶猶新!

  (作者當時為副縣長)

  媽媽啊,您在哪裡?

  楊六蓉

  每當壹陣陣乍暖還寒的春風,伴著壹片片零零落落的濕雨,漸漸地將傳統的民間祭祖清明節刮來的時候,我心中都會不由自主地湧起壹陣陣隱隱的酸痛。

  按理說清明是個美好的時節:嚴冬已經過去,天氣漸漸暖和,櫻桃花、桃花、李花、梨花相繼含苞開放,還有滿山遍野的油菜花把大地染成了壹片金黃。清明節踏青、掃墓,到逝去的親人墳上掛上壹束紙錢,點燃幾柱香燭,寄託心中的哀思,默默地祝願逝去的親人在天堂那邊忘卻陰陽相隔的痛苦,愉快地生活。這既是對逝者的憑弔和懷念,也是對活著的人心靈上的壹種安慰。

  然而,幾十年來,對於我,卻無法做到這壹點。壹想到掃墓上墳,我就只能以淚洗面,心如刀絞。因為在1959年那壹年,我的壹家七口除我之外,全部餓死。餓死的六人中,除最先死去的曾祖母和父親由叔伯祖父楊春凡請人草草下葬留下壹個墳堆外,其餘的四人連墳堆都沒有壹個。最讓我壹輩子刻骨銘心的是我親愛的媽媽,她死後不但沒有墳頭,甚至連她的遺體都被本隊壹戶叫陳玉清的壹家饑民分屍煮食,剩下的殘骸也不知拋到了哪裡去了。

  媽媽的身世和婚姻

  媽媽名字叫李德蓉,小名叫鳳兒,她生於何年何月,我至今都不知道。

  媽媽的娘家在滎經縣城“城門洞”。外曾祖父叫李秉忠,號敬修。外祖父李品潔,在滎經城裡經營著有名的“興記鹽行”。因為生意興隆,家境比較殷實。但我媽媽命苦,還沒滿月就沒有了親娘。據媽媽的娘家人講,我的外祖母姓吳,是縣城后街的,生了媽媽不久就病故了。外公後來重新組合了家庭。我媽媽慢慢長大了點,就在家帶娃娃,背著同父異母的弟弟妹妹做家務,從小長大沒上過壹天學。解放後,媽媽的小叔李品潛和姑姑李品雄因為有文化,先後都參加了工作。我媽媽也曾在她姑姑李品雄的帶領下到蘆山縣去找過工作,結果因為沒上過學,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起,實在不行就回家了。

  媽媽從縣城裡出嫁到六合壩鄉下和父親結婚,不知是五零年還是五壹年的事情,聽繼外祖母講,是由媒人說合,娘家人做主成的親。成親前,媽媽曾經由人帶到六合壩“看人戶”(相親)。我父親是個憨厚樸實厚道的農民,家庭條件壹般,房子是茅草房,有兩個老人,壹個奶奶壹個媽。樓上堆了壹大堆穀子,我媽媽認為只要餓不到肚子有吃的就好,就同意了這門親事。他們結婚後的頭幾年,小日子過得還算好,我和弟弟妹妹相繼降生了。寒素的農家小院裡,常常有我們壹家人的歡聲笑語。但是後來隨著集體化壹步壹步的到來和升級,從互助組到初級社、高級社直到1958年的人民公社“大躍進”、“大食堂”,我們壹家人寧靜祥和的生活就結束了。

  其實,在開初集體化像颶風壹樣襲來的時候,父親和媽媽同中國最大多數的農民壹樣,他們都天真地歡呼雀躍般投身到那場火熱的運動中。土地入社、農具入社,砸鍋賣鐵勒緊褲腰帶從牙縫裡都要擠出錢來支援國家建設。我至今還保留著父母留給我的建社初三元錢入股的農村信用社股民證。可是他們萬萬沒有想到,他們的努力和期盼來的,卻是壹場萬劫不復的災難。

  震驚全國的滎經“五九事件”爆發了。就縣誌上的數據,滎經縣1957年底就有將近十壹萬人,而到了1962年,只有六萬多了。數千個家庭破碎,成千上萬的人被餓死。我們家就是這千千萬萬被餓死的其中的壹家。我媽媽從縣城嫁到鄉壩里,所看中的條件——壹堆穀子,和心中最樸實的願望——不會挨餓,而在她出嫁後不到十年,就被這席捲滎經全縣的饑荒擊得粉碎。媽媽,和她的可憐的願望壹起,在那場劫難中永遠地消失了。

  接二連三親人餓死

  我家壹家七口人在1959年的下半年裡,相繼餓死了五人,年關壹過,我和弟弟就成了孤兒。

  最早死去的是曾祖母,因為年老體弱,食堂里的糧食越來越少,玉米麵變成谷面,裡邊還加了紅苕和紅苕葉子,曾祖母因病餓交加,不久就去世了,那個時候我父親和媽媽都還在,就在離我們房子不遠的地頭掩埋了曾祖母。

  接著夭折的是不滿周歲的妹妹。妹妹大約是1958年生的,大饑荒的時候差不多只有壹歲吧,還在吃奶。我媽媽沒有吃的,自然也就沒有奶水。可憐的小生命瘦得皮包骨頭,死時眼睛睜得大大的。她是我們家被餓死的第二個人。我媽媽連挖個坑的力氣都沒有,就只好把她抱來丟在亂葬墳的荊棘叢里。我問媽媽,妹妹還大睜著眼妳怎麼把她丟了?媽媽沒吭聲。那個時候我還那麼不懂事,哪知道媽媽心裡的痛苦啊!

  父親1958年“大躍進”起就在管理區磚瓦廠做磚,到了1959年下半年他勞動壹天的結果只能換回壹個“頭號”的谷面饃饃,可能最多有三兩谷面做的吧。父親出於對兒女的心疼和愛護,想讓我和弟弟逃出命來,寧願他自己挨餓,把做重體力活路打磚掙來的饃饃,分給我和弟弟。我和我弟弟不懂事,就每天在父親回家的半路上去接父親的饃饃,壹人壹半。很多時候父親自己壹口都沒吃過,全部帶回家給我和弟弟吃。父親用生命換來的饃饃都給我們吃了,他自己吃啥子啊?我可憐的父親,要做重體力勞動,卻連填在肚子裡的東西都沒有!這樣子不久,父親不但不能去勞動了,由於飢餓、焦慮、無力,終於倒床了。

  有壹天,家裡的人都出去找點野菜野草之類的了,只有我和我父親在家。我把食堂打回來的清湯湯麵茶端給我父親。他說,“妳放在床面前的板凳上吧,我自己端。” 說著,我父親便伸手去端床面前板凳上的麵茶。誰知道,父親連端碗麵茶的力氣都沒有了!麵茶沒有端起來壹下子倒在地上了,連碗也打爛了,人滾在床下。父親掙扎著想往床上爬,但怎麼也爬不起來,只能跪在床面前,怎麼爬也爬不上床了。我嚇呆了,壹個六歲多點的女娃,會做什麼啊!我拉著父親的手,使盡全身力氣將他往床上拉,邊拉邊大聲哭叫著:“哪個快點來,幫我把我家爸爸拉上床啊!”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我不斷地大聲哭啊喊啊呼喚著,終於被住在附近的叔爺爺楊春繁聽見了。他走進來說:“妳哭啥子啊?”我說:“我爸爸倒在床底下起不來了,爺爺妳幫我把爸爸拉上床嘛。”爺爺把我父親拉上床,大聲喊我父親的名字:“楊雲春!楊雲春!”怎麼喊我父親都沒有反應。叔爺爺說:“他已經死了。”我說:“他眼睛都還睜起的啊,他沒有死!”我不斷地喊著“爸爸呀爸爸”,大聲哭著,聲音都哭啞了,哭不出來了。可是我親愛的父親,他永遠睡著了,再也不會對我笑,摸我的頭,看著我長大了!

  父親去世之後,剩下的壹家人——奶奶、媽媽、我和弟弟,全部希望就集中到媽媽身上了。媽媽為了讓我們能夠活下來,除了參加生產勞動外還要偷偷地去扯鵝香草,然後拌著食堂打回來的穀子面麵茶壹起煮壹下給大家吊命。媽媽壹個婦道人家,所能盡的力都盡了。為了讓我們活起來,她去地頭尋被遺棄的東根西根的紅苕藤、鵝香草,去河溝邊、田坎上到處去找麻根、以及被壹些有體力的人挖回來洗時扔掉的蕨基根,盡壹切力量弄回來給我們充飢。食堂里打回的麵茶她也是自己捨不得吃,全都騰給我們吃。因為當時的幹部不准農民家裡生火冒煙,不准哪個家自己做來吃,即便是去找這些東西,都必須偷偷摸摸的,如果被幹部們發現,就會往死里打。那些幹部、炊事員卻吃得胖胖的,有力氣來打人。媽媽每天就這樣拖著壹家四口人艱難度日,好不容易才能熬過壹天啊。

  1959年的臘月接近年關,聽說食堂里要分點過年的什麼東西,好像是壹點點母豬肉還是牛肉之類的東西。我媽媽拖著沉重的步子和奶奶、我、弟弟,去王院子食堂那裡等啊等啊。快等到分給我家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大聲地說:“李德蓉死了!哪個吃她的那份就埋她!”我媽媽當時是靠在食堂旁邊的石坎子上,昏過去了,但還沒有斷氣。想吃她那份的人太多了,爭著去拿她的那份東西。聽見有人那麼壹吵鬧,我媽媽壹下醒過來掙扎著說“我沒有死……”搶她那份東西吃的人都慌了起來。但他們已經將我媽媽的那份吃了,我媽媽就那樣活活餓死了。當時如果有好心人能夠給她壹口米湯吃,她緩過那口氣興許還能活起來,可那個時候都是被餓慌的人,各顧各的,哪個去救她呀!記得奶奶領著我和弟弟領了東西就拉著我們往家走。還說“快點走,快點走!不然妳媽媽又活過來,要吃我們的,我們又沒有拿有她的那份。”不懂事的我和我弟弟就跟著奶奶跌跌絆絆地回到了我們那個黑燈瞎火的茅草屋裡,從此再也沒有見到過我親愛的媽媽……我想,我媽媽也許是被吃她那份的人拖去埋了吧,我們也不知道埋在哪兒。第二天的傍晚,聽有人說我媽媽被人砍成幾塊背回家弄來吃了!聽人家說著說著我和弟弟非常害怕,又非常難受,為什麼要把我媽媽弄來吃啊?不壹會兒大隊的幹部就來了,果然在那戶叫陳玉清家裡發現了媽媽被砍壞的遺體,就責令陳玉清把我媽媽埋了。可是他們已經吃過我媽媽了,聽說把我媽媽的肝臟弄在鍋里炒得綠陰陰的。這是啥子世道啊?!人死了埋在土裡都還要掏出來吃,人吃人的事就發生在我身邊,被吃的就是我那可憐的媽媽!六合鄉星星村凡是從五九年逃出命來的人都知道這件事情。

  媽媽!您好慘啊!您本是壹個大家閨秀,可是親娘死得早,您沒有讀過書,找不到壹份工作求生;看見父親他們家有壹大堆穀子,心想有飯吃能夠過日子就嫁到鄉下。誰知老天不長眼,遇到五九年這個大難逃不出命來。我苦命的媽媽,您天生本分善良,從不拿人家壹針壹線,更說不上在哪裡偷點什麼東西來填肚子,還要將吊命的麵茶騰給我和弟弟吃,妳自己就餓昏倒,甚至活活就餓死了!父親和妳壹樣老實善良厚道,女兒也和妳們壹樣,都遵守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可哪知道碰到那樣的世道,老實善良的人只會被活活餓死!

  媽媽離開我們後幾天,奶奶還帶著我和弟弟去王院子食堂打麵茶吃,那哪兒是麵茶啊,清來照得見人。可不幾天奶奶也倒床起不來了。奶奶怎樣死的?埋沒埋?埋在哪兒我都不知道了。因為生產隊的幹部說我和弟弟太小,沒人照管,就叫我們到食堂去住,那裡有炊事員、保管員看壹下。住在食堂,聽起來好聽,可失去了爹娘和親人的庇護,什麼人都來欺負我們。可憐我們姐弟倆是多麼的無助啊!我弟弟可能5歲多壹點,我6歲多壹點,靠誰啊?舉目無親!失去了爹媽的保護,幾歲的孩子能做啥啊?我和弟弟失去了親人的保護,才知道沒爹媽的孩子連草都不如,任別人打、罵、吐口水、欺負,都不敢吭聲。我曾經有壹次去扯鵝香草,碰到那個姓李的壹隻眼的隊長,他掄起指頭在我額頭上狠狠叩“拽栗子”。我和弟弟時常想,如果有條路能夠走到天上去,可以見到父親和媽媽就好了。兩姐弟經常會十分懊悔地說:“曉得這樣子,我們就不吃爸爸的饃饃了,他就死不倒了。就有人疼我們,關心我們,保護我們了!”但這壹切都壹去不復返了!

  弟弟把命丟在孤兒院

  我和弟弟成了孤兒。可能是滎經縣的孤兒太多了,縣上就辦起了名為“幼兒園”的孤兒院。把很多孤兒都集中到壹起。在孤兒院裡,大的吃小的,小的吃更小的,以惡為勝。管理人員也許是人少顧不過來,也許就是睜壹隻眼閉壹隻眼,沒人管,沒人關心弱者。我和成群結隊被欺負的小孤兒們天天無奈地小聲哼唱著壹支大點孤兒編的兒歌:“壹九五九年,爹媽餓死完,把我送進孤兒院,還騙我是幼兒園……” 我在孤兒院裡,老是受欺負。我所在的班有個姓王的自稱皇帝娘娘的大孤兒,全班都由她管,支使男生們幫她翻牆出去偷菜頭、菜杆來吃,欺負我們比她小的女生。其中,我是受害最深的,我們吃的飯是用小砂鍋蒸的,每個人壹砂鍋。她叫我每天背著老師把自己的飯端到寢室里給她吃。如果不聽她的,她就會支使男生打我。背上壹拳、胸口壹拳,叫“穿心錠子”。除非是炊事員把水加多了像稀飯壹樣的,她就不要。我最盼望的就是每天都能端到像稀飯壹樣的飯,那樣我就有吃的了。我們班好多人都被她逼過把飯給她,但我是受害最深的。因為我在那個班最小,她專門找我。有時候大家在拿飯,她把蒸得最干的那鍋飯推給我,叫我給她端到寢室去,還要背著老師。我的飯經常被她吃了,實在是餓得沒法,就和其他那些都壹樣被打的孩子、被搶了飯的孤兒壹起,到街老頭的田裡掐“潮顛”(苜蓿),掐來就塞在嘴裡。被人發現了就會被攆著、追著打。我們經常被攆得壹個田坎栽壹個跟頭,爬起來又摔倒。在孤兒院裡,我沒吃上過壹頓飽飯。

  弟弟被送進孤兒院後,簡直就是掉進魔鬼窟里了,受的苦更多了。弟弟人小,先是頭上被人傳染上了“疤腦殼”(脫髮性黃癬),被集中到壹個患了疤腦殼的班裡。那個班有大的有小的,有的大了很多,那些大的就逼著小的把自己的那份拿給他們吃,甚至直接搶來吃。我弟弟餓得沒法,就自己鑽出圍牆去大街上撿被人踩爛的蘿蔔皮吃。他把自己的破棉衣的下擺掏空了,塞滿撿的那些又黑又髒又爛的蘿蔔皮,回孤兒院裡充飢。弟弟十分懂事,雖然他小壹些,還經常顧我這個姐姐,把他的飯端來給我吃!我說弟弟啊弟弟,妳為什麼要這麼做啊?姐姐不吃妳吃,這是妳的口糧啊!弟弟還說,妳不吃他們還是要給我搶去吃。經常我們倆姐弟就會抱著哭在壹起。弟弟由於長期沒有吃到油、鹽和糧食,得了腫病,嚴重的營養不良和病痛,使我那可憐的弟弟在孤兒院臨時醫院裡,沒幾天就離開了這個悲慘的世界。

  我弟弟快死的消息是本鄉古城大隊壹個叫宋金瓊的孤兒告訴我的,她說:“六蓉,聽說妳家弟弟要死了,妳快去看看!”我找到我弟弟的時候,他在床上躺著,兩隻眼睛都在流淚,眼淚雙個雙個地不停往下流,嘴巴壹張壹張的,好像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我不知道那就是快要死了,還對弟弟說:“我讀書回來就來看妳哈。”那時候我是多麼的笨,多麼的沒用啊!讀完書大約是上午10點,我馬上跑去看我的弟弟。到了孤兒院的醫院,上午弟弟躺過的床上已經沒有人了,我問管理人員我弟弟呢,他們說“已經死了,在停屍房裡頭”。我找到停屍房裡,打開門,看見好幾個不認識的死人,有蜷在壹起的,有直挺挺的,有仰著的,俯著的,有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有的是半睜著的。也不止是壹個孩子在那裡,還有好幾個娃娃。我壹眼就看見我弟弟,他壹絲不掛地躺在地上。我撲過去,我弟弟身體都還是溫的,眼睛也是睜著。可是我再怎麼叫他,他都沒有反應了。我抱著我弟弟的身體大聲哭喊著,哭到最後我的眼淚流幹了,聲音也哭啞了,有氣無力地抱著我的弟弟,傷心,絕望,無助,心肝都碎了。我失去了最後的壹個親人!我的弟弟才6歲,就離開了這個悲慘的世界!

  我請那些管理員拿套衣服來給我弟弟穿上,有個管理員拿來了壹套半新舊的棉衣棉褲來。我給我弟弟穿上,穿上了我還是緊緊抱著我的弟弟失神落魄。弟弟的死讓我對生存完全失去了希望。在家裡,大人們都餓死;進了“幼兒園”,弟弟還是被餓死。那些管理員叫宋金瓊來拉開我,把我弟弟放進壹個背篼里背走了。我實在是丟不下掛念我弟弟的心,就壹直哭著跟在背我弟弟的那個人後面,宋金瓊他們壹直都拉著我。遠遠看著那個人把我弟弟背到開善寺後面的河灘上(就是後來的東方紅水電站放水下來的那個河灘)。就這樣,我們壹家七口人就只剩下我壹個了。

  家中死去的六個親人,除了父親和曾祖母的遺體留有個墳堆之外,其餘的全部都不知埋在哪裡。那個年月,很多人走著走著就死在路邊了,路死路埋,溝死溝埋。所謂的埋,也不知道掩埋到沒有。那個時候,死的人也多,到處都是,不管哪兒的坎坎上、田邊上、地頭、路上,到處都是死人,有人埋的呢就是拉來隨便用土蓋壹下就算了,沒人埋的就在露天裡慢慢腐爛。走在路上到處都看得見白骨。真的是荒無人煙瘟神當道鬼唱歌的年月啊!

  永遠的思念

  在這場人間劫難中,我失去了六個親人。幾十年來,我無時無刻都在懷念著他們。幾十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他們,有時候甚至會想,也許這只是壹個夢吧,突然哪壹天他們會回來的。我的父親、媽媽,弟弟、妹妹,奶奶、曾祖母,他們都還在世上活著呢。是的,人生就是壹場大夢,我的親人,他們都到另壹個世界裡了,只留下我壹個人孤零零在這人世間,嘗盡酸甜苦辣,看盡世態炎涼。都說親不憐貧,更何況我是壹個孤兒。除了想念他們,我沒有壹個親人可以依靠,沒有巴掌大的地方可以立足。最苦的時候,我曾經好長時間夢見我弟弟來接我去他家耍,聽見很多鑼鼓敲。也許那個時候我所承受的人間苦痛磨難,我的親人們在另壹個世界都看不下去了,派最後和我離別的弟弟來接我吧?

  熬過那些年月,每年清明上墳,我常常望著老家那壹叢叢竹林壹片片油菜花、壹條條河溝田坎,揪心地想,媽媽啊,您在哪裡?還有弟弟、妹妹、奶奶,妳們在哪裡啊?不是因為清明節我才想起妳們,而是因為清明節,我更加思念妳們啊!

  我最想最想的就是我親愛的媽媽。媽媽呀,您的女兒想妳啊!您的命怎麼這麼苦啊!?沒過幾天舒心的日子,死後都沒有壹個全屍!零碎的遺體也不知道在哪兒。看見別人清明上墳,女兒到哪裡去找您的屍骨啊?!媽媽呀!您是天底下最苦命的媽媽啊。媽媽妳還有陰魂麼?您的陰魂在哪兒啊?您在生的時候,女兒年幼沒能盡壹份孝道,您死了女兒沒能扶壹下棺材,甚至連最後壹眼也沒有見到您,現在每年的清明想到您墳前掛壹束紙錢卻不知您的屍骨在哪裡。您來到這個世界上連飽飯都沒有吃過幾頓就去了。媽媽!您捨棄性命讓我逃出命來,我今天過得很好,媽媽您就放心吧!不管您在哪裡,女兒永遠想妳,永遠銘記著妳,妳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女兒永遠懷念您!

  當我為父親和其他死去的親人的墳頭掛起壹束紙錢的時候,我就想也應該為媽媽,為弟弟、妹妹、奶奶,也掛上壹束紙錢。可是,他們墳頭都沒有壹個。他們都去了,我既不知道他們具體的生卒年月和具體時間,就連我自己的生日是哪天,也是本隊的其他人估摸著告訴我的。

  滎經的“五九事件”,不單使許多人家失去了親人,而且還失去了為多數親人遺體入土安葬這個人世間最原始最基本最起碼的精神追求。古人懷念亡人,尚且有“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之說,而我面對蒼天,面對原野,卻無法找到逝去親人的墳堆,我連普通人上墳的資格也被無情地剝奪了。媽媽作為壹個生於富庶之家、心地善良、賢惠厚道的大家閨秀,懷著人間最樸實的最低要求,以不會挨餓作為人生過日子的唯壹追求,從縣城下嫁到滎經縣最富庶的壩子,不僅被活活餓死,死後還被人煮食。當時主政滎經的官員們,對內大行法西斯式的管理,對農民捆綁吊打、無所不為;對外封鎖消息隱瞞事情真象。都說天理昭昭,但天理何在?滎經因為“五九事件”而聞名全國,滎經的當政者在百姓心中臭名昭著,將被後人切齒痛恨、千秋咒罵和唾棄。

  我父親的名字叫楊雲春,媽媽叫李德蓉,弟弟叫楊六貴,妹妹叫楊六群,我奶奶娘家姓王,曾祖母姓什麼不知道了,只知道她是1935年紅軍經過滎經時建立的紅色政權——滎經縣蘇維埃政府主席楊春和的媽媽,曾祖母就生了我爺爺楊春熹和楊春和兩個孩子。我在壹家人中能夠逃生,今日能夠記下他們的名字和姓氏,同他們對我的疼愛、為我所作出的犧牲乃至付出的生命,是分不開的。我是不幸的,六歲便成為孤兒,在人世間的風霜雨雪中艱難長大;在那場大劫難之前,我也曾經過著無憂無慮的歡樂童年,是父母弟弟他們六口人用生命使我從劫難中逃出命來。

  適逢雅安市政協要編輯出版滎經五九事件壹書,我懷著無限傷痛之心,將久已塵封的,絕不情願提起的話題和那慘絕人環的往事寫成壹段回憶文字,謹此深切紀念我的媽媽,紀念我逝去的壹家親人。

  (作者為退休職工,當時是六合公社農民)

  回憶童年那段逃命的日子

  劉泉興

  壹九五九年,我九歲。我是壹九五七年秋天上的學。剛入學的那陣,學校是秩序井然的。那時的六合小學包括了後來劃給公社作農機站的聖母廟在內,教室很寬敞,廁所也很衛生,操場是上下兩個,在聖母廟的下操場還有壹座帶四面梭板的木製的樓亭供小學生課間活動。學校為學生燒了隨時可以飲用的開水,桌子上擺著供大家飲水的瓷盅盅。中午學校為家遠的:芒生把帶來的饃饃蒸熱。

  不久反右派開始了,我們年紀小,不曉得啥叫右派。只是看到學校辦公室的壁頭上貼上了標語還有漫畫,那漫畫卜把右派的心畫成黑的,是壞人。但是不久的壹件事,使我覺得右派並不壹定都是壞人。那是從雅安農學院來的—個右派老師,下放到六合勞動,住在星星八隊,戴著眼鏡,乾瘦乾瘦的,會畫畫。壹天他悄悄對我說,妳會逮青蛙不?我說會。他說,妳逮點來,我給妳買,兩分錢—只。我說,妳說話算話?他說,我不哄妳。我當時正想買壹本小人書,可惜沒有錢,於是我就從打了穀子的田裡逮了11隻青蛙,賣給那位右派老師,他給了我二角伍分錢,我用2角2分錢買了壹本電影連環畫《地下尖兵》,剩了三分錢買了三個糖。我覺得這個右派老師又老實又大方,他的心不是黑的。

  進入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是在五八年。那年的春節似乎結束得特別快。當第—壹場春雨滴滴塔塔下過之後,寂靜的田野上,到處響起了毫無節奏的鑼聲和人們的咬喝聲,讓人感到十分驚恐不安的除四害開始了。挨家挨戶拿起竹竿打麻雀,把好多長得十分好看的雀鳥都打死了,壹堆—堆的往坑裡埋。好象所有的雀鳥都成了人的敵人。那年春天,再也聽不見往年熟悉的“兒緊困起”的布穀鳥叫聲。看到壹些被打得半死不活的鳥痛苦掙扎的樣子,我從內心可憐它們,也從內心對大人們的做法表示不滿和憤怒。

  學校也開始亂起來了,操場變成了集體的打麥場,教室堆放著從田裡頭割回來的麥捆子,上課也開始到處搬,今天變個教室,明天變個教室。公社開始辦食堂。壹開始是七八戶,十幾戶人家聯合辦的小食堂。記得當時我們住河溝坎,大約有二十來屍人,在高梁灣唐啟章家房子裡辦的食堂吃飯。天天都是老胡瓜和玉米吊奇粑饃饃,老胡瓜就是開水煮熟放點鹽,完全失去了家裡做的味道,吊奇粑饃饃也是半生不熟的,我不明白人人們為什麼要整這種名堂。

  不久因為父親上大礦山去煉鋼鐵當工人去了。母親—個人拖我和兩個妹妹,到食堂過河過水的不方便,就租了王石橋王家房子住,從河溝坎搬到了六合壩街子上,在公社隔壁食堂里吃飯。沒幾天,小食堂又合併成大食堂,在王石橋現在星星八隊的院子裡。名叫三食堂,幾百人就在那裡吃開了。大食堂開頭幾天確實是熱鬧非凡的,幾百人妳進我出,坐下吃的,站起吃的,蹲在街沿坎上吃的,爭先恐後,熙熙攘攘亂成壹團。大鍋飯,大鍋湯,男女老少壹起上,不分天南海北,吃得飯飽食脹,農民壹夜之間就進入了共產主義天堂。

  多數的男勞力都上礦山去辦鋼鐵了,農村頭剩下的都是婦女。於是搞白工夜戰,打起火把搞生產,說是“穆桂英”。六合壩街口牌樓子那個地方紮起了木頭牌坊,吊了幾個裝了泥巴的籮筐,栽了兩窩紅苕,壹條十分醒日的橫幅大標語“向空中要糧”。幹部的熱情很高,縣委辦公室和廣播站搬到了星星—隊李定基家院子裡,在大喇叭“畝產萬斤放衛星”的口號聲音鼓動下,幹部們在星星二隊大埂上田頭搞深耕密植試驗田,壹塊田頭倒上千擔糞,挖地三尺,秧子栽得不到二寸遠壹窩,結果壹根都沒有活起來。五憲公社發生暴亂,說是熱溪溝出了皇帝娘娘,打死了公安局的人,雅安調來了解放軍,六合的民兵也組織起來去逮皇帝娘娘壹伙人。

  大概是國慶節前後的壹天,街子上突然又組織起民兵手握梭鏢和步槍站崗放哨,如臨大敵,說是“短”(阻擋)金堂華陽從礦山上往回跑的民工。可能民工中死了人要抬回去,縣裡不准他們回去,就組織了武裝設卡,逮倒就打。有些只好從董家灣繞道崖板灘順河邊走,那些沒有繞道硬闖六合街子的人被打得鼻青臉腫,抬屍體的人放下屍體就跑,恐怖極了。學校三天兩頭的放假,老師領著高年級學生去皇儀公社背鐵巴(鐵餅)。

  標語口號滿房子天壁上都在寫,“超英趕美,跑步進入共產主義”,還有壹條叫“學蘆山超天全”,我當時心裡想,蘆山天全恐怕也是和美國英國壹樣的國家。

  這種高溫高熱的喧囂壹直熱鬧到五九年開始慢慢冷清下來,冷清到肅殺的程度,到後來就是壹片蕭疏和蒼涼了。

  當天氣慢慢變涼的時候,食堂里已經開始吃和著谷糠的饃饃 了,並且每個饃饃上按了手印,從壹號二號直到五號,按人頭分勞力壹人壹個,其中五號是最小的,大約有壹兩谷面做的,我就吃的是五號。 隨著壹陣陣刺骨的寒風夾著雪花吹來的時候,學校里教室中的同學也越來越少,到學校讀書的同學,也是三五個人,又冷又餓渾身發抖龜縮在教室角角上,東倒西歪沒精打采, 壹個個臉色越來越難看,偶爾出太陽就到教室外曬太陽,逮虱子。老師到了這個時候也再不能把課上下去,處於停課狀態,很早的就放了學。大家各人到已經種了小春的地頭去掏沒有拾乾淨的爛紅苕,如果有幸掏到壹根半截指姆大的根根,都會如獲至寶高興的不得了,馬上就送到嘴裡充飢。 到了接近年關的時候,食堂里連谷面饃饃也沒有了,百人排起長隊提著沙鍋去打穀麵茶,壹人壹湯瓢。人們開始尋麻根、棕心、枇杷樹皮子充飢。家裡有豬皮背系,皮撮箕之類的也都尋來燒著吃。記得我當時除了挖過麻根吃,還到河溝頭逮小螃蟹,生的就吃了。食堂里排隊打麵茶的人也越來越少。有些已經餓倒床了,有的餓死了。有的父母為了讓兒女活下來,把麵茶打回去壹口也不吃,騰給兒女吃,自己就吃青草,鵝香草。幹部和積極分子仍然是積極的,那些人壹邊千方百計剋扣社員口糧,多吃多占,使自己吃得白白胖胖:壹邊對那些已經餓得皮包骨頭的人張牙舞爪,不准人家戶冒煙生火。發現哪家煮鵝香草,衝進去把沙鍋踢翻,甚至往死里打。有的人是到死都沒喝上壹口麵茶。在三食堂,我親眼看到壹個老頭拄著壹根竹杆,壹步壹步戰戰兢兢的移動著腳步,艱難地提著沙鍋,等那湯瓢屬於他自己的麵茶。不知為什麼被壹個幹部壹腳踢去,那個老頭當即倒在食堂舀麵茶的窗口外死去,直到死都沒有喝上那壹口麵茶。那個時候,壹些幹部打人甚至打死人都很平常,甚至很時髦,跟打豬打狗差不多,打人似乎成為壹些幹部政治覺悟和工作水平高的體現,在他們眼裡,人已經不如壹頭牲畜。我有壹個姨表兄叫永全,餓慌了到食堂里揀地上的牛骨頭啃,被幾個幹部積極分子幾腳就踢死了。還有壹個叔伯舅舅叫劉明鄭,還是土改時入的黨,也曾經帶領大家搞合作化,據說他說了幾句不該辦食堂的話,就被壹些幹部用柴花子(劈柴)打死了。人們生活在極度的飢餓和極度的恐慌之中。面對著隨時被餓死或者被打的兩條死路。人們開始想方設法逃命。稍微還有壹點力氣的人偷偷上山去挖蕨雞根,食堂里的麵茶里,面越來越少,糠越來越多,許多人吃了糠無法解出來,直到脹死,大人為小孩壹點壹點把糠從肛門裡掏出來,幾乎是家家產產每天的事情。

  1960年的春天到了。那年的春天沒有鳥語花香和明媚的陽光。正月間,天空中響起了炸雷,鄉壩頭的人說:“正月打雷黃土堆”,要死好多人的,果然到處都在死人。有的是壹家壹家的死完了,有的壹家七八口死來只剩下壹兩個孩子,成為孤兒。路邊上到處是新埋的墳,有些甚至連腳都沒有埋好,露在外邊,隨著天氣漸暖和氣溫回升,到處都聞到壹股股腐爛的屍臭味。後來的縣委書記到省里開會說,滎經縣死了近—半人口。山上的豹子也大搖大擺的下山來了,因為到處都是死人或即將死去的人。有幾次甚至進了城,我那時候已經不怕死人,只怕豹子。可以行走的人都是臉青面黑的活鬼,只剩壹副皮包著的骨架。如果偶爾遇到有人樣的,那人絕對是幹部或炊事員。從五九年到六O年,人們相見,互相祝願的壹句話就是 “把命逃起來”。我聽得最多的壹句話也是把命逃起來。父親生前與母親天天在壹起說,要把兩個娃娃拖大,把命逃起來。我外祖母臨死前反覆叮嚀我要把命逃起來。“把命逃起來”成為千萬個家庭即將死去的人對活著的人的唯壹希望,特別是父母對兒女的希望。許多人在鬼門關上垂死掙扎,他們都希望能把命逃起來。六O年的六合小學變成了醫院,每間教室里的地上都躺著渾身浮腫的病人。每天都有從躺著的病人中抬出去的死人。

  我的父親,就是在60年的2月28日下午,在六合小學的醫院裡,永遠閉上眼睛的。在此之前,父親住進醫院已有兩個星期了,那天我特別想見壹眼父親。父親住院後,我壹直沒有去看他,原因是父親平時十分疼愛我,我怕他再騰那口稀飯給我吃,所以沒有去。那天下午,我走到操場上,看見所有打稀飯的沙鍋都被端走了,只剩下我熟悉的父親使用的砂瓢子還擺在那裡沒有動,我心裡立即湧起了壹股不祥的預兆,“該不會是父親……”我不敢想,立即到躺著病人的三間教室去尋父親,尋到父親的時候,他已經不行了,在我連聲呼喊下,他微微睜開眼,用極其微弱的聲音對著我的耳朵說,“要把命逃起來,以後日子好過了,還是要好好讀書……”我跪在父親身旁,眼裡禽滿了淚花,沒有哭出來,眼淚也沒有掉下來。因為我曉得,哭,對我來說已經沒有用了。今後,唯壹的想法是如何把命逃起來。

  光陰似箭,轉眼間童年那場惡夢般的日子,已離去幾十年了。歷經了難以言盡的艱難困苦,我成為僥倖逃脫性命的半數滎經人中的壹個。幾十年過去,每當想起當年那些路邊地頭,橫七豎八,伸胳膊露腿的冤死者,至今仍不寒而慄。逝去的已經逝去了,歷史無法改變。現在回想起來,造成那場悲劇的原因固然有很多,但是不可諱言的是,最大的原因是壹些人,為了追逐功名利祿,昧著良心說瞎話,為了頭上的頂子而瞞上欺下,溜須拍馬,不惜以百姓的生命作為官場上撈取資本的籌碼,從“畝產萬斤”到“反瞞產私分”,撒下壹個又壹個彌天大謊。在這些欺世盜名之徒的吹噓中,千家萬戶的農民,最終淪落到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絕境。這些功名利祿者為官壹任,禍害壹方的劣行,最終使他們成為滎經人不能忘記的、千夫所指、遺臭萬年的歷史罪人。世事千變,浮生壹夢。過去的已經過去,乞祈上蒼,今後的官員能多壹些言寡而實的君子,少壹點言過而虛的小人,以保黎庶百姓之安康。最後,以壹篇《念奴嬌?憶》作為本文的結束語,以告慰和追念逝去的親人。

  花開花落,漸去漸無影,風攪殘雪。不堪回首少年事,驚夢幾許寒徹。春去秋來,十年寒暑,掠生死數劫。親不憐貧,淒涼誰人識得?    別去四十載,音容依舊,卻難通信息。應恨春光流不盡,富貴功名毛屑。乾坤日月,浮生壹夢,世事千變疊。試問蒼天,人間多少曲折?

  (作者為政協幹部,當時是六合公社農民)

  我的童年

  田久芬口述

  與妻共憶往事,她愛說:“要說苦難,妳家比我家就差遠了。妳家在‘反右’前還有壹段小康日子,更沒有過過五九年,算是相當幸運的了。”

  ——記錄者吳阿寧

  我家原住花灘壩,田家雖是大族,但我家這壹房卻沒什麼田產 爺教書,奶奶還要靠推豆腐、做掛麵賣添補家用,但“土改”仍然還是劃為地主(田家壹個撿來的孤兒,取名田芳普,當長年守門,也劃為地主)。53年我家被攆到“大寺上”(雙江鄉光和村),全部家當只有壹口挑箱,壹床鋪蓋,壹個馬桶,筷子都沒有壹雙。五口人分給廟裡壹間火爐房。在那裡只住了壹夜,沒法生存,於是把二哥抱養出去,把我丟給家婆。當時正開闢108線,伯伯(註:滎經方言叫父親伯伯)、媽、大哥(八歲)就長住李家岩壹帶錘石頭掙錢,掙了點錢買起了鍋口碗盞、鋤頭、背篼、彎刀等,才重新回到大寺上。廟裡和尚見我們造孽。送給我們壹根板凳和幾塊木板,木板搭成唯壹的壹間床。分的田地又遠又高又瘠薄,伯伯、媽白天幫人做莊稼,媽晚上還要給別人做針線,所得工錢主要是吃的:米、面、饃饃、臘肉、青菜等等,我們經常要等大人回來才有吃的。他們有時背煤炭到花灘賣,壹天能掙壹升多玉米。

  大哥久耕10歲就去拖煤炭。第壹天從早干到晚,掙2800元(2角8分),後來慢慢能掙到壹萬元(1元),趕場時終於敢吃壹碗面。拖煤炭每天要發壹亮壺子清油作照明,約老稱2兩。為了賺點油回家,他壹進槽門就把燈吹熄,完全赤身裸體摸著黑在炭槽子裡拖船子,快出槽門才點燃,不然被管事發現就不發給油了。為此,他的額頭、背上撞得新傷壓舊傷。油拿回來,根本捨不得點亮,全部用作滋鍋、做饃饃、弄菜。家裡根本就沒有燈,要照亮就點干竹篙。除了油,他每天還可以帶壹小背篼燒火炭回家,這樣,生活稍微改善了壹些。記得他第壹次回家全身漆黑,只有眼睛在轉,把我嚇得大哭起來。

  穿的全是從成都嬢嬢處拿來的舊衣褲,舊衣褲的少部分歸我們穿,穿得補丁重補丁;大部分要拿去換吃的,媽背著衣物鑽山溝走人戶,換回壹些玉米、洋芋、豆豆。

  最惱火的是從54年開始伯伯的腳就潰膿腐爛,無錢醫治,經常痛得呼天叫地,基本上就不能勞動了。後來他那隻腳的五個腳趾全部爛掉,只剩腳掌。但壹直到他61年因此去世也沒有去醫院正經醫過,基本上就是我們扯些草藥來敷,最好的醫治就是買幾包“渴龍奔江丹”。所以,里里外外、大大小小事情基本上是媽壹個人在操持。

  我原來還有個弟弟老三,樣兒長得特別乖,但因為長期吃亂七八糟的東西,得了膽道蛔蟲。送到縣醫院7天得不到治療,因為正逢58年“反右”,醫生壹天到晚開會,說是不敢單獨給我們這種成分的人處方,活活痛死,死時嘴巴鼻孔到處爬出蛔蟲。

  就在這樣艱難困苦的條件下,媽只要有壹點點機會和條件就堅持要我們上學讀書。四姊妹上學雖是斷斷續續,總算成績還不錯,而且都小學畢了業。為此,每當開鬥爭會時都是壹大罪狀(因為許多貧下中農的娃娃都沒有讀書)。

  開鬥爭會是那個時代“正常生活”的壹部分,自土改以後不久,伯伯因為腳痛殘廢,後來大多數時間在幾個煤廠守炭棚子,很難回家壹趟,所以每次鬥爭會都是媽去抵倒。她去挨斗常要背個娃娃(比如我),別人見是女的,又有娃娃,打也不凶,多是跪磁瓦子、帶尖尖帽、遊街之類,最遠遊到過花灘壩。到了59年“反右傾”、“反私分瞞產”就逐漸兇險起來,各公社普遍違法亂紀,常常打死人。按慣例不管開什麼鬥爭會都要拉五類分子(地、富、反、壞、右)陪斗。特別是有段時間鬥爭會由光和村與大理村兩邊的人交換斗,於是互相報復,經常打得血肉橫飛。壹次,那些人說大哥“叫得很”,壹定要抓他和媽壹起斗,媽就把大哥藏起來,自己壹人去了。那次被斗的13人,很快死得只剩下3 個(另兩個是楊成功和鄧紹劉)。媽年輕時個子高又漂亮,頭髮又黑又長,在腦後挽個很大的纂纂,那回全被扯光。當時按軍事化管理,我們被安置住童家山,她不知爬了好多個鐘頭,天快亮時才爬到門檻外敲門。大哥壹步從竹樓上跳下來,把媽拖進火爐房,他覺得自己愧對母親,跪在地下把頭磕得咚咚響,哭求老天壹定要救媽的命,我們都不敢大聲哭,怕被別人聽見。媽除了沒有頭髮,整個腦袋腫得像個“大頭和尚”(壹種演出的道具),鼻子眼窩腫平,壹直昏迷了三天。我們每天把她的嘴撬開,灌些稀飯湯湯進去,完全沒有用藥,想不到她居然活下來。

  滎經流傳壹句民諺:“過得寅卯年,賽過活神仙”。說寅卯年就是59年,“59年”這個詞壹直到現在都是滎經縣的忌諱。全縣到底餓死了好多人我不曉得,聽說國內國外很多人在關注研究,我只說我家的事。我家基本存活下來,全靠大哥卯著命到處偷吃的才讓壹家人苟延殘喘。

  59年下半年,公共食堂每頓半碗米湯也不能保證了,有時去遲,飯開過了,每人發三顆發脹的玉米籽。最要命的將近壹個月完全不開伙。我們金星隊原來300多人,迅速減少到140幾個。畜牧隊120幾個剩40多個。大哥滿山挖藤子根、蕨基根,或者到很遠壹個叫“天星眼”的煤炭廠旁挖觀音土,四鄉的人都來這裡挖。觀音土好吃不好疴,個個脹得驚叫喚,互相用竹棍撬。有疴出來的,硬得像石頭,支部書記去踩都踩不爛。幸好那年的鵝香草長得特別好,救了許多人的命。我天天在門外乾田裡尋鵝香草,四弟久康專門負責爬在門檻上盯住我,壹旦我被田坎遮住,他就要大聲喊“姐姐,妳出來嘛!”這是因為我身上雖然很瘦,但臉上總有點胖而且紅,家裡人生怕我被人偷去吃了。

  太平壩抱養二哥久耘的宋家11口人死得只剩壹個老奶奶和二哥。老奶奶是私藏了壹些糧食在夾壁里,二哥是得力於他放牛。他每天壹上山就到處掏各種根根燒來吃,但終於有壹天還是餓昏了。那牛是他從小餵大的,很聽話。二哥叫它趴下然後爬上去,那牛把二哥壹直馱到公共食堂停下。大哥聞訊去看他時,他已經骨瘦如柴,走不動了。大哥想把他弄回家,但畢竟還年幼,背不動。於是趕緊回家三天兩頭給他送些藤子根、蕨基根、野菜做的饃饃(我也去送過)。叫他把這些食物藏在牛欄房的玉米殼堆里,晚上偷偷拿出來吃。直到他吃得能夠走路了,才與壹個家門中的舅母(也是光和村人)連走帶爬回到家。到家時連門檻都翻不進,見了我,叫壹聲“妹兒”,壹頭從外面栽進來。

  眼看壹家人實在活不出來了,媽就叫大哥去成都嬢嬢處求救。他身上只揣了2角錢就出了門,說,無論有無辦法最多壹個星期壹定趕回來,大家就伸長頸項望他。壹星期後的下午,我接他壹直接到十幾里外的花灘壩,最深的印象是至今沒有見過那天那麼大的鵝毛雪。老遠看見壹個瘦小的身影背著個大包袱壹聳壹聳地在風雪中走來。我大叫壹聲“大哥!”衝上去。大哥二話沒說,飛快解開包袱,摳出壹小塊紅糖就按在我的嘴裡。然後歡天喜地壹道去花灘倉庫用糧票買糧,1斤糧票可以買5斤碎米子,我們買了幾斤糧票的。兩姊妹高興得無法形容,說說笑笑回家,老遠就看見媽扶在門框上望我們。

  大哥講,他出門後壹路步行、爬車,第三天在邛崍遇上個好心的“陳師傅”,直把他帶到成都。嬢嬢正開會,他報了家門,警衛通報,嬢嬢會議完畢來見他。他當時穿的是姑爺的舊棉軍裝,有大又髒又黑,壹副叫花子樣。 嬢嬢把他帶回家,先拿出壹塊薩其馬充飢然後做飯。嬢嬢雖是成都市東城區書記,但每月口糧也只有1 3斤,姑爺已去世,留下三個表弟,負擔也很重。她給了大哥幾十元錢、10斤糧票、壹些吃的、衣物,壹再叮嚀千方百計自保。那時供應什麼東西都要票證,而止咳糖漿不要,就買了好多瓶,叫他帶回來。大哥怕家裡死人,不敢久待,急著走,嬢嬢只好買了車票叫他趕回來救急。

  其實當時並不是完全沒有糧食,而是有糧不敢放賑救災,我們住的大寺上就是管理區(大隊)的倉庫。58 年虛報浮誇畝產幾千、上萬,接下來自然是高徵購。征來的糧食除了堆在縣倉庫、區倉庫外,很多管理區也設了倉庫(太平壩鹽店頭也有)。但得不到特批,誰也不敢動這些糧食,後來61年開倉放糧都沒有吃完。

  鄰居童大仁有四個娃娃,卻沒有壹個餓死,大哥注意觀察,發現他原來是偷倉庫,於是就尾隨他,童分了七八斤給大哥封口。大哥後來就自己干,他身體小,鑽得進倉底板下的虛腳,在倉底鑽穿壹個姆指大的小洞,每次偷壹點點,然後用個小木塞塞住,偽裝好。在這條生命之路上他前後爬了壹個多月,全家由此得救!有壹次他偷出糧食來,正遇上喊“逮賊”,不敢回家,連人帶糧食壹齊藏在古墓里,在古墓里睡到天亮才出來,壹看自己的“枕頭”,竟然是壹個骷髏。那次抓住另壹個偷糧的,是童大發的女婿,命大,沒有被打死。

  大哥最冒險也是最精彩的壹筆是殺牛而沒有被發覺,當時壹旦發覺,必死無疑。試想壹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不要任何幫手,獨自壹人半夜起來偷出壹頭被人看守著的大黃牛,捆綁,殺死,割肉(壹小部分),掩藏,其膽量和智慧真是非比尋常(聽他講細節驚心動魄)。其他也有偷殺成功的,但往往“會偷嘴不會抹嘴”,死於非命,童志友的哥就是例子。夥伴柴友明壹起偷保 管室紅苕,幾天后被清查人發現砂鍋上的殘渣,他老子被打死,但至死沒有咬出大哥。大哥還偷過保管室的花生油、鹽巴,自製過“金星食堂”假飯票。                                   田久耕像偷回的東西就藏在家裡壹個很小的地窖里,壹直到過完糧食關都沒有被發現。挖地窖都在晚上,大哥用壹把木匠的鑿子壹點壹點地撬,撬出來的泥巴用書包挎出來分別倒在幾戶鄰居們的茅坑糞水裡,壹點也不顯眼。半夜三更煮東西吃,面上煮壹大鍋野菜,各人藏在被單窩裡悄悄嚼。

  這些事我們現在講起不覺得丟人,如果哪個滎經農民說他59年沒有偷過,那他壹定有比偷人更兇險、更見不得人的手段存活。

  61年開倉救濟,辦腫病醫院,伯伯就在醫院裡去世的(主要是因為腳痛)。後來政策允許有自留地,又准許在田邊地角增種。玉米、紅豆子的種子賣到幾分錢壹顆。當年秋後大豐收,所有的人終於逃出“細糧關”這個鬼門關,修煉成了“活神仙”。

  62年,大哥到太平壩“上門”(入贅)後,媽、二哥、我和四弟都已是勞動力,糧食分得多,還要分錢,回頭接濟大哥了(他娃娃多起來)。饑寒算是解決了,但“運動”仍然是壹個接壹個。“四清”、“社教”、“文化大革命”……,我們這種成分的人過的日子有多恐怖就不細說了。直到“四人幫”倒台,“十壹屆三中全會”取消了萬惡的“階級鬥爭”,我們才過上與貧下中農平等的日子。

  (口述者當時為雙江公社農民)

  回憶滎經“五九事件”

  鄭年鈺

  壹九五九年4月3日我調雙江公社(現花灘鎮)任黨委書記,全公社26個生產隊,水稻田1 967畝、玉米地687 1畝。按時栽種、及時管理,生產是好的。但這年冬天發生了前所未有的群眾挨餓、患腫病大量死人事件,與全縣發生震驚全國的五九事件類似。現將死人事件的原因,以我親身經歷所見敘述如下:

  壹、五八年抽調壹千多個勞動力搞鋼鐵未回來種地丟荒了1200多畝地未冬耕,我去後才組織復耕。另有五八年的小春播種趕時間強令完成。民主、光和兩村約有400多畝小麥,行距寬3米多種單行,對五九年糧食產量有影響。

  二、高估產、高徵購是造成五九事件的主要原因。

  壹九五九年八月,當時縣委姚書記布置估產,我和駐社工作隊長(組織部長成廣裕)組織全公社幹部對全公社大春作物逐田逐塊進行估產上報。縣委不同意,叫重估重算,要求要達到在58年基礎上增加21.5%,強調以此指標進行估產上報。這個指令性要求只有執行,否則過不了關。因此只有按縣上要求產量集中全公社會計加算到隊,計算到戶。這個指標產量與實收產量有很大出入。接著縣委以估產產量下達公購糧任務,加大種籽提留,全公社的公購糧任務達120多萬斤,比58年實績數將近增加壹倍。留種,加大畝留水稻20斤、玉米30斤。這樣,社員口糧空缺很大,數字上留糧多,實際上留糧少。

  我和全縣各公社黨委書記在縣委開會,對縣上下達布置完成公購糧任務兩天都沒有接受,向縣委反映說,怕完成公購糧任務後社員沒有吃的。這時地委副書記、專員賀志寬來聽取匯報後批評我們說:“妳們這些黨委書記要顧全大局,糧食還是裝在國家倉庫中穩當。自統購統銷以來,哪年沒有供應糧食?妳們把公購糧完成了,缺糧時向縣委打報告,供應妳們。”這樣我們才按縣委分配下達公購糧的任務分到各隊責令完成。

  縣委召開各公社黨委書記會議後,立即抽調縣級機關幹部組成工作組,我們公社幹部和縣委成部長帶的工作幹部,分隊包幹,組織收打、曬、炕。按縣委要求在國慶節全部完成任務,向國慶節獻禮。有的糧食不干,除煤炭炕外還用大鍋炒,把社員的竹竿都拉來燒了,打夜工都在送公購糧交糧站。縣委天天晚上開電話會督促,完不成任務進度的停職批判右傾。結果各公社趕在國慶節前完成了任務。接著開展社會主義教育活動,批資本主義,把社員種自留地、養家禽家畜當成資本主義來批,通過批後全部收歸集體。社員群眾全部在食堂吃,蔬菜家禽家畜都沒有了,壹家壹戶的生活取消了。社員家中除住宿外,清貧如洗。

  三、生活安排不落實,缺糧不供應是造成大量死人的直接原因1959年11月,縣委傳達生活安排指示:壹般農村農閒吃4兩細糧,農閒少吃、農忙多吃、病號要照顧壹點。由於征了過頭糧、加大了留種,剩下糧食不多,按每天4兩吃不飽。向縣委匯報要求供應糧食,縣委不供應糧食,叫在群眾中“反瞞產私分”,實際無私分,也反不出糧食。又叫我們去搞代食品,給我公社安排完成野生纖維10萬斤(包括樹皮、茅草根、米麻葉、澱粉等)。l2月11日,姚書記指示抓代食品,壹斤玉米殼中有4兩澱粉,縣委財貿部長王增秀在花灘供銷社開現場會推廣。

  由於糧食吃得太少,食堂蔬菜跟不上吃,部分食堂從11月下旬起在糧食中加穀殼粉、豆角粉、稗子粉和厚皮菜、鹽巴水。吃麵糊湯充飢,油也沒有,生活極度低劣,連續時間長達3個多月。部分群眾體質下降,有的實在餓得很,挖野菜吃(如鵝香草、蕨菜根、魚腥草等),發生水腫病的很多。12月19日我向縣委匯報,我公社從11月l8日開始在太平、民主管區發生流行腳腫病和傷寒。最初只有幾十人,逐步在全公社發展為397人,死亡46人,症狀是頭昏心慌、四肢無力,由腳腫到全身浮腫,甚至拉稀,嚴重者直至死亡。面對這樣嚴重的問題,縣委指示:“開展防治撲滅疾病,服大鍋湯,發紅丸搞衛生。”而對要求解決供應糧食126000多斤,結果壹斤也不供應。這年冬天有些隊發生偷殺豬、牛,偷紅苕種,甚至把種在地中的洋芋種皮也扒來吃了,我如實匯報,缺糧仍不供應。而就在我公社光和村大寺上的分倉庫里裝著公購糧30多萬斤,也不供應給社員吃。

  我們眼巴巴看著社員群眾挨餓,跟著群眾過苦日子。我本人腳腫,家中父母、孩子沒有吃的,死亡3人。1960年元月至2月死亡人數最多,全公社死亡人數約1000多人,現缺資料,準確數以當時上報的為準,群眾稱“過細糧關"。至今想起當時飢餓困境,真是不寒而慄。1960年3月初,地委領導到滎經檢查工作,才發覺滎經死人及其產生的情況,向省委報告後,省委指示開始增加糧食,人平供應細糧壹斤,主勞動力壹斤半,對腫病人以管區(村)為單位,成立病院。省衛生廳派出醫療隊來進行突擊治療,全公社五個管區集中約l000多人進行治療,60年4月後,死人、發病才得到控制,而後好轉,6月後逐步恢復正常。

  以上是我親身經歷的回憶,對產生五九事件的看法。當時儘管有三高、五風席捲大地,但縣上主要領導主觀臆斷、壹意孤行,對基層幹部群眾意見、缺糧呼聲聽不進去。面對當時缺糧現實,要求供應不解決,違背了實事求是的思想。全縣倉庫裝著糧食2000多萬斤,反而使人民群眾挨餓死亡,這個慘痛的血的教訓,值得記取並引以為戒。

  本人書寫的回憶已是40年前的事,事實存在,但所寫數據有不準確和看法有不當之處,請批評、指正。

  (作者當時為雙江公社書記)

  滎經“五九事件”回憶

  黃世雄

  1 959年冬至1960年春,滎經縣農村普遍缺糧,腫病流行,發生了人口大量死亡的“五九事件"。儘管此事已經過去47年了,老年人們偶爾提及時,猶在搖頭嘆息;青年人聽說時,感到不可思議。“前事不忘,後事之師”。現就當年所見、所聞、所歷,又能回憶的,略談其梗概,供今後借鑑,不無益處。

  “五九事件"中,到底死了多少人?這是人們比較關注的問題。可在當時是無法知道其詳的,而過後亦只能道聽途說,有說死三萬多,有說死四萬多。1998年12月出版的《滎經縣誌》無這方面的專記,按這部志書的人口統計表,倒還可看出壹些眉目。

  “五九事件"前壹年的l958年,全縣農業人口96347人(當時非農業人口有國家定量糧食供應,雖緊壹點,但不存在缺糧死人的問題,故只按農業人口計算)。l961年,已基本穩定的農業人63095人,減少人33252人(當然這減少的三萬多人中,也不全都是因缺糧而死的,也有因病或其他原因正常減少的,不過其數目是相當有限的極少數而己)。這些減少的人口,占總農業人的34.41%,這不能不說是壹個驚人的比例。

  “五九事件"又到底是怎樣發生的?也是人們想要知道的事。據我所知,是在“大躍進”運動中,處理壹些事情,既不科學,更不按客觀規律辦事,誇大了主觀意志和主觀努力的作用的結果。如1958年已到秋初時節,地里的玉米已掛包披紅須,田裡的水稻已含苞要出穗的時候,縣委書記在縣委召開的五級幹部會上作報告時,要求大家回去後立即再育秧,在水稻的行距之間再栽壹行秧苗,在玉米的行距之間再種壹行玉米。使壹畝田地,變成兩畝田地,使當年全縣原計劃糧食產量5700多萬斤,再翻壹番,變成壹億多斤!他還問大家“完不完得成?”大家不敢反對,只好違心地說“完得成"。在書記躍進思想倡導下,什麼“堆堆紅芍,空中紅苕"、“畝產糧食千斤、雙千斤"、“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等躍進口號先後提出來了。更有烈士公社,不惜勞命傷財,將若干畝已經成熟的水稻,發動群眾白攻夜戰,移堆到壹個大田裡,號稱畝產“萬斤",放了“大衛星”,還招請地區派人前來驗收。種小麥時,強令實行深耕、密植,熏土下種,畝施肥萬斤等等,所有這些不切實際的作法,都客觀地構成了“五九事件"的前奏。

  大躍進開始後,滎經掀起“大辦鋼鐵”的高潮,除名山等縣派來1.4萬人的鋼鐵大軍支援外,猶感不足,後在本縣農村抽調大批勞動力分赴各個大大小小的洋高爐、土高爐煉鐵、煉鋼,以保證“鋼鐵元帥升帳"。時值秋收大忙季節,水稻、玉米無人收割,許多地方都爛掉在田間地里,是五九年由缺糧而死人的主要原因之壹。

  這年夏末秋初,全縣實現公社化後,很快辦起了公共食堂,不許社員種自留地,不許個人開伙,全部到公共食堂吃飯。提出“公共食堂是人民公社的心臟",誰不在食堂吃飯,就是破壞公社心臟。離食堂較遠的社員,必須搬到食堂附近集體住宿,以便按時出工勞動。當時有社員反映:“我們現在什麼也沒有了,就是壹雙筷子、壹個碗就進入了共產主義"。

  公共食堂辦起後,確也興旺了幾天,“吃飯不要錢,按月領工資",“敞開肚皮吃飯,鼓足幹勁生產",是當時很響亮的口號。有的人在食堂吃飽後,怕晚上又餓了,於是隨便將食堂的饃饃、米飯、蔬菜等拿回住地,浪費很大。六合公社星星管理區的公共食堂,就在公路邊上,過往行人,或推雞公車,背煤炭的人,可以隨時進入食堂就餐,吃飽就走,不給分文。好景不長,國慶節後,不少食堂出現糧食緊張,有的甚至斷炊。於是有的公社開始搞“壹平二調",“刮共產風"。那時是以管理區(後為大隊)為核算單位,公社將管理區的糧食任意調撥給其他食堂,這種平調的結果,出現大都叫喊缺糧。

  1959年春,各公社普遍喊缺糧,要求縣上供應糧食,於是縣委在滎經茶廠召開五級幹部的算帳大會。這次會議規模較大,連生產隊的隊委們都參加了,號稱千人大會。會議不是認真分析缺糧原因,而是壹直追究“瞞產私分”糧食。責令揭發問題,交待問題,招出瞞產私分的糧食。安靖公社黨委書記董正賢同志,反映了壹些具體實際情況後,馬上被列為反面典型,宣布撤職,大會進行批判鬥爭,各小組展開討論。這種“殺雞儆猴"的辦法,確實生效。各小組為了求得過關,只好胡編亂造,紛紛“交待"了“瞞產私分"的糧食。有說把糧食藏在馬草樓上的,有說藏在空豬舍里的,有說藏在床下面的等,不壹而足。大會統計匯總起來,認為數字不小,可以吃到小春產新。因此,對地區打算給滎經的糧食返銷指標不要了,各公社亦表示不向縣上伸手了,都充當了好漢。這種自欺欺人的結果,促成問題的更加嚴重。很多地方出現群眾挖蕨基根、挖巴蕉頭、扯鵝香草和剝枇杷樹皮充飢的情況,甚至有人挖白泥巴吃,導致排不出大便的問題。當時地委宣傳部長劉恩,在石滓公社檢查工作,發現這些問題後,立即向地委作了匯報,並要求給點糧食返銷指標,安排群眾生活。結果不僅不給返銷指標,到後來的“反右傾"運動中,劉恩被扣上“右傾"帽子,首先挨打的就是他。

  滎經的徵購糧食任務,比較正常的1957年為貿易糧1210萬斤。1959年因上壹年抽去大辦鋼鐵的勞動力還有很多未回到農村,糧食作物未種足面積,管理又差,已經造成人為的減產,可是徵購糧任務,反而增加到1822萬斤。為了完成任務,秋收開始時,實行“全黨動手,全民動員,全力以赴,大搞突擊公購糧入庫”運動。採取“四邊"(邊黃熟、邊收割、邊整理、邊入庫)、“四就"(就地入庫、就地保管、就地加工、就地供應)的入庫措施。發動各行各業和機關幹部、職工幫助收打、背運、鍋炒、火炕糧食,僅用五十四天,在國慶節前入庫原糧2295萬斤,比歷年提前兩個多月超額完成任務,嚴重購了過頭糧。有的管理區完成入庫任務後,很快就缺糧,就斷炊,社員反映說:“我們種壹季糧食,連稀飯都沒吃幾天就沒有了"。於是腫病開始流行,人口開始死亡。

  在糧食極端困難的情況下,社員群眾飢餓難忍,將集體地里的油菜、豌豆苗和剛下種的洋玉,或其他能食用的作物,私拿亂摸,用以充飢。可壹經公社,管理區的幹部發現,就以“護青保產”為由,捉住就打,拳足交加。有的社員本來已患腫病,挨打後有的很快就死了。這就是過後開展反違法亂紀時,對幹部集訓的由來。這種打人之風,來源於雅安地委第24次擴大會議的“反右傾,’運動。時間大概是國慶節過後(記不准了),會上首先挨打的,就是前面記述過的地委宣傳部長劉恩同志。過後縣上開展“反右傾’’運動時,亦照搬地委經驗,層層打人。群眾中,有人總結為:“地委打縣委、縣委打公社黨委,公社黨委打社員,社員沒有再打的對象,就去殺豬殺牛"。所謂“殺豬殺牛"是當時確實有人為救家小鋌而走險,去殺集體的生豬、耕牛。這類事壹經發現,多由公安機關以破壞生產罪拘捕法辦。

  1959年的冬天,在滎經出現壹個饑荒、災難,路斷人稀的景象。有的無名屍體倒臥田邊地角,或橫臥路旁無人處理。這些死者,多為外出尋親投友,在途中凍餓而死。至於死在家裡的人,有相當部份不吭聲,不報告,目的是活著的人好繼續領那份死人的“口糧"。以當時情況,即使都知道某人死了,但還不容易找到有力氣的人來幫抬屍體。唯有食堂的事務長和炊事員,他們有條件吃得飽壹點,有氣力抬死人,所以壹般死了人,多由事務長、炊事員將屍體抬去甩在原來的紅苕窯里或其它隱蔽的地方,不作掩埋就走了。

  在這樣嚴峻的彤勢下,作為當時的縣委書記,應如何面對,如何採取有力的措施,控制死亡人口,實事求是地向上級匯報情況呢?記得壹次縣委召開各單位負責入會議,我們單位的領導人因公外出未歸,電話要叫我去參加。縣委書記作指示的最後部份是:“現在有人向中央,國務院和省委告我們的狀。”然後將頭壹轉,面對郵電局長韓同山同志說:“妳們郵電部門,對寄到中央、國務院和省委的信件要進行檢查”。再後又面對公安局、衛生科的負責人說:“妳們報死亡人口數字,都報腫病死亡不對吧?也有不是腫病死亡的嘛!今後妳們兩家報死亡人口要經縣委審查。這就是在後來的“文化大革命運動”中,曾經追查過的“封鎖消息”問題。

  滎經嚴重死人的消息,終於在1960年春傳到了省上。中共四川省委第壹書記李井泉親臨滎經了解情況後立即撤銷了姚青縣委書記職務,很快又經政法機關將其逮捕法辦。李井泉來滎後,馬上劃撥農村返銷糧食指標,按每人每天壹斤原糧供應,允許將油菜、豌豆苗等小春作物充當蔬菜食用,又安排從外地調撥糧食補充滎經庫存。同時,以公社的管理區為單位,迅速設置腫病醫院,調進藥物和紅、白糖,搶救水腫病人。經過不太長時間的治療和食糧上的保證,病員逐步恢復健康,不正常的人口死亡現象,終於停止下來。

  人口死亡控制住了,但元氣大傷,社員體質虛弱,出工人數太少,土地荒蕪嚴重,1961年的農業生產仍無起色。中央“七千人大會”後,號召大搞增種,開墾荒蕪的田地。誰種誰收(包括機關單位)。這壹下,廣大群眾和機關幹部、職工的積極性調動起來了。大家起早摸黑,戴月披星,精耕細作。到1 962年秋收時,大背小背的玉米、水稻往各自家裡背運,無不喜笑顏開。加上那時己撤銷公共食堂,各家自由做食,開始過上不受拘束的生活。可惜入冬後,又說那是搞資本主義,要叫剎住這股歪風,對增種戶的糧食進行“盤存”,除留下壹定的數量後,其餘又被調走了。

  (作者當時為縣糧食局秘書)

  我要控訴大饑荒

  王文燦

  1959年—1962年在我們鄉間搞大躍進、公共食堂、“大兵團作戰”,三年下來,我周圍無數活生生的人,壹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50多年過去了,那些製造大饑荒的人至今也沒有壹個出來檢討、承擔責任。甚至至今沒有壹個公開而明確的說法。好在現在大聲說出來也不怕槍斃、勞改了。所以我今天要用壹件件、壹樁樁親身經歷、親眼目睹的事實來揭發這場慘無人道的災難。

  壹、無祖可祭

  59年冬的壹個星期天早上,如每天壹樣,廣播裡反覆唱著“他為人民謀福,他是人民大救星”。我心頭餓得慌,來到王家院子找吃的。到了大哥家,見他兩歲多骨瘦如柴的家鈞,倒在火爐邊,嘴裡嚼得卡擦卡擦響,不知他在吃什麼東西。幺伯母說,他在吃二火炭(煤渣)。橫房頭王懷鈺二伯家大門敞開著,屋裡靜悄悄的。對門公共食堂早已斷了火煙。二伯伯、二姆姆全身浮腫,睡在床上爬不起來。偏房堂屋的地下,躺著他已經斷氣的小兒子。他示意我幫把他兒子的屍體弄出去處理掉。雖然連我也都沒什麼力氣了,但還是努力將屍體用草蓆裹了,連夾帶拖往外搬。不知是害怕還是心慌,或者說沒氣力,壹跨大門檻就絆倒了,裹著的屍體壹下被拋甩在台階下的石板上。我歇了壹會兒氣,繼續抱著走了壹里多路,來到去縣城的河渡口,才將屍體投到河水中。

  沒過幾天又聽說:二伯伯、二姆姆兩個老人也不在人世了。兩年之後,在重慶讀書工作的三哥回家鄉,想去祭奠祭奠,但哪裡去找他父母的墳墓?誰也不知道當時是怎樣處理的。

  所以,我三哥至今無祖可祭。

  二、早逝的小夥伴

  尹顯章和我同住在長盛店大院,讀初中時矮我壹年級。他在家裡食堂頭吃飯,每天去離家六里多的滎經中學讀書。壹天放學後實在沒有力氣,走不動了,壹頭栽在回家的路上,永遠沒有爬起來。

  王文步與顯章同齡,他的父母59年冬先後離世,文步偷青吃青常常挨打,第二年精神失常,最後倒在公共食堂的灶門前,沒有壹個人理會他。那時他身上只披著壹條破麻袋。當時廣播裡天天唱“共產主義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橋梁”。他算是終於走進了天堂三、人相食

  下院子銀匠鋪頭的王孝懷,不到四十歲,餓死後入葬於炮戽頭。當晚深夜,本組李明登刨屍砍斷他壹肘大腿,拖著回家被人發現。他交待他不只壹次食過人肉,可是最後他自己還是沒有逃過這場劫難。2001年他兒子李國軍遠從東北回鄉,找不到自家的房子,也找不到他父親的墳墓。

  這個管理區的長盛生產隊,當時約有壹百多號人,就這樣“非正常死亡”就有五十多人,讓人想起來至今心有餘悸。

  四、肉體精神雙摺磨

  曾憲賓表哥是舅母的獨生子,壹九五七年畢業於滎經中學。十六歲的他剛走向社會,在“言者無罪”的整風運動中,說了些實話,於是大禍臨頭。聽我的李師兄說,有壹天晚上他和譚朝監醫生被人幾拳幾腳打來跪在瓷片上,反覆幾次打倒在地上又提起來跪起繼續鬥爭。血腥的浪潮壹陣比壹陣高,最後,他那六十多歲鞋尖腳小的奶奶和從未做過農活的母親二人,壹並放逐到黑羊壩農村。1960年正月,消息傳來說,早被下放到泗坪供銷社監督改造的表兄,不知哪天已離開了人世。

  人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精神上和肉體上的慢慢折磨,直到死。

  五、父親用剪刀絞斷舌頭,以死抗爭

  回到家裡,母親和妹妹躺在後屋的床上起不來。父親已死了幾天,頭斜搭在床邊上。剪刀絞斷的舌頭還有壹股系系,大半截吊了出來,眼睛未瞑。我壹個人用勁把牙齒撬開,將斷舌按進口腔內。然後用手抹閉了他的雙眼。穿理衣服時見身上有幾處重傷,最大的是腋下腰上的那個大疤,讓人不忍心多看。這些傷痕表明:他面臨的是餓死、打死、逼死的各種手段啊!死對他來說,總算是壹種解脫吧!。

  撥亂反正後,法院送來壹張平反通知書,其中這樣寫著:“因實話實說,被錯誤地戴上破壞糧食統購統銷的壞份子帽子”以予平反。

  六、恐怖的腫病醫院

  我母親享年四十四,比父親大兩歲。在父親死後的壹個多月,臘月下旬去逝。那天早上,遍地蓋了薄薄壹層霜。母親被腫病醫護人員抬到醫院門前,撒有稻草的泥土地面上已斷了氣,我幫護著做人工呼吸了壹會兒,搶救無效而亡。

  現在的人無法想象那所謂的醫院。其實就是農村壹個壹般的三合院,每大間屋都是連間鋪,不分男女老幼,說不上什麼設備。醫護人員絕大多數是臨時抽調出來的社員。主要是每天給病員發放紅髮丸而已。

  這個醫院隨時有抬出來的臨終病人和死者,大多數無家屬來照看。過壹會兒管理區的幹部來幫入葬,各式各樣的埋葬法,有的用蔑繩壹並拴著兩支腳套在大肩上拖到河邊的沙灘上,隨便刨個坑葬了,也有拴頭頸拖走的,有兩個人軟抬的。管理區食堂在靠天井的角角上,有幾具屍體不知堆了幾天后才拖走。

  人啊,生得再慘也不要緊,千萬不要死得這樣慘!

  七、哭父

  壹夢驚醒淚濕巾,父親說真成罪人。

  臨終悲憤自絞舌,含冤離世目圓睜。

  茫茫大地無公正,禍極饑荒鬼成群。

  狠批猛斗缺人性,常聞撕心慘叫聲。

  耳儒目染太殘忍,是非顛倒假亂真。

  錐心回首多往事,真真實實史料存。

  留給兒孫作警示,以防類事再發生。

  和諧社會民安定,功罪千秋後人評。

  (作者為退休教師,當時是烈太公社農民)

  為了老家的那塊田地

  王文燦

  壹九四八年父母把我們從縣城搬回老家黑羊壩,為的就是保住高粱灣河對門的小堰頭那三畝貧瘠的河灘田。三十多歲的他們,幾年都總是種不好莊稼。耕田耖耙時,只聽到腳下嘩嘩的石頭聲,泥腳只有足背深厚。禾苗常遭病蟲害,靠的是打蟲教,就是用壹截竹片或豆杆,上面夾著壹張蓋有大紅印章的寺廟的神符,插在秧田中央,說是害蟲就死了。到頭來還是病、成光樁樁。欠收還是欠收,只有邊邊角角收點糧食。毛狗洞的山坡地又高又遠。周圍都是荒地,土壤瘦骨骨,連草都長不好,收穫前常被鳥獸等動物糟蹋。收成的玉米大多數都是些雞腦殼。那時只有靠農家肥,到頭來還所收無幾。人們常說“養兒養母,做莊稼靠土”。有些人家泥土肥瘦不壹樣,其結果也就不壹樣了,我家的收成壹般,只能是無災害的30%到50%,最好時也沒有超過70%到80%。

  實在交不夠糧食

  壹九五四年國家實行糧食統購統銷政策。同時把農業戶口和城鎮居民戶口截然分得壹清二楚。以後的二三十年間,農業戶口想轉為城鎮戶口,比登天還難。兩種人群明顯得到的是截然不同的待遇。城鎮戶口享受著旱澇保收的政府定量口糧供應,而占人口比例絕大多數的農村人口糧稅負擔逐年加重。上邊規定的公糧購糧任務卡得相當嚴,追交的也逼得非常緊。每年縣上派出許多幹部到農村基層,與當地的鄉村幹部壹起,對各家的田地進行估測評定產量,從那年起評測的產量總是比實際收穫高得多。

  壹天,壹個臉上長有天花留下疤痕的幹部,來到我家,他姓巨,大家背後都叫他巨麻子。他跨進門檻站在搭腳石上,左手叉在腰間,兇巴巴瞪著眼睛,狠狠地說:“三天之內必須把通知上的公餘糧交清,不得少半斤四兩,只能超出。”第四天深夜,他又來,邊吼邊罵。我醒來嚇得直哭,七歲的弟弟和三歲的小妹,在被窩裡不敢出聲,父(王懷英)母跪在地上跟他下話,巨威風得意的樣子,哪裡肯聽,後來叫父親和我把剩下的壹點點糧食全部背到開善寺倉庫,天就亮了。

  第二天父親被叫到村上,硬逼他把還未交夠的交清,天哪!哪裡去找糧來交?整到下半夜父親才回來。全家大小壹直哭到天亮。以後日子怎麼過?開頭每人還吃到壹個不大的爛玉米饃饃,烏黑的沒有粘連,拿在手中就垮。母親對我們說吃得下去嗎?父親不說話,壹聲接壹聲的嘆氣。我的淚水勇出了眼眶,那天我就輟學了。

  未經審判定的“罪”

  那是冬天的壹個晚上,壹個我不認識的人,來叫父親到張底下張趙氏家去壹趟,語言有點沉,說完立即就走了。父親預感壹定有事情要發生,母親就叫我壹同去。壹進張趙氏家屋裡,昏暗的油燈下是壹張恐怖的臉,屋裡就三個人,靜得可怕,連呼吸都聽得見。隔了壹陣子,那人說話了,我嚇得渾身直抖,什麼也沒聽清,後來尿也流在褲子頭。多壹夜才和父親回到家。除了小妹睡著了,其餘的又哭到天明。後來才知道那天晚上給父親定罪,是說實話的罪,並戴上了壞份子的帽子。

  此後,父親經常給鄉上、村上送通知,都是晚上才來喊去的。不管颳風下雨都必須按時送到。否則將受到嚴厲的懲罰。遠是四岩溝、虎崗村的各個組。近的是小古城、蒲家山等。下雨路滑,火把有時會被雨淋熄。我替父親送過三次,壹次是父親發高燒爬不起床,另壹次是他到後山背煤炭,扭傷了腳開不得步。還有壹次是被鬥爭回來,睡了兩三天,確實走不動。在勞動的過程中,髒活苦活難活就留給他。“三面紅旗”下,大戰鋼鐵時,有個晚上叫他送通知到花楸坪。那裡是烈太鄉最高最遠的山上,回來都半夜過了。天上壹直滴滴塔塔下著雨,說煉鐵爐上沒有燃料了,又強迫他去關王坪背黑炭(路過花楸坪,才走壹半路),人受得了嗎?

  隨時都會被人整的年代,鬥爭壹天比壹天加劇,整人的花樣不斷的翻新,世道為什麼這樣瘋狂與恐怖?前程渺茫,讓人感到沒有壹點希望,留給我們家的只有失望與絕望,被整的滋味和痛苦,只有受過整的人才知道,那些享受“與人斗,其樂無窮”刺激的人是無法理解的。

  五五年到五七年間,我常常在外,壹回家便聽到母親說,妳父親快受不了了。壹天他去唐包上磚瓦廠做工,同他常在壹起幹活的蔣松廷沒有來,父親便問:“今天老蔣怎麼沒有來?”當天晚上便遭到殘酷鬥爭與毒打(說他盼望著蔣介石歸來)。凡被冤枉的事,妳不承認就狠狠地整;說是坦白從寬,若違心地認了,就是真憑實據,整得更凶,特別是“三面紅旗萬歲”時期,壹回家就見到母親哭。不斷的難以承受的勞累和被斗,致使父親身上的舊傷痛還沒有好,又添新的傷疤。這使我不願回家,星期天和上學外的早、中、晚課餘時間,我壹空就去幫人家擔水做炭巴,或到東方公園木材公司撈木頭。有時背百貨到石滓鄉,當天又背山貨回城,或到煤廠用雞公車推炭掙錢。我在學校欠了壹筆伙食費,學校給我壹張助學金申請表,叫我拿回公社蓋公章,公社副書記王秉才接到表,惡狠狠瞪了我兩眼,在表上寫上“壞份子子女,決不解決”,還痛罵了我壹頓。

  壹九五九年的秋冬時節,我好久沒回過家,家在五八年強迫搬到新房子(地名,不是新居),原來的地方用作公共食堂。五九年下半年,因那裡要辦醫院,又被攆到銀匠鋪最破的兩空小屋。面積窄小,壹共不到15平米,地面潮濕,光線黑暗,屋檐伸手就能摸到瓦片。壹回家,看見已折磨得不成樣子的父親,我的淚水奪眶而出。住地離管理區(也是食堂)的地方只隔壹個田,約五六十米,有壹天晚上聽到父親那撕心裂肺的叫聲時,我們的心在流血,母親的淚幹了,精神也快崩潰了。後來聽到壹位同我年齡相當的表姑說,整妳父親是王秉才,他不但指使其他幾個黑心的積極分子,還親自動手。在長盛店的大天井中,放上壹張方桌,方桌上面擺上壹條晃動的長板凳,然後把父親弄上去跪著,頭上還頂壹碗水。只要水壹倒,就是壹頓毒打,然後再重來。從那天后,我就再也沒回去過。最後見到父親時就是慘死的那壹幕:

  當年冬月的壹天,壹得知父親死訊,我立即從學校趕回家(學校離家約七、八里)。家門小半開著。那間不足七平米的屋中放了壹張簡陋的床和壹條桌子,基本上就沒有多少空間。靠牆的火爐子,已經好久沒有使用了(因不准誰家燒火生煙)。壹個盛水的沙鍋也是空的,家裡凡能下肚食物,連豆粒大的東西也壹點都找不到。父親已經死去幾天了,頭搭在床邊上。我走進隔壹層壁頭的另壹間,母親和小妹躺在床上爬不起來。叫了壹聲“媽”,我從來沒有過的那種傷感,和著辛酸與淚水淹沒了我(每當我想到此,特別是用筆寫到這裡的時候,傷心悲痛和淚水也同樣壹涌而來)。母親輕輕挪動壹下,我用耳朵貼近她的口邊,聽到她說:“妳伯伯(父親)好慘啊,他哭了壹整天多,才用剪刀,去剪自己的舌頭,剪了好幾次都沒有斷,叫喚得好兇,最後叫不出來了,卻過好久才死的。他受的罪,挨的打,我們幾娘母都沒有見到過。白天逼著去做活路,晚上就弄去斗。隔了這樣遠也聽到他挨打叫喚的聲音。最後壹次是被兩個人架著拖走的,天都快亮了才爬了回來,倒在門檻上,好不容易才把他扶上床。好多年他就沒有吃過壹點好東西了。”

  走到父親身邊,他鼓著眼睛,頭斜在壹邊,舌頭大半截掉出嘴來,我隨即反覆向下抹閉他的雙目。看到他那冤屈而痛心不甘之狀,我流著淚喃喃地說:“伯伯,妳解脫了,放心去吧!”然後用力撬開他的嘴巴,把只有壹線線還未斷的舌頭塞進他的口中,擺正了他那已經輕得多的遺體。第二天請了王文壁大哥簡單做了個盒匣子,王履玉公爹和王文炎、王文安、王文光哥等也來幫忙,送上山算是葬了。但是後來“農業學大寨”又把他的墳挖了。

  我家的遭遇就有這麼慘!

  (作者為退休教師,當時是烈太公社農民)

  祭五九年餓死的父親和同胞

  石章輝

  我曾經有壹個弟,名叫壹平,父親給他命名時,可能是討吉利,希望他壹生平安。弟弟的長相我回憶不起了,我大他僅僅兩歲。他是五歲時過“糧食關”死的。每當我的五歲女兒,帶著稚氣而又懂事的神情向我問東問西,纏著要我講故事的時候,我就禁不住要想起我的弟弟,我的五歲的弟弟餓死時的慘狀,壹九五九年那些哀傷的往事又浮現在我眼前。

  壹九五八年,老毛導了壹場鬧劇。雖然這壹場鬧劇僅是他許多作品中的壹個小品,卻讓中國大地因此“萬戶蕭疏鬼唱歌”。這場鬧劇的場次是“大辦鋼鐵”、“大辦農業”、“大躍進”,劇情是“多快好省建設社會主義”,舞台是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壹時間,“空中要糧”、“畝產萬斤”的“天方夜譚”竟在報刊雜誌的頭版頭條變成了事實。謊言被壹千次、壹萬次地反覆宣傳,人們都信真了。老毛及其同黨,把這個世界人口最多的國度,變成了訓練機器人的操練場。老毛魔杖指處,幕僚、臣子都中邪,全國人民齊發瘋。  “人禍”蔓延,餓殍遍地。我的家鄉四川滎經縣,三年饑荒中,餓死三萬四千多人(官方縣誌所記),幾乎占全縣人口的半數。五八年滎經總人口是123717人(《滎經縣誌?人口變動》)壹九六二年,總人口降至69656人(同上)。五九年下半年,村里每天都在餓死人。有的走著,突然坐下地,就再也站不起來了;有的靠著土坎,像是小息;有的扶著木棍,像是站著,其實已經死了。野狗把無人認領的屍體拖來拖去,活著的人,像行屍走肉,除了飢餓的眼光渴求著食物,都已經死了。

  上面指示,不准說餓,只能說病;不准報餓死,只能報病死。醫院裡擠滿了浮泡臉胖的“病人”,“病人”們進了醫院,就很少有再走出醫院。醫院裡有種特效良藥“紅髮丸”,用發酵的麥皮米糠加紅糖製成。無論病情多麼嚴重的“病人”,只要吃上幾粒,病情立刻緩轉,此“藥”勝過仙丹。當然,能夠享用這種特效良藥的“病人”,就得同上面攀上關係,沒有關係的貧下中農、地富反壞右,“病”死在醫院就算了;是沒有資格接受“紅髮丸”治療的。

  公共食堂——共產主義的“天堂”承諾,兌現每天給行步危艱的人們兩勺稀飯。人們捧著形形色色的餐具,有沙鍋、鐵鍋、木桶、木盒;有瓷盆、瓷缸、竹筒。在食堂門口排起長龍;眼睛整齊地望著窗口,喉結有節律地隨廚管師上下飛舞的勺子不停滑動。心裡還惦著家人的家長,小心地捧著盛了全家稀飯的器皿,慢慢移回家,珍放起來,切碎草根,野菜,放進已經加了很多清水,看不見米粒的稀飯里。這樣攪拌家長就能給每壹個餓鬼掏心的成員多分壹點食物了。五九年底,公共食堂斷了炊煙,饑民們吃光了樹皮、草根,就用觀音土(壹種白泥巴)填胃。家鄉七百多人的“建設隊”餓死了壹大半後,除了民兵連長、隊長、會計家外,每家每戶都有餓死的人。

  我家同院住著壹戶張姓,張姓原是七口人的大家,五九年下半年,張家只剩母子二人了。壹天,我和弟弟偶然進了張家屋子,看見張麼哥嘴裡嚼著什麼東西。弟弟餓得直向他靠攏“給我……麼哥……我要吃……”,弟弟伸著枯柴丫壹樣的小手,嘴裡發出的聲音,只有“要吃”很清楚。我看見張麼哥將壹團黑色東西穿在火鉗上,把鉗伸入火塘,在火塘里不斷轉動著火鉗,火鉗上的黑團冒著黑煙,那團黑東西發出噝、噝、噝的聲音。黑煙瀰漫在屋子裡,屋子裡充滿了說不清楚的香味。弟弟和我圍著張麼哥,盯著他把火鉗上的黑團往嘴裡塞。起初,他不理睬我們,似乎感覺不到我和弟弟的存在。弟弟拉著他的褲角,爬在地上“要吃……要吃……”地叫個不停。終於,那麼哥轉過頭去賊壹樣地把半掩著的房門瞟了壹眼,飛快地從火鉗上撕下壹黑團給了弟弟。弟弟接過,壹口吞進肚裡,又飛快地朝張麼哥伸小手。“我呢!麼哥!”我大聲地喊叫,雙手抱住他緊握火鉗的手臂搖晃。正在這個時候,門突然大開,我姐姐躥了進來,她朝弟弟攤開的手心恨恨打了壹巴掌。跟著,抱著弟弟,壹手揪著我的耳朵跑出了張家屋子。弟弟在姐姐懷裡掙扎著,嘶叫著“我……要……吃”,扭頭望著張家房門。

  人是高級動物,人卻常常用智慧去遮掩動物的壹面。只有當災難來臨,那本性是無法掩飾的。長期遭受飢餓折磨的人性,首先想到的並非是道德、真、善、美,甚至生存,直接面對的就是解決飢餓,智者的生存尋食。

  父親柱著壹根竹竿,艱難地移動著“兩腫兩消”的身軀,顫顫巍巍朝我們走來,因面部浮腫而半睜半眯著眼睛疑惑地望著姐姐。姐姐流著眼淚,聲音硬咽:“他們在老么哥那裡吃……”,“吃什麼?”父親頓時顯得很緊張。“是不是張麼哥的娘也去了?”姐姐無聲地匆匆地點了點頭。父親抬頭望著天空,雙掌緊握成拳,壹行清淚湧出浮腫的眼眶。他突然丟了竹竿,快步進了麼哥家的房門。過了壹會兒,父親喘著粗氣,從張家裡屋抱出壹個裹席筒,沉沉地放在屋檐下。他站起身體,雙腿抖動,抬手向姐姐示意,姐姐拾起父親剛才甩了的竹竿,遞送到他的手裡。父親走出大門,找人幫忙料理張大娘的後事去了,姐姐緊緊地摟著弟弟和我。屋檐下,破席邊露出張大娘的壹只細腿,腿肚子被刀割得零零落落,血紅的骨頭就裸露在外面。弟弟抬頭望著姐姐,像是不明白姐姐為什麼流淚,我偷偷地看了壹眼張大娘的裹席筒和張老么的房門,害怕得渾身打抖。

  張大娘死後,弟弟每天都跟著張老么的屁股轉,不肯和我在壹起耍了。父親也沒有給我們叮嚀幾句有關弟弟的話語,偶爾,張老么那膽怯兮兮目光與父親無可奈何的神情相遇,父親還會給他擠壹個苦澀的微笑。張老么那時就已經十七歲了,與我姐姐同年出生。他的長像尖嘴猴腮,豆豉眼珠很嚇人,腰背前弓有時也伸直,乍壹看,就像壹根畸形的被燒焦了的老樹樁。聽別人講,只要吃過人肉,都會變成張老么那個樣子。我看見張老么就害怕也不自覺地疏遠了弟弟,因為他們倆天天都在吃死人肉,是死人維繫著他們的生命。

  壹九五九年的“國慶節”,是我終生難忘的日子。那壹天,我隨父親、姐姐在地名“亂葬崗”的墳包間尋陽雀草,把陽雀草攪和在粗糠里進食,大便時用手指去摳肛門的堵塞就要容易壹些。地里田間,凡是能入口的草根,樹皮都被人們吃光了,只有這亂葬墳還有壹點綠色,相信鬼神的人,輕易是不敢到這個地方來的。父親和姐姐臉貼著地面,專心地採摘每壹朵小花,每壹根可以進口的野草。我幻想著東壹根西壹根的古老的死人骨里,都藏著壹個鬼,壹到晚上,它們就亮著燈籠,燃著火把,在亂墳崗開會,看鬼的電影。突然,我看見張老么躥躥跌跌地朝我們這邊跑來,他平時從來就不答理誰,見人就弓腰而過,更難得談上壹句話。

  “壹平……壹平……”,張老么聲音沙啞,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著話,栽倒在父親面前,父親跪在地上,雙手托起他的頭,張老么盡力抬起右手,遙指著我們家的院子,聲音從牙縫裡擠出:“屋裡……壹平……快……”,話未說完,就死在父親懷裡。

  我和姐姐最先進了麼哥家屋子,弟弟捲縮在火爐邊,眼睛睜得大大的,口角流著白沫,左手仍緊握著壹團腐了的死人肉……審視過去的悲慘世界,我始終感到納悶,“戰備糧”多的是,為什麼沒有人敢去搶,為什麼就那麼相信上面那些白白胖胖的傢伙天天都在“瓜菜代”,不去偷他們,卻寧肯乖乖地餓死,現在,我終於明白了,在長期的愚民政策和恐怖主義的高壓下,我們這群動物已經失去原始野性,只能在巴甫洛夫的柵欄里亂撞。

  弟弟吃腐人肉中毒死後,父親說話更少了。他默默地將弟弟屍體抱進祖母那間陰森可怖的老屋的景象隨時湧出我幼弱的心靈,在我眼前重現:父親面對祖母的屍體,跪在地上,不斷地叩頭,微弱的燈光下,祖母的臉上,枕頭邊,壹團團蛆在蠕動,已經面目全非了……父親每天照舊領取弟弟的壹份口糧,我和姐姐飯碗裡就能看見許多米粒了。可是,這段日子還沒有過上半月,我家卻由此遭到了滅頂的災難。隊長、會計、民兵連長發現父親冒領死人口糧,糾集起全隊那幾個吃飽飯的人,捆縛著父親的雙手,把他吊在我們家堂屋的屋檐下,用槍托捅,用鋤把打,父親仰著頭,嘴口流血,望著遠方,任其毒打和凌辱。父親緊咬牙關,不回答,不討饒,這樣就更加激怒了層層皇帝制下的最小的皇帝——生產隊長,他逼父親背著弟弟的屍體,站在保管室的曬壩中央示眾。生產隊長周衛兵,四九年前曾是東區最大的惡霸土匪朱家兄弟的走狗,參加過四川軍閥劉文輝的“雙槍”隊。劉文輝舞“雙槍”(國、共)得道後,周這個小惡棍沾祖宗好吃懶做的靈佑。四九年後,以赤貧、光棍為榮,跨過鴨綠江,打過國際戰爭,回鄉後,增加了幾分榮耀,更多了許多霸氣。我看見他用糞水從父親頭上淋下,父親高大身體,全身糊滿了污穢。頓時,我幼小的心靈,像被壹把尖刀刺中,碧血長流。姐姐緊緊握著我的小手,眼淚掉在我的耳朵上,冰涼、冰涼的。周隊長當眾宣布,扣我父親壹月口糧。

  姐姐用全身力量攙扶著父親,拉著我的手,我走過那不到五百米的路程,肯定是壹生中最長的路了。父親躺在床上,壹反寡言少語的常態:“強盜呀!土匪呀!妳整死千千萬萬無辜的小民,妳還要多少好人死在妳的魔掌下,土匪啊……強盜啊……”。父親把我和姐姐的手纂在壹起,乾枯的眼窩流出淚水,淚眼望著姐姐:“帶著三娃,帶著三娃,逃命去吧,能不能活出來,盡人力乞天命吧!”整整壹夜,父親處在半昏迷中,壹直說夢話和胡話。我不知道姐姐為什麼總用手去堵他的嘴,可父親掙脫姐姐的阻攔,聲音提得更高了:“匪啊,強盜啊!”他那悲切的咒語壹樣的話語,我雖然聽不懂,卻像精靈壹樣地溶入了我的身心。黎明前,他平靜了,永遠地離我而去了,父親逝世,年僅三十四歲。

  二十多年過去了,我和周衛兵的仇恨已消,聽說他的全家在文革中死絕,我居然也為他感慨壹番。這壹類小皇帝,僅僅是大中國皇帝的小卒。無論他們如何可惡,如何放刀,沒有恐怖主義和愚民政策的威逼,或許周衛兵的所為早就得到懲治了。我相信,討伐罪魁的號角已經吹響,天上的,地下的,人間的各種各樣怨鬼冤魂,都要向他們討個公道!

  (作者為退休工人,當時在天寶公社生活)

  我所知道的大饑荒

  吳煥英口述  童梓平記錄

  我父親吳家聲,解放前就參加地下革命工作,參加中國民主同盟。1949年盟內民主選舉他為中國民主同盟縣分部委員,分管宣傳。解放後,參加征糧清匪反霸土地改革工作,而後擔任六合鄉中心小學校長。1957年被打成右派分子,1958年加碼說他是反革命分子,開除公職,逐放到附城鄉三大隊農村老家瘌巴石十二生產隊,接受貧下中農監督勞動改造。

  當時遇上1959年過“細糧關”。真是雪上加霜,父母年老多病,弟妹年小不懂事,我是長女,是壹個15歲的五類分子子女,要擔起壹家人的求生的擔子,可想而知這個擔子有多重。生產隊要派五類分子和讕言分子去皇儀鄉魚泉背鐵巴到花灘鐵廠,我父親病重不能去,只好由我去頂替。每人發二斤爛洋芋,自己加壹些酒糟和白蒿子做成饃饃當乾糧。從石滓鄉穿皇儀鄉初糠壩到魚泉鐵廠。身上背上幾十斤鐵巴,翻大中崗到皇儀鄉,大家餓得心慌,背不動,在皇儀鄉場口外休息,大家叫我,妳年小,去偷點青菜,別人抓到罵妳幾句,我們大人去偷抓到要挨打。我去偷了壹抱青菜回來,大家分了五六匹青菜,就這樣不洗躲在角角里就細嚼生吃。幸虧未被人發現,又開始背,經安靖鄉到花灘鐵廠交了任務。拖著疲憊雙腳,走到滎經城,實在走不動,拼命走到姑爺左其宣、姑嬢吳家和的大門檻邊。昏到在地,姑爺和姑嬢把我扶到屋裡,煮了壹碗飯給我吃,才摸黑回家。

  我們附城鄉三大隊十二生產隊(瘌巴石生產隊)分三組,瘌巴石組最大,110多人,方家坪組五十多人,肖家彎(老鷹坡)組60人左右。生產隊口糧被公社大隊全部拿走,公共食堂斷炊,除幹部和幹部有關係的人外。全靠吃草根、樹皮、野菜、觀音土吊命,最慘的是肖井彎(老地名老鷹坡)全組60來口人死了只剩肖有文家二人。鄭萬芬兩娘母和壹個孤兒朱子珍。全隊二百三十多人死了只剩七八十人。死了三分之二的人。

  57年城市反右派後,58年農村大鳴大放,抓讕言分子,欺騙農民說對共產黨和各職幹部作錯的事,妳們說出來我們改正。高登珍從皇儀鄉搬到十二隊安家落戶,分到房子、土地,是貧農成份。她對大躍進白工夜戰,結果吃不好,穿不暖,心中不滿,仗勢自己是貧農,別人不敢說,她不怕,妳們不敢說我來說:三尺布票不夠穿,縫條腰褲差半邊,二兩煤油不夠點,到處竹篙都扳完。萬擔倉,不怕妳修得高,四鄉無糧妳拿什麼東西來裝。事後定她為讕言分子,全隊開批鬥大會。在批鬥會上農民都同情她,心裡想,我們想說的她都說,沒有壹個發言,只有大隊、生產隊幹部起來揭發批判他,她不服,妳們叫我說,我實事實說,妳們今天批判我,我是貧下中農,天不怕,地不怕,拼著壹條命信到底,妳們這狗娘養的不得好死,後來幹部們說她是壹只母老虎。

  另壹位讕言分子方萬年,批鬥他,他有病在身,跑到房基彎崗上躲起,他又怕又餓又有病,嚇死在山上,留下方仕容、方仕由兩個孤兒,最後送到孤兒院。

  黃永煌餓得慌,偷殺耕牛,被大隊書記王宗祿知道,派人把牛肉連人壹起綁起帶到生產隊吊起,拳打腳踢。被打得來屎屎尿尿疴在褲子裡。被打得奄奄壹息,快要斷氣,才拖回他家。

  我到腫病醫院偷“紅髮丸”,想偷回去搶救我的父親,被彭明芬發現,告訴王宗祿大隊書記,他對我拳打腳踢,把我打昏倒在地,幸虧大隊幹部高國民幫我說了壹句好話,小女子已打過,饒她這壹次,才沒有被打死。

  老鷹坡王朱雀,飢餓實在心慌無法控制,他把死了的埋葬在地里的娃娃刨起,拿回家煮來吃。有人報告王宗祿,說老鷹坡在冒煙火,王宗祿等幹部去查看,發現王朱雀家煮了壹鍋死娃娃肉。王等把煮人肉吃的王朱雀打得死去活來,打得斷了氣。朱家八口人最後餓死完,壹個也沒有留下。

  這種慘絕人環的事三天三夜也訴說不盡。希望中央領導,各級幹部,牢記1959——1962年的大饑荒,悲劇再不要重演了。

  (作者當時是附城公社農民)

  生命的磨難

  劉大錦

  “吃飯食堂化,按月發工資,樓上樓下電燈電話。自行車跑得快,壹人壹架好自在。”

  當人們整齊步伐跑進共產主義社會天堂,還未邁開大步,卻戛然而止,壹下跌入了飢餓的深淵。

  從那些日子篩選過來的人,基本都練就了挨餓的功夫。傾訴那段歲月,警醒我們後人,怎樣才不使那段日子重演。

  竹子壩,背靠大坪山,面臨滎河,魚通山、小坪山兩條巨龍盤纏,風頂溝兩溪之水,潤澤著這壹沖積平壩,土地肥沃,水草豐茂,這就是我的家鄉。

  1959年冬,寒風無情地襲來了,人們別無選擇,惟獨承受飢餓。壯勞力每天食糧半斤,半勞力二兩或三兩,小人五錢的每天口糧,像清油燈盞里的油枯了,燈花跳了,光全熄了。人們根本無法作出準備,茫然不知所措。憑著求生的本能,人們首先盯上了枇杷樹皮、蜂桶花根、白臉蒿子、料子草、水芹菜、糯米菜等。我參加到那壹場生與死的搏鬥中。精壯的父親在公社農具廠甩二火錘,每頓能吃到半斤米飯。我有時餓得不行了,就找到農具廠去,父親給我壹砣飯,還叫我鑽到風箱底下吃完才出來,怕當事的看到。有壹天去,父親實在不能再給了,因為我們畢竟有五姊妹啊。他給我壹個米篩,叫我去田壩里扯草。扯了壹些草在米篩里就無法站起來了。父親來時,才把我提起來。回家去煮著沒有鹽味的草草嚼來吃。院子裡那些“殺牛匠”們,被繩索吊起來,頸項下還要吊個磨盤,被打的撕心裂肺,使我幼時的心靈里充滿了恐怖。哪敢奢想去做“大生意”?只能在壁足下、碗櫃角找些骨頭燒焦啃來吃,實在沒有就把二火炭當干胡豆嚼來吃。壹天,我和背著小妹的母親,去不知被人挖了不知多少遍的洋姜地里挖洋姜。只聽我媽在小聲念禱:“天啊,天啊!來壹瓣吧,救救我家月華吧。”果然來了壹瓣,在我眼裡特別亮,特別大,我壹下撲上去像見了救星壹樣捧起來。回家後母親燒“杷”餵小妹,我就只有兩眼巴巴望著。我們在豆廊下揀豆子,在草叢裡尋,到石縫裡找,揀到後地上抓把乾草點燃後把豆子燒熟吃。壹天我在路邊餓得腦袋耷起,壹位善良的婦女給生產隊背壹背紅苕去栽,經過我面前,也許是人性的驅使,背篼壹歪,散落幾塊紅苕在我面前。這位好心的菩薩啊,我只知道她是個女的,而不知道現在是否還活著。也沒有記起她是誰,雖然我現在找不到她,但我將記住這壹壯舉。也許那幾塊救命的紅苕,才使我的生命沒有停止在那壹時刻上。

  我大姐為去“偷”剛種下去的洋芋片被人逮著,耳朵都被人扯裂開。大哥十六歲了,壹天夜裡餓得實在不行了。半夜起來,剝回來的枇杷樹皮,憑著求生的本能,使他使出最後壹點力氣,雙手抱著磨子,把枇杷樹皮磨細後熬好,準備美餐時,連吃進口的力氣也沒有了,默默地不給我們告別壹聲就走了。我當時不知道是否悲痛,也許是麻木了吧。當時的我,也許認為人生就是這樣了吧,而不敢想象今天還有這樣的好日子。而今看著白面饅頭拋掉,剩半碗白米飯倒掉,心裡痛罵這些人:不知好歹,糟蹋糧食,天打雷劈。

  全縣人民挨餓的“萬斤田”奏響的地方——烈士公社,人民尤其悲慘。“十” 里無雞鳴,白骨露於野。我不幸今生見到此情此境景。農民啊,妳們是種糧的卻沒有糧吃。肥沃的土地,妳獻給這群人的是什麼?難道僅是樹皮和草根嗎?還是藏在懷裡的白鱔泥?

  黨和政府沒有忘記飢餓的人們,李大章省長三次來滎,最後壹次不到縣上直接到街道鄉村。1960年1月寒冬即將過去時,縣委書記姚青被逮捕了,我幼小的心靈里第壹次聽到這個罪惡的名字,也記下這個罪惡的名字。

  政府在全公社各大隊辦起了醫院,把因飢餓患水腫病的人集中起來救治,並給患病者分發“紅髮丸”。把失去父母的孤兒集中起來餵養,南充幹部全部接管了滎經,派來了幹部和生產工作團。縣上開大會也搬到縣糧倉去了,以示糧倉已空,政府竭盡全力地救助飢餓的人們。但飢餓仍在繼續,人還在不斷死亡。全公社人死過半,有數字統計,順河大隊三百多人,死亡160多人,數字報到公社時通不過。公社領導說,妳報這麼多死人咋個行?妳把死亡人數中,列壹部分是去年死的,列壹部分明年要死的。經過這壹技術處理才得以報上去。他們原來的“浮誇亂報”進化成了“壓低瞞報”。

  公共食堂又開鍋了,我六歲,大妹四歲,每頓去食堂打米湯似的麵糊茶,各抱壹個盅盅,狠心的人壹盅盅舀起來,各倒壹半壹點欺頭吃不到,我們就到善壹點人的窗口去打,並且不排到壹起,可以單獨打,這樣可以得到盅盅過半壹點,真是為了活命絞盡腦汁。壹次父母挺嚴肅地教導我們:人家隔壁壹戶兩弟妹,爹媽都死了十幾天,每天都搶著盅盅去把父母的那份打回來吃,人們發現時,父母的眼睛都被老鼠掏來吃掉了。不理解當時,父母為什麼不教我們理想前途志向,而教我們耍小動作。

  死人不及掩埋,就甩在挨著河邊的那坪地里。住在高龍門醫院裡的患病者,夜晚摸出來割些死人肉,叫同伴們共同來吃“馬肉”。

  白鱔泥第壹次吃能解飢餓,它壹定是英雄,而後來吃它就不算什麼了。壹天工作幹部牛元蒿來到我家,看到壹烘鍋泥巴饃饃驚吼:“不吃了,不吃了,上面有供應大米了。”第壹次聽到這麼好的聲音,猶如寒夜裡送來春風。

  神農氏教會人類種植穀物,就沒有交給人類抵禦飢餓的妙招。上帝偷懶去了,沒有來拯救蒼生,而是黨和政府調來了西昌的大米。那紅色的西昌的大米,阻止了壹條條鮮活的生命到閻王老爺那裡去報到的步伐。

  1961年正月十六,集體食堂撤消,政府發給了糧食的本子,壹人供應半斤大米。政府不知哪裡弄來的米糠,城裡可以買到,滎河倉庫也可買到,壹天我父親到四十里外的城裡去買米糠,又背著返回,在即將到家爬溜桐壩坡坡時,天快黑斷了,餓的實在不行了,準備歇壹會,坐下就爬不起來。心想只有壹里多路了,米糠就要交到家人的手裡了,迷糊中,可能就要停在這裡了。歇了好壹會兒,硬是拼命站起來,把米糠背回家。母親連忙像整理戰利品壹樣,先用米篩篩出河沙大小的碎米子,把米糠在鍋里炒,炒後用手磨推,然後做“糠饃饃”吃。吃米糠饃饃時不能嚼,在口裡團成團咽下去。但“挲糠”(拉屎)就難了,小人“挲糠”時驚呼吶喊。大人就去掏,掏出來的糞便上看得見斑斑血跡。當時每人手上有兩件物品,壹件是湯瓢,壹件是“挖耳子”。兩件分工細密,小湯瓢負責進,“挖耳子”負責出。壹位略懂文墨的老翁吉恩苦於“挲糠”時,嘴上驚吼:“毛主席啊,妳把政策改壹改啊。”

  我的父母是會過日子的人,以他們吃苦耐勞和睿智,在那艱難的歲月中只丟下了大哥壹人。母親每天收工後,總要帶回壹圍腰帕豬草,先把飯煮好,才把豬草丟進鍋里,吃時把鍋底的飯舀給我們,大人把豬草吃飽後再吃壹點飯蓋面子,以免心酸。沒有油,把不知哪裡弄來的壹點油炒在鹽巴里,放了鹽巴也就放了油。父親則收工後,到山上田裡把打後的穀草抱來抖,趁著天黑總能帶會半升壹碗。

  有時帶回壹些糯米菜根、沙參根、泡參根、挖些山藥,扯些豆草籽。總之,我覺得他精明極了。那壹年冰雪解凍時,總是偷著種壹些瓜果蔬菜,也沒有人干涉了。我父親就充分利用我家寬寬的瓦背這壹有利資源,讓南瓜藤爬上瓦背。南瓜葉、南瓜顛和香甜的南瓜已是美味上品。還用家裡的衣物去三合鄉調換蕨基粉。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我從1959年入學,在那困苦的歲月中,父母也沒有叫我停學,雖然他們沒有文化,但他們深知讀書的重要。這就是我最佩服的見識。

  當時,我們幾弟妹常常說:如果哪天能吃上壹頓不帶糠的饃饃死都值得,至今想起來這種追求太低了。壹天父親對我說,今天帶妳去飽吃壹頓。我興奮地猜該不是玉米饃饃、白米飯吧,他架起犁頭,在紅苕地里耖。我就跟著在後面順著犁溝撿。壹會下來,我肚前的圍腰帕里脹鼓鼓的。父親撿些青竹竿柴,燒起火,把紅苕倒進火里,這壹頓真的吃飽了。如今能吃館飯,或跟同事壹起野炊,都沒有那壹頓香,沒有那壹頓記憶深。

  1961年春種時,成活下來的精壯勞力已經不多了,殘存下來的都是些有氣無力的餓漢。大量的耕地良田丟荒了,連壩中壹些良田也種不下去。六月間,有的秧田快要出穀子了,有些田裡都還沒有把秧子栽下去。政府管不到那麼多了,叫大家把秧苗自己扯去自己栽。1961年秋種時,壹些大膽的人戶把荒著的田地挖起來自己種上紅豆、蕎子等。這就是後來被人們稱為“私開亂占”。紅豆結莢時,人們拿著蓑衣整夜整夜地睡在地旁,以防人來偷。老天是有眼的,它有責任有義務庇護每壹個蒼生。紅豆吊得像小鈴子似的,蕎子從根串到顛顛上。艱難的歲月就這樣走過來了。

  62年春,春風吹拂著大地,柳枝張葉,桃花開放。人們在積蓄力量,在謀划去大膽地“私開亂占”了。我父親帶我去,點火燒荒時,劈劈叭叭烈焰沖天,父親用嘴噓著哨音,要叫這大火燒得更旺。讓烈焰燒走飢餓,燒來希望,燒走多年的悲憤。

  母親帶我去挖丟荒的爛泥田。吃壹頓白米飯的精神支撐著我,光著屁股跟著母親挖,光著屁股給母親背秧子,跳上跳下活潑開朗的童年開始了。

  當時,我只知道人的勞作僅為填飽肚子,根本不知人生還如此豐富多彩。玉米掛包了,父親把剛起“帶麻索子路路”的玉米包掰回,用刀削下玉米籽,把玉米稈撕開連同稈心在手磨子上磨,烤“水巴子饃饃”吃。

  家裡請了些幫手,把穀子打回來了。我放學回家壹數,足足有九麻布口袋。打回來的穀子用大鍋炒,用手磨推,簸去谷糠,煮出的飯有壹半是穀子,這真是壹頓純米飯。秋後,家裡養起兔子,第二年餵起豬。政府也給每個人分了壹分自留地、自留田。當時多希望生活能這樣壹天天好下去。

  (作者為退休教師,當時是烈士公社農民)

  在飢餓的歲月里

  翁建恩

  五憲平叛後不久,我又從“壹小”調到凰儀小學代課。我背上簡單的行李,經花灘順河而上,沿著茶馬古道過大通橋、界牌急行。那時界牌還在,是壹個石牌坊,正面寫著“青溪縣正堂”,反面寫著“滎經縣正堂”。上聯是“叱石但期成鐵界”,可惜下聯忘卻了。舊時凰儀屬青溪縣。那時躍進氣氛正濃,沿途可見深耕密植小麥的公社社員們在田間勞作,熱鬧非凡。但都是壹些老人婦女,青壯煉鐵去了。經過觀音岩,凰儀場到了。這是當年茶馬道上的壹個驛站,坡坡街上背夫們拐杖拄的深窩清晰可見。學校在中街,原是趙姓的舊宅,長方形的天井四周僅四間教室,只辦初小。

  徐校長熱情地把我安頓好,就同老師們壹道沿著坡坡街到周老人那兒吃飯了。那是壹位慈祥的老人,由她負責凰儀所有機關的伙食。鋪面為餐廳,後面是廚房。正面牆上貼著壹張用紅紙寫著的告示,雖然有些陳舊,但字跡還清楚。寫的是:“同志們、剛來到、要吃飯、預報到、交現款、交糧票、給了錢、兩不照、不給錢、我要鬧、周團長、出此告、大家看、不要笑。” 這是前任校長傑作。雖有些搞笑,但言簡意賅,琅琅上口。飯是家常飯,菜是豆腐、干筍、土豆之類,加上小碟豆瓣。飯是甑子飯,那時的我,血氣方剛,每頓三碗冒兒頭,壹毛六分壹頓,周老人虧了。

  那時的工作很平淡,根本不提教學五認真。但每天放學後都要到田間勞動,晚上打夜工,不是挖地就是掃盲,是很辛苦的。躍進嘛,只得如此。

  社員們也沿著人民公社這座金橋到了社會主義天堂。每天三頓都在公共食堂吃飯,敞開吃。但菜不敢恭維,浪費也很大。路人端起碗就吃,錢糧全免。那時叫:“吃飯不要錢,按月發工資。”所謂工資不過區區二元錢,還沒發多久就拜拜了。轉眼到了五九年上春,公共食堂經壹冬的大吃也開始告急了,從稀飯到玉米糊,到鍋中米粒清可數,野菜和水煮。熬到玉米快成熟,食堂更撐不下去了,只得把嫩玉米全部打碎熬湯喝。社員們壹個個苗條了,慢慢的皮包骨頭了。饑寒起盜心,偷玉米的天天都有,昨天上街民兵張連長把壹個偷玉米的農婦吊起打;今天張連長家也清出了嫩玉米又被王支書把他捆在樹上玩鴨兒浮水。偷完玉米偷水稻,可以說家家都偷。地里偷完了,食堂也停火了。饑民們膽小的上山找野菜,挖蕨雞根。膽大的三五成群上山殺牛,煮肉的裊裊炊煙引來更多的人,更引來了兇惡的打手。牛肉全部被繳獲,偷牛的被捆下山,更遭到壹頓毒打,有的帶著對牛肉的嚮往到天國去了。那時打人的刑罰五花八門,甚至還有假槍斃,視人命如草芥。打死就算了。最後什麼也偷不著了,凡是能進口的都吃。什麼牛皮撮箕、牛皮背系……山上的樹皮,田間的野草,粗米糠,白蟮泥……米糠我也食過,壹位學生的母親在糧站加工大米,每天他用手帕包米糠給我。還真是美食,很爽地吞進肚裡,也暫時不餓了。可到第二天就慘了,拉不出來。用手掏,用棍挑,喊爹叫娘,肛門也出血了,還是拉不出來,其痛苦今天的青年人是無法想象的。但我還是懷著感恩的心,永遠忘不了那位學生的母親。

  飢餓的公社員們壹個個“胖”了起來,不,是浮腫,先從臉到腿到全身。用手壹按,起個深窩,消了又腫,三腫三消見閻王去了。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有的走在路上倒下去再也爬不起來了。那時快死的無需打針輸液,只要喝上壹碗玉米糊就能救活。開始還有人埋,挖個坑軟埋,入土為安。慢慢地有力氣挖坑的人也找不到了。凰儀死了壹半人,南壩大隊的宜心店生產隊只剩下壹個叫熊天貴的男人,也到別處上門去了。唉!太慘了。誰之過?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倖存的終於熬到了六零年上春,“救星”來了。從南充等地來了幾百人,從縣委到生產隊大換班。替罪羊們壹個個被逮捕法辦、集訓批鬥。凰儀的孫書記先被批鬥,再撤職,開除黨籍,逮捕法辦。此君很有骨氣,被批鬥時表情嚴肅,閉口不言,在監獄裡也不認錯,我很佩服他。新書記是從石棉擦羅調來的楊書記,他在學校召開社員大會時,象救世主壹樣滿懷革命激情地說:“父老鄉親兄弟姐妹們,妳們受苦了……”社員們活出來了,吃上了從西昌運來的紅米,腫病的人進了醫院。每天壹斤糧,還可吃上用糠和紅糖合成的紅髮丸。為了保證學生入學,成立了學生食堂,有壹天,我班有三個學生未到校,事務長把三個饃交給我保管,放學後我到後山采蕨雞苔,回校後發現門鎖被撬,三個饃也不見了,害的我扣了糧又餓了三天。

  政策放寬了,三自壹包開始了,社員們有自留地了。慢慢地吃飽了,又餵上雞、豬了。可惜搞三自壹包的劉主席文革被害死了。唉!誰之過?誰讓中國人民斷糧、餓死?辛子陵先生在《千秋功罪》裡寫到:飢餓年代全國餓死三千七百多萬人,四川滎經死人過半。歷史的悲劇不可重演,我們永遠不忘恩公鄧小平,要珍惜今天豐衣足食的幸福生活。“常將有日思無日,莫到無時想有時”願那些畝產萬斤、人民公社公共食堂見鬼去吧。願那些在飢餓歲月里死去的冤魂們安息,在天堂里得到永生吧!

  阿門!

  (作者為退休教師,當時在嚴道壹小任教)

  我所知道的公共食堂

  李景福

  “公共食堂"是隨人民公社建立起來的。公社化初期,有人認為“壹大二公”的人民公社,是共產主義的體現。我國通過公社化,己跑步進入了共產豐義。雖然,當時還不能實現“各盡所能、按需分配",但是,農村成為象軍隊壹樣的組織,象工人樣生產還是辦得到的。因此,在河南、浙江等地建立了公共食堂。後來,在l 958年四、五月份,就在全國推廣開來。當時,以壹個耕作隊為單位,建立公共食堂,把分散的農村人口集中到居民點住。農民象軍隊壹樣組織起來。

  壹個大隊(或管理區)就為壹個營,原管理區主任稱營長。壹個耕作隊,壹個食堂,為壹個連,隊長稱連長。以下小組稱排,小組長稱排長。這樣,農民象軍隊壹樣,統壹指揮,統壹由公社調動。農民生產象工人壹樣,連長哨子壹吹就上班,哨子壹吹就下班。農民生產像工人壹樣,只顧人家叫做什麼就做什麼。至於幹部,也是按上面布置的任務,叫種啥,就種啥。

  公共食堂初期的口號是:“鼓足幹勁生產,放開肚兒吃飯。”農民吃飯不要錢,每月還有二元零花錢。當時,多年定量放開來,吃飯不定量,走遍全國,不帶錢都可在公共食堂吃飯。農民們肚皮壹放開,生產熱情高漲,完全是黨指向哪裡就奔向哪裡。l958年,為完成l075萬噸鋼的大煉鋼鐵運動,許多好的勞力,都抽調到了鋼鐵第壹線。全省統壹指揮,江油、滎經是大煉鋼鐵的重點縣。溫江、南充等地農民,大肆被派到滎經大煉鋼鐵。公共食堂初期,許多人認為從此將無憂無慮,有吃有喝了。對於糧食,似乎根本不會成為問題。有些小孩,不知好歹,還把吃不完的玉米饃和紅苕弄來打仗火。農民生產熱情仍高漲,常常白工夜戰。

  由於大煉鋼鐵運動,強勞力上了山,l958年,成熟的莊稼,許多爛在地里,沒收回來。由於大煉鋼鐵運動,滎經多年倉庫積累被吃空,加上壹個勁地虛報浮誇生產豐收,糧食就開始緊張起來。從1959年3、4月份起,公共食堂開始定量。有些隊主勞每人壹天壹斤,其餘人半斤。有些隊主勞1 2兩(1 6進制),其餘的人6兩左右。隨著糧食愈來愈緊張,公共食堂每況愈下,有些食堂開始加入代食品。當時的代食品:有干紅苕藤粉,有些食堂連續幾天開不起伙。後來,公共食堂每人每天平均三兩谷面,就只有每天加點蔬菜(或野菜)在內,攪成面胡湯湯,每人壹頓壹湯瓢,壹天兩頓。這就是滎經人所說的“細糧”。

  由於糧食缺乏,人們凡是能進口的東西都弄來吃。其中吃的野菜有:鵝香草、水芹菜、牛查口、綠蔥花、綠耳菲、蜞螞葉……另外蕨雞根粉、蕨雞苔、枇杷葉、茨菇、糯米菜根根、谷糠、皮帶等等都成了主食。還有的人吃觀音土(白泥巴)。當時,滎經地上見不著綠色。人們剛種下去的,經農藥拌種的麥子,許多人將地刨了壹遍又壹遍,去找麥粒吃。至於油菜頭、甜菜頭、豌豆尖之類,更被人吃光。

  由於飢餓,許多人臉浮腫了,腳浮腫了,壹按壹個酒窩。當時人稱水腫病。人們雖然很餓,但總不能說個餓字。誰要說吃不飽,就成了攻擊公共食堂,就是反人民公社,就是反社會主義的反革命。所以,雖然人們明知是餓病,卻只能說是“腫病”,而不能說餓病。

  由於缺糧,得腫病的人越來越多。從1959年起,許多人因飢餓而死。據王文才同志統計,從1959年10月份到1960年1 2月份壹年時間,城關公社六千多人就死了1 800多人。至於1 96 1年到1 962年這段時間死的人並沒統計。有人說滎經三年時間,非正常死亡約36000人。據我知道,有些壹家七八口人,死來只有兩三口人。有些人戶,死了人,為了多領死者壹份糧,死了人並不說,有人死了半個月後,才被鄰居發現,發臭了才弄去埋。

  公共食堂,還不准人私自生火做飯。若發現有人生火做飯,就有監督的民兵衝進屋裡,不管野菜什麼的,給妳連鍋端走。有些管理區基層幹部專門看誰家晚上生火,看誰人弄了地里東西吃,被他抓著,除拿走東西外,還對人惡打。公共食堂時,有些幹部,有些炊事員,仍然吃得壹肥二胖。對於社員,他們可以任意處罰,罰跪、吊打、扣糧。他們多吃社員口糧就不說。這種遺風,有些地方壹直遺留到公共食堂撤銷後的1962年。

  (作者為退休教師,當時是滎經中學學生)

  人民心目中的好幹部

  李景福

  “我為人民鼓與呼",是彭德懷元帥所寫的詩中壹句。這也是我心目中的好幹部的標準。

  滎經從1954年統購以來,糧食就顯得緊張。當時有定量的米饃饃、餅子的小吃店,買這些並不收糧票。因此,每天排隊買米饃饃和餅子的人很多。這些賣小吃的,總是在九點鐘左右就將全天的東西賣完。當時,滎經肉食十分緊張,要到雅安才買得到肉。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壹是居民定量不十分夠吃,二是農村徵購糧太多。

  滎經縣長陳彥榮對此十分清楚。他曾經說過“徵購糧是否多了壹點?”的話。這話是實事求是的,但他卻因此成為右派,被弄去管了近二十年鹽庫。後來,有人說他成右派,是由於縣壹級幹部中,必須有壹個右派,就定到了他頭上。或許,這是原因之壹。但是,為啥都是縣級領導幹部,不是張三,不是李四,卻偏偏是他?這就與他實事求是地說了上述那句話有關。他是我心目中的好幹部。

  壹想到人民的好幹部,我就不由的想起劉恩。劉恩是繼卜毅民之後的滎經解放後的第二任縣長,後來調地委宣傳部任宣傳部長。我與他只見過三次面。第壹次,大概是1953年,六壹兒童節時,他接見全縣少先隊員代表,我是代表之壹。第二次是我在雅安師範讀書時,聽過他作時事報告。就在那次報告後不久,聽說他成了雅安地區典型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以後就很少聽說他的名字。他為什麼被打成右傾,我當時不知什麼原因,他的事是以後聽說的。

  1959年10月後,劉恩同通訊員壹起到滎經,路過高梁灣時,見壹個推雞公車(獨輪車)的人暈倒在地。他急忙與通訊員上前搶救,將人救了轉來。問這人餓倒原因,說是糧食不夠,飢餓造成的(此事是後來推車人親口告訴我的)。劉恩感到問題嚴重,就決定在滎經作壹次調查。他到了五憲鄉(滎經較富裕地區)作了幾天調查,發現滎經有人吃枇杷葉、鵝香草等,證明滎經己十分缺糧。這次調查,陪同他的是當時滎經縣長庹開雲同志,因被人視作有些右傾,而被下派管堰的。劉恩感到很沉痛,決定將這次調查的結果向地委反映,以引起地委重視。庹開雲曾勸誡他說:“劉部長,妳不能去說,這恐怕對妳影響不好。就是要反映,都不能由妳去說,應該由我們下面的人反映才是。”劉恩卻說:“我們共產黨打天下,是為老百姓的。現在,老百姓這種情況,我能不說嗎?黨的實事求是原則,就是要我們說實話,說真話。”後來,他果真將此事向地委作了反映(此事是庹開雲親自告訴我的)。然而,他被定為了右傾份子,從地區三級幹部會起,弄到縣、公社層層批鬥。據參加過地區三級幹部會的人告訴我,說他在會上挨了壹頓打。五個打手,都是滎經的公社黨委書記。他們要他承認,說滎經缺糧是攻擊,他的眼鏡被打落在地。但他仍然說:“我只是實事求是地說了壹個共產黨員要說的話。”

  反右傾後,就沒聽說劉恩再出來工作。(或許有工作,我不知道)。不過,他的名字在雅安地區銷聲匿跡了。聽說,他那次以後,弄了壹身病。我第三次與他見面是在l987年,我平反不久,到雅安地區科委去辦事,突然在羌江南路碰見他。他已經很老,我上前招呼他“劉部長”,他感覺很驚奇。他自然是不認識我的,但還是同我擺談了起來,問我在那裡工作,並很高興告訴了他家住處,要我有空去他家耍。我因有事,加上與他只是幾面之交,自是沒去的。不過,他“為人民鼓與口乎”的事,卻壹直鼓勵著我。

  (作者為退休教師,當時是滎經中學學生)

  訴不盡的五九年

  秦啟淵

  賠壹頓飯

  五九年秋,我小學畢業,榮幸地考入滎經中學。新的校園,新的老師,新的同學……可興奮感很快就褪去了。因為隨著滎經糧荒加劇,更兼冬天來臨,壹股股難以抵禦的饑寒,沉重地向我逼來。我們是學生,國家還算優待,每天有十二兩(新稱7.5兩)糧供應,但仍感覺吃不飽。沒辦法,只好邀些同學到蘭家山、官田壩等地采些野菜和在飯里煮著吃。

  壹天中午,和我同桌吃飯的程明香同學未及時趕來吃飯,其他同學都狼吞虎咽地吃完自己的壹份就匆匆離去,我卻緊緊盯著程明香的那壹份。總覺得她的那份多了壹點。我的碗早空了,肚裡仍然還空著。面前的那份飯,惹得我看了又看,看了又看。最終,那控制不住的飢餓感,驅使我壹次又壹次地把貪婪的手伸向程明香的那壹份……事後,張鳳才老師把我叫了去。她簡直氣壞了,對著我吼:“妳餓?妳想過沒有?人家餓不餓?妳吃了人家的份,人家吃啥子?人家咋個辦?”壹連五問,我不知該怎麼回答。最後我痛下決心,說:“我把下午飯賠她。”

  那天下午,我沒有去吃飯。晚上做了壹個夢,夢中,我面前擺了好多好多的飯,吃都吃不完。醒來,同學們都呼呼入睡,飢餓又壹次向我襲來……二姐路珍

  有壹天,剛做完廣播操,我的二姐突然出現在內操壩,我看見她手裡抱著壹包東西,朝我跑來,遞給我說:“兄弟,沒得啥子給妳拿來的,我給妳拿點玉米麵來,妳打麵茶吃。”我接過東西,二姐轉身就走了。我看著二姐遠去的身影,想起許多……二姐名叫路珍,是我父親在路上撿來的。我父親念她可憐,收養了,取名路珍,後來嫁在官田壩方家。這包玉米麵可讓我好過幾天了。

  自從二姐給我送玉米麵後,就再沒有到滎中來看我了。有壹天吃過晚飯,覺得肚子還空撈撈的,不由得想到二姐。到了二姐家,感到屋子裡人寂空寥。推門進去,看見二姐靠坐在屋角,爐里火已經熄滅,爐坎上擺著幾塊黑乎乎的東西。她抬頭看見是我,便輕聲說:“兄弟,妳來了,坐,坐。”壹邊揩著板凳上的灰碴。我遲疑著坐下。她將爐坎上那黑乎乎的東西遞壹塊給我:“兄弟,這是我們剛才吃剩的油枯,妳嘗嘗吧。”我接過油枯,反覆打量著,忍不住問:“二姐,妳們吃油枯?”她說:“好久就沒得糧食吃了,只有吃油枯(榨油之後剩下的菜籽餅)和糠。”我只想到學校讀書餓得慌,沒想到農民餓得更慘。我強忍著心中的酸楚,很不情願地把油枯放進嘴裡。壹咬,像咬鐵塊壹樣,哪裡咬得動?使了好大的勁才咬下壹些,嚼著,象吃沙子壹樣滿口鑽,咽不下去。我小聲說:“有壹股香味。”二姐見我吃不慣,又實在沒有別的東西給我吃,就默默地挪到壹邊做事去了。

  餓死“土老肥”

  滎經人稱大饑荒叫“過細糧關”。公共食堂斷糧,人們靠吃野菜、蕨基根甚至樹皮、白泥巴等充飢。很多人都餓死了。可是在寶豐鄉李家灣,壹個地道的“土老肥”李興齋,守著許多糧油也餓死了。

  五九年臘月間,李興齋病倒了。妻子石氏早已餓得住進大醫院。當時,醫院裡還有少許糧吃。他便盼著妻子每天用小藥瓶給他裝點稀飯回來。但不久,李興齋餓死了。鄉鄰都知道他是個“土老肥”,果然在他床上翻出八百多元現金,壹千多元的存摺,其它地方找出壹截臘肉,壹百多斤豆子和米,還有壹小罐紅豆腐(豆腐乳),壹箱子新衣,壹小罐鴉片煙。

  “土老肥”肥到如此程度竟會活活餓死,簡直讓人百思不得其解!在那個遍地餓殍的年代,就是偷,就是搶,也是可以理解的。怎麼會家裡放著錢、糧,不吃不用,受罪捨命!為啥子?有人這樣解釋:他是“老夾骨”(吝嗇鬼),平時“夾骨”得連肉都捨不得洗(怕洗掉了油水)就煮來吃。據說解放前,有壹次他請了幾個短工幫忙。吃中午飯時,他問:“今天的肉咋個好吃些呢?”老丈母答道:“我今天洗過肉。”“洗肉水呢?”“倒了!”“啊,可惜!應該留著煮菜吃。”不知他是說真的,還是開玩笑,把在座的人都逗笑了。像他這樣夾骨的人,看著這麼嚴峻的形勢,當然更加捨不得吃了。還有人的解釋可能更合理壹些:當時辦食堂,社裡強調不准私人開伙,不准誰家冒煙,被查出來就大禍臨頭,他縱有錢糧也不敢用了。

  他的故事在地方上成了典故,壹見那些有錢捨不得用,該吃不吃的人,就會譏之為“李興齋”。

  (作者為退休教師,當時是天寶公社農民)

  第四部分

  斑竹壹枝千滴淚

  收治孤、病、羸相關背景:

  1960年3月,四川省委書記李井泉急匆匆駕臨餓鄉,聽匯報、發雷霆,然後下令調運西昌等外地糧食120萬斤急救滎經,計劃每人每天可得糧壹斤。又責令各公社辦腫病醫院,搶救病羸;辦福利學校,收養孤兒。由於諸多環節難以落實,貪污、剋扣嚴重,致使浮腫、死人仍然繼續肆虐。

  不過,李政委來滎半日所為,還是讓死亡列車稍微降低了速度。

  滎經孤兒院軼事

  余啟熉

  概 況

  滎經縣孤兒院是在1960年9月開辦的。1959冬至l 960春,農民缺糧至斷炊,腫病流行,人口死亡率高。有的父母雙亡後,丟下壹批無人照管、飢病交加的孤幼兒童。據當時統計有1440餘人,之後又略有增加。

  1960年三月,省上來人開始對農民人均日供應原糧1斤(黃谷1斤折大米0.6—0.7斤),輔以打野菜、割油菜苗、豌豆苗等充飢度荒,死人的情況減少。收入鄉辦腫病醫院的病人也有繼續死亡者。三月份,各公社(即鄉)也辦起了孤兒院,收養孤兒l199名,不少孤兒體弱多病,缺吃少穿。辦院條件十分簡陋,收養的孤兒中,有許多體弱多病和腫病纏身者。在此情況下,縣委政府決定:縣上集中各鄉孤兒開辦縣孤兒院,於是搶救生命救助孤幼者的行動迅速展開。

  首先縣委帶頭搬出辦公大院(後作招待所)用作辦孤兒院主體用房;其次供銷社騰出後院的辦公貨場大房(原禹王宮廟產)用作辦孤兒院兒童醫院;第三,在太湖寺大廟室中選用壹些經簡單修整就可住人的房屋開辦孤兒院“太湖寺福利小學”。

  房子解決了,在政府指揮下,選調壹批好幹部、好醫護人員、好教師分頭進行全力操辦。雅安八壹小學的模範校長(幼師專業畢業)調來擔任院長。各鄉送來的孤兒分三個不同層面安排:

  1.身體虛弱,患有腫病和其它疾病的孤兒,不分年齡大小,歸入兒童醫院治療。

  2.年滿七周歲,體質壹般可以上學的,上太湖寺福小讀書(辦1—6年級8個班完小)。

  3.不滿七歲的全部入孤兒院內設的幼兒園,分大、中、小,甲、乙、丙幾個班。

  以上壹院三體的經費全由政府負擔。凡入院兒童改為按城市人口供應標準供應主副食品。孤兒院內孩童糧食夠吃夠用還略有結餘。全院孤兒月增供應黃豆1斤或小雜糧(視貨源)等作蔬菜糧之用。但孤兒中體弱多病、營養不良的問題難以改變,不僅菜蔬少而缺,肉、蛋、奶更是稀世之物,無條件解決。孤兒院是“全日制”工作,上千個孤兒的吃、穿、住、拉、病、撫育、教學,全方位服務是個十分艱巨而又複雜的系統工程。在當時的特殊條件下,孤兒院工作同志的努力、縣領導的重視、相關部門的關心和支持是盡力、落實、有效的。在非常時期對千人以上孤幼病弱者的搶救成長功不可沒!

  當時社會大環境極度貧困,勞動力元氣大傷,農民返銷口糧偏低(日供黃谷1斤折大米只0.6——0.7斤),又無油脂、蔬菜來源。菜地被收後(後來補劃)蔬菜無地種,雞、鴨、鵝不准私養,房前屋後種點吃的也成“資本主義”而禁……。在此大環境下,孤兒院的生活安排也存在諸多難題,受大環境的制約,難以“壹枝獨秀”,困難層出不窮。

  (壹)收養和安置

  前已記述,各鄉孤兒院於9月停辦,1199名孤兒集中於縣辦孤兒院。縣上各種條件都比鄉上好,吃穿住的困難也好解決。鄉上也好集中力量辦好腫病醫院,搶救成年人。當時帶孤兒來縣的中年婦女,是每鄉選出1—2人各自帶孤兒,好和他(她)們建立感情的保育員,孤兒稱 “媽媽”。這20餘名保育人員因是農業人口,要返鄉務農,與帶熟(帶七個月)的孤兒們痛苦相望,落淚而別。縣上立即從城鎮人口中,挑選壹批十幾廿歲的女青年上崗當起保育員。他們也是好青年,也努力工作,但她們年輕,沒當過媽媽,多數還是未婚小青年。要帶好小至3歲大至五六歲的孤兒,做好撫、幫、教、吃、拉的事,難度太大,困難太多。且每個保育員要照料十幾二十幾個孩子,根本談不上建立感情、疼愛、知心的事。失去父情母愛的孤兒們甚感孤獨無依,痛苦想念親人,非常難以理解的受傷心靈痛苦不堪……。

  1960年9月辦院,至1962年3月,壹年多時間裡,孤兒院人員進出頻繁,來往流動大。62年初,在院孤兒975人,其中住醫院兒童139人,福利小學415人。1962年3月又接收農村新孤兒375人,同年1—7月將10歲以上身體健康的孤兒安置返鄉參加生產,就近上學330人,生活費用由集體經濟負擔。在院孤兒1020人中(在收養高峰期的孤兒達1350餘人),住醫院兒童168人。這裡透射出兩個問題:壹是孤兒院成立後到1962年初的這段時間裡,農村人口死亡未完全停止。新增加孤兒375人(其中也有正常死亡者的遺孤),二是住院患病兒童,未減反增,從139人增至168人,情況堪憂。

  1963年1月8日,中共四川省委批轉民政廳黨組《關於滎經縣福利幼兒園孤兒嚴重死亡情況的檢查報告》。接著,雅安地委檢查團、縣委檢查組於3月對該院工作全面檢查,對若干工作人員作出組織處理和刑事判決,調換有關人員。之後,對收養的孤兒作了新的安排:根據省民政廳的批示精神:“在農村孤兒安置應以集體撫養為主,國家救濟為輔,分散安置。”並說“滎經縣兒童福利院規模之大、人數之多為全省少見”,60年9月至63年初,經費開支20萬元之多。為減輕國家負擔,縣委決定將滿10周歲以上的孤兒送回原籍公社分散安置,集體負擔。首批330人,二批578人,分批安置返鄉參加勞動或就近讀書,費用由集體經濟負擔。1963年底年終算帳,縣孤兒院總數為1209人,分批安置908人,占74.7%,尚有在院孤兒301人。1964年將院校合二為壹,併入“太湖寺福小”,分設6個幼兒班(組)和1—3年級教學。分別撫養和教學——工作,另設壹個隔離組,將患有頭瘡的兒童單獨編個混合班學習和治療。在雅安衛校皮膚科康治老師指導下,不足半年全部治療。有的巴頭兒患病時被人另眼看待,治好後笑逐顏開,稍後得到好的安置就更滿意了。校院設有個小醫務室,醫護各壹人。

  6月,雅安地委和專署政法黨組下發《關於進壹步做好孤兒的安置工作的報告》,縣政府率民政、衛生部門組成檢查組去“福小”檢查,當時有孤兒230餘人。學習的、搞勤雜的、代當保育的、搞運輸種菜的不少。小學已讀完、安置不落實,政策限制只有返鄉壹條路。當時社會大環境好轉,學校和孤兒們的精神面貌改觀,生活水平提高。經上級允許增開三個安置內容:壹是孤兒找到親屬認領,只要雙方同意也有親屬關係,撫養費自負。對個別困難者也可適度給點救濟(民政局自定),不管去城市農村都可以認領壹個。二是中年夫婦雙方無子女,經本人申請,基層出具證明,並與孤兒、院方簽訂文字協定(以不虐待、自費撫養為主要條件)報民政局批准也可領養壹個。戶口隨領養不分農村城市。這個方法為最好,各方都高興,孤兒有爹媽、夫婦有子、組成個完整的家。三是可直接向用人單位推薦招工,當學徒等。這樣,就把大孤兒的問題解決了。原是把他們留下,幫助工作,現可直接就業和興家立業了。由於政策的支持,同志們的努力,二百多名孤兒很快安置完,個個落實到位,對少數特殊情況輔以錢物救濟。人事部門同時安排工作人員,各得其所。最後剩下三名殘疾人員交殘老院收養。至此風風雨雨辦了六年的滎經孤兒院結束。

  (二)孤兒死亡事件

  1.1960年9月開辦的孤兒院和醫院是特困時期產物。用供銷社大庫房臨時搭造成大病室、大床位。設備簡陋、醫務人員太少、太弱,用當今的眼光來看,像個“難民兒童集中營”!當今的人們是無法想象的。就這樣地方,平常病號百人以上。1961年冬,兒童中出現腫病、痢疾、結核、麻診、肺炎、心肌炎、敗血病、腸炎、腦膜炎等病,死亡22人。

  1962年患病兒童增多,死亡率上升。1—9月死亡兒童達109人,10月後又有4人病亡,以上共計135人死亡,約占孤兒總數的9%,轟動全院,震驚了省、地、縣三級。至1963年9月,病案編號到707號。1962年的病情高發成流行狀態,孤兒死亡令人痛心。父母雙亡,子女又死,醫生護士、管理幹部整天忙得團團轉。在缺醫少藥的情況下,激情、痛苦、無奈交織在壹起,找辦法、想出招,唯壹的壹個醫生(實為醫士,另壹位院支部書記兼醫生)家在河北,因母病,告假三月回老家。處方要求用鴉片二兩自製急救水救命。在教師、管理幹部的配合下,縣委書記立刻批准,交公安局執行。公安局先後拿壹兩,派人監督,連夜造出急救藥水投入使用,病情緩解,救活了部分病號,對腹瀉拉肚的人尤為有效。

  2.1963年9月某日,縣委書記在古城坪馬路邊撿到壹個被丟棄的病兒,生命微弱,說不出話,口微動而無聲,瘦得皮包骨頭。臨時取名“簡滎”(意為在滎經撿的)。入院病案編號707號,此男童進院體檢時身上帶七處燒傷,口腔已長出大牙,約四歲。經兩天多的治療無效而亡,非不救而死。而辦案人員的訴詞稱:簡滎約二歲多,同床位的704、705、706和這個707的孤兒因搶救不力而死亡3個,再加嚴重“違法亂紀”罪名,使該醫務人員被判刑勞改3年。是辦案人員疏忽、還是受到什麼“壓力”?迷而不解。也就是這個人,1962年曾被評為縣先進工作者受到表彰。事隔“日夜操勞為孤兒治病”幾個月後卻成了“犯人"。他服三年刑滿後,釋放回家,不服,連續上訴。經複查,找到原始醫案處方用藥的證據,法院撤判恢復名譽、恢復工作(現己退休住都江堰市),冤枉接二連三。

  孤兒院前是“三年受災困難時期”,滎經縣從學習榜樣縣,跌落成困難縣,進入農民生活極為困苦,生活物資奇缺的“低標準瓜菜代”年代。千人以上的孤兒,他們長期營養不良,集中起來的病號越來越多,無條件補充營養,其病源於體弱,體弱源於營養不良。病號吃的食物如果在稀飯中加點糖就是上品,雞、禽、肉、蛋、奶是稀世之物,無條件解決。而對孤兒們身體虛弱加重病纏身,又來個腹瀉拉肚,震動全院。又無計可施,缺的物質,精神難於超越。孤兒們時常三五成堆躲在房後屋角痛哭,淚涌滿面,悲傷動人。當工作人員發現後,手中拿不出幾顆糖、幾片餅乾或幾個水果去勸慰、安撫,樂而使其忘憂,只能尷尬而散。其實,孤兒們需要物質幫助,更需要貼心的關愛。後來孤兒們唱出壹首兒歌:

  壹九五九年,

  爹媽餓死完,

  把我送到孤兒院,

  眼淚流干也枉然。

  真是悲歌壹曲動心弦哪!

  (作者當時為民政局幹部)

  孤兒院印象

  杜治中

  想起五九年,

  爹媽餓死完。

  把我送進孤兒院,

  還說叫做幼兒園。

  提起這首民謠,凡是經歷過“細糧關”考驗活過來的滎經人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59-62年的大饑荒時期,全國的老百姓都在受糧食的煎熬。我們這裡管它叫“過細糧關”,我們不足十萬人口的小縣也餓死了五萬餘人。數千孤兒流離失所,無家可歸。大饑荒後期,縣裡辦起了孤兒院,壹個設在縣招待所,壹個設在牆後頭開善寺。

  其實孤兒院裡也同樣受飢挨餓,每天每個孤兒半斤口糧,除當官的和管理人員層層剋扣下來,便所剩無幾了。全國都在嗷嗷待哺,哪裡輪得到孤兒吃飽?當時我弟弟六歲多,也收進了孤兒院,我已經十來歲,無福享受那每日半斤口糧的殊遇了。每次去看他,只見他和其他孩子壹樣,瘦得皮包骨頭,膝關節骨頭比大腿還粗。說話蚊子聲,步履蹣跚,踽踽蠕動。每個小娃兒胸前都掛著壹只打完青黴素針的小瓶兒,裡面裝了些食鹽,他們每天都四處找尋些野菜什麼的蘸上鹽,用來充飢。弟弟見到只有壹句話;“哥,我餓得很,我要吃。”看著弟弟這副慘象,真是萬箭穿心,欲哭無淚。心裡估量著:“自父親去冬餓死以後,現在不知道我倆弟兄誰先離開這個世界。”因為他在孤兒院裡還有壹點點糧食吊命,而我在生產隊裡早已斷絕口糧了……孤兒院裡的孩子個個餓得“黃浪水氣、七浪八擺”的,與餓殍只差壹點區別——就是還能動彈。所以孤兒院餓死人也是極其普通的事。誰說人命關天?在我的印象里,人命從來就沒有“天”關過。

  晚上便可看見孤兒院裡的管理人員用“大花籃子”橫擺豎插地裝著孤兒的屍體穿過開善寺側邊的小巷子去河裡倒。後來因為孤兒院裡死亡的孩子太多,便逮捕了幾個管理孤兒院的去勞改了事。

  在孤兒院裡,除了每天給孩子兩餐而外,幾乎沒有什麼管理。每個娃兒身上都長滿虱子。遇到疾病,首先便在孤兒院裡傳播流行,象“鮓(zhǎ)疤眼”(急性結膜炎)、“疤腦殼”(脫髮性黃癬)、“干瘡子”(蟎蟲性皮炎),都先後在孤兒院裡肆虐過。那時,人們都有這個印象:凡是有“鮓疤眼”、“疤腦殼”、“干瘡子”的娃娃從街上走過,都知道他準是從孤兒院裡出來的。

  終於熬到1962年,公共食堂撤銷了,農民每家每戶都劃分到了自留地,結束了“共慘主義”的生活方式,恢復到以戶為單位,那些被拆除的房子又重新蓋起來了,苦日子壹天天開始好轉。

  孤兒院長期設在縣城的招待所里,畢竟有礙觀瞻,於是就將它搬遷到離縣城十里的壹個叫“太湖寺”的大廟裡。

  為了徹底清除孤兒們頭上的虱子和“疤老殼”,便將每個孩子不論是男是女,通通剃成光頭,壹個個從山門裡進進出出,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這廟裡新招來壹批小沙彌呢。

  真正是“沒媽的孩子像根草”啊,當時,在太湖寺那個深山溝里,孤兒們的生活究竟是什麼樣,發生了些什麼事也無人知曉,但後來還是傳出了壹些醜聞:那些八、九歲十來歲的女孩子竟遭到管理人員的姦污蹂躪!事情雖然後來才暴露,姦污者也被送去判刑勞改,得到了應有的懲罰,可是那些女孩子幼小的心靈卻遭到終身難以磨滅的恐懼與恥辱!

  在文化大革命運動開始以前,孤兒院被撤消了,大壹些的孤兒送去斑鳩煤礦當了工人,小的有些給無兒無女的人家收養,有些又送回原籍由生產隊照管。那些帶著心靈創傷的女孩有的給人做了童養媳,嫁到更邊遠的山區,至今已是五十多歲的老嫗了。城裡有些去爬山遊玩的人偶然遇見她們,問起當年的情況,她們馬上呈現出驚恐不安的神情,不願再提及孤兒院裡那些往事。筆者曾去打聽過當年孤兒院的知情人,但她們大多不願再揭傷疤而三緘其口。

  以上這些有關孤兒院的點滴印象,都是劫後餘生者人人清楚的事實。

  (作者當時為城關公社農民)

  恐怖的泗坪

  熊習禮

  1959年12月29日清晨,我從成都南門武侯祠旁汽車站乘車南行,沿途鵝毛大雪,白茫茫大地壹片粉琢銀妝。到達雅安時,天已傍晚,電燈開始亮了。街面壹片冷清,關門閉戶。住宿在車站附近的旅社。住宿要檢查證件和介紹信。旅社食堂憑省糧票或全國糧票供應大米飯。買大米飯時可配搭壹小盤沒有油渾的水燜厚皮菜。如果不買大米飯則不供應厚皮菜。旅途勞累壹天,又無油渾,怎麼吃肚子也沒有飽的感覺,只有悶頭睡覺。30號、31號兩天辦完工作調配的各種手續,分在專區醫院門診部口腔科工作。第二天是1960年元旦,放假壹天。離開了德昌右派群體互相照顧的溫暖,我像壹只失群的小雁感到孤獨和悲涼,頭上還有沉重的緊箍咒,獨自壹人漫步在雅安的大街,雅安各個主要街道的街面,都是壹片蕭條、淒涼、冷清,從前的商業店面大多數已變成街道居民住家的臥室。糖果、糕點、肉類、禽蛋、水果,壹切可以進口的食物都絕種、絕跡,無影無蹤。僅存幾家寥若晨星的飯館都是和車站附近的旅社食堂壹樣,憑全國或省糧票供應大米飯時配搭壹小盤水燜厚皮菜。郵電局可以寄信件,有壹家新華書店裡面充斥著紅色讀物和少得可憐的科技書籍。稀稀落落偶爾可以看見壹家國營百貨公司的商業店面或者是縣供銷合作社賣原始農具的店面,裡面也是貨架空空。日用百貨不僅要憑票證供應,而且全面匱乏,即使有供應的票證,也不易買到。無論是雅安縣糧票還是成都市糧票都買不到街上的熟食品,只能到當地政府指定的糧店購買票上面額的糧食。除了政府、組織、單位里黨指派的出差人員以外,壹般工作人員,更不要說城市街道居民,如果是農民那是想都不敢想,哪裡可能有全國或省糧票呢?像成都市這樣的省會城市,後來才在給市民每月發糧票時,在其中劃分出百分之幾的份額為可以在街上買熟食的熟食證。因此可以說在街上飯館吃飯是政府控制的行政行為。

  元月二日到口腔科診療室上班,早上是空腹上班。到上午十點鐘時,門診部的管理員才搖鈴喊:“吃飯了!”這是第壹餐,既非早餐,也非午餐。憑飯票買用刀切割的像蛋糕壹樣的,壹兩壹兩的米飯塊。菜是壹小塊體積為2×3×5立方厘米的咸豆腐乳。下午四點開第二餐,每個人可以買壹小盤水燜厚皮菜。科醫療組長告訴我:“醫院裡的每壹個工作人員都必須自備壹把鋤頭、壹把鐮刀、壹個背篼。隨時都要參加農業生產勞動。”第三天就叫我背上背篼去郊外割豬草。原來門診部對每壹個員工的工作安排是,每周搞業務工作壹至三天,參加農業生產勞動四至六天,沒有休息日。冬天的任務主要是割豬草。草是豬的主要的或者說是唯壹的飼料,醫院自已餵豬自已吃。每個人都有割豬草的定額任務,完不成定額者沒有肉吃。我背著背篼出城到了郊外,看見滿山遍野都是各行各業背著背篼割豬草的人。天寒地凍,哪裡有什麼青草!何況每壹天都有很多人在搶割,鐮刀派不上用場。我只有蹲在小溪邊用手扯溝邊細嫩的蛾香草。傍晚回院交草,過磅登記,別人都是30多斤,最少也是20多斤,我只有13斤。第二天在割草時,遇見壹位30多歲,其他單位的衣著整潔的女人,她手足快捷利落,沿著另壹條小溪,把凡是帶青色的小樹枝、樹葉、茅草,統統割下。我跟隨她走,照樣畫葫蘆,大有收穫。回院過磅時,20多斤,但是受到生產隊長(此人的本職工作是財會人員)袁成湘的嚴厲指責,說我“把樹丫都割回來了,豬怎麼吃?”

  白天割豬草,晚間還要政治學習到深夜,學習內容無非是形勢大好,壹條心!壹個勁!壹股繩地繼續大躍進。

  元月中旬,醫院派我和另壹名34歲的口腔科女醫生曾雲霞同赴榮經縣泗坪公社防治水腫病。泗坪在雅安以南70多公里,公社衛生院坐落在泗坪場口,衛生院的田院長向我們介紹情況時說:“泗坪的水腫病是病人多,病情重,發病急。當前任務是要立即成立腫病醫院,集中收治病人。同時也要巡迴到病人的家裡去看病發藥。”次日早晨,我們由田院長和衛生員陪同到泗坪場的街上去走家串戶,看病發藥,同時熟悉情況。

  泗坪場的官稱叫“民主大隊”。街道狹窄,路面用石板鋪成,高低不平。兩側的房屋破爛不堪,梁歪檁斜,牆壁呲牙漏縫,多數是前清遺留下來的木板房。街上沒有壹家商業店鋪。

  只要踏進任何壹個病人家門,立刻就有壹股腐臭、屍臭、霉臭、屎臭、尿臭、汗臭混合的惡臭、怪臭,撲鼻而來,令人感受到難以忍耐的噁心和窒息。屋子裡陰冷、潮濕、昏暗、骯髒,難以下足。個個病人都是面部和軀體上部呈現出壹層枯萎、臘黃色粗皮包裹著壹副骨骼。看不見壹點皮下脂肪和肌肉。其面部毫無表情,神情木納、痴呆,反應極其遲鈍。有的病人面部腫得像壹個大南瓜,皮膚呈粉白灰色,兩支眼睛腫脹得像壹條細縫。下肢腫脹得硬綁綁的,皮破處流清水不止。腹部腫脹像壹個鼓。行動非常困難,極其遲緩。憨坐在門邊或角落裡。我們對其說話時必須放大嗓門,反覆幾次,良久才有含糊不清的回答或呻吟。這幅場景,比美國電影《巴黎聖母院》乞丐窩的場景還要悲慘、恐怖、可怕得多。這就是壹年半前我在德昌永郎時,郭福長狂呼飛奔的共產主義天國樂園。

  我們對病人進行的檢查、診斷、治療的整個過程是固定公式程序。用聽診器象徵性毫無意義地在病人的胸部杵壹杵,用手指按壹按病人小腿,看其產生窩凹的深度。診斷為“中度腫病!”或“重度腫病!”。治療藥物也是規範化的,固定的,統壹的。第壹種藥稱“康復散”(糠麩散),配方是用細米糠,麥麩皮加少量的黃豆面再加極少量的黃糖,揉搓呈沙痢☆即成。發藥時每壹個病人發給2——3小匙不等。第二種藥稱“小球藻”。是壹種生長繁殖率很快的藻類植物。它凝聚成大小不同的鬆散團塊,飄浮或懸浮在水中,用人尿作培養基,煮沸後給病人壹小杯。據說此液含蛋白質,但其味苦澀,尿臭難咽。少數重病人再發幾片維生素B1或維生素C片等藥物。

  當時對腫病病人的治療方針是集中治療。以公社為單位的集中治療點稱“腫病醫院”。以生產大隊(管理區)為集中治療點稱“大隊療養院”。

  公社“腫病醫院”設在泗坪場口外不遠處的壹個院落里。這個院落是壹幢前後兩層的四合院,建築設計,梁、棟、門、柱都很氣派,是前清士大夫的府第。現在分給許多農戶居住。但因多年失修,已十分破落。公社在這個院落內調節出幾間比較好的房屋給“腫病醫院”使用。醫院集中有三、四十個病人,醫療工作由我主持,另外有幾個衛生員協助。病人分住幾間大屋,床是用木板釘的連鋪,上面睡五、六個或七、八個人不等。檢查、治療內容和外面巡回醫療的內容大同小異。只是每壹天要給病人發二次“康復散”,衛生員要煮沸二次“小球藻”發給病人。另外醫院除備有壹般常用藥物外,還配備有20毫升壹瓶的50%葡萄糖注射液若干盒,供搶救低血糖昏迷病人使用。

  腫病危重病人在低血糖昏迷情況下,注射高滲葡萄糖,在施行靜脈穿刺時,其靜脈血管壁的彈性、韌性完全喪失。只要注入皮下的針尖刺入血管壁,血管立即破潰,產生巨大的皮下血腫,而且將針尖擠出血管,很難把注射針保持在血管內。常常需要穿刺二、三次才能注射藥物。昏迷病人經搶救復甦,也很難存活,很快就可能發生第二次昏迷。昏迷次數越多,存活率越小,有時還在推注藥液時,病人就已經死亡了。

  醫院雇有壹個炊事員,每天給病人做兩餐飲食,每餐給每壹個病員壹碗稀糊糊。其內容是少量玉米麵加細糠皮加紅苕藤和青樹葉磨成粉混合煮沸成糊糊。僅此也比醫院外公共食堂分配給社員的同樣食品的量要好得多、多得多。最令我難忘的是院子的角落住有壹戶人家,是壹對青年的夫婦,兩人都有壹點文化,帶有壹個兩三歲的小孩,每天兩餐盛三碗少得可憐的稀糊糊,那女人既要讓丈夫,又要讓孩子多吃點,她幾乎每天都沒有吃。那種飢餓、痛苦、悲慘的情景,真令人心酸不忍。

  腫病醫院內外的水腫病人每天都在大量死亡,醫院外的死亡率比醫院內要高得多。因為很多病人行走十分困難,沒有體力能走幾里路甚至十幾里路來“腫病醫院”集中接受治療就死在家裡了。最初,人死了,死者的親屬或近鄰還要拆幾個樓板或牆壁板,裝釘壹個木匣將死者放在匣子內抬去掩埋。後來死的人越來越多,樓板、牆板沒有了,抬死人的人也沒有了。活著的人都是有氣無力,完全沒有力氣抬死人。只有將屍體拖出門去丟在田裡或坡地的低凹之處,隨隨便便蓋上幾鏟泥土,草草了事。但是常常在夜裡,就有人把泥土刨開,將屍體大腿和臀部的肉割走,而任由屍體暴露。初始時,人們對此還有議論。後來割屍肉的事頻繁發生而且連屍體的內臟也被挖走,習以為常後也就無人問津了。

  公社幹部包括衛生院的醫務人員,是在幹部食堂用餐。和專區醫院壹樣,乾飯是將大米盛在方形的鐵匣內蒸熟後用刀切成塊狀出售,以求份量精確。稀飯則是在煮熬時加有小蘇打(碳酸氫鈉),這樣,即使用很少的米也可以熬出很粘稠的稀飯。(這種弄虛作假的方法煮熬的稀飯,在鹼性溶液里,稻米內所含的水溶性維生素已被破壞殆盡。)食堂裡面沒有菜蔬供應,僅在餐桌上放有壹小碟用清油炒過的鹽,供進餐者食用。

  1960年春節。腫病醫院所在地的社員公共食堂供應了壹次豬肉,也分給我壹份。共三塊,每塊比棗子還小,第壹塊是豬皮,第二塊是豬尾,第三塊是筋骨。幹部的春節物資供應是每壹個人憑糧票購買二斤掛麵,另配2兩(64克)花生、2兩核桃、2兩柿餅。這些物資在當時都是極其珍貴的救命之物。

  泗坪公路旁的山坡上是泗坪鐵鍋廠。公路上的行人都可以看得見鐵鍋廠鍛鐵的火焰。春節時坡地上掛著醒目的紅色橫幅大標語:“感謝黨!春節給我們吃回鍋肉還有煮蘿蔔湯給我們吃!”這條動人的標語非常真實、樸實,令我刻骨銘心,永生難忘。

  衛生院在大飢餓來臨之前,還有婦女生孩子的時候,儲備了壹些胎盤。那個年代沒有冷藏設備,他們用火把胎盤烘乾,磨成粉末儲存。現在成了最佳營養品。春節前夕,不知道他們在哪裡弄來壹個新鮮的胎盤,煮熟後請我共享。哦!天哪!那是人肉,我連看都不敢看。

  衛生院全體醫務人員每天晚上都要與公社幹部壹起去泗坪郵電所參加縣委召開的電話會議。會議內容是全縣各個公社逐壹匯報該公社的腫病人數、以及當日的發病人數、當日死亡人數等數據。所以,我認為三年大飢餓的死亡人數國家必有準確的數據。

  春節過後,二月下旬,衛生院通知,調我去河西大隊療養院。到達時天已快黑,大隊書記安排我住在壹個空倉庫裡面,其內已經住有壹位名叫胡遠闊的,從成都市下放到滎經泗坪的住社幹部。稍後屋子內陸續來了七、八個大隊和生產隊的幹部,坐在壹起東拉西扯壹些極其無聊的話語。又過了壹些時候,八點半左右,衛生院田院長和壹名公社副書記匆匆趕到。坐在壹起,所有的人都很興奮。談話的題目越扯越雜。後來談的就全是女人和男女性事。我疲倦極了,這些人不走,也無法睡覺。

  午夜12點到了。其中壹個人大喊:“幹事!”其餘的人同聲應合:“干!”這夥人就壹齊向倉庫後院走去,室內僅留下我壹個人。過了十多分鐘,我實在忍不住,就慢步前去看個究竟。小院那邊壹間屋子燈火通明。房門半掩。我走近壹看,這夥人全在裡面,壹爐大火,熱氣騰騰。壹個粗漢,全身赤膊僅穿褲衩,手握壹柄30公分長的匕首狀尖刀正在殺牛。牛頭已落下,肚皮也打開了,腹腔內熱氣騰騰。霎時,還是那個人又高喊:“割肉了”。屠牛者壹刀壹刀地割下大塊大塊的肉。司儀者又呼:“公社某書記五斤,某書記五斤,……某主任三斤,某秘書三斤……。”然後是生產大隊幹部,再後是生產隊幹部。按官位品級高低分肉。最後說給療養院病號壹斤,醫官來了,也給壹斤。該生產隊收錢的出納姓王,是個小伙子。我當即將壹斤牛肉的價格三角四分付與王。次晨,我看見王出納背著被蓋卷。王說:“全體大、小隊幹部都要到縣城集中,開全縣五級幹部會議。”從此就再也沒有看見過王了。

  幾天后,聽到壹些流言蜚語,說我偷吃牛肉沒有給錢。我當時並不以為然。

  三月中旬,公社召開全體幹部部署春耕生產動員大會。衛生院全體醫務人員也奉命參加。會議主持者報告說:“春耕生產為什麼上不去?主要是階級鬥爭激烈,階級敵人破壞春耕生產。階級敵人破壞春耕生產的典型事例就是右派分子偷吃牛肉。”緊接著就是壹片口號聲:“把右派分子揪出來”!我被揪出後,耳光、拳頭不斷地落在身上。壹頓毆打之後,主持人講話:“現在階級敵人已經被揪出來了,階級陣線分明,形勢大好,大家壹定要把春耕生產搞上去!”鬧劇就此收場。

  會後,住隊幹部胡遠闊帶我回到住宿的倉庫。胡深表同情地對我說:“老熊,以後妳不要再同這些農民打交道了。妳需要吃什麼,大米、酒米、玉米麵、掛麵、湯元粉子、清油,我的床下樣樣都有,妳想吃什麼,就拿什麼,儘量拿,沒有關係。”胡又說他從成都市石室中學高中畢業後,被分派去成都市公安局工作。當年成都市各高校的整風、鳴放、反右運動的整個過程全部都是在公安局的全面監控之下。他們配發有各高校的紅色〈教職工〉、白色〈學生〉兩種校章,背面都有編號。方便他們在任何時候視工作的需要以教職工的身份或者學生的身份出入於各高校。他本人就在川大批判馮元春的大會會場擔任過攝影的任務。

  胡在談論反右運動時,其思想情感情完全是同情右派,傾向於右派的。但是胡的為人又與此完全相反,而我當時尚有不能理解的另壹面。

  此時正值春耕,該生產隊在點播玉米時發生了壹件事。壹個農民還不到夜晚的時候,就去刨開玉米窩上面蓋的泥土,將窩內裹著“六六粉”還帶有泥巴的玉米種粒放入口內生吞吃下。(這件事發生在人類20世紀的和平年代,簡直是令人難以想像的可怕!)這個可憐的農奴在被抓到後,胡命令生產隊的打手將其吊捆在樹上。用床款子(100×6×4厘米的粗木條)毒打。我後來常常想到此事,可能是他長期職業習慣養成的殘忍、毒辣、同時又沒有法律制約而產生的蔑視人性、喪失人性的獸性。

  我由於長期缺乏菜蔬和油渾,又吃了伴有細米糠的玉米饃,因之發生嚴重的便秘。解大便時肛門口像被壹個硬的瓶塞緊緊塞住。無論直腸內的糞便有多大的脹意,都疴不出屎來。下腹和肛門的疼痛,痛得我在農民的豬圈廁所地上滾。肛門脫垂,鮮血直流,痛苦難忍,這是我親身的感受。

  大飢餓反應在人體最敏感的生殖器官系統的表現就是大腦垂體促性腺激系的分泌機能,和睾丸或卵巢本身的性激素分泌機能同時降低,甚或枯萎。無論男女的性要求、性衝動銳減,幾近喪失。青、中年女性長期閉經,由於缺乏性激素的刺激,更增加了人體各個組織、器官衰老、枯萎的惡性循環。婦女比男性還要多受壹層痛苦。由於子宮韌帶張力減退,農村婦女比城市婦女承受了更多更重的體力勞動,因而導致子宮脫垂。子宮垂掉在外陰部的外面,大如核桃或更甚,粘膜受摩擦,糜爛、感染、發炎、流血。其狀慘不忍睹。如果妳看見的這個女性是妳的母親,妳的妻子,妳的姐妹,妳的女兒,妳將有什麼感受?

  三月下旬,公社腫病醫院又收納有大量病人,死亡率節節攀高,我又調回腫病醫院。有天夜裡,我感到全身特別是腰腹部癢痛難忍。我點燃煤油燈壹看,內褲、內衣上面爬滿了虱子,再壹看,枕下,鋪床的穀草里到處都有,無法徹底清除。只好換去內衣,第二天清理了壹次被褥,去掉鋪床的穀草。這就埋下我以後患病的病因。

  四月初,壹個夜晚,我臥室隔壁住的女衛生員與壹個軍人談戀愛時在爐火上煮紅苕。她們倆好心地給我盛了壹碗。我吃的時候感到紅苕有些味苦。那個年代,爛紅苕也不能丟棄。拂曉時,我腹部劇痛,然後是嘔吐,再後是急劇地腹瀉。典型的急性胃腸炎。服藥後,第二天我就向衛生院請假去滎經縣醫院看病。衛生院見此狀,也不好不准。

  到滎經縣城後,我即向縣衛生科馮科長請假,說痔瘡出血,肛門嚴重脫垂,需回雅安手術。馮曾經是雅安專區醫院副院長,見我如此,也就准了。

  返雅後,我因痔瘡的原因,立即被收住外科病房,手術切除。出院後,四月下旬,醫院又通知我,要我再去滎經泗坪。我實在不願意再去了,第二天早晨,我在雅安汽車站買了去成都的車票。我想鄧榮貴不是也是從永郎逃回成都了嗎?我也跑回成都算了。

  (作者當時為雅安派往滎經救災醫生)

  唱壹首孤兒自創的歌

  王懷生

  說起那五九年哪,

  爹媽都餓死完。

  把我送到孤兒院,

  還說那是幼兒園……

  這首歌沒有固定的曲調,歌詞除前四句不變外,後面的詞可以隨便增加。這是壹首孤兒的哭泣歌,是對失去父母,無人照管悲慘生活的悲慘心聲。這首歌是縣孤兒院解散後“回家”的八個孤兒傳唱的,他們聚群唱、單個唱、想爹娘唱、沒飯吃唱、挨打受氣也要唱,壹直唱到上世紀七十年代他們長大了,成家立業了,才沒有再唱了。至今壹提起,他們止不住的淚水流。

  我家鄉的社是“糧食關”的重災區。五九年在大食堂吃飯的計有400多人,其中本社人有250多人,到1962年體制下放核定人數時,除外來人歸回原地的外,就只剩下75人了,死亡的人達三分之二以上。所以說是大災之年的重災區是壹點也不過分的。

  “糧食關”時期,家鄉的社同全縣、全國壹樣受著災難,應該說情有可原,但不同的是,該社除了有相當極左的“得力領導”外,還有幾個“積極分子”,構成強有力的領導力量。堅決執行“鞏固公共食堂,消滅家庭小伙食”管理辦法。把分散居住的農戶集中起來,為了徹底消滅家庭小伙食,他們不分時間,不分早晚地對各家進行徹底清查。將自存的壹點糧食或可食用的東西拿走,只要發現哪家房子冒煙,馬上就對那家進行再次的徹底搜查,直至搜光為止。到冬月底每頓人均只有兩瓢兒麵茶,到臘月中旬只有吃少量的紅苕加粗糠了,接著就完全斷了“糧”。從那時候起開始大量死人,有的死在路邊,有的死在地頭,有的死在院壩坎,有的死在堰溝頭,多數死在自家屋裡。起初還有人埋,後來就沒有人埋了,死絕的戶達20戶左右。壹直到南充人來專門組織清理埋葬,死了的人才得以入土。單指宋家壹姓大家族共有幾十人,後來只剩下婆孫3人,其慘景可想而知。

  當時,這些慘像對我來說都是不足為奇的,在我思想上打下最深烙印的是兩起死人事件。

  其壹是為壹瓢麵茶的第壹死絕戶。有個叫宋連長的(大隊民兵連長),人長的精明強幹,雖然個子不高,但勞力較好,40多斤重的石鎖壹次可以舉上幾十下。57年結婚生育壹雙兒女,可謂幸福美滿的家庭。58年從自家所住的宋家坎搬到食堂所在地的大院子居住。在冬月中旬的壹天早上,食堂炊事員正在分麵茶湯湯時,他趁機“搶”了壹瓢麵茶,並迅速朝麵茶里吐了幾口口水,目的是以免被幹部拖下倒回大鍋頭。這時,社長發火了,眼睛壹鼓,臉壹紅,破口大罵:“不要臉,搶人了!”隨之兩耳光。儘管挨打挨罵,他畢竟飽餐了壹頓。但帶來的是扣罰全家三天的伙食,還不到三天全家四口全都死了。

  第二件事,是慘死在牛蹄子下的小孩。臘月初的壹天,社長與幾個社員在剮壹頭被人割了耳朵和尾巴死去的水牛。壹個叫王革的小男孩看到在剖牛肚子時漏在地上的成坨死血,就爬去抓來吃。社長大發雷霆:“媽的×,等不得了!狗日的!”就踢他幾腳頭,還不解氣,隨手抓起壹只牛蹄子就是幾壹下。小孩挨打後十分痛苦,滿嘴是血,也哭不出聲,只是“哎喲喂、哎喲喂……。”地叫喚幾聲,就爬回家去了,當晚壹命歸天。

  至於我能夠活下來,那也是四條命換來的。大概是59年冬,我父親從大礦山減員回來,看到情況不好,預感到在劫難逃,就給我母親商量,也是壹種交代,說:“我家其他人死了都不要緊,無論如何也要把這個娃兒保住。我們都幾十歲了才這個兒子,壹定要把他保起來。現在由我勻給他吃,如果我死了,就由妳負責,不要管那三個女子,管好兒子就行了。”從此,每頓都以我吃飽,再由他們吃。糧食越來越少,父親和兩個妹妹瘦得不成樣子,到臘月中旬,父親就餓死了,三天都沒人埋。過幾天,兩個妹妹也餓死了,剩下三娘母,哪怕是吃樹皮、吃草根、吃野菜都等我多吃。有壹天,我壹個叔伯的哥在院壩頭當著我的面給我媽說:“幺奶奶(依著娃娃叫的),妳何苦啊,留得青山在,哪怕沒柴燒啊!妳何苦管他們啊,把妳逃起來再說嘛。”我媽當即答應他:“不,他老子說過,我死了都不要緊,壹定要把兒子保住。”後來由於母親餓的太兇,糧食關過後也死了。從此,由姐姐帶著我在悲慘的生活中長大。

  不少人為了活命吃泥巴,更為可怕的是有壹個叫黃陳氏的將自己的娃娃煮來吃,被人聞到“香氣”,還以為偷了牛什麼的,報告了領導。領導去揭開鍋壹看,還有壹只小人的腳。當晚挨批鬥,被吊在房屋的穿方上,跪高板凳,淋冷水,打得死去活來。處在這種環境裡的過糧食關的人們,必然難逃活命,怎麼會不死那麼多人呢?結果造成人煙稀少,土地荒蕪的壹片悲慘景象。後來反違法亂紀,這些幹部成了全鄉的重點整治對象,從此他們成了眾矢之的。

  寫這篇文章的意思只是想反映壹點當時局部真實情況,還有壹個意思就是“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再加壹句“匹夫有利",所以今人應當珍惜大好時光,其餘沒別的意思。

  (作者為退休幹部,當時是烈太公社農民)

  壹所特殊的學校

  朱朝富

  1961至1965年間,在我縣山清水秀的馬耳山下千年古剎太湖寺內,設有壹所特殊的學校,名叫“滎經縣福利小學”。它與其它學校截然不同,這所學校有其特殊的使命和功能,負有對每個學生衣、食、住、行、養、教、醫等重要任務,而且實行國家公費全包幹,包養、包教、包醫,乃至每個學生的清潔衛生、洗臉、洗腳、洗衣等還專門請保育員負責管理。學校共有學生四百餘人,這些學生均無父母。有教師二十餘人,醫生先後六人(安學遠、張尚定、王德范、曾素華、朱朝富、李正香),保育員十多人,加上勤雜人員等共約五十餘人。書記是解業娃、楊聯英,校長是鄭炳銀,教導主任是石章其。他們帶領全校職工,肩負起黨和人民的使命,努力工作、辛勤勞動,精心照顧和管理教養著這些特殊學生的健康成長。

  三年困難時期,因缺糧食,在我縣餓死了很多人,遺留下壹千多失去父母,無依無靠的孤兒。政府及時採取措施,組織人員從全縣各鄉鎮把奄奄壹息、快進鬼門關的孤兒,逐個搜集抱養起來,送進縣招待所內的幼兒園(7歲以下)和太湖寺內的福利小學(7歲以上)。從而挽救了壹大批孤兒的性命。

  我是壹九六二年八月份到太湖寺的。由縣城到太湖寺,路途雖不遙遠,只有十華里,但當時交通不便,又是上山路,下起雨來,道路泥濘很難行走。山上四五百人的生活用品——柴、米、油、鹽等,都靠每個工作人員(包括書記、校長、教師、醫生等),每天踩著泥濘小道輪流進城壹背壹背地背上太湖寺。為了解決吃菜困難和糧食不足的問題、學校還在太湖寺後山上開種幾十畝土地,發動全校職工和較大的孤兒積極參與開荒自救、改善伙食。

  由於這些學生是剛從鬼門關上奪過來的,骨瘦如柴,面黃肌瘦。七至十三歲左右的孤兒,營養缺乏,體質虛弱,抵抗力低下,疾病隨時浮現,傳染病極易發生。特別是麻疹並發肺炎,已經在縣招待所幼兒園內奪走了不少娃娃的生命。據說每天都要掩埋二至三個,令人驚駭。

  我到太湖寺後,雖然死神已經基本驅走,但尚在病床上的病兒每天仍有數十例。當時走了壹些醫生,只留下壹個醫生、壹個護士。我是主管醫生,責任重大。想起縣招待所幼兒園曾經流行麻疹,由於患兒體質很差,抵抗力極低,故普遍麻疹並發肺炎,引起內陷性麻疹,奪走了不少娃娃的生命,導致主管醫生吳權忠判刑勞改三年,院長陳學釗監外執行,其餘相關人員也相應受到處分。由此我感到恐懼和緊張,萬壹再死娃娃,追究責任怎麼辦?只好儘量小心,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我自定了壹個制度,除了每天認真觀察醫院病兒外,必須做到三查三到:壹是壹日三餐要到飯堂,觀察學生吃飯情況;二是每天晚上8時要到宿舍觀察學生睡覺情況;三是每天到廁所觀察學生大小便情況,並不定期地對學生進行體檢,做到心中有數,預防萬壹。

  記得在壹次對學生體檢中,發現普遍學生的肝臟均腫大至劍突下二至三指,壹下把我驚呆了。因當時正值雅安地區各地肝炎流行,故立即向縣上作了報告,分管副縣長胡崇芬及有關部門(民政科、衛生科、縣醫院、防疫組等)的領導,親到現場視察,並邀請了地區醫院小兒科著名老醫生王漢勛來滎診查。縣醫院來了王宗森、左化成、白雲禮、任躍先、王素仙等約十名醫生,對每個學生均進行了肝臟 檢查及抽血肝功測定,會診結果,疑是由營養問題引起的營養性肝腫大。為了安全萬壹起見,特留下縣醫院內科醫生任躍先駐守太湖寺近三個月追蹤觀察,直至確診營養性肝腫大為止。從而也佐證了這些學生當時體質的虛弱程度。

  由於太湖寺地處山溝,溝內有許多螃蟹,小娃娃好耍喜吃,常在溝邊捉螃蟹,用柴火燒來吃,半生不熟,有近二十餘人感染上肺吸蟲(皮膚性),其中宋雲華、陳金石二學生送往地區醫院小兒科王醫生診治過,其餘我每月到雅找王醫生要藥(別丁)回滎治療,已全部治癒。我在太湖寺福利小學工作期間,曾遇十多例重症病兒(乙型腦炎、暴發性痢疾、重症沙門氏菌感染等)。由於山上醫療條件較差,我每遇這些情況時,就只好親自背送到縣醫院救治,其中壹名病兒叫胡貴強,約8歲,患重症沙門氏菌感染引起腸道炎並發毒血症,經縣醫院搶救治療無效死亡,其餘均救治好轉。

  其次還有二十多個病兒很麻煩,最難治的黃癬病兒(俗稱疤老殼),因感染性強,只能隔離治療。由醫生、護士每天清洗搽藥、理髮剃頭。黃癬脫屑,又髒又臭,有壹種特有的腥臭味,人人都不願接觸,只好由醫生、護士挺著耐心治療,基本得到治療。

  由於上級重視,全體工作人員共同努力,密切配合,認真工作,所以山上福利小學的特殊學生未遺失過壹個,也未在山上死過壹個。

  我是最後離開太湖寺的壹個,從六二年到六五年期間同其他工作人員壹起,將四百餘個無父母的學生,按上級布署和要求進行管理、教養、救治,並逐步辦理落實投親靠友、扶養、招工等事項,直至送走完在校的最後壹個學生,這所座落於太湖寺的暫時性的特殊學校,也就自然宣告消失了。

  (作者當時是縣防疫站醫生)

  兩首兒歌的由來

  秦啟華

  (壹)

  壹九五九年,

  爹媽餓死完。

  把我送進孤兒院,

  眼淚流干也枉然。

  (二)

  想起五九年,

  爹媽餓死完。

  飽幹部,餓社員,

  胖墩胖墩炊事員。

  這兩首兒歌是孤兒們的父母餓死完之後,縣人民政府在縣招待所設幼兒園,太湖寺辦福利小學近干名孤兒進行哺養時孤兒們的“湊作"。反映是極其真實使人痛心的。是對“左蠍”的控訴,是對童年失去母愛的呼喊!孤兒們親眼看見自己的父母活活餓死了,而吃得飽的幹部卻活得很好。炊事員是當時掌握瓢把子的人,還長得很好,胖墩胖墩的。在他們看來這人間是多麼不平啊!多麼可怕啊!可又有什麼辦法呢?

  1959年—1 961年,三年“自然災害”滎經到底餓死了多少人,不少人都在說——三萬、四萬,甚至五萬、六萬,但都說不出壹個令人信服的數字來。今據《滎經縣誌》總編室歷年數字查證核實統計的趙增齡同志提供的有關數字公布如下:

  1959年非正常死亡人口:17001人。

  1960年非正常死亡入口:10468人

  1959—1962年非正常死亡人口:31759人(機械事故死亡除外)。占四年平均人口83584.25人的38.04%,這些數字是上世紀80年代據縣公安檔案核實的,是比較接近實際的。

  31000多人被活活餓死,這在滎經歷史上是最大的慘案!原因何在呢?

  1959年秋,滎經縣委、政府根據上級指令,對全縣各人民公社強行徵購糧食,限時完成任務。結果是社員的口糧賣完也完不成任務,到冬初各地公社食堂相繼斷炊。社員處於極度飢餓之中。為了活命不得不吃粗糠,樹皮、草根、泥巴(觀音土),甚而至於人吃人肉。饑民喝水過多而水腫、腫病大量發生,待體內壹切能使人生存的營養成份耗盡而死。或死於家中或死於路旁……。真是路斷人稀萬戶蕭疏,直至1960年3月上級撥糧救人,情況才有所扭轉。

  滎經人口1957年是103100人,至1962年減為69656人。至1963年人口才有所回升。滎經發生“五九慘案”,當事的縣委書記負有壹定責任。這段曲折的道路及其錯誤的根源,黨中央於十壹屆六中全會已作出結論。

  現摘錄趙增齡同志提供資料的第九頁於下:

  “在人口急劇非正常大量死亡的關鍵時刻,當時執政的縣主要領導未挺身而出積極救災。停滯不前,束手無策,雖時間短暫(1959年6月—l960年2月)發生腫病日益嚴重。不採取果斷措施,撲滅腫病,而是不顧事實,虛報病情,少報死亡。千方百計封鎖消息,阻止群眾舉報,以保“烏紗帽”。結果病情愈演愈烈,情況更加惡化。1959年10月後,全縣腫病人數巨增,達二萬餘人;1960年1—3月發病約有15805人。據查當年縣有庫存糧l426.48萬斤。未及時向上級報告,請求動用國庫糧解決救災急需。失職贖職,以致造成重大死人事件,這些當時主政者,不能不受到歷史的遣責”。

  當年的孤兒們,早己成為爺爺奶奶,壹提起兒歌,他們總是忿忿不平。本文所採用的兩首兒歌。抄自2005年8月李德祥主編的《滎經風情》第156頁,經有關人員反映,第壹首與當時流行的有出入,今錄於後:

  壹九五九年,

  爹媽餓死完。

  把我送進孤兒院,

  還說那是幼兒園。

  歲月悠悠,天數茫茫。我經歷了“五九”年而能活到今天,也算是三生有幸。我相信今後的執政者,不會給父老鄉親再帶來歷史的傷痛。

  (作者參與編撰《滎經縣誌》,當時為城關二小教師)滎經發生水腫病

  及其防治情況的回憶

  龔爾章

  壹九五九年秋冬季,滎經縣各公社相繼向縣委反映發現水腫病人,病人下肢水腫或面部浮腫,精神很差,不能勞動。因而引起縣領導重視,並指示衛生科派員下鄉調查核實。五月中旬,衛生科長馮錦華即抽調縣醫院醫生張晉新、縣防疫組方繼成、衛生科辦公室龔爾章等人到青龍公社麻柳場進行檢查。

  剛進村口就發現壹例男性病人,他下肢水腫,因沒有糧食吃肌餓難忍,每天挖水芹菜吃,已走不動路了。隨著缺糧的加劇,各公社水腫病人激增,並不斷有病人死亡的報告。我隨馮錦華科長步行到六合、花灘等公社檢查病情,在西門新牌坊處和高粱彎下坡處,均發現餓死者倒在路旁。回來後馮科長立即向縣上作匯報。此後縣委在電話會上向各公社部署:“以食堂為中心開展衛生運動,除害滅病”。同時抽調縣醫院和防疫組、保健站醫務人員,下到各公社,配合公社醫院醫生對腫病進行防治。由於腫病系缺糧所至,因此防治手段只能是以補充糧食為主。財貿部給各公社醫院下撥部分白糖、糯米、黃豆,各公社醫務人員就將其磨成粉末,再加入米糠製成“紅髮丸”發給腫病人吃,由於數量有限,僅起到了壹定的作用。

  為加強對滅病的領導,縣委成立了“滅病辦公室”,我被調到辦公室工作。我的任務是收集各公社每天報來的腫病發病人數及死亡數字,並匯總報副縣長胡崇芬審批後,報地委辦公室。由於沒有從根本上解決群眾口糧問題,因而腫病病情及死亡進壹步嚴重,引起省委領導的重視。

  1960年3月中旬,省委書記李井泉親臨滎經檢查腫病防治工作,採取了以下措施:

  1.召開有部委局及公社黨委書記參加的縣委擴大會議,追究發生腫病及死亡的責任,會上撤消了縣委書記姚清的職務,由杜曉峰接任滎經縣委書記。糧食局長因有糧不給群眾吃,也被撤職。

  2.發出“全黨全民動員起來撲滅病害”的指示,並緊急從西昌調撥糧食,對住院腫病人每人每天補助大米壹斤。全縣各公社緊急成立腫病醫院(也稱臨時醫院)62所,收治腫病病人集中治療。全縣抽調中西醫務人員197人(其中中醫157人,西醫40人),雅安衛校及專區醫院支援136人,共計333人到各公社、大隊腫病醫院開展腫病防治工作。由於基本解決了口糧問題,到壹九六二年底,全部病人治癒出院並撤銷了腫病醫院。

  我在滅病辦公室工作期間,每天收集的腫病發病人數及死亡人數,均如實匯總報縣委領導審批。由於自上而下的壓數字,每次報批均被要求我少報發病人數和死亡人數,再上報地委。人命關天,我承擔不起如此重大的責任,因此,我做了兩本賬,壹本是每天收集各公社的實際數字,壹本是經領導審批壓縮後的數字,(由於時間久遠,具體數字我己記不起了)。在李井泉來滎經檢查腫病工作時召開的縣委擴大會議上,泗坪黨委書記李家同在會上發言,說縣委滅病辦公室壓了泗坪公社上報的數字,因此我即被調離縣委滅病辦公室,派去煙竹公社搞農村工作去了。

  (作者當時為縣防疫站職工)

  紅髮丸與菜稀飯

  方仲賢

  1960年,在黨的陽光哺育下,救苦救難的“腫病醫院”在莊嚴的《東方紅》和《社會主義好》的樂曲聲中誕生了。

  我的母親光榮地跨進了“腫病醫院”。醫院坐落在青仁村對面的大院裡。大廳正中高掛著毛主席他老人家慈祥可親的畫像,兩邊張貼的是我們心中最紅、最紅、最紅,我們最最最敬愛的他那“壹句頂壹萬句”、“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偉大真理:“急貧下中農所急,想貧下中農所想,關心群眾生活。”

  母親因長期吃水芹菜,在病人中腫得名列前茅,理所當然享受了“惠民政策”的最高待遇。每天供應她1斤大米加青菜煮熟的“菜稀飯”和五九年的“科研”產品:用大腳板米糠加麥麩子再加少許黃糖搓制而成的“紅髮丸”壹包(約壹斤)。

  每天只要壹放學,我就直朝腫病醫院沖!與其說是看望母親,不如說是去吃“紅髮丸”、“菜稀飯”。

  壹天,三腫三消的母親背靠床頭,把兩腳撐成“金字塔”,兩端放著她盼望著心愛的兒子早些來吃的“紅髮丸”和“菜稀飯”。

  壹到床邊,不管三七二十—,我抓起就啃,端起就喝,不懂事的我哪裡知道母親壹口沒吞,壹砣未吃,現在想起真是愧疚萬分,心痛欲裂。

  每天供應她壹斤,可院長叔叔給她提留了三兩,司務長伯伯又挖了二兩,炊事員爺爺倒去二兩,剩下的由護士阿姨端送給她就只有大半碗了——因護士阿姨端起壹路走壹路喝,到母親床前。這大半碗再由我這不聽話的“短命鬼”壹口乾。

  可憐善良的母親騙他的兒子說:“我早吃了。”有壹天聽說母親要出院了,我又是高興,又是氣惱,高興的是母親出院後要上山,給我挖“蕨基根”做饃饃了。氣惱的是我再也吃不到“紅髮丸”、“菜稀飯”了。因家裡天天吃糠饃饃,疴“算盤子”屎,有時疴不出,痛得直叫喚。就是倒背三次,“下定決心,不怕犧牲”都排不出,只有用女人別頭髮的“夾夾針”對著肛門鈎“算盤子”,有時還鈎出了血,好痛啊。

  國慶節那天,我去接母親,喝完了最後壹碗“菜稀飯”。

  我剛把母親扶出門。她突然甩開我的手大聲說:“快去把‘紅髮丸’拿來!”

  我壹口氣跑到病床前,天哪!我心中最紅最紅的偉大的“紅髮丸”不見了!我急得哭了起來。

  這時只見對面被蓋不斷抖動,我壹把揭開,壹個腫得象“氫氣球”似的老太婆雙手捧著我給母親那張“向空中要糧”的報紙包著的“紅髮丸”壹邊大口地吞,壹邊朝上面吐口水。完了,我的媽。不說她不還給我,就給我,我也不敢……從那天起,離開“腫病醫院”至今已快五十年了,隨著時間的流逝,“腫病醫院”已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可在那兒發生的人和事卻深深地烙在我每壹條記憶的神經線上。

  (作者為茶廠退休工人,當時是學生)

  兩個被飢餓摧殘的少年才俊

  ——為庹繼新與蘭坤元兩草民立傳

  杜治中

  壹、庹繼新

  庹繼新1944年生,比我大壹歲,與我同住在壹個院子。他自幼天資聰穎,喜歡發明創造。上小學時就能修鬧鐘,模仿原始人用“石斧”砍樹,製作成電影裡才有的聖誕樹。又用幾十支廢電池串聯起來,浸泡在鹽水裡,接通掛在枝頭上的壹串手電筒燈泡,作霓虹燈等等。除了各科學習成績優秀外,他還會寫詩(詩已沒人記得了)、畫畫。他曾用水彩畫了壹張“梓桐宮寫生圖”送我,此畫掛在我的床頭多年,那參天的楨楠掩映下的廟宇飛檐、青幽幽的蘭家山、橫跨滎河的鐵索橋盡收畫中。那幅畫深深印在我的腦海里,可惜他記錄的這些美好環境都毀在1958年大躍進那個極左年代。

  1955年蘇聯火箭上天,他立即心血來潮,用布殼做了個火箭模型,外麵糊壹層紙煙盒裡的錫泊,貼上“中國製造”標籤,裡面裝上火藥,引線。第壹次發射,那傢伙就像地老鼠似的橫竄,差點命中我的小腿。後來他買了些“繩子箭”來,仔細分析研究,終於使他的“中國製造”飛了起來。

  他考進滎經中學初中59級,才上了幾天物理課,就著手造“礦石收音機”、六級電動機,他那間學習兼睡覺的屋子搞得來象個五金車間。他的那個“礦石收音機”還在雅安科技展覽會上展出獲少年科技獎。他有強烈的好奇心,加上腦子聰慧,發明創造了許多異想天開的玩意兒。

  他之好動腦筋,不僅在發明創造,而且少年老成。

  1956年,我父親被污“破壞統購統銷政策”而被關進監獄,我媽整日以淚洗面,再三叮囑我:“到開公審大會那天,要早些到刑場恭候著,擠到父親面前去多叫幾聲爸爸,就算妳娃盡孝送終了。”弄得我也天天傷心啼哭。可庹繼新認真分析了形勢,屢勸我媽:“伯父只是那點歷史問題(曾任國民黨縣黨部書記),並無其他真實罪行;現在又不是‘解放’初期,不會濫殺無辜的。”我媽心稍慰。壹年後,父親果然獲釋。

  可惜壹棵天才苗子不逢天時地利,58年大躍進壹過,全縣人都開始餓肚子了。那時的他正長身體,難以忍受飢餓的煎熬。59年夏天快要初中畢業時,他便用他的聰明才智偽造滎經中學伙食團飯票、菜票,還有居民購糧證,屢屢得手。他吃飽了又去周濟挨餓的同學,時間壹長,終於被發覺了,縣公安局把他抓進了監獄。當時極左氛圍熾烈,他又屬於有問題的家庭。雖然他的曾祖父庹聯彪曾經是辛亥革命時期的革命烈士,但他祖父庹明光是民族資本家,是專政對象,正在苗溪農場服刑。他父親庹姚自然也屬於“出身不好”,解放後在運輸社拉板板車,也剛餓死不久,這些都是對他從重處罰的“法律依據”。

  1960年冬,我見他被槍押著,在勞改隊擔水的行列里。後來聽說他“失蹤了”。很久以後才得知原委:就在1960年冬天臨近春節時,縣公安局便通知他母親馬筱芹(小學教師)去接庹繼新出獄,可是出乎任何人的意料,馬老師說:“不,讓他再多接受點黨的教育改造。”其實這句話包含著兩方面的苦衷:壹是在監獄裡面每天早中晚還有“二二三”兩糧食保活命;二是從57年以後,人心都被政治運動整怕了,尤其是有政治問題的家庭往往故意表現得“積極”點。可是這話對庹繼新來說,真如晴天霹靂。他以為深愛著他的母親已經恩斷義絕,心冷透了,於是想橫了,毫無牽掛了,便從監獄逃跑出來。先是跑到官田壩找他的好朋友、同班同學蘭坤元,相邀跑新疆。據說新疆建設兵團在大量招人,有飯吃,或許還可以從那裡跑蘇聯弄吃的。

  可是眼下肚子空空,總得弄點什麼吃的才好上路嘛。萬般無奈鋌而走險兩人麻起膽子,把生產隊裡唯壹的壹頭四五十斤的豬殺了,正在燙毛,就被槍抵著腦袋。二人被捆綁起丟進看守所,成了重犯,但在押送到蘆山苗溪勞改農場的途中,他又逃掉了……,從此杳無音訊。我懷疑他可能逃到國外去了,因當時有從廣東泅渡到香港的,還有從新疆跑蘇聯的。

  八十年代改革開放,我碰到他母親馬筱芹老師,問起庹繼新的消息,她說:“國家公安部我都查過了,毫無音訊,看來是必死無疑了,他要是在外國的話,應該早有消息了。”

  唉!天才沒有吃的也會犯罪,也會夭折啊!怪他嗎?

  二、蘭坤元

  我1957年在庹繼新家裡認識蘭坤元,他學名叫蘭肇初,自號坤元。他讀初中時那手毛筆字就十分了得,看書也多,所以有點自命不凡。1959年初中畢業後,在縣新華書店覓得壹份營業員工作,雖然每月有17斤糧食十多元錢,但還是餓得心慌。為了想吃飽,丟棄了工作,不辭而別,跑到西寧去找吃的。可事與願違,去了壹趟青海,不但沒有找到工作,回來失去了書店的工作,只好回到農業社。父母剛餓死幾天,接著又因與庹繼新偷殺生產隊的豬而被關進了監獄。

  命運也太捉弄他了。據說在看守所里他不服“反動家庭子女”的頭銜(他母親慘加過“壹貫道”),又“嘴硬”,處處觸怒看守,於是在五黃六月的暴雨天把他反銬起,丟在積滿污水的檐溝里任屋檐水沖淋、浸泡。可他越整越嘴硬,越硬越挨得慘。幸好他身體壯實,幾經閻王殿門口也沒進去。經過幾個月“教育”後,釋放回農業社。

  他壹天農活都沒幹過,生產隊就放他出去找副業,自謀職業。他每天走村竄隊,給人修鎖配鑰、修手電筒、打火機等。在此期間他認識了大田壩鄉鳳鳴村某生產隊長的女兒,那女孩當時只有十五六歲,可能是被他天花亂墜的“烏托邦”理想吸引住了,說要跟他壹起跑灘過日子。可是那女孩的父親極力反對,竟把他捆綁起送縣公安局,說他強姦幼女。在法制崩壞的年月,隊長的話幾乎可以生殺予奪,何況他還有“前科”!這回扎紮實實判了他十年徒刑,送到南充去勞改。刑滿時“文化大革命”尚未結束,政府癱瘓無人管,他只好在勞改單位作“新生”工人,直到“改革開放”初期,才遣返原籍。四十開外的人了,無家可歸。正愁不好辦,恰遇壹個堂兄車禍身亡,丟下三個七高八低的孩子,嫂子正愁無能力撫養,經人撮合,他與嫂子結了婚,幫養娃兒,好歹總算有了壹個家。這段日子便是他這壹生的黃金時段了。

  大約十年光景,孩子供大了,嫂子又將他拋棄,離了婚。五十幾歲的人了,還能做什麼呢?重操“小五金”已吃不開了,於是擺個地攤子行醫,但缺乏專業知識,屢屢惹出麻煩。久而久之就得了個“騙子”的名號,加上以前誣他的“強姦幼女犯”、“勞釋犯”,他聲名狼藉,四處碰壁。滿身心傷痕累累,在自卑與焦慮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身體日漸衰弱,以前被折磨時落下的痼疾復發,全身骨節疼痛,萬般無奈,只好去依靠他的外侄苟延殘喘。

  今年夏天,我見他在街沿上走,蓬頭垢面,靸著壹雙爛皮鞋,穿壹條短褲,光起胴胴,目光呆滯,整個身體朝前弓(近80°),脊柱向左側彎(約30°),每行壹步都覺得不穩當,要倒下去的樣子。我不禁鼻子壹陣酸楚:壹個彪形大漢竟然淪落到如此地步!天乎?人乎?!……壹問起他多大時,他說今年已滿七十歲了,好在當今的惠民政策已將他納入吃低保行列,每個月有百拾來元津貼,總算餓不死了。

  這就是我遇到的兩個聰明人。他們本可以贏得幸福的,但“天地不仁,以萬民為芻狗”,可惜了!這類人,也該給他們立個傳。

  (上月,聽說他死了,死得像個叫花子。2012年11月補記)(作者當時為城關公社農民)

  感悟人生

  ——六十歲懷舊與展望

  何耀霄

  光陰飛逝,回首以往,有許多陳年舊事難以忘懷。

  壹

  我四歲喪父,母親拖著我們姐弟三人做點小生意艱難度日。在那種“政治年代”,由於父親含冤,像我們這種“五類分子”家庭出身的人所受到的欺凌、污辱和迫害是現在的人難以想像的,那種受人白眼的負罪感讓人感到窒息。天啊!為什麼讓我們出生在這樣的家庭。難道我們可以選擇的嗎?那些“紅色政治”的“受害者”,所謂的積極分子,把我們視為“下等人”,在他們虎視眈眈,充滿敵意和歧視的目光下,我們只能苟且偷生,夾起尾巴做人。生活上的困苦和艱難倒還能夠忍受,政治上的不平等卻讓人膽顫心驚。

  我十三歲就失學了。小學畢業考初中正是壹九六0年講階級鬥爭日趨嚴重的時候。至今我還保留著牛皮紙的高小畢業證書;背面9門科目五門5分(相當於100分),四門4分(80分以上),品行甲(優等)。就是這樣的成績也無望上初中,其原因就是妳是“黑五類”的免崽子!小小年紀,何罪之有!,竟被殘酷的剝奪了升學的權益。

  二

  壹九五九年“糧食關”,我正在上小學。有壹天放早飯學回家,習慣地往烘鍋子裡面壹摸,完了!“婆婆咋個沒有饃饃呢?”“糧食都吃完了。”那是壹九五九年六月二十六日。那時候每月供應糧十七斤,粗細搭配,有大米也有玉米。十二、三歲的娃娃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平均每天不到六兩糧食,加上又沒有油葷吃,稍微計劃不周,就要吃來掉起,而下個月的供應糧必須要到三十號才能夠預支。咋個辦?聽說米糠可以吃;實際上無糧供應的農村早就在吃糠咽菜了。我家樓上的地板上堆著沒有碾細的大腳板糠,我去街對面的小食店裡花壹角九分錢買了壹斤醃製的胡蘿蔔茵茵,用水淘洗乾淨,切細放進鍋里煮熟,上樓去出了壹碗糠倒進去攪勻,湯都攪不渾,清湯寡水的,餓慌了!舀到碗裡,張口就刨,哎呀!咋個呢?吞都吞不下去,滿口鑽,出喉嚨管的,又苦又澀又霉臭。

  從那天起就沒有上學了,壹直餓了四天,躺在床上腦殼都抬不起來,頭昏眼花,直冒金星。頭壹次嘗到了斷頓挨餓的滋味。

  五八年我母親遭迫害,下放到煙竹鄉七隊當農民勞動改造。到了五九年吃公共食堂。開始時吃的乾飯、玉米饃饃,沒有過多久就喝稀飯和玉米粥、稀飯和玉米粥越喝越稀,稀來不巴碗,再後來不巴碗的稀飯和玉米粥都沒得了!生產隊的糧食吃完了,公共食堂的鍋都吃“翻轉”。有些家裡頭陰倒有點餘糧的湊合點野菜,糠之類的還可以勉強渡日子,沒有餘糧的大多數人家戶就慘了。又遇到青黃不接的時候,田地里莊稼還沒有熟,“偷”都“偷”不到,只找些水芹菜、鵝香草、腳雞根、觀音土(白泥巴)、酒糟子、糠之類的野菜、雜食充飢。人越吃越瘦,臉皮子越吃越黃,肚皮越吃越大,腳越吃越腫。當時所謂的“鼓脹病”、“腳腫病”,實際上就是極度缺乏營養的飢餓病。杵棍棍的人越來越多,住公社醫院的人越來越多,原因是醫院裡每天要發放幾粒“紅髮丸”,壹種用粗糧碾細製成的酒杯子大小的丸子,可以暫且充飢。餓死的人越來越多了,壹家老小,老的讓給小的吃,老的餓死了。後來孤兒院人滿為患。真是遍地屍橫悽慘日,滿目蕭瑟鬼唱歌。

  五九年的年夜飯,我終生難忘。

  大年三十那天,母親叫我去生產隊團年,聽說去吃年夜飯,好高興,心想又要吃壹頓飽飯了。跑了十來里路到了生產隊,食堂還沒有開飯,陽光下我卻看到的是面黃肌瘦,拄棍棍的鄉親們,上年紀的步履蹣跚,年紀小的有氣無力,曬壩邊上的柱子上還捆綁著壹個瘦弱的男子,大約三十歲左右。兩個帶槍的民兵不停的用槍頭子朝他的身上砸,那個男子被打的遍體鱗傷,鼻青臉腫,連呻喚都呻喚不出來了,耷拉著腦袋,真是慘不忍睹。後來才聽說他偷殺了生產隊的耕牛吃;我曾經在公社的辦公室里看到過四個牛腦殼。民以食為天,餓慌了,出於無奈,官逼民反呵!

  開飯時壹桌八個,我坐的那桌有老有小。菜上來了,沒有熱炒也沒有犖湯,就是小半盆洗臉盆裝的瘟豬子肉,沒有壹點油氣,顏色也不正常,卷卷爪爪的。還沒有說開始,更用不著說“請“了,那七位老少鄉親就干開了,筷子都沒有用。“五爪金龍”、十來分鐘壹掃而光。飯是“悶煮煮”飯,倒干不稀的,還沒有填不飽肚子,壹洗臉盆飯就完了。看在眼裡,冷在心裡,那種場面就像是進了鬼門關壹樣。

  糧食那裡去了?放“衛星”去了!“畝產萬斤”被調走了。“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三面紅旗萬萬歲,“萬歲”了沒有呢?極左路線,“浮誇風”害死了多少老百姓,罪孽深重!

  “糧食關”這場人為的浩劫,光是滎經這個十來萬人口的小縣就餓死了壹半,全國呢?是人禍還是所謂的“自然災害”?今天終於有了定論。

  三

  我十四歲就自食其力了,還要撫養年幼的弟弟。幫人拉煤炭賣,兩三天壹趟。起早摸黑,去不見天,來不見地,炭廠離城最近的十七、八里,板帶架架車放在馬路邊上,還要上山四、五里路背兩轉煤炭下來裝到車上。經常是飢腸轆轆,連鞋子都穿不起。山路陡峭,壹百多斤重的炭背篼壓在背上,氣喘吁吁,汗流夾背,遇到下雨天就更難了,下坡腳杆打閃閃,壹步壹心跳。每趟掙壹元錢,這壹元錢不敢買別的,只能夠買糧食局供應的口糧,買十斤大米還差壹角四分錢苦難的歲月,艱難的生活給我們這壹代人留下了許多難以彌補的創傷,傷了身體,也傷了稚嫩的心靈。

  現在的青年人也許難以理解我們曾經經受過的這些磨難,但是事實真相就是如此。社會進步了,今天敢說真話,作為歷史,我們不應該忘記,列寧說:“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

  展望什麼呢?都六十歲的人了,應該停下來休息了,但顧炎武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還有點思想和精神,還可以說、可以寫、可以發發牢騷。

  希望大家共同努力,創造出壹個真正繁榮、民主、自由、和諧的強大國家,民可以聊生,不再受氣、挨餓。“後天下之樂而樂”也。

  (作者當時為嚴道鎮居民學生)

  第五部分

  有幾個蒼蠅碰壁

  整風整社相關背景:

  由於廬山會議批彭,“三高五風”重新抬頭,全國性饑荒雪上加霜。最高領導認為是階級鬥爭形勢嚴峻,大量基層領導權被階級敵人篡奪,決定整風整社,而滎經因李井泉的視察先聲而動(早於《十二條》和《六十條》頒布)。“滎經事件”被定性為“壞人當道、組織嚴重不純、基層幹部違法亂紀”。逮捕了縣委書記、副書記等幹部50多人,勞教幹部160多人。抽調南充、金堂、溫江、雅安等大量外地幹部來滎經,從縣委到生產隊五級幹部來了個全面大換血。上綱上線的整風整社運動讓全縣所有幹部人人自危、驚恐萬狀。

  李井泉來滎經的前前後後

  姜學謙

  1960年3月中旬,中共四川省委第壹書記李井泉在雅安地委書記何允夫的陪同下,帶著秘書等幾個隨行幹部於下午2時許,來到因缺糧而普遍出現浮腫病與餓死人的滎經縣。這壹人為災難,被後來人們稱之為“滎經五九事件”。

  當天上午,我在辦公室,聽當時地委派滎工作組組長苗生財說:“省委李井泉要來,我已給公安局高XX打了電話,叫他派人來做好安全保衛工作。妳(指我)趕緊把衛生和後勤工作布置壹下”。於是立即召開了機關黨員大會,對機關環境和室內外進行了打掃清洗;對所需餐飲物資炊事人員作了安排。廚房中主刀和掌勺由黨員(時任機關招待所所長李XX)負責。所供餐飲的主、副食品也都派黨員同志到有關單位去採購。我認為這樣安排在當時的客觀現實條件與時間允許的許可下,所採取的措施,是完全可以應對的。可是,沒有想到,被當時主持縣委工作的苗生財同志看到很不滿意,走到我面前不問青紅皂白,指著我厲聲說:“妳安排的啥子喲!妳知不知道保衛首長的安全關鍵的是什麼?”我被這壹問而發楞,壹時不知說什麼好,隨即答到:“當然是保證首長吃的、住的安全不出問題。”苗聽後不以為然(因其曾擔任過省公安處長)很在行似的對我說:“首長的安全最關鍵的在吃的方面,也就是廚房是安全保衛的重點。”並連連指責我說:“妳這樣不行、不行!”還是他親自給地區公安處打電話,要他們在雅安選派廚師來,並隨車帶鮮活的雅魚、豬肉、多種肉制罐頭、水果、糖果和煙、酒等“重起爐灶”。這時我才感悟出其中壹點奧妙:覺得幸好我們沒有主辦這頓飯,若真的按當時僅有的“材料”做了,那豈不是給領導丟了面子。

  李井泉來滎經縣城,從機關大院徑直進入會議室並在正中上方入座。會議桌壹側坐的是地委書記何允夫、省委滎經檢查組趙凱、地委工作組長苗生財、李井泉先期派來滎經的秘書XXX和隨行秘書XXX;會議桌另壹側坐的是滎經縣委書記姚青和副書記高萬壽。開場白是何允夫,他說了幾句話後,即請李井泉講話。李井泉就指著姚青,要他說說滎經當前農村的情況。當姚青開始說到發生浮腫病以來採取的壹些措施和不斷發生的死人現象。這時李井泉就追問:妳們對缺糧戶供應了糧食沒有?姚說按地區給的返銷指標已經給了壹些鄉。有安靖、凰儀等,但都已用完了。李又問,妳們向省、地委報過沒有?姚說報過,並且在地委多次電話會議上,提出要求增撥統銷糧……  但壹直沒有解決。姚接著對何允夫講,我們按何書記的(在電話會上講的)布置,發動群眾用代食品,……  這時,李井泉沒有讓姚講完就站起身來,猛的在會議桌上拍了壹巴掌,說:“姚青,妳滎經縣死了這麼多人,時間長達幾個月,妳說給省、地委報過,怎麼沒有看到?妳不但沒有深刻檢查,還強辯,妳負得起這個責任嗎?妳這是犯罪。……  我槍斃了妳!”何允夫也說了在滎經看到的情況,採取了壹些措施,為鄉和大隊兩級集中浮腫病人,已辦起60多座臨時腫病醫院;全縣調集了醫務人員330多人:還請來川醫的專家,給腫病病人製作“紅髮丸”(就是用麥麩加紅糖搓成丸子或打成小方糕樣)給腫病人服用等等。會議繼續進行。聽到後來的發言集中在今後如何醫治腫病病人,如何壓縮工業企業,組織勞力下鄉支援春耕等等。但,沒有壹個人敢於正視缺糧,需要緊急供給農民口糧這壹關鍵性措施。李井泉聽到這裡,心中有數,他問了問,全部集中浮腫病人有多少?農村共有多少全勞力?到什麼時候該耖田、育秧、種大春?……經地、縣領導的推算,並按腫病病人每人每天供應口糧壹斤半;其他半勞力和老、小每人每天供應壹斤糧計算,從三月到五月兩個半月,當即由李井泉簽字批給滎經120萬斤大米。下午近五時,看到領導們從會議室走出,簇擁著“李政委”向機關大樓走去。這時我趕忙去問省委辦公廳那位秘書是否吃飯?答不吃了,李政委還有事要趕回成都。但見這廚房裡忙碌壹天所做的飯菜在案桌上擺放著,冒著熱氣,沒有能夠在李政委面前顯現,而都留給地、縣當天在滎的領導們,在受著極大壓力下,還有幸吃了這頓豐盛的“筵席”。

  李井泉來給滎經縣批了壹大筆口糧供應,從縣到區、鄉基層幹部與廣大農民個個喜笑顏開。說“青天大老爺來了,是我們的’救世主啊!使滎經有了生機”。但從另壹面看,李井泉對滎經 “五九事件”的處理定的調子,是“壞人當道”、“組織嚴重不純”、“基層幹部剋扣群眾口糧”、“搞違法亂紀”,把問題全部推給下面的幹部。

  李井泉走後不久,首先是批准將姚青、高萬壽(此時是縣委副書記)逮捕法辦,由地委派出壹輛吉普車來滎,以要姚、高二人回地委學習、反省交代為名。當晚,即由縣委在縣有線廣播網上向廣大群眾反覆發布姚清被徹底法辦,高萬壽被停職交代的消息,以示省委已經法辦了滎經餓死人的“罪魁禍首”。第二是由省委檢查組與何允夫,通知公安局長高XX,負責組織工作組下鄉(包括地委各部、委在滎和下放在滎的幹部),對下派到鄉村工作組的幹部和鄉村基層幹部中有違法亂紀行為的人摸底調查,壹壹登記造冊,分別錯誤的大小,情節的輕重提供給省、地委處理。[注1)隨後即由省公安廳廳長,率領20餘名幹警,在滎經公安局參與下,連夜在滎經縣委會議室,按名單最後審定。執行結果,對犯有‘嚴重’違法亂紀的幹部壹共逮捕了50多人,對罪行‘較輕’或情節、性質尚難判定者約160多人,則採取由鄉民兵押送,集中“集訓”的辦法。這些人統統關在原老稅務局辦公室院內,成天有門衛值勤,不准隨便外出,除交代、反省自己的問題外,還定時組織到農村參加勞動。第三,調整充實縣、區和部局領導骨幹,由省委在南充、溫江和由地委在雅安、石棉、漢源、天全等縣抽調壹批幹部分別安排擔任縣黨政壹、二把手和部、局、區、鄉擔任領導。省委從南充調來的蔡保山擔任縣委書記,劉X X縣長、胡X X和嚴X X分別擔任了農工部長和宣傳部長,還有十餘名幹部安排到壹些重要的部、局和重點鄉、鎮當了壹把手,原來的幹部都“靠了邊”。第四,省委從南充地區抽調了壹千農村勞力給滎經“輸血”,增加壹批強壯勞動力,但也對重點鄉的基層幹部、大隊(管理區)、生產隊的隊長、會計,甚至保管員、食堂炊事員皆由南充來的人取代。有人見此情景,就說李井泉動“大手術”,從縣到生產隊五級來了個“奪權”大換班。第五,上述壹系列整頓幹部隊伍壹直持續到61年開春,繼續在農村開展“整風揭蓋子”運動。把壹些鄉的領導幹部逐壹進行摸底排隊。對問題多的鄉就認定是領導“捂住了蓋子”,必須發動群眾進行揭批,清理班子中的“五種人”。[注2]例如,在六合鄉,由地委派駐的工作組長王X X來兼任鄉代理書記。在該鄉大肆推行極左路線,把鄉的主要幹部和前任鄉黨委的壹、二把手都押送到鄉政府,當成“蓋子”來批。又在大隊壹級抓揪“小蓋子”,因而造成幹部隊伍中“人人自危”,思想緊張,不知何時才能解脫。

  我認為“滎經五九事件”是壹個重大歷史事件,不是哪壹個人的問題,而是關繫到我們黨對壹個帶普遍性的重大歷史事件能否正確處理的問題。作為當時的縣委書記姚清,當然有他的責任,有他的錯誤,但也是極左路線的執行者和受害者。從58年下半年起,在全省、地區掀起的“大躍進”和“反右傾鬥爭”,直到59年出現的“三高”、“五風”[注3],  在四川李井泉帶頭颳起的浮誇風、層層虛報產量、大放高產“衛星”……  等等情勢之下,雅安地委在同年秋,就召開24次擴大會議,大反“右傾”,把各縣、鄉以上黨委書記集中雅安,對重點批鬥“對象”揪上主席台罰跪交代,甚至施以拳打腳踢。原雅安地委常委、宣傳部長劉恩同志就因為在滎經煙竹、石滓鄉調查發現群眾缺糧,剔枇粑樹皮充餓。他如實將此情況給地委報告,反被扣以“攻擊大躍進”, “污衊人民公社”等等,被當場拉上台,按在地上拳打腳踢。緊接著各縣也如法炮製滎經縣的做法,把縣、區、鄉幹部分三批集中,每批10來天,進行反右傾鬥爭。除縣委個別領導外,副書記、常委到部、委大多數人都挨整、被斗。反右傾鬥爭,給極左路線的狂熱推行者,大開了方便之路,以致造成沒有人敢講真話,沒人敢對上級下達的任務表示半點懷疑。本來在59年11月起就出現壹些地方缺糧,就沒有人敢於向上反映,就是怕遭到戴“右傾”帽子的下場;而地、縣委領導還壹股勁地在吹農村形勢壹片大好。所以,到60年2、3月,缺糧餓死人發展到了非常嚴重的程度。李井泉、何允夫等人難道就沒有責任嗎?在事件發生後,他們繼續推行“極左”路線,打擊壹大片,以至滎經的人民群眾和基層 幹部對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五九”事件已經過去了40多年,讓它作為壹面歷史鏡子吧!以史為鏡,鑒知未來,從事件中吸取教訓,才能立於不敗之地。

  附:注釋

  壹:雅安地委(60)63號文《中共雅安地委關於滎經縣違法亂紀的檢查和處理意見的報告》

  二:即蛻化變質份子、階級異己份子、右傾機會主義份子、壞份子、死官僚。

  ③:“三高”  即高指標、高估產、高徵購;“五風”即浮誇風、共產風、強迫命令風、瞎指揮、幹部官僚主義(作者當時為縣委辦公室主任)

  對滎經縣“五九事件”中

  部分幹部違法亂紀的回憶

  梁尊三

  基層幹部違法亂紀行為是1959年冬到1960年春期間發生的。在1960年春節前後開始缺糧,有的人民公社公共食堂相繼斷炊,滎河公社所有的食堂停伙。群眾沒有吃的,餓得慌就摸青(摘油菜、扯菜、豌豆苗等),有的挖種在地頭的洋芋種、紅苕種,偷生產隊種籽(滎河公社將各生產隊各種種子集中在管理區保管),甚至有的偷殺耕牛、豬、羊充飢。於是就發生了縣、區、公社、管理區、生產隊部分幹部對私拿亂摸、殺牛、宰豬的群眾除批評教育外,有的幹部對社員打、吊、跪等多種體罰,個別的被折磨致死。這期間多數人得了不同程度的浮腫病,相繼出現餓死人的情況。有的公社不怕戴上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的帽子,向縣委反映缺糧。得到的答覆是:春節前不安排糧食,自己想辦法安排生活。有的就帶上社員上山挖蕨基根。死人的情況更加嚴重,終於引起省委重視,李井泉親自到滎經解決滎經問題,現在查到的資料是:

  1960年5月8日,省委農業檢查團雅安組的趙凱(省氣象局局長、老紅軍),嚴悅星(成都1958年下放幹部的帶隊幹部)給省委、李井泉政委、雅安地委呈送了《關於滎經少數基層幹部嚴重違法亂紀情況的調查報告》。報告中首先肯定廣大基層幹部絕大多數是好的,遵循黨的方針政策,模範地、日以繼夜地、無私地為黨的事業和社會主義建設事業忠心耿耿勞動和工作。但是去冬今春以來由於某些基層組織不純,因而嚴重地違法亂紀和殘害群眾的事實有新的滋長。手段毒辣,形式令人髮指。列舉了六合、青龍、凰儀等公社的事例,說明問題的嚴重性。造成違法亂紀惟壹原因是“組織不純”。對全縣違法亂紀的情況,徵得雅安地委書記何允夫的同意,指定公安局長高益奎組織專項調查。抽調了公檢法和縣級機關幹部以及行署下放幹部分片包幹調查,將嚴重違法亂紀幹部登記造冊上報。

  經過20多天的摸底調查,基本搞清了問題,中共雅安地委以【60】63號文件向省委報告,即《中共雅安地委關於滎經縣違法亂紀的檢查和處理意見的報告》。報告稱:滎經縣違法亂紀錯誤是嚴重的。從去年8月以後,就不斷發生,到去年冬今年春達到高峰。全縣23個公社都有不同程度的違法亂紀行為。特別嚴重的有8個公社(被點名“爛掉”和“基本爛掉”是9個公社)占34.78%,全縣五級幹部總數2960人,其中有1095人(包括專署機關包隊幹部11人)有違法亂紀行為,占幹部總數36?99%。其中犯有打死人錯誤的有104人(公社幹部22人,管理區生產隊幹部69人,縣區機關幹部13人),共打死196人,逼死56人。

  17個縣委委員中有7人有違法亂紀行為。少數幹部違法亂紀的手段五花八門,可以說舊社會地主惡霸殘害群眾的手段應有盡有。壹般的是:扣飯、罰款、打耳光(有的用木棒、槍托亂打)、捆、綁、吊打(吊的當中有:半邊豬、鴨兒浮水、風擺尾、打鞦韆等等),火麻埃泄匱豪透模繳韞茫鞲咼弊佑謂鄭舾九販ⅲ┒?用鐵絲、大頭針、洋釘將耳朵釘在柱頭上),割指頭,扯地崩(將兩個大拇指用麻線綁起釘在地上木樁上,木頭中間劃口加楔頭燒起大火烤),用刀子戮胳膊,人拉犁頭,吃穀草,餵大糞,假槍斃、非法搜查抄家,拿鍋,抱磨子等等。

  經過前後兩個多月的調查,滎經不是壹般強迫命令和違法亂紀行為,而是混進我們組織內,並把持縣委和部分基層領導的反革命分子,蛻化變質分子,資本主義分子,以左的面貌出現,進行報復破壞。

  遵循省委指示,對滎經問題採取果斷措施,開展了反違法亂紀鬥爭。在鬥爭中分析了滎經在解放前惡霸統治造成的土匪、反動會道門、宗派械鬥風行的歷史情況下和去年11月到今春疫病流行,以及打人成風的特殊情況,採取嚴密謹慎態度。既平民憤、挽回影響,又挽救壹批幹部。強調劃清敵我和人民內部矛盾的界線,以教育為主、懲辦為輔的方針,批鬥從嚴,處理從寬的原則。具體處理辦法是:

  1.對混進黨內和基層組織的五類分子,壹經查出,立即開除黨籍,清除出革命隊伍。其中罪惡大、民憤大的必須依法懲處。

  2.殺害無辜群眾的,必須依法嚴懲。

  3.直接或主謀打死無辜群眾的兇犯必須嚴懲直到法辦。

  4.參與打人或被脅迫打死人的,根據情節輕重分別從寬處理。

  5.由於腫病流行必須區別病死的和打死的、區別情節,從寬處理。

  6.有打人,罰款等錯誤行為的向群眾認錯檢討好,不予處分。

  7.其他輕微的違法亂紀本人檢討的免予處分。

  8.非法罰款、沒收的錢物壹律退回原主。無原主可退的交公社(6月26日工作組向地委報告改為有關單位)用於舉辦福利事業。     9.給基本群眾戴的“小偷"帽子壹律摘掉,恢復名譽。

  10.凡有違法亂紀行為的人員必須向人民群眾賠禮道歉。

  11.對於壹般打死人檢討好取得群眾諒解的可以赦免,赦免後分別情況實行迴避。

  12.加強政策教育,所有幹部必須遵守省委關於農村基層幹部的八條公約。

  根據上述辦法和王澤民在6月26日的地委報告中處理幹部應控制在1.5%~2%,最高不超過3%。其結果是逮捕55人,集訓159人,給予黨紀政紀處分140人,免予處分741人。雅安地委在滎經問題上於6月22日給省委檢討報告中的原因是:

  1.對階級鬥爭靈敏性很差,對於右傾倒退的頑固性估計不足。

  2.滎經的錯誤沒有及時察覺其嚴重性是地委工作不深人。

  3.地委在1959年11月底反右傾(即地委24日擴大會)批鬥中曾發生打人、罰跪。

  4.征了過頭糧,相信了浮誇虛報。

  現在回過頭來看,1959年冬和1960年春,滎經少數幹部違法亂紀行為,當時錯,現在也錯,今後就是公民犯了罪也不能非法搞體罰,必須依法辦事。

  省、地委工作組在處理滎經問題時,把全部責任歸罪於壞人當道,也是不公平的。根本原因是“三高五風”征了過頭糧、基層幹部無糧食安排群眾生活,向縣委反映又不給糧食,下面發生摸青殺牛等現象,還在全縣電話會上講:是公社幹部右傾而沒有管理所致。地、縣委開會都可亂揪鬥打人,這些也助長了壹些人打人行兇。

  1959年反右傾,1960年反違法亂紀,1961年整風揭蓋子等,壹個運動接壹個運動地整幹部。幹部的元氣大傷。直到1962年中央七千人大會後,滎經縣委對受過各種處理幹部進行甄別,安排工作。直到1999年才對“五九事件”的幹部徹底平反完。

  (作者當時為泗坪區委書記)

  滎經縣61年

  整風揭蓋子運動的情況

  梁尊三

  壹、運動的歷史背景:

  60年冬至61年春,中共中央決定在農村中開展全國性的“整風整社”運動,主要是貫徹《關於農村人民公社當前政策的緊急指示信》(12條)。指示信規定:“人民公社實行三級所有,隊(大隊)為基礎,至少7年不變。徹底糾正壹平二調的錯誤;允許社員經營少量的自留地和家庭副業;從各方而節約勞動力,加強農業生產第壹線;認真實行勞逸結合,整風整社”等等。指示信傳達到農村後,得到了廣大農民群眾普遍擁護。

  省委在60年l2月26日《關於今冬明春農村開展整風整社運動的安排意見》文件中明確要求:“通過運動必須做到:徹底糾正“共產風”遺留的問題,違反政策的壹切不良作風得到糾正,把三級所有制正確建立起來;使幹部的政策水平、工作能力有提高和改進;使群眾真正滿意,生產情緒高、幹勁足;農業生產出現新高潮、新面貌;改進落後公社、管理區、生產隊的面貌。”

  雅安地委下發了《關於落後公社性質認定的參考意見》:

  以管理區為核算單位沒有建立起來,生產搞得不好,豬、牛減少,田地荒蕪,生活安排不好,人心不穩定,外流人員多,工作落後,各種任務完成不好。主要表現在:

  (壹)民主革命不徹底,五類份子和階級異己份子當權。有四種表現:

  1.和平土改有漏劃地主富農;

  2.鎮反不徹底;

  3.組織不純,有“派進來和拉出去”的,貧下中農沒有發動起來;4.封建殘餘勢力未打垮,生產力未得到解放。

  (二)社會主義革命不徹底:

  l.領導權被少數富裕中農為代表的資本主義份子所掌握,搞資本主義活動;2.合作化運動搞得“夾生",1957年社會主義運動未搞徹底;3.公社化以來搞右傾倒退,三級所有制沒有建立起來,集體生產、生活制度沒有建立或處於渙散狀態;4.放鬆了對敵人的專政,對地、富、反、壞、右破壞活動打擊不力。

  (三)由於刮“共產風”和其它原因造成的落後公社管理區、生產隊的表現:

  1.公社化“壹平二調",刮“共產風"壹直再刮的;2.幹部違法亂紀或其它歪風嚴重的;

  3.幹部亂指揮生產、弄虛作假,不關心群眾疾苦,生活不好,疾病嚴重。幹部能力太差,不能掌握和貫徹政策,各項工作掉在後頭。

  為了排隊準確,應注意以下幾點:

  1.要充分占有材料,用事實做根據,不擴大,不隱瞞;2.要進行階級分析,現有幹部的成份、歷史、階級立場和五類份子的關係,同時把土改、合作化、公社化時期中的幹部(包括已調走、撤換)壹個壹個的分析定性。

  3.要注意歷次運動,上級派到此地工作的幹部的表現,特別是三大革命誰在這裡掌權;4.要查清黨、團、政、民兵、治安、食堂、財務等各種情沉,看真正的勞動人民的根基是否占到優勢。

  5.分析問題性質要注意,落後原因不是壹個,而是多個矛盾同時交錯存在,要根據主要矛盾確定性質,特別要注意混進來和拉出去的。

  二、我縣的基本情況:

  我縣地處偏僻山區,發生“五九事件”後,中央西南局第壹書記兼四川省委第壹書記李井泉,親自來我縣處理。為了深入抓好這次整風整社運動,省委專門組織由團省委王書記任團長的工作團,來我縣開展整風揭蓋子工作。工作團下設公社工作隊、管理區工作組等臨時機構。為了加強領導,工作隊隊長、管理區組長都由省委工作團的幹部擔任,省委工作團共抽調了223名人員組成。結合中共中央、省、地委的要求,我縣確定了在運動中當前農村工作著力解決的三件大事:

  壹是發動群眾揭發問題,特別是三類公社、管理區、生產隊的主要問題;二是群眾生活(集中在大食堂吃飯)自今冬安排到明年小春出來;三是領導好生產,首先是管好小春,積造肥料,搞好大春備耕,為奪取小春、大春豐收打下基礎。

  運動自始至終貫徹群眾路線,依靠黨員、團員、貧農、下中農中積極分子。全縣23個公社(天鳳與寶峰合併為天寶,民建與烈士合併),分為2批進行。第1批13個公社:六合、城關(今嚴道鎮)、雙江(今花灘鎮)、皇儀、烈士、泗坪、大田、天寶、青龍、附城、復順等,從60年12月20日開始,20天以後剩餘的10個公社啟動。整個運動為期60天,分三步進行:

  第壹步:廣泛宣傳黨的政策,發動群眾揭發問題。宣傳的政策主要是中共中央“12"條和省委貫徹“12"條的若干規定,要做到家喻戶曉,不漏1人。同時要求工作隊幹部與群眾做到“四同”:同吃、同住、同勞動、同商量。工作中要訪貧問苦。關鍵是選好社員代表,開好公社代表大會。由張愚漢(副專員)、閻桂芳(縣委第壹書記)帶隊在六合公社搞試點,籌備召開公社貧農、下中農(合作社時期對農民的成分進行規劃主要以經濟為標準。佃農、貧農通稱貧農,土改後經濟發展好的貧農為新上中農,中農中經濟下降為下中農是依靠對象,上中農是團結對象)代表會。

  各大隊送來代表名單242名,經調查有25名不合格,占10%多,他們中有當過土匪有血債者1人,反屬2人,偽保長兒子1人,與五類份子反社會主義份子關係密切4人,社會關係複雜12人,成份不明2人,表現不好2人,支部書記姨媽1人。

  為什麼出現上述選代表的結果?工作隊深入調查研究找到以下原因:壹是工作隊的幹部對召開代表會的重要性認識不足,沒有紮根群眾講清楚召開代表大會目的、要求和條件;二是依靠什麼人提名不明確,有的管理區吸收原有幹部參加提名;三是有的紮根串連的群眾覺悟不高;四是工作組紮根的群只有2—3人,工作力量薄弱;五是參加“代表"審查的人多了,有礙情面;六是醞釀選代表的時間只有l壹2天過於倉促;七是選代表沒有與檢舉揭發問題相結合等等。

  針對上述存在的問題,工作隊及時調整了工作方式:首先明確用階級分析方法選舉代表,選舉的條件是:貧下中農、歷史清白,又勞又苦、階級覺悟高、立場堅定、社會關係清白(對領導骨幹的要求),與五類分子和壞幹部沒有關係;其次,工作組的幹部要明確在紮根對象中醞釀提名;再次,通過對代表名單的審查是對紮根群眾和工作組的幹部政治覺悟、階級觀點的考驗。

  第壹批公社對我縣級和區級機關參加工作隊的幹部有36人考查不合格留在工作隊的退回原單位,選舉和審查代表不僅是艱巨複雜的工作,而且是強烈的政治鬥爭,干作組的十部必須表明揭蓋子奪取政權的鮮明立場和決心;這是對貧下中農當家作主的教育;再次:對民主革命、社會主義革命不徹底,落後公社貧下中農受封建殘餘勢力和壞幹部的壓迫,受害最深,顧慮最大又須有明確的階級觀點分析問題;最後,規定每個生產隊紮根對象為5—7人,審查辦法採取個別談話與側面調查了解相結合。要求公社和管理區成立貧下中農委員會,生產隊是小組,具體領導整風整社運動。

  由於我縣屬於三類縣,省委工作團的主要任務是在公社三級幹部中揭開階級鬥爭的蓋子,而且要從民主革命、社會主義革命和公社化現任幹部中追查起,因而這裡對各級幹部摸底排隊的情況,只表現總數和其中鄉(公社)級。

  滎經縣6 1年整風整社排隊的情況統計

  幹部總數派進來抽出去違法亂紀貪污

  土改時期16715317

  合作社135032472071

  其中鄉壹級148212071

  公社化l631378447571

  其中鄉壹級16474183

  現有幹部11723620l52

  其中鄉壹級l29111

  第二步:繼續宣傳政策,發動群眾採取大嗚大放、大檢舉、大揭發。 從審查代表,到公社召開代表會期間是揭發問題的高潮,要求工作隊員要對代表揭露的問題做好記錄,是政治問題還是“壹平二調”。屬於三類公社的首先要揭開階級鬥爭的蓋子,對於三類公社的天寶、太平(今為石橋鄉)、青龍公社沒有揭出公社壹級主要蓋子的工作隊長受到團部的嚴厲批評,說:“妳揭不開蓋子就是蓋子的蓋子。”縣委委員(當時未設常委)張天奎在天寶公社任工作隊副隊長,因該社未揭開蓋子而被留在機關,思想很想不通,常說:“我是蓋子的蓋子。”幾乎到了精神失常的狀態。鑑於此,縣委決定他回山西老家探親。會後天寶公社黨委書記宋明清從石棉縣調來才壹年多,便以脫化變質分子論,揪了出來交付集訓。通過群眾揭發,農村存在的主要問題有:

  大部分基層領導權被壞人篡奪。三類公社13個占56%,管理區51個,占49%,生產隊153個占43%。

  三級幹部共揭蓋子167人,占幹部總數的90.6%,其中黨員108人、團員14人,男的160人、女的7人。1—6批集訓158人,初步定性屬反革命和階級異已分子59人、脫化變質分子76人、死官僚10人,尚有20人未定性。

  屬公社壹級37人,其中黨委書記11人,副書記6人,社長(鄉長)5人,副社長1人,其它幹部14人;管理區壹級57人,其中支書18人、副支書4人、主任(村長)23人、副主任6人,其它6人;生產隊壹級31人、其中隊長21人、副隊長7人、其它3人;此外22人分別是:公社直屬機關幹部2人、原任鄉幹部14人、社員1人。五類份子有破壞活動的占18.23%(二)“壹平二調”沒有得到糾正,全縣有 82.87%農戶都不同程度被平調過,多勞少得,少勞多得,三年沒有辦過決算分配;(三)幹部的特殊化,主觀蠻幹,亂指揮生產特別嚴重,作風很不民主,群眾情緒低,生活沒安排好。504個食堂,有181個三類食堂,糧食月月超支,群眾普遍吃不夠定量,沒有蔬菜,甚至鹽開水都沒有。社員體質瘦弱,傷了元氣,失掉了感情,出勤率在50%以下。

  第三步:集中進行整改

  (壹)落實“四固定”。中共中央“十二條”明確指出:

  “人民公社實行三級所有,隊(大)為基礎,公社化後實行大兵團作業,社員除了支援大辦鋼鐵,所剩餘勞動力不多,根據當時農活需要,以管理區為作戰單位的多,甚至全公社調動都有。居住分散的社員背起被子到指定地點住宿,所有土地、勞力、農具均打破小社界限,統壹使用,現在要實行三級所有,以生產隊為生產單位,因而要將土地、勞力、耕牛、農具分別固定給各生產隊(四固定)。由於五九年冬和六0年春死了壹部分人,因而各隊人口、勞力不均衡。加之部分田地荒蕪,大春作物下種將到,“四固定”是當時首要任務。以管理區為單位迅速固定到生產隊。土地要註明邊界,“四固定”內容要登記造冊,公社、管理區、生產隊都要存查。管理區是核算單位,對生產隊實行“三包壹獎”責任制。“三包"是包產量、工分、成本,超產獎勵,包產按計劃70—80%包給生產隊,使其有產可超。超產部分不獎勵實物,而是現金。生產隊可以劃分作業組,對作業組實行“三定壹獎"。即定任務、質量、時間。超額完成的實行獎勵,主要獎工分。

  (二)對“壹平二調"進行退賠,分兩種途徑:壹是地、縣屬企業平調公社財物,誰平調的由誰退賠;二是人民公社平調社員的物資和管理區之間互調的要算帳,到4月10日全縣96.32%被平調的農戶得到退賠款1521095元,占應賠款98%,每戶平均16.49元。

  (三)從3月份開始辦60年決算分配,由胡崇芬副縣長負責,先在大田公社試點,筆者也被抽到大田公社,每個管理區2—3個懂財務的幹部負責辦理決算,協同管理區會計清理生產隊各種糧食、副產物、副業、現金收支帳目、每戶社員應得工分、所吃的伙食,這是辦決算的基礎。同時規定:當年不提公積金,銀行、信用社不准扣款。大田試點結束後這些人員分到4個區督促各公社辦決算。筆者又分配到泗坪區,到各公社行動特別遲緩的管理區負責疑難問題的解決,不能解決的電話請示胡縣長。到本年6月份基本結束此項工作。實質上應進補很難全部兌現,應補社員除工、干屬補得出壹些,其它社員太窮,補不出來,自然應進的也進不了。

  (四)對揭發出來的蓋子,逐個定性和組織處理。整社運動共處理公社三級幹部313人,占幹部總數17.09%。開除調整職務45人,占幹部總數14%。其中清洗壹、二類幹部55名,占3%。加上去年反違法亂紀處理104人,占5.6%。根據他們情節輕重,擬逮捕13人,逮捕3人;勞教8人,已送1人;監督生產勞動3人;撤職46人,調整職務45人,落選167人。黨紀處分42人,占3.78%其中開除黨籍28人,留黨察看4人,嚴重警告4人,警告2人,停止預備期4人。

  到61年6月17日尚在集訓63人,體力較好組織起來由監管人員帶隊背鹽到石滓供銷社後又背竹筍到縣城,壹天壹個來回。儘管縣委定案領導小組進行認定處理,由於重揭發,輕查證,經常收到本人申訴材料,有的工作組對處理也有分歧意見,鑑於此,縣委定案領導小組儘快調查核實集訓人員的犯罪事實,確定性質,並作出正確處理。於是,由縣委喬長賢副書記、省委工作團艾副團長掛帥,率領紀委書記、組織部長、公安局長及辦公室工作人員共18人,深入到區、社,採取集中優勢,下鄉辦案!打殲滅戰。先到泗坪區採取深入調查定性處理的工作方法,經過調查核實取證,全區6個公社43個案件,7天時間定性定案37個,占全區案件86%,並對原定性的15名反革命份子,進行調查核實取證,重新定性只有4名反革命份子,原定性的5名階級異已份子,經查證沒有依據,取消定性;原定性16人脫化變質,重新核對定性為4人;下降率為75%;原定性死官僚3人增至5人,上升率為55%;原5名壞分子撤消了定性。37個案件最終定性為:壹類4人、二類5人、三類5人,其他23人不屬於蓋子,組織分別給他們安排了工作。

  三、導致滎經當時的落後根源:

  筆者認為導致滎經當時的落後根源,其原因有“三高”、“五風”:即高估產、高徵購、高產量;浮誇風、共產風、強迫風、瞎指揮、官僚主義盛行。並且是比其它地區刮得嚴重的重災區。整風揭蓋子不是解決幹部作風問題和人民公社經營管理問題,而是採取階級鬥爭的手段在基層幹部中找壞人,認為這些壞人搞垮了滎經。由南充調來壹批管理區、生產隊的積極份子,到滎經充實公社、管理區、生產隊、公共食堂,奪取“五權”。即黨、政、武裝、財等,從59年反右傾,同年8月算帳會(反瞞產私分、反貪污),60年反違法亂紀,到整風揭蓋子,沒有受到審查、批判、集訓的公社幹部不多。使不少基層幹部受到不應有的打擊。僅以黨委書記為例:全縣23個公社就有16個公社先後有22個黨委書記在上述運動受到撤職、降職、集訓、逮捕等處分。因而使各級基層幹部元氣大傷,工作中明哲保身、但求無過。

  四、復順鄉工作隊違法亂紀情況:

  工作隊在整風整社運動中的壹項主要任務是糾正違法亂紀。復順鄉工作隊隊長李治平在履行工作職責中,走了極端。李治平隊長(省軍區壹個科長)在全公社工作隊幹部會上公開宣布:“凡有破壞活動的社員中有小偷小摸的行為的,各管理區工作組長要親自抓、要有專門人員發動群眾檢舉揭發。批判鬥爭;凡偷壹斤賠五斤,每天扣二餐口糧或拿錢來賠,沒有錢的拿物抵,並派民兵監督其勞動等等”。當時有人提出反對意見,李就打電話請示縣委喬書記,喬書記明確答覆不同意他的作法。回到會場李卻謊稱喬書記同意了。該公社按李的要求出現了下列行為:

  l.私設監獄,組織土勞改隊,被關和監督勞動的社員8人。

  2.扣飯扣糧罰款24人,扣糧l3.13斤,罰款48.5元。

  3.借評工分要逗硬,以工分吃飯,做不夠工分被罰款的25戶,每個工分4分錢。縣委將以上錯誤上報地委,李隊長被撤職。

  (作者當時為泗坪區委書記)

  1959年前後

  滎經壹次深刻的教訓

  周江榮

  建國以後,在過渡時期中,按照毛主席和黨中央的布署,全國人民的主要任務是集中力量發展社會主義生產力,實現國家工業化,逐步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物質和文化需要,其根本任務已經是在新的生產關係下保護和發展生產力。在這個時期滎經的經濟發展速度和增長力都是很正常的。

  1958年,黨的八大二次會議通過的社會主義建設總路線及其基本點,其正確的壹面是反映了廣大人民群眾迫切要求改變我國經濟文化落後狀況的普遍願望。但是,滎經1958年以來,有幾件大事:壹時之間全縣農業高級合作社轉變成人民公社化。大辦人民公社食堂,過路行人都可以隨便吃飯,過“共產主義生活"。這樣壹來,勞動力大量去參加大兵團作戰、煉鋼煉鐵,使秋收無法按時收割,造成大量糧食浪費丟失,給1959年生產生活帶來最大困難,特別是經濟上的損失更大。造成很多農民群眾起居不便,軍事化集體行動,吃飯要在集體食堂,並規定幾不准:不准上街趕場、不准辦紅白喜事、不准分居住宿、不准請假走親訪友、不准私辦小伙食、不准種自留地、不准私自養畜。結果造成l959年農業生產、經濟的巨大損失。正種按不了時,收割無人問,勞動力集中住宿,群眾無糧過生活,生產上不去,勞動出勤率很低,人口死亡率很大。

  造成的主要原因:對社會主義建設經驗不足,對經濟發展規律和中國經濟基本情況認識不足,少數領導同志在勝利面前滋長了驕傲自滿情緒,急於求成、誇大主觀意志和主觀努力的作用,沒有經過認真調查研究和論證,就在總路線提出後輕率地發動了“大躍進”運動和農村人民公社化運動,使高指標、瞎指揮、浮誇風、“共產風”為主要內容的左傾錯誤嚴重地泛濫開來。在黨內從中央到地方的民主生活遭到嚴重損害,在經濟上造成損失,在思想上造成混亂,在組織上造成渙散。主要是由於“大躍進”和反右傾的錯誤,全縣集中基層幹部壹千多人反右傾,縣級機關80多名科局長幹部不能用,大揭蓋子,大換班子,結果把滎經各公社,大隊,生產隊幹部基本換完,經濟上造成損失。加上當時自然災害和蘇聯政府背信棄義地撕毀合同。結果造成滎經國民經濟在l958~1960年三年間發生嚴重困難,人民生活十分困苦。

  1960年冬,黨中央和毛主席開始糾正工作中的左傾錯誤,並且決定對國民經濟實行“調整、鞏固、充實、提高”的八字方針,制定和執行了壹系列正確的政策和果斷的措施,這是這個歷史階段中的重要轉變。

  滎經縣根據中央指示精神,制定了各種措施和相關政策,具體派出工作組到重點的災害地方作調查研究,做了大量具體的工作。

  首先是解散人民公社食堂,恢復社員各家的傳統生活方式;根據社員的人數多少,土地多少,按比例劃分自留地,種植蔬菜,允許社員自留地誰種誰收的政策;讓社員在休息時可以開荒種糧;撤消大兵團作戰的組織;以生產隊為單位組織社員按自願結合的原則劃分生產作業組進行記工計酬;各人民公社根據不同的實際情況出發,規劃出發展經濟的具體計劃,積極完成國家分配的各種調整後任務和徵購糧。各人民公社根據不同的情況,定出了發展農業生產和經濟收入的規劃;把原來的辦鋼鐵中砍去樹木的荒地開出來種糧食,種經濟作物,發展牛、羊等畜牧,全縣在當年中的收入大量增加,農村人民公社收入增加幾倍。各種關係自然協調,就這樣經濟發展就上去了。縣委認真地總結了“大躍進”的經驗教訓,開展了批評和自批評,先後為“反右傾"運動中被錯誤批判的大多數同志進行了甄別平反,還給錯劃為“右派分子”的大多數人摘掉了“右派分子”帽子,由於這些經濟和政治上的措施,滎經經濟得到了比較順利的恢復和發展。

  (作者當時為漢村區區委書記)

  壹張平反通知

  1961年城關公社整風整社運動情況回憶

  王文才

  震驚全川乃至全國的滎經縣1959年冬的“滎經五九事件”已經將過去半個世紀,但至今回憶猶歷歷在目。

  在那個開頭轟轟烈烈,結果冷酷無情的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高舉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三面紅旗的大辦公共食堂,大辦鋼鐵,以鋼為綱,三年超英,五年趕美,在年產1600萬噸鋼而奮鬥的口號鼓動下,掀起了全民大辦鋼鐵運動。大片砍伐森林,高爐林立,其規模之大,真是不可壹壹世、空前絕後!

  在農業生產上,“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畝產超萬斤,向河灘要糧,向荒山要糧,向空中要糧”等口號響徹滎經大地。“猛施肥、深耕三尺出高產,雙季密植多增產”等脫離客觀實際的瞎指揮,從而產生高指標,高徵購及虛報浮誇。大搞糧食物資上的壹平二調,平均主義等壹系列錯誤政策,大大挫傷了社員生產積極性。同時,大辦鋼鐵調走了農村主要全勞力,影響了農業生產:導致生產下降,大量減產。

  以城關公社為例,糧食產量在1958年2,993,255斤基礎上減少為2,268,742斤,當年就減少724,531斤。在59年夏末冬初,全社21個食堂基本上開始出現缺糧現象,是年,有的食堂開始吃糠饃饃混合糧,鵝香草、水芹菜等。

  60年大量缺糧現象較為突出,社員吃不飽,就偷青吃青。挖油菜,拔豌豆苗,挖未成熟洋玉(土豆)等問題普遍發生,當時稱之為私拿亂摸(實際是為了活命的偷盜行為)進而發展到偷宰生豬、耕牛。引起了生產上的混亂。管理區、生產隊幹部也產生了壹些對社員的偏激行為。59年冬至61年春,城關公社社員,由於糧食不足已有大量人員發生了水腫病。61年底統計己餓死1700多人,城鎮居民餓死200多人,共計1900多人。

  由於上述情況的發生,60年的“反違法亂紀運動”和61年的“整風整社運動”相繼襲來,基層幹部深受其害。城關公社整風整社工作隊由隊長李來福(滎經縣人武部部長),副隊長李旭升(省委工作隊)壹行30人進駐城關公社。原公社書記郭紹忠已調六合公社,新任書記賀子英主持城關公社工作。工作隊進社先後召開會議講明來歷,宣講運動政策和目的。用訓責的口吻說:妳們公社餓死這麼多人,妳們要負責!是犯罪行為,殺頭都有餘!整社是整那些混進來的階級敵人,“掀蓋子,奪五權”,把他們揪出來繩之以法,以鞏固人民公社純潔隊伍。有的公社爛掉了,有的問題嚴重,妳們公社就屬於後壹種。此後工作,將全公社管區兩級二卜部避開,21個食章,全由工作隊下去掌握。成立貧下中農領導小組,把公社耕作區幹部都樹成了對立面,氣氛顯得緊張。同時對全公社幹部進行調查摸底,發動社會檢舉揭發搜集幹部材料,分期召開批鬥大會,揭發在59事件中打死、打傷人,剋扣口糧,亂沒收,亂罰款等違法違紀人員。

  記得工作隊在二完小召開的壹次批鬥大會上,將公社副書記牟承厚揪出來,說他是階級異己份子。黨員鎮長吳煥雲,說他是刁民,殘渣餘孽。新南耕作區隊長洪萬芬,黨員,說她毒打群眾。青仁耕作區負責人蘭仕興,說他剋扣口糧,打罵群眾。青仁六隊隊長嚴紹忠,黨員,打死人,進行批鬥。會上跪瓷瓦子等。會後,牟、吳、洪等交縣上集訓,嚴被投進監獄。同心五隊丁永全,黨員,新南石開太,黨員,被關進看守所。在青仁耕作區開逮捕大會,將殺牛犯楊學彬判刑三年,呂紹忠判刑五年送勞改。此次整風整社,城關公社,公社級受集訓2人,大隊級3人,投監生產隊級2人,社員被勞改2人,公社、管區、耕作隊受冤屈的同志甄別後仍為黨繼續工作,在1 979年才得到縣委徹底平反,經受了壹場嚴酷的考驗。

  (作者當時為城關公社文書)

  【附平反通知書】

  中共滎經縣委

  關於對“五九"案件徹底平反的

  通  知

  各區、公社黨委、大隊支部,縣級各部、委、辦、局黨委、支部,各廠礦、學校、:企事業單位黨委、總支、支部:

  為了調動壹切積極因素,加速農業發展,儘快實現四個現代化,根據黨中央認真解決好冤、假、錯案的指示精神,縣委又認真審理了“五九"案件,認為壹九五八年大躍進中,廣大幹部和群眾敢想敢做的革命熱情是非常可貴的,但由於我們對領導社會主義集體農業既缺乏經驗,又缺乏清醒的頭腦,刮了“共產風"、“浮誇風",搞了“高徵購"、“瞎指揮",致使我縣農業生產遭到了嚴重挫折。群眾嚴重缺糧,腫病蔓延,人口大量死亡。造成這種惡果的主要責任本來不在基層。當時,卻把全部責任推到下面,大批集訓、逮捕、懲治基層幹部是錯誤的。按照毛主席“有錯必糾"的教導,縣委決定,對在“五九”案件中受到冤屈處理的洪萬芬等同志予以徹底平反,恢復名譽。過去所發有關此案的文件應予全部撤消。

  中共滎經縣委

  壹九七九年二月卅日

  第六部分

  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

  2012年,余習廣、石豐綱等人主動走進以往反映大饑荒的盲區——窮鄉僻壤里的農民,用攝像機、麥克風直接記錄這個受害的最大主體。他們採訪了221人,涵蓋了原23個公社、81個管理區、128個生產隊。整理了197位倖存者的口述音像材料。在這壹部分里我們只選擇了很少的幾篇,不過已經可以藉此管窺全豹了。

  埋藏幾十年的酸楚

  ——採訪父親石章偉

  石豐綱

  從我記事起,就聽我奶奶(我們習慣叫婆婆)講59年餓死人的事情,當時也沒在意,反正知道滎經縣餓死很多人。婆婆已去逝二十多年了,只是依稀記得她生活得很不容易,經歷了很多酸甜苦辣,特別是三年大饑荒的時候,拖四個子女,可以想象生活的艱辛。要想從她那裡了解她老人家更多的不幸已不可能,只有從還健在的父親那裡了解我家的艱辛。

  父親叫石章偉,現年70歲。他說:三年大饑荒時,15歲左右,當時屬於滎經縣城關公社新南管理區壹生產隊。1958年成立公社食堂時,還在讀初中,本生產隊上中學的學生有二十來個,剛好兩桌。剛開始的時候還覺得很好,不用做飯,每天回來食堂還專門給學生做壹桌飯。後來食堂的糧食緊張了,長期吃不飽,每次放學,食堂開飯時間已過,這些回來的學生只好等炊事員重新做飯。等做飯的那半小時是最難熬的,清口水吞了壹遍又壹遍。好不容易等到開飯了,又是清可見底的兩瓢光湯湯,根本解決不了問題。後來,學生些都沒再去上學了,把生產隊的糧食領來吃了後,就邀約起到處尋吃的。記憶最深刻的是我們生產隊種的壹片花生地,五八年收花生的時候不徹底,地里留了壹些花生,花生收後又種了小麥。當時每天有幾十個小孩在那裡撬花生,撬到壹個就塞壹個在嘴頭。開始還在小麥行間撬,後來花生少了,就在麥苗中間撬,壹個冬天眼睜睜把那片麥苗撬完,而且把那片地翻了幾遍。父親說,幸好那片地,救了壹群娃娃。

  父親講到,有壹天,他壹個人在家裡餓得實在不行了,家裡又實在沒有可進口的食物,正在不不知所措的時候,看到樓槧(擱樓板的橫梁)上吊了壹小扎幹了很久的蕨基苔(蕨菜),父親如獲至寶,趕緊拿下來煮起,剛剛勉強能夠進口,三下五除二的就吃了下去。沒想到蕨基苔是鹼性食物,還是剮油的,本來肚子裡就沒有油水,哪經得起蕨基苔下去剮壹盤!結果不壹會就清口水長淌,腳葩(軟)手軟眼冒金星。幸好我婆婆回來看到,馬上把不曉得哪裡弄來的幾塊小洋芋(土豆)煮來吃了,才救了父親壹命。

  在那三年中,我家餓死了兩個人:壹個是父親的繼父,壹個是父親的弟弟(我叔叔)。我聽婆婆講過叔叔餓死的情景,當天婆婆去公共食堂打口糧去了,父親和弟弟在家等吃。不曉得啥子原因,那天婆婆很久都沒把麵茶(其實就是壹小碗清湯湯)打回來。叔叔只有幾歲,在家裡餓得直吐清水,父親當時也只是十多歲的小孩,眼看著弟弟不行了也沒辦法。好不容易婆婆把口糧打回來了,趕快把湯湯往他嘴裡灌,但是已灌不進去了,就這樣眼睜睜看著他餓死。我記得婆婆每次講到這裡都會說:“要是我在屋頭,趕快燒點開水給他吃,都死不了。”現在想來,在那種情況下,光喝開水還是救不了命的。

  父親的繼父也是這樣餓死的。父親說,那是冬天,繼父死了以後,為了多領壹份口糧,就仍然把繼父的屍體放在床上,當時房子相當狹窄,就在火爐頭(滎經的“火爐頭”往往在進門第壹間,燒壹爐火,做飯、吃飯、洗漱、會客都在此)安壹間床,屍體就在床上,壹家人就坐在壹起,守著屍體打了兩天糧食。兩天后終於被生產隊發覺了,隊長安排人來安埋。父親說,當天都要黑了,生產隊安排的社員從街上頭用壹個板車拉了兩具屍體下來,到了我家門前,把我爺爺的屍體抬來甩上車。我父親也壹同跟著把車推到東方公園(地名,壹處荒野)河邊上,幫著隨便挖了個坑,把三具屍體甩下去,胡亂掏點泥巴蓋壹下就回來了。按生產隊的規定,參與埋人的要領壹份加班糧,於是我父親也跟他們壹起拿著碗去打加班糧。生產隊長問:妳來做啥子?父親說:我也參與了埋人。隊長說:妳埋的是妳家老漢兒,又不是共產黨給妳家整死的,妳打啥子加班糧哦?父親說他只好蔫妥妥地回去了。

  還有壹次,父親實在餓慌了,走到縣中校後的田壩中間,順手扯了兩窩油菜來揣起,卻又運氣不好被發現了,那塊地是另壹個大隊的土地,被逮到別人的保管室。父親說,幸好還沒打他,說他破壞生產,牯倒(強行,逼迫)把他身上的棉衣脫了。父親冷颼颼地跑回去。當年家裡又沒多的衣服,我婆婆看了又心疼,又跑去給別人下話(乞求),才把衣服給父親要回來。

  這兩件事,父親第壹次講起,他說,誰願再提這些酸楚的經歷呢!

  大饑荒中的太陽灣

  石豐鋼

  太陽管理區(大隊)十二生產隊

  1959-1961年大饑荒時期,太陽灣屬於滎經縣復順公社太陽管理區(大隊)十二生產隊,是復順公社最偏遠的生產隊。該生產隊地處復順公社海拔最高、最偏僻的山區,最近兩年才通公路。聽說這裡在大饑荒中死亡人口很多,7月19日,我來到太陽灣十二隊進行採訪。這裡現在只有幾戶人家還在這裡留守,都是老人小孩。沒見年輕人。

  這裡住的兩位老人,是宋雲才夫婦,他們住在公路盡頭,大山最高處。房子已破爛不堪,年輕人都走了,只留下老兩口。宋雲才80歲,妻子楊正芬76歲。據他們講,58年大戰鋼鐵,隊裡的勞動力都去大山上砍窯柴了,生產隊裡只留下些老弱病殘,勉強收點莊稼起來,都又背到管理區去了。58年農曆6月20開始成立公共食堂,每天事務長到管理區去領糧來做飯,到10月份,就沒糧可領了。公共食堂開始斷糧,而且長達三個月之久,大家只好吃青草、蕨基根,枇杷皮,甚至吃泥巴,還有吃人肉的。老人說到他前面那戶人家就因餓得沒法,把死了的小孩掏起來把肉拼(割)來煮來吃了。這家人原來是壹大家人,有二十幾口人,最後死來只剩壹人。

  宋雲才老人說:生產隊的人餓死壹多半。他隨口點了幾戶:夏連王家6人死來剩壹個女子,夏明才家二十幾個人死來剩夏聯珍壹人,宋金朋家七八個人死來剩宋金花壹人,宋唐氏家死完,夏聯發家6人死來只有夏聯發壹人……宋雲才老人說:他家在細糧關的時候,他的老丈人楊炳清跟他們壹起生活,餓死了,還餓死兩個小孩,大女兒叫楊德英,死的時候5、6歲。兒子叫什麼名字兩位老人爭論了壹陣也沒記起來,只知道死的時候大約兩歲多。宋雲才老人當時在高山上“大戰鋼鐵”,聽說娃娃死了,回家來,已經埋了。第二天又去大戰鋼鐵了,老人說他當時在工廠上很忙。

  當我問起這些死的人怎樣安葬時,老人說,有些死了七八天都沒人埋,都發臭了。有些由生產隊安排人去埋,參加埋人有五兩谷面,當時大家都餓得走路都走不穩當了,都要杵棍棍,哪來的力氣埋人。為了掙那五兩谷面,他和另外壹個社員把三具屍體弄來重疊在坎腳下,從上面隨便掏點泥巴下來蓋壹下,管他蓋到沒有,主要是把口糧混到。

  臨走時,我提出幫兩位老人照張標準照,沖洗出來後給他們帶來。兩人很高興,忙去換了件乾淨的衣服出來,並說這是平生第壹次照像,壹再感謝。

  宋雲才老人說的“二十幾口人死來只剩壹人”那戶,幾經周折,我在縣城找到了夏聯珍老人。她已在十幾年前搬進縣城嚴道鎮康寧路石材第三開發區內,與兒子壹起居住,山上的老房子已很久沒人居住,快成廢墟了。

  夏聯珍家房子大部分已垮塌,但從房基來看,當時應該是有壹定規模。

  夏聯珍老人已八十歲,前兩月,突發腦梗塞,險些去逝。雖撿回壹條命,但現在已癱瘓在床,生活不能自理,靠女兒全天候照料。好在還能說話,基本的交流還沒問題。說起五九年,老人滔滔不絕,她說:她家公社化前還算是大戶人家,生活還很富足,當時的房子是三合頭(三合院),二十幾口人住裡面。具體是:小媽家有幾口人,夏聯珍屬於大媽家的,還有哥哥家也有幾口。

  具體有哪些名字老人已記不清了。只記得壹個侄兒開頭胖來像豬壹樣,後來餓得不行了,撿院壩頭的蟲來吃。最後弟弟、妹妹、侄兒男女、哥哥、嫂嫂、老的、小的全餓死。那房子周圍全是墳,有壹處還是她媽和她妹妹兩人壹起埋的。她本人要不是住進腫病醫院,都怕是不在了。

  (註:夏聯珍老人已於2012年12月15日去逝)

  2012年12月

  大饑荒中的新添站

  石豐鋼

  滎經的新添站是茶馬古道上的壹個古驛站,人民公社時期是復順公社的壹個管理區,後來改為新添大隊,再後來曾經是壹個區政府的所在地。前幾年拆鄉並鎮把復順鄉、石龍鄉、廟崗鄉三個鄉合併到復順鄉,新合併的鄉叫新添鄉,現在的新添站是屬於新添鄉的新添村。街的中段至今還有壹個小廣場、壹個殘破的戲台。戲台的上方,有壹大幅金光閃閃的毛主席頭像,頭像兩旁配了幾面紅旗。據說這畫是六十年代初四川大學下放到新添站的壹個右派畫的,畫得很有質量,幾十年還不退色。前幾年戲台失火,在打火的時候把主席像打壞了,為了滿足幾十年來當地群眾的壹種情結,在原處用現代工藝又重新做了壹面主席像放在那裡。

  2012年7月15日,我帶上還在上中學的女兒到新添站對五九至六壹年三年大饑荒中新添站的倖存者進行採訪。首先採訪的是陳慧英老人,老人已85歲高齡,祖輩都住在新添站。她家在人民公社時屬於復順公社新添6隊社員,老人的家就在廣場邊上,緊靠主席像的那家。

  老人說,五八年“大戰鋼鐵”連她們女的都去當工人了,由於沒有勞力在家,地頭的莊稼很多爛在地里收不起來。收起來的糧食又都背到大隊(當時叫管理區)去了。當時生產隊成立大食堂,他們都到食堂吃飯,不准私人開火做飯。開頭每人每天還有三兩穀子的口糧,到後來穀子也沒有吃的了,就只有吃野菜、豬草、糠、樹皮、甚至還吃白泥巴。在說到新添站有沒有餓死人時,老人說,餓死的人多得很!壹次在食堂打麵茶湯湯(玉米麵糊糊),為了先打,後面的人轟壹聲推起來,有個人倒下去就死了。有些在山上尋野草草吃,哪裡倒起就死哪裡了。

  陳慧英老人講,她兩個爸爸(叔叔)家,每家都有四口人,兩家都死來壹個都沒得,全部死完。老人講到:“大饑荒中我家餓死了我媽、老漢兒(父親)。我的壹個娃娃,都三歲了,餓來腫得象關爺爺(關公),想弄到腫病醫院頭去,那時送腫病醫院要生產隊開證明醫院才收。我到生產隊找隊長,隊長不給我開證明。鄉長聽了都冒火,叫我去大隊開,我才去大隊把證明開起,才把娃娃送到腫病醫院。醫院頭每天有半斤米,他還是只吃了八天就死了,實在太虛弱了。我家老人(父親)六十歲都還沒滿,還做得(能勞動)。餓來沒法,只好扯點野草草煮來吃,當時自己開火做飯是反對人民公社,是不准自己煮東西吃的,哪怕是餓來沒得法煮點草草吃也不行。剛剛煮起,生產隊和大隊的幹部些就來端起走了。有壹次,我老漢兒弄點糠來用磨子推細,準備弄來吃,幹部又端起跑了。當時的積極分子些不准別人弄來吃。咋個不餓死嘛!”

  老人又講到:“我家嬸嬸在山上把胡豆葉偷回來,煮都沒有煮來吃就死了。我家媽是弄來煮起,將將(剛剛)說吃,(幹部)又給她端起跑了,端起跑了,沒得,就餓死了。”

  老人還講到她家壹個堂妹,在縣城讀中學,爸爸(叔叔)、嬸嬸就住在隔壁,他們兩人哪時間死在屋頭都不曉得,他們的門關倒在,打不開,估計是走進去就死了。妹妹回來才發現父母死了。我家大人些都死完了,沒人埋,只有我和她來埋,當時餓來沒得力氣,埋個人都艱難,只有她抬腦殼,我抬腳杆,抬到房子後頭,隨便弄點泥巴就埋了。

  我們這裡死來都沒得好多人了。我家羅雨中爸爸家,高永芬嬸嬸家壹個兒壹個女子都餓死了。

  老人還說,他們這裡死絕的人戶也很多。當時的糧食收在管理區,食堂斷糧了,餓死這麼多人都不拿出來吃。

  接下來採訪的老人叫石文瓊,老人已76歲。說到細糧關(滎經人都把三年大饑荒叫細糧關,“細”有少的意思),老人說,五九年餓來餓不得,餓死的人多得很。當時沒得糧食吃,只好吃藤子根、蕨基根、野草。她的公公(李良碧)、哥(李洪淵)、嫂嫂、侄兒都餓死了。她公公死的時候六十幾歲,哥哥死的時候四十多歲,侄兒才兩三歲就餓死了。當時他們這裡餓死的人實在太多了。老人說,他們這裡還成立了壹個組專門埋人,其實就是把死人拉起去甩在茅坑頭就算了當時如果看到哪家冒煙,生產隊幹部就要來逮,不准自己弄來吃。把鍋給妳拿了。我們這裡多數人餓死,少數人活下來。

  在街上看到鄭光才時覺得他歲數還不夠大,怕是不大清楚大饑荒的事情,抱著試試看的心情,我們問起五九年大饑荒他家的情況,沒想到他也記得壹些。

  鄭光才現年67歲,也是新添站人,那時屬於復順公社新添6隊。五九年他十三四歲,仍然記得當時的情景。他說:“五九年糧食肯定不夠吃,我家餓死老人(父母)、婆婆、幺奶奶,餓死有五六人”。他還說,當時沒得糧食吃,只有吃鵝香草,還吃過泥巴,還把牛骨頭、豬骨頭燒來啃,而且他還聽倒講他們新添站壹個叫王文發的社員把死人腿上的肉割下來煮成湯就喝了。

  鄭光才接著說:他的男老人(父親)要死的時候,他還在他腳的頭睡覺,當時他父親確實餓來沒得法了,壹口氣在他口頭嘩嘩嘩響。我們女老人(媽)回來時,我還給她說,“老漢兒(父親)在裝怪。”很快,父親就死了。鄭光才又補充了壹句:“那時不懂事”。看他的表情是為父親臨死前他說的那句話而內疚。 鄭光才說,他的婆婆是晚上哪時間死的都不曉得,第二天才發現。

  問到他們生產隊的死亡情況時,鄭光才說,我們隊餓死了壹大半,街上都生滿青苔,長多深(高)的草草。他居然用了壹句毛主席的詩詞來形容:“萬戶蕭疏鬼唱歌”說的就是那時新添站的情景。

  他還說到,因為餓死的人太多,大隊成立埋殤隊,專門埋死人。人死後,就由埋殤隊拉來甩到壹個大坑坑頭,今天三四塊(個),明天四五塊的甩。

  鄭光才還說到,五八年應該說莊稼的收成是好的,而且倉庫頭有糧食,就是不拿出來吃。

  我們在新添站的街上,還採訪了66歲的秦明國,他說,大饑荒前,他家有十口人,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四個老人全部餓死,幾個弟兄姊妹餓死來只有他和另壹個妹妹。死去的親人都沒有棺材,甚至連壹個木頭板板都沒得,都是軟的就直接隨便就埋了,有時甚至沒有人埋。

  採訪石章芬時她說:五九年想起好傷心哦,我們沒得吃的就吃糠、吃野菜。當時壹頓壹兩米都沒得,光湯湯。五八年浮誇風,有的地方把幾個田的穀子抱到壹個田打。說是畝產萬斤糧。

  說到她家餓死人的情況,石章芬說,我家七個人就餓死了五個,餓死我家爸爸、三弟兄、壹個妹妹。就剩我媽和我。當時沒得糧食吃,但是我家媽心疼我,她在食堂頭打二兩米的飯她都捨不得吃,把那點糧食讓給我吃,我才活下來。石章芬還說,她聽說,她們生產隊有人餓來沒得法了,把“瘸媽子”(青蛙) 逮來生的就扯來送到口頭吃了,還聽說土巴頭的老木蟲也有人逮來吃。

  當問到她們這裡死人的情況時,她說,我們這裡死的人多得很,街上都死來清風雅靜的,隊裡死了不止壹半。

  接下來還採訪了李昌強,他說,五九年早些時候還能吃上蔬菜,蔬菜吃完了就吃草根、樹皮。他家死了壹個奶奶。還有孫中良家死了兩個老人。他說,五九年我們大隊家家戶戶都有餓死的。

  毛尚澤的父親也是餓死的,他說,當時他父親有四十歲,在床上睡起,幾天沒吃的就死了。他說,他們大隊當時有壹千二三百人,死來就剩五百多。他也說到,還專門成立埋殤組,人死了就拉去埋。

  採訪的差不多了,我們看到壹個鋪面,就走進去想了解壹下輝煌時候的新添站的驛站是啥子樣子。鋪面主人是個中年婦女,很熱情,主動帶我們參觀。門面倒不寬,壹進去,裡面有兩個天井,第壹個天井是長方形的,第二個是正方形的,都是木結構的房子。以前確實可以住幾十百把人,還有拴馬的地方。女主人給我們說,經常都有人來拍照,妳們今天運氣好,拴有馬在這裡。房子已經很破舊了,但可以看出,這裡以前應該是有很多人出入的地方。天井邊放了些農具,在壹個風桶後面的牆上,有很久以前用紅油漆寫的幾行字,現在仍清晰可辨。內容是:“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照毛主席的指示辦事。”

  從驛站出來,天色已不早了,我們告別了剛結識的大饑荒中的倖存者,順著街道,經過廣場,從金光閃閃的毛主席的頭像前經過,然後回家。(2012年8月10日晚根據攝像整理)大饑荒中的附城公社

  石豐綱

  (壹)

  採訪時間:2012年7月9日

  採訪地點:附城鄉煙溪村煙溪農家樂

  採訪人:  石豐鋼

  被採訪人:張慶珍,女,70歲,原附城公社三大隊十七生產隊社員。

  石:請妳談壹下“細糧關”的時候,妳們生產隊的情況。

  張:五八年糧食大豐收,還收得多,糧食收到保管室去了,糧食收完了,就喊背到倉庫頭去交糧,背到南村壩區公所去,殼殼(指稻子秕谷)都背起走完。五八年吃集體食堂,家頭不准開火,壹個星期揭不開鍋。當時吃矩麻根、枇杷皮、蕨基根,還吃過泥巴,草草把把都弄來吃。

  石:妳們家有餓死人的情況沒有?

  張:我家哥餓死,我家媽餓死。我家媽叫張李氏,我家哥叫張慶勛,哥死的時候四十幾歲,媽死的時候六十多歲,我都沒在屋頭。我家媽早就把方子(棺材)弄起了,那時食堂分麵茶湯湯(玉米麵糊糊),我嫂嫂在家裡,她把方子放在房子後頭的茅廝(糞坑)頭,把我家媽用壹個板板綁來放在方子裡,又弄些草草把把蓋在上面,隱瞞媽死(的消息),就去食堂領她那份糧食來吃。後來生產隊發覺了,隊長卷(罵)我家嫂嫂,拍桌子打板凳的說:李登芬,妳家媽死了妳還不說,還領她的糧食吃。侄兒子死了,嫂嫂也沒說,也去領了五六天糧食來吃。我家哥也是餓來做不得(不能勞動),當時在十二隊有壹個大醫院,他在那裡住醫院,腫病醫院,我們叫他回去,他說不回去,醫院裡有口糧。結果還是死在醫院裡。我給另壹個兄弟弄些竹杆來綁起,我抬腦殼那頭,我家兄弟抬腳那頭,從醫院到家裡有兩里路,我們抬了壹天到黑,抬到黑摸摸(方言,晚上)才抬攏(到家),膀子抬來痛來摸都摸不得。用幾塊板板在兩塊墳中間就把我家哥哥翁(方言,壅,用土蓋)在裡頭了。

  石:妳們生產隊餓死人的情況呢?

  張:生產隊餓死的多得很,壹家壹家餓死。朱子強家老漢兒(父親)到獐子溝去挖蕨基根,挖的蕨基根要交給管理人員稱重。不曉得是他自己還是別人給他整個鵝卵石在裡頭。幹部就說他整些石頭在裡頭,就打他。結果第二天就死了。朱子昌家也是壹家死完,他家小媽、大媽、人些(愛人)和他本人都死了。朱世忠也是餓死的,還多哦!全生產隊兩百多人,死來曉得有壹百人沒得哦。死來剩的大部分是女的。

  石:當時允許自己做飯不?

  張:當時不准房子冒煙煙,看到房子冒煙煙(幹部)就跑起來,那些生產隊隊長這些領導跑起來,不准弄(東西吃)。

  石:當時在路上看得到屍體不?

  張:在張家垠河邊上,我們從那裡過都看到有人死在那裡,手都沒蓋倒。張家垠還是有壹個(腫病)醫院,那裡有壹個茅廝(糞坑)坑,那人些(那裡的人們)死來壹窖窖(方言,讀gào,重重疊疊)甩起,甩好幾十個。

  石:從哪年開始好過點呢?

  張:六壹年私開私占(指政策放寬允許私人田邊地角種、收)就好點了。

  (二)

  採訪時間:2012年7月9日

  採訪地點:附城鄉煙溪村路邊

  採訪人:  石豐綱

  被採訪人:李權興,男,71歲,原附城公社三大隊16隊。

  石:妳家在五九年大饑荒的時候有幾口人,有餓死的沒有?

  李:我全家四口人:母親李楊氏、兄弟李永中、大姐李權珍還有我自己,大饑荒期間餓死了三人,只剩我壹人。

  石:當時妳們食堂吃啥子呢?食堂斷過火沒有?

  李:五九年斷糧時間長哦,壹點細糧都沒看到,吃粗糠,挖蕨基根、土伏苓。倉庫頭分配的大腳板糠(指粗糠)在鍋頭炒,用磨子推,推來混倒蕨基根吃。食堂斷火好長時間。

  石:生隊有沒有餓死人?

  李:全生產隊兩個食堂,共壹百五六十人,最後只剩五六十人,好幾個生產隊都這樣。記得的有我們生產隊王立軍、王立勛兩家都死絕了,之前每家大概都有五六人。

  石:妳談壹下妳家裡人餓死時的情況?

  李:我家媽、兄弟、大姐和我四娘母死了三塊(個),母親在大隊醫院,死在醫院頭。我聽倒說我就跑起去,鋪蓋和墊的都沒得了。我兄弟三歲多點,也在那裡坐醫院,他斜靠在壁頭上,我上樓去時他還喊我壹聲哥哥,他說:哥哥,媽都死了。我說:妳在這給三爺爺耍哈(三爺爺也在那裡住院),我等幾天來看妳。等幾天我去,兄弟都又死了。他們死了,安葬都不曉得(在哪裡),有壹個大茅坑,都甩在裡頭,又不是在哪裡埋倒,親人都不曉得(屍體在哪裡)。

  (三)

  採訪時間:2012年7月9日

  採訪地點:附城鄉路邊

  採訪人:  石豐綱

  被採訪人:李紹先,男,88歲,附城公社二大隊10生產隊社員。

  石:細糧關妳們生產隊餓死人有多少人?

  李:(斬釘截鐵地)我們生產隊原來就132人,細糧關後只剩下47人,妳壹個兒(自己)算。

  石:當時食堂斷過火沒有?

  李:當時食堂斷火壹個多月。

  石:妳家有沒有餓死的人?

  李:我家餓死了六個人:我父母、四個娃娃,父母死的時候五六十歲,娃娃三四歲、兩三歲。

  石:妳們生產隊有哪些餓死得多的人戶?

  李:我們生產隊陳文楷、陳文開、李錫祿、李錫福、李錫宜,還有好多戶都是死絕的。

  石:當時餓死的人的屍體是怎樣安葬的?

  李:他們的屍體都成堆甩在壹起,哪裡安葬哦!

  (四)

  採訪時間:2012年9月07日。

  採訪地點:五憲鄉坪陽村

  採訪人:  石豐綱

  被採訪人:吳文芬,女,72歲,原附城公社紅旗壹隊社員問:細糧關的時候,妳們附城公社吃啥子?

  答:吃麵茶湯湯,吃來沒得。

  問:妳家餓死好多呢?

  答:我家媽、我家老漢兒(父親)、我家兄弟。我家爸爸(叔叔)家七八塊(個)人,壹塊(個)都沒得了,絕房了。

  問:妳家爸爸(叔叔)啥子名字?

  答:吳炳玉。

  問:妳家媽啥子名字?

  答:我家媽是吳唐氏。

  問:妳家老漢兒(父親)啥子名字呢?

  答:吳炳章。

  問:他們死的時間大約好多歲?

  答:老漢兒死的時間都才五十多點,我家媽就年輕了,我家媽才三十幾。我們那時還在讀初中,硬是看到餓死。我們去偷點豌豆尖,他們(幹部)把我追攏屋。我家還餓死壹個兄弟,他十二三歲。

  問:當時他們死的那天的情景妳還記得不?

  答:我家老漢兒餓來在那床上爬不起來,肋巴骨壹匹壹匹的,瘦來就那樣。又弄不起去埋,老鼠把眼睛都給他掏了。我家兄弟剮點樹皮子來說:姐姐,我們拿給老漢兒吃嘛,他活起我們才過得下去嘛,都騰給他吃。

  問:妳家兄弟當時好多歲?

  答:十二歲,那塊(個)最醒事(懂事),我拖兩個兄弟的嘛,我家還有個妹妹,叫吳文俊,還是餓死了。

  問:妹妹好多歲餓死的?

  答:那時間大約十二歲。

  問:那是哪年?死的時候是哪年?

  答:將近五九年下半年。

  問:他們死的當天的情景妳還記得不?

  答:特別我家媽死,我們骨頭都沒有撿來窖(埋)到,她死在醫院頭。喊我去領屍首來埋,我去不曉得在哪裡,我在腳下(下面)守(等),結果他們把她窖到哪裡我都不曉得。我家老漢兒(父親)嘛,我們弄了個火匣子(簡單的板子釘的盒子),我抬腦殼,我家姐夫哥抬腳就把他抬來埋了。

  問:妹妹呢?

  答:妹妹死我就不曉得嘍。她好像是死在醫院裡頭。

  問:妳爸爸(叔叔)家呢?

  答:我家爸爸(叔叔)家八塊(個)人死來壹塊都沒得,全部餓死的。他(叔叔)先死,我家老漢兒還沒死,我家老漢兒把我家爸爸(叔叔)撿來窖倒(掩埋)的嘛。把我家爸爸(叔叔),我家兩個嬸嬸,那時候結的兩大小(二房)嘛,把她們撿來窖倒。我家老漢兒死就是我給(與)我家姐夫哥把他撿來窖倒。

  問:妳家爸爸家是哪七、八塊(個人)?

  答:我家爸爸家大人就是兩塊(個),娃娃些就是幾塊(個),壹齊死完了。我家爸爸結兩塊(個),加他就三塊,五個娃娃,壹塊(個)都沒得。

  問:他們咋個安葬的呢?

  答:妳說咋個安葬嘛?我家爸爸死,我家老漢兒把他給(與)嬸嬸撿來窖到,後頭小的些死,就哪裡死哪裡就算了,撿都沒有撿來窖。

  問:妳們那個生產隊死了好多?

  答:我們那個生產隊死得最慘,死來壹家壹戶好多都死絕。

  問:死絕的有哪些還記得名字不?

  答:不曉得,我那時還小。

  問:死得多的人戶還有哪些?

  答:都不大記得。

  問:死的比例占了好多?

  答:怕占有壹半哦!

  2012年11月5日

  大饑荒中的人吃人

  石豐綱

  我在對四川省滎經縣1959——1961年大饑荒倖存者壹百多人採訪中,說到吃人肉的就有三四十起,聽來驚心動魄。回來後面對攝像錄音,不知如何動筆。生怕因為我蒼白的文字力不從心,使那慘烈的歷史失色。思慮良久,乾脆就原汁原味將採訪時的談話記錄下來,忠實地呈給讀者。

  採訪時間:2012年7月9日

  採訪地點:附城鄉煙溪村煙溪農家樂

  採訪對象:張慶珍,女,70歲,原附城公社三大隊十七生產隊社員。

  我聽我家嫂嫂說,我家侄兒(嫂嫂的兒子)死了,我家媽就把他弄來吃了,我侄兒子,就是我家媽的孫孫。孫孫先死,死的時候有六七歲,我嫂嫂說:媽把朱椅子(方言,對小孩的稱呼)弄來吃了。我說:當真喃?她說:是的。

  朱家山朱子潛家(妻子)李權芬坐醫院沒在屋頭,她的娃娃倒死不活的(奄奄壹息),有壹兩歲。他(朱子潛)就把娃娃弄來吃了。李權芬回來問娃娃,他不敢說。後來他不敢說哪個家娃娃。壹說娃娃,他家人些(妻子)就要給他卷(罵)起來。

  採訪時間:2012年7月9日

  採訪地點:附城鄉煙溪村路邊

  採訪對象:熊召芬,女,90歲,原石滓公社(銅廠溝)附城大隊社員我到我親家那裡去(附城公社三大隊16生產隊),看到壹座墳,他們就說:幹部到這戶人家去,聞到飛香(方言:很香),就去查,在出門時看到門後頭(壹個屍體)壹身剮來光骨頭。死的叫邱桂芳,埋在他家前頭。

  採訪時間:2012年7月9日

  採訪地點:附城鄉煙溪村路邊

  採訪對象:余啟照,男,79歲,原附城公社三大隊11生產隊社員聽到講,有三兄弟,弄個娃娃來,小的兩弟兄還爭來吃。

  採訪時間:2012年7月9日

  採訪地點 :五憲鄉熱溪溝村路口

  採訪對象:謝明清,男,73歲,原五憲公社四大隊謝家山社員我都吃過人肉,我和我們生產隊社員到城關公社南門上施家過夜,他們全家五塊(個)人死來只剩壹個婆娘。她燉起肉來喊我們吃,說是牛肉。我覺得奇怪,她壹個老婆子又不會去偷,咋會有牛肉?拈(用筷子夾)了壹砣放在口頭,感覺不正常,我給壹起來的社員說肯定是人肉,不能吃了,想吐。

  採訪時間:2012年7月9日

  採訪地點:龍蒼溝鄉萬年村路邊

  採訪對象:李懷芬,女,83歲,原石滓公社萬年大隊芝柏隊社員聽說鹿角壩壹個娃娃還活起在,他媽就把娃娃的屁股拼(片,用刀割)來吃了。娃娃驚吼(大叫):媽,不要弄我嘛。聽起來好傷心哦。

  採訪時間:2012年7月12日

  採訪地點:烈士鄉煤礦衛生院

  採訪對象:吳家珍,女,80歲,原烈士公社王家村5生產隊社員我聽說巫家山有吃人肉的,大人出去做活路(勞動),娃娃自己在家,就被別人弄死來吃了。沒得吃的,被逼的。

  另壹個男的插話:我聽老人講,(烈士公社)馮家大隊大木林,壹個女的改嫁到大木林,把她家娃娃吃了,沒得好大點,幾天就把娃娃吃了,還是活的,她就把他吃了。好象是孫光珍嘛還是孫啥子名字。

  採訪時間:2012年7月12日

  採訪地點:烈士鄉煤礦衛生院後面

  採訪對象:楊汝芬,女,81歲,原烈士公社馮家大隊2生產隊社員我家嬸嬸姓鄭,她的兒死了,她就把他的肉拼(片,用刀割)來煮來吃了。

  採訪時間:2012年7月12日

  採訪地點:新添鄉廟崗村路邊

  採訪對象:黃昌瓊,女,85歲,原新民公社廟崗6隊社員橋過來(從橋頭往這裡走)有個女的叫洪英,娃娃壹歲多餓死了,沒抱起去埋,她把娃娃的肉煮來吃,別人問她:妳咋個把娃娃煮來吃哦?她說實在餓得很,咋個辦哇?

  採訪時間:2012年7月12日

  採訪地點:新添鄉廟崗村路邊小賣部

  採訪對象:金成偉,男,71歲,原新民公社廟崗六隊社員聽說徐紅軍家人些(妻子),娃娃死了,把娃娃煮來吃了。

  採訪時間:2012年7月12日

  採訪地點:新添鄉廟崗村路邊小賣部

  採訪對象:鮮雲香,女,71歲,原青龍公社三大隊3生產隊社員有些娃娃死後被煮來吃都不曉得。生產隊會計到周某家檢查,看到煮起碗豆尖(豌豆苗尖)在,聞到好香哦!會計到鍋里壹夾就夾到個人腦殼。會計說:妳家娃娃呢?周某說死了,抱來甩了。會計上樓壹看,娃娃還有半邊身子。這個人叫周懷碧。想起那個滋味都嚇人。

  採訪時間:2012年6月18日

  採訪地點:滎經縣安靖敬老院

  採訪對象:巨汝明,男,70歲,原安靖公社順江4隊社員聽說朱仕軍家兒子朱光軍死了,他就把他兒子的肉拼(用刀割)來吃了。

  聽說楊雲宣,楊石雲兩個去埋人,把屍體腿腿上的肉拼(割)來干(吃)了。其他人問他們好干(吃)不?他們還說好干(吃)。

  採訪時間:2012年6月18日。

  採訪地點:滎經縣安靖敬老院

  採訪對象:陳洪林,男,70歲,原安靖公社民建2隊社員聽到講靖口站鄧湯圓把別個屍體剮來干(吃)逑(了,方言,粗話)。

  採訪時間:2012年6月19日

  採訪地點:烈士鄉馮家村108線路邊

  採訪對象:XXX,女,原烈士公社馮家壹隊社員(不願留名)我家娘屋頭,說哪裡的牛不在了,就清查,清查到羅成家去,就問他碗頭裝的是啥子肉?牯倒(逼)他說,他就說他吃人肉,是哪個哪個,他把屍體掏起來吃的。那戶家死完了。

  採訪時間:2012年6月19日

  採訪地點:滎河鄉小河子路邊

  採訪對象:王文芬,女,77歲,滎河公社周家大隊滎河隊社員我們街上(小河子場)有奶奶把孫孫吃了的,孫孫餓死了,她就把他吃了。餓得很,她咋不吃嘛?

  採訪時間:2012年6月19日     採訪地點:滎河鄉108線路邊採訪對象:林俊芝,女,93歲,原民建公社大坪山5隊社員。

  我媽(林李氏)、我家人些(丈夫)蒲孝明都是餓死的。余啟珍把死的娃娃背回家煮來吃,我去他家看到死娃娃的衣服。

  採訪時間:2012年6月27日

  採訪地點:民建鄉順河村

  採訪對象:陳洪發,男,65歲,原民建公社順河2隊社員。

  陳洪章家女餓死了,她媽沒得吃的,就把她割來吃,把骨頭埋在地板下。

  採訪時間:2012年6月27日

  採訪地點:安靖鄉到縣城的汽車內

  採訪對象:康習群,女,66歲,原安靖公社民治2社社員。

  我們靖口站就有吃人肉的,聽說他家的人死了,就把肉拼(割)來吃了。

  採訪時間:2012年6月27日

  採訪地點:安靖鄉安樂壩(原屬凰儀鄉)

  採訪對象:陶國花,女,59歲,凰儀公社安樂大隊4隊社員。

  凰儀余秀珍家媽餓來沒得辦法,找野菜根都找不到,就用大砂鍋燒起水,她大兒子問她:媽,妳把砂鍋燒來做啥子,她說:我要把妳家兄弟煮來吃。她家大兒子說:妳把他煮來吃我不打死妳!(意即“看我不打死妳!”)她就沒敢煮。現在她家小兒子還在呢。

  採訪時間:2012年6月27日

  採訪地點:安靖鄉境內(原凰儀鄉)

  採訪對象:李正英,女,76歲,原復順公社上壩11隊社員對面這戶人家吃過人肉。她娃娃壹歲多死了,她就把屍體燉來吃。她講給我聽的,她還喊她的女兒去吃,她的女兒不吃,她還卷(罵)她女兒:娼婦(壹種習慣罵法),妳不吃,餓死妳!她家女兒去看還說是燉的啥子野物(野味),用筷子壹撈,看到腳指頭、手指頭,嚇忙了,丟了跑都跑不贏。

  下面場口上(楠壩大隊下場口生產隊)王朝珍家娃娃壹兩歲死了,她已經把她的娃娃埋倒了,沒得吃的,她又把他(屍體)掏起來吃了。我是眼見的。

  採訪時間:2012年6月27日

  採訪地點:民建鄉順河村

  採訪對象:王恩芬,女,71歲,原石橋公社順河生產隊(米溪山)社員五九年,米溪山光明隊王維芬家壹個女子,有七、八歲,要跟她媽追,就哭。楊國禮家妹妹就說:跟我到我家去,我拿蕨基根饃饃給妳吃。這個女娃娃就跟她到她家去了。到她家後,女娃娃就坐在板凳上吃饃饃,楊國禮用大刀(大斧)背把女娃娃打死,打死後就把她煮來吃了。娃娃的媽回來後到處尋娃娃,娘屋頭都來尋,都尋不到娃娃。後來有壹天,生產隊紅豆子被偷,生產隊就清查紅豆子,把大家集中在壹起,並把門關倒,都不准回去,挨家挨戶清查。清查到楊國禮家,發現娃娃的衣服把頭包住埋在地板下,地板下好多人骨頭哦。喊娃娃的媽王維芬去看,衣服就是她家娃娃的。後來在花灘中學開大會,槍斃楊國禮,槍斃的時候我都看到。

  採訪時間:2012年9月02日

  採訪地點:寶峰鄉田壩村五壹隊

  被採訪人: 李興玉,女,67歲,原寶峰公社田壩大隊五四生產隊社員我們這個隊石明先家六個人死來剩壹個女的。他家人些(愛人)煮人肉,叫石鄭氏,他家挨近食堂,幹部都在那裡歇(住),要整點啥子吃都要被發覺。他們餓來遭不住,青椅子(椅子:方言,對小孩的稱呼)死,埋在大河溝,青椅子是壹個十幾歲的小娃兒,她(石鄭氏)就去砍了兩隻腿腿回來,就弄來煮起,將將(剛剛)煮在鍋裡頭。那時間幹部清查,看到哪戶有煙就來調查,就把她逮到,幹部說:好安逸哦,有肉乾(吃)。就在砂鍋頭撈來各人抱到就啃壹腿,後頭撈到腳下(鍋下面)有隻人腳杆,就呸,想吐出來。幹部就把她逮來關起。當時大隊就有槍支,大隊民兵就可以逮來拘留起來,把她綁到,把鋪蓋綁在她膀子上,那時她有六十多歲,弄起去關起,後來就死球。

  採訪時間:2012年9月06日

  採訪地點:青龍鄉柏香五隊

  被採訪人:楊永珍,女,75歲,原青龍公社柏香五隊社員梁趙氏把她家娃娃弄來吃,何嫂嫂跟梁趙氏說她餓得很,她(梁趙氏)給何說妳吃肉不?拿點給妳吃。她就把死娃娃的手杆就拿壹只給何嫂嫂。何嫂嫂看有指甲子。這是何嫂嫂講給我聽的,她說:哎呀,梁趙氏把那娃娃煮來吃了。我說那咋個下得起心吃哦!梁趙氏家後來死絕了。

  採訪時間:2012年9月06日。

  採訪地點:青龍鄉柏香村廉政文化廣場

  被採訪人:王安孝,男,70歲,原青龍公社柏香七隊社員四隊有吃人肉的,說是壹個女,壹個娃娃死了把她煮來吃了。我叫不出名字,壹個女的,半邊臉紅的。實在餓凶了,她就把她弄來吃了。

  採訪時間:2012年9月06日

  採訪地點:嚴道鎮新南四組

  被採訪人:余培雲,男,71歲,原城關公社新南四隊社員。

  聽到講縣城街上橫(huán)街子那裡,他們喊的毛玉蘭,賣人肉,把她逮起來遊街,說是有死的娃兒,她把他弄來煮好,弄起去賣人肉嘛。弄起去遊街我們看到嘛,那時我們十七、八歲,聽到說遊街,我們就去看。公安局把她弄來遊街,喊她喊嘛,壹路走壹路喊:我賣人肉喔!

  採訪時間:2012年9月06日

  採訪地點:煙竹雙紅村路邊

  被採訪人:周學旺,男,76歲,原煙竹公社雙紅大隊民主隊,五八年後在老石隊社員。

  聽到說過吃人肉俺,河那邊,那時間還是屬於壹個隊,老石隊蘇向華,聽到說她把哪個的娃娃整來吃。

  採訪時間:2012年9月07日

  採訪地點:煙竹鄉雙紅村路邊

  被採訪人:楊仕彬,女,88歲,原煙竹公社雙紅大隊翻身隊(老石隊)社員。

  周明康家兄弟樹清娃,七、八歲,餓死在食堂頭灶火門那兒。蘇向華還是把他弄來吃哇。她跟別人說她燉的是(動物的)心(髒),周紅芬去給她搶來吃,後來說是樹清娃兒的心,她摳來吐都吐不出來。

  朱向華把他壹腿壹腿花(用刀砍),燉來吃,她把他放在外面樹子空空(洞洞)頭,要吃就去花(砍)點來燉來吃。

  採訪時間:2012年9月07日

  採訪地點:五憲鄉坪陽村大院子

  被採訪人:王德華,女,70歲,原五憲公社三大隊大院子隊社員。

  張石橋那裡的人就吃過人肉,人家娃娃死了就抱起去埋到,她去掏起來煮來吃。不曉得啥子名字哦。那個人都死了,是女的。陽村壩還是(有人)吃過哇,陽村壩是後老漢(繼父)把兒弄來吃了。華強娃家老漢兒(父親),(不)曉得啥子名字,把華強娃家哥(的屍體)弄來藏在那床腳下,拼來煮來吃,(不報告他死了)還到食堂打他的麵茶吃。

  採訪時間:2012年9月07日

  採訪地點:煙竹鄉雙紅村路邊

  被採訪人:何祖芬,女,85歲,原煙竹公社雙紅大隊張家生產隊社員。

  吃人肉嘛,九隊有壹塊(個),躍進隊周明弟家媽,自己的娃娃,她把衣裳褲兒給她脫了,弄來吃了。還有何金娃家妹妹,蘇向華也把他弄來吃的,都有這麼高了。

  採訪時間:2012年9月07日

  採訪地點:煙竹鄉雙紅村路邊

  被採訪人:陳啟明,女,75歲,原煙竹公社雙紅大隊翻身隊社員五九年在何院子,朱楊氏(吃人肉),我家壹塊(個)奶娃娃死了,她都給我家弄來吃了。娃娃(死了)弄起去埋在田頭。不是嘛(不然的話)還認不到,等於是我家的塊(丈夫)去當過兵,復原回來有(生)那個娃娃,我們年輕人照顧不來,感冒了就把藥大量拿給他吃,吃來就吃死了。死了就把他埋在何院子後頭的田頭,就聽到說那裡在吃人肉,哎呀!壹下子想起害怕把我家娃娃弄來吃嘍,去看,果不其然,他家老漢兒(爸爸)的黃褲子綁的片子在那裡,才曉得。

  採訪時間:2012年9月07日

  採訪地點:煙竹鄉雙紅村路邊

  被採訪人:曾保行,男,93歲,原煙竹公社雙紅村躍進隊社員。

  我家大的媳婦子家老的(老人),死了就這塊(這個人)拼點那塊(那個人)拼點,就拼來吃逑,啷里咋過呢(那麼,妳說咋辦嘛)?社會嘛,那些時間吃人肉,又不笑人。

  採訪時間:2012年9月07日

  採訪地點:五憲鄉坪陽村十五隊。

  被採訪人:李秉亨,男,71歲,原五憲公社坪陽十五隊(小地名大院子)社員

  那邊生產隊壹個女的,吃的哪個家娃娃不曉得,娃娃死了,她就把他弄來吃了。

  採訪時間:2012年9月19日

  採訪地點:滎河鄉楠木九隊

  被採訪人:周素珍,女,64歲,原滎河公社周家大隊周家隊社員。

  楠木村蔡婆婆把她的孫兒都煮來吃完,她說給我聽的。我喊她奶奶,她說:孫兒哎,妳好喔,我壹塊(個)孫孫我壹口壹口把他吃完,我吃完沒得法,他們(幹部)才把我弄到蔬菜場去。那個老娘子六十多歲,就死在蔬菜場了,蔡二娘、魏二娘,兩塊(個)老娘子都吃。

  採訪時間:2012年9月19日

  採訪地點:滎河鄉楠木九隊

  被採訪人:孟憲芝,女,87歲,原滎河公社楠木九隊社員。

  聽到講過,但沒有眼見過,上頭同心村的蔬菜場有個老婆婆,我們聽到講說她吃過。

  採訪時間:2012年9月19日

  採訪地點:滎河鄉楠木九隊

  被採訪人:郭以莊,男,65歲,原滎河公社楠木九隊社員。

  只是聽到說顯才家媽吃過人肉,只是聽到說。

  採訪時間:2012年9月19日

  採訪地點:滎河鄉楠木九隊

  被採訪人:韓中芬,女,71歲,原新建公社河林七隊社員。

  王家山王登芬,把他家男的腿腿弄來吃了,王家山的些(人們)講的,她男的死了,她不報告,還說把湯湯(食堂麵糊糊)給他打回去。

  採訪時間:2012年9月19日

  採訪地點:滎河鄉楠木九隊

  被採訪人:郝永蓉,女,66歲,原泗坪公社橋溪壹隊社員我家二姐是打發(出嫁)在秦家街,泗坪公社斷機壩對門子,餓來沒得法,他們那裡院子裡頭,姓袁的人些(人們),弄人肉吃。她還是去舀些來吃,吃來就吃多了,又吐又疴(拉),就那樣就死了。

  採訪者嘆:俗話說,虎毒不食子。不是在極度絕望極度無助的情況下,人是不會吞食同類的,古書有“易子而食”的記載。而我的家鄉,在三年大饑荒中,很多人不僅吞食同類,而且吃掉自己的至親。沒有經歷過那場劫難的人,是無法想象的。

  二0壹二年八月十五日於飯店

  二0壹二年十壹月三日補記

  該給幾位好幹部樹碑立傳

  石豐綱

  在近幾個月的滎經大饑荒調查採訪中,充滿讓人心驚肉跳的死亡數據,駭人聽聞的人肉相食,泯滅人性的幹部和積極分子……然而,在這濃濃的陰霾中,忽然有壹絲陽光溫暖我的心。那就是幾個良知未泯的基層的幹部,因為他們的良知,避免了壹個生產隊甚至壹個鄉的慘案發生,挽救了幾十甚至幾百人的生命,他們是當之無愧的時代英雄。這麼多年了,他們的事跡埋沒於荒煙蔓草,不被人知曉、記載,更沒有被傳頌。

  我有幸碰上了解他們事跡的機會,有責任記錄下來,留傳後世。

  烈士公社馮家五隊是馮家大隊海拔最高的生產隊之壹,最近兩年才通汽車。往年,從108線公路下車後還要爬很高的山才能到。從公路往上看,山路終結於壹個埡口,在下面根本不會相信埡口那面還有人家。

  過了埡口再走半小時到壹個山坳:壹個生產隊,兩個大院子,幾十戶人家,壹百多人。壹個院子姓陶,壹個院子姓孟,少數外姓。

  我採訪了現年64歲的陶永香,她說,五九年大饑荒時,他們生產隊沒有餓死人,我感到很驚奇。於是就聽她慢慢講述了他們渡過那幾年的經歷。陶永香當時10多歲,自身記得壹些情況,加之她母親給她講述的親身經歷,對大饑荒,記憶猶深。

  她說,土改前她家有十來畝地,土改後成立互助組、初級社,就把土地和壹頭耕牛、犁頭、耙子,這些大型農具都交給了初級社。同其他地方壹樣,五八年成立人民公社,集體出工,五八年下半年成立了大食堂,不准自己開伙。收割穀子(水稻)時,公社專門派了壹個叫劉成煥的幹部來監督大家收割,把收起來的穀子背到管理區(大隊)去。當時他們的隊長叫袁德成,大家就商量說,糧食背到管理區去了,大家吃啥子?袁德成就叫社員在打穀子的時候把糧食藏點起來。

  他們那裡實在是又高又偏僻,種水稻的田都不規則,田又小又分散(往往幾十塊田才壹畝),每天都有幾個拌桶在打穀子。當這個桶打滿穀子要出桶時,就叫監督員過來監督,其他桶的社員就趁機用口袋裝點穀子來甩在荒草灌木裡頭藏起,晚上再派人去把這些穀子取回來大家分。穀子收了種小麥的時候,當時要求稀株密植(實際是越密越好),每畝田必需要播幾十斤麥種。隊長就和大家又商量,這樣撒麥種,咋個生得起來?況且糧食又不夠吃。但是當時從背麥種到撒麥種都有幹部監督,必須要把麥種撒到田裡,還要看到社員用灰和糞把麥種蓋住才離開。隊長袁得成就叫大家在田中間趁監督的幹部不注意就少丟點麥種,壹個人丟麥種,另壹個社員趕快就把灰丟來把麥種蓋倒。而田邊上,就按要求撒很多麥種,就這樣節約了壹些麥子起來。又安排社員在家裡用手磨子推成麥麵,用水把麥麵調起,晚上壹人壹砣分給大家。

  按公社的要求,土地屬於集體,大家同種同吃,馮家五隊也成立了蔬菜組專門種蔬菜。但表面上是統壹栽種,在隊長的主持下,他們私下把種蔬菜的地分到每家每戶,每戶家要吃菜,就到自己的地里去摘。於是在糧食最緊張的那幾個月,她們都是食堂打的糧食,回來後加上私下分的糧食,再摘點自己地里的菜,再加上挖點野菜就勉強熬過了那最艱難的兩年了。在他們相鄰的壹個生產隊叫滎河公社楠木九隊就餓死壹半多,兩三百人。陶永香又說,大約六0年底還是六壹年,不曉得哪個告袁德成私分糧食,公社把他弄起去審問了(估計也少不了折磨、烤打)十幾天回來,把他家裡私藏的壹點點糧食也搜走了,他回來後,沒得吃的,結果六壹年,都沒有咋個餓死人了,袁德成卻含冤而死。

  帶著同樣的問題,我找到了馮家五隊現在還健在的已八十歲高齡的陶昌明,陶昌明也說道:他們這個隊藏了些糧食大家分,就沒餓死人。其它隊,像楠木九隊就死來沒剩好多人了。

  在我對原大田壩公社民福5隊社員楊宗亨採訪時,他介紹了他們生產隊的情況。

  他說,他是六壹年三月份學校停辦後才回家的,聽他父母講,他們那個生產隊當時隊長叫周永宣,四十歲左右。五九年糧食關時,因為他們生產隊有壹大片竹林,大隊(當時叫管理區)窖(gào,窖藏)了壹兩萬斤紅苕(紅薯)在那片竹林里,還有壹萬斤左右的豬飼料(爛玉米)。正當食堂斷糧時,生產隊長周永宣就決定把紅苕搭配飼料分給大家,解決社員口糧。周永宣安排社員每天晚上把紅苕混倒爛玉米用手磨子推出來,在大食堂做成饃饃,每天晚上十二點到兩點,全生產隊的社員就打起火把,到食堂去領紅苕混倒玉米麵做的饃饃。就這樣渡過了最艱難的半年,他們那個隊就沒有餓死人。六O年,大隊到他們那個隊去取紅苕種,發現沒有了,隊長周永宣就說紅苕漚爛了,飼料當口糧吃了。大隊的幹部就把他整來跪高板凳批鬥。群眾都很同情他,大家都不發言,更不去批鬥,冷場後就算了。2010年他得癌症去世了。而挨鄰的生產隊就餓死了很多人。

  楊宗亨還講到,他聽五九年新建公社的武裝部長廖魁武講,在新建公社食堂斷糧的時候,聯繫新建公社各個大隊的幹部向黨委書記唐潤生反映說:各個食堂都斷糧了,再不想點辦法怕要餓死人。現在各個大隊都有點糧食,害怕(恐怕)要拿出來救壹下命。唐潤生就表態說,妳們各個大隊自行商量解決,但是如果有人問起,妳們要說他(唐潤生)不曉得。結果,各大隊把糧食拿出來解決了最關鍵的壹兩個月,新建公社各個大隊的食堂就沒有斷過糧,餓死的人也不多。

  新建公社距離縣城四十多里,有三個村,最遠的村叫和平村,又叫“苦蒿溝”,離縣城近百里,八十年代才通車,現在都還是崎嶇難行。帶著楊宗亨講到的情況,我到和平村採訪了當時和平三隊的會計,他說,五九年,他們食堂人均半斤糧食,食堂沒斷過糧。生產隊壹共壹百三十多人,僅餓死三個。

  在和平村,我還採訪了98歲高齡的陳培秀,說到五九年,她說,五九年挖根根吃,有點糧食搭配起。她家沒餓死人,她們生產隊沒聽說餓死人。

  在滎河鄉境內108國道路邊上,我看見毛成英,她已79歲,壹問才知道她也是新建公社和平大隊的社員。她說,她的家婆高陳氏是餓死的,生產隊餓死兩三個。

  在滎河衛生院,我採訪了楊錦華,她已73歲,也是新建公社紫爐三隊的社員,她說,她們當時吃粗糠、藤子根、蕨基根,啥子都吃。她家五九年五六個人,沒有餓死人。她們生產隊餓死了幾個。她們保管室提留(實際是隱瞞)的糧食多,食堂五九年都沒有斷過糧。

  在我們離開新建鄉的路上,看到壹個老人,她已81歲高齡,是當時新建公社紫爐大隊的社員,當問起五九年大饑荒的情況,她說她家餓死兩個娃娃,她們那個隊餓死的人也不見得多。

  從上面的採訪看得出,新建鄉當時食堂沒斷過糧,每個生產隊餓死的人同全縣壹半以上的死亡比例的確很少。

  我在五憲鄉大院子生產隊採訪時,見到了已七十歲的王德華,她說大院子這裡五九年大饑荒餓死的人多得很,餓死起碼有壹半,餓死壹百多人。當我問到她家有沒有人餓死時,她說,她家沒有人餓死,她說,五八年,他們家就搬到了蔡家岩,當時還是屬於五憲公社陽坪壹隊。問她為啥子她家裡沒餓死人時,她連連說他們那個隊長“對”(好)。聽她仔細講解才知道,他們當時的生產隊長叫王志高,由於蔡家岩靠近經河,隊長要不要(不時的)組織大家去打魚,每次都會打幾十斤魚回來統壹交到食堂頭弄熟後分給大家吃。還有生產隊的社員自己在家裡煮點啥子來吃,隊長也從來不管。特別是他們那個隊有壹座山,種了滿山的豌豆,大家都去偷來吃,隊長都是睜隻眼閉隻眼的,不去管。還私下說,管得妳們嘍,反正妳們把肚皮吃飽就是。王德華說,壹山豌抄子(滿山豌豆)他把它守完(意思是他看守時眼見大家摘來吃完)。所以他們那個生產隊就沒有餓死多少人。遺憾的是,在六三年還是六四年,王志高隊長得急病去逝了。

  採訪者嘆:我在往日採訪時,大饑荒中的幹部和積極分子幾乎就是死神的代名詞。他們對偷點吃食的社員痛下殺手,毆打致死的不在少數,甚至對偷偷煮點野草吃的同胞,都要把鍋踹翻、搶走。然而在這壹片冷酷肅殺的天地里,居然生出壹股袁德成、周永宣、唐潤生、王志高這樣的暖氣,實在不是壹般的難能可貴。他們憑著樸素的人性、天賜的良知和勇氣,逆風而行,挽救了眾多的生命。佛家有言:“救人壹命,勝造七級浮屠”,以人為本的新時代真該給他們樹碑立傳!這總比給劉文學這樣的階級鬥爭典範樹碑立傳更有深遠的意義。我相信會有這樣壹天!我就先在這裡以我個人的名義致以虔誠的禮拜吧!

  祝福他們以及他們的後人!

  2012年8月27日晚

  滎經慘案中的糧食徵購

  ——採訪黃仕雄

  黃仕雄88歲,原滎經縣糧食局辦公室秘書、副局長;時間:2012年5月16日下午;

  地點:嚴道鎮楊柳河街2號黃世雄家;

  採訪者:余習廣。

  余:請問,您是滎經哪個地方的人?

  黃:我家是滎經縣寶峰鄉田壩村,老地名叫侯駒壩,田壩很多,是主要產糧區,解放後改為田壩村,整個鄉不是很大,只有二千多人。

  余:您還記得統購統銷嗎?

  黃:我壹直是在糧食部門工作,統購統銷記得很清楚。1953年下半年宣傳糧食要計劃收購和計劃徵收。當年對農民還客氣,任務少。第二年按大、小春,分別定產、定量、定徵購任務,那就重了。先是征小春糧(麥子、胡豆),再征大春糧(水稻、玉米等)。54年、55年,定產定得高,農民交得多,征了過頭糧。

  54年、55年群眾喊糧食不夠吃,當時稱為“農民鬧糧”。各鄉都派工作組,有的村也派工作組。上級把農民的說法當成“鬧糧”,意思是農民有糧,不願上交,故意鬧缺糧,要把這種 “歪風邪氣打下去”。實際上,徵購的確有些過重,農民日子過得差。

  我在縣糧食局,下鄉去徵收的時候,有時抽壹天兩天下鄉去徵購。農民揭開鍋給我們看,煮的就是玉麥糊糊。他們說,解放前我們吃大米飯,就是把穀子煮壹遍,曬乾再碾出來。現在喝麵茶湯,就是把玉麥磨麵打糊糊吃,生活太艱苦囉,田裡活路都做不動。

  當地人習慣吃大米飯,舊社會窮人青黃不接,才有吃玉麥糊糊摻點野菜的。統購統銷後,農民吃米飯就壹天比壹天少。56年還下調了點任務。

  余:滎經縣大躍進是怎麼搞的?糧食徵購是怎麼搞的?

  黃:大躍進時期,片面強調人的主觀意志和主觀能動性,高唱“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完全不顧自然規律,“瞎指揮”風颳得厲害,結果必然減產。

  58年全國大刮“三季稻”、“四季稻”風。初秋時節,地里玉米已經掛包披紅須了。縣委書記李成棟在縣委召開的五級幹部大會上作報告,要求大家回去後再育秧,在水稻的行距間再栽壹行秧苗,說是增加壹季稻,壹畝田變兩畝田,使當年全縣計劃糧食產量由五千七百萬斤,再翻壹番,變成壹億壹千四百萬斤。他還在大會上高聲發問“完不完得成任務?”台下哪個敢唱反調?大家都喊“完得成!”結果回去壹搞,秧苗出來,就到收稻穀時候了。田裡的稻子該收了,秧還插得下去?胡亂搞嘛!

  滎經搞“堆堆紅苕,空中紅苕”、“糧食畝產雙千斤”。種小麥時候,李成棟強令各公社搞深耕、密植、熏土下種,畝施萬斤肥等等。結果小麥密密麻麻地長成青草坨,好多地方都是顆粒無收。

  那時候,躍進口號滿天飛,躍進“衛星”到處放,不管地里長不長糧。“浮誇”風后就是高徵購。糧食沒收上來,到哪裡搞糧食交徵購?

  58年9月,全縣實現公社化,全民加入公共食堂。“共產”風把農民刮得乾乾淨淨,社員除幾件衣服、隨身工具外,壹切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都歸公,不准個人開伙,人人必須吃食堂。住得離食堂遠的社員,必須搬到食堂附近集體住宿,以便按時出工。當時還提出:“公共食堂是人民公社的心臟”,誰私人開伙,就是破壞“公社心臟”。被“共產”風颳得壹無所有的社員反映:“我們現在什麼也沒有了,就是壹雙筷子、壹個碗就進入共產主義了。”

  上級宣傳:“人民公社是共產主義萌芽”,“共產主義是天堂,人民公社是金橋”,“吃飯不要錢,放開肚皮吃”。頭幾天吃得還好,壹餐幾個菜,敞開肚皮吃飯。六合公社星星管理區的公共食堂在公路邊,過往行人可以隨時進入食堂就餐,吃飽就走,分文不交。

  58年都大辦鋼鐵去了,地里的糧食沒人收,爛在地頭,都是些婦女娃娃把糧食收進來,又糟踐了很多糧。

  很快把家底吃塌囉。國慶節後,不少食堂就糧食緊張,開始定量,社員吃不飽,牢騷滿天,壹吃飯就敲碗。那時以管理區為核算單位,缺糧就搞“壹平二調”,公社將有糧的管理區糧食調到沒糧的管理區和食堂,有糧的也變成沒糧了。

  余:“共產”風的結果,就是把貧窮和飢餓平均化、普遍化。

  黃:58年冬荒,好多地方沒糧食了,食堂缺糧,農民餓肚子。各公社普遍喊缺糧,要求縣委供應糧食。

  縣委在滎經茶廠召開縣委、區委、公社、管理區、生產小隊幹部五級幹部算賬大會,連生產隊的隊委都參加,號稱千人大會。主要就是反“瞞產”,狠追“瞞產私分”的糧食。李成棟聲稱:58年取得了“大豐收”,但竟然完不成國家徵購任務,這是嚴重的右傾思想和富裕農民向党進攻。會議責令與會者揭發問題,交待問題,招供出“瞞產私分”的糧食。

  那時開反“瞞產私分”大會,批鬥就是動手打人。妳報指標說得領導不滿,人家衝上台來就把妳按跪倒鬥爭。會上,安靖公社黨委書記董正賢反映了缺糧的實際情況,和造成缺糧的壹些原因,馬上被列為反面典型,宣布撤職,大會批鬥,小組辯論,被打得口吐白沫,壹身是傷。

  這種“殺雞儆猴”的辦法,確實見效。幹部們為了過關,胡編亂造,紛紛“交待瞞產私分”的糧食。有的說糧食藏在馬草樓上,有說藏在空豬欄里,有說藏在床下面。大會統計匯總數字不小。縣委認為:糧食可以吃到收小春。縣委向地委報告:地區原來準備給滎經的糧食返銷指標不要了。各公社也向縣委表示:不向縣委伸手要糧食了。

  嚴重的饑荒得不到救濟,公共食堂普遍斷糧,農民以野菜維生,壹些地方出現浮腫病,春荒擴大,開始餓死人。

  余: 59年度糧食徵購是怎麼搞的?

  黃:57年,滎經縣的糧食徵購任務是1210萬斤貿易糧,約合1726萬斤原糧。59年因瞎指揮、勞力大量外調、糧食作物未種足面積、管理很差、收割不力等人為因素,糧食減產。但在反“右傾”、“更大躍進”氣氛下,該年度糧食徵購,卻增加到1622萬斤,約合2600多萬斤原糧。

  秋收開始,縣委決定:“全黨動手,全民動員,全力以赴”,大搞突擊公購糧入庫運動。縣委書記姚青按照上級指示,提出秋收糧食實行“四邊”(邊黃熟、邊收割、邊整理、邊入庫)和“四就”(就地入庫、就地保管、就地加工、就地供應)。實際上,糧食壹入國庫,就成國家計劃指標,地區都沒有權力動用。所謂就地供應,完全是騙人的鬼話。

  縣委搞起突擊公購糧入庫運動,發動各行各業、機關幹部、職工幫助收打、背運糧食。那些天陰雨多,沒曬乾的糧食,用鍋炒、用火炕干後上交國庫。僅用了54天,在國慶節前,全縣入庫原糧2295萬斤,比歷年提前兩個多月超額完成徵購任務。大部分管理區完成國家徵購任務後,很快就缺糧斷炊。社員反映說:“我們種了壹季糧食,連稀飯都沒吃幾天就沒有了。”

  從59年秋到60年春,死人如潮水蔓延,全縣沒有哪個地方不餓死人的,死人到處都是,活著的人,也是病病歪歪的。

  余:您能詳細談談59年秋收後反“瞞產”和高徵購情況嗎?

  黃:59年糧食徵購任務重,農民缺糧,全縣發生大規模浮腫病,人口大量死亡,出現路斷人稀的情況。

  反瞞產不只是59年,從中央到省、地、縣委,年年都強調糧食問題是農民“瞞產私分”,是農村“兩個階級、兩條道路的鬥爭”,是“富裕農民向党進攻”。

  確實也有極少數地方的幹部,餓怕了,瞞產。主要問題是自上而下徵購任務定得太高,有些地方把糧食完全徵購上來,都完不成任務。從上到下只喊反“瞞產”,交不出來就說妳是“瞞產私分”。從縣委到公社、管理區、生產隊的幹部,完不成任務就說妳“右傾保守”,挨批、挨斗、挨打、撤職、下放勞動改造。尤其是“瞞產私分”罪名大得很,沾上就要脫層皮。因這個罪名,打死基層幹部不少。

  反“瞞產”運動打人、捆吊普遍,逼得基層幹部把口糧都交國庫。食堂斷炊,農民沒壹點糧食吃,光吃野菜、草根、樹皮。這是造成大量餓死人的主要原因。

  大躍進批判“保守思想”,叫做“拳打腳踢”,就是“拳打保守思想,腳踢落後指標。”喊得很兇,還畫成宣傳畫,四處宣傳。

  那時候用暴力搞政治運動,鬥爭成為政治運動的基本手段,真是毫無人性,慘無人道。我看到過大會打人。縣委宣傳部長徐洪克,說過幾句農民挨餓的實話,反右傾運動時,說他有保守思想,把他搞到主席台跪倒鬥爭,拳打腳踢,打得渾身是傷。還有些幹部都在主席台跪倒,積極分子哦謔連天上去鬥打。

  58年、59年,連續兩年定的糧食徵購指標,都沒完成任務。59年徵購任務比58年增大將近壹倍,下達的任務也有壹倍,實際上也沒完成。

  當時糧食局長是丁富台,從外地調來的。縣的徵購任務完不成,他喊有困難,縣裡開會斗他,打成“右傾思想”。壹群幹部和積極分子衝上來,管妳啥子局長不局長,壹頓拳打腳踢,把他打慘了。現在他還在名山。

  余:滎經餓死那麼多人,國庫還有糧食沒有?

  黃:“五九事件”時候,我在縣糧食局任秘書股長,全縣國庫裡頭,大概還有兩三千萬斤糧食,都是強征上來的。

  當時滎經的糧倉,城裡頭有,各區也有。從新廟下來,新廟有,泗坪有幾個糧倉點,滎河有,新添站有倉庫,寶峰也有倉庫;花灘壩糧庫以外,有的管理區還有倉庫。

  余:反瞞產,高徵購,妳下去征糧沒有?

  黃:去過。那時我到處催糧,各公社、管理區到處走,和駐地工作隊聯繫,告訴他們任務沒完成,要催糧。他們答應:哦哦,儘快完成任務。實際上到處都沒有糧食了,餓死那麼多人,縣委還在逼糧。面對死人問題,縣委書記姚青是怎麼個態度呢?

  壹次,縣委召開各單位負責人會議,糧食局領導因公外出沒回來,打電話要我去參加。姚青在會上大談:糧食緊張,是有人破壞,給縣委臉上抹黑。結尾他說:“現在有人向中央、國務院和省委告我們的狀。”然後他將頭壹轉,面對郵電局長韓同山說:“妳們郵電部門,對寄到中央、國務院和省委的信件要進行檢查。”最後指示公安局和衛生科的負責人說:“妳們報死亡人口數字,都報腫病不對吧?也有不是腫病死的嘛!今後妳們兩家報死亡人口要經縣委審查”。

  余:省里處理“五九事件”,您知道具體情況嗎?

  黃:李井泉是60年3月來滎經的,當時撤了姚青的職務,很快又派工作隊來滎經,政法機關逮捕姚青。李井泉回去後,很快調撥下來些指標,說是要按照每人每天壹斤原糧供應,實際上不到半斤。主要從西昌調了些糧食來救濟災民,是那邊來的紅米,大約有壹千萬斤。

  以後發生了壹個很大、很見效的政策變化,就是允許食堂將油菜、豌豆苗充當蔬菜食用。那正是開春,油菜、豌豆苗又把社員的性命吊起。當時正是死人高峰,要不然死人還會更多。

  余:您家裡人是咋個情況?

  黃:我家裡是農村戶口,過壹兩個星期我就回去。壹路上看到的死人多,走不遠就有壹具死屍擺起。我們那邊有壹個十里坡,壹個水溝子(地名),死人就倒在路上,都是餓死倒路的。我只好從屍體上跨過,有啥子辦法嘛?!

  余:妳家有人餓死嗎?

  黃:當時我家娘子(妻子——編者)帶三個小孩,壹個還在吃奶,兩個小孩讀書。

  我女人是60年餓死的,叫何炳芳,死的時候35歲。她死後,家裡只有兩個小娃兒,壹個跟著我。我給縣委打報告,請縣委批准把娃兒戶口調到城裡來,縣委同意了。三個小孩拉上街(進城)就有糧食指標了。壹歲多的娃娃放在托兒所,兩個讀書。

  余:鄉壩頭妳親人還有餓死的嗎?

  黃:我家有4兄弟,我是老幺。大哥叫黃化賢,60年餓得病死了,死的時候65歲。我大嫂餓死,死的時候50多歲。他們年紀大,壹餓就沒力,躺在床上等死。我二哥、三哥年輕,能出去搞點吃的,沒死。當時人餓得只有偷,地里蘿蔔扯起來就吃。

  當時我們田壩村死人太多,家家都有餓死的,具體名字我記不住了。

  他大兒子插話:當時我媽死了,晾(平放——編者)在那個樓上。第二天,裝她屍體出殯的時候,看到她壹個手指被耗子吃嘍。

  大饑荒中我的家人與家鄉

  ——採訪季恩全

  余習廣

  時間:2012年5月14日下午;

  地點:滎經縣嚴道鎮桂苑農家樂;

  採訪者:余習廣

  被採訪者:季恩全,72歲,原青龍公社桂花管理區第三生產隊社員。

  季恩全:我壹家6口人,餓死5口。父親,季天雲,死於1959年臘月初六,死時41歲。他原是高級社社長,公社化後任大隊書記。59年9月,縣裡開反瞞產大會,他報的糧食產量達不到上級指定的高產、高徵購指標務,被打成“右傾”,下放到青龍公社石灰廠勞改隊勞動改造。三個月後餓死。隨後,因食堂斷糧,母親季李氏餓死,死時41歲;兩個兄弟、壹個妹妹都是餓死的。兄弟老二季恩軒,餓死時12歲,死於1959年12月;三弟季恩紅,死於1960年初,死時10歲;妹妹季恩芬,在父母死後不久餓死,死時四五歲。當時我也餓出浮腫病,“臉腫得像面盆,腿腫得如同象腿”。

  季恩全:母舅李清海,家裡5個人,過糧食關,餓死母舅、表弟。舅母、表兄、表妹,因飢餓都患了浮腫病。

  季恩全:隊上壹個小孩餓死,扔了,被人把這娃兒弄來吃,煮了吃。

  余:大爺,我想調查壹下您所經過的滎經大饑荒。您還記得當年合作化、公社化、吃食堂、餓死人的那些事嗎?

  季:哦,記得嘛,壹生壹世都不得忘記的!我們談嘛。

  余:好的,那我們慢慢地擺下龍門陣。您叫什麼名字?多大年紀?還記得公社化時候,妳們叫什麼生產隊嗎?

  季:我叫季恩全,今年72歲嘍,原來是青龍公社桂花管理區3隊的人。

  余:自古以來,農民依族而居,基本上每個村子都是同姓人家多哦。土改前後和公社化的時期,妳們3隊,是這樣的情況嗎?

  季:是的,3隊的人全姓許,壹個祖宗傳下來的。只有我家壹戶是外姓,是村里最窮的。

  我家原來是天全的人,我父親是兩兄弟,上輩子人傳下來有田有地的,兩兄弟種起。抗戰初期,民國政府要修天全的路,就把我父親拉夫去修路。大伯心黑,等他修完路回家,說是地我已種了,妳現在種不起,妳另外找生活吧,就把他趕出屋門。我父親到滎經來找生活,最後落腳在桂花。單門獨戶的外來戶,所以家裡窮。

  余:妳家土改是什麼成份?

  季:土改我家是貧農。解放前我父親靠租人的田,維持壹家四口人的生計,父親、母親、我,還有壹個弟弟。我家租的是林石氏(當地習俗,婦女出嫁隨夫姓,下同;林石氏為村中寡婦——編者)家的地,租了2畝多田和地。

  余:我插壹句,問您壹下:還記得地租是多少嗎?

  季:我那時還小,不過交租還是記得的,50年就是10歲了嘛。記得水田收成要交壹半,旱地的收成要少些,大春加小春,大概壹畝那時候也就是打下個八百多斤糧食;壹年我家收下來壹千多斤不到兩千斤糧食,交租後,家裡只有六七百斤糧,光靠種地不夠吃的。

  父親農忙下田,農閒時背背子(部分窮人靠替人背背簍、運輸物資賺錢貼補家用——編者)走茶馬古道,背到康巴、冕寧,賺錢養家。

  我媽在家裡種菜,養點家禽等副業,補貼家用。

  日子過得苦,常年吃大米飯少,吃玉麥(玉米,下同——編者)那些雜糧多,菜菜湯湯的,勉強吃得飽。土改前,青黃不接的時候,家裡要找人借糧。

  余:土改妳家分了多少田?日子過得怎樣?

  季:土改我家4口,分了3畝多田,那兩年日子好過多了。

  我們算嘛:壹畝田大、小春收七八百斤,3畝多田收兩千斤出頭,交公糧每畝壹百多斤,剩下兩千斤,收了糧食,不愁吃了,壹家人吃的是有了。有點地種油菜,打出壹年的油。父親農閒時還是背背子,不過壓力就小多了。

  余:那妳家交完公糧,每年還剩兩千來斤,除去種子,每個人還有四百多斤的口糧。日子是好過了。

  季:日子比以前好過了。原來家裡沒房,砍樹搭棚子,住的茅草屋。土改分了富農兩間舊房,雖說是舊房,但那是好瓦房。

  父親是文盲,又是窮人。土改工作組進村,要發動窮人起來鬥爭,村裡的人不好發動起來斗同姓人,都是連得起來的親戚嘛,抹不下那張臉來。工作組就發動我父親,發展他當積極分子。

  我家是外來戶,壹直多少要受村里人欺負的。他聽說打倒欺壓窮人的地主、老財,分田分地,這下當然要起來鬥爭,剿匪、土改,他都是積極分子。後來入黨、提干,當幹部了。

  余:妳還記得統購統銷的情況嗎?幹部對妳家定畝產、定公糧、定餘糧的情況怎樣?還記得交完國家徵購任務後,妳家留糧食的情況嗎?

  季:講起統購統銷就惱火嘛。幹部定產定得多,產量定高嘍,交的多、留得少,賣了餘糧,家裡就所剩無幾了,沒的吃的了,家裡拿錢到街上買饃饃吃。有的人家還要買糧去交餘糧。這麼說吧,統購統銷以前,農民生活改善,經常吃米飯、麥麵饃饃;統購統銷以後,農民常年吃雜糧,吃不飽就搞野菜吃。

  余:合作化的情況妳還記得嗎?

  季:我們那裡合作化是55年搞起來的,56年還是初級社,57年高級社,58年成立人民公社。

  問:當時妳們那裡有沒有農民鬧退社的事情?您還記得嗎?當時農民鬧退社、喊缺糧,有的打成“濫言份子”、“壞分子”,嚴重的是要被抓的。

  季:是這麼回事。當時哪個喊缺糧,政府就說妳是“壹貫道”、反動“會道門”,是“會道門”下去煽動農民不滿的,所以當時農村主要是抓這種人,搞得人心惶惶。

  余:當時農民缺糧鬧退社,主要是統購統銷鬧的。也有極少數的是被鎮壓的道、門、會、教眾,利用農民不滿,進行反共宣傳、煽動,是實情。而政府則將農民不滿、退社,打成反動會道門作亂,進行鎮壓。農民親自參與和目睹了土改鎮壓地主及鎮壓反革命運動,壹聽說是反動組織,害怕被鎮壓;加上政府在農村大規模開展“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各鄉、村大抓“濫言份子”、“壞分子”,農民的不滿第壹次反抗被打壓下去。

  後來公社化的情況妳還記得嗎?

  季:公社化記得更清楚。57年高級社時,桂花村是3個初級社,合成壹個高級社。桂花村是山里,搞起集體生產,集體出工,農民很不方便,到58年9月公社化,4個村變成4個管理區,合成青龍公社。

  7月份大戰鋼鐵,修小土爐,當時中央要“超英趕美”,搞1070萬噸鋼,農村勞力都去砍樹煉鋼。原來青龍公社有原始森林,大的樹有合抱粗,小的碗口粗,大煉鋼鐵,全砍光。

  58年秋收,村里沒勞力,都調出去上工業戰線了,村里儘是老婆婆、老漢、娃兒,秋雨又多,結果秋收糧食沒收上來多少。

  余:妳講壹講剛搬食堂的情況,好嗎?

  季:大辦公社開始,壹個隊或幾個隊合成壹個食堂,大家壹起打飯吃。公社化後,開始食堂吃飯不要錢,叫“半供給制”,說是農民像工人壹樣發工資,壹個人勞動壹個月,要像工人那樣發工資,說得農民好高興。整了幾個月,整不下去了。飯也沒得吃,工資也沒得發。

  余:那當時桂花管理區辦了幾個食堂?妳們3隊辦了幾個食堂?妳們是怎麼過“吃飯不要錢”日子的?

  季:當時3隊、4隊兩個隊,合在壹起辦了壹個食堂,三百多人壹起吃,有的翻山越嶺十幾里,吃飯走半天。害人哦。

  余:公社化時,幹部刮“五風”的情況,妳還記得嗎?

  季:幹部浮誇風,民建公社(當時屬烈士公社)把20幾畝田的產量都算到壹塊田裡,放畝產12000斤大衛星,《人民日報》、《四川日報》記者都來採訪過的,以後就全縣鋪開了。現在,這些放衛星的書記,人都還在嘛。

  余:大饑荒餓死人是什麼時候開始的?當時的情況怎樣?

  季恩全: 59年秋收後搞反瞞產,糧食上面征完了,食堂斷糧,社員沒辦法,吃野菜。當時政策規定農民家裡還不准生火冒煙,幹部發現就說“誣衊三面紅旗、反對公共食堂”,進屋砸砂罐,抓住就打。農民沒飯吃,壹是吃野菜,樹皮、草根、泥巴,幾個月下來,都吃完囉。二是去偷青吃。每個人都偷,不偷就會餓死在屋裡頭。

  余:有餓死人的情況嗎?

  季: 餓死的人多嘛!當時我在上滎經縣中,上學、回家,來來往往看到的,活著的人餓得面無表情,麻木的像根會動的木頭,人人衣衫襤褸,枯瘦、浮腫的人遍地都是,路邊、崖坎邊到處是死人啊!

  余:當時妳們3隊、4隊兩個隊合在壹起辦的食堂,這兩個隊有餓死人嗎?妳們食堂死了多少人?這兩個隊死了多少人?

  季:具體數字我不清楚,我早出晚歸在上學,只是看到村裡的死人太多了。人死的多,他們說是三年自然災害,其實沒有天災,是人禍。那幾年滎經風調雨順。就是58年秋天雨水多壹點,我是早出晚歸,也曉得壹些情況,沒飯吃的,是高徵購,浮誇風,把糧食都征上去,農民沒吃的,餓死人。

  余:妳家裡有人餓死嗎?

  季:我家6口人,過“糧食關”,餓死了5口。

  我父親,季天雲,死於59年臘月初六,死的時候才41歲。他原來是高級社社長,公社化後是大隊書記。59年反瞞產,他到縣裡去開會,上級要他報高產、高徵購,產量指標定得高。他報的實在達不到上級的指標,說這個產量達不到,打成“右傾”,“小彭德懷”,把他放到公社石灰廠勞改隊,勞動改造。

  那時候,到處的糧食都徵購國庫了,社員到處餓死倒路,石灰廠勞改隊的“右傾”份子更是沒得吃的。他餓得看到自己要死囉,就想辦法給我打電話,我從縣中學趕到石灰廠,把他背回家去,他那時候的人,餓的皮包骨頭,奄奄壹息,到家壹兩天就死了。死前,他斷斷續續地對我說:彭德懷都遭罪囉,我算什麼。

  公社化後的辦法,是糧食收到管理區,由管理區發到食堂的。隊上的糧食都上繳了,食堂不開伙了。我媽季李氏,帶我3個弟妹,壹天天沒吃的,搞點吃的要拿給小孩子吃,最後她也是餓死的,死時41歲。那個時候,只有偷點才能活下來。可是她是個正統人,在她思想里,覺得偷、搶是丟人的,不願偷,活活餓死了。壹天她餓狠了,撿了壹片地上的黃葉子吃了,她都覺得是恥辱,硬是活活餓死的。

  我兩個兄弟、壹個妹妹都是餓死的,都是在父母死後不久死的。沒法子,父母親都死了,我在縣裡上中學,幾個小的在家裡找不到吃的,才餓死的。老二季恩軒,死於1959年12月,餓死時12歲;還有壹個弟弟季恩紅,死時10歲;妹妹季恩芬,也是餓死的,死時才四五歲。

  因為我讀高中,學校每月有17斤指標的糧食吃,才沒餓死,也餓得浮腫,臉腫得像面盆,腿腫得如同象腿,我要是在家也就餓死囉。好慘嘍!我全家餓死5口人,就我讀高中在學校吃飯,保壹條命。

  余:妳家裡人死了,是怎麼埋的?

  季:當時幹部吃的飽,有力氣,其中也有心好的。我父親死後,有個幹部好心,就把樓板刁(撬)下來,釘成火匣子,把我父親放進去,我倆就抬起,到屋邊原來的自留地里,放在坎子邊,挖個淺溝溝,把土往下壹扒,就埋了,也沒力氣挖坑去埋囉。

  妹妹死的時候我不在家,她那時小嘛,死了往外弄起,朝野草地里壹甩算了,別人幫我往山上甩了。兩個弟弟是我埋的,挖了壹個淺溝,土壹掩就埋了。

  余:妳知道自己全家人死完了,當時是什麼感受?心裡有什麼想法嗎?

  季: 全家死絕了,當時我心裡很難受,但是也沒法,心裡反想:乾脆我也死算了,壹齊餓死算逑囉。

  余:妳親戚家裡有餓死人的嗎?

  季:有哦!我母舅李清海,是桂花管理區2隊社員,家裡5個人,他也是過糧食關餓死的,死時有50多,家庭出身也是貧農。壹個老表,小名叫康椅子,也是過細糧關餓死的。舅母、表兄、表妹,餓得都是浮腫病。

  余:妳講壹講妳親眼見到的滎經慘案。

  季:59年廬山會議後,大搞反瞞產運動,我們生產隊的糧食征完了,農民沒的飯吃,就去偷。

  當時社員家裡不准開伙,只要是看到哪裡有冒煙,幹部和積極分子就趕過來,看到妳煮東西,壹腳就踢倒,抓到人就打,野蠻到這種程度!

  余:食堂不開伙,社員沒吃的,幹部還有什麼理由打人呢?

  季:那個年月,幹部打人還要說啥子理由嘛!不管妳人餓不餓死,都不准社員家裡冒煙!妳家裡頭壹冒煙,就說妳是“給共產黨臉上抹黑,給人民公社抹黑,給公共食堂抹黑。”社員沒糧食吃,靠野菜、樹皮、草根吊命,咋個不得浮腫病嘛,個個都是壹身病。吃壹餐兩餐野菜、樹皮、草根,還熬得下去。但是,天天、月月、靠吃野菜、樹皮、草根,而且連野菜、樹皮、草根都吃不飽,哪裡有那麼多的野菜、樹皮、草根!那就要人的命咯!死的人都是長期沒糧食吃,長期吃那些東西,最後餓死的。

  我至今印象最深的,就是大饑荒時候老百姓的表情,那叫壹個慘啦!每個人餓得面無表情了,木了,又黑,就像壹輩子沒洗過臉囉,又乾瘦又齷齪,衣衫襤褸,當時第壹眼看到的滎經人就是那個樣子。

  余:請妳講壹講當時社員偷青的情況。

  季:那時間,每個人都偷,偷盜成風,已經不足為怪囉,愛面子,不去偷,就餓死在屋裡頭。沒吃的囉,樹皮、草根、泥巴,幾個月下來,都吃完囉。

  栽洋芋(馬鈴薯)的時候,隊裡怕社員偷吃,就將洋芋用糞潑起,社員膽子大的,邊栽邊偷;今天栽起,明天就偷起來,膽子小的,晚上出去到地里偷。挖起來在衣服上擦壹下,連糞帶泥就生吃囉,不偷妳就只有餓死囉。

  我那時十八九歲,到處去偷。出去時揣壹片瓦片,壹包火柴揣起,到山挖野菜,到地里偷青,搞到手就到山裡,找點柴草燒起吃。

  余:社員偷青成了普遍現象,成為他們為保命不得已的手段。那社員偷青,被幹部抓到後,會是怎樣的結果?

  季:被幹部抓到後,那就慘嘍!打、捆、吊、抓去關、勞改!

  當時我在上中學,每天早上出去,從大隊到公社,路邊栽得有電話線杆子,壹路上就看到綁幾個社員在杆子上,他們都是偷青被捉住,捆在電話線杆子上示眾的;有的是餓得沒法子偷殺牛的。幹部好狠心,大冬天的,人捆在電話線杆子上,就把牛的腸腸肚肚圍在偷牛社員的頸項脖子上,凍成壹個大冰坨子。當時是天寒地凍,壹捆幾天幾夜,慘不慘啊?!冰天雪地,社員衣裳單薄、破爛,牛腸纏在脖子上,凍成冰坨,好慘哦!

  不光是偷青要挨打,幹部看到社員不順眼,也要打!我們隊上的幹部,說壹個社員不聽話,幹部就用錐子在她耳朵上穿個洞,用索子穿過去,牽起游鄉示眾,叫“穿耳墜子!”

  幹部開會斗社員,冬天往人身上潑冷水,跪瓷瓦碴、吊半邊豬,花樣百出。

  余:妳們隊上有沒有餓極了吃人的情況?

  答:有哦!我隊上壹個小孩餓死,扔了,有個人聽說,就把娃兒弄來吃,煮了吃囉。當時我是縣滎中的學生,年頭久了,吃人的那個人,名字我記不清囉,余:滎經慘案中,幹部殘害社員的情況,您還能回憶起更多嗎?

  季:我剛才說的桂花管理區二隊,牛沒了,大隊幹部和民兵壹家壹戶去清,沒找到。找到二隊隊長家,幹部看到他家的刀子有血,就問家裡的小娃說:“小娃兒,是妳們殺的牛不囉?”娃兒說:“不是。”幹部對他講:“娃兒,妳說牛是不是妳殺的,說是的,我拿餅子妳吃。”餅子就是糠饃饃,那個娃兒叫李忠良,現在還在。當時他小,壹看說有餅子吃,就承認說:“是我殺的牛。”

  哦哈,幾個幹部和積極分子上去就把他捆綁起來,抓到公社去,把他吊到二樓的屋梁上頭,要他承認是他殺的牛,要他交待剩下的牛肉哪裡去了?吊得他哭天喊地。過半天,看他還不交待,又把他從梯子上推倒滑下來,摔得皮破血流。那牛不是他殺的,哪裡交待的出來?幹部們再次把他懸空吊起,又用柴棒和繩索打。

  其實,那刀上的血,是他捉到兩隻老鼠,殺了剝皮時留下的。

  正在打的時候,公社書記陶大強去了。李忠良大喊:“陶書記,我冤枉哦,他們說我偷牛,我沒偷過哦,我是殺了兩隻老鼠哦。”

  正說的時候,壹群幹部積極分子把偷牛的推推搡搡拉過來了。

  偷牛的叫楊學青,也是二隊的人。他是餓極了,把擰】到山裡頭殺了,吃了壹頓。沒吃完的,怕人發現,用石塊把剩的牛肉壓在糞坑裡頭,想以後再吃。被幹部搜查找到了。

  據當事人說,偷牛殺牛吃的人,身上有很大的牛氣味,壹聞就找到囉。把楊學青捉到公社,才把李忠良放囉。

  現在50多年過去了,他身上還有當時挨打留下的痕跡。

  楊學青就慘囉,毒打、繩捆索綁是跑不脫的。打過之後,幹部說:“妳偷殺牛吃,現在沒牛耖田,現在妳就當牛耖田。”逼他身上套上牛枷擔(軛),下田拉犁耖田。拉不動,幹部就打,幾根牛鞭子都打爛了,他身上打得稀爛了。這個人才死還沒幾年,他是當志願軍抗美援朝回來的。也是餓得沒法子,才殺牛吃的。人餓極了,就跟瘋了似的,啥子事做不出來嘛!

  這些就是我親眼見的。

  余:剛才休息的時候,妳講到凰儀公社黨委書記的違法亂紀,很有典型性。請妳再講壹講好嗎?

  季:他叫孫XX,是黃泥公社的黨委書記。他身上有槍,壹天到晚腰上挎把小手槍,那個人很兇,哪個社員都怕他。壹天,他發現壹個社員在偷青,抓起來搞假槍斃。槍壹響,把人嚇死了。60年上半年,姚青(縣委書記)被抓後,他也被抓,判了幾年刑。

  余:大饑荒時,妳在滎經縣城上高中,談談妳們滎經中學的情況好嗎?

  季:我很感謝我們滎經中學的校長鄧植才,是他帶著我們學生生產自救,渡過大饑荒。

  五十年代的國家政策,中學生在學校吃伙食團,國家供應。大饑荒的時候,李井泉把城市吃國家糧的人,指標砍到17斤。學生不僅家中餓死人,每個人自己的饑荒也很嚴重。

  1962年,四川政策放開壹些,當時提倡“生產自救”。滎經中學校長鄧植才,看社會上死那麼多人,他找商業局,買了壹個畜牧場,養牛養羊。又請示縣委,把現在東方公園下面幾十畝地劃歸學校,分給各班種蔬菜。畜牧場種糧食,種的玉米、紅苕。

  學校養的羊,伙食團每個月殺壹只,雖說壹千多學生,壹只羊子管不了多大事,但對於當時很難見到肉的學生而言,這是了不起的大事。

  尤其是蔬菜長的快,種出來都是伙食團給大家吃了的,解決大問題。秋收的糧食,伙食團補給大家吃,當時的指標,壹天14兩7錢的老稱(壹斤十六兩舊制——編者),是吃不飽的。補點糧食,就解決了大問題。生產自救後,我們學校再沒有死人。

  鄧植才是廣漢人,讀書人出身,當時才二十七八歲,是49年部隊南下解放回川時,185師師長和政委孔慶標和徐德生介紹他參軍的。

  我認為,在當時那麼嚴重的困難下,我們校長能夠為了解決學校師生的饑荒,找縣委要政策,發動學生生產自救,帶大家渡過了大饑荒,是了不起的善舉。

  余:後來整風整社運動、新“三反”新“五反”運動、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那些殘害人民的所謂“五風”幹部挨整,妳知道壹些情況嗎?妳怎樣看這些幹部?

  季:後來整這些幹部,要說也沒有整拐(拐,方言,錯),他們確實是殘害社員的打手,他們打死、逼死餓死了這麼多民眾。

  原青龍公社書記陶大強,後來是縣計劃委員會主任。青龍公社餓死那麼多人,陶大強跑得脫責任?!

  地區行署劉專員的父母都餓死了,他家是公社後背北林壩的人。處理“五九事件”時,他回家看到父母餓死,氣憤得狠,把陶大強左右開弓,打他壹頓耳光嘛。後來把陶大強抓走了,判7年,關在成都,“文革”時才放回來。

  “文革”斗他,農民把他的嘴巴撬開,把青草塞給他吃,要他嘗嘗這種味道。那都是家裡餓死好多人的倖存者,哪個沒有仇和恨?!現在,陶大強在城關住,妳要有興趣,可以找他去採訪。

  青龍公社副書記徐忠坤,現在在城關街上住,判了好像十年,文革時放出來,不敢在青龍鄉住,因為他整死了太多人。

  余:妳知道青龍公社死人的具體數字嗎?

  季:60年抓他們以後,來了運動,運動中工作隊說:青龍公社死了兩千多人,實際上恐怕不止。“文革”中青龍公社受他們壓迫的人起來造反,說是青龍公社死亡有四五千人。

  余:滎經事件是李井泉在60年3月來處理的,那時候形勢嚴重,毛澤東不得不轉風向了。李井泉把姚青打成了滎經事件的“罪魁禍首”,打成整風整社運動的典型。其實,主要責任人就是李井泉,他把四川人害慘了。現在揭露出來的,四川餓死1200萬人。而姚青應該負政策具體執行人的直接責任。滎經事件中,死難的滎經人有五萬多,占人口壹半還要出頭。我知道在滎經“文革”時,圍繞姚青和滎經慘案,兩派斗得很厲害。請妳講講,滎經縣“文革”時,哪派攻姚青,哪派保他?

  季:“文革”滎經分兩派,壹派“八?二六”,保姚清的;壹派“紅成”派,要打倒姚清的。

  保姚清的說他是受李井泉迫害的,是替罪羊。打倒姚清的說他是殘害致死幾萬滎經人民的兇手。

  保守派的政委叫湯英,那個組織叫“工農兵司令部”,副司令是劉復舟,他們是保縣委那壹攤的;但壹部分人又是保姚青的,他們說姚青是替罪羊,說責任是原縣委書記李成棟的。兩派斗得很厲害,槍火見天打起的。

  “紅成”派大多數都是農民,農民是要斗姚青的。

  他們鬥爭姚青時,把豬草塞給他吃,說:“我們59年就吃的這些東西,現在妳也吃壹下!我們吃糠,吃豬草,好多人全家人餓死光嘍!妳現在也嘗壹下這個滋味。”農民按倒他吃嘛。

  問:妳對滎經慘案的看法,責任在誰?

  答:作為決策者,這是毛澤東的罪。但是,幹部打人,餓死人,這不是毛澤東親自干的嘛!曉得幹部這些罪行,他好氣憤囉,後來搞文化大革命,他是要整這些殘害老百姓的幹部嘛。所以我說,毛澤東還是偉大的。

  問:妳對毛澤東是壹種什麼感情?

  答:我擁護他,他搞幾十年農民革命,了解農民的疾苦,打幾十年的仗,是要為人民的,他要鞏固政權,必然要鎮壓敵對階級,整“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

  當時,確實是有些幹部不學無術,無法無天,違法亂紀。只是毛澤東搞了擴大化。我擁護文化大革命,讓老百姓斗害苦他們的壞幹部,這個運動很好。只是被林彪、江青這些壞人利用囉。

  問:您看毛澤東和人民的關係,是壹種什麼關係?

  答:就是父母和子女的關係壹樣,他對人民有深厚的感情,不愧說是個真正的偉人,目的都是要為了人民。我家在五九事件中遭到那麼大的不幸,到今天,我還是擁護毛澤東的。

  採訪石明香

  余習廣

  5月初到滎經縣,調查滎經慘案,20多天,跑了8個鄉的8個鄉鎮、15個村莊,採訪了滎經慘案倖存者83人。

  石明香  原滎經縣寶峰公社聯明生產隊社員。滎經慘案中壹家5口,餓死、因飢餓致病死4口,剩下她為孤兒。

  1959年9月,滎經縣“更大躍進”運動中,颳起反“瞞產私分”的“十二級颱風”。她父親石炳陽為聯明生產隊隊長,因報不出公社領導認可的“高產”,受到批鬥,並打入伐木隊“勞動改造”。1959年底,餓死於伐木隊,時年60多歲。1960年—1961年,其50多歲的母親、和兩個弟弟(壹個10歲、壹個12歲)餓死。

  浮腫病醫院與亂葬坑

  ——採訪腫病醫院看守張月清

  時間:2012年5月21日下午;

  地點:滎經縣泗坪鄉橋溪原泗坪公社重病醫院廢址;採訪者:余習廣;

  被採訪者:張月清。

  張:這個地方就是原泗坪公社的重病醫院,這個地方原來叫橋溪;這個院子,原先叫格基黑頭崖,是個大屋場,有四合頭的大院子,原來是壹個大姓人家十多戶人住的。後來公社化搞共產共居,這邊上的房子改成大隊倉庫,正面的屋是住人的,當時住了上百人。

  過細糧關的時候,餓死、浮腫病的人太多,公社就把這個地方改成公社的腫病醫院了。

  我當時在腫病醫院執勤,死多少人,每天都歸我向公社報,這裡重病號叫“特殊病人”,輕病號在熊家那邊醫院。

  余:爬這麼大的山坡,這裡就是張月清所說的原泗坪公社腫病醫院的重病醫院現場,現在是屋倒房毀,壹片廢墟,改成菜地了。張大爺,妳把當時腫病醫院的情況詳細說說看。

  張:先安排我到橋基重病醫院。我去了每天晚間值班、放哨,不准病人亂跑,不准任何人亂進出。白天,我就看押那些犯了錯誤的人,小偷小摸的,公社在這個地方搞了個勞改隊,專門看押他們的。我就專門看押他們,他們幫醫院背水背糧,種菜,搞雜務。

  余:輕病醫院在哪裡?

  張:就在這個山坡那邊的熊家,我當時是兩邊跑。

  余:1960年3月底,全國糧食極度緊張,毛澤東開始轉向,承認政策上出了問題。李井泉來滎經,發現餓死人太多,隨後處理“滎經事件”,後來工作隊隨著他叫“五九事件”。這時候上級開始從西昌調糧,向滎經發救濟糧,各個公社、大隊辦起腫病醫院,接收浮腫病人。既然發救濟糧,腫病醫院怎麼還會死人那麼嚴重呢?

  張:當時國家是把救濟糧撥下來了的,病人本來就餓慘了,壹個人壹天六兩不夠吃,還是餓嘛!餓得那麼狠的病人,接著挨餓,妳說會不會死人?不過就是比壹點糧食都沒得吃要好壹點,有的能夠活下來,有的就餓死了。

  更何況那時候醫院裡頭幹部和醫護人員貪污太嚴重了,把病人的糧食和醫療補品貪污了,死人就多嘛。

  余:妳把這個腫病醫院幹部和醫護人員貪污病人糧食和醫療補品的情況說說好嗎?

  張:腫病醫院的幹部、醫生,哪個不多吃多占嘛,他們的家屬,親戚朋友,也來跟著吃。國家是發了救濟糧的,還撥的黃糖、消瘦丸,就是紅髮丸,用黃豆、麩子和糖摻和的。那個紅糖兩百斤壹麻袋,那些勞改隊的人,從這個山下壹袋壹袋背上來,都背回去吃。病號嘗都沒嘗到;糧食多吃,還往家裡拿。

  護士也是些沒學過醫的,就是些和幹部關係好的社員,有的是幹部家屬,離家又近,妳偷我也偷。

  當時腫病醫院是毛成方當院長,他是滎河人。他壹天到晚嘻嘻哈哈,又不管病號死活。

  當時規定壹天吃兩頓,壹餐吃三兩,醫生他們要占壹兩多,恐怕還不止,病號吃麵湯湯。

  病人拖不下去了,壹天要死兩三個,我親自拉去埋的。拉到那兒埋的,就是那邊沒好遠的坎坎下,有壹個紅薯窖大坑,埋的儘是死人。用繩索套在死人脖子上,我拉過去,壹窖壹窖甩在那裡的。

  余:您剛才說死了二三百人,怎麼會死這麼多人呢?

  張:曉都不曉得人就死囉,醫院的貪官污吏,把病人的東西吃了。上面撥下來三兩糧壹頓,要剋扣壹兩,病人吃二兩,是餓死的!

  那時候,三天來壹回救濟品,200斤壹包的糖,都是我從山下背上來的,院長他們幾個人下手就分了。

  余:病人死了怎麼處理的?

  張:病人死了,由我拉出去,就扔在那邊的坎坎下,還有那個大紅苕窖里,用繩索拴在脖頸上,拉過去。

  余:妳親手埋過多少人?

  張:我壹般待在上頭熊家那邊,這裡死人太多不願意待。這邊死人了,壹個電話打上去,我從上頭下來,把人埋了,再到公社去匯報死人數字,告訴他們今天又死了幾個。

  我壹個人埋過的死人,大概有二三十人吧。我親手拖了幾十口,壹個人拖出去的20多塊(個),和人家壹起拖出去的有220塊,和其他勞改隊、醫院的人幫到我壹起埋過的人。

  橋溪這邊重病醫院死的有二百二三十人,熊家那邊的輕病醫院有七十多塊。

  那裡有壹個大紅苕窖,是五八年大躍進挖的,有四米多深,下肚口能並排碼20塊死人,上肚口小壹點,那窖裡頭起碼扔了兩三百人足有,男的女的都有。病人死了,拉出去扔,再進新病號,這裡總保持兩百來人的規模。

  那時社員沒糧吃,病院裡多少有點糧食熬稀飯,比外面好得多。外面的人,也不曉得病院的情況,只聽說醫院裡頭有病號飯吃,只想進來,沒關係的進不來。哪裡曉得這裡就是鬼門關!

  余:妳親眼見過病人死亡的情況嗎?

  張:見過嘛!那天天冷,壹個老奶奶冷得受不住,要我和她擠到睡,她喊我:“小兄弟,天冷,妳挨到我睡嘛,暖和些”。我那時候才十五六歲。睡到半夜醒來壹看,她死得冰冷囉,第二天把她拉出去扔了。

  余:病號睡床還是睡地上?壹個屋人住的多嗎?

  張:哪裡有床哦,冰冷的地上打地鋪,當時重病醫院收180人,輕病醫院收二百幾十口。壹個屋裡擠四五十口。天冷,好人都受不住,何況是病人?好些人挨不過又冷又餓,死毬囉!

  (張帶我們來到埋死人的紅薯窖前)張:哦,地方都變囉!現在水衝來的土都把坑坑埋起囉。這裡就是那個紅薯窖。現在年頭太久了,原來這裡是個大坑,不是這個樣子的。上面修了個水庫澆地的,從上頭流下來,水土流失,把這個地方變了樣子了。人肯定都在下邊埋起的。這個地方,我不死就不會忘。那些導致人吃人的,應該懲罰他們。

  這裡頭埋了二百二三十塊。小的只有十二三歲,年紀大的有六七十歲的。都是沒得吃的餓得病了,想到腫病醫院吃點糧食,治下病的。不曉得會死在這裡,埋在這個坑裡頭,太慘了!

  余:這個情況壹直持續到什麼時候?

  張:到61年下半年吧,縣上發覺了,病院死的人太多囉,就找區里和公社,三方開會,決定把腫病醫院攢開(方言,搬開,下同——編者),攢開後死的人就少了。61年底攢開的,到區上辦了第四病區。到區上病院裡病人自己煮飯,吃的乾飯,就好多了。

  余:妳對剛才說的那些殘害農民的貪官污吏怎麼看?

  張:後來整風整社,把這些“五風”幹部抓起來,我還看守過他們的。三合公社武裝部長陳銀舟,這些幹部都是我抓的。那次運動,壹共抓了二十多個公社、大隊書記關起的哦。就關在腫病醫院旁邊,我看押過他們的嘛。白天讓他們上山砍柴,給重病醫院燒柴,晚上開會批鬥,檢討錯誤。我天天在這兒看守他們。

  余:這些在運動中挨整的幹部,他們壹直喊冤,“文革”後還平反了,妳認為他們冤嗎?

  張:他們就不冤哦,像李家同是公社黨委第壹書記,他婆娘是滎經公安局股長,他違法亂紀,反瞞產,致這麼多農民死亡,我們公社死了幾千人,他們該不該負責?

  五九事件,陳銀舟他參與了的,捆人整人,用槍托子打人,致人死亡。所以運動來了要抓他嘛。

  院長毛成方,腫病醫院死人太多,也逮起走的。貪污、多吃多占病人的糧食和救命的物資,害死那麼多病人,妳說該不該抓他?

  不過,後來平反的時候,他們都平反了,農民是不服氣的。

  第七部分

  敢有歌吟動地哀

  回憶大躍進、大饑荒的歌謠

  這部分作品全部選自滎經《淺草》。

  1984年,孫光西老師聯絡同人創建了“淺草詩社”,1988年詩刊《淺草》問世, 2005年改“詩社”為“文學社”,《淺草》相應改版,詩文並茂,至今快滿25歲了。《淺草》堅持民間草根立場,堅持講真話,對滎經過去多反思,對現實多珍愛,對未來多寄望,是滎經的“國風”。

  儘管58—62年的詩壇盛產歌功頌德,但真正的心聲不屑詩壇桂冠而深埋老百姓心底,等待著“春風吹又生”。

  魯迅詩云:“萬家墨面沒蒿萊,敢有歌吟動地哀。”

  孔子說:詩,可以怨!

  大饑荒組詩

  周治節

  壹

  統帥頒發旨意,共產主義降臨。遙望江南江北,到處腫病流行。

  九州餓殍遍野,四海無數荒丘。饑寒交迫萬民怨,說甚三面紅旗。

  二

  三載饑荒,偏居永利。眾生靈,不堪遭劫難。谷不登,麥不長,民不聊生誰敢怨?忍飢挨餓叫蒼天。生,有何樂?死,有何悲?

  三

  肚中飢,無語嗟呀。壹粒米全無,拿什麼活呀?

  糠是佳餚,蕨如山珍,土若海鮮。

  草根兒恰如魚翅,樹皮兒漸剝光。油也無多,菜也無多。

  飢腸轆轆度日難,怎生叫我育人教書?

  四

  眾蒼生,遭魔障,恰逢三載大饑荒。

  餓肚皮,登天堂,四野壹片荒涼。

  百姓們,患腫病,魔鬼模樣,哪裡去找糧食充飢?

  餓得慌,哭爹娘,壹日日物價飛漲。

  米如珍珠價高昂,油是甘露難得嘗,煞是淒涼。

  五

  公共食堂大鍋飯,事務長欺心昧良,偷糧盜油歹伎倆。

  壹日三餐飯,清水大鍋湯。眾饑民面如金紙,瘦似魔鬼。

  暗中咒罵:“斷子絕孫的事務長!”

  有個奄奄壹息老漢悽然說:

  “似這般進入共產主義‘天堂’,

  還不如下地獄去見閻王。”

  六

  少壯飢,老弱餓,偷殺了耕牛,盜竊過青苗。

  剝樹皮、啃草根、吞食觀音土,有的地方人吃人。

  有金銀無處去買糧,死擰馬賽過熊掌。

  饑寒交迫,頭昏眼花,壹倒地就去見閻王。

  腫病流行,餓殍遍野,死後也無棺安葬。

  十室九空人去也,萬戶蕭疏,鬼把歌唱。

  七

  君為人民謀幸福,胡為不知百姓苦?

  公共食堂大鍋飯,清湯寡水難果腹。

  啼飢號寒萬靈哭,餓殍遍野人相食。

  安得糧食千萬石,拯救天下眾黎庶。

  八

  虛飄飄,朱履蹣跚,哭啼啼,怨聲自嘆。

  飢腸轆轆,世人皆過“糧食關”,眼睜睜就命喪黃泉。

  面黃肌瘦是庾鬼,怕看鏡里顏。

  壹日三餐飯,全是清水大鍋湯。

  饑寒交迫,度日如年,日子難消遣。

  吹什麼三面紅旗,共產主義賽天堂。

  今世遭罪愆,天啊!何日裡能吃頓飽飯死也心甘。

  九

  腫病肆虐何時了,死人知多少?

  糧食連年歉收,親友不堪飢餓腫院中。

  三面紅旗應猶在,只是朱顏改。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共產主義”付東流。

  十

  三載大饑荒,哀鴻聲,動九州。

  廣大人民患腫病,餓殍遍野,饑民食人。

  更遭領袖頭髮昏,幸劉、鄧,

  為民請命,拯救了眾蒼生。

  畝產萬斤稻

  王月輝

  畝產萬斤稻,我曾親參戰。公社樣板田,選擇果木園。

  土壤極肥沃,再加大糞潑。灌溉有大堰,絕不怕天旱。

  穀子半吊黃,社隊幹部忙。開會作動員,要過萬斤關。

  十畝堆壹畝,必須搶在前。水稻大搬家,連蔸壹起挖。

  挑進樣板田,擠滿空隙間。壹層摞壹層,別怕杆壓彎。

  只能埋頭干,不得有意見。可惜被挖田,只剩光板板。

  吾舅李定基,忠厚莊稼漢。氣得只哼聲,差點挨批判。

  彩旗迎風展,鑼鼓響喧天。標語貼滿街,迎來驗收團。

  田邊看壹眼,討論學樣板。領導作交待,政治要掛帥。

  上面有文件,推廣好經驗。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

  誰敢潑冷水,誰就鬼門關。背篼背稻穀,皮面蓋壹撮。

  底下裝石頭,還真看不出。背去過磅稱,無人敢疑問。

  我報九十三,他記加個圈。我喊二百壹,他寫三百七。

  稱了背過去,換人又背來。另外報個數,小趙換老柴。

  稱完算盤撥,濕谷七萬六。水分扣萬三,所剩折干谷。

  樣田五畝半,平均超壹萬。這只是大數,零頭不上算。

  如此荒唐事,都怪總導演。後成大災難,全部推給天。

  “樹王”劫

  石髓

  超英趕美火朝天,男女老少齊動員。

  千零七十硬指標,主帥升帳軍令嚴。

  土爐生手糊塗搞,投入巨大收益少。

  砸鍋獻盆湊不齊,軍令如山怎得了?

  眼見楓紅秋色深,伐木燒炭原始林。

  號令壹聲陣容壯,撇下多少老弱村!

  疊疊窩棚堆堆燹,軍事化加沖天膽。

  滿面塵灰襤褸裝,中間多少婦孺臉。

  三千大軍進深山,晝飼蚊蚋夜風寒。

  白工夜戰口糧絕,野菜竹筍當正餐。

  衣被單薄汗污厚,地鋪擁擠喜人瘦。

  不准操家夜出逃,跟蹤抓回挨批鬥。

  管領戎裝美丰神,只認任務不認親。

  君不見手槍揮舞厲聲叱,“依靠對象”變犯人。

  天設地潤千載木,東倒西擲滿坡谷。

  幼樹菌蘚壹時盡,壹木委地萬類哭。

  中有巨株代皇皇,虬根盤曲冠高張。

  歲歲信眾遙頂禮,風調雨順保福康。

  英俊乖覺棒小伙,受命屠王舉斧剁。

  管領哪知人命珍,安全建議耳旁過。

  雲低嶺暗日色昏,萬木號慟震叢林。

  斧斫鋸切十八日,轟然猝倒參天身。

  山搖地動鬼神顫,樹梢人倒壹大片。

  舉旗抓綱不世功,屠夫死囚同壇獻。

  樹王偉岸與天齊,少年母疼妻兒依。

  砸入.黃土壹尺八,骨成碎片肉成泥!

  冷月寒星嘆寂寥,爐群煙散靜悄悄。

  君不見短茅裸石煢煢立,朔風揚沙咽鴟鴞。

  觀陳昌明老師畫《往事》感吟

  魏壹

  箸停碗空飢腸鳴,俯首蹙眉思親人。

  爹娘臨終憐女餓,弟妹氣奄索飯頻。

  空屋慘寂無所懼,冷帳見鬼亦覺親。

  莫道閒情憶往事,國史斑斑盡血痕。

  童謠二首

  壹                          二

  想起五九年,                  天上的飛行員,爹媽餓死完。                  地上的炊事員。

  把我送進孤兒院,              每人頭上摳五錢,還說叫作幼兒園。              拿回家去做湯圓,(萬口傳誦,始作者不詳)            壹家老小吃不完。

  姚青之死

  滎民

  山西姚青任中共滎經縣委書記時製造了餓死滎經人口三分之壹的“五九事件”。晚年離休後居雅安,與壹茶館女老闆諢名臭牡丹者姘居,與患難之妻離婚。後又遺棄臭牡丹與另壹女傭同居。今年十壹月十八日所用煤氣罐漏氣失火,女傭急拉之出,姚又撲入搶取錢與存摺,被燒死。人皆鄙其道德作風,聞者笑談,記此壹絕:

  新官上任三把火,孬官下場兩把火。

  色財貪慾烈焰張,人慶惡因終結果。

  送瘟神?姚青之死

  朱仰東

  滎水歡騰經水笑,姚青燒死遭天報。

  幾萬冤魂緊纏繞,誰料人饒天不饒。

  姚青燒死慘狀

  手腳燒焦,肚皮燒爆,屍體兩頭翹。

  齜牙露齒像鬼笑,娃娃大人看到嚇壹跳。

  何苦我農家

  李景福

  1962年

  皇天育厚土,百業樂無涯。自古農桑苦,血淚染桑麻。

  愁雲慘霧壓,千年苦掙扎。終身勞累極,難為醬醋茶。

  終日臉朝土,風裡雨里爬。磨穿皮和肉,累斷幾肋巴。

  只望豐年熟,溫飽護全家。誰知天公惡,總是踐踏咱。

  壹年大躍進,二年徵購加。官吏考課急,上報總浮誇。

  愛國糧不少,貯備糧不差。剩下來年種,誰人敢動它。

  上山采野蕨,更兼綠蔥花。佳餚枇杷葉,鵝香草味佳。

  糠菜和湯煮,生死豈由咱。粒米千金價,浮腫全身麻。

  四海無閒土,餓殍遍山窪。千村人跡少,荊棘繞籬笆。

  炊煙蹤跡杳,白骨露黃沙。天公不長眼,獨苦我農家。

  何日能溫飽?吁嗟長吁嗟。

  七律?憶五九年

  李景福

  流水匆匆潮浪新,災荒三載乃人因。

  虛浮四起夸豐盛,平調橫行幻夢真。

  虛報拓開權力路,忠言變作獄中人。

  幾多巧語成空話,黔首呻吟暗咒秦。

  臨江仙四闕並序

  蘭石

  序:偶憶大躍進在滎經花灘修煉鋼高爐,填《臨江仙》數闋,聊志雪泥。

  壹、弄潮

  江水滔滔翻急浪,蛟龍舞爪張牙。

  烏雲四合黑天涯。弄潮吾不敢,已汗透衣紗。

  壹葉扁舟輕撒網,漁郎身手堪夸。

  英雄我自不如他。誰為周處士,浪里斬蛟蛇。

  註:時余欲下滎河洗澡,忽覺浪滾波沸,似有蛟龍欲攫我,駭急回走。

  二、花灘尋條石

  四望花灘不見花,溪橋流水溶溶。

  高爐催命急匆匆。管它砌階石,休饒古墳墉。

  驟雨驚風難久遠,煙銷爐塌成空。

  精神縱有氣如虹!而今說往事,已是白頭翁。

  三、准學生偶飲解甚疲勞

  累月長勞虧體力,況還學子童蒙。

  白攻夜戰鬧哄哄。准沽杯酒飲,批個滿堂紅。

  既當成年勞動力,何須戒律重重!

  功成壹將萬人凶。說來君不信,躍進顯旋風。

  四、鹿鶴(六合鄉)駐營

  鹿鶴土肥魚米地,壹壺濁酒能沽。

  案頭泡菜當鮑魚,神仙生活矣,醉眼可模糊。

  校長先生難入夢,高爐工藝堪虞。

  半眠忘滅燭,帳火幾焚須。

  憶瞎指揮

  劉繼銘

  五九年春搞中心,奔至烈太太平村。

  東風公社樹權威,六和烈太兩社並。

  壹件小事觀全局,至今刻骨又銘心。

  三月小麥已抽穗,公社強下施肥令。

  要求全體打夜工,田間高掛煤氣燈。

  對河兩岸觀燈火,現場煽動表決心。

  誰知夜間做農活,踐踏青苗數不清。

  盼望增產實減產,農不敢言心裡疼。

  小麥畝產兩三百,水稻也才幾百斤。

  而今小麥翻幾番,水稻畝產千餘斤。

  且問緣何得高產? 相信科技道理真。

  溫飽無疑已解決,實現小康方向明。

  大躍進中瞎指揮,勞民傷財實不輕。

  畝產吹噓壹萬多,違背科學搞唯心。

  永不忘懷沉痛事,前車之鑑在滎經。

  憶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二十八首

  王文才

  三面紅旗

  總路線率大躍進,人人鼓足沖天勁。

  人民公社就是好,脫離現實昏頭腦。

  壹大二公

  人民公社大而公,管區分配權集中。

  社員按月領工資,食堂吃飯費不收。

  公共食堂

  公共食堂是心臟,議事派工聚壹堂。

  集體主義新思想,公社優越大發揚。

  平調記

  各隊糧物大集中,相互調配似大公。

  妳多我少都平等,壹平二調共產風。

  掃暮氣

  橫掃暮氣反右傾,生產躍進與日增。

  反映客觀真情況,小心遭來捱鬥爭。

  反觀潮派

  躍進五風掀高潮,力爭上游把名標。

  不吹不擂不鼓勁,四平六穩在觀潮。

  反算帳派

  講求實效重客觀,投入產出計周全。

  精打細算求好省,打小算盤請靠邊。

  瞎鼓吹

  狂想狂熱腦發昏,糊話瞎說眼大睜。

  棉桃結來象碗大,花生殼仰當船撐。

  放衛星

  農業增產放衛星,力爭畝產超萬斤。

  空中要糧栽紅苕,小麥增產要深耕。

  插紅白旗

  妳追我趕比進度,隊為單位爭上游。

  超標報喜插紅旗,如標白旗夠妳受。

  萬斤田

  十畝秧移壹畝中,畝產萬斤迎來風。

  全縣典型作觀摩,作弊勞民玄虛弄。

  空中紅苕

  空中種苕六合鄉,滿篼滿篼掛樹梢。

  牆頭房頂齊擺滿,向空要糧壹絕招。

  書記試驗田

  書記大搞試驗田,見方壹寸緊密聯。

  為催助長電燈照,結果穀草都爛完。

  深耕密插

  麥田深耕三尺深,畝撒麥種五十斤。

  長來儘是壹把草,到秋顆粒無收成。

  瞎指揮

  脫離實際瞎指揮,異想天開吃大虧。

  招來減產成罪禍,這本爛賬農民背。

  虛報浮誇

  弄虛作假假成真,浮誇虛報吹成風。

  表相典型事實假,求真務實成右傾。

  裝啞子

  帽子棍子加鞭子,群眾無聲裝啞子。

  誰個敢把真話講,無情鬥爭挨棍子。

  大辦鋼鐵

  大辦鋼鐵上礦山,千軍萬馬齊動員。

  遍伐森林建高爐,煉鐵無成空手還。

  獻鋼獻鐵

  挨家挨戶獻銅鐵,鋼燈鋼盞鋼壺碟。

  鐵爐鐵鍋鐵刀鏟,捐獻國家搞建設。

  算賬大會

  算賬大會算假賬,假報產量硬算上。

  盤倉清庫沒有糧,推在私分隱瞞上。

  兩任書記

  前任書記種禍根,後任書記步後塵。

  兩任都是吹鼓手,五九事件餓死人。

  懲 罰

  得來苦果農民嘗,生產下降欠收糧。

  歸罪老天釀災害,公社農民餓肚腸。

  私拿亂摸

  社員無糧亂拿摸,偷殺耕牛犯律科。

  捆綁吊打出人命,違法亂紀多多多。

  解散食堂

  食堂匱糧斷了炊,撤消停火爐灶摧。

  人民公社“心臟”壞,各自回家去喝水。

  整風整社

  整風整社奪五權,掀掉蓋子大換班。

  揪出混進黑五類,依法懲治不堪言。

  反違法亂紀

  基層幹部大遭殃,集訓交待坐班房。

  公社下至耕作隊,個個都成替罪羊。

  核算單位下放

  耕作區改為大隊,耕作隊改生產隊。

  隊為核算評工分,實行壹二七分配。

  改革開放

  改革田地分到戶,自種自收自飽肚。

  糧食產量超集體,農民走上富裕路。

  結束語

  同樣的天同樣的地,同樣的人同樣的事。

  路線錯了民遭殃,路線正確民幸福。

  悼楊光業君

  秦啟華

  五九隆冬共圍爐,北風凜冽腹中空。

  草根樹皮都吃過,坭巴粗糠作填充。

  霜雪慈悲掩白骨,天地苦恨咒真兇。

  餓得心慌君守紀,不越雷池到死終。

  讀《孤兒院印象》共鳴

  王月輝

  讀杜治中《孤兒院印象》,萬箭穿心,舊事縈迴,悲憤改文為詩。

  滎經天府地,雨順又風調。土地很肥沃,物產甚豐饒。

  人民最淳樸,智慧更勤勞。自古無飢餓,耕讀樂逍遙。

  五九至六壹,全民受煎熬。人口才十萬,半數成飢殍。

  壯老多餓死,少小命難逃。雖有孤兒院,死活仍難料。

  吾父辭餓世,吾弟成浮漂。六歲入孤院,飢慘難言表。

  五兩分兩餐,剋扣所剩少。雜糧菜葉粥,沒有壹頓飽。

  我僅十來歲,自身亦難保。食堂早斷糧,全靠吃野草。

  滿山都尋遍,野草也難找。眾多小寶貝,瘦得皮包骨。

  頭髮似雞窩,蟣虱滿腦殼。臉像乾菜葉,眼凹顴高凸。

  膝蓋比腿大,腰彎不見腹。胸掛小藥瓶,盛鹽蘸野物。

  野物乃野菜,常有人中毒。破衣不蔽體,無鞋只光足。

  臭氣沖鼻子,骯髒兼齷齪。說話蚊子聲,說啥難聽出。

  見聞壹聲哥,上前相攙扶。我餓不敢說,失聲齊痛哭。

  淚水早流干,唯余刀攪腹。我才壹鬆手,兄弟朝前仆。

  腳都站不穩,擔心不能活。數千無家兒,患病無醫藥。

  干瘡與黃癬,壹齊來肆虐。流行火眼病,無人能逃脫。

  更有不幸者,小命先結束。塞進花籃背,撂河任沉沒。

  橫豎亂塞滿,如同裝苞谷。夜夜無間斷,眾人看在目。

  後怪管理員,扣糧太殘酷。幾隻替罪羊,勞改無冤屈。

  翻開人類史,上下五千年。英明當絕後,偉大數空前。

  休怪我饒舌,藉此警縣官。

  憐“老右”二首

  王月輝

  (壹)

  反對浮誇成老右,挖煤改造名聲臭。

  加班拼命坐飛機,牛馬汽車都挨斗。

  (二)

  有病說成裝死狗,批深斗臭才丟手。

  醫生診治怕同情,只是搖頭不開口。

  註:勞動定額分五等:壹坐火箭,二坐飛機,三坐汽車,四騎馬,五騎牛,後三等均謂“消極怠工”要遭批鬥。

  《小人物磨難記》序詩

  孫華祥

  實活實說,傷痕無邊。人民榮辱,國運相連。

  小中有大,不信妳看。非為發泄,引以為鑑。

  傷口癒合,後福自然。國運享通,九死無怨。

  滎經大躍進

  楊明順

  水近田園蕪,耕家愁粥稀。黍苗期臘酒,桑梓久草衣。

  市井誰相視,耕人夜不歸。不需騎馬問,恐懼狎鷗飛。

  斗飢干群異,禁火絕私炊。顧命草填肚,黃泉自堪悲。

  名曰自然災,事實瞎指揮。

  哪個冤?

  王月光

  五九、六零太辛酸,妳我庶民缺吃又少穿。

  滎經餓死好幾萬,路邊餓殍隨處見,罪責誰承擔?

  領導說:不怪人,只怨天。

  蒼天答:無雹無蟲無瘟疫,水不澇來地不旱。

  妳們不找毛大聖,與我球相干!

  附錄1:

  說明:余教授的原序近壹萬五千字,這裡只節錄了不足八千。沒有收錄的部分是:“人文勝地說滎經”、“廬山會議起大禍”、“為什麼會死這麼多人”。

  大躍進?大饑荒重災區百縣調查之六——滎經

  節錄《糧食關?鬼門關》序

  余習廣

  “躍進衛星”釀成災

  大躍進年代,滎經縣委喊出口號:“爭躍進衛星,要壹馬當先”。縣委帶頭大搞不斷加溫的高指標和浮誇風。滎經壹直是雅安地區大躍進的“紅旗”縣。

  1958年2月,滎經縣委在《關於貫徹中央、省、地委工農業大躍進指示的安排意見》中,提出,要提前三年實現《農業發展綱要四十條》,要以平均每年遞增21%的速度發展。

  5月,在地委召開的蘆山現場會上,滎經縣委書記李成棟得到地區、專署領導認可,提出新的高指標:“在小春增產20%的基礎上……保證全縣大春增產30%,爭取達到40%,使糧食增產1000萬公斤,爭取達到1189.5萬公斤”。會後,在李成棟的加壓下,縣委提出:1958年糧食總產,要在1957年基礎上翻番。

  此後,縣委大搞“畝產萬斤田”、“向空中要糧”;社、隊開展“社會主義大競賽”,指標層層加碼,產量步步高升。1958年夏收和秋收,滎經縣先後多次掀起放“高產衛星”高潮。

  到12月,縣委擴大會議的報告稱:全縣農業“獲得了空前未有的大豐收,糧食總產量將增長到5072萬公斤”,聲稱:“今年農業生產上的輝煌成就,不是增產百分之幾,而是增產百分之幾十,還出現了畝產萬斤的高產衛星田”。

  縣委副書記高萬壽,搞縣委水稻高產試驗田。他把原已插下的兩畝水稻秧苗移栽壹起,美其名曰“螞蟻出洞”、“雙龍出海”。

  副書記喬長賢,在官田壩搞小麥高產試驗田,提出口號:“深挖土地四尺半,底肥突破萬斤關,每畝種籽三十三,小麥長得像旗竿。”

  烈士公社書記黃成勛,提出“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調動大批勞力,經3晝夜“奮戰”,將24.5畝187塊稻田中掛黃的稻穀,移到壹塊田中。10月4日,宣布“畝產11970斤”,創造山區中稻“畝產萬斤大衛星”。得到雅安地委和滎經縣委表彰,《四川日報》予以報道。

  滎經縣又是“大辦鋼鐵”重點縣。7月,雅安地委開會布置“大煉鋼鐵”運動,李成棟和蘆山、天全的縣委書記打擂,比誰的指標定得高,口號喊得響,紅旗舉得高。

  他回縣後,大搞“全民大辦鋼鐵”,在六合、花灘、太平、泗坪、滎河、烈士、青龍、新民等地,大辦土高爐、土鋼爐、小土爐,大拆農民磚房,取磚建爐。“土法上馬,大煉鋼鐵”。沒有原料,全縣開展“全民獻鐵”運動,凡是鐵器和含鐵器具,鐵鍋、爐鍋、菜刀、鍋鏟、犁耙、鎖頭、秤砣都塞進土高爐。

  李成棟下令,各公社把從各家抄出的鐵器熔化燒成的結鐵,收到壹起,裝了十幾卡車,運到雅安向地委報喜,說放出日產10萬斤鋼鐵衛星。滎經縣當了“鋼鐵狀元”。

  縣委又向地委報喜,說在三合公社祁家河大礦山,建成萬噸礦藏鋼鐵基地。滎經前後派了壹萬多人上陣,農民出身的副縣長庹開雲任總指揮。又從華陽、金堂、名山、雅安、漢源等十多個縣,由縣領導人帶隊,整團整營成編制,調來七八千人到大礦山支援。兩萬多人大戰苦幹,將方圓百里原始森林砍伐壹空,僅財政資金就耗費20多萬元。後來過秤,只煉出6斤3兩燒結鐵。大礦山是錳礦,高溫壹燒成灰。庹開雲被打成右傾,後撤職下放。

  據1958年10月統計,全縣投入“大辦鋼鐵”農業勞動力達1.58萬人,占全縣農業總勞動力的38%。加上後來不斷抽調的人馬,共抽調了兩萬多勞動力,全縣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被毀掉大半,換回“鋼鐵衛星”紅旗幾面!

  北戴河會議後,全國大辦人民公社。8月,滎經縣建起23個人民公社;至10月,辦起530個公共食堂,參加人數8.86萬人。農民財產壹律歸公,全縣農民被納入“生活集體化,組織軍事化,行動戰鬥化”的軍事化體制。

  留在生產隊的1.51萬人,基本為婦女與老弱病殘,秋收和冬種耕作,勞力奇缺,大量糧食爛在地里。加上公共食堂“吃飯不要錢”、“敞開肚皮吃”、各種“大辦事業”的無度調糧耗費,危機四伏。

  1958年,滎經縣糧食產量實際上比1957年減產8萬斤。年底,地委開會落實國家徵購任務,李成棟又在會上大放“衛星”,說是58年糧食產量比57年翻番,由去年的5600萬斤,增產到11200萬斤。於是,國家徵購任務定為849.04萬斤貿易糧,約合1213萬斤原糧,徵購比例為21.6%。為完成徵購任務,各公社拿口糧、牲口糧和種子上交,這就勢不可擋地觸發了大饑荒第壹波。

  1958年10月,大部分食堂缺糧,定量標準勞動力壹天吃老稱12兩以下,約合7兩5錢,農民普遍陷入飢餓。11月,大部分食堂嚴重缺糧,勞動力壹天吃老稱8兩以下。12月初,絕大部分食堂壹天供應二兩老稱麵茶湯,農民大批浮腫,局部發生餓死人現象。1959年春,饑荒加劇,餓病、死人範圍擴大。

  1958年11月起,全國調整大躍進農村政策。59年上半年,有的省、地、縣收縮食堂,允許社員打飯回家吃,分自留地。3月,全國農村開展“算賬”運動,清算“共產風”侵害農民財產數,部分退賠。而李井泉堅持大躍進以來的政策方針,他指示四川各地向農民算帳,算1958年畝產、總產和完成徵購任務差額,挖出糧食,完成年度徵購。

  滎經縣委即開展算賬運動。縣委在滎經茶廠召開縣、區、公社、管理區、生產小隊幹部五級幹部算賬大會,狠追“瞞產私分”的糧食。李成棟聲稱:58年取得了“大豐收”,但竟然完不成國家徵購,這是嚴重的右傾思想和富裕農民向党進攻。會議責令與會者揭發、交待問題,招供“瞞產私分”糧食。大批基層幹部交不出糧,遭到鬥爭、毒打。會上,李成棟提出:1959年總產量要突破壹億斤5月,在政策調整大氣候下,李成棟被撤職、調離,姚青接任縣委第壹書記。

  “滎經慘案”驚天地

  1958年冬至1959年夏,滎經只是全國大饑荒中普通壹縣。1959年9月以後,滎經大饑荒具有人口死亡率最高的唯壹性。

  滎經慘案的倖存者們,對大饑荒有其獨到的闡述:就總體而言,他們稱為“過糧食關”、“過五九年”和“五九事件”。滎經民謠:“糧食關是鬼門關,閻王殿上打回還”。

  說到具體詳情,他們對那段歷史,有刻骨銘心、非常清晰的階段劃分。

  1959年9月~1960年4月,浮腫、死人大爆發期,被稱為“細糧關”、“二兩關”、“斷糧關”。所謂“細糧關”,細,即是少、沒有。1960年4月~1961年6月,浮腫、死人高發期,被稱為“四兩關”。1961年7月~1962年5月,浮腫、死人續發期,被稱為“八兩關”、“半斤關”;老稱8兩為半斤。1962年6月~1962年11月,浮腫、死人緩和期,被稱為“私開亂占”,指“三自壹包”政策。1962年12月~1963年5月,浮腫、死人復發期,被稱為“反私開亂占”。

  1959年9月中旬開始,滎經縣絕大多數食堂嚴重缺糧,實行壹人壹天老稱二兩原糧(主要是玉米、高粱、紅薯等,合新稱1.375兩,按雜糧50%出糧率計算,不到0.69兩;紅薯5斤折1斤貿易糧,徵購中基本不收)的“供給制”,幹部和食堂人員多吃多占,社員就連二兩原糧打麵茶都吃不到口。故當地人稱“過二兩關”。

  10月,全縣大部分農村食堂先後基本斷糧,遂以糠殼、紅薯藤、葉、野藤根,玉米秸稈、棉花殼等磨成粉,以及玉米芯、玉米秸稈芯、紅薯藤等,石灰水泡過曬乾磨粉的“代食品”,摻上野菜,號稱“吃飯技術革命”,煮麵糊糊的“麵茶”,成年社員壹餐兩湯瓢,老弱病殘壹餐壹瓢。11月,上述食類基本吃完,全縣農村食堂完全絕糧。

  與此同時,食堂奉命斷伙不斷煙,為“堅持公共食堂不倒”、“堅持三面紅旗不倒”,大部分食堂實行“灶頭燒火、鹽水下鍋”,即燒壹大鍋水,放上壹點鹽,開飯打壹瓢鹽開水。各公社、管理區、生產隊嚴格實行“不准私人燒火冒煙”政策,組織基幹民兵帶槍巡查,發現哪家冒煙,就衝進去砸砂罐、打人。

  10月開始,全縣農村爆發大規模人口浮腫和死亡。餓了將近壹年的農民,全吃野菜、草根、樹皮,身體再也挺不下去了。11月至60年4月,滎經縣死人達到最高峰。

  1960年3月27日,滎經縣委在《關於發生嚴重疾病造成大量死亡情況向雅安地委的報告》中說:死亡首先從六合、青龍、附城等公社開始,不到半個月迅速波及全縣23個公社……雖然採取了措施,但疾病壹直未能徹底撲滅,死亡現象壹直沒有制止。最高峰時發病人數達11900多人,壹日死亡達壹百餘人。據初步統計,1959年1月1日~1960年3月20日,全縣因流行性疾病死亡的達15025人,占1959年年初總人口的14%。

  1959年,死亡人口占總人口10%以上的有15個公社,其中有4個公社在15%以上。死亡最嚴重的有:凰儀公社,占總人口的18.12%;太平公社,占總人口的22.5%。

  1960年,死亡人口在10%以上的有19個公社,其中有11個公社在15%以上。死亡最嚴重的有天寶公社,占總人口的16.75%;新民公社,占總人口的17.43%;附城公社,占總人口的18.17%;凰儀公社,占總人口的21.27%。

  就在嚴重死人之際,59年12月,姚青在全縣黨代會上提出《乘勝挺進,在勝利的基礎上,再接再厲,繼續反右傾,鼓足幹勁,為奪取壹九六零年的更大躍進而奮鬥》的報告,繼續大講大躍進、大豐收、大好形勢!到1960年2月,他還在大搞反“瞞產”挖糧運動,要求各級幹部“在糧食問題上,不要怕死人”、“死人也要完成糧食上調任務”。他提出:“寧叫人死了,不叫紅旗倒”,“死了九十九,紅旗不丟手”。

  當省委得知滎經大量死人情況後,曾提出給調50萬斤糧食救急。而姚青壹口咬定不缺糧,並表示如果需要,滎經可以調出50萬斤糧食支援外地。

  為了對外封鎖信息,姚青和縣負責人派專人在郵電部門把守,檢查電訊和來往書信。滎經縣大搞了幾次抓“盲流”,“抓外逃犯”運動,派民兵把守交通路口,堵截外出逃荒要飯的人。外出要有公社介紹信,沒有就抓起來關收容,不少逃荒人死於收容所獄中。

  雅安地委政研室和滎經縣委政研室合作寫過專題:《壹個極其深刻的歷史教訓——記滎經縣“五九事件”》。其中寫到:“面臨大量死亡,幹部群眾都大規模地上山剝樹皮、刨樹根、采野菜、挖觀音土等,千方百計維繫生命,不少社員和個別農村幹部,因走投無路而偷盜集體的飼料糧和種子、偷拔油菜、偷殺生豬、偷殺耕牛。更不忍睹的是,還出現了吃人肉的現象,不僅吃死人,個別人甚至殺活人吃。總之,壹切為了生存。面對耕牛、莊稼等集體財產遭受損失,許多幹部同社員發生衝突,也就發生違法亂紀行為,如對小偷小摸的社員隨意扣飯、亂鬥、亂打、亂綁、亂吊、戴高帽子遊街、‘勞改’、釘活門板、假槍斃等”。

  社員腫的腫,死的死,四鄉八野,儘是哭聲。逃難的人們流向縣城,流向外地。從各公社到縣城的路上,每天都有倒地的死屍;縣城四街八巷,到處都有餓死者或乾枯、或腫脹、或發臭的屍體!滎經慘案中,“上千院壩和村莊滅絕人煙”。

  姚青和老婆天天開小灶!縣委辦公室匯報,對滿街死屍怎麼辦?姚青怒喝道:“怎麼辦?抬出去埋了!這點事還要我告訴妳啊?!”

  縣城死人多,開始人們還將死屍抬出去,挖坑掩埋。由於死屍越來越多,縣委給城關公社打招呼,要求處理死屍問題。公社決定給埋屍的人“糧食補助”。而奉命埋屍的人,無力挖坑,死屍往坑、洞、溝里扔。城外滎河、經河、滎經河兩岸沙灘上,死屍拉來堆起,河沙壹搭就掩埋了。

  農村因死人太多,活人無力掩埋,死屍多往坑、洞、溝里扔。路上、家裡、食堂邊、鎮街上的死人,無人掩埋,到處可見死屍。尤其死絕戶,死人擱在家中無人過問,臭氣衝天,最後爛得只剩骨架!

  據《五九事件》稱,“五九”事件的經歷者回憶當時的悲慘情景時說:有的人在幹活時死在地里;有的人走在路上,倒下就再也爬不起來;有的死在逃荒途中;有的甚至壹家人全部死在家裡。在死亡高峰期,街頭、路上、河邊、山坡、人家戶里,到處可見枯瘦如柴的殭屍,無法安埋,壹些地方只好壹具壹具地往紅薯窖里堆。

  就在大規模急劇浮腫、死人的同時,滎經縣糧庫里,還有當年反“瞞產”、高徵購入庫的“國家計劃”糧食兩千多萬斤。

  滎經慘案大規模爆發,滎經縣、雅安地區不少人寫信向省委和中央上告,這些信件被轉回四川、雅安和滎經。

  查處“幹部違法亂紀”

  1960年3月,隨著全國爆發糧食危機,正要大搞“城市人民公社化”的毛澤東,不得不向現實低頭,開始查處“幹部違法亂紀”問題。壹貫以自揣“摸到毛主席脈搏為動向”的李井泉,聞風而動。

  3月中旬,李井泉親自帶人來滎經,了解滎經死人問題,將其定性為“五九事件”。“五九”這壹概念,掩蓋了持續到1963年夏收的滎經大饑荒。此後,四川以滎經“五九事件”為典型,逐漸開始查處幹部“五風”問題。

  李井泉回去後,省委決定:給滎經調救濟糧;查處滎經縣領導班子;治療浮腫病患者。這對緩和浮腫、死人,起到壹定作用。

  5月8日,四川省委農業檢查團雅安組趙凱、嚴悅星奉命調查後,給省委、李井泉政委、雅安地委上報《關於滎經少數基層幹部嚴重違法亂紀的調查報告》,提出:“去冬今春以來,由於某些基層組織不純,因而嚴重的違法亂紀和殘害群眾的事實有新的滋長。手段毒辣,形式令人髮指。”報告列舉了六合、青龍、凰儀公社“違法亂紀和殘害群眾”的事例。

  雅安地委書記何允夫指定公安局長高毅奎組織專項調查,調查隊抽調公檢法和縣級機關幹部及行署下放幹部,分片包幹調查,將嚴重違法亂紀幹部登記造冊上報。

  6月,中共雅安地委上報《關於滎經縣違法亂紀的檢查和處理意見的報告》。報告稱:滎經縣違法亂紀錯誤是嚴重的。從去年8月以後,就不斷發生,到去年冬今年春達到高峰。全縣23個公社都有不同程度的違法亂紀行為。特別嚴重的有8個公社,占34.78%,全縣五級幹部總數2960人,其中有1095人(包括專署機關包隊幹部11人)有違法亂紀行為,占幹部總數36.99%。其中犯有打死人錯誤的有104人(公社幹部22人,管理區生產隊幹部69人,縣區幹部13人),共打死196人,逼死56人。17個縣委委員中,7人有違法亂紀行為。

  少數幹部違法亂紀的手段五花八門,壹般有:扣飯、罰款、打耳光(有的用木棒、槍托打)、捆、綁、吊(吊的方式有:半邊豬、鴨兒浮水、風擺尾、打鞦韆等等),火麻蠚,集中關押勞改,私設公堂,戴高帽子遊街,剪婦女頭髮,穿耳朵(用鐵絲、大頭針、洋釘將耳朵釘在木頭上),割指頭,扯地崩(將兩個大拇指用麻線綁起釘在地上,木頭中間劃口加楔頭,燒起大火烤),用刀子戳胳膊,人拉犁頭,吃穀草,餵大糞,假槍斃,抄家,拿鍋,抱磨子等。

  年底整風整社運動中,四川省委派出省團委書記任團長的工作團,率223人進駐滎經。

  在“階級鬥爭為綱”精神指導下,按毛澤東當時對各級政權的“三類”劃分法,“五九事件”被定性為:民主革命不徹底,五類份子和階級異己份子當權;社會主義革命不徹底。滎經縣被劃為“階級敵人篡奪了領導權”的“三類縣”。逮捕、關押公社以上脫產幹部44人,集訓審查基層幹部800多人;生產隊以上幹部幾乎被統統撤換,全縣公社以上幹部僅保留兩人。省委從南充等地抽調1200多人、從雅安地區派出100人,擔任滎經縣各級幹部。縣委第壹書記姚青、副書記萬高壽等人被捕,姚青被判刑8年,送簡陽平泉勞改農場勞改。

  1979年,滎經事件的受處理者得到平反;1999年,該案平反全部完成。我在調查中,滎經慘案倖存者提及此事,憤憤不平。

  1960年4月後,省、地委先後從西昌等地調來約壹千萬斤糧食,說是要按每人每天半斤原糧供應,實際大約三四兩。這就是滎經人把60年~61年,稱之為“四兩關”的由來。

  “四兩關”還是鬼門關:重新恢復公共食堂,堅持不准私家冒煙,社員偷青繼續遭毒打,壹些工作組人員帶頭打人。餓、病、荒、死繼續蔓延。

  至1961年6月解散食堂,允許社員回家做飯,分給少量自留地後,滎經縣腫病、死亡有所緩和。

  1962年初實行生產自救,允許社員開荒耕種,6月夏收後,腫病、死人情況才得到有效控制。

  1962年冬季,開展反“私開亂占”為主旨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沒收社員開荒所得糧食,是年冬荒和次年春荒,農村再次發生浮腫、死人。至63年夏收後,滎經大饑荒基本結束。

  到底死了多少人

  滎經慘案,以其“死人過半”而引人矚目。研究滎經慘案,首先注意到的問題,就是在慘案中,到底死了多少人?

  據《滎經縣誌》“人口變動”載:滎經縣總人口,1958年為123717人,1962年為69656,減少54061人,總人口減少43.7%。農業人口,1958年為96347人,1962年為62236人,減少34111人,農業人口減少35.4%。

  調查中老縣長童梓平告訴我:滎經縣原人口號稱十萬,實際為九萬六千人。大辦鋼鐵,遷入鋼鐵大軍壹萬四千人。縣委要統計數,這些人伙堆報上去。大饑荒後,其中部分活下來的人回歸原籍。此外,外縣劃入滎經4個鄉。政策調整後,該4鄉劃出。

  由於滎經人口大量死亡,1961年~1964年初,大約有壹萬多南充、漢源、及周邊縣移民(基本上是農民)到滎經。這些人增加了滎經人口數,減少了死亡數,後來的縣委領導也覺得好看些。《滎經縣誌》沒有這個動態統計。

  因此,滎經縣總人口減少數,應大於43.7%;農業人口減少數,應大大超過35.4%。“鋼鐵大軍”死亡數不詳,但壹萬多移民填補的人口數,應加入死亡數中,兌平被其沖減數。則農業人口減少數,應在四萬五千人以上。

  據滎經縣《衛生志》統計:到1962年9月止,全縣死於浮腫病人口,達3萬多人。而當時中共中央文件,壹再強調進行統計的八大類主要疾病中,浮腫病只是引發死亡的壹種。

  據當年滎經縣委上報地委和省委的報告稱:1959年~1961年底,滎經縣人口死亡三萬六千人。《五九事件》壹位參與者告訴我:他看到壹份材料,到1961年底,滎經縣人口死亡三萬六千人;加上62年的死人數,滎經大饑荒死亡人口,應在四萬五千人左右。

  1962年3月,在四川省委傳達“七千人大會”精神的會議上,滎經縣委書記閻桂芳說,滎經縣十萬人死了壹半,死亡差不多五萬人,前任縣委書記姚青到任大半年,就因死人太多被判刑。在李井泉講話和四川省委上報材料中,提到滎經人口死亡過半問題。二者相符,具有相當可靠性。

  據滎經縣原財貿部長、人大主任劉廷林說:從1959年初,到1962年底,滎經縣人口死亡大約在四萬七八千人。

  我認為:參考到滎經縣人口動態情況,劉廷林是當年縣財貿負責人,其“滎經人口死亡四萬七八千人”說,具有壹定權威性和客觀性;以實際人口九萬六千人計,符合當年滎經“人口死亡過半”的定性。

  綜上所述,滎經實際人口九萬六千人,大饑荒中死亡五萬人左右,死亡人口占總人口52%左右。

  2005年,我開始關注並嘗試進行“滎經慘案”調查。因該縣奉令封禁其館藏毛時代檔案材料,遂找了幾位參與查處該案的知情人了解情況,幾天時間,有走馬觀花之感。

  2012年5月初,我再次來到滎經,以走鄉、進村、串戶,聽倖存者講述的方法,進行調查。並邀請攝影藝術家彭嶸,全程攝像、攝影,以記錄下這即將消失的歷史資料。

  二十多天,我們跑了8個鄉鎮、15個村莊,採訪了滎經慘案倖存者96人,並對其中重點人物,進行了長達半年的電話、電子郵件持續採訪。其後,石豐綱和杜治中相約,繼續進行了4個多月的調查,採訪了125位倖存者。

  我們共計採訪了221人,涵括該縣原23個人民公社、81個管理區(1961年後改大隊)、128個生產隊。本書根據錄像整理,收入經我整理、校對的197位滎經慘案倖存者口述材料。

  這197位倖存者,共計死亡親屬890人。其中,26家死得只剩1人,11家沒有死人。77個管理區中,6個管理區有統計數據,原人口大約為5750,死亡人數3175,死亡率55.22%。118個生產隊中,68個隊有統計數據,原人口大約為13097人,死亡人數7241,死亡率55.22%。與當年立案依據的“人口死亡過半”相吻合。

  附錄2

  說明:本文具體說到滎經大饑荒事件,所以收錄。

  歷史長河裡的壹個漩渦

  ——四川“蕭李廖事件”回眸

  廖伯康

  節選自《當代四川要事實錄》

  四川出版集團四川人民出版社2005年11月第壹版冒風險向胡耀邦、楊尚昆匯報四川死人問題嚴重……

  直接向胡耀邦和楊尚昆匯報四川的真實情況,也是由很多偶然因素促成的。我在1957年青年團第三次全國代表大會上被選爲團中央委員。1962年6月團中央召開三屆七中全會,這時各地已有不少團中央委員調離了團的系統。

  如果已調出團組織系統的委員不去開會,人數超不過半數。團中央將這壹情況向中央書記處分管青年團工作的楊尚昆反映後,中央辦公廳爲此發了通知,要求三屆團中央委員都要出席這次全會。我將中央的通知報告辛易之,辛易之說雖然工作很忙,但是還得去啊!這樣我同於克書(團中央候補委員)壹道赴京參加這次團中央全會。到團中央開會,我想肯定要見到胡耀邦,考慮到四川情況如此嚴重,要不要向耀邦反映?如何反映?臨行之前的晚上,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思想非常矛盾。

  因爲省委主要領導人打擊報復是著名的,他主持四川工作先後重點整的人都是在重慶開會批判的。殺雞給猴看。他有壹塊心病,總是懷疑重慶有人反對他。我妻子羅楨很單純,她天真地說,向中央反映情況還睡不著覺,未免顧慮太多!她根本沒有想到這是件關繫到身家安危非同小可的事!

  我想起市財政局副局長戎占芳的遭遇。戎占芳是山西“犧盟會”的老戰士,滿懷正氣,富有經驗。1956年在壹次會議中,我與他同住壹個寢室,有壹夜他翻來覆去不能入星。我問他什麽事情,他說他有些情況要反映,有些意見想提,但顧慮很大,思想鬥爭激烈,因而睡不著覺。

  我那時三十多歲,血氣方剛,不知厲害,勸他說,在黨的會議上向黨的領導機關和領導幹部提批評意見是共產黨員最起碼的權利,有什麽值得顧慮的?果然他聽了我的勸,在會上坦率提出意見,結果在反右派運動中被打成右派分子 這事,我對戎占芳同志壹直深感歉疚。想不到幾年之後在同壹種心情下,夜不能寐的卻輪到了我。我不禁爲之苦澀暗嘆。

  冥想中,又壹組畫面縈繞心頭,揮之不去:1961年我到長壽縣渡舟公社親眼目睹的那壹幅幅景象:成村成鄉的人群因飢餓而周身浮腫,氣息奄奄。什麽叫“家徒四壁”,什麽叫“野有餓殍”什麽叫“易子而食”!我這才真正是眼見爲實。人民群眾生活如此悲慘,四川死人如此之多,我豈能知情不報?這壹夜冥思苦想的結果,促成我那次北京之行的所作所爲。儘管爲此遭受了近二十年的劫難,但我終身無怨無悔。

  我去北京時,作了向中央反映情況的準備。在北京,老戰友的小聚成了導火線。我壹到北京,向洛新、陳家俊夫婦便請我吃飯,陪客是曾德林、羅玉清夫婦,都是原來團市委的老同事、老朋友。 餐飲頗豐,當時北京糧食定量是三十斤,重慶幹部定量是二十壹斤,還要“節約”二斤只有十九斤。所以吃飯時我說,在重慶要想吃到這些東西很困難。曾德林說,妳們四川怎麽搞的,不斷有人寫信說吃不飽,腫病多,要求我們寄糧票回去。我說,實際情況比妳們知道的要嚴重得多,妳們所說的困難都是城市的困難,都是幹部家庭裡面的困難,真正困難的地方,餓死人的情況,妳們根本不知道。他們問究竟死了多少人?

  我說死了壹千萬以上啊!並對中央封鎖,下情難於上達,許多情況不爲中央所全知。這次小聚中的談話,引起時任團中央候補書記兼辦公廳主任曾德林的高度重視和深深憂慮,隨即向耀邦同志作了反映。此後,中央爲了了解四川實情,煞費苦心所採取的壹系列措施,也是從這次小聚的談話中引發出來的。所以80年代我對曾德林和向洛新開玩笑說:“蕭李廖”壹案的始作俑者是妳們兩個人。……團中央這次全會開的時間很長,從6月19日開始到7月9日結束 什麽開這麽長時間?因爲七千人大會後各地傳達貫徹情況尚未充分反映到黨中央。黨中央建議此次團中央全會在討論原定議題之前,先用三天時間讓大家充分反映各地傳達貫徹七千人大會的情況,以及當前存在的問題和幹部的情緒。團中央三屆七中全會壹開始便宣布:青年團作爲黨的助手,應反映黨的方針政策在各地貫徹執行的情況。

  西南地區雲、貴、川、藏四省區是壹個小組,組長是四川團省委書記李培根。在三天的小組會上,我基本沒有發言。我認爲在人多嘴雜的小組會上談如此重大的問題不合適。搞不好傳了回去,也許我人還未到家,整人的大棒便高舉以待了。

  過去到團中央開會我比較愛發言,也敢講真話,這次三天的小組會我基本未發言,引起了胡耀邦的注意。他問,廖伯康爲什麽不講話啊?壹定是有難言之處。胡耀邦說,目前全國最困難的地區有安徽、甘肅、河南,還有四川,有關地區的團幹部我都單獨談過。我再單獨找廖伯康談談四川的情況。

  胡耀邦壹貫重視調查研究,過去找我了解情況時壹般都帶有秘書和有關業務部門負責人、速記員等。而這次他卻是隻身來到我們住的前門飯店,手裡拿著厚厚壹疊稿紙和幾支削好的鉛筆。在前門飯店偌大壹個會議室里,就只有我們倆對談。我壹向對耀邦非常敬重,不是因爲他的職務,而是因爲他的才識,他的作風,他的人品,他那壹顆真正爲人民爲革命的赤子之心。我對他十分信任,願意向他傾吐積鬱在胸的壹切。

  向耀邦同志匯報四川的問題,是我來北京的壹大願望。

  當時,我心情有點激動,但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我平靜地說,他平靜地聽,不斷地記,有時還插壹兩句話,說這個問題安徽有,那個問題甘肅也發生過,另壹個問題河南也有,我覺得耀邦同志好像在作解釋,而對四川如此嚴重的問題既未直接發表看法,又未提出解決的意見,這和耀邦同志平素的作風不大壹樣,我感到納悶,談到後來我的情緒愈來愈低。

  大概耀邦也察覺到我情緒的變化未能暢所欲言。就這樣結束了長達三個小時的匯報。但隨後卻出現了壹件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匯報完後,耀邦即將我向他匯報的筆記交給了團中央另壹書記胡克實,由胡克實專門組織整理了壹份簡報,直接報送黨中央書記處。與此同時,耀邦又親自向中央書記處候補書記兼中央辦公廳主任楊尚昆作了口頭匯報,並建議尚昆同志直接找我談話。耀邦同志說,廖伯康談了許多四川的嚴重情況,但似乎言猶未盡。尚昆同志問,如果中央書記處找他談話,他會不會談?

  耀邦說他肯定會全盤托出的。就這樣給我開闢了壹條直接向中央書記處匯報四川問題的途徑。這時,我才領悟到耀邦和我談話時爲什麽採取那樣的態度。因爲我匯報的不是壹般的問題,是在壹個中國最大的省區,死人達千萬之多如此嚴重突出的問題。而這些問題的産生,又是由於壹位中央政治局委員的“左”的指導思想所致。

  作爲團中央的書記,對壹個來自當地的中層幹部,他能夠對這些問題公開說什麽,提出什麽解決辦法或處理意見呢?耀邦的冷靜正說明他在黨內久經磨鍊,是壹位政治上成熟的政治家。也說明他早已成竹在胸,另有安排。像四川這樣嚴重突出的問題,只能向黨中央書記處直接匯報才是最正式的反映渠道,才是真正能起作用、解決問題的辦法。正是由於耀邦的精心安排,才有以後黨中央的相應措施,也才使四川的壹團迷霧得以真相大白。

  要我到中央辦公廳向楊尚昆同志匯報,是兩個人分頭通知我的,壹個是團中央書記處書記王偉,另壹個是曾德林。看來,向黨中央書記處匯報之事,團中央書記處是正式研究過的。我提出於克書參加過農村整風整社,對農村情況了解更深入、更具體,是不是壹道去?他們說可以 了掩人耳目,團中央對我們這次匯報採取了壹些保密措施,以調我參加起草團中央全會文件的名義向小組請了假,於克書是由團中央辦公廳通知小組,說要找他了解壹些情況也請了假。去之前我同於克書商量,全面情況由我匯報,涉及農村某些具體情況由於克書補充。在當時向黨中央反映情況還要如此遮遮掩掩,形同地下狀態,這說明黨內民主生活不正常到了何種程度!當然我們也理解,這是團中央對我們的保護措施。

  1962年6月28日下午,由曾德林帶領,我們乘專車直接到了中南海中央書記處的壹間小會議室。楊尚昆同志,以及中央辦公廳的群工組組長,還有兩位書記處工作人員(三個人作記錄),加上我們去的三個人共七人在場。入座後,尚昆同志壹開始就端正我的態度說:聽說妳反映情況有顧慮,有什麽顧慮啊?妳們省里李大章、廖志高我都同他們談過。

  重慶的廖蘇華我也找她談過,不過她不了解情況,談不出什麽來。我也找任白戈談過,他有顧慮不敢講真情。唉!不怕官,只怕管嘛!我處在他那個位子我也怕。最近我還找了壹位妳們四川來京開會的省委部長談,他環顧左右而言它,同我打太極拳,也不得要領。妳今天不是來跟我打太極拳的吧?我說,我長期在城市工作,對全局情況尤其是對農村情況不完全了解,怕反映得不夠全面。但我壹定本著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態度,把我所知道的情況如實向中央匯報。

  尚昆同志說,又不是要妳們來決定問題,只是要妳們來反映情況,妳們怕什麽?接著楊尚昆開門見山地說:我們知道四川情況很嚴重,死人很多,中央早有察覺。國務院辦公廳曾收到壹位逃荒到陝西鳳州的四川人寫的壹封信,題目是《壹字壹淚訴川情》。這封信把四川的悲慘狀況寫得非常具體,國務院辦公廳轉給了中央辦公廳。楊尚昆說他們看了也很震驚,並送給中央有關領導同志看了。同時他也提到中央辦公廳還收到壹封信,這封信寫得好,簡明扼要只有兩頁半,明確提出是沒有認真執行中央政策出了偏差造成的嚴重後果。聽到這裡,我知道於克書寫的那封信中央也收到了。

  尚昆同志說,我們知道四川死人的情況嚴重,但詳情如何,得不到證實,我們要四川報,四川始終未報。我們找民政部問,四川情況如此嚴重,妳們是管救濟的,那裡究竟死了多少人?民政部說是四百萬,實際上他們是通過四川省民政廳報的,中央不相信。然後又找公安部,公安部是管戶口的,那時的糧票、布票、油票、煤票、肥皂、火柴等壹切生活用品都同戶口掛鈎,死壹個人就抹掉壹個人,這個數位應該準確啊!公安部查的結果,當然也是通過四川省公安廳,說是死了八百萬。中央依然不相信,但究竟死了多少人,中央不清楚。尚昆問我,妳說說四川究竟死了多少人?

  這時我伸出壹個指頭說,四川的問題是這個問題,楊尚昆說是什麽問題?我說是壹個指頭的問題。尚昆同志問壹個指頭的問題是啥子問題?我說死了壹千萬人。他問我,妳這個壹千萬是怎麽來的?我說是從省委正式文件上來的。他說縣以上的文件都要送中央辦公廳,爲什麽我不知道?我說我看文件和妳看文件不壹樣,妳看文件是備查性質,我看文件要貫徹執行,爲了貫徹執行我就要研究文件。1962年5月,省委批轉《省委行政機關編制小組關於全省國家機關、黨派、人民團體精簡工作的意見(草案)》,規定各市、地、州要分別按照城鄉人口的比例定編。這個文件本身很簡單,但後面附有壹個各個地區的人口數位及各地幹部定編數。

  我壹看,1960年底的四川人口總數是六千二百三十六萬,而另壹個材料《戶籍年報》上1957年的四川人口是七千二百壹十五萬七千,兩數相減正好約爲壹千萬。我又說,這只是從文件上推算出的數位,實際上不止這個數位。楊尚昆問爲什麽?我說從1957年到1960年有個自然增長數;同時,1961—1962年上半年,全國都好轉了,但四川卻還在死人。

  我舉了幾個典型例子:壹是1961年省委組織部副部長安法孝帶領整風整社工作團到江北縣,副團長是團省委副書記王毓培,他住在縣上都餓得受不了,每個禮拜天到團市委來打牙祭(團市委食堂自己餵豬,伙食辦得好,頗有名氣)。他說江北縣餓死不少的人。第二個例子是省委組織部副部長苗前明到涪陵召開川東片區組織工作座談會後到重慶,蕭澤寬和市委組織部副部長高蘭戈請他吃飯。吃飯時問他涪陵死人情況怎麽樣?他說他們問了壹下,全地區各縣加在壹起死了二百多萬。

  第三個例子就是省委工作會議期間雅安地區的滎經縣委書記說他那個縣人口死了壹半,還描繪說有的壹個村死得壹個人不剩,連埋人的人都沒有了,只得派另壹個村的人到這個村來埋人,這些埋人的人沒有吃的又要挖坑,是重體力勞動,結果埋人的人也死了,只好從其他的村調人來埋這些埋人的人。

  反映滎經縣情況的這份簡報按規定要發到各組,還應上報中央,但我剛看到就通知要收回去(據後來了解,到職不過半年左右的前滎經縣委書記姚青1960年被捕判刑當了替罪羊。雅安地委宣傳部副部長劉恩早在1959年因到滎經調查死人情況寫成報告而被打成“三反分子”,可見當時下面各級幹部都了解四川死人嚴重的情況,但就是反映不上去,誰敢反映誰挨整)。

  我說,四川死人最嚴重的地方,壹個是雅安地區的滎經縣,壹個是涪陵地區的豐都縣。講了這幾個典型後我對尚昆同志說,根據這些情況估計,四川死的人還應加上二百五十萬,有文件可查的是壹千萬,再加二百五十萬。我說,我認爲這個數位是比較合乎實際的,但我正式反映只說死了壹千萬。尚昆同志聽到這裡壹拍大腿說:“就是妳這個數位!”並立即吩咐秘書將書記處小會議室里的壹個保密櫃打開,從裡面拿出壹個舊式摺疊賬本式的本子,壹折折打開看了後說:“就是妳這個數位!”

  後記

  把親戚鄰朋們半個世紀關於“糧食關”的語音口述變成白紙黑字,這不是我壹人的夙願。作為滎經人,我相信,頭上三尺神靈和腳下當方土地看得見我的誠實。

  半個世紀以來,有壹個詞最讓我糾結,那就是壹種叫做“覺悟”的怪胎。當年打人的幹部,至今認為自己“覺悟”高;而當年偷青吃青、為保社員性命瞞產私分的幹部,反而認為自己“覺悟”低,羞於啟齒。前不久,聽說壹個九品以下小幹部,看了別人訴冤的文章後勃然大怒,罵道:“臭球妳(誰稀罕妳)生在那個時代!”面對如此“邏輯”,如此“覺悟”,只要是人,都會理屈詞窮!

  這種人無論在滎經還是全國,都不是絕無僅有,他們至今守著壹小塊自欺欺人的領地自娛自樂。特別令人驚詫的是,這些人並不都是當年的食利者、打手,而且當年也是挨餓大軍里的壹員,他們這種主動包攬歷史罪責,“舍己助紂”的精神資源正是來自那個畸形的“覺悟”。

  在這種“覺悟”的蠱惑下,當年,他們明知社員快要餓死,卻以崇高的名義去砸鍋毀灶、捆綁吊打;現在,明知別人說出的是真相,卻理直氣壯地把別人往死里咒。他們只要“立場”不要事實;只要“覺悟”不要人性。頑強裝睡,堅決喊不醒,誓死把“不講理”進行到底。

  這“覺悟”就是已經被官方至少槍斃了30年的所謂“極左思潮”。然而,它不僅活著,而且繁衍出壹些自稱、或被稱為“學者”的人,他們乾脆宣稱“根本就沒有大饑荒這回事”。這樣的“覺悟”簡直非上述諸公可與倫比了。

  對付和預防這種“思潮”捲土重來的辦法無他,就是堅持向大眾擺事實、講道理。並對“左覺悟”說:“臭球妳(誰稀罕妳)聽!妳沒有面對事實的勇氣。”

  講道理要壹直講到歷史清清楚楚,是非明明白白,教訓人人記取:

  在風調雨順、倉有儲備的條件下,卻不能捍衛自己和親人的生命,這不叫誠實善良,而是愚昧懦弱;那種武裝惡人,奴化良民的“覺悟”,必須徹底唾棄並時刻警惕;任何捍衛包括自己在內無辜生命的行為,不僅正當,而且高尚——這才是真覺悟。

  阿 寧

  2013年1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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