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解顏 寫於 二零二二年

近幾個世紀以來，高速推進的科學技術給人類帶來了空前的物質繁榮、健康水平和娛樂方式。同時，其副作用也令越來越多的人捏一把汗。有些技術的潛在破壞力尤其巨大，如：人類現在擁有的核武器可以把整個世界反覆毀滅數十次，而近日在戰場遇挫、經濟被制裁的普京已經宣布將俄羅斯核武庫進入戰備狀態；基因技術有能力將每一種生物 – 包括人類自己 – 的外貌和功能修改得面目全非；數字科技和人工智能或許某一天會幫助極權階層完成對全人類從肉體到精神的完全控制。

那麼，科學技術的一路高歌猛進給未來的人類帶來的將是福更多還是禍更多？人類是否有一天會被自己發明的技術毀滅？在西方社會中，學者和環保主義者對此有許多討論，從民間大眾到立法也有許多行動，但反對這些主張和行動的聲音似乎同樣強大。

當然，人類被自己的科技大規模毀滅甚至完全滅絕的事或許不會在這一兩代人之內發生，但數百年、一千年、幾千年之後呢？本文試圖通過搜集梳理的一些資料說明這些可能性是存在的。幾百年、數千年在人類三十萬年的歷史上只是短短的一段，在地球幾十億年的歷史上更是一瞬間。

一．科技對當前社會的幾個威脅

這一節中列舉一些引起比較廣泛關注的科學技術對人類生存的威脅的例子。

核武器，包括原子彈和氫彈。現在全世界有核彈頭一萬多枚【1】，每一枚的威力小至萬噸TNT當量（即：它爆炸時釋放的能量相當於一萬噸TNT炸藥），大至數百萬噸TNT當量。【2】平均下來，全世界幾十億人，每個人的頭頂都懸著數百公斤的TNT炸藥。這種炸藥只要0.1公斤就足可以將一個人炸得粉碎。核武器的威力不僅在於爆炸當時釋放的能量，還在於其爆炸碎片的強放射性，可以將數十公里之內的所有在爆炸之後暫時倖存下來的動植物慢慢殺死。在物理學家們發明核武器七十多年後的2022年，就在全世界人似乎已經忘記了核武器的存在的時候， 2 月27日，侵略烏克蘭進展不順、遭到全世界許多國家嚴厲經濟制裁的俄羅斯總統普京宣布俄核武器進入戰備狀態。理智正常的政治家都知道，使用核武器一定會遭到對方的核報復，結果就是全人類在核大戰中被毀滅，所以絕對不會輕易使用、甚至不會輕言使用。但是許多觀察人士認為普京的神志已經偏離了正常人。“他在全國電視講話上把烏克蘭的民選領袖說成吸毒成癮者和新納粹的憤怒聲討甚至讓支持他的俄羅斯人都懷疑他的心理和生理健康狀況。這不只是在欺騙聽眾了，這是在欺騙他自己。……不管普京是身體有病、精神錯亂、還是理智正常而只是有些危險傾向，我們每個人的命運都會受到他的影響。‘這位克里姆林宮的領袖已經身陷妄想症。他相信烏克蘭不應該存在、相信俄羅斯應該統治世界 – 如果不是全世界，至少是世界的一部分。’資深異議人士、俄羅斯人權組織Memorial 的創辦人Lev Ponomaryov告訴意大利的《共和國報》，‘這會把我們拖入第三次世界大戰，甚至核大戰。’”【3】2月25日，美國參議員盧比奧在聽取了機密情報匯總之後在推特上說：“我無法透露更多的細節，但至少可以說，普京的神志明顯有些問題。如果你認為他現在對事情的反應方式還跟五年前一樣，你錯了。”【4】

也就是說，現在整個人類的命運都掌握在一個神經可能已經錯亂的人的手中。

即使這次的核危機能夠以某種形式化解，沒有人可以保證世界上那幾個巨大無比的核武庫在今後幾百年內不會落入一個神經更為錯亂的大獨裁者手中。

數字科技。數字科技對人類生活許多方面的衝擊已經是眾所周知，這裡舉幾個例子：（1）許多孩子沉迷於電子遊戲，尤其是網絡遊戲，而既荒廢了學業，也荒廢了身心的健康成長。（2）修改照片和錄像變得易如反掌，導致假新聞大量湧現，也使成千上萬的人信以為真。（3）由於信息來源變得高度便利，每個人都選擇性閱讀、收看、收聽對自己胃口的內容。其結果是不同政治立場的人群之間高度對立、幾乎無法交流。在當今的美國，似乎已經不存在不同政治見解的人群可以交流的公共平台。（4）數字技術和人工智能正在衝擊許多產業，將社會資源集中在掌控了技術和權力的少數人手中。在民主社會中，許多人擔心政府對個人數據的搜集和控制在侵蝕公民的個人權利。在極權社會中，這些技術更成為政權實現對社會的完全控制的利器。

生物技術。（1）由於基因技術的突飛猛進，許多實驗室完全有能力對人類胚胎基因進行大幅度修改，造出在外觀、器官功能、思維能力等方面大異於自然人的 “人”。這樣的“人”之所以迄今為止並未問世，唯一的障礙只是社會通行倫理對科學家們的約束。如果在未來的某一天，極端分子掌握了這些技術而造出大量的具有超能力、高度攻擊性而沒有同情心和愛心的“人”，這些“人”最終滅絕自然人而稱霸地球是完全可能發生的事。（2）科學家對植物和微生物的基因改性已經在大規模進行。一個例子是最近被關注的冠狀病毒的功能增強 (GOF; gain-of-function) 研究，即研究如何改變冠狀病毒的基因而使其對宿主有更強的侵入性。【5】不少科學家懷疑新冠肺炎的大爆發正是由於這些基因被改變的病毒從武漢病毒所的實驗室中泄漏所致。（3）腦機接口技術的日漸成熟有可能會使人通過植入芯片就可在瞬間獲得巨量知識和超級能力。他們可能將是另一些與自然人大不相同的“人”。數百年後，在地球表面行走的將可能是各種經過大規模基因改性的、或腦子裡植入了各種芯片的“人”，而自然人可能已經絕跡。

科學技術對人類居住環境的破壞，幾個例子是：（1）氟氯烷的廣泛使用導致地球上空的臭氧層出現大面積空洞，使得對生物有害的太陽紫外線直接照射到地球表面。1980年代末，《蒙特利爾公約》通過，全世界禁止了氟氯烷烴的生產和使用，臭氧空洞也隨之縮小，但大氣層中臭氧濃度的完全恢復估計還需要半個世紀。（2）近一個多世紀以來對石油、天然氣和煤炭的大規模使用導致大氣中二氧化碳含量急劇上升。二氧化碳是一種“溫室氣體”，可以阻止地球向太空散熱，導致全球變暖。全球變暖的一個結果是南極洲、北冰洋和格陵蘭島的冰蓋大量融化，導致海平面上升。美國海洋局的資料顯示，“海平面從1880年到現在已經上升了21-24 厘米。並且海平面的上升在加速，從二十世紀多數年份中的每年1.4毫米增加到2006-2015年的每年3.6毫米。如果高碳經濟一直持續下去，到了2100年，海平面有可能會上升2.5米。”【6】這意味著全球居住在低海拔地區，包括人口密集的主要大城市的數億人將失去家園。（3）大規模工業生產、大範圍的農藥和化肥的使用，以及大量生活垃圾等導致的環境污染，包括對土壤、河流、湖泊、地下水、大氣、海洋的污染。中國的學者和媒體人士對此有不少研究，而大多數的普通中國人對此應該也都有親身體會。

 
二．人類對科學技術的衝擊的反應

這一節討論人類對科技革命的衝擊的一些常見反應。

下面這段話記錄了十九世紀的英國人對火車的反應：“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人一個普遍觀念是坐火車會使人瘋癲。許多人害怕被剛從火車上下來的人襲擊。……不少人還相信火車的震動會損壞人的神經，甚至有的人相信火車的高速行駛 – 通常在每小時八十公里以上 – 會將人肢解。”【7】

十九世紀後半葉，西方列強的堅船利炮在中國人之中引起了強烈的震動。一個著名的故事是關於湘軍名將胡林翼（大約發生在1860年左右）：“胡林翼一日在安慶長江沿岸策馬登山，瞻眺形勢。他以勝券在握的口氣道：‘此處俯視安慶，如在釜底，賊（指太平軍）不足平也！’當他策馬下山，馳至江畔，猛然看見江中兩艘西洋新式軍艦，鼓輪逆流而上，飛快游弋，中國船舶難以望其項背。胡林翼憂心洋人勢力，立即變色不語，勒馬回營途中忽大口嘔血，幾乎墜馬[7]。此後每當有人與胡林翼談起洋人洋務，他總是搖手閉目，神情黯然，歎稱：‘此非吾輩所能知也……’不久後便死去。”【8】

照相術在清末引入中國之後，許多民眾認為照相會勾魂、吸血。

現在看起來，這些故事似乎成了笑談，但足以說明人的認知力的局限。跟其它的動物一樣，人見到自己不能理解的威脅時，第一反應是恐懼，有時候再加上一些想象力。這種反應之中經常有很大的非理性的成分。

今天的人類與十九世紀的人類是同樣的物種，也有同樣的認知力的局限，對不能理解的事同樣會有恐懼和無根據的想象。一個例子是當下一部分人對新冠病毒疫苗的顧慮。2021年初美國的一個調研發現：在大學以上教育程度的人群中，76%的人已經接受免疫接種或表示願意接受；而在大學以下教育程度的人群中，已經接受或表示願意接受免疫接種的只有53%。【9】教育程度高，通常意味著對疫苗的作用和副作用有一個更客觀的認識，而教育程度低的人則更容易被恐懼和沒有根據的想象左右。這與清朝人害怕被照相機勾魂是出於同樣的心理。

另一些技術革命則被大眾在期盼和歡呼中接納。一個例子是電視。近幾十年來，美國人平均每天看電視的時間大約是三到四個小時。換句話說，普通美國人醒著的時間的大約四分之一是坐在電視機前。不難想象，其它國家的情形也大致相若。電視在世界上的普及至今已經有半個多世紀，現在活著的多數人都是在電視機前度過了一生的相當大一部分時間，那麼電視對他們的思維方式產生的影響應該是決定性的。“Neil Postman於1985年在 《娛樂至死》中說，美國的前一百五十年是一個作者和讀者的文化。印刷品 – 以書籍、報紙、或打印的演講和布道等形式 – 不僅塑造了公共意見的交流，也塑造了大眾的思維方式、甚至民主體制本身。電視的出現改變了所有這一切，把我們的以文字為基石的文化改造成為以毫無意義的圖像為基石的文化。他寫到：‘他們不是互相交談，而是互相娛樂；他們不交流觀念，而是只交流圖像；他們不為意見而爭論，而是為外表、明星和廣告而爭論。’”【10】

Postman 擔心的事情可能已經發生；美國人的心智可能已經發生了他宣稱的退化。並且，由於電視在全世界的極大普及，很可能全世界人的心智都發生了同樣的退化。當今世界的一些問題，如大眾思考力的膚淺和注意力的短暫，或許與他們的思維是在電視、電子遊戲機、手機等“電子保姆”的哺育下形成的有關。在肯定電視對當代人帶來的資訊、娛樂等好處的同時，它帶來的副作用完全可能比新冠疫苗大千百倍。但問題是，電視、電子遊戲機、手機等技術在大眾之中的普及如水銀瀉地。大眾得到的好處太現實了，所以他們完全忽視了這些技術的任何可能的副作用。Neil Postman這樣的思想家盡可以對此研究、論證、呼籲，但完全沒有能力對這樣的現實做出任何實質性的改變。於是，對這些技術產生的所有後果我們只能全盤接受。

 
三．人類面臨的其它威脅

人類的生存威脅除了來自人類自己發明的科學技術，還有一些來自與科學技術關係不大的因素。這裡簡單討論幾個：

人類基因的高度單一化。英國古生物學家Henry Gee 指出，“幾個黑猩猩群落就比整個人類具有更多樣的基因”。【11】基因高度單一的可能後果包括遺傳病的盛行、抵禦流行病的能力的低下、應對生存環境巨變的能力的脆弱等。在被某個外界因素襲擊時，基因多元化的物種可能只會有一部分個體的損失，而基因單一的物種則容易全軍覆沒。一個類比是中國北方常見的人造白楊林。白楊生長迅速，很快就可成林，但一場病蟲害就可能讓一大片白楊林全部死亡。由不同種類、不同年齡的樹木構成的野生森林則對病蟲害有更強大的抵抗力。

人口減少。在幾十年前，人們普遍擔心的是世界人口過剩。其中最極端的對策是中國持續了近四十年的一胎化政策。到了現在，“雖然世界人口仍然在增加，人口增長率已經下降到了1968年的一半。許多專家預計世界人口在本世紀中葉會達到頂峰，然後迅速下降。到了2100年，全球人口總數可能會比現在還少。在多數國家 – 包括一些窮國 – 現在的人口出生率已經大大低於死亡率。一些國家的人口可能很快就會減半。現在人們已經在開始擔心人口過少的問題。”【11】 對此最戲劇性的政策性轉變也在中國：從強制一胎迅速轉變為大力鼓勵三胎。

世界人口出生率的迅速下降有許多可能的原因，這裡簡要討論兩個：（1）大眾的價值觀在發生改變，傳宗接代不再是人生第一大事。迄今為止，所有的發達國家對提高生育率的各種激勵政策都告失敗，正是因為小恩小惠不足以抗衡大眾觀念的巨變。（2）人類精子質量大幅度下降。其原因不明，但一種可能是由於環境污染所致。【11】

世界人口的減少趨勢有兩種可能的解讀：一種可能是，這是人類漫長存在史上的正常漲落。另一種可能性是，這是通向物種滅絕的單向車道。Henry Gee 預言：“人類滅絕的命運可能已經註定了。有心的人們已經發現了種種跡象：居住環境越來越惡化、資源越來越少；生育率在降低；人口出生率低於死亡率；基因單一。這些都指向一條下坡路。問題只是：會有多快？我懷疑，世界人口將不僅會下降，而且會崩塌，而且這很快會到來。”【11】

還有其它的因素會加強他說的這種可能性。比如，假如將來的某一天，世界上的大多數人對世界的看法變得完全悲觀，自己不留戀這個世界，也不願意生孩子，看他們在這樣的世界上受苦，那麼我們這個物種恐怕就難逃滅絕的命運了。

人性的毀滅。未來的人類除了面臨肉體的生存威脅，也面臨著認知能力和精神狀態變得越來越愚弱的威脅。比如，極權的長期洗腦就會造成這樣的結果。歷史上到處都是野蠻社會吞併文明社會的例子：在中國，六國被秦國消滅；南宋被蒙古滅亡；在歐洲，羅馬帝國被北方蠻族滅亡。那麼在將來的某一天，世界上的所有民主國家在極權國家的鐵蹄下灰飛煙滅的可能性完全存在，而人類將在強權的洗腦之下變得越來越愚昧、惡毒。

 
四．中國

許多中國人把近幾十年來的中國稱為盛世。從中國歷史上對盛世的定義來看，這應該是當之無愧。這次盛世的主要推手之一是從歐美大規模引進的科學技術：電子、機械、建築、化工、農業科技等。在創造了一個盛世的同時，這些科學技術也給中國人的生存環境帶來了巨大的威脅。在第一節討論的對人類的四個威脅之中，有兩個在中國表現得最為顯著：嚴重的環境污染和極權政府利用數字技術對大眾的嚴密監控。

可以將當今的盛世與中國歷史上兩個著名的盛世做個比較：唐朝的開元盛世（也叫開天（即開元和天寶）盛世）和清朝的康乾盛世（也叫乾嘉（即乾隆和嘉慶）盛世）。其中康乾盛世時期的人口空前增長與從國外引進的高產耐旱作物玉米和紅薯有一定關係，所以這也可以說是新技術帶來的生產力飛躍。

兩次盛世之後的社會崩塌同樣引人注目。《費正清中國史》載：“叛亂前754年（玄宗天寶十三年）官方登記的人口為5288萬人，平叛後764年（代宗廣德二年）人口只剩下1690萬人。”【12】如果這些數字是準確的，這就意味著唐朝人口有三分之二在安史之亂中死去。不同的歷史學家對安史之亂中的死亡人數的估計有一些出入，但不可否認的一點是：安史之亂是中國歷史上最慘烈的浩劫之一。它緊跟著著名的開元盛世發生。

康乾盛世（或乾嘉盛世）僅僅三十多年之後的1850-1870年代，清朝相繼爆發了太平天國、捻軍、雲南回變、陝甘回變等大規模內亂。1877-1878年，華北和中原地區爆發了大饑荒（丁戊奇荒）。太平天國運動中的死亡人數估計為兩千萬到一億不等，被史家公認為世界近代史上最慘烈的一次內戰。陝甘回變中的總死亡人數大約兩千萬人。在丁戊奇荒中，總受災人口約兩億人，“總死亡人口大約在九百五十萬到一千三百萬之間… 在此之前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的饑荒都沒有達到這樣的死亡規模。”【13】加在一起，上述內亂和饑荒中的總死亡人數按保守估計也應該在一億的量級，約占當時總人口的四分之一。

為什麼這兩個盛世之後很快發生社會的大崩塌？就歷史資料較為充分的乾嘉盛世而言，它通向崩塌的幾個主要隱患是：（1）在自然環境方面，由於人口的快速膨脹，自然資源被開發殆盡。如人均耕地：“據當時人洪亮吉計算，生人須有農田四畝，才能維持生活。到清嘉慶十七年（一八一二年），……每人平均畝數為2.19畝。清道光十三年（一八三三年），……每人平均畝數祇得1.86畝。人口與田畝的比例失調益甚，民生也越發艱難。”【14】本來社會生態系統已經極其脆弱，民眾維持溫飽已經非常困難，而一旦戰亂發生，整個經濟結構更是全面崩潰，比如農田無法被正常播種、照看、收割，導致除戰場死亡以外的大規模饑荒、瘟疫等。（2）在人文環境方面，權力階層的橫行霸道和欺上瞞下沉疴已久，造成社會矛盾越來越激化，反對勢力摩拳擦掌。（3）雖然自然環境和人文環境都已經危機四伏，“盛世心態”讓把持權力者不可一世，完全意識不到他們的“泰坦尼克”號正在全速駛向冰山。以乾隆皇帝為例，“他樂此不疲地把自己和歷代帝王比較，一而再、再而三地證明自己確實是偉大得無與倫比。開始是比疆域，比人口，後來是比政治安定，比軍事成就。在這些都比無可比之後，他開始和歷代帝王比年齡、比在位時間、比兒孫數目。這項工作給他帶來了極大的快樂。”【15】盛世也是權力階層的驕橫最盛的時代。

如果把那時的清廷比作一頭巨象，它雖然體形龐大，但疲態已露，而周圍已經有無數頭豺狗垂涎欲滴。它只要顯出一點站立不穩，豺狗群就馬上撲上來撕咬其肉。

還可以把這兩次盛世之後的崩塌與世界歷史上的類似事件做一些比較。地理學家Jared Diamond在其著名暢銷書Collapse: How Societies Choose to Fail or Succeed 中對此作了系統性的研究。書的最後有這樣的總結：

“我們從瑪雅人、阿那薩吉人、復活節島人和其它一些古社會的崩潰中學到的一課是：一個社會的急速下坡可能在它達到人口、財富和權力的頂峰的十年到二十年之內就開始。在這一點上，這些社會的發展軌跡跟單個人一生的慢慢衰老下去的發展軌跡很不相同。原因很簡單：人口、財富、資源消耗和廢物產生的頂峰也就是對其生存環境的破壞的頂峰，達到了資源所能允許的極限。從這些因素來看，一個社會的崩潰在其達到頂峰之後很快到來的現象毫不奇怪。”【16】

Diamond所說的生存環境可以廣義地理解為包括自然環境和人文環境，而兩個環境經常會相互影響，其結果是，當自然環境越來越惡化時，人文環境也越來越惡化。人文環境惡化的一個表現是社會成員之間的矛盾越來越劇烈。最終他們之間不是攜手共渡時艱，而是互相殘殺。書中提到的盧旺達在1990年代初是非洲人口密度最高的國家，“盧旺達的人口密度是非洲人口密度第三名的尼日利亞的三倍。”【15】高度密集的人口導致土地被過度開墾、自然資源被完全榨乾。隨即，1994年4月，兩國發生了駭人聽聞的種族滅絕。“在六個星期之內，大約八十萬圖茲族人，占當時盧旺達境內圖茲族總人口的四分之三，或盧旺達總人口的11%，被屠殺。”【16】

據Diamond的研究，盧旺達發生的大屠殺還不僅僅是在兩個種族之間。書中引用了一位倖存下來的圖茲族老師的話：“光腳上學的孩子的父母們屠殺了穿鞋上學的孩子的父母們。”【16】

不難看出，這些古文明以及盧旺達從極盛到崩潰的發展節奏與中國古代兩次從盛世到大亂的發展節奏何其相似。

那麼，當前的中國盛世之後會不會有開元和乾嘉盛世之後那樣的大崩塌？自然，當代中國與唐朝和清朝的具體情勢大不一樣，但以上討論的導致乾嘉盛世之後大亂和盧旺達種族屠殺的那些因素在當今中國以不同的程度和不同的表現形式都存在。當今“聖上”與乾隆皇帝的志得意滿何其相似，而他們周圍的整個權力階層也跟著他們一起志得意滿。

如果盛世之後是大亂的軌跡是中國社會的鐵律，那麼科技在中國扮演的角色就是加速大亂的到來。

中國的未來發展還有另一種可能性，那就是其經濟規模持續發展，軍事實力持續擴張，遙遙領先於美國。到那個時候，民族復興大業已就，天朝大國之夢正式圓滿。那麼事態從此的最自然發展就是：首先輕取台灣；然後血洗日本，徹底發泄民族仇恨；隨後在終極對決中擊敗美國；最終稱霸全球。中國皇帝當上世界皇帝之後的第一件事恐怕就是毀掉人類在此之前所有的真實的歷史、非欽定的藝術、非中文的文學，代之以樣板戲式的版本。這些可以在轉瞬之間完成 – 到了那時，統治者掌握的技術將強大無比。在世界皇帝的樣板戲式的系統教育下，整個人類將很快變得愚昧、兇殘、冷血。

 
五．我們可以做什麼

科技革命對人類生存的威脅是一個巨大無比的問題，也不可能有簡單的解決方案。這裡只討論幾個思考的角度：

 
希望所在

人類面臨的物種滅絕威脅與動物面臨的物種滅絕威脅有一個重要的不同：動物只能聽天由命，而人有能力預知遙遠的威脅並作出反應。換句話說，人有強大的毀滅自己的能力，也有一定的拯救自己的能力。已經有許多學者和環保人士意識到這些威脅的嚴重性而發出大聲疾呼，而他們的聲音也正在被越來越多的人聽到。幾個例子是：（1）1970 – 1980年代，綠色和平組織成員用自己的生命抵制遠洋捕鯨和核試驗，其活動大大提高了西方社會的環境保護意識。（2）儘管技術已經完全成熟，科學界對改變人類遺傳基因保持了最大限度的克制。迄今為止只有一位科學家（中國的賀建奎）冒天下之大不韙，將人類受精卵作基因改性，成了大眾譴責的對象。（3）越來越多的全球變暖的證據正在改變西方社會大眾對化石燃料的公共意見，石油公司已經從當年的明星行業成為現在的過街老鼠。（4）越來越多的人願意為保護環境而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如，近幾年西方社會越來越流行的一個詞是生活方式的可持續性 (sustainability) ，即對環境的破壞速度低於環境自我修復速度的生活方式。不少人正在從“越多越好”的心態轉向“少也是好”的心態。這些例子說明意識到威脅的人們有能力對改變這些威脅作出有一定成效的反應。或許在不遠的將來，一些國家的大眾會放棄GDP崇拜，將GDP下降看成是為子孫後代造福的事。

 
挑戰的艱巨程度

另一方面，一部分人試圖挽救人類命運的努力又經常顯得杯水車薪。可以從幾個方面來觀察：

科學技術的好處容易實現、也容易看見，而副作用通常隱蔽、微妙、也難於控制。首先，從科學技術的供給方來看，新技術經常只需要幾個專家在實驗室里動點腦筋即可向前推進，但是對付這些新技術產生的副作用絕非幾個科學家的努力即可解決。比如，治理污染需要科學家、工程師、立法者、司法機關、非政府組織、居民、大公司等的合作，這比製造污染要難上百上千倍。換句話說，科技專家們有將瓶子裡的魔鬼釋放出來的能力，卻沒有將魔鬼塞回瓶子裡的能力。

其次，從科學技術的需求方來看，總體而言，人類只看重眼前的需求而不在乎長遠的威脅。科技革命的受益者通常是個人和掌握社會資源的階層，而他們得到的好處在當下即可觸摸到。例如，電視和手機滿足了每個平民百姓娛樂、信息獲取和交流的需要，手機已經成了跟食物和水一樣一刻不可缺少的生活必需品；核武器和其它各種軍備競賽滿足了統治者稱霸一方或稱霸全球的權力欲；高技術滿足了極權政府對大眾言論和行動進行全方位監控的需要。這些好處都是受益者肉眼直接可見。

現在，美國每年授予三萬多個自然科學和工程的博士學位。假定每人的平均工作壽命是三十年，那麼美國有大約一百萬個博士在夜以繼日地將各種各樣的魔鬼從瓶子裡釋放出來。在世界範圍來看，這個數字大概還要乘以十。這些人之中的絕大多數從事的工作都是為了給人類帶來各種眼前的舒適、或服務於各種人群的權力欲和控制欲。驅使著他們從瓶子裡源源不絕地釋放出各種魔鬼的是掌握社會資源者源源不絕開出的巨額支票。

反過來，承擔科技革命的副作用 - 比如被排入河流、湖泊、地下水層中的工業污水- 的則是經常是整個社會、無辜者、當代受益者們今生將不會謀面的子孫後代。沉迷於電視和網絡遊戲對青少年的性格和認知能力的影響可能要到幾十年後才能有所覺察。沒有激勵機制來鼓勵科學家們考慮他們的發明創造會給人類帶來什麼副作用。這好像是一些人靠習慣性服用過量藥品來滿足當天的鎮痛需要，而其副作用可能要在十幾年後才發作 – 到那時候可能任何治療都不再起作用。同樣，只看重滿足當下需求的人類將來被長遠的威脅懲罰時恐怕也是無藥可治。

最後，從人們的認知習慣來看，能吸引大眾注意力的事是與每天的吃喝拉撒有直接關係的事、抓眼球的突發事件、其他許多人也在關注的事。在遙遠的地平線上若隱若現的事、慢慢在身邊發生的事很難吸引他們的注意力。現在常用的“灰犀牛”的說法就是指一個大趨勢在萌芽期沒有被及時發現、阻遏，而等到它被社會主流發現，它已經不可阻擋了。一個例子是全球變暖導致的極地冰蓋融化和海平面上升：如前所述，近年來海平面每年上升3.6毫米，這個幅度比每天的潮汐漲落幅度小得多，普通人很難察覺到，只有科學家靠精密儀器的測量才能發現。而社會中相當一部分人不信任科學家，也拒絕理解科學家講的這些數字。另一方面，極地冰蓋融化是個不斷加速的現象，如果不及時在初期阻止，那麼越到後來就越難以阻止。就像一塊開始向坡下滾去的千斤巨石，在剛開始時，人們或許還有能力把它停下來；但當它已經開始飛奔時，再力大無窮的人也無能為力了。

科技仍然在飛速進步，但地球的容量是有限的。在古時候，一個人類群落如果過度開採資源而損壞了居住環境，還可以遷徙到其它的地方。瑪雅人和復活節島人滅絕了，其它地方的人類還在繼續繁衍。現在的人類則被逼到了牆角。可以說，科學家從瓶子裡放出來的魔鬼越來越巨大，經常與地球一樣巨大。地球在高科技面前顯得越來越小、越來越脆弱、經不起人類的折騰，而我們無處可逃。

很多人希望通過開發另一些新技術來治理已有的技術帶給人類的禍害。但這些新技術會面臨與已有技術同樣的問題：它們在帶給人類一些福利的同時也可能帶來新的副作用，並且那些災難性的副作用經常很難事先預見。

組織與個人面對危機的決策方式有不同的特點。在殘酷的現實面前，個人通常更願意承認錯誤、改弦更張，而組織通常更權欲薰心、不肯認錯，一意孤行下去，直到碰得頭破血流。造成這種不同的一個原因是掌握了組織決策權的人通常是人群中最權欲薰心、最一意孤行的那些人。因此人類社會 – 一個超大型的組織 – 很難改變自己的前進方向，即使滅絕的威脅就在眼前。

大眾不願意面對自己不能理解的事實。一個例子是一些宗教的信徒認為自己的神掌管著世界的一切，所以人類滅絕的問題根本是杞人憂天。在美國，大多數堅決相信永生的人也是堅決否認人類活動造成全球變暖的人。“根據2020年5月的一項皮尤民意調查，62%的不屬於任何宗教組織的美國成年人同意人類活動導致全球變暖，而只有35%的美國新教徒，包括24%的白人福音派新教徒，同意這樣的看法。……幾個主要的福音派基督徒組織發起了一個運動，反對環保主義者的‘旨在將美國以至於全世界置於他們的毀滅性的控制之下的虛假的世界觀’”。【17】如果在未來的某一天，地球上多數人都相信了這樣的宗教，那麼即使物種滅絕的徵兆已經如泰山壓頂，他們可能反而會認為這是天國即將降臨的信號，而他們將在永生的幻覺中為人這個物種畫上句號。

綜上所述，人類的認知力和行動力是有限的，不足以應對這些根本的生存威脅。很多時候，他們根本不願意面對這些威脅。Jared Diamond 在Collapse一書【16】中對此有更為詳盡的分析。

 
應對人類生存威脅的民主方式和極權方式

從上一節的討論可以看到，在民主社會中，大家七嘴八舌、各持己見，關注人類長遠生存困境的那些聲音經常顯得很微弱，而政府應對這些威脅的效率也經常很低下。那麼資源集中、行動力果斷的極權社會是不是更有魄力來應對這些威脅呢？以下這些因素說明情況恐怕並非如此。

（1）要應對這些與普通人日常生活關係很小的遙遠的問題，需要有思想的人來了解問題的所有細節、需要有愛心的人來行動。但有思想的人和有愛心的人恰恰是極權統治者最不喜歡的兩種人。在民主社會中，這兩種人至少還有發聲的機會。在極權社會中，多數人都冷漠、自私、只顧自己的眼前利益；如果災難迫在眉睫，更有可能發生的是每個人都諉過於他人，然後互相殘殺，加速社會的崩潰，如在盧旺達發生的一樣。

（2）極權統治者只關注眼前的權力。他們需要科技、經濟和軍事的無極限擴張來彰顯他們統治的成功。人類居住環境的威脅對他們是太遙遠的事。

（3）災難降臨到極權社會時，權力階層是最有能力嚴密保護自己、因此離災難也最遠的階層，所以他們也是對災難最漠不關心的階層。

（4）從生態學的角度來看，一個生態圈的生命力來自其成員的多元化。人類社會的生命力也在於多元化，如思想的多元化、社會成員能力的多元化等。在多元思想的辯論和碰撞中，真理才有可能浮現，人們才有可能發自內心地團結起來對威脅作出有效的應對。而極權階層最憎恨的是多元化。沒有了多元化，極權階層一個災難性的決定就可能將整個社會送上崩潰之路。

 
六．結語

綜上所述，人類有許多毀滅自己的可能路徑。科技可能會加速這個過程，也可能為延緩這個過程作出某些貢獻。但科技只是一個工具、一把劍。更決定性的因素還是這把劍的主人。

面對某種生存威脅，雖然可能總會有少數人認識到、並且可能掌握了應對的方法，但他們不一定有能力得到大眾的認可而將這些方法訴諸實施。大眾只歡迎給他們提供舒適的科學家和技術，而不喜歡被迫改變生活方式和思維方式。總體而言，人類有限的認知力和行動力不足以應對越來越強大的科學技術給自己帶來的長遠生存威脅。如果他們能躲過幾次威脅，這是他們的僥倖。

孟子的“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或許可以帶來一些慰籍。野外的動物 – 不管是草食還是肉食動物 – 都是活在憂患之中，過著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這成就了它們蓬勃的生命力。籠養的動物雖然活在安樂之中，但完全沒有獨立生存的能力。人都嚮往安樂，科學技術、永生的信仰和一廂情願的想象帶給人以各種花樣的安樂，但一個物種的安樂通向它的滅絕。

所以天敵的存在對一種動物而言是好事：它給它們以憂患，也給它們以生命力。人類沒有自然的天敵，所以他們給自己造出來一個：科學技術；這把利劍在其一面刃帶給人類各種安樂的同時，另一面刃永遠寒光閃閃地懸在人類自己的頭頂，讓人不得不如履薄冰地活著。這或許反而是人類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