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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派社会学 五
送交者: 伯恩施坦 2022年07月23日14:39:28 于 [天下论坛] 发送悄悄话

作者 埃里希 弗洛姆 写于不同历史时期 整理于二零二二年

占有还是生存——一个新社会的精神基础

作者 埃里希 弗洛姆 写于 一九七六年

第一部分:怎么样理解重占有与重生存两者之间的区别?

第一章 约略地谈谈

区分重占有和重生存这两种生存方式的意义

  对于一个理智健全的人来说,占有或者生存这种选择有点让人费解。占有,在我们看来,是生活中很正常的事情。我们必须占有一定的物,才能从其中获得快乐。在这样一个以占有和越来越多的占有为最高目的的社会里,在这样一个用“值一百万”来形容一个人的身价的社会中,怎么会有占有或者生存这种选择呢?相反,难道生存的真正本质不正在于占有吗?一无所有的人其生存也就一文不值。
  崇尚生的伟大哲人,其世界观都是以占有还是生存这一选择为核心的。佛说,谁想要达及人发展的最高阶段,就不可去追求占有。耶稣说:“因为凡要救自己生命的(‘生命’或作‘灵魂’,下同),必丧掉生命;凡我为丧掉生命的,必救了生命。人若赚得全世界,却丧失了自己,赔上自己,有什么益处呢?”(路加福音9,24,25)[注:《圣经》引文以圣经公会1919年所出的新旧约全书和和合本中文译本为准,下同。——译注]埃克哈特教士[注:埃克哈特(1260-1328),德意志多米尼克派教士,曾在不同的修道院任院长和布道士,后因被怀疑是“异端”而受牵连。——译注]说,不要占有什么,要使自己变得开放和“空”,不要因自我而阻碍了自身的发展,这些都是获得力量和精神财富先决条件。马克思说,奢侈如同贫穷一样都是罪恶,我们的目的必须是充分地去生存而不是去占有。(我这里所说的马克思是真正的马克思,一位彻底的人道主义者,而不是被苏联共产主义做了种种歪曲的马克思。)
  数年来我一直在思索重占有或重生存这两种不同的生活方式。我想借助心理分析的方法,通过对个别人和群体的具体研究为这种区分寻找一些经验上的根据。我得出的结论是,这两种生存方式的区分以及爱活物和爱死物这两种不同形式的爱是人类生存的至为关键的问题;人类学和心理分析所获得的经验数字表明,重占有和重生存是人对生活的两种根本不同形式的体验,其强弱程度决定着个人性格的不同和两类社会性格的不同。


以几首诗歌为例

  为了说明重占有和重生存这两种生存方式的区别,我想举两首内容近似的诗为例。这两首诗是铃木大拙在他去世前讲《论禅宗》(1960)一课时所引用过的。其中一首是日本诗人芭蕉松尾(1644-1694)所写的俳句体诗。另一首是英国诗人A.坦尼森(1809-1892)写的。两首诗描述的是同一种体验,即他们在散步时对一朵花所做出的反应。坦尼森的诗是这样的:
  在墙上的裂缝中有一朵花,
  我把它连根一起拿下。
  手中的这朵小花,
  假如我能懂得你是什么,
  根须和一切,一切中的一切,
  那我也就知道了什么是上帝和人。
  而芭蕉的俳句则是这样的:
  凝神细细望,
  篱笆墙下一簇花
  悄然正开放!
  不同之处是显而易见的。坦尼森对花的态度是想要占有它。他把这朵花连根拔起。他对花的兴趣所导致的后果是他扼杀了这朵花。虽然他的理性还在侈谈什么这朵花可能会帮助他理解上帝和人的本质。在这首诗中,诗人就象是西方的科学家一样,为了寻找真理而不惜分解生命。
  芭蕉对花所做出的反应则完全不同。他不想去摘取它,甚至连动它一下都没有。为了“看”这朵花他只不过是“仔细地望”。
  铃木写道:“芭蕉可能是走在一条土路上,发现了在远处的灌木丛中隐隐约约有一个什么东西,他走近仔细地一看,原来是一朵野花,一朵通常不为过路人所注意的普普通通的野花。诗中所描述的只是一个简单的事实,没有表达出什么特别的诗情。但是,全诗的最后两个音节是以日语中的‘kana’结尾的,这也许表达了诗人的情感。在日语中,这个小品词往往是与一个名词、形容词或副词连用,用来表示某种惊羡、赞美、痛苦或者快乐的情感。在翻译中用一个惊叹号来表示这层意思是相当贴切的。在这部俳句作品中,全句就是以惊叹号来结尾的。”
  坦尼森为了理解人和自然界一定要占有这朵花,他占有了它也毁灭了它。而芭蕉却只想观看这朵花,而且不仅仅是看,他想与其成为一体,让它去生长。
  从歌德的一首诗中我们可以看出坦尼森与芭蕉之间的区别来:
  
  发 现

  我在树林里
  茫然漫游,
  我的思想里
  无所寻求。

  我看到荫处
  小花一朵,
  好象是明星,
  又象明眸。

  我想采下它,
  它婉言道:
  难道采下我,
  让我枯掉?

  我于是把它
  连根掘起,
  带回家中去,
  放在园里。

  拣了个幽处,
  把它种下;
  它长出新枝,
  继续开花。
  [注:中译文引自《歌德诗集》,钱春绮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上卷第34-35页]
  歌德没有什么目的地去散步,但一朵小花却引起了他的注意。和坦尼森一样,他内心里也产生了想要去摘取这朵花的念头。但是与坦尼森不同的是,歌德意识到这样做就意味着它的死亡。在他看来,这朵花是那样活泼可爱,以至于它竟开口与诗人说话而且还警告他。歌德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与坦尼森和芭蕉都不一样。他把这朵花挖出来移植到花园里去了,好让它继续生长。在某种程度上说,歌德介于坦尼森和芭蕉之间,但是在关键的时刻他对生命的爱比纯粹的求知好奇心更强烈。这部美好的诗篇充分地表现了歌德对待研究自然界问题的基本态度。
  坦尼森与花的关系是以重占有或者说占有欲望为其特征的,这种占有不仅仅是对物的占有,而且也包括对知识的占有。芭蕉和歌德与花的关系是以重生存为其主要特征的。我所说的“生存”(being)是指一种生存的方式,在这种生存方式中人不占有什么,也不希求去占有什么,他心中充满欢乐和创造性地去发挥自己的能力以及与世界融为一体。歌德是生命的热情的守护者,是反对一切肢解人和把人机械化的行径的斗士。在许多作品中,他都反对占有而坚决站在生存一边。在《浮士德》这部作品中,他对占有与生存这两种生存方式之间的冲突做了戏剧性的处理,魔鬼靡菲斯特,就是占有这种生存方式的化身。他还写过一首短诗,对生存的性质做了极为简明的描述:
  
  所 有 物

  我是一无所有,我知道,
  我只有思想,不受干扰,
  要从我心里涌流,
  还有每个大好的良机,
  这是可爱的命运所赐,
  让我彻底地享受。
  当然,东、西方思想之间的区别并不就等于是生存与占有两者之间的区别。就其精神而言,一个以人为中心的社会与一个与物为中心的社会之间的区别倒与生存和占有这两种生存方式之间的差别相差无几。占有取向是西方工业社会的人的特征。在这个社会里,生活的中心就是对金钱、荣誉和权力的追求。在一些异化程度较低的社会里,比如说中世纪的社会、祖尼印第安人的社会以及尚未被今天的“进步”思想所传染的一些非洲部落,他们都有自己的诗人芭蕉;也许再经过几个世代的工业化日本也有其自己的坦尼森。与其说西方人无法完全理解象禅宗这样的一些东方思想体系(C.G.荣格这样认为),不如说现代人不能理解一个不是建立在私有财产和占有欲之上的社会的精神。实际上,教士埃克哈特的思想如同禅宗和芭蕉一样难以理解,埃克哈特的思想和佛教只不过是同一语言的两种方言而已。


语言上的变化

  近一百年来,西方人在其语言的运用上也显示出一种日益从生存(to be)转向占有(to have)的倾向,比如说,人们越来越多地使用名词和越来越少地使用动词。
  名词只是表示某种物的名称。我可以说,我有一张桌子、一幢房子、一本书、一辆小汽车。为了表示某种过程,对于一种活动、动作的正确表示应该是一个动词:比如说,我是(我在)、我爱、我愿望、我恨,等等。但是,某种活动越来越多地借助于有的概念来表示,也就是说,不是用动词而是用名词来表示。为了表示某种活动而把“有”与一个名词搭配起来是对语言的错误的使用,因为人只能去经历和体验而无法占有一个过程和一种活动。


迪马雷和马克思的看法

  这样地使用语言所带来的恶果早在十八世纪就为人所发现。关于这一点,迪马雷在其身后才发表的《语法的真正原则》(1769)一书中做了极为精辟的论述。他写道:“在‘我有一只表’这个例句中的我有应该从其本意上去理解;但是在‘我有一种想法’这一例句中的我有只是对前种用法的模彷,是借用。我有一种想法的意思是说,我想、我在这样或那样的想象;我有一种渴望的意思是说我向往;我有‘意志’的意思是说我要,等等。”(我要感谢诺姆·乔姆斯基博士,关于迪马雷的情况是他告诉我的。)
  迪马雷观察到了这种用名词来代替动词的现象,一个世纪之后,马克思和恩格斯也对同一问题做了分析,尽管他们比前人采取一种更为激进的立场。在对埃德加尔·鲍威尔的《批判的批判》所做的批判中,关于爱情他们说过一段不长但很重要的话。鲍威尔在其文章中曾说过:“爱情……是一个凶神。她象所有的神一样,要支配整个的人,直到人不仅将自己的灵魂,而且将自己的肉体的‘自我’交给她时,她才感到满足。对爱情的崇拜便是苦恼,这种崇拜的顶峰就是使自己成为牺牲品,就是自杀。”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批评就是针对他的这段话的,他们回答说:“埃德加尔先生把爱情变成‘神’,而且变成‘凶神’,所用的办法是把爱人者、把人的爱情变成爱情的人,把‘爱情’作为特殊的本质和人分割开来,并使它本身成为独立存在的东西。”
  在这里,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了一个非常关键的因素,即用名词来取代动词。“爱情”作为名词只是对爱的活动的抽象,与人是相脱离的。爱着的人变成了爱情的人,爱情成了女神,成了偶像,人把自己的爱投射到这种偶像崇拜之中。在这一异化过程中,人不再体验和经历爱情,只有拜倒在爱情女神的脚下他才具有爱的能力。他不再是一个感觉着的人,而是异化为一个偶像的崇拜者。


今天的语言

  自迪马雷生活的时代到现在已经二百年了,在这段时期里,用名词来取代动词的倾向有增无已,其规模就连迪马雷也想象不到。从当前的语言运用中,我们可以找出一个典型的例子,虽然略有夸张,比如说,一位妇女去找一位精神分析医生看病,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大夫,我有一个难题。”几十年前,病人大概不是说“我有一个难题”而是说:“我忧虑。”现代的语言风格是当前异化的标志。如果我说:“我有一个难题”而不说“我忧虑”,那就是把主体的经验排除了。经验的主体我为一个可以为人占有的中性代名词Es所取代。我把我的感情变成了一种我所占有的东西:一个难题。“难题”只是种种困难的抽象的表示。我无法占有它,因为它不是一个可以为人占有的物,可是难题却能占有我;准确地说,我把自己变为一个“难题”,我的创造占有了我。这种表达的方式说明了一种潜在的无意识的异化。


概念词源考

  “有”是一个具有欺骗性的单词。每一个人都有些什么,比如说:他的躯体[注:这里要附带地说一下,与躯体的关系也可以是以生存为取向的,那么,人将体验到一个活的躯体。为了表示这一点可以不说“我有一个躯体”而说“我是一个躯体”。所有躯体感觉方面的练习其目的都是为了让人体验到躯体的生存。——原注]、衣物和住宅;至于现代的人,他们有小汽车、电视机和洗衣机。假如一无所有,那实际上是无法生活的。那么这种“有”为什么会成为问题呢?
  从语言史的角度来看,“有”这个词的确是一个真正的问题。有的人以为,在人生存的范围里,“有”是最为自然的一个范畴。但是,在许多语言中就没有“有”这个词,持上面那种观点的人对此也许会感到惊讶。比如说在希伯莱语中,“我有”必须用一种间接的方式来表达:“jesh li”(这是我的、对我来说)。确实有许多语言,在表达占有关系时都采取这种形式,而不说“我有”。
  许多语言在其发展过程中“这是我的”、“对我来说”这种句型结构后来都被“我有”的结构所取代,而相反的发展是没有的,E.邦弗尼斯特曾指出了这一点。这是发人深思的。也许可以这样说,这一事实表明,“有”这个词是随着私有财产的产生而形成的,而在那些只存在着功能性财产的社会里,也就是说,这种财产只用于日常的使用和消耗,则没有形成“有”这个词。这种假说是否正确或者说在何种程度上是正确的,有待于社会语言学家们的进一步研究。
  如果说,“有”是一个比较简单的概念的话,那么“是”这一概念在理解上则更为复杂和艰难。人们运用这一概念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1、作为系词,如“我是高大的”、“我是白色的”、“我是穷的”,从文法上说是用来表明主语特征的(在许多语言中没有这个意义上的“是”)。在西班牙语中,用来表示主语永久的属性和临时的属性的词是不一样的,前者用ser,后者用estar。2、用来构成被动态:“我被打了”,这是说,我是另一个活动的对象,而不是自己活动的主体,如“我打”。3、正象E.邦弗尼斯特所指出的那样,“是”还表示存在,这种意义上的“是”与作为系词表示主语特征的“是”是根本不同的。他说:“这两个是虽然截然不同,但又共处一体,而且将继续共处一体。”E.邦弗尼斯特的研究对sein(to be)的含义做了新的解释,他更主要地是把sein视为一个独立的动词,而不是一个系词。在印欧语系的语言中,“sein”是通过词根es来表示的,意思是说“存在、现实的表现”。“这种存在和现实的定义就是确实的、可靠和肯定以及真的东西。”(梵语中sant=实在的、现实的、真的、好的,最高级sattama=最好)从词源学的角度上看,按照其词根,“sein”不只是确定主语与定语之间的特性或同一关系;它主要是用来描述某一现象的词。它表示某一事物是实在的和是什么以及证明其确实性和真实性。如果说某人或某物是实在的,那他说的是其本质而不是表面现象。
  对有和是这两个概念含义的考证暂且就到这里,我们得出的结论是;
  1、我所说的是或者有这两个概念不是指主语的某些个别的特性,比如说,用“我有一辆小汽车”、“我是白色的”或“我是幸福的”这样一些肯定的句子所表达出来的那些主语特征。我说的是两种基本的生存方式[注:有=占有,是=生存。——译注],是对于世界及其自身所采取的两种不同的价值取向,是两种不同的性格结构,占主导地位的性格结构将决定着一个人的全部思想、感情和行动。
  2、在重占有的生存方式中,与世界的关系是一种据为己有和占有的关系,在这种情况下,我要把所有的人和物,其中包括自己都变为我的占有物。
  3、在重生存的这种生存方式中,我们要区分生存(sein)的两种形式。一种是说占有的对立面;迪马雷对此做了说明。这种形式意味着生动性和与世界的一种真实的联系。生存的另一种形式则是外表的对立面,即与具有欺骗性的外表相反,强调一个人的真正的本质及现实性,在对sein一词词源的考证中,对此已做了说明(邦弗尼斯特)。


哲学中的生存概念

  解释生存[注:即存在,下同。——译注]的概念特别复杂,因为成千上万的哲学专着都是以生存这一概念为题的,而且“什么是生存?”的问题是西方哲学的一个基本问题。虽然我们这里所说生存概念是从人类学和心理学的观点出发的,但这当然不是说哲学上对这一问题的说明与人类学问题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从哲学史(从苏格拉底以前的哲学到现代哲学)上来谈生存概念的发展演变,即使是一个简要的说明也会超出本书既定的范围,所以,我只想指出关键的一点,即有这样一种观点,它认为发展、活动性和运动都是生存的要素。G.齐美尔曾强调指出,关于生存具有变化的含义、生存等于发展这种思想,有两位最重要和最坚定的捍卫者,一位是西方哲学幼年时期的赫拉克利特,一位是西方哲学巅峰时期的黑格尔。
  巴门尼德、柏拉图和苏格拉底学派的“现实主义者们”认为,生存是无时间性的、永恒不变的物质,意即发展的对立面,这只有从唯心主义的观点上说才是有意义的,即把一种思想(一种理念)想象为最终现实的东西。如果说爱情的理念(柏拉图所说的那种爱情)比爱的体验更为现实的话,那么当然也就可以说爱情作为一种理念是永恒不变的。但是,如果我们从活生生的人的实际出发,从人的爱、恨和痛苦出发,那就没有一种生存不是在发展变化的。有生命的结构只有通过发展才能生存,只有变化才能存在。生命过程所固有的特性就是生长和变化。


占有和消费

  在我们通过一些简单的实例来说明重生存和重占有这两种生存方式之间的区别之前,还应谈一谈占有的另一种表现方式——吞食。将某一物吞食进去,比如说象在吃饭和喝东西时那样,也是据为己有行为的一种极为古老的形式。婴儿在其发展的一定阶段中往往爱把他想要的东西放在嘴里。这就是一种据为己有的行为,因为这时他的身体发育尚不允许他以别种方式去控制他的所有物。吞食与占有之间的这种联系,也体现在不同形式的食人行为中。我吃掉一个人,从而也将其力量据为己有;食人行为会成为获取奴隶的一种神秘的等价物。一个人如果吃了一个勇敢人的心,那他也就占有了这个人的勇敢气质。一个人吃了一个作为崇拜对象的动物,那他也就得到了这一崇拜物所象征的神的本质,从而与其溶为一体。当然,大多数的物品是无法吞食到身体内部去的(即使能吞食进去也会排泄出来,从而又失去了它们)。可是却可以象征性地和神秘地吞食某些东西。假如我相信我已经将某一个神、某一先祖或者一个动物的形象吞食进去,那么这既无法排泄出来,无也法被人拿走。我象征性地吞食一个东西以及相信它已象征性地存在我心中。弗洛伊德称超我是被内心吸收了的先父的禁令和信条的总和。一种权威、制度、理念和图像也都可以被内心所吸收:我占有它们,它们将永远保存在我的五脏六腑之中。(“心力内投”(introjektion))一词在运用中常常与“认同”(Identifikation)同义。很难说这究竟是不是一个同样的过程;如果说用模彷或屈服更为恰当的话,在这种情况下就不应笼统地使用“认同”这个概念。)
  还有许多其他形式的吞食行为,这些吞食行为与人体本身的需要无关,从而也是有限的。消费者想要吞食整个世界,其心态就是建立在这种愿望的基础之上的。消费者永远是个婴儿,他哭着、喊着要奶瓶。象饮酒和吸毒癖好这些病态现象都足以说明这一点。看起来,我们好象是因为这些病态现象所造成的后果不利于人们去履行其社会义务才去反对它们的。强制性的吸烟虽然也是一种癖好,但却没有受到同样的谴责,因为吸烟“只会”缩短一个人的寿命而不会影响他发挥社会职能的能力。我在以前的着作中对这种日常的强制消费的多种形式已经做了说明,此处不再重复。我只想补充一点,在闲暇时间里,小汽车、电视机、旅行和性生活是我们今日强制性消费的主要对象。人们常把这称做是“闲暇活动”,准确地说,这是“闲暇被动”。
  总而言之,消费是一种占有形式,也许是今天“商品过剩社会”中一种最重要的占有形式;消费具有双重含义。消费可以减轻人的恐惧心理,因为消费掉了的东西不会被别人拿走了,但是这却迫使我越来越多地去消费,因为一度消费了的东西不能永远满足我的要求。现代的消费可以用这样一个公式来表示:我所占有的和所消费的东西即是我的生存。

第二章 重占有和重生存——日常生活的体验

我们的这个社会是一个完全以追求占有和利润为宗旨的社会。因此,重生存的生存方式的例子是极为罕见的,绝大多数人都把以占有为目标的生存看做是一种自然的、唯一可能的生活方式。所有这一切都使得人们特别不易理解重生存的生存方式的特性和占有只是诸种价值取向中的一种。可是,这两个概念仍然深深地扎根于人们的经验之中。无论是对占有还是对生存的概念都不应、也不可能仅仅通过抽象的和纯理性的方法来加以考察。这两个概念在日常生活中都有反映,因而可以具体地来分析。
  下面,我从日常生活中找出一些简单的实例,以便使读者能更好地理解重占有或重生存这一选择。


学习

  倾向于重占有生存方式的大学生们,在听课的时候只注意教授的话、话与话之间的逻辑关系及其含义,并且要尽可能完整地把一切都记在笔记本上,以便课后将这些笔记背下来去应付考试。但是,所讲的内容并没有成为其思想的一部分,他们的思想领域井没有因此而更为丰富和扩展。他们把自己所听到的东西变成僵死的思想或完整的理论储存起来。学生与讲座的内容彼此之间没有什么联系,如果说有联系的话,那就是每个学生都成了另一个人所提出的某些论断和观点的所有者(这些论断和观点或者是这个人自己提出的,或者是他从别的来源获得的)。
  倾向于重占有生存方式的大学生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把“所学到的东西”牢牢地抓住,或者是记在脑子里,或者是将笔记仔细地保存起来。他们不需创造或生产新的东西。对于这种“占有型的人”来说,任何有关他的课题的新观念和新思想实际上只会令其不安,因为新的东西会使他已经占有的全部信息都成为疑问。在个人与世界的关系中,如果是重占有倾向占主导地位的话,那么一些不易于记录下来和抓住的思想以及一切发展、变化、不受控制的东西都会使他感到害怕。
  以一种重生存的方式处世的大学生们,他们的学习过程具有一种完全不同的质量。首先,他们去听第一堂课的时候已经不是一张白纸。对于课上所要讲的问题,他们以前就思考过;他们只关心某些问题和难点。也就是说,他们对所要讲的题目已做过分析而且对它感兴趣。
  他们不是消极地去接受对人的话和思想,他们听别人讲,但不仅仅是听,他们采取一种积极和建设性的方式去接收和回答。他们所听到的东西会激起自己的思想,产生新的问题、观念和新的观点。这种听的过程是一种生动的过程;学生听到了老师的话,并积极主动地给予回答。他所获得的不只是那些可以扛回家然后背诵下来的知识。每个学生都有所触动和发生了变化:听课之前的他和听课之后的他是不一样的。当然,只有教材富有启发性,才能使人这样学习。对于那些空洞乏味的讲演是无法以这种重生存的方式做出反应的。在这种情况下最好是不去听,应该集中精力自己去思考。我想简单地谈谈“兴趣”这个词,这个词使用得太多,已经失去了它的光彩。从这个词的词根中我们可以看出其本来的含义:拉丁语中的兴趣是inter-esse,意思是说“在两者之间”,或者说“在场”。这种积极的兴趣在中古英语中是用“to list”(形容词是listy,副词是listily)一词来表达的。今天,“to list”这个词只用来描述某种空间上的变化(“a ship lists”=一艘船倾斜了),从心理学的角度上说,这个词的原义只能从具有消极意义的“listless”(冷漠)一词之中看出来。To list的本义是“积极地追求某事”、“真正地对某事感兴趣”。其词根与Lust[注:欲望——译注]一词的词根是一样的。但是,“to list”不是说受某种欲望的驱使,其含义是自由和积极主动的兴趣或追求某物。“To list”一词是十四世纪中叶《未知的迷雾》一书的作者(佚名)所提出的一个重要概念之一。在人们的语言当中,这个词只是作为一个贬义词保留下来这个事实,对理解十三世纪到二十世纪社会精神状况的变迁具有典型意义。


记忆

  人可以采取一种重占有的方式或重生存的方式来记忆。这两种记忆力的形式的区别主要在于人们所采取的那种联系的方式。如果一个人的记忆是重占有的,那他的大脑皮层的神经联系完全是机械性的,比如说,通过多次的同时运用而使两句话联系起来。或者这种联系是建立在纯粹的逻辑关系上的,比如说相对的两个词、近似的概念,或者根据时间、空间、规模、颜色,或者按照一定思想体系的属性来建立这种联系。
  重生存的记忆是一种积极的行动,借此来唤起对话语、思想、外貌、图象和音乐的回想。在想要记忆的那个单个的事实和与此相关联的许多其他事实之间也建立起了联系。这样建立起来的联系不是机械的,也不是纯逻辑上的,而是生动的。通过思维(或感觉)的一种创造性的活动将概念互相联系起来。当一个人想要找到一个正确的词的时候,这种创造性的活动便开始了。举个简单的例子:如果我把“疼痛”一词或“阿斯匹林”一词与“头痛”联系起来,那我还没有脱离逻辑和习俗的轨道。相反,如果我把“紧张”和“生气”与“头痛”联系起来,那么也就将有关的事实与可能的原因联系起来了,我之所以想起这些原因是因为我研究过这些现象。对于这种生动的记忆来说,一个最发人深思的例子便是弗洛伊德所说的那种“自由联想”。
  如果一个人对存储本身就没有兴趣的话,那他就会发现,为了让记忆功能正常地运转,他需要有一个强烈的、直接的兴趣。许多人都有这样的经历,在性命攸关的紧急情况下必须要会说某一句话,而人们会突然想起一些一向以为是忘了的外语语句。我也可以谈谈自己的经验:虽然我的记忆从来就不特别好,但是,只要我眼前浮现出我所分析过的病人和将注意力集中在其全部个性上,那我就马上就能回忆起他向我讲述的梦,不管我是在四周前还是在五年前看过这位病人。而五分钟之前让我一下子想起他的梦还是不可能的。
  重生存的生存方式也包括记忆在内,即唤起对曾经看到和听到过的东西的回想,使其浮现在脑海里。每个人都可以采取这种创造性的方式来记忆,只要他努力去回想自己所见到过的面孔和景物的外貌。面孔和景物不会马上浮现在眼前,必须要重新创造它和唤起它。这不是一件易事。前提是,我曾经以足够的注意力观察过这张面孔和景物,这样,记忆才是清晰的。当一个人完全成功地进行这种记忆的时候,那么,我所回忆的那个人和他的面孔就会活生生地呈现在我的面前,那景物浮现在我的眼前就好象真的一样。
  采取一种重占有的方式来回忆一张面孔或一种景物,其回忆的方式就象大多数人在观看照片时所采取的那种方式。这是一种典型的重占有的回忆方式。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照片是他们记忆的基础,为的是能够再认出一个人或一处景物。他们对照片的反应往往是:“对,这就是他”或“对,这就是我”。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照片是一种异化的记忆。
  异化的记忆还有一种形式,就是把我所想要记下来的一切都写下来。只要把它写在纸上我就占有了这个信息,我从不尝试把它记在脑子里。我对我的占有很自信,除非我将这些记录丢失了,那也就将应该记忆的东西都丢了。我的记忆能力与我相脱离,因为我的信息库(笔记)取而代之,成为我的外化的一部分。
  现代人所要记住的数据非常之多,没有参考书和不做笔记是不可能的。但是,记忆被取代的倾向越来越严重,似乎已经超出了合理的界限。记录使得我们记忆力降低,从我们自身上就可以充分地看到这种景象。但我仍然要举几个例子,这也许是有益的。
  比如说,商店里人售货员,现在对一个两位数或三位数的加法运算几乎都不是用心算,而是借助计算机。学校中也有这样的例子,比如说老师发现,与那些相信自己能力的学生相比,把每句话都认真记下来的学生很可能对所学的东西理解得不够,记忆下来的也较少。而前者起码是抓住了主要的东西并将其记下来了。音乐家们知道,有这样一些乐师,让他们按照现成的乐谱去演奏是再容易不过的了,然而,在没有总谱的情况下让他们记住音乐则比较困难。(我要感谢M.布德莫尔博士告诉我这一情况。)托斯卡尼尼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他是一个重生存的音乐家;他的记忆力也特别好。
  在墨西哥我也曾观察到这样一种情况,即文盲和很少写字的人的记忆力,比工业国家中精于阅读和书写的公民的记忆力要好得多。还有许多这样的事实,足以说明,阅读和书写的艺术可能不象人们所说的那样总是一件好事,如果用这种艺术去读那些会使人丧失其体验能力和想象力的东西的话,那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交谈

  在人与人的交谈之中,这两种生存方式的区别会很快地显示出来。我们以两个男人之间进行的一种典型的交谈为例,在交谈中A有自己的观点x,B的观点是Y。他们彼此都或多或少地了解对方的观点。他们认同自己的观点,对于他们来说,重要的是为捍卫自己的立场提出更好、更有说服力的论据来。谁也不想去改变自己的主张,或者是只期望对方这样做。他们惟恐放弃自己的观点,因为这也是他们的占有物,放弃也就意味着损失。
  如果谈话不是一场辩论,那情况也不一样。我们大概都有过这样的经历:要去会见一位名人或一位个人气质非常好的人;或者去见一个人,我们期望从他那里得到一份好的工作或爱和赞扬。在这种情况下,许多人都变得紧张不安,并为这样重要的会见做准备。他们总在考虑哪些问题会使那个人感兴趣,他们预先计划好怎样开始这场谈话,一些人甚至单方面地列出谈话的提纲。某些人大概也会鼓足勇气,因为他意识到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他以前所获得的成功、他的风度(或者说他唬住别人的能力,如果这能给他带来更大的成功)、他的社会地位,他的关系,他的外表和衣着。一句话,他心里在估价着自身的价值,并以此为根据,在谈话中亮出他的商品。如果他做得很巧妙,那他的确会赢得许多人的注意,但这不完全是因为他的表演,更主要的是由于大多数人缺乏判断力。如果手法不太高明,那他不会引起别人的兴趣,而会显得那么笨拙、做作和令人乏味。
  而不做任何准备、不夸耀自己、所做出的反应都是自发的和创造性的人,他的举止行为与前一种人是截然不同的。这样的人忘记了自身,忘记了他的知识和地位;他的自我不是其发展的障碍;恰恰是因为这个缘故,他完全可以适应别人和别人的思想观念。他创造新的思想观念,因为他无意去抓住什么东西不放。
  “重占有的人”依赖于他所有的东西,而“重生存的人”则相信他的存在这一事实,相信自己是活生生的人,相信只要敢想敢干和敢于做出回答,那就会产生新的东西。在谈话中,他生动活泼,因为他不必因为心怀恐惧地去吹嘘自己所占有的东西而将自己窒息。他的这种生动活泼的气质具有感染力,另一方会因此而克服自己的自我中心心理。这样的交谈就不再是一种商品(信息、知识、地位)的交换,而成为一种对话,至于谁对谁不对也不起什么作用了。他们这一对开始一起跳舞,他们不会带着胜利感或者失败感而分开,因为胜负感不会带来任何东西,他们心中充满着欢乐。(在进行心理分析治疗时,一个至为重要的因素就是治疗医生要具有能使人振奋的素质,假如治疗时的气氛沉闷、死板和枯燥乏味,那再详尽的分析和解释也没有用。)


阅读

  交谈的道理同样适用于阅读,阅读是或者说应该是与作者与读者之间的对话。当然,对于阅读来说(对谈话来说也是一样)重要的是我在读“什么”(或我与谁谈话)。如果去读一种毫无艺术性的廉价小说,那无异于白日做梦。对小说所做出的反应也决不会是创造性的。读这种小说就象观看无关紧要的电视节目,或者象吃炸土豆片,人们可以一边看节目一边心不在焉地将炸土豆片吃下去。在读巴尔扎克的小说时,读者能够采取一种创造性的态度,会在内心产生共鸣,也就是说以一种重生存的方式去读。然而,大概多数读者在读这种好书时也采取一种消费者式的态度,也就是说,以一种重占有的方式来读。因为这部小说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他想要了解故事的情节,想知道主人公是死了还是活着,以及书中描写的那位姑娘是否被诱骗了。在这种情况下,小说好象只是前奏,它使读者兴奋,而悲惨或幸福的结局才是高潮。当他知道了结局之后,也就占有了这个故事,这好象就是他的亲身经历。但是,他从中并没有获得知识。对人的本质的理解没有因此而深化,对自己也没有什么新的认识,因为他只注意小说中的人物了。
  在读哲学或历史方面的书籍时也有这样不同的两种态度。读者们在读有关哲学和历史方面的书籍时采取的那种方式方法,或者说有什么坏习惯,都是教育的结果。学校努力将一定数量的“文化财产”传授给学生。然后,在学业结束时给学生出具一张书面证明,证明他占有了文化财产中的极小的一部分。因此,学校教给学生读书的方法,都是为了使他们能够复述作者的主要思想。学生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来“认识”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笛卡儿、斯宾诺莎、莱布尼茨、康德以及海德格尔和萨特的。在上大学之前的初级和高级中等学校里,不同的教育程度主要是根据教给学生多少东西来划分的,而这种教学量又是与学生将来可能占有多少物质财产联系在一起的。谁能够最准确地重复一位哲学家所说的话,那他就是被视为是优秀的学生,他就象是博物馆中知识渊博的向导。可是,除了他所占有的这些知识之外,他什么也没有学到。他没有学会向这些哲学家提出疑问和与他们交谈;没有意识到哲学家自我矛盾的地方以及他们避而不谈某些问题和题目;他没有学会去区别作者的哪些观点在当时的条件下是必然的,因为这些观点和看法在当时还是“合理的”,以及哪些观点是作者的新贡献;他体会不到作者什么时候是用他的纯理智来说话,什么时候又注入了自己的情感和思想;此外,他也发现不了这位作者所说的是确实可靠的呢还只是夸夸其谈,等等。
  相反,采取一种重生存态度的读者则坚信,即使是一本被捧上了天的书也可能是毫无价值的。有时,他也许会比自以为是的作者本人更了解那本书。


行使权威

  从行使权威的过程中也可以看出重占有和重生存这两种生存方式的不同。关键是要看一个人有权威还是他是权威。几乎每一个人在其生活的某一阶段中都行使过权威。当他教育孩子的时候,不管他愿意与否,都必须行使权威,以便保护孩子使其免受危险并告诉他在某种处境中应该怎样做这些最起码的常识。在一个重男轻女的父权的社会里,大多数男人也对妇女行使权威。在我们这样一个官僚机构重叠、等级森严地组织起来的社会里,大多数成员都行使权威,只有社会的最低层例外,他们只配听任权威的摆布。
  那么权威对两种不同的生存方式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为了能弄懂这一点,我们必须看到,权威这一概念有着两种完全不同的含义:“合理的”和“不合理的”权威。合理的权威有利于人的发展,人相信这种权威和依靠这种权威。不合理的权威是建立在强权之上的,是用来剥削受其压迫的人的。(我曾对这种区别做了说明,见《逃避自由》,1941,纽约。)
  在原始社会里,在狩猎者和采集人那里,为完成这两种任务,一个其能力得到普遍承认的人来行使权威。这种能力以哪些素质为基础呢?这在很大程度上视具体的情况而定。一般说来,主要应该具备以下一些素质:经验、智慧、大度、灵巧、人格和勇敢。在许多部落中,没有永久的权威,只是在需要的情况下才出现权威,或者对不同的事有不同的权威,如战争、宗教仪式和调解争执。随着作为权威的基础的那些品质的消失或减弱,权威也就没有了。在一些灵长目动物那里,我们也可以观察到一种极为近似的权威形式。在它们中间,某一个动物之所以具备这种能力,不一定是因为它身强力壮,而往往是由于它的经验和“智慧”。(J.M.R.德尔加多曾挖空心思地对猴子进行了一次实验,他证明了一旦占统治地位的动物丧失了使其拥有行使权威能力的那些素质,哪怕只是暂时的,那它也就失去了权威。)
  建立在生存之中的权威,不是以能满足一定社会职能要求的能力为其基础,而是建立在一个高度实现自我和完整协调的人的人格之上。从这种人的身上散发出一种权威性的力量,他不必去恐吓、贿赂和发布命令;他是一个高度发展的个人,他通过自身的存在——不止是靠他的言行——告诉周围的人,一个人能够成为什么样的人。那些重生存的伟大先哲们都是这样的一些权威,而且在教育程度不一的各层次人们中间和不同的文化圈里也都能找到这样一些权威,只是完美的程度不那么高而已。这也是教育的核心问题。如果父母本人发展的程度更高而且安于他们自己的中心地位,那也就不会有权威教育还是放任自由的教育之争了。孩子很乐意有这种活的、自在的权威,因为他需要;孩子反对某些人们强迫他或忽视他的存在,因为这些人自己还没有做到的事却要求正在成长发育的孩子去做。
  随着建立在等级制度之上的社会的形成,社会比起狩猎者和采集人的时代也变得更为复杂,规模更大。建立在能力之上的权威逐渐为建立在社会地位之上的权威所取代。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今天的权威就是无能的,而是说能力已经不是权威的主要因素。对君主制的权威来说,基因遗传上的幸运比能力更为重要,一个无恶不作的罪犯靠其阴谋或谋杀也可以成为权威;在现代民主制中,我们也常常看到,一些权威是因为他相片形象好和在选举中花费了许多钱才建立起来的。从以上的情况中可以看出,权威与能力之间己经没有、或者说几乎没有关系了。即便在某种程度上权威是建立在能力之上的,那也会产生严重的问题。首先,一位领导人在某一方面有能力,而在另一方面则不行。比如说,一位国家领导人在打仗时很能干,可在和平时期则很无能。又比如说,一位政治家在其上升的初期是诚实和勇敢的,但由于权力的诱惑则慢慢丧失了这些特性。年纪和身体机能上的障碍也会消弱他的能力。最后,我们还应该看到,对于一个小部落的成员来说,判断权威人物的行为是比较容易的,而对我们这个系统中的成千上万的人来说,这就比较困难,因为许多人只是根据公共关系专家们设计的、被巧妙地处理过的形象来了解他们的候选人的。
  赋予一个人行使权威能力的那些品质特征的丧失有很多原因,我们姑且不去论它,在大多数规模较大的等级社会里,权威都发生了异化。实际的或想象中的行使权威的那种本来的能力被制服和称号所取代。当权威穿上应该穿的制服并有了相应的称号,那么,行使权威的实际能力以及作为这一能力的基础的那些素质也都为外在的标志所取代。比如说,国王这个称号就是这种权威的象征,一个国王可能是愚蠢和阴险毒辣的,也就是说完全不配是一个权威人物,可他却有权威。只要他有这个称号,那人们就以为他也具备一个有行使权威能力的人所应有的那些素质。即使皇帝赤裸着身体,人们也都以为他穿着华丽的服装。
  人们把制服和称号看做是一个权威应具有的那些素质,也不都怨他们自己。权威的持有者和那些从中获得好处的人肯定会想办法使人们相信这种假象和麻痹他们现实的、即批判的思维能力。每一个有思想的人都了解宣传的方法,正是这些种种形式的宣传毁灭了人批判的判断力并使其丧失理性;人们听任那些愚弄人的陈词滥调的摆布而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判断力。人们由于相信了这种假象而看不到现实。


知识

  “我有知识”和“我知道”这两种表达方式反映出在知识的领域里重占有和重生存这两种生存方式的区别。有知识是说获取可供使用的知识(信息)和把这些知识据为己有;而“我知道”是说他的知识是功能上的需要,是其创造性思考的一部分。如果我们想一想象佛那样的思想家和象耶稣那样的预言家以及埃克哈特教士、弗洛伊德和马克思所说过的话,那我们就能进一步加深对重生存者知识的特性的理解。在这些哲人看来,知的起点就是认识给所谓健康人的理智所造成的假象;这不仅仅是说,我们关于实在的现实的图象与“实际的真实情况”不相符,而主要意思是说,大多数人都是半醒半睡的,他们没有意识到,我们认为是真的和当然的东西大都是错觉,这是由我们所处的社会环境对我们潜移默化的影响造成的。因此,下一步的知就是打破这些假象和消除这些假象。知意味着由表及里地去找出事物的根本原因和“观看”赤裸裸的现实。知不是对真理的占有,而是穿透表面现象批判地、积极地去接近真理。
  这种穿透具有一种创造性,希伯来语的jadoa一词就有这个含义。jadoa的意思是说男人在性交时的爱和知识。佛是大彻大悟的,他要求人们要醒悟,要摆脱那种认为对物的占有会带来幸福的幻想。预言家们也呼吁人们要醒悟过来和认识到,他们的偶像只不过是他们自己创造出来的东西和幻想而已。耶稣说:“真理将使你们自由!”埃克哈特教士也曾多次谈到他的认识观,在谈到对上帝的认识时,他说:“认识不补充任何思想,认识往往是取代,是摆脱,它跑上前去用手去触摸上帝,去看他赤裸的样子,并只求把握生存中的他。”(“赤裸”和“赤裸裸的”是埃克哈特教士和他的同代人、《未知的迷雾》的作者最爱用的字眼。)马克思认为,人需要打破幻想,即要创造条件,从而使人不必产生什么幻想。弗洛伊德的“自我认识”概念的思想基础是,只有摧毁幻想(“合理化”),才能发现没有意识到的现实。对于所有的这些思想家来说,核心的一点就是拯救人,他们对为社会所承认的思维模式提出了怀疑。在他们看来,知的目的并不是人相信“绝对真理”的可靠性,而是人类理性自己证实自己的活动。对于从事认识活动的人来说,知与不知是一样的,因为两者都是认识过程的一部分,尽管这种不知与懒于思考的人愚昧无知是不同的。重生存的生存方式的最高目的是更为深化的知,重占有的生存方式则要占有更多的知识。
  我们的教育系统致力于把知识作为财产来配备给人们,使之与他们未来可能拥有的财产品社会地位相称。他们得到的最起码的知识是正常工作所需要的信息量。此外,每个人还都或多或少得到一些“奢侈的知识”,这是为了提高其自我价值感和适应他将来可能拥有的社会地位的要求。学校就是专门生产这种知识包裹的工厂,虽然它们通常宣称,学校是让学生接触人类精神所取得的最优秀的成果的地方。许多高等学府也附和这一说法,从而助长这种幻想。从印度的哲学和艺术到存在主义和超现实主义,这形形色色的东西就象是一个巨大的自助冷餐台,每个大学生都从中挑选出一点什么;为了不限制他的主动性和自由,人们并不要求他选择一个题目,甚至不要求他读完一本书。(参阅I.伊利奇对我们的教育系统所做的彻底批判。)


信仰

  无论是从宗教、还是从政治或者个人的意义上说,信仰这一概念有两种完全不同的含义,这要看是从重占有还是重生存的意义上来使用这一概念。
  在重占有的生存方式中,信仰只是对一些没有合理证明的答案的占有。这种占有的财产是由别人发明的一些说法、表述构成的,这些说法和表述之所以为人所接受,因为人们屈从于这些别人——往往是某种官僚机构。由于官僚机构实际上(或想象中)所拥有的权力,信仰会给人一种可靠感。信仰是一张入场券,有了它也就为自己购置了从属某一大的群体的身份,从而他也就摆脱了一项困难的任务:独立地思考和做出决定。这样,他就成为这种公正信仰的“幸福的占有者”(beati possdentes)。以重占有的方式去信仰,可以获得一种可靠感。这种信仰断言,它所宣布的东西是终极的,不可动摇的知识,是可信赖的,因为宣布和保护这种信仰的人所拥有的权力看上去是不可动摇的。如果说,只要放弃自己的独立性就能获得可靠感的话,那又有谁不愿意这样做呢?
  上帝本来是我们内心所能体验到的那种至高无上的价值的象征,然而,在重占有的生存方式中却成了一尊偶像,按照先知们的说法,偶像不过是人的创造物,人把自己的力量投射到偶像的身上从而削弱了自己。也就是说,他屈服在自己所创造的物的脚下,由于这种屈服,他自己的体验都以某种异化的形式表现出来。我可以占有偶像,因为它是一件物品,但是由于我的屈从,偶像同时也占有了我。
  一旦上帝变成一尊偶像,那么他的那些所谓品质特征与人的经验也就很少能联系上了,就象异化的政治理论教条与人的经验关系不大一样。偶像作为仁慈的上帝被人称颂,但是,所有残忍的罪行都是以他的名义犯下的;同样,对于人的团结精神所抱有的那种异化的信仰也从未对那些最不人道的行为提出过怀疑。在重占有的生存方式中,信仰是所有那些希望有可靠感和寻找生活意义的人们的支柱,因为他们没有勇气自己去探索。
  在重生存的方式中,信仰则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现象。没有信仰,人能够生活吗?婴儿难道不相信母亲的乳房吗?我们所有的人不是都相信周围的人、最亲近的人和我们自己吗?如果不相信我们生活规范的有效性,那我们能生存吗?一个人如果没有信仰就会一事无成,就会变得绝望和内心深处充满恐惧。
  对重生存的生存方式来说,信仰主要不是对一定的观念的信仰(虽然这种信仰也会成为一种观念),而是一种内在的价值取向,一种态度。与其说有信仰,不如说在信仰中生活。神学中有fides quae creditur(信教即是信仰)和fides qua creditur(信教作为信仰)之分,这近似于把信仰分为作为内容的信仰和作为行动的信仰。一个人可以相信自己和其他的人,有宗教信仰的人可以相信上帝。《旧约》中所说的上帝首先是对人能够占有的那些偶像和神祗的否定。上帝的概念虽然是模彷东方的国王概念构成,但是从一开始它就是超验的。上帝不能有名字,也不能有画像。在犹太教和基督教的发展过程中,人们一直试图使上帝彻底地非偶像化,或者更正确地说,是通过禁止对上帝的性格特性做任何描述来防止偶像化的危险。此外,基督教的神秘主义作家——从伪狄奥尼修斯·阿雷奥帕吉塔的神秘主义着作到《未知的迷雾》的无名作者和教士埃克哈特——也有一种激进的尝试,其结果是把上帝的概念变为“唯一”(The One)、抽象的“神格”(The Godhead)、即“无”(No thing)的概念,这种尝试所遵循的都是在《吠陀经》和新柏拉图主义思想中所表现出来的那些观念。对上帝的这种信仰,即人们内心中对自我的神圣般的性格特征的体验;这种信仰是一个持续的、积极的自我创造过程,或者象埃克哈特教士所说的那样,基督将永远诞生在我们中间。
  对自己、他人和整个人类以及人使自己真正成为人的能力的信念都含有一种可靠感,但是这种可靠感是以我自己的经验、而不是以对规定我应该相信什么的那个权威的屈服为基础的。这便是一种真理的可靠性,虽然我不能提出不容怀疑的证据来证明它,但是却能以我主观的经验为根据而相信它。(希伯来语中的信仰叫emuna,意愿就是“可靠性”、“肯定性”;“阿门”就是“肯定的”、“可靠的”、“确实的”的意思)假如我确信一个人人格的协调性,我不能总是去“验证”这一点直至他死。从实证主义的观点看来,一个人直至他去世时为止都保持着其人格的协调性这一事实,并不能排除这样一种可能,即如果他活得更长一些,那他的人格的协调性也可能会被破坏。我的这种确信是基于我对另一个人的彻底的了解,基于我对爱和这种协调性的经验。能否具有这样一种知,要看一个人在多大的程度上能让其自我保持不介入的态度和能否认识对象本人的实际状况及其内在力量的结构,以及能否既把他视为具有个性的个人同时又是整个人类的一部分。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知道,什么是能做的,什么是不能做的和将做些什么。当然,我并不是说人们可以预知一个人未来的全部行为,我是说一个人的行为的基本路径是可以从其性格特点上看出来的,比如说性格的协调性如何和责任感怎样。这种信任是建立在事实基础上的,因而也是合理的,然而这些事实又不是用通常的实证主义心理学方法可以确认和“证明”的。我只能借助于积极主动地生活着的我把这些事实“记录”下来。


  爱也有两种含义,一种是重生存的爱,一种是重占有的爱。
  人能占有爱情吗?如果可以的话,那爱情就是一种物,一种质料,是可以为人所有和占有的东西。真实的情况是:世界上并没有象“爱情”这样一种物。“爱情”只是一个抽象的名词;也许是一位女神或为人所不知的本质,尽管谁也没有见过这位女神。实际上只存在着爱的行动。爱是种创造性的活动,这包括注意某人(或某事)、认识他、关心他、承认他以及喜欢他,这也许是一个人,或一颗树、一张图画、一种观念。这就是说,唤起他(她或它)的生活和增强他(她)的生命力,这就是一个人更新和成长的过程。
  以一种重占有的生存方式所体验到的爱则是对“爱”的对象的限制、束缚和控制。这种爱情只会扼杀和窒息人以及使人变得麻木,它只会毁灭而不是促进人的生命力。人们把这或把那称做是爱情,实际上大都是对这一字眼的滥用,目的是掩盖没有爱的事实。究竟有多少父母是爱他们的孩子的,实在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父母对孩子的残暴行为、对孩子身心的折磨,从无视他们的存在到纯粹占有他们的欲望直至对子女的那种施虐狂;这两千年来,在我们西方的历史上有多少这方面的记载,实在令人毛骨悚然,以至于人们倾向于这样一种看法:慈爱的父母只是例外。
  对于婚姻来说也是这样。不管婚姻是建立在爱情的基础上,还是象传统婚姻那样,建立在习俗的基础上,真正相爱的夫妇似乎也是极少数。为了在社会上达到某种目的、传统、双方的经济利益、共同照料子女、相互间的依赖性、或者说相互间的恐惧以及互相仇恨,这都是人们有意识地体验到的“爱”,直到有一天,夫妇中的一方或双方都发现他们根本不相爱而且从来就没有爱过。今天的人们在这方面有了某种进步,他们变得冷静和现实了,许多人不再把性关系与爱情混为一谈,也不把一种友好的、但有保留的协力关系视为爱的等价物。这种新观念使人变得更为诚实和坦率,同时人们也更为频繁地更换自己的伴侣。这种新观念并没有必然地导致相爱的人增多了,新伴侣可能象老伴侣一样,彼此一点也不相爱。
  从一些彼此相爱的夫妇的生活史中,我们往往会看到他们之间关系的一种发展变化:从“爱上了”始,到幻想去“占有”爱情止。(在《爱的艺术》一书中我曾指出,“坠入情网”这个概念自身就是矛盾的。因为爱是一种创造性的活动,人可以怀着爱的情感去行动,但不能“坠入”其中,因为这就成了一种被动的行为了.)在求爱的时期,一方与另一方的关系还不肯定;爱着的人们都在试图去赢得对方。他们生动活泼、富有吸引力和令人感兴趣,甚至可以说是美的,因为生气会美化一个人的面孔。这时,谁也没有占有谁,每个人都将其精力集中于生存,也就是说,去奉献和激励他人。
  结婚后情况往往就会发生根本的变化。婚约赋予双方占有对方的身体、感情和注意力的专利权。不用再去争取别的什么人了,因为爱情变成了人的占有物,变成了一份财产。
  双方慢慢地不再努力要求自己象以前那样可爱了,也不再去激发他们自己的爱。他们开始感到无聊,人也渐渐失去了美的光彩。他们失望了,而且不知怎么办。他们难道都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吗?这是不是一开始就是错的?一般情况下,他们都是企图去改变对方,每人又都觉得自己受了欺骗。他们没能看到,他们已经不是相爱时的他们了,在爱是能为人所占有的这种错误思想指导下,他们不再去爱了。他们停留在这一水平上,不是去相爱,而是去占有他们共同拥有的东西:钱、社会地位、一所住宅和子女。一些以爱情为起始的婚姻成了一个友好的占有者共同体,一个由两个自私的人组成的实体:“家庭”。还有一些夫妇,双方一直想再唤起以前的那种情感,他或者她寄希望于一个新的伴侣,幻想新的伴侣将满足自己的这种要求。他们除了爱情什么都不想要。可是对他们来说,爱情不是他们生存的一种表现,而只是一尊偶像,一位女神,他们要拜倒在她的脚下。这注定要失败,因为“爱情是自由之子”(一首古老的法国歌曲就是这样唱的),而爱神的崇拜者最终将陷入一种被动性之中,他们会感到乏味而将尚存的一些吸引力也都遗失殆尽。
  这种论点并不否定,对于两个相爱的人来说,婚姻可能是一条最好的道路。问题不在于婚姻本身,而在于夫妇双方那种重占有的性格结构,说到底,在于我们社会。
  现在,许多人主张现代形式的共同生活,如集体婚姻、交换伴侣、集体性生活,等等。在我看来,这只不过是为了回避他们在爱情上所遇到的困难。他们不是去真正地爱一个人,而是通过尽量多地更换伴侣和不断寻求新的刺激的办法来抵抗枯燥无味的婚姻生活。(参阅E.弗罗姆《人的破坏性剖析》(1973)一书第十章,刺激可分为“简单刺激”和“积极的刺激”。)

第三章 《旧约全书》、《新约全书》和教士埃克哈特着作中关于占有和生存的论述

《旧约全书》

  《旧约》的主要论题之一是:请丢掉你所拥有的一切,将你自己从一切束缚中解放出来吧!
  希伯来诸部族的历史是以要求第一位希伯来人的英雄亚伯拉罕放弃其土地和氏族为起始的。“你要离开本地、本族、父家,往我所要指示你的地去。”(创世纪,12,1)这就是说,他应该放弃他所有的一切——土地和家庭,迁徙到未知的国度里去。但是他的后裔们却居住在一块崭新的土地上并有了自己新的“氏族精神”。经过这一过程,他们过着被奴役的痛苦生活。他们之所以陷入这种受奴役的境地,恰恰是由于他们在埃及变得富有和强大的缘故。他们丧失了对那一个神、即过着游牧生活的祖先所信奉的神的憧憬,而开始崇拜起偶像来。后来,富人们信奉的诸神成了他们的主宰。
  第二位英雄是摩西。他接受上帝的使命,去解放他的人民,引领他们离开那块已经成为家园的土地(尽管是奴隶的家园),到大沙漠去“庆祝一个节日”。希伯来人内心充满了不详的预感,勉强地追随着摩西去了大沙漠。沙漠是解放的重要象征。那里没有家,没有城市,也没有财宝。沙漠是游牧人生活的地方,他们有的全是他们所需要的,也就是说,他们只有一些生活必需品,而没有财产。历史地看,关于希伯来人迁出埃及的记载是与游牧人的传统联系在一起的。游牧人的传统助长了那种反对占有非功能性财产的倾向和对他们决定要沙漠中去生活并把这看做是对过一种自由生活的准备有着一定的影响,这是完全可能的。可是,这些历史的因素只是更加突出了沙漠作为一种无财产负担的自由生活的象征的意义。犹太人节日庆典的一些最重要象征物都起源于大沙漠。没有发酵的面包是那些不得不说走就走的人食用的,是游牧人的面色。Suka(犹太人用树枝和树叶搭起来的小屋)是游牧人的家。这种小屋与帐篷差不多,是一种搭也快、拆也快的避身之处。在犹太教法典中,这种小屋被叫做“临时性居留地”,以示与人们所占有的“固定居留地”有所区别。希伯来人向往过去埃及的肉锅、固定的住所和那些虽然不好、但总能保证供给的饭食以及那些看得见的神像。他们害怕那种无依无靠和一无所有的沙漠生活。他们说“巴不得我们早死在埃及地耶和华的手下,那时我们坐在肉锅旁边,吃得饱足;你们将我们领出来,到这旷野,是要叫这全会众都饿死啊!”(出埃及记,16,3)在解放的历史上,上帝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原谅人在道德上的弱点。他答应养活这些人们;早晨给他们“面包”,晚上给他们的是鹌鹑。但是上帝却补充了两条重要指示:每个应该按照他的需要来拿取这些食物。以色列人这样做了。他们拿取食物,一些人拿得多一些,另一些人则少一些。当他们用俄梅珥量称的时候,那些多拿的人拿得并不太多,那些少拿的人也并不太少。每个人需要吃多少就拿了多少(参阅:出埃及记,16,16以下)。
  这里每一次表述了各取所需这一原则,这项原则因为马克思所采纳而出了名。这就宣告了人吃饭的权利是没有任何限制的。上帝就象养母一样养育着孩子们,为了获得吃饭的权利,他们不必专门去做什么。上帝的第二条指示是告诫人们不要囤积、贪婪和想据物为己有。以色列人必须遵守一项规定,吃的东西不应留到第二天早晨。可是,他们不吃摩西的话,一些人把东西留到了第二天早晨。这些东西开始生虫和发臭,摩西很生他们的气。于是,他们每天早晨都去拿取食物,需要吃多少就拿多少。只要太阳一开始释放炽热的光芒,那吃的东西都化为乌有。
  安息日的确立是与食品的觅集联结在一起的。摩西要求希伯来人在星期五那一天搞到双倍的食物,“六天可以收取,第七天乃是安息日,那一天必没有了。”(出埃及记,16,26)
  在《圣经》里和后来的犹太人文化中,安息日是一个至为重要的思想。在十条诫命(就连一些反仪式主义的先知们也要求人们遵守这十条诫命)当中,这是唯一一条严肃恪守的诫命。犹太人在其两千年的散居生活中,恪守这一诫命最为严格,虽然散居状态给他们遵守这一诫命带来了很大的困难。我们几乎可以毫不怀疑地说,对那些到处飘零、软弱和屡遭迫害的犹太人来说,安息日是他们生命的源泉。当他们象国王一样来庆祝自己的安息日的时候,他们的骄傲和尊严就会放射出新的光彩。安息日不是一个休息日吗?就象一般人所理解的那样,人们起码可以有一天从繁忙的劳动中解放出来。安息日当然也是一个这样的休息日。安息日因具有这种功能而使其成为人类进化的伟大成就之一。但是,如果说这就是安息日的全部意义,那它在历史上也就不会起到我所说的那种中心作用,我们必须要抓住这一制度的核心。安息日的关键并不在休息本身,不是说在那一天要避免一切体力和脑力劳动;所谓的安息是说重建人与自然和人与人之间的完满的和谐关系。在这一天不去破坏,也不去建设;在人与自然的战争中,安息日是停火日。在这一天,拔一根草或划着一根火柴都会被视为是对这种和谐状态的破坏,也不能改变社会的现状。所以,不能将任何东西拿到街上去,哪怕它轻得象一块手绢。然而在自己的园地里,却可以扛重的东西。这不是说不让人们去抬、去扛,而是禁止人们将某人物品从自己私人的地盘上移置他处,因为从根本上说,这种转移涉及财产关系的变化。在安息日这一天,一个人好象一无所有,除了生存之处,他没有任何目的。也就是说,人将其主要精力都用于祈祷、研习、吃、喝、歌咏和爱。
  安息日是快活的一天,因为在这一天,一个人完全是他自己。也是由于这个缘故,犹太教法典称安息日是即将到来的弥赛亚时代的显现,而弥赛亚时代就是永不结束的安息日。在这一天,财产和钱就象悲哀和忧愁一样都是禁忌,时间是战败者,主宰人们的只是自在地生存。安息日的前身是巴比伦王国时代的沙巴图日(Shapatu),这是感伤日和恐惧日。现代的星期日是娱乐日,是消费日和背离自己的一天。我们也许可以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是否应把安息日定为为全世界的和平日或和谐日,意即人类未来的日子。
  犹太人对世界文化的第二个特别的贡献是他们关于弥赛亚时代的幻想。从根本上说,这一贡献与安息日的贡献是一致的。这一幻想就象安息日一样是犹太人生存的希望。从二世纪的西蒙·巴·科西巴开始到现在,犹太人虽然受到许多假弥赛亚的欺骗,但他们对此始终坚信不疑。就象是安息日一样,这也是人们内心中对一个历史时代的憧憬,在这个时代,财产变得毫无意义,没有恐惧和战争,发挥人自身的力量则成为生活的目的。(在《你们应象上帝那样》)(1966)和《被忘却的语言》(1951)一书中专谈安息日的一章里,我曾对这种救世主义的思想做了阐述)
  迁出埃及的故事是以悲惨的结局告终的。一无所有地去生活是希伯来人所无法忍受的。他们可以不要固定的住所,不要上帝送来的食品,但是如果眼前没有一个看得见的“领袖”,他们就无法生活。当摩西在山中消失不见以后,希伯来人便陷于绝望,他们要求亚伦为他们制造一尊可以看得见的偶象,以便有一个崇拜的对象。一件金牛犊应运而生。可以说这是他们为上帝的错误而付出的代价,因为上帝允许他们将金银财宝带出埃及。与金子一起带出来的还有对于财富的欲望。在他们陷于绝望的时候,其重占有的生存结构又重新冒了出来。亚伦用他们的金子做了一个金牛犊,民众说:“以色列啊,这就是领你出埃及地的神。”(出埃及记,32,4)
  整整一代人离开了人间,摩西也不许再来这块新的土地。新的一代就象他们的先父一样,也不能没有固定的土地而自由地生活。他们占领了新的土地,消灭了敌人,居住在他们的敌人居住过的土地上并崇拜他们的偶像。他们用自己民主的氏族生活换来了东方的专制。这种交换虽然只是在一些微不足道的范围里进行的,但他们特别热衷于模彷当时的一些强国。革命失败了,唯一的一项伟大成就,如果我们能称之为成就的话,就是希伯来人不再是奴隶而是主人了。难道不正是那些革命的思想家和幻想家带来了福音吗?他们并没有象摩西那样必须去担负起领导的重任,更没有必要采取专制的手段(比如说在消灭可拉领导下的造反者的时候)。今天,谁也想不起来他们了,只是在学者关于中东历史的脚注中还能见到他们的名字。这些革命的思想家和希伯来的先知们再次提出了对人类自由的幻想,他们憧憬不受财产的束缚,反对屈从于人自己创作的偶象。他们毫不妥协地做出这样的预言:民众将再交被驱逐出这块国土,假如他们只会乱伦而不能自由地生活,也就是说去爱而不再爱中迷失。在那些先知们看来,驱逐出这块国土是一场悲剧,但又是通往最后解放的唯一途径,即一片新的沙漠,生活在这片沙漠上的将不是一代人而是许多世代。甚至就在这些先知们在做出新沙漠的预言的时候,他们仍然没有放弃犹太人和全人类的信仰:幻想着弥赛亚的降临,弥赛亚会带来和平和富裕,而不必将一块国土上的老居民赶走或消灭掉。
  这些先知的真正后裔是犹太教经师。其中最重要的一位就是散居生活的创建者、经师朱沙南·本·扎凯。在抵抗罗马人的战争中(公元70年),军事领导者们决定,与其忍受失败和国家灭亡之苦,不如大家都战死。这时,他“叛变”了。他偷偷地离开了耶路撒冷,臣服于罗马的将军并请求他让自己建立一个犹太人的大学。这就是丰富的犹太人传统的起始,同时也标志着犹太人失去了他们所拥有的一切:他们的国家、庙堂、教会和军事机构、牲畜祭品以及他们的宗教仪式,总之,丧失了一切。对于他们(作为一个群体)来说,剩下的只是生存的理想:知识、学习、思考和对弥赛亚的期望。


《新约全书》

  《新约》象《旧约》一样,继续反对以占有为取向的生活方式。《新约》的这种反对态度比以前犹太人的反对态度更为激进。《旧约》并不是穷人或被压迫阶级的产物,而是由过着游牧生活的牧羊人和独立的小农所创造的。《犹太教法典》是那些博学的法利赛人的作品,千年之后仍然代表着中间阶层的利益,穷苦的市民和富裕的市民都属于这一阶层。《圣经》和《犹太教法典》这两部开山之作充满着社会公正的精神,它们要求保护穷人和帮助所有弱小的人们,如寡妇和少数民族(Gerim)。但是总的来说,两部书中都没有把财富看作是恶的或者是与生存的原则不可调和的东西。
  相反,早期的基督教却是穷苦人、受社会歧视的人、被奴役和被排斥的人所创造的。这些人——就象《旧约》中的一些先知们那样——把有钱有势的人押为人质,并无情地诅咒财富以及世俗和教会的强权的罪恶。
  正象马克斯·韦伯所说的那样,耶稣在山上对门徒的布教实际上是一篇规模宏大的奴隶起义宣言。早期的基督教团体都洋溢着人们无限团结的精神,这常常表现为一种自发的要求平分一切物品的愿望。(A·F·乌茨对早期基督教团体中的财产关系和古希腊的实例做了研究,福音书的作者路加大概知道这些东西。)
  在福音书一些最古老的章节里,早期基督教的这种革命精神表现得尤为突出。在那些尚未宣布脱离犹太教的基督教团体中,这些古老的章节是为人熟知的。
  (这些古老的章节可能是根据马太福音和路加福音所采用的同一原始材料重写而成的。专门研究《新约》史的专家们将这些原始材料称为Text Q。关于这方面问题的专着见S·舒尔茨所着《福音书箴言原始资料》(1972,苏黎世))一书,他将“Q”文本的流传又分为早、晚两种]
  在这些章节里,有一个中心前提,即人必须抛弃一切占有欲和财产要求以及完全从占有中解放出来。与此相应,一切积极的道德规范都根植于重生存、分享和团结的道德风范之中。无论是在与人的关系中还是在与物的关系中,这都是一个最基本的道德立场。彻底地放弃自己的一切权利(马太福音,5,39-42;路加福音6,29以下)和要求去爱自己的敌人(马太福音5,44-48,路加福音6,27以下,32-36),比《旧约》中提出的“爱你周围的人”(利末记,19,18)更进了一步,也更为强调要完全破除私心和全面承担对周围人的责任。要求对自己周围的人不做任何判断(马太福音7,1-5;路加福音6,37和41以下)实际上是更进一步要求忘记自我,彻底地理解他人和全心全意地为他人的幸福服务。
  就对物的关系而言,这些章节中也要求完全放弃占有。原始的宗教团体则坚持要完全彻底地放弃财产和反对积累任何财物。“不要为自己积攒财宝在地上,地上有虫子咬、能锈坏,也有贼挖窟窿来偷;只要攒财宝在天上,天上没有虫子咬,不能锈坏,也没有贼挖窟窿来偷;因为你的财宝在哪里,你的心也在哪里。”(马太福音,6,19-21;参阅路加福音,12,33以下)耶稣也本着这种精神说:“你们贫穷的人有福了!因为神的国是你们的。”(路加福音6,20;马太福音5,3)早期的基督教实际上是穷人和受苦受难的人的共同体。这些人都充满着世界末日即将到来的信念,他们相信,时机已经成熟,现存的制度即将永远消失,就象上帝在其救世计划中所安排的那样。
  “最后一次审判”就是这种世界末日的观念,这是当时在犹太人中很流行的一种救世主义的幻想。在最后的解脱和审判之前,将会有一段充满着混乱和毁灭的时期,这是那样的可怕,以致于犹太教法典的经师们请求上帝不要让他们生活在这个救世之前的时期里。基督教中的新东西是耶稣及其追随者都相信,这个时代已经到来(或者即将到来),耶稣显现就是开始的标志。
  实际上,把早期基督教时的情况与当今世界上所发生的事联系起来是很容易的。不少的人,其中大部分都是科学家,他们作为有宗教信仰的人(那些“耶和华的见证人”除外)都相信,一场最终的世界性灾难距离我们越来越近。这种幻想是合理的,是有科学根据的。最早的基督教徒的处境与今天相比是全然不同的。在鼎盛时期的罗马帝国里,他们只是一小部分。那时尚无什么不祥的先兆预示着灾难的到来。但是,这些为数不多的巴勒斯坦犹太人仍然相信,这个强大的帝国马上就会崩溃。在现实的世界中,这种信念当然是错误的。耶稣没有再在地球上出现,因此,在福音书里他的死和复活就被解释为新时代的开始。在康斯坦丁大帝之后,人们试图把耶稣的中心角色让罗马教皇的教会来担任。这样,罗马的教会虽然类理论上不是新时代的代表,但实际上却取代了耶稣的角色。
  对待早期的基督教,必须采取一种更为认真的态度,才能理解这一规模很小的共同体所推行的那种几乎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激进主义。他们仅仅是从其道德信念逆风发而对现存的世界做了全面的否定。大多数犹太人则选择了另一条道路。他们拒绝相信一个新世纪已经开始,并且期待着真正的救世主弥赛亚,当人类(不止是犹太人)达到了那个阶段,即当人类可能去建立起一个从历史的意义上而不是从末世论意义上所说的那样一个充满着爱、和平以及公正的国度的时候,弥赛亚将会到来。
  较晚地流传下来的关于Q的文献是在早期基督教晚期的发展阶段中形成的。其中我们可以找到同样的原则。关于耶稣受到撒旦诱惑的故事在这里以极为清楚的形式表达出来。在这段故事中,占有和权力的欲望被看作是占有取向的体现而受到谴责。将石头变成面包,这是第一次诱惑,这象征着对物的要示。对此,耶稣的回答是:“人活着,不是单靠食物,乃是靠神口里所说出的一切话。”(马太福音,4,4;路加福音4,4)接着,撒旦又来诱惑耶稣,他许诺说,他将赋予耶稣一种能够战胜自然的力量(取消重力法则)和给耶稣无限的权力,让耶稣统治世界上所有的王国。耶稣拒绝了(马太福音4,5-10;路加福音4,5-12)。(R·冯克告诉我说,诱惑是在沙漠中进行的,这就再次涉及迁出埃及的问题。)在这里,耶稣和撒旦代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原则。撒旦代表着物质消费以及对人和自然界的统治权力。耶稣是生存的体现,他代表着这种思想,即不求占有是生存的前提。自福音书问世以来,世界一直是按照魔鬼的法则发展的。但是,这些法则的胜利却无法消灭人们对于实现真正生存的向往。耶稣以及在他前后的许多先哲们都表达了这种愿望。
  道德严肃主义表现在它反对重占有取向和接近重生存取向。在一些犹太人教团中,始埃赛尔教团和那个编撰了“死海文献”的教团,都可以看到这种倾向。这一传统贯穿整个基督教的历史并由那些恪守清贫和无财产誓言的教团继承下来。在一些犹太人教团中,如埃赛尔教团和那个编撰了“死海文献”的教团,都可以看到这种倾向。这一传统贯穿整个基督教的历史并由那些恪守清贫和无财产誓言的教团继承下来。在一些早期基督教神学家的着作中,我们也可以看到早期基督教的激进观点,但侧重面有所不同。这些神学家也受到希腊哲学中关于私有财产和公有财产思想的影响。由于篇幅关系,对此这不能再详加论述,一些有关的神学和社会学文献也不能一一列举了。
  虽然各种观点在激进程度上有所不同,而且随着教会逐渐变为一种权势制度,这种激进性也有一定程度上的减弱,但不可否认的是,教会早期的这些思想家都尖锐地抨击奢侈和占有欲以及蔑视财富。
  公元二世纪中期,哲学家查士宁写道:“我们爱财富(可动产)和产业(他指的是不动产)胜过一切,现在,我们要把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变为共同的财产并把它们分给需要的人们”。在“狄奥格内特信件”中有一段有趣的话,使我们想起《旧约》中关于没有家乡的思想:“陌生就是他们的祖国,祖国对他们来说就是陌生。”罗马教会的修辞学家和作家泰尔图利安(约公元160-220,后加入蒙春泰那斯教派)则认为,所有的贸易都是出于贪婪的动机,在没有贪欲的人们中间是不必进行贸易的。他说:商业贸易是与偶象崇拜的危险联系在一起的。他把贪婪称作一切恶的根源。
  在巴希里奥斯大主教和其他一些教父看来,所有的物品都是为人服务的;他提出了一个很能反映出他的观点的问题:“谁要是拿手了别人的一件衣服,那他就被称做是贼;但是,假如一个人能给一个赤裸身体的人衣物而不给他,那应该把他称作什么呢?”巴希里奥斯所强调的是物品的那种原有的共有性。一些作者认为,他代表着共产主义的倾向。希腊的神学家克里索斯托穆斯(公元四世纪希腊神学家)告诫说:多余的物品既不需要生产也不需要去消费,“请不要说我在消费我自己的东西;你消费的是别人的东西;放纵和利己地去消费使你的物品变成了他人的物品;我之所以说这不是你的物品,因为你无情地耗费它和断言你自己靠这些东西来维持生活是对的”。我就用这段话来结束这一节。
  我还可以花几页的篇幅在引证这些早期基督教神学家的观点,在他们看来,私有财产和利己的消费任何财产都是不道德的。但是,上面所做的引证足以说明,从《旧约》开始到早期的基督教直至后来的数个世纪里,这种反对重占有取向的立场一直延续下来。甚至连对共产主义的宗教派别公开持反对态度的托马斯·阿奎那也得出结论说,私有财产制度只有在能够用来最佳地为所有人谋福利的情况下才是合理的。经典的佛教比《旧约》和《新约》更为强烈地强调这一点。其核心含义是杜绝一切欲念和一切占有欲,甚至连自我追求某种永恒的实在和自身的至善至美的欲念都在杜绝之列。


教士埃克哈特(1260-1327)

  埃克哈特对重占有和重生存这两种生存方式之间的区别所做的极为透彻的描述和分析是他人所不及的。埃克哈特是德国圣多米尼教团的主要领导人之一,是位知识渊博的神学家,又是德国神秘主义最重要的代表人物和最为深刻和彻底的思想家。他的德语布道文献不仅对他的学生和同时代的人以及后来德国神秘主义作家有着重大的影响,而且对今天那些正在寻找一种非有神的、合理的、然而却具有“宗教严肃性”的生存哲学的人们来说,他作为一位指路人,影响也是很大的。在这一章节里,我引证的埃克哈特的话都以约瑟夫·克文特整理编选的《埃克哈特德文着作集》(斯图加特1958年开始出版)为准。我尽可能从汉译尔出版社出版的由克文特编选的《德语布道讲稿和文册》集子中引用埃克哈特的话。这个文集只收编了可以证实确系埃克哈特所作的文章。在引证尚未证实是埃克哈特所作的文章的时候,我以弗兰茨·普法伊费尔所编的文集(1857年莱比锡)为准。


埃克哈特的占有概念

  记录了埃克哈特关于重占有生存方式观点的经典文献是他关于贫穷问题的布道书,这篇布道书是以《马太福音》(5,3)为根据的。他说:“精神上的穷人是极乐的,因为天堂是他们的。”他一开始便谈到,他所说的贫穷不是说外在的、即物质上的贫穷,尽管这也是值得称道的。他想说的是内在的贫穷,也就是福音书中所说的那种贫穷。
  他给内在的贫穷下了一个定义:“一个一无的求,一无所知和一无所有的人是穷人”。那么谁是一无所求的人呢?一般地说来,我们通常是指一个选择了禁欲生活的人而言的。然而,埃克哈特并不是指这种人说的。他指责那些把无求理解为忏悔和形式上的宗教活动的人。他认为,具有这种信念的人们都是固守其自私自利的自我的。“这类人从外表上看是神圣的;但是内心上他们都是驴。因为他们没有领会上帝说所的真理的本意。”
  埃克哈特的中心意思是说一种想要占有的心态,这也是佛教思想的一个基础范畴:欲、贪欲和利己。佛把欲念看做是人生一切痛苦的根源,而不是生活的本来乐趣。埃克哈特说人不应该有要求,他的意思并不是说人应该是一个意志薄弱者。他所说的那种要求和意愿就是欲念的意思。人受这种欲念的驱使,正确地说这也不是意志。埃克哈特甚至要求,人不应有任何愿望按照上帝的意旨去做,因为这也是一种欲念。一无所求的人就是对一切都无欲念的人;这就是埃克哈特所说的“孤寂”(Abgeschiedenheit)一词的要义。
  那么,谁又是一无所知的人呢?难道埃克哈特把一个愚昧无知的人,一个没有文化教养的家伙奉为理想人物吗?埃克哈特自己就是一个知识渊博和有教养的人,他从不想隐瞒这一点和因此而看不起自己,他的心愿也是去教化那些尚未教化的人,那么他为何要这样说呢?
  埃克哈特说,人应一无所知是与两种不同的知的方式联系在一起的。一种是占有的知识,一种是认识的行动,也就是说,彻底地寻究根源,从而把握事物的原因。埃克哈特在一定的观念和思考的过程之间划了一条明确的界线。他强调说,与其爱上帝不如去认识上帝:“爱唤起的是欲念产要求。相反,认识不补充任何思想,认识往往是取代,是摆脱,它跑上前去用手去触摸上帝,去看他赤裸的样子,并只求把握生存中的他。”
  在另外一个层次上(埃克哈特从不同的方面来看穷人),他走得更远。他写道:“再者,穷人也是一无所知的人。我们有时说,人应该这样来生活,即他既不为他自己也不为真理和上帝而生活。现在我们换一种说法并进一步地说:拥有这种贫穷的人必须这样去生活,即他不知道他既不为他自己也不为真理和上帝而生活。他必须更自由自在地不受一切知的束缚,对于上帝活在他的心中,他既不知、也不认识和感觉断点续传外,他应该不受他内心中的一切认识的束缚。因为人(尚)是上帝的永恒之物,那在他的内心中活着的不会是别的物;其实,在那里活着的是他自己。所以我们说,人应该摆脱自己的知识的束缚,达到一种自由,好象他(尚)不存在一样。他让上帝为所欲为,而他则不受束缚。”
  我们必须先把埃克哈特这些话的本意弄清楚,才能理解他的立场。他说,“人应该摆脱自己的知识的束缚”,他的意思不是说人应该忘记他所知道的东西,而是说应该忘记他是知道的。这就是说,人不应把他的知识当做能赋予自己一种安全感和认同感的占有物来看待;不应让知识来“充满”自己和一味地固守他的知识以及去追求这种知识。知识不应带有教条的特征,从而使我们成了知识的奴隶。总之,他所反对的这一切都是重占有的生存方式所固有的。
  在重生存的生存方式中,知识就是透彻的思考过程本身,这种思考从不要求为了某种可靠性而停止下来。埃克哈特继续说:“现在我要谈谈第三种贫穷,这是一种极端的贫穷:即人一无所有。请注意!我曾多次说过,先哲们也说过:人应该摆脱一切事物的束缚,内在的也好,外在的也好,而达到一种自由自在的状态,使自己能成为上帝的所在地,上帝能在这里进行活动。现在我们不这样说了。如果说,人摆脱了所有的造物和上帝以及他自己的束缚,但是在他那里,上帝还能找到一个活动的场所,那我们说:只要上帝还在人的内心中起作用,那么这个人就(还)不是那种极端形式的贫穷。因为上帝的活动并不要求人的内心中有一个上帝活动的场所;假如人能够摆脱上帝及他所创造的一切的束缚,使得上帝自己也成为自己活动的场所,只要上帝愿意在灵魂中活动——而他(肯定)愿意这样做;(只有)做到了这一点才称得上是精神上的贫穷。所以我们说,人必须要贫穷到他既没有也不是上帝活动的场所的地步。只要人(的内心中还)保留着场所,那他也就(仍然)保留着差别。因此我请求上帝帮我摆脱‘上帝’……”。
  这就是埃克哈特关于不去占有的观念,他的表述是再激进不过了。首先,我们应该不受自己的物品和行动的束缚。这并不是说我们什么都不应占有和什么都不应该去做;他的意思是说,我们所拥有的东西和所做的东西,甚至于上帝,都不应把我们束缚住、捆绑住。
  埃克哈特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待占有问题的,即他对自由与对物的占有之间的联系做了说明。如果我们眷恋着财产、造物和我们的自我,那人的自由就是有限的。由于我们一切都受自我的制约(克文特在他为那本集子所写的导言中将中古高地德语中eigenschaft一词译为恋我(Ichbindung)或自私自利(Ichsucht)从而阻碍了我们自己的道路,我们不会有任何收获,自身也无法完全得到实现。我完全同意D·米特在《基督——人身上的社会因素》(杜塞尔多夫1971)一书中的观点,他认为:“看起来,对这位教士来说,自由作为真正的收获的条件就是放弃自我”,就象圣保罗所说的不受任何恋我心态束缚的爱一样。一种无拘无束的、摆脱了对物和自我的欲望的自由是爱和创造性生存的先决条件。按照埃克哈特的观点,作为人,我们的目的就是要把自己从恋我心态和自我中心的束缚下解放出来,也就是说从重占有的生存方式中解放出来,从而达到完满的生存。就如何理解埃克哈特所说的占有取向的性质而言,在我所知道的作者中,米特的想法与我的想法最为接近。他提出“人的占有结构”的概念,我提出的是“重占有的生存方式”或“生存的占有结构”这两个概念,在我看来,意义是一样的。当谈到打破这种内在的占有结构时,他也引用了马克思“剥夺”的概念,并补充说,这是一种最彻底的剥夺形式。
  对于重占有的生存方式来说,关键的不是这样或那样的占有对象,而是重占有的整个心态。
  一切都可以是欲望的对象,如日常用品、财产、礼俗、好的行为、知识和思想。这些东西本身并不“坏”,但是,如果它们阻碍了我们自我的实现,如果我们固守这些东西,使之成为限制我们自由的锁链,那这些东西就变成坏的了。


埃克哈特的生存概念

  埃克哈特是从两种不同但又近似的意义上来使用生存的概念的。一种是狭义的、心理学的意义上生存,他用这一概念来表示人真正的、往往是没被意识到的动机,这些动机独立于人的行为和意念音容宛在外,是与行动的、思维的人相脱离的。克文特称埃克哈特为“天才的心理分析专家”是很贴切的,他说:“埃克哈特不厌其烦地去提示人的行为的最秘密的内心联系和隐藏得最深的那些利己主义、目的性和‘意识’的冲动,并对那种兴奋地期待着别人的感谢和回报的斜视目光做了严厉的谴责。”
  埃克哈特对于隐蔽着的动机的理解会使对弗洛伊德观点和至今仍风行于世的行为主义理论的幼稚性有所了解的读者感兴趣。按照行为主义的理论,行为和意识都是最终的事实,不能再分了,就象本世纪初人们说原子是不可分的一样。埃克哈特在许多地方都曾谈到他的观点,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句话就是:“人不必总去想应该做什么;他应该更多地去思考自己是什么。”重要的是美好的生存,而不是应该做什么和做多少。重要的是我们行动的基础。我们的生存是现实,推动我们的精神并决定我们行为的性格;相反,我们的所做所为和信念是与我们动力的核心相分离的,是非现实的。
  生存的第二个含义范围更广,也更为重要。生存意即生命、积极的活动、生育、更新、创造性和不断涌流的水,直至枯竭。从这种意义上,生存是占有的对立面,是恋我心态和利己主义的对立面。埃克哈特所说的生存是经典意义上的那种积极的生存,是人自身力量的创造性的表现,而不是现代意义上的那种忙碌的生活。在埃克哈特看来,积极的活动是“来自其自身的”;他还做了许多形象的描绘;他把生存比做“沸腾的水”、“自我生产”,某种“在其自身之中又超越其自身的流动的东西”。有时,他用跑来比喻生存的积极特性,他说:“跑向和平吧!那个跑着人,那个永不停歇地跑向和平的人是属于上天的。上天不断地转动,他就是在这种运转中寻找和平”。积极的活动还有另外一个定义,埃克哈特说,一个积极的、有生气的人好比是一个不断变大的罐子,它可以盛东西,但永远装不满。
  与重占有的生存方式决裂是任何一种积极活动的前提。在埃克哈特的伦理学说体系中,这种内心的创造性活动就是最高的道德,而要想从事这种创造性活动,首先要克服任何形式的恋我心态和欲念。

第二部分:对这两种生存方式的根本区别的分析

第四章 重占有的生存方式

以利润为取向的社会——重占有生存方式的墓雄

  我们的社会是建立在私有财产、利润和强权这兰大支柱之上的,生活在这样的社会里,我们的判断带有极大的偏见。捞取、占有和获利是生活在工业社会中的人不可转让的、天经地义的权利。财富是怎么来的并不重要,财产也没有和一定的义务联系起来,原则是“我的财富是从哪来的和怎样来的以及我要用它做什么,与其他的大没有任何关系。只要我不触犯法律,那我的权利就是无限的和绝对的。”
  这种财产所有形式被称为私有制(拉丁语中的pr1vate=掠夺),因为它排除了别人使用和享受这些财产的可能性,而使我成为财产的占有者及唯一的主人,这种占有形式被看作是一种自然的、普遗的东西。而实际上这只是个例外,而不是普遍的现象。我们回顾一下人类的历史,包括史前史、特别是看一看与其他生活领域相比经济并不占优先地位的非欧文化社会的情况就明白了。除私有财产的概念之外,还有这样的一些概念,如:自己创造的财产,这是说自己劳动的结果;有限财产,受要帮助别人的义务的限制;功能性或者说个人财产,其中包括工具、一些用品和享受品;共有财产,比如说以色列的集体合作社(基布兹),集体本着兄弟友爱的精神来分享共有的物品。
  有效的社会规范也影响对社会成员的性格(“社会性格”)。在我们所说的这种情况下,他们的特征是,有要获取财产,保持它和让它增殖即赚取利润的意愿。但是,大多数人是一无所有的,因此就出现了一个复杂的问题,一个没有财产的人怎么会产生一种想要获取和拥有财产的热情了一个没有财产的人怎么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助产所有者?
  正象我们大家所知道的那样,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首先,那些几乎一无所有的人毕竟还占有某些东西,就象富有的人迷恋其资本一样,他们也迷恋自己的那些微不足道的所有物。其次,他们一心想着保住自己的财产并让其增殖,哪怕是增殖一丁点(比如说,随时随地省了几分铁)。最大的享受大概不在子对物的占有上,而在子对生物的占有。在父权制社会里,即使是最穷的男人也是女人的占有者,池占有孩子和牲畜,他可以自以为是绝对的主人。对于这样的一个男人来说,他起码可以拥有众多的子女,这是不需工作和投资而占有人的惟一途径。如果我们想到,妇女不得不全部承担这一重负,那就可以不容否认地说,在父权制社会里,生育后代的工作是对妇女的无情剥削。在子女尚未长大之前,母亲也是其子女的占厅者。这是一种恶的循环:丈夫剥削其妻子,被剥削的妻子又剥削自己的孩子,而成年的男孩子又加入父亲的行列,转过来剥削妇女。
  这种男人占统治地位的父权社会持续了五至七千年之久:虽然今天这种制度已经开始瓦解,但尚未完全消失,在较穷的国家和富国的下层阶级中,这种现象尤为明显。看起来,妇女、儿童和青年的解放是与生活水平的提高联系在一起的。对人的这种父权制的占有形式逐渐地被淘汰了。那么,全面发达的工业国家的一般公民将怎样来满足他们想要积累、保持和增殖自己财产的欲望呢?回答是:人们把占有的范围扩大了,对朋友、情人、健康、旅行、艺术品都可以占有,就连上帝和自我也不例外。M.施蒂纳(1806-1856,青年黑格尔分子)在《唯一者及其所有物》(1844)一书中,对市民的这种占有欲做了极好的描述。人变成了物,他们之问的关系具有占有的性质。“个人主义”这个词,本来是说从社会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具有积极的意义,现在却变成了一个贬义词了,意思是“对自我的占有”——有权利用自己的能力来使自己获得成功。
  占有感的一个最重要的对象就是自我。自我包括许多东西:我们的躯体、名字、社会地位、我们的占有物(包括知识在内)以及我们自己产生的并想要将其传递给别人的想法和观念。自我是现实的特质(如:知识、技能)与塔绕着某一现实的核心而形成的某些虚假的特质的混合。重要的并不是构成自我的内容,而是这样一个事实,即我们觉得自我是一个我们占有的物,而这个“物”又是我们体验自我个性的基础。
  在说明这种占有思想时,我们必须考虑一个重要的情况,即十九世纪以来占有关系所发生的变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儿十年里,以前一直占统治地位的那种占有观和占有心态几乎完全消失不见了。从前,人们总是把自己所占有的一切都保存起来,尽可能长久地使用这些东西。购买一件什物的目的是为保留它。那时人们的座右铬是“东西越旧越好!”今天,人们买来物品是为了扔掉它。今天的口号是:消费,别留着。不管是一辆汽车、一件衣服或是一台技术没备,人们买来使用一段时间之后就开始厌烦了,并急着要用一种新的型号或款式来取代旧的。购得——暂时地占有和使用——扔掉(或尽可能地做一笔有利可图的买卖,换一种更好的型号)——买进新的,依此循环往复;今天的座右铭是:“东西越新越好!”
  能反映今天这种消费行为特点的最好例子就是对小汽车的占有关系)我们的整个经济都是围绕着机动车的生产运转的,我们的生活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也离不开对机动车的消费。我们这个时代可以称作是“汽车时代”。
  对那些已经占有一辆汽车的人来说,这种占有是生活所不可缺少的;而对于正在努力去争取占有一辆汽车的人来说,汽车是幸福的化身,特别是在所谓的“社会主义国家”里更是这样。可是,对自己的汽车的喜爱从来不是持久而强烈的,而只持续很短的一段时间,因为占有者总是噘常地更换自己的汽车。一两年后,对旧车厌烦了,就想换一辆新的,而且尽可能做成一笔好买卖。整个活动就象一场戏,许多不正派的做法往往也掺杂其中,从这种“好买卖”中,人们同样也获得了享受,而且这种享受比买卖的结果——一辆崭新的新型汽车所带来的更多些。
  一方面,小汽车作为占有的对象而被占有,另一方面,对每种车型的兴趣又那么短暂,这两者之间似乎存在着一个十分明显的矛盾。要想解开这个谜,我们必须考虑到许多因素。首先一点是,人与小汽车的关系非人化了,小汽车不是我所迷恋的一个具体的对象,)可是自我和我的社会地位的象征,是我的权力的扩展。通过驹得一辆小汽乍,我实际上也就购得了部分新的自我。第二,与通过这种买卖而获得的好处联系在一起的获利兴趣会成倍增长,我不是六年而是每两年就换一次汽车。这种据为己有的行为是一种掠美行为,它增强了自己能支配某物的统治感,这种体验次数越多,那我的征服感也就越强。第三,小汽车以旧换新,使人有可能从中获利。今天,获利的愿望深植于人们心中。第四点特别重要,就是人需要导求新的刺激,因为现有的刺激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后就会变得平淡乏味。我在。人的破坏性剖析,(1973,纽约)一书中曾把刺激分为两种,一种是“活化刺激”一种是“简单刺激”,我是这样来表述的:“一种刺激越‘简单’(反射越强》,那这一刺激的强度和方式也必须更为频繁地加以改变。一种刺激的活化作用越强,那这一刺激作用保持的时间也就越长,也就更不必要去改变其强度和内容。”第五个因素是最为重要的因素,即在过去一个世纪的时间里,以“囤积”为特征的社会性格逐渐地变为一种商品销售性格。重占有取向并没有因此而消失,而是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商品销售性格取向的形成我放在第七章来谈。)
  今天,人们不仅对其他的一些人有占有感,而且对医生、牙科医生、律师、上司、工人也都有一种占有感。比如说,人们常爱说。今的医生、琴的牙科医生、今的工人,等等。除了人以外,一系列的物、甚至情感都会被体验为、一种占有物,比如说健康和疾病。人们在谈到他们的健康状况时,都是带着一种占有感来谈的,他们常说我的病、我的手术、我的治疗、我的节食和我的药。很明显,健康和疾病被体验为某一种占有物。不良的健康状况就象部分亏损的股票,都是持有人财产的一部分。
  思想和信念也会成为个人财产的一部分,财产和所有者是可以分开来谈的。甚至习惯也被体验为一种财产,比如说一个人每天早展定时吃何样的早餐,这一惯例稍加变动他就觉得受到了干扰,因为习惯已经成为他占有财产的一部分,失去它意味着自己的安全受到威胁。
  在一些读者看来,我把重l与有的生存方式说得无处不在是太消极和太片面了,的确如此。一首光,我想对在社会里占主导地位的那种观念做一番描述,尽可能给出一个清楚的图象。但是,我们还要补充说明一点,稍微修正一下这个图象,即在青年一代中,存在着与大多数人的观念相对立的一种倾向。我们可以看到,他们的消费习惯不是那种潜在的据为己有和重占有的消费方式,而是真正乐于从事某种活动的表现,他们并不期待着获得某种“永久性的”东西。这些年轻人不畏路途艰难和遥远去听他们所喜欢的音乐会,看他们想看的地方和见他们想见的人。至于他们的目标是否真的象他们所认为的那样有价值,这里姑且不论;尽管他们态度不移严肃、缺少充分的准备和不能集中自己的精力,但是,这些年轻人勇于去生存和投入其精方,而不问他们从中能够获得什么和自己还能剩下什么,看起来,他们比老一代人更为正直。他们的哲学和政治信念可能还比较幼稚,然而他们却不是总是装饰自我而使自己成为市场上的畅销货。他们不是通过有意或无意的谎言来保全自己的面子;也不象大多数人那样把主要的精力都用在压抑真理上。比他们年纪稍大的人们也往往受到他们的影响,他们佩服年轻人能够诚卖地正视真理和表达真理。这些年轻人属于形形色色的政治和宗教团体,其中许多人并不信奉一定的意识形态和教条,正象他们所说的那样,他们只是在“寻求”。他们可能尚未找到自己的路,也没有一个目标可以给他们生活实践指明方向,但是他们努力使自己成为自己而不追求财产和消费。
  我们需要给这一积极的图象做定性的处理。许多这样的年轻人(自六十年代末期以来,人数明显地减少了)只知道摆脱束缚而获得自由,不清楚自由的目的,他们尚未完成从前一种自由向后一种自由的飞跃。他们造反,却没有一个可以指导他们行动的目标,他们唯一的愿望是摆脱一切限制和依附性。就象他们的布尔乔亚式的父母一样,他们的口号也是:只有新的才是美好的。对子传统和人类着名思想家的思想,他们抱有一种近似于恐怖症式的反感。他们怀着一种天真的自恋心理,以为自己能够发现一切有价值的东西。从根本上说,他们的理想是:重新成为小孩。象马尔库塞那样的一些着作家们则提供了受他们欢迎的思想意识形态,回到孩提时代和不要成熟,这就是社会主义和革命的最终目的。只要他们还年轻,只要那种精神上的快感尚在,那他们就是幸福的。但是,许多从这一时期过来的人都带有一种深深的失望情绪,他们没有找到一种坚实的信念,而变得以自我为中心。他们往往变得冷淡,对一切都不满,或者成为不幸的以毁灭为快的人。
  当然不是所有满怀希望开始的人都以失望而告终。遗憾的是,我们很难说出这些人到底有多少。就我所知,对此既没有可靠的统计数字,也没有有根据的估算。即使存在这样的一些数据,要想知道一个人的动机也是极为困难的一件事。今天,不论是在美国还是在欧洲,成千上万的人都在传统中和那些伟大先哲们的思想里求索,以为他们能指出一条正确的道路。但是,大部分救世学说及其宣告者都其有欺骗性,或由于其本身所带有的那种迎合公众的意识而失去了其应有的资格,或移往与传播这些救世学说的领袖人物的物质利益和维持其声望的需要联系在一起。尽管有这些欺骗,一些善男信女们仍然能从听提供的方法中获得真正有用的东西,共他一些人虽然按照这些救世学说去做,但并不准备认真改变自己的内心世界。只有通过对不同的团体做详细的定量和定性分析,才能查明这些新救世学说有多少崇拜者。
  按照我个人的估计,在那些年轻人当中(其中也包括一些年龄较大的人),真正想要放弃重占有的生存方式而采取重生存的生存方式并不是个别人。我认为,相当多的团体和个人是在向着这个方向前进的,这其有重大的历史意义。他们超越了大多数人所具有的重占有取向而代表着一种崭新的倾向。少数人代表历史发展的方向,这在历史上也许并不是第一次。许多因素使我们相信,人们普遍地放弃今天在人们头脑中尚占统治地位的那种重占有的观念,而树立起重生存的观念是有希望的,这种少数人的存在就是这样的一个因素。我们之所以说连种希望是现实的,因为在有利于这一新取向发展的因素中,有一些是具有历史意义的变革,是不可逆转的:统治妇女的父权制度和父母对子女的统治的崩溃。俄国革命作为二十世纪的政治革命虽然不得不视为一场失败的革命(对中国革命做出最后的判断,现在尚为时过早),但本世纪其他一些革命则是成功的,虽然这些革命刚刚开始,这就是:妇女的革命、子女的革命和性革命。这些革命所提出的要求已为大多数人所接受,陈旧的思想意识形态日益显得荒唐可笑。


占有观念的实质

  重占有的生存方式是从私有财产派生出来的。在这一生存方式中,唯一有理的就是把物据为己有和可以将所获得的东西保存下去的无限权利。这种占有取向悬排斥他人的,我也不要再付出任何努力来保持我的财产和创造性地利用它。这种心态在佛教中被称做是欲念,在犹太教和基督教里被称做是贪婪。这种心态使一切都变为死物,变成我强权统治的对象。
  “我有某物”这句话反映出主语我(或他、你、我们、他们)与宾语之间的关系。这句话含有这样一个内容,即主语和宾语都是持久不变的。但是,这真是不变的吗?我将会死亡,我也会失去能保证我拥有某些东两的社会地位。宾语,即有的对象,也不会是永恒的,它可能遭到破坏、被遗失或丧失其价值,永久地占有某物这种说法是建立在存在着某种永恒的、不可毁坏的物的幻想之上的。看起来,我好象拥有一切,实际上一无所有,因为我所有的,所占有的和所统治的对象都是生命过程中暂时的瞬间。那么,“我(主语)有某物(宾语)”这句话最终的意思是说:我的自我的某种规定性是由我所占有的对象来决定的。作为主语的我不是我自己,而是我的占有物所体现出来的我。我所占有的财产是对我和我的特性的解释和说明。在“我是我”这句话背后的想法是:我是我,因为我拥有X。这个X可以是各种自然物和人,我与它们(他们)的关系是:靠我的强力控制它们(他们)和将其持久地据为己有。
  在重占有的生存方式中,在我与我所拥有的东西之间没有活的关系。我所有的和我都变成了物,我之所以拥有这些东西,因为我有这种可能性将其据为己有。可是,反过来说关系也是这样,物也占有我,因为我的自我感觉和心理健康状态取决于对物的占有,而且是尽可能多的占有。在这种生存方式中,主体与对象之间的关系不是一种活的、创造性的过程。这种生存方式使主体和对象都成为物。两者之间的关系是死的、没有生命力的。


占有——暴力——反抗

  按照其自然本性成长,这是所有生物的共同趋向。因此,我们对想阻碍我们按自己的结构去成长的任何企图都加以反抗。为了粉碎这种反抗(这种反抗可能是有意识的,也可能是无意识的)需要有物质上和精神上的暴力。无生命的物体在不同的程度上抵抗对其物理构成的改变,这种改变是由其原子或分子结构内在的能所造成的。但是,如果有人使用它们,它们则不会反抗。运用这种不自治的暴力去反对生物(即给我们施加的压力,以便使我们走上违反我们的结构和有损于我们的成长的道路)会引起多种反抗,公开的、有效的、直接的、积极的反抗,或间接的、无效的和往往是无意识的反抗。
  婴儿、儿童、青年和成年人都无法自由和自发地表达自己的意志,他们对于知识和真理的要求和爱慕和自发地表达自己的意志,他们对于知识和真理的要求和爱慕的愿望都受到了限制。正在成长着的人被迫被弃其大部分自主的、真正的愿望和兴趣以及自己的意志,而接受并非他自己的、而是由社会的思想、感情模式强加给他的某种意志、某些愿望和情感。社会和家庭作为其心理上的媒介,有一件难办的事要解决,即我怎样破坏一个人的意志而又不使他察觉?通过一种复杂的灌输过程、借助一个奖罚系统和相应的意识形态,这项工作大体上得到圆满完成,以致于大多数人都以为自己是按照自己的意志在行事,而没有意识到这一意志是有条件的,是被操纵的。
  想要在性生命上压抑人的意志是最困难的一件事。因为性欲是一种强烈的本能活动,这一意愿不象其他意愿那样更易于为人所操纵。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性欲所遭受到的反对比人其他的任何要求所遭受到的反对都要激烈。对于性行为的诋毁形形色色,这是不需详加说明。性要求不仅在道德上受到谴责(性欲本身就是恶),而且还以健康为理由说这也是不好的(手淫有害健康)。教会之所以反对节制生育并不是出于对生命的神圣性的担忧(这种担忧也会导致反对死刑和反对战争),而是为了低毁性生活,如果性生活的目的不是为了繁衍后代的话。
  假如说,压制人的性欲的种种努力都只是针对性欲本身的,那这一切都更加令人费解。可是问题并不在于此,要毁灭人的意志,这才是人的性欲为什么受到激烈谴责的根本原因。在许多所谓的原始社会里,在性生活上并没有禁令。因为那里既无剥削,又无压迫,所以也无需破坏个人的意志。在那里,性欲不被视为不好的东西而受到谴责,人可以没有任何罪恶感地从性关系中获得享受。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些社会中,性自由并没有导致无节制的性生活,男女双方在短期的性交之后便结为一对,没有更换对象的要求;然而,爱情一旦消失,他们又可以不受任何阻碍的分手。在这些不是以占有为价值取向的社会里,从性生活中所获得的快乐不是占有欲带来的,而是生存的表现。这并不是说我们应该回到这种原始社会的生活方式中去。即使我们想回去也回不去,原因很简单,因为文明所带来的个性化、个人分化以及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疏远化使我们所说的爱与原始社会中所说的爱具有完全不同的含义。我们只能进一步发展,而不能退化回去。我们说的是这样的事实,即诸种不带任何占有色彩的新生存方式将会把性占有欲扫除干净,而这种性占有欲则是所有以占有为价值取向的社会所特有的。
  突破性关系上的禁区本身并不会带来更大的自由;从某种程序上说,这种造反会被性满足的海洋所淹没,随之而来的只是罪恶感。只有在内心上达到一种独立的境界,才会打开通向自由的大门,才能不去一味地追求那种局限在性领域的,不会有任何结果的造反。对于所有其他的意欲重新获得自由的尝试来说也是这样,不能以为做了被禁止的事就万事大吉了。禁令会引起性狂热和性反常行为,但是,性狂热和性反常行为不会带来自由。
  孩子的反抗形式多种多样,无视爱情洁的训诫,吃得过多或过少;攻击性、虐待心理和自我毁灭的行为,等等。最常见的反抗形式是一种总体上的“消极怠工式罢工”——对外界不感兴趣、懒惰和消极以及种种病态的慢性自我毁灭的行为。(关于父母与孩子之间的权力斗争所带来的后果可参阅D·E·谢克特《幼儿发展》一文)所有迹象都表明,异律性地介入孩子和成人的成长过程是造成精神错乱、特别是破坏性行为的最根本的原因。
  应该清楚一点,即自由不是放任自流,也不是为所欲为。如同其他的物种一样,人也有其特殊的结构,只有在与这一结构相协调的情况下他才能发育成长。我认为,自由不是说摆脱一切指导原则,而是按照人类存在的结构发育成长(自律约束)。这就是说,要服从那些能够保证人最优发展的法则。凡是能促进人达到这一目标的权威都是“合理的权威”,所谓的促进就是说:发挥孩子的积极性、提高批判思维的能力和加强他对生活的信念。如果只是为了维护权威的利益而不是为了孩子的利益把异律的规范强加给孩子,那这种权威就是“不合理的”。
  重占有的生存方式和以财富和利润为目标的价值取向必然会产生对强力的要求,即对强力的依附性。为了要控制某一生物,粉碎它的反抗,必须要运用暴力。财产私有制要求某种强力的存在,以防备那些想要夺走我们财产的人,因为他们和我们一样,在拿取方面从来没有够了的时候。想要拥有私人财产的意愿会唤起我们使用暴力公开或悄悄地掠夺他人的意愿。在重占有的生存方式中,对于一个人来说,幸福就在于他能胜过别人,在于他的强力意识以及他能够侵占、掠夺和杀害他人。而在重生存的生存方式中,幸福就是爱、分享和奉献。


有利于重占有生存方式的其他因素

  语言是一个强化重占有价值取向的重要因素。人的名字——我们大家都有名字(如果当前这种非个人化倾向继续发展下去的话,用不了多久,我们每人大概就会有一个编号)——会给人一种幻觉,似乎这个人永生不死。名字成了人的等价物;它告诉人们,这个人是永存的、不可毁灭的实体,而不是一个过程。就象前面所说的那样,名词都具有这样的功能。比如说,爱情、骄傲、仇恨、快乐这些名词都给人一种印象,好象这些都是一成不变的实体;可是,在这些名词背后并没有某种实在的东西,它们只能模煳我们的眼睛,使我们看不清这些都是我们人所经历的过程。甚至一些用来表示物的名词,如“桌子”、“灯”,也具有欺骗性。这些名词告诉人们,我们所说的都是一成不变的实体,而实际上这些物不过是引起我们身体系统产生某种感觉的能量转换过程。但是,这些感觉并不是对象桌子和红灯这样一定物体的知觉;我们的知觉是文化学习过程的结果,这一学习过程使得某些感觉表现为一定的知觉形式。我们天真地以为,桌子和灯这样的物体本身是存在的,而忽视了这一点,即社会教会了我们把身体上的感觉转变为知觉,从而能控制我们的周围世界(和我们自己),以便在一定的文化环境中生存下去。一旦我们给了这些知觉一个名字,这些知觉就好象成了最终的和不变的真实。
  由生物条件决定的求生意愿是占有需求的又一个基础。不管我们是幸福的还是不幸的,我们的身体要求我们努力追求不死。根据经验,我们知道自己将会死亡。但是,尽管经验上能证明这一点,我们仍想尽种种办法使自己相信,我们是不死的。这一意愿有多种表现形式:古代埃及的法老们相信,他们埋葬在金字塔里的尸体是不死的;关于死后生活的许多宗教幻想,比如说,幸福地生活在绿色的狩猎场上;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中所说的天堂。从十八世纪开始,在我们的社会里,“历史”和“未来”成为基督教所说的天堂的代名词。荣誉、名声,甚至是恶名,简而言之,只要能出现在史书中的一个脚注里,都象征着一点儿永生不朽。对于荣誉的追求,不仅仅是一种世俗的虚荣,对于那些不再相信传统的彼岸的人来说,这种追求也成了一种信仰。(在政治家那里,这一点表现得尤为明显。)出风头为不朽性铺平了道路;广告经理则成了新的牧师。
  但是,占有财产比其他任何东西都更能满足不死的要求,所以,重占有的价值取向是如此强有力。假如我的自我等于我占有的物,那只要这些物不毁坏,我就是不死的。从古代埃及到我们今天的时代,从将尸体制成木乃伊而获得肉体上的永存到通过“最后的意志”(遗嘱)达到法律上的不死,这些人们超越了他们肉体上的生存期依然“活”着。通过“最后的意志”,我为下几代人规定好了怎样处理和利用我的财产。只要我是资本的拥有者,那么继承法的机制就会使我的生存是永恒的。


重占有生存方式和肛门性格

  为了更好地理解重占有的生存方式,我们可来看看弗洛伊德所获得的一项极为重要的认识。他发现,所有的孩子在经过一个纯粹的消极感受期之后,接着便是具有攻击性的获取感受阶段,在他们尚未成年之前都要经历这个阶段,他把这个阶段称为肛门期。弗洛伊德发现,这一时期对一个人的发展往往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并导致肛门性格的形式。其特征是,人将其主要精力用于其财产、节省、储存钱和其他的物品,甚至情感、手势和语言也在储存之列。这是一种吝啬的性格结构,通常与过度的爱整齐、准时和骄傲联系在一起。弗洛伊德思想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他象征性地把金钱与粪便——金子与汙秽——联系起来,他举了许多有关实例。弗洛伊德认为,肛门性格没有达到成熟的阶段,他的这一观点实际上是对十九世纪资产阶段社会的尖锐批判,在这样的社会里,肛门性格的主要特征成为人道德行为的规范并被看做是“人的天性”。弗洛伊德在金钱与粪便之间划等号,其中包含着(虽然不是有意识的)对资产阶段社会运转方式和这个社会的贪婪的批判。他的这一批判和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关于金钱作用的论述一样精彩。
  如果说,弗洛伊德认为“力必多”(性力)发展过程中的某一阶段是首要的,而性格形成是次要的,那么在这种上下文联系中也是无关紧要的(在我看来,性格的形成是生活初期人与人之间关系状况,特别是对其有影响的社会条件的产物)。重要的是,他认为,占有取向占主导地位是人完全成熟之前那一阶段的特征,如果在以后的生活中这种取向仍占主导地位,那必须将其作为病态来看待。换言之,在弗洛伊德看来,只注重占有和关心自己财产的人其心理是病态心理,其神经是不正常的;因此说,一个肛门性格占主导地位的社会是病态社会。


禁欲主义与平等

  大部分关于道德问题和政治问题的讨论都是围绕着这样一个问题展开的:占有还是不占有?从道德和宗教信仰的角度讲,这实际上是在禁欲的生活方式与不禁欲的生活方式之间选择,而后者又被理解为是创造性的快乐和无限的享受。如果我们的着眼点不是放在某一具体的行为上,而是放在作为这一行为基础的态度上,那这种选择也就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意义。禁欲论不断围绕着放弃和拒绝转,也许只是对财产和消费的强烈要求的反面。过禁欲生活的人虽然能够驱走这些愿望和要求,但是,他仍然不断地想着这些愿望和要求,这恰恰是由于他努力压抑它们的缘故。精神分析的经验告诉我们,这种过度补偿式的克制是常见的现象。比如说那些狂热的素食者,他们抑制着破坏性的冲动;那些狂热的反堕胎人士,抑制着自己谋杀的念头;那些狂热的道德主义者,他们不愿认识自己的“罪恶”彻向。关键的不是他们的信念,而是他们在申张这种信念音所带有的那种狂热情绪。人们怀疑,这种狂热是否掩盖着另一种往往是相反的冲动。
  在经济和政治领域里,那种在收入问题上要不就无限的不平等,要不就绝对的平等的做法同样也是错误的。如果某种财产只是功能上的需要和个人使用的东西,那这不会引起社会问题,尽管一个人所拥有的比另一个人多一些。因为财产不是重要的,所以也不会引起嫉妒。而那些以为绝对地平分一切物品就是公正的人恰恰暴露了他们仍然是以占有为价值取向的,他们只是通过一味地要求完全平等而掩盖了这一点。藏在这一要求背后的真正动机就是嫉妒。一个人如果要求任何一个人都不能比他得到的更多,那他不过是通过这种方式来保护自己免受嫉妒之苦,任何人只要比他多得一丁点儿,他就会产生嫉妒。关键的问题在于消灭奢侈和贫困;平等的意思不是说数量上平分每一小块东西,而是说要消除那些巨大的、从而使不同社会阶层产生不同生活经验的收入差别。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曾指出,在“粗陋的共产主义”中,“到处否定人的个性”,这种共产主义“是这种妒忌和这种从想象的最低限度出发的平均化的顶点。”


功能性占有

  为了更好地理解我们所说的这种重占有的生存方式,我们还有必要做进一步的划分,即占有还有一种是功能性的占有。为了能够生存下去,我们必须要有、保留、维护和使用某些物品。比如说身体、食品、住房、衣服和工具,这些都是为满足我们的基本需求所必需的。这种功能性占有也可以称为是生存性占有,因为这是扎根于人的生存之中的。这是一个合理地加以控制的冲动,为的是能够生存下去。这与我们前面分析过的那种由性格决定的占有心态是不同的。人的那种将物据为己有的和将物保留下来的强烈欲望不是生来就有的,而是随着人类社会条件的发展形成的,看起来这好象是生物天生的本能,其实不然。
  为了维持生存的占有(功能性占有)不会与生存发生冲突,与生存发生对抗的是那种重占有的性格。不管他是“公正的”还是“神圣的”人,只要他是人,功能意义上那种占有是他所必需的,而一般人的占有既是功能上的需要,也是由其性格决定的。

第五章 重生存的生存方式

我们中间的大多数人对重占有的生存方式知道得更多些,而对重生存的生存方式则知道得较少,因为在我们这个社会中,占有是人们体验得更多的一种生存方式。但是,给重生存的方式下一个明确定义之所以困难,还有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即这两种生存方式的本质不同。
  占有涉及到的是珍,而物是具体的、可以描述的、生存说的是售肇,扒原则上说,体验是无法描述的。可播迷的只是我们所具有的人格面具(Persona),我们所展现的自我,因为这种人格面具本身也是物。但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一幅死的图画,不能把他当作一个物来描述。其实,人是无法描写的。当然,关于我的性格、我的生活态度可以做许多说明。这种洞察和说明对理解我自己及其他人的心理结钩是很有用的。但是,我的全部自我、我的具有种种表现形式的个性、我的这样的生存,就象我的指纹一样部是独一无二的,全面地把握这一切是不可能的,通过感情移入的途径也是不行的,绳为两个完全一样的人是没有的。只有在活生生的相互联系的过程中,如要他和我所参与的生活之舞没有停止,我们才能克服彼此之间的隔阂。两人永远无法达到完全的相互一致。
  即使是描写一种行为方戊,也无法穷尽它。关于蒙娜丽莎的微笑我们可以写几页纸,但仍然无法用语育捕捉住画上的微笑,这并不是因为这微笑那么神秘的缘故。每一个人的微笑都是神秘的(只要这种微笑不是做作的人工的和廉价的)。一个人的眼睛里、面部表情上、他的行走、体态以及声调中所表现出来的趣味,兴奋、对生活的爱、恨和那种自恋心理是任何人都无法描述的。


积极主动地生存

  重生存的生存方式的先决条件是:独立、自由和具有批判的理性。其主要特征就是积极主动地生存。这种主动性说的不是那种外在的、身体的活动,不是忙忙碌碌,而是内心的活动,是创造性地运用人的力量。活动意味首去展现他的愿望、他的才能和丰富的天赋,这些天赋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具备。这就是说,要自我更新,要成长,要饱满桶流,要爱、超越孤立的自我的桎梏、有兴趣、去倾听和去贡献。语言就象容器,我们用它来盛我们的体验和经历。但是,体验和经历是这个容器所容纳不下的。语言告诉我们有哪些体验和经历,但两者不是一回事。
  当我把一种体验完全转变为思想和语言的时候,这种体验就烟消云散了,它变得僵死子瘪,成为单纯的思想。因此说,生存是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只能通过共同的经历彼此才能沟通。在重占存的生存方式中,占主导地位的是僵死的词句,在重生存的生存方式里,占主导地位的是生动的经验.而这种经验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生动和创造性的思维当然也属于重生存的范畴。)
  也许通过一个形象的比喻能一付重生存的生存方式做最好的说明,这个比喻是M.洪茨格尔告诉我的:一块蓝色的玻璃看上去是蓝色的,因为它将其他的颜色都吸收了,不让它们通过,这就是说,我们说一块玻璃是蓝色的,因为它并不含有蓝色。我们这洋称呼它不是根据它占有什么,而是看它显现出来的是什么。
  我们只有不断地消除重占有的、以及不是以生存为价值取向的生活方式(也就是说,不是通过依附于我们所拥有的物、通过占有和思守我们的自我和财产来寻找安全和个性),重生存的生活方式就会树立起来。为了能够这样自在地去“生存”,我们必须放弃自我中心和自私自利的思想,就象神秘主义作家常常说的那样,要使我们自己变得“贫”和“空”。
  但是,放弃这种重占有的价值取向对大多数人来说是困难的。他们极为害怕这样做,他们会觉得一点儿安全感都没有了,好象被丢进大海里而不会游泳一样。他们没有认识到,只有扔掉了财富的拐杖之后,他们才真正地开始运用自己的能力和靠自己的力量去行走。人们总以为,没有财产的支柱自己便寸步难行和遭受毁灭.阻碍他们前进的正是这种惜觉。


主动和被动

  上面所说的那种生存包括积极活动(行动)的能力这个意思。被动与生存是不相容的。积极主动(active)和消极被动(passive)这两个词很易于引起人的误解,因为这两个词现在的含义与古典时期、中世纪和文艺复兴以后的一段时期里这两个词的含义是根本不同的。为了能够理解生存概念的意义,我们必须先把主动和被动这两个词搞清楚。
  在现代语言的使用中,主动(activity)这个词通常是指运用一定的能量而取得明显效果的行为而言。比如说,耕地的农民、流水生产线旁的工人、劝说顾客买东西的商务代表、将自己或他人的钱用于投资的股票购买者、治病的医生、卖邮票的邮局工作人员以及整理文件的办公室职员,这些人都被称做是“主动的”。一般来说,主动是获得社会承认的、有目的行为,这种行为引起有利于社会的变化。
  现代意义上的主动是指行为而不是指以某种方式行为着的人而言的。而对一个活动着的人,不管他是象奴隶那样受到外在强力的逼迫,还是出于恐惧迫不得己,都没加以区分。作为一位木匠、一位具有创造性的作家、一位科学家或是一位园丁,他们对自己的工作是感兴趣呢,还是与他们所从事的活动没有任何内在的关系,或象流水生产线旁的工人和邮局职员那样,他们从其工作中并没有得到满足,这一切都是无所谓的。
  现代意义上的主动(活动)没有区分什么是积极主动,什么是忙碌(busyness)。这两种活动有着根本的区别,我们可以说,这种区别就象“异化”和“没有异化”的活动之间那种区别一样。在异化的活动中,我并没有体验到我是自己行动的主体,我体验到的是我的活动的结果,某种与我相脱离、超乎于我之上或与我相对立的“彼岸”的东西。从根本上说,行动的不是我,而是内在或外在力量通过我来行动。我与我活动的结果相脱离。在心理病理学领域,异化活动一个最明显的病例就是强迫性神经官能症。具有这种症状的病人总是在内心的压力下去做违反自己意志的事,比如说,数台阶、重复一些语句、或者按照一定的个人仪式行事。为了达到某一目的,这种人会极为“主动”,但是正象心理分析研究令人信服的结果所表明的那样,他是在受一种自己没有意识到的内在力量所驱使。关于异化的主动(活动)还有一个明显的例子,这就是催眠后行为。比如说一个人在催眠昏睡后得到了一个命令,待他醒来之后就去执行这项命令,他并没有意识到他不是按照自己的决定行事,而是在服从施催眠术医生的指示。
  在没有异化的主动(活动)中,我体验到自己是自己活动的主体。没有异化的主动是一个创造、生产的过程,我与我的产品始终保持着联系。也就是说,我的活动是我的力量和能力的表现,我、我的活动和我的活动的结果结为一体。我把这种没有异化的主动(活动)称做创造性活动。(在1941年出版的《逃避自由》一书中我曾使用过“自发的行动”的概念,在以后的着作中我都使用“创造性的行动”这一概念。)
  “创造性”在这里的意思不是说造就某种新的、独创的东西。这个概念与我们所说的艺术家和科学家的创造能力(creative)不是一个意思。这里说的主要的不是我的活动的产品,而是我的活动的特质。一幅绘画作品或一篇学术论文可能是非常没有创造性的,也就是说没有思想和乏味的。另一方面,如果他极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内心的过程,如果他真正“看见了”一棵树而不是望了几眼,如果他读一首诗而感到诗人用语言所表达的情感,那么他的这一过程即使什么也没“创造”,仍然是创造性的。创造性的行动表示内在活动的状态,这并不一定要生产出某种艺术和学术作品或某种有用的东西来。创造性是一种性格取向,每个感情健康的人都能够具有这种性格取向。一个具有创造性的人可以赋予他所接触到的一切以生命。他赋予自己的能力以生命,也赋予别的人和物以生命。
  “主动”和“被动”都有两个完全不同的含义。异化的主动(活动)只是一种忙碌,实际上是“被动”,也就是说无创造性的主动(活动)。反之,一种不那么忙碌的被动也可以是一种非异化的主动。今天让人们理解这一点特别困难,因为在大多数情况下主动都是异化的被动,而创造性的被动则是很少能体验到的。


几位伟大的哲人谈主动和被动

  在工业化以前的社会里,哲学传统上使用的主动与被动的概念与其今天的意义是不同的。当然,那时也是不可能的,因为当时劳动的异化尚未达到今天这种地步。所以,象亚里士多德那样的一些哲学也没有区分什么是“积极的活动”,什么只是“忙碌”。在雅典,“实践”这一概念几乎囊括了自由人所从事的全部活动,但是似乎是把体力劳动排除在外了。异化的劳动是由奴隶来干的。亚里士多德正是用“实践”这一术语来概括自由人的自由活动[注:参阅N·洛布科维茨《理论与实践——一个概念的历史,从亚里士多德到马克思》,1967,美国南本德圣姆大学出版]。由于当时的社会条件,对大多数雅典人来说,那种主观上无意义的、异化的、事务性的工作是不存在的。他们的自由意味着他们能够从事某种创造性的和对他们来说是有意义的工作,因为他们不是奴隶。
  如果我们看到,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实践(也就是活动)的最高形式——甚至高于政治活动——是专心致志地寻求真理的冥想生活,那也就十分清楚了,为什么他没有提出象我们今天的这种意义上的主动和被动的概念。把冥想视为一种非主动的形式在他看来是不可想象的。亚里士多德认为冥想是我们最高贵的部分——理性(nous)的活动。奴隶就象自由人一样都可以同样地享受感性的乐趣。但是,幸福(eudaimonia),“幸福的生存”(well-being)不在于快乐,而在于与道德相一致的活动之中。
  托马斯·阿奎那象亚里士多德一样,他对主动的理解与今天人们对这一概念的理解也不相同。在阿奎那看来,冥想的生活(vita contemplativa),即将人生贡献给内心的静寂和精神上的认识,是人的活动的最高形式。他甚至承认,主动的生活(vita activa),一般人的日常生活,也都具有价值和会导致至福(beatitude),即幸福,如果(这一条件特别重要)一个人的全部活动都是为了达到幸福的目的以及他能够控制其感情和身体。(参阅托马斯·阿奎那《神学大全》,II-II,182,183;I-II,4.6.)
  如果说在托马斯·阿奎那的观点中还含有某种妥协的因素,那埃克哈特教士的同时代人,《未知的迷雾》一书的作用则极为坚定地反对积极生活的价值观,而埃克哈特教士则主张积极的生活。他们之间的矛盾并不象看上去那么大,因为所有这三位思想家都一致认为,只有当主动来自最高的道德和精神信念辛辛苦苦体现这些信念的时候才是“可以忍受的”。因此,所有这些大师们都对无意义的忙碌即与人的精神和灵魂“基础”相脱离的主动(活动)持否定态度。
  作为人和思想家,斯宾诺莎所体现的那些价值观与四百年前埃克哈特时代的价值观是一样的;同时,他又是一位敏锐的观察者,他看到了社会和一般民众的变化。他是现代科学的心理学的奠基人,他发现了无意识这一现象。借助于这样一种深刻的理解,他对主动和被动之间的区别作了更为系统和精确的分析,超过了以前的所有思想家。
  斯宾诺莎在他的《伦理学》一书中把主动和被动(行为和忍受)加以区别并视其为人的心灵生活的两个基本方面。主动的第一个标准是,一种行动与人的本性相一致,他说:“我认为,如果在我们内部或外部发生了什么事,而我们就是引起这些事的相应的原因,也就是说(按照上一个定义),如果出于我们本性在我们内部或外部发生了某些本身就能明确地为人所理解的事情,那我们便是在行动。反之,如果在我们中间发生了某种事情或由于我的本性而导致了什么后果,但是我们只是引起这些事情发生的部分原因,那么我们便是在忍受”(《伦理学》,第三部分,界说二)。
  对于现代读者来说,这些话是令人费解的。因为现代读者习惯于这样去思想,即没有什么可显示出来的经验的事实是与“人的本性”这一概念完全相符的。但是就象亚里士多德那样,斯宾诺莎并不这么看,今天的一些神经生理学家、生物学家和心理学家也不这么看。斯宾诺莎相信,人的本主之于人就象马的本性之于马一样,各有各的特征。他认为,一个人的善或恶、成功或失败、幸福或痛苦、主动或被动都取决于他在何种程度上能够最佳地实现自身所特有的本性。我们距离人的本性的模式越近,那我们的幸福和自由也就越多。
  按照斯宾诺莎的人的模式,主动这一属性与另一属性——理性是不可分的。只要我们的行动是与我们生存的条件协调一致以及我们意识到这些条件是现实的和必然的,那我们也就知道了关于我们自己的真理。“我们的心灵在做一些事,也在忍受另一些事;即只要它有相应的思想,那它就必然是在做某些事,如果它没有相应的思想,那它必然忍受某些事”(《伦理家》,第三部分,命题一)。
  他把情感分为主动的和被动的。主动的情感扎根于我们生存的条件之中(自然的而不是病态的心态),而后者则是受到内在或外在畸型的影响而引起的。主动的情感之所以存在,因为我们是处布的,而被动的情感则是内在的或外在的强迫的结果。所有的“主动的情感”本性上就是好的。“激情”(passiones)则有好坏之分。按照斯宾诺莎的说法,主动、理性、自由、幸福、快乐和自我完善是不可分隔地联系在一起的。同样,被动、非理性、屈从、悲哀、软弱和所有违背人的本性要求的那些彻向都是联系在一起的。(《伦理学》,第四部分,概念界说2,3和5以及第40和42条命题。)
  斯宾诺莎认为,受非理性的激情驱使人的心灵是病态的。这是他的思想所迈出的最后一步,也是最具有现代意义的一步。只有弄清了这一点,我们才能完全了解他关于激情和被动的整个思路。由于我们达及了最佳的成长和发展,那我们不仅仅是(相对)自由、强大、理智和愉快的,而且心理上也是健康的。如果我们做不到这一点,那我们就是不自由、软弱、非理性和抑郁的。斯宾诺莎认为心理上的健康以及不健康是正确或错误的生活方式的结果。就我所知,他是持这种观点的第一位现代思想家。
  在斯宾诺莎看来,心理上的健康说到底是正确生活的表现;反之,心理上的病态则是表明一个人不能协调一致地按照人的本性去生活。“相反,如果一个贪得无厌的人只想着利润和金钱,一个沽名钓誉的人只想着荣誉,等等,这些人并不因为他们往往令人讨厌、惹人痛恨而被看做是有精神病的。实际上,贪欲、虚荣心、淫欲,等等,都是一种精神病,即使人们并没有把这些算做是疾病”(《伦理学》,第四部分,关于第44条命题的附释)。斯宾诺莎的这段话对我们这个时代的人的思想来说是这么生疏。在这段话中,他把那些违背人的本性要求的激情称做是病态的,甚至将它们做为一种精神病来看待。
  斯宾诺莎关于主动和被动的思想是对工业社会激烈的批判。今天,在人们的头脑里占统治地位的信念是,那些把对金钱、财产和荣誉的追求作为自己首要动力的人是正常的和适应环境要求的。相反,斯宾诺莎却认为,这种人是极为被动的,从根本上说,是有病的。斯宾诺莎所说的那种能动类型的人——他本人就是这种类型人的具体表现,在今天已经十分少见,而且往往被疑为“神经不正常”,因为他对所谓的正常的“活动”是那么不适应。
  马克思在他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写道:“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是“人类的性格特征”。对于人来说,劳动就是人的活动,而人的活动就是生活。在马克思看来,资本是积累起来的东西,是过去了的东西,说到底,是死的东西。如果我们没有看到,在马克思看来,劳动与资本之间的斗争就是生与死、现实与过去、人与物以及生存与占有之间的斗争,那就无法完全理解他所说的这种斗争的激烈性。马克思指出的问题是,究竟谁统治谁?是生命统治死物还是死物统治生命?在他看来,社会主义社会是一个生命战胜了死物的社会。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全部批判和对社会主义的憧憬都是基于这样一种信念音容宛在上的,那在资本主义制度中,人的“自身活动”受到了阻碍,我们的目的在于在生活的各个方面重建人的自身活动,从而将完全的人性归还给人。
  我们只有将马克思与时代背景联系起来,才能理解他的某些论述(特别是古典经济学对他的影响)。但是,如果因此而说马克思是个决定论者,说什么他把人看作是历史和经济的被动对象,没有一点儿能动性,这都是人云亦云的无稽之谈。马克思的观点恰恰相反,每一个更多地阅读过马克思的着作而不是读了几句断章取义的话的读者都会证实这一点。在《神圣家族》一书中,马克思对他自己的观点做了极为明确的表述,他写道:“历史什么事情也没有做,它‘并不拥有任何无穷无尽的丰富性’,它并‘没有在任何战斗中作战’!创造这一切,拥有这一切并为这一切而斗争的,不是‘历史’,而正是人、现实的、活生生的人。‘历史’并不是把人当做达到自己目的的工具来利用的某种特殊的人格。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
  在二十世纪的思想家中,对今天人们活动的被动性质看得最为清楚的是A·施魏策尔。他在《文化的没落与重建》一文中称现代人是“不自由的”、“精力分散的”、“不完全的”、“病态的依附性”和“出卖给社会了的”。[注:A·施魏策尔《文化的没落与重建》,载于《文集》五卷本,1973,苏黎世,第33-34页]


作为真实的存在

  通过与占有的对照比较,我对生存的意义做了说明,如果我们把生存与现象相比较的话,那就会看出生存还有一个重要的含义。如果我表现得善良,那这种善良只是一种面具,后面隐藏着我剥削他人的意图,如果我表现得勇敢,那只是说明我极为白负或者对生活已经感到厌倦.如果我表现出是爱国的,实际上只是为了有利于我的私利,这就是说,外表、我的外在行为与推动我的真正力量是极为矛盾的。我的行为与我的性格不相符合。我的性格结构、我的行为的真正动机才是我的真正的生存。我的行为可以部分反映我的生存,但是通常这只是我的一个面其,因为这对达到我自己的耳的是有用的。行为主义的行为科学专门研究这个面具,好象这个面具就是可撇的科学事实。但是,真正的理解则把普眼点集中在内在的真实,而这种真实通常不为人所意识到,也不是可以直接观察到的。埃克哈特称生存是“揭去面具”,这种观点在斯宾诸莎和马克思的思想中起曾核心的作用。
  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的一个重大贡献就是揭露了行为与性格、我的面具与后面隐藏着的真实的我之间的不一致。弗洛伊德创造了一种方法(自由联想、梦的解释、心理转移和坑拒)来阐明一个人童年早期那些受到压抑的欲望(说到底就是性欲)。按照晚期的心理分析理论和医疗实践,虽然人们更加强调草期人与人关系领域里而不是本能领域里的创伤事件,但是原则依然如旧:受到压抑的是童年早期的(依我看,还有后来形成的)创伤欲望和恐惧,治疗这些病症和一般抑郁的途径是:说出受压抑的内容。换言之,受到压抑的是不合理的、幼稚的和个人的体验。
  相反,正常的、即适应社会要求的市民的、建立在所谓建康人理智之上的意见却被认为是合理的,是不需要进行深层心理分析的。这是一个错误的出发点。我们所意识到的那些动机、观念和信念是由错误的信息、偏见、非理性的热情、合理化和成见混合而成的,在这些成见当中有某些漂移不定的真理,从而使我们产生了一种(当然是错误的)可靠感,以为这种混合物是真实的。我们的思维过程则按照逻辑和可信性的法则把这些汙七八糟的幻觉加以整理。
  我们以为,这一意识层次反映了客观的实在,它是一张地图,可以作为我们生活的向导。这张错误的地图没有受到压抑,受到压抑的是对实际存在的知和对真实事物的知。如果问,什么是无意识的7那回答只能是.非理性的激情以及我们对实际存在的知几乎全部都是无意识的。
  说到底,这种无意识的状态是社会造成的,一方面,社会创造非理性的激情,同时,又向其成员提供各式各样虚构的幻象,从而使真理成为所谓的理性的俘虏。
  如果我们断言,真理受到了压抑,那我们当然是从这一前提出发的,即我们知道这一真理,而这种知受到了压抑。换言之,我们拥有某种“无意识的知”。我的心理分析的经验(不仅仅是对别人而且也对我自己)告讲我,确实存在着这种知。不管我们愿意与否,我们感知这个客观的实在。我灯的撼官是这样组织起来的,当我们面对客观实在的时候,使我们可以借助于视觉、听觉、嗅觉和触觉作出反应,同样,我们的理智也可以认识客观实在,也就是说,按照事物的本来面目来看待它们,简而言之,就是把握真理。当然我指的不是只能借助科学仪器和方法才能认识的那部分客观实在。我说的是通过集中精力地“看’便能理解的那些事物,特别是心理方面的客观实在——我们自己的和他人的。当我们遇到一个危险的人或一个完全值得信赖的人的时候,我们知道。如果我们受骗了或者被剥削了,或者被人视为愚人,或者我们自己欺编了自己.我们也都清楚。人的行为的所有主要东西我们几乎都知道,就象我们的祖先令人惊讶地知道天体运行轨道一样,他们意识到他们的知并且运用这种知识,而我们则压抑我们的知,因为如果这种知识总是被意识到,那我们的生活就太困难和象我们自己劝自己所说的那样,“太危险”了。为这一论点找到证据是很容易的,比如说在许多梦魔中,我们对别人(和我们自己)的本质有着深刻的理解,而在醒着的时候好象全然不存在这种理解。(在《被忘却的语言》[注:1951])一书中我列举了一些这种“理解之梦”的例子。)还有一个例子,有时一些认识和领悟会使我们对一个人的看法顿时发生根本的转变,而我们又有一种感觉,好象早就知道这一点似的。此外,在令人痛苦的真实想法就要暴露出来的时候,人们往往产生一种抗拒心理,比如说,在许诺的时候,在一些不聪明的表述中,在精神恍惚的状况下,或者常有这样的一刹那,我们顺带说出自己与大家相矛盾的一贯看法,而这种看法一说过好象马上又被忘记了似的。实际上,我们把大部分的精力都花费在如何隐藏我妇所知道的东西而不让我们自己知道这方面。我们的知受到这种压抑,其程度之严重怎么说也不过分,在犹太教法典中记载了这样一个神话,形象地说明了关于真理受到压抑的思想:在一个婴儿诞生的时挨,天使将抚摸他的前极,目的是使他忘掉在出生的刹那他所知道的一切真理。倘若他不忘掉这些真理,那他以后的生活将是无法忍受的。
  让我们回到我们要说的主要问题上来。生存注重的是真象,反对虚幻的假象。从这种意义土说,任何扩大生存领域的努力都意味着我们对周围世界、他人以及我们自我的真实存在有了更多的了解。佛教的中心思想是,只有透过表面而把握了真实才能达及真正的生(这种思想在犹太教和基督教学说中也起着一定的作用)。我们必须把佛教的这一思想作为一个要素加以吸收.否则便无法实现犹太教和基督教确立的主要的伦理目标——克服欲望和仇恨。


奉献、分享和牺牲的意愿

  现代社会的出发点是:重占有的生存方式是人根深蒂固的本性,因而也是无法改变的。还有一个信条也是建立在同一思想基础之上,按照这个信条,人生来就是懒惰和被动的,假如没有物质上刺激吸引他或者受饥饿和对惩罚的恐惧的驭使,那他既不愿劳动,也不愿做其他的什么事。这一信条为大多数人所接受,并且成为我们制定教育和工作方法的准绳。但是,这只不过表明我们想要证明自己的社会制度的价值而己,为此,我们给它们贴扛标签,说它们是符合人的本性需要的。关于人生来就自私和懒惰的理论,在我们看来是符合实际的,但是,对过去和现在的许多不同文化社会的成员来说,这种理论则是不真实、不符合实际的。
  真正的事实是.重占有和重生存这两种生存方式都存在于人的本性之中,是两种可能性,我们维持自身生存的生物本能强化了重占有的生存方式,但是,自私和懒惰不是人的本性所固有的唯一倾向。
  我们人生来就有一种要求真正地生存的深刻愿望:去表现我们的能力、有所作为、与别人联系在一起以及摆脱利己欲的束缚。为了证明这一论点的真理性,我们可以找到许多证据,足以写成一部书。D.O.赫布对这一问题的核心做了概括性的说明,他说:关于人的行为,需要弄清楚的只有一个问题,即他们的不主动性而不是他们的主动性。为了证明这一命题我提出以下六点。
  1.对动物行为的观察。实验和直接的观察表明,许多动物即使在没有物后报酬的情况下仍然乐意从事困难的任务。
  2.神经生理实验证明了神经细胞固有的活动性。
  3.幼儿行为。新近的研究表明,幼JL具有对复杂的刺激作出积极反应的能力和要求。这与弗洛伊德的假设是矛盾的,按照他的似设,幼儿把外部刺激体验为一种威胁,从而激发自己的攻击性以抵抗这种威胁。
  4.学习行为。许多研究表明,儿童和青年人之所以“懒”,是因为要学的东西是通过枯燥、死板的方式传递给他们的,他们对此没有真正的兴趣。一旦这种压力和枯燥乏味不复存在,同样的一些学生却表现了极大的积极主动性。
  5.劳动行为。E.梅约曾做过一项具有经典意义的实验。他证明,当工作人员知道自己在参加一项实验的时候,一件本来枯燥乏味的工作也会变得有意思起来。当然,进行实验的人应是乐观、有才华和知道怎样去唤起他们的好奇心和参与感的。在欧洲和美国的一批工厂里所做的研究都显示出同一结果。企业领导层的习惯看法是:工人对积极的合作不感兴趣,他们只知道提高工资。因此,用以刺激劳动生产力提高的最合适的办法是利润分成而不是参与决策。联系企业领导层所提供的劳动条件,这样说是对的。但是经验表明,那些对工作毫无兴趣的工人,一旦有机会在其劳动场所发挥自己的主动权、承担一定的责任和了解全部生产过程以及自己在这一过程中所起的作用,就会发生令人惊讶的变化。他们变得富有创造性,积极、富于想象力和更为满足。不少工厂的领导也都相信这一点。
  6.社会生活和政治生活中的大量事实。关于人不愿做出牺牲的假设显然是错的。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的时候,邱吉尔曾要求英国人付出“血、汗和眼泪”。他不是在吓唬他们,而是要唤起人们内心深处乐意牺牲和为共同体做贡献的欲望。战争期间,面对城市所遭受的狂轰滥炸,英国人《还有德国人和俄国人》的所作所为告诉我们,共同的苦难并没有使人们失去勇气,相反却坚定了受攻击一方的反抗决心。以为通过恐怖的攻击就可以瓦解敌方的斗志,从而更快地结束战争的想法被证明是错误的。
  战争和苦难比和平生活更能唤起人的牺牲精神,在和平时期最为盛行的则是自私自利的行为。对于我们的文明来说,这真是一种令人悲哀的现象,令人宽慰的是,在和平年代,在某些场合,个人的行为也显示出人的团结和忘我精神。工人的罢工运动,特别是一次大战之前的工人罢工,就是这种基本上无暴力行为的一个实例,工人们要求提高工资,同时他们也为维护自己的尊严和人的团结精神去斗争,甘愿冒风险和不怪艰难。这些罢工既是一种“宗教”现象,也是一种经济现象。在我们这个时代也有这样的一些罢工,但是今天的罢工盈要都是出于经济上的要求,虽然最近一个时期要求改善工作条件的罢工有所增加。
  奉献、分享和乐意为他人傲出牺牲这种要求,在从事某些社会工作的人员身上仍然可以看到,如护士,医生、僧侣、修女,等等。在从事这些职业的人员当中.如果说不是大多数,至少也有很多的人只是在口头上表示愿意按照助人为乐和勇于牺牲的道德精神要求自己。但是,也有相当多的人的性格是与他们所承认的那些价值观念相一致的。几个世纪以来出现的许多宗教的、社会主义或人道主义团体,也都强烈地表现出这些要求。那些不要任何报酬而贡献自己血液的人,其动机就是奉献。那些冒着生命危险去抢救别人生命的人,其行为也达到了一种忘我的境界。凡是具有真正的爱的人,都会表现出一种以奉献为乐的精神。虚伪的爱情,即两个人的利己主义,会使人变得更为自私自利(情况往往都是这样)。真正韵爱则更能使人去爱别入和去奉献。如果爱上了某一个人,那真正爱着的人爱的是整个世界好。有不少的人,特别是青年人,对其富有的家庭中的那种奢侈和自私是无法忍受的。他们的父母期望自己的孩子能“得到他们所希望的一切”,然而他们的孩扑们却起来造反,他们不愿过一种死的与世隔绝的生活。因为实际上他们并没有得到他们所希望的一切,他们渴望得到的是他们所没有的东西。
  关于这种行为有一些发人深醒的实例。比如说,在罗马帝国时期,一些出身社会上层的子女们就饭依了贫穷和爱的宗教信仰,佛也是一个例子,他身为王子,本来可以尽情地去享乐和过一种奢侈的生活,但是他发现,占有财富和消费会使人变得不幸和痛替。在近代史上(十九世纪后半叶)也有一个例子,这就是民粹派,他们大都出身于社会上层。由于无法忍受他们生来就过着的游手好闲的生活,看不惯周围不公正的现象,这些年轻人离家出走,与贫苦的农民相结合。他们与农民生活在一起,并通过这种方式为俄国的革命斗争打基础。
  在美国和联邦德国也有类似的现象。一些出身于富有人家的子女,对他们所过的那种奢侈的富裕生活感到无聊、没有意义。世界对穷人所抱的那种无所谓的态度和出于利己主义的动机日益走向核战争的趋势,是他们特别无法忍受的,因此,他们离开自己熟悉的生活环境,去寻求一种新的生活方式。然而这没有什么结果,因为建设性的努力看起来是没有希望的。他们中间的许多人本来都是他们那一代人中最敏感、最理想主义的一群。但是,由于缺少传统、不成熟、没有经验和政治眼光,许多人逐渐失去了信心。他们为自恋心理所迷惑,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能力和可能性,并企图借助暴力去实现那些不可能的东西。他们与一些所谓的革命团体为伍,想用恐怖行动和毁灭的方法来拯救这个世界。他们不知道这样做只会有利于普遍的暴力和非人门生倾向的发展。他们头去了爱的能力而只愿意去牺牲自己的生命。对那些有着爱的热望但又缺乏或丧失了爱的能力、把牺牲自己的生命当作是爱的能力的最高表现的人来说,自我牺牲往往是一种解决问题的办法。但是,这些决心做出自我牺牲的年轻人和那些具有爱的殉道者们有着极大不同。那些殉道者是要生活的,因为他们热爱生活,他们之所以接受死亡,只是为了自己不背叛自己。我们那些决心去毁灭和牺牲自己的青年男女们是被台,但是他们也是控诉人,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说明,在我们的社会制度里,一些最好的年轻人陷入孤立和绝望的状态之中,为了摆脱这种绝望的处境,除了狂热和毁灭之外,别无出路。
  人需要有一种与他人结合为一休的感觉,这种要求深植于人类的生存条件之中,是人的行为的最强大的动力之一。极小部分本能决定的东西与最大限度精神能力的发展相结合,使我们人失去了本来所具有的与自然界的统一性。为了不致因感到完全孤立而发疯,我们必须与我们周圈的人和自然界形成一个新的整体。与他人结为一体是人的需要,其表现形式是多样的:与母亲、偶像、一个氏族、民族、(自己所属的)阶级、宗教、某一学生组织以及行业组织都有一种共生的联系.这些联系在许多方面当然是互相冲突的,有时这种共生的从属感还表现为一种傲烈的形式,比如说,在一个教派那里,在一群私设刑堂的匪徒中间以及在极端的民族狂热情况下。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时候,人们那种要与自己的整体保持一致的要求非理性地爆发出来,这是最富有戏剧性的情况之一。一夜之间,人们放弃了他们终生信奉的和平主义、反军国主义或社会主义立场:科学家们也丢掉了他们经过数十年的训练所具有的那种客观、批判的思维和中立立场,倒向那种伟大的我们认同感。
  与他人结为一体的要求不仅仅体现在象施虐狂、破坏行为这样一些最低级的行为方式中,也体现在最高级的行为方式里,比如说基于某种理想或信念而表现出来的那种团结精神。人之所以要适应环境,这种要求也是主要的原因。人害怕被排斥在外,这种恐惧比对死亡的恐惧还要大。对任何一个社会来说,最关键的是促进社会发展以及在一定条件下能够促进社会发展的那种联合和团结。
  基于这些想法,我们可以得出结论说,在人的身上存在着两种倾向一种是卢亨倾向,这种力量说到底是来自人想活下去的生物要求.另一种是生存倾向,即以奉献、分享和牺牲为乐,这种意愿则来自人生存的特定条件,特别是因为人有通过与别人结为一体而克服自身的孤立感这种需要。既然在每一个人的身上都存在着这两种对立的素质,那么,在这两种可能性中,哪一种占上导地位,就要由社会的结构及其价值观和规范来决定。那些有利于人去追求财富、从而也有利于重占有生存方式的社会,是以人的一种潜能为根基的;而那些促进人重生存和共同分享一切的社会则是以人的另一种潜能为根基的。我们必须自己做出决定,在这两种潜能中选择哪一个来加以培植,同时又意识到,安们的决定在很大程度上是受一个社会的社会经济结构制约的,社会让我们优先做出这一选择或那一选择。
  根据我对群体行为的观察,我倾向于这样一种观点,即形成两个极端的只是一小批人,他们代表着两种根深蒂固、几乎是无法改变的类型——重占有型和重生存型。而在大多数人身上,两种可能性都存在,哪一个占主导地位和哪一个受压抑则取决于环境因素的影响。
  我的这一观点与广为流传的心理分析理论教条是矛盾的。按照这一教条,在婴儿和幼儿时期,外界的因素对人的个性形成虽然有着决定性影响,但是在这一时期之后,人的性格一旦固定形成了,外界的作用几乎无法再改变这种性格。这一教条之所以这样广泛地为人所接受,是由于大多数人童年生活以及后来生活的基本条件依然如旧,因为他们的社会状况一般来说没有发生变化。有无数情况表明,环境的急剧变化能使人的行为亦发生深刻变化。这就是说,如果不再促进消极素质的发展,那积极的南路就会旺盛成长。
  我们来总结一下:奉献、分享和牺牲意愿的强烈性和频繁性是没有什么可惊讶的,只要我们正视人类的生存条件。令人感到惊讶的是,人的这一需求受到这样大的压抑,以致在工业社会(和其他的许多社会)里,利已主义成为规则,而凶结精神成了例外。但是矛盾的是,导致这种现象的原因恰恰是人希望与他人结为一体的要求。一个建立在赚取一利润一个人财产原则上的社会也造成了一种以占有为导向的社会性格,占统治地位的行为模式一旦固定下来,任何人都不愿做一个局外人或者说被排斥出去的人。为了不冒这种风险,每一个人都顺从大多数人,而把这些人联系在一起的东西恰恰是他们彼此之间的对抗。
  鉴于利己主义的统治地位,我们这个社会的掌权人认为,只有物质上的好处,即奖赏,才能推动人,鼓吹团结和牺牲精神是无人听信的。所以,除了战争时期,这样的一些号召是很少听到的,从而也放弃了通过某种更好口号可能带来的结果来教育自己的机会。
  只有当社会经济结构发生了根本性的变革,并有了另一种全然不同的人的本性观,人们才会知道,为了影响别人,贿赂并不是唯一(或最好)的办法。

第六章 关于重占有和重生存取向的其他方面

安全感——不安全感

  停止不前、固步自封和倒退,简而易之,依赖于自己所拥有的一切,这是一种很大的诱惑。因为一个人清楚自己有什么,因此他感到安全,他可以紧紧抓住这些东西不放。我们害怕没有把握和不肯定的事物,所以避免接近这些事物。在向着未知的领域迈出一步之后,我们知道这一步并不危险,但是在这以前,这一步会带来什么后果是有风险和令人恐惧的。只有旧的东西、经过试验的东西才是安全可靠的,至少看上去是这样。每迈出新的一步都有失败的危险,至少看上去是这样。每迈出新的一步都有失败的危险,这也就是人为什么害怕自由的原因之一。(参阅弗罗姆《逃避自由》一书)
  当然,在人生的不同阶段,“旧的东西和习惯的东西”是不一样的。当我们还是婴儿的时候,我们只有自己的身体和母亲的乳房(我无法将二者区别开来)。然后,我们开始在世界中寻找自己的方向,并为自己找到一个位置,于是我们开始要求占有一定的物。我们有母亲、父亲、兄弟姐妹、玩具。接着我“获取”知识,有了工作和社会地位,有了妻子和孩子,通过购置一块墓地、签定人寿保险以及立下“最后的意志”——遗嘱,我们甚至也有了一种死后的生活。
  尽管占有物能给人一种安全可靠感,但是我们仍然钦佩那些有着新的想象、开创新的道路和勇于开拓的人们。在神话中,英雄就是这种生存方式的象征。英雄是勇敢的人,他勇于离开他所有的东西——他的故土、家庭和财产,走进未知的领域,他不是无所畏惧,而是没有为这种畏惧所吓倒。在佛教传统中,佛是英雄,他放弃了自己占有的一切:财产、地位、印度神学所赋予他的信念以及家庭,而走上了一条孤寂的人生之路。在犹太教中,亚伯拉罕和摩西也是这样的英雄。基督教中的英雄是耶稣,他一无所有,在世俗的眼光里他什么也都不是,但是他的所作所为都洋溢着对所有的人爱。
  希腊人的英雄是世俗的英雄。他们的目的是胜利、满足自尊心和征服。但是,就象宗教中的英雄一样,赫拉克勒斯和奥德修斯也都敢于出走,不怕前面的艰难险阻。童话中的英雄也是按照同一理想塑造的。他们离开家乡,开创自己前进的道路,敢于面对未知的世界。我们赞美这些英雄,因为我们深深地感到,他们所走的道路就是我们的道路,假如能象他们那样就好了。但是,我们害怕,所以觉得自己做不到这一点,只有英雄才能做到。英雄成了偶象。我们将自己前进的能力转移到英雄身上,而我们自己则原地不动,因为我们不是英雄。
  我们可以这样来理解这些想法,即成为英雄是令人向往的,但这是不合情理的,也违背我的利益。然而,这样想是不对的。那些小心谨慎的人和占有财产的人自以为可以高枕无忧,但是绝对不是这么回事。他们依赖于自己的财产、金钱、声望及其自我,也就是说,依赖于除他自己以外的那些东西,但是,假如他们失去了他所有的东西,那他们将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事实上,人所拥有的任何东西都可能丢失。最明显的就是财产,随着财产的丧失,通常还会失去社会地位和朋友,人随时可能失去他的生命,或迟或早,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不可避免的。
  如果说,我是我所占有的物,那如果我失去了我所占有的东西,我又是什么样的我呢?我只能是个失败者,一个被打垮的、可怜的人,是错误的生活方式的证明。因为我可能失去我所占有的东西,所以我天天担心我将失去这些东西。我害怕窃贼,害怕经济形势的变化,害怕革命,害怕疾病和死亡,我害怕去爱,害怕自由、发展、变化和一切未知的事物。我终日生活在忧虑中,患有慢性疑心病,不仅仅怀疑自己有病,而且怀疑我可能会遭到的损失,我变得谨慎、保守、冷酷、多疑和孤独,我的动力就是更多地去占有。易卜生在他的诗剧《培尔·金特》中,成功地刻画了这样一个自私自利的人。培尔的心目中只有他自己,他是一个极端的利己主义者,他以为他是他自己,因为他只是“一系列的欲望”。到了晚年,他发现,由于其生活方式是重占有取向的,所以,他从来就不是他自己,而是一个不成熟的半成品,一个没有芯的葱头。
  在重生存的生存方式中,由于害怕失去自己所占有的东西而产生的那种恐惧感和不安全感是不存在的。如果说我存在,那我就是我,而不是我所占有的东西。任何人都不能盗取我什么,也不会威胁到我的安全感和个性。我的中心就在我自身,即生存和表达我自己力量的能力,这种能力是我性格结构的一部分,取决于我。这说的是生活的正常状态,而不是说象疼痛难忍的疾病、折磨和其他的特殊情况,在这种情景下,大多数人都会丧失其生存能力。
  在重占有的情况下,所占有的东西越用越少,然而生存则随着实践与日俱增。(《圣经》中永不凋谢的“燃烧着的荆棘”就是这一矛盾的象征)理性的力量,爱的力量,艺术和智能的创造力,这些本质特有的力量在实际运用中得以发展。一个人不会因为奉献而失去什么,相反,一个抓住自己东西不放的人才会失去他的东西。在重生存的生存方式中,对我的安全感的唯一威胁则在我自己身上,即对生活和我的创造力缺乏信心、退化的倾向、向心的懒惰以及听任他人摆布自己生活的态度。但是,这些危险并不是重生存的生存方式的必然属性;相反,可能失去一切的危险则是重占有生存方式所固有的。


团结——对抗

  铃木大拙先生把一位日本诗人与一位英国诗人做了比较,他谈到了那种对于某物并不占有它,但却爱它、喜欢它和从它那里获得快乐的内心体验。但是实际上,对现代的西方人来说,不占有而感到快乐是难以做到的。但是,铃木先生所说的那种心态对我们来说并不完全陌生。如果一位漫游者看到的不是一朵花,而是一座山峰,一片草地,或什么无法拿走的东西,那铃木大拙先生所举的例子也就不那么合适了。当然,许多人,或者说大多数人除了说些人云亦云的老一套之外,他们并没有真正地看那座山,但能说出山的名字、高度,或者想去攀登它(登山欲也是把物据为已有的一种形式)。但是,一些人也能真正地去看一座山并从中获得快乐。对音乐来说也是这样,喜欢音乐也许会是一种将音乐据为己有的行为。比如说,我买了一张我所喜欢的唱片,或因为大多数喜欢艺术的人都“消费”这张唱片。但是,也有为数不多的人,他们没有那种“占有”的冲动,而是从音乐本身中获得快乐。
  有的时候,可以从人的面部表情上看到这样一种反应。前不久,我在电视里看到了一家中国杂技演员的出色表演。摄像机的镜头往往转向观众,为了搏捉观众的反应。这些活泼精彩的表演使大多数观众的脸上焕发出一种光彩而显得那么精神。只有少数人无动于衷地坐在那里。
  在小孩子面前也是这样,人们往往也显得喜欢他们,但并不想占有他们。我想,这里面也有一些自我欺骗的现象,因为我们愿意扮演喜欢孩子的角色。尽管有这样一些怀疑,但是我觉得,对孩子产生的那种真正发自内心的反应并不少见。其部分原因可能是由于人们不害怕孩子,而害怕青年人和成年人。由于在孩子面前我们没有恐惧,所以我们才能去爱,如果我们心里害怕的话,那我们就不会去爱。
  在人与人的关系中,我们还可以看到许多这种没有占有的欲望,但能从与另一人在一起中获得快乐的实例,这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男女之间互相吸引的原因有很多,比如说姿态、趣味、观念、气质、全部人格。只有对凡是喜欢的就必须要占有的人来说,这种倾慕通常会唤引性占有的欲望。对那些重生存的人来说,他们能从与一个男人或女人在一起中获得享受,为对方所吸引,但不象坦尼森在诗中所说的那样,一定要“摘取”他(她)。
  对一个重占有的人来说,凡是他所爱和所欣赏的人他都想占有。从父母与子女、教师与学生以及朋友之间的关系中可以观察到这一点。夫妻双方都想独占对方,但对从对方的亲近中所获得享受又不满足。所以,他们都妒嫉那些想“占有”同一个人的人们。夫妻二人都抓住对方不放,就象船沉落水的人抓住一个木板不放一样。以占有为目标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充满着嫉妒和冲突,是压抑的和沉重的。
  一般地说来,在重占有的生存方式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以竞争、对抗和恐惧为其特征的。在以占有为目标的人与人的关系中所存在的那种对抗性因素,是由占有这一心态的特性决定的。如果我的自我感觉建立在占有基础之上,因为“我是我所占有的物”,那么,占有的意愿就会变成一种要求越来越多,直至最多地占有某物的欲望。换句话说,占有欲是重占有的取向的必然产物。这种占有欲可能是吝啬人式的、谋利者式的、好色之徒式的或慕男狂女式的。他的欲望不管是因为什么而引发的,他总没有够的时候,也从不满足和罢休。
  人的身体有许多需要,比如说饥饿,这些需要是受生理条件限制的,总有一个极限。然而心理上的欲望——每一种欲望都是心理上的——是无止境的,即使这种欲望通过身体而得到满足。因为这种欲望本来要克服的是内心的空虚和无聊、孤独和抑郁,而这些都不是可以通过满足欲望来消除的。因为对一个人来说,他总会这样或那样失去他所占有的东西,所以,为了使自己的生活免受这种危险的侵袭,他必须更多地去占有。假如一个人想要更多的东西,那他必然害怕周围的人想夺取他所占有的东西那种具有攻击性的意图。为了防止这种进攻,他自己必须更为强大和先发制人,也就是说要更具有攻击性。但是,不管生产的规模有多大,生产从来不会跟上无限的需求的发展,那么,为了占有最大的份额,必须展开斗争,个人与个人之间充满着竞争和对抗菌素。即使生产的发展达到了一种绝对剩余的阶段,斗争仍将会持续下去。于是,那些生来健康状况较弱和不那么具有吸引力以及能力和天赋较差的人就会十分嫉妒那些在这些方面比自己占有“更多”的人。
  重占有的生存方式以及由此产生的那种占有欲必然会导致人与人之间的对抗和斗争,对一个民族来说是这样,对个人来说也是如此。只要个人的主要动机仍然是重占有和贪欲,那在由这样的个人组成的民族之间必然会进行战争。一些民族不可避免地要嫉妒另一个民族所占有的东西,并试图通过战争、经济压力和威胁来得到。他们采用这种方法,主要是反对那些较为弱小的民族,为了进攻一个较为强大的民族,他们便与其他国家结成联盟,这样就会更为强大。甚至在只有一线获胜希望的情况下,一个民族也会进行战争,这并不是因为它的经济状况不好,而是因为重占有生存方式那种根深蒂固的要更多地去占有和征服的欲望。
  当然也有和平的时代。但是我们必须在两种和平中划清界限,一种是持久的和平,另一种只是积蓄力量和军备的时期,换句话说,一种是持久的和谐与和平,一种只是长期的停火状态。在十九和二十世纪,虽然有这样一些停火时期,但总的说来,在历史的舞台上,主角之间持续不断的战争状态仍然是这两个世纪的主要特征。只有当重占有的结构为重生存的结构所取代之后,各民族之间才能实现持久的和平,即持续的和谐状态。有人说,在追求财富和利润的基础上也能保持和平,这种观点是幻想,而且是危险的幻想。因为这种幻想使人们认识不到,他们必须做出一种明确的选择,或者从根本上改变人的性格,或者永远是战争。其实这种选择古已有之,领导人选择了战争,民众追随他们。但是在现今和未来的时代,新武器的破坏力不断增大,已经达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其后果是,这种选择不再是战争,而是自杀。
  对于民族之间的战争来说是这样,对于阶级斗争来说也是这样。在建立在战有欲原则基础之上的社会里,阶级之间、剥削者与被剥削者之间的斗争从来就有。在没有剥削的条件下(因为这种剥削在经济上是不可能的),那也不曾有过阶级斗争。但是,只要占有取向占主导地位,那么在任何社会中,甚至在最富有的社会中也会有阶级。如果说需求是无限的,那么即使生产规模扩大到了极点,也跟不上想比别人占有得更多这种幻想。那么,那些较为强大、聪敏或者由于某种条件而处于有利地位的人必然会努力保证自己的领先地位,并试图用强迫、暴力或计谋的方式从比他们弱小的人身上获得更多的好处。被压迫的阶级将会推翻统治者而自己成为统治者,依此往复,循环不已。只要人的心灵还为占有欲所左右,阶级斗争就不会停止,尽管斗争会采取某种温和的形式。所谓的社会主义世纪也充满着这种占有精神,关于无阶级社会的想象同样也是一种幻想,而且就象在占有欲强的民族之间会实现永久和平的想法一样,这种幻想也是很危险的。
  在重生存的生存方式中,从感情上人们不重视那种个人的占有(私有财产),因为我并不需要占有某物才能去享受它或使用它。在重生存的生存方式中,从同一事物中获得快乐的不止是一个人,而是千千万万的人,因为不是一定要占有它才能享受它。这一情况不仅使人们没有必要再去争吵,而且会使人深刻地体验到一种人的幸福——分享的快乐。把人紧紧结合在一起的(但他们的个性不受到限制),是他们对某一个人供同的倾慕、爱,或者一种思想、一篇乐曲、一幅油画,一种礼仪也可以把人们联结起来,他们甚至可以去分担痛苦。这样一种体验会使两人之间的关系变得生动并得以保持下去,而这就是一切伟大的宗教、政治和哲学运动的基础。当然,只有当个人是在真正地爱和赞美时才会是这样。一旦宗教或政治运动开始僵化,一旦官僚制度开始用阴谋和威胁来束缚人,那么更多地分享的是物,而不是人的体验。
  就人的性活动而言,自然界彷佛也造就了一种共同体验欢乐的原型或者说象征物,尽管经验上这种共同分享的满足和欢乐是不多见的。夫妻双方往往是自恋、自私和占有欲强的,因此,他们所能感到的,最多不过是同时的欢乐,而不是那种共同分享的快乐。
  为了说明重占有和重生存这两种生存方式之间的区别,自然界还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更为明确的象征。男人阴茎的勃起完全是官能的。男人并不象占有某种财产或者某种持久的特性那样占有阴茎的勃起(当然每个人都有权说,许多男人希望有这种持久的特性)——一旦男人处于兴奋的状态,只要他对引起他兴奋的那个人有欲望,他的阴茎才会是勃起的。如果因为某种原因使这种兴奋状态受到干扰,那么他一无所有。与其他所有的行为形式相反,阴茎的勃起既不能是强迫的,也不能是伪装的。G.格罗德虽然不那么有名气,但却是最重要的心理分析学家之一。他常说,一个男人说到底只有几分钟的时间才是男人,在大多数时间里他只是个小男孩。格罗德克当然不是说男人从整个人格上变成了一个小男孩,他的这番话是针对许多男人自以为可以证明自己是男人的那一根据而发的。


快乐——享乐

  埃克哈特教士告诉我们说,生动和活力是一种快乐。现代的读者大概没有特别注意快乐这个词,好象埃克哈特说的快乐就是享乐似的。在快乐和享乐之间有着显着的区别,特别是就重占有和重生存这两种不同的生存方式而言。这种区别并不易于为人所理解,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没有快乐的享乐”世界之中。
  什么叫享乐?人们使用这个词的方式是不一样的,但是按照通常的用法,我们最好是把这一词理解为某种欲望的满足,为了满足这一欲望并不一定需要人的积极主动性(即生动、有活力)。这种享乐也会是极大的享乐:在社会上获得成功、挣更多的钱、中了彩票、通常的性享乐、“尽情的吃”,赢得一场赛马赌博、酒精饮料、毒品以及神智不清所带来的那种快感、虐待心理的满足或杀人、肢解生命的欲望的满足,等等。
  为了富有和出名,当然要十分积极才行,这里所说的积极是忙碌的意思,而不是那种“内心的生产、创造”。目的达到了,那他可能会感到兴奋或者一种“深深的满足”,他觉得自己已经到达了顶峰。什么样的顶峰呢?可能是兴奋的顶峰、满足的顶峰,或者一种朦胧状态或纵欲状态的顶峰。在这种状态下,人受激情的支配,这些激情虽然是人所具有的,但却是病态的,因为这些激情不能相应地真正解决人的问题,不能使人变得强大和得到进一步发展;相反,这些激情或迟或早会使人变成畸形的人。极端享乐主义者的享乐、不断去满足新的欲望以及我们今日社会的娱乐行业,只会给我们的神经不同程度的刺激,不会使人的内心充满快乐。一种没有快乐的生活又迫使人去寻求新的、越来越富有刺激的享乐。
  从这点上说,现代人的处境无异于三千年前的希伯来人。摩西对希伯来人谈到他们最深重的罪过,他说:“因为你富有的时候,不欢心乐意的事奉耶和华你的神”(申命记,28,47)。快乐是伴随着创造性活动而产生的。它不是某种在达到顶点之后就嘎然终止的“体验高峰”,而是一个高原,是伴随一个人创造性发挥自己的能力而出现的一种情感状态。快乐不是极度兴奋,不是瞬时即熄的火焰,而是生存本身所具有的持久的炽热。
  享乐和神经刺激的高潮一旦过去,总是遗留下一种悲哀的情感。从兴奋中获得了充分的享受,但是人却没有发展,内在的力量没有增加。人们试图打破那种没有创造性的活动所带来的无聊,能够在短暂的时间里将所有的精力集中在种种目标上,唯独理性和爱除外。人们想成为超人,而不想成为人。在那成功的瞬间,人们觉得自己的目的达到了,但在成功之后接踵而来的是种深深的沮丧感,因为他们看到,自己的内心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有句古老的名言:一切动物在交媾之后都会惆怅。没有爱的性生活以及由于强烈刺激而产生的那种体验高峰也都是这样,所以高峰一过就是失望。只有当肉体上的亲密同时也是爱的亲密时,人们才会体验到性生活的快乐。
  大家知道,在把生存视为生活的意义那些宗教和哲学体系中,快乐的概念起着核心的作用。佛教反对“享乐”,最高的阶段涅槃境界就被描述为极乐状态,关于佛逝世的许多记载和绘画都说明了这一点。(我感谢已经去世的大拙铃木先生,他是通过描写佛逝世时的情况的那幅着名绘画告诉我这一点的。)
  《旧约》以及后来的犹太人文化传统虽然对满足种种欲望的要求发出了警告,但仍把快乐视为生存的基本。《诗篇》是以十五首歌为结尾的,这都是对快乐的最好的赞美。生动的《诗篇》是以恐惧和悲哀开始的,是在快乐中结束的。
  安息日是快乐之日,在弥赛亚时代整个世界将充满快乐。在先知书里,关于快乐即将到来的宣告也非常之多,如:“那时处女必欢乐跳舞,年少的,年老的,也必一同欢乐,因为我要使他们的悲哀变为欢喜,并要安慰他们,使他们的愁烦转为快乐”(耶利米书,31,13);“你们必从救恩的泉源欢然取水”(以赛亚书,12,3);上帝称耶路撒冷是“我所喜乐可称赞的城”(耶利米书,49,25)。在《犹太法典》中,快乐也具有同样重要的意义:“因为履行了诫命(一种宗教义务)而获得的快乐是通往神圣精神的唯一道路”。快乐被看得如此重要,以至于《犹太法典》做出这样的规定:近亲的死亡如果不到一周,那么安息日的快乐必须中断对他的哀悼。虔敬派运动的座右铭是《诗篇》中的一句诗:“乐意事奉耶和华”(诗篇,100,2)。这一运动创立了一种以快乐为根本的生活方式。如果说悲哀和消沉还不算是罪恶,那至少也表明一个人精神上是混乱的。
  在基督教里,“福音”(令人愉快的消息)这一称谓就已经显示出快乐和欢愉所具有的中心意义。在《新约》中,一个放弃了占有的人所得到的报偿就是快乐,而抱住自己财产不放的人命已注定是悲哀的(参阅:马太福音,13,44和19,22)。耶稣有许多名言,表明快乐对他来说是重生存的生存方式的伴随现象。在耶稣对使徒们所作的最后一次讲道中,他谈到快乐的终极意义。他说:“这些事我已经对你们说了,是要叫我的喜乐存在你们心里,并叫你们的喜乐可以满足”(约翰福音,15,11)。
  前面已经谈到,在埃克哈特教士的思想里,快乐起着突出的作用。埃克哈特对快乐和笑的创造力做了极美的诗一般的表述:“当父亲对儿子笑,同时儿子也以笑相回报的时候,这种笑就会使人产生喜悦,喜悦带来快乐,快乐又生出爱,爱又造就了人,这个人便创立了神圣的精神。”
  在斯宾诺莎那里,快乐在其人类学和伦理学体系中具有主导地位。他说:“快乐是一个人从较小的圆满到较大的圆满的过渡”(《伦理学》第三部分,情绪的界说,第二、三两条)。
  我们只有把斯宾诺莎这段话放在他的整个思想体系中,才能完全理解其含义。为了不致于堕落,人必须努力去接近“人的本性的模型”,也就是说成为一个最佳地自由、理智和积极行动的人。他必须充分利用其本性固有的一种可能——善。对他来说,“善是指我们所确知的任何事情足以成为帮助我们愈接近人性模型的工具而方。反之,所谓的恶是指我们所确知的足以阻碍我们达到这个模型的一切事物而言”(《伦理学》,第四部分,序言)。快乐是善,悲哀(tristitia,最好译为伤感、抑郁),是恶;快乐即道德,伤感是罪恶。
  快乐就是我们在通向实现自我这一目标的道路上所获得的体验。


罪恶——宽恕

  在犹太教和基督教的神学思想中,从根本上说,经典的罪恶概念等于是对上帝意志的不顺从。这显然是由于亚当不顺从上帝的缘故。一般说来,亚当的不顺从被视为罪恶的起源。与基督教的理解不同,按照犹太教的传统,这一不顺从的行动并不是理解为遗传给所有后代的“原罪”,而是看作第一个罪恶,即不是其所有后代必然会有的一种罪恶。
  但对这两种观点来说,有一点是共同的,即对上帝的不顺从是罪恶,不管摩天楼西十诫怎样说。这并没有什么奇怪,我们应该看到,在圣经故事里,想象中的上帝是非常严厉的权威,相当于东方民族“王中王”的角色。假如我们想到,教会几乎从一开始就适应于某种社会制度,这也没有什么可以惊讶的了。不论当时还是现在,是在封建社会还是在资本主义社会,一种社会制度为了能发挥职能,它必须要求个人严格遵守法规,不管这些法规是不是符合他的真正利益。这些法规在多大程度上是专制的或自由主义的,用什么办法强迫实施这些法规,都不会改变问题的实质,即人们必须学习惧畏权威;而且不仅仅是惧畏那种扛枪的“法律捍卫者”式的权威。为了保证国家正常运转,仅仅有畏惧还是不够的。公民必须把这种畏惧内在化,并赋予不顺从一种道德、宗教的性质:不顺从是罪恶。
  人之所以尊重这些法规不仅仅是因为害怕惩罚,不顺从也会引起一个人的罪恶感。宽恕可以消除他的罪恶感,但这种宽恕只有权威才能做出。这种赦罪的前提是:犯有罪孽的人对惩罚表示懊悔,并通过接受惩罚重新表示屈服。开始是罪恶(不顺从),接着是罪恶感、重新屈服(以及惩罚)、直至赦罪,从而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任何不顺从的举动都会导致更加服从。只有少数人不为这种方式所吓倒。其代表就是英雄普罗米修斯。虽然他不停地受到宙斯残酷地惩罚,但是他既不屈服,也没有罪恶感。他知道,从众神那里偷取火种并将其传给人间的行动是团结精神的体现;他虽然不顺从,但却是无辜的。就象人类其他具有爱的英雄们(殉难者)一样,他冲破了不顺从即罪恶这种精神上的禁锢。
  可是,社会不是由英雄组成的。在桌子上的饭菜只是给少数人准备、而大多数人必须为这些少数人的利益服务并不得不以分得一杯残羹而满足的那些年代,必然会培养这种不顺从就是罪恶的思想感情。国家和教会在这方面通力合作,因为它们必须保护自己自上而下的统治制度不受侵犯。国家需要宗教,这样才能有一种意识形态,把不顺从说成是罪恶,而教会则需要国家本着服从就是善的精神训练出来的信徒。而国家和教会都利用家庭这一媒介。家庭的职能是,从孩子刚刚开始显示出自己的意志之晶起,就教会他服从(至迟是从爱情洁教育开始)。必须克服孩子的“任性”,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他今后成为合格的公民。
  在其他的神学或世俗的语言中,罪恶是与专制的结构紧密相联的一个概念,而专制的结构与重占有的生存方式相一致,在这种生存方式中,中心并不是人自身,而是他所屈服的那个权威。我们不把自身的幸福看做是我们创造性活动的结果,而是将其归结于我们消极的顺从和借此而换来的权威的友善。我们有了一个我们所信赖的(世俗或宗教的)首脑(国王、女皇或神),我们有了安全,与此同时,我们却什么都不是。实际上,屈服不一定被认为是屈服,人们不应受此蒙蔽。此外,屈服也会表现为一种温和的形式,心理和社会的结构也可能不是绝对的专制,而是部分的专制。事实是,视我们社会的专制结构在何种程度上为我们所内化,那我们也就在何种程度上生活在一种重占有的生存方式之中。
  托马斯·阿奎那关于不顺从和罪恶的观点是一种人文主义观点,A·奥厄尔对此做了十分深入的说明。阿奎那的罪恶概念指的不是对非理性权威的不顺从,而是指对人的幸福的破坏。[注:A·奥厄尔《托马斯所说的道德自主性》一文,非常有助于我们理解托马斯的伦理思想(载于K·德默尔主编《信仰基督和按基督精神行动》,1977,杜塞尔多夫,31-54页)。他的另一篇论文《罪恶是对上帝的亵渎吗?》也很好(载于《神学季刊》1975,慕尼黑)]那奎那解释说:“上帝只会因为我们的行为违背我们自己的善而受到亵渎”(托马斯·阿奎那《反异教大全》,3,122)。为了能够理解他的这一立场,我们必须先明确一点,即在阿奎那看来,决定人的幸福(bonum humanum)的既不是任意满足纯主观的愿望,也不是本能的要求(斯多噶派称之为“自然的”要求)或上帝的专断。在他看来,决定幸福的是我们对人的本性的合理理解以及建立在这一基础之上,能够保证人最优发展和幸福的规范。(作为教会顺从的儿子及其教团顺从的成员以及一个反对革命教派的现存社会制度的捍卫者,阿奎那决不是某种非专制伦理学的真正代表;他使用不顺从一词来表示两种不顺从,有助于掩盖其立场的内在矛盾性。)
  如果说,不顺从意义上的罪恶是专制结构即占有取向结构的一个组成部分,那么在非专制结构即生存取向结构中,历来的概念有着截然不同的含义。这种含义在关于罪恶的圣经故事中也能找到。我们如果不是象通常那样解释这一故事而是换个角度来看,就会明白。上帝将人安置在伊甸园中,并警告他不应吃生命之树和善恶树上的果实。上帝耶和华看到“那人独居不好”(创世纪,2,18),于是他便造成了一个女人。男女应该结为一体。“当时夫妻二人,赤露身体,并不羞耻”(创世纪2,24)。对此,人们通常是从习俗的性道德角度出发来加以解释。按照习俗的性道德,他们当然会感到羞耻,如果他们的生殖器官是裸露着。但问题是,这是不是这句话的全部内容?在一个更深的层次上,这句话也包含着这样一个内容:虽然男女一丝不挂地站在一起,但他们并不觉得羞耻。他们之所以能不觉羞耻,是因为他们彼此都不觉得对方是陌生的和互相隔离的个人,因为他们是“一体”。
  他们在成为真正的人之前的状况;在始祖犯罪之后,情况发生了根本变化,他们成了完全意义上的人,也就是说,他们有了理智,觉察到善恶之分,觉察到他们自身是单独的个人,觉察到最初的那种一体已经破灭以及人们彼此之间有了距离和陌生感。他们彼此之间很近,但是感觉上是隔离的和遥远的。他们感到最大的羞耻是:“赤裸着”站在另一个人面前,以及意识到相互间的异化和将彼此分隔开来的深沟。他们用无花果树的叶子“为自己编作裙子”(创世纪,3,7),避免人与人之间毫无保留地接触,避免相互看到赤裸裸的对方。但是,羞耻和罪恶不会因为他们将其掩盖起来而不复存在。他们不是怀着爱的情感去努力接近对方。在肉体上他们彼此之间也许会有欲望,但是肉体上的结合治不好人的异化。从他们对对方的态度上可以看出,他们彼此不爱:夏娃并不想保护亚当,亚当也没有保护夏娃,他为了逃避惩罚而把责任推给夏娃。
  他们犯下了哪些罪过呢?他们的罪过是:彼此都变成了分离的、孤立的和利己的人,而这样的人是无法通过爱的结合来克服彼此之间的隔阂。这些罪恶的根源在于人的生存本身。因为原始的与自然界的那种和谐关系已经不复存在,而这种关系是动物的特征,动物的生活是由其天生的本能决定的,人则是有理性天赋和自觉的,让他不意识到他与所有其他人相分离的状态是不可能的。在天主教神学中,人与人之间没有爱的桥梁、彼此完全分离和异化这种生存形式称做是“地狱”。这种状态是无法忍受的。我们不得不寻找某种方法克服这种绝对孤立状态的折磨:或屈服,或统治,或让我们的理智和意识沉默。但是,所有这些努力只能获得短时间的成功,并且堵住了使问题真正获得解决的道路。只有一种办法能拯救我们,使我们免受地狱之苦,这就是从自我中心的禁锢中挣脱出来,伸出手,“与世界结为一体”。如果说以自我为中心的那种分离的存在罪大恶极,那这一罪孽将通过爱的行动得到宽恕(atoned)。英文中atonement(赎罪、抵偿罪过)就表达了这样一种观点,因为从词源上说,这个词来自英语at-one-ment(结合为一体),在中古英语中是联合、结合的意思。分离的生存这一罪恶不需要宽恕,因为这不涉及到不顺从行为的问题。但是对此必须加以医治,医治的唯一办法不是承受惩罚,而是爱。
  R·冯克告诉我,某些教父亦赞成耶稣的非专制性罪恶的概念,把分离视为罪恶。奥里伊内斯说:“凡有罪恶的地方,那里都存在着差异、分裂……,凡美德和善举占主导地位的地方,那里只有纯一、完整。”马克西姆斯神父说:“人类本来应该是一个和谐的、你我之间没有冲突的整体”,由于亚当的罪恶,“现在却变成了一群尘埃似的个人。”关于亚当的原始整体性受到破坏的类似观点也见于圣奥古斯丁(奥尔教授曾指出这一点)和托马斯·阿奎那的着述中。H·德吕巴克对此加以归纳,他的结论是:“作为‘重建’的善举和功德,解脱必然也是重新获得失去的整体,即重建人与上帝那种超自然的整体统一,同时也是重建人与人之间的整体统一”。(《天主教共同体》,1943科隆)
  我们来总结一下,在重占有的生存方式中,即在专制的结构中,不服从就是罪恶,消除这一罪恶的方法是忏悔、惩罚和再一次屈服。在重生存的生存方式中,即在非专制的结构里,未消除的异化则是罪恶,解决的办法是全面发展人的理性和爱,使人们结为一体。
  对于始祖犯罪的故事可以做出这样或那样的解释,因为故事本身既含有专制的成分,也含有解放的成分。但是就其本身来说,一方面罪恶被理解为不服从,另一方面又被理解为疏远和异化,形成针锋相对的两种观点。
  《旧约》中关于建造巴别塔的故事看起来包含着同一思想:人达到了一种和谐地境界,其象征是,人都说同样的一种语言。由于他们追求自己的力量的野心,由于他们想占有这样一座规模宏大的塔,结果人自己毁灭了自己的统一而变得分散。从某种意义上说,巴别塔的建造是第二个“罪恶”,即真正的人类的罪恶。上帝害怕人的统一和由于统一而具有的力量,故事因此变得进一步复杂。“耶和华说:‘看哪!他们成为一样的人民,都说一样的言语,如今既作起这事来,以后他们所要作的事,就没有不成就的了。我们下去,在那里变乱他们的口音,使他们的言语彼此不通’”(创世纪,11,6,7)。在始姐犯罪的故事中,当然也存在着同样的问题,上帝同样惧怕人吃了智慧树和生命树的果实而获得力量


对死的恐惧——对生的肯定

  前面已经说过,假如人的安全感建立在他所占有的东西基础之上,那么他也不可避免地要害怕失去这些占有物。此处,我想进一步谈谈这一点。让人不依恋财产从而也不怕失去什么似乎能够做到,但是,让人不害怕失去生命,不怕死是否也能行呢?所有的人都害怕死吗?或者说,只有老人和病人才怕死,是不是说,我们知道自己总会死的,而这种知将成为我们一生的负担?是不是说,因为年纪和病痛的缘故我们距生命的终点越近,那对死亡的恐惧也就越大,越能清楚地意识到这种恐惧?
  我们需要进行大规模的、系统的心理分析实验研究,来研究从童年到老年整个时期的这种现象,并且把有意识或无意识的怕死表现都包括进来。这些研究不应局限在个人上,而是利用现有的心理分析方法,对较大的群体进行研究。但是,目前尚无这样的研究,所以,我们不得不根据一些零散的资料暂时做某些推论。
  最明显的实例大概就是人追求永生不死这种根深蒂固的愿望,如旨在保存人的躯体的那些习俗呼信仰都体现了这一愿望。这一眯前面已经谈过。今天,人们通常是通过“美化”尸体来否认死,特别是在美国,人们借助掩饰死的方式来压抑自己对死亡的恐惧。要想真正克服这种恐惧心理,途径只有一条。佛、耶稣、主张清心寡欲的斯多噶主义者和埃克哈特教士都给我们指明了这条道路:不要死死地抓住生命不放,不要把生命视为一种财产。
  对于死和死亡过程的恐惧其实并不是害怕生命的终止,虽然看起来好象是这样。伊壁鸠鲁说:死与我们无关,因为只要我们尚生存,那死神就没有到来;一旦死神到来,我们也就不存在了(引自第欧根尼·拉尔修的《名哲言行录》,X,第125页)。人们当然惧怕死亡之前的痛苦和折磨,但是这同对死的恐惧是两码事。虽然看上去对死亡的恐惧具有非理性的色彩,但是,如果生命也被体验为一种占有,那就不能这样说了。那样,人害怕的就不是死亡,而是失去他所占有的东西:他的躯体、自我、财产以及个性,害怕向着这个无个性的深渊望一眼,害怕陷入“绝望”的境地。
  只要我们仍然活在一种重占有的生存方式中,那我们必然会怕死,任何合理的解释都不会消除这种恐惧心理。但是,一个人在其弥留之际,由于强烈地感到对生命的爱,由于要回报他人的、能激起我们爱的那种爱,这种恐惧心理会减轻许多。防止对死亡的恐惧心理,不是说要做好死的准备,而是不断减少重占有价值取向和在生存中成长,是这种努力中的一部分。斯宾诺莎说:“自由的人绝少想到死;他的智慧不是死的默念,而是生的沉思”(《伦理学》,第四部分,命题六十七)。
  知道了怎样去死,实际上也就知道了怎样去生。不管什么形式的财产,我们却能摆脱占有财产的要求,特别是摆脱我们的自我的束缚,那么我们对死亡的恐惧也就越少,因为我们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东西。[注:我的这一说明只限于对死亡的恐惧本身,至于那个几乎是无法解决的问题,即我们的死给爱我们的人所带来的痛苦,并不包括在内。]


此时此地——过去和未来

  重生存的生存方式只存在于此时、此地(hic et nunc),而重占有的生存方式只存在于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时间之中。
  在重占有的生存方式中,与人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是他在过去所积攒起来的东西:金钱、土地、荣誉、社会地位、知识、子女以及回忆。他追忆过去,通过回忆过去的感觉(或者说,他以为是感觉)来感觉过去(这便是多愁善感的本质)。他生存在过去。他可以这样说:“我即是过去的我。”
  未来是对过去将会发展成什么样子的预期;在重占有的生存方式中,就象对过去的体验一样,也有对未来的体验。如人们常说,“这个人有前途”,说的就是这种体验。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虽然他现在一无所有,但是将来他会拥有许多东西。福特汽车公司的广告是这样说的:“未来您将有一辆福特”,强调的是未来所占有的物,就象期货交易一样,货物都是在未来中买卖着。不管是过去还是将来,对于占有的最根本体验是同样的。
  现在是过去和将来的汇集点,是时间的一个中转站。虽然它把过去和将来联结起来,但是从质上说并没有什么区别。
  生存不是说一定就没有时间因素,但是,时间并不统治着生存。画家与颜料、画布和画笔打交道,凋塑艺术家则与石料与凿子打交道,但是,他们“想象”中所要创作的东西却是超越了时间。这种想象是瞬时的产物,或者说,是许许多多瞬间的产物。但是,在这种想象中,没有对时间的体验。对于思想家来说也是这样。将其思想变为文字有时间上的先后,但是构想本身却是超乎时间之外的创造性活动的结果。对于生存的表现形式来说也是这样。对于爱、快乐以及领悟真理的体验都是此时此地的,而没有时间上的先后。此时此地即永恒,也就是说没有时间,人们往往把永恒理解为无限延长的时间,这是不对的。
  我曾谈到了与过去的关系,关于这一点必须有一个重要限定。我指的是对过去的回忆、思索和冥想;谁这样来对待过去,那他的过去就是死的。但是,我们也可以赋予过去以生命。我们可以同样新鲜地去体验过去的情景,似乎这一切都是此时此地;这就是说,我们可以重现过去,唤起其生命(象征性地说,让死人站起来)。如果我能成功地做到这一点,那过去就不再是过去了,这个过去就在此时和此地。人们也可以体验未来,似乎未来就在此时此地。比如说,一个人在自己的意识中,完全预想到一种未来的状态,以致于这只是“客观上”(也就是说,作为外在的事实)的未来,而不是主观的体验。天才的乌托邦思维就具有这种特性(与乌托邦的梦想不同);这也是真正信仰的基础;不能说,当有当真正的信仰在“未来”得以外在实现之后,才能被体验为现实的存在。
  由于肉体生存的缘故,我们把时间理解为过去、现在和将来是不可避免的;有限的寿命,必须满足的肉体上的不断需求以及自然界,为了维持自己的生存,我们不得不按照其本来的样子利用它。当然,人无法长生不老,因为人是会死的,他逃脱不了时间的安排。日夜的更替、睡与觉、成长与衰老以及通过劳动来维持生命和保护我们自己的必然性,所有这些因素都迫使我们尊重时间,只要我们想要活着——我们的躯体要求我们活着。尊重时间是一回事,屈服于晨间是另一回事。在重生存的生存方式中,我们尊重但不屈服于时间。假如重占有的生存方式占主导地位,那对时间的这种尊重就会变为屈从。在这种生存方式中,不仅物成为“物”,而且所有的生命的东西都会成为物。在重占有的生活方式中,时间是我们的主人。在重生存的方式中,时间的君主地位被疲黜了,它不再是统治我们生活的专制君主。
  在工业社会里,一切都受时间的支配。现今的生产方式要求对每一个操作动作都规定时间。不仅对流水线的工作来说是这样,而是普遍如此;我们的大多数活动都是由钟表来调节的。时间不仅仅是时间,时间就是金钱。机器要最大限度地得到利用,因而机器也把自己的节奏强加给工人。
  机器使时间成为人的统治者,只是在闲暇时间里,人似乎才有一定的选择。然而,在通常情况下,人安排其闲暇时间就象安排工作一样。或者,我们什么都不做,以此来反抗时间暴君,我们蔑视时间的要求,我们以为自己是自由的,如果是的话,实际上也只是假释出狱过一个星期扫而已。

第三部分:新人和新社会

第七章 宗教、性格和社会

在这一章,我想说明的是,社会变迁与社会性格的变化两者之间是相互作用的,此外,作为必要的功能的一部分,“信仰”的冲动有助于推动男女们去从根本上变革社会.最后,只有人的心灵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也就是说,人们现在所追求的东西为一个崭新的目标所取代,新社会才可能出现。


社会性格的基础

  这种观点是基于这样的认识,即一般个人的性格结构和与其所在的社会的社会——经济结构是相互作用的。我把个人心理结构与社会—经济结构相互作用的结果称为社会的性格(Gesellschafs-charakter,早先,1932年,我曾用社会的力必多结构的概念来描述这一现象)。一个社会的社会经济结构造就其成员社会的性格,使其想去做他们应该做的事。同时,社会的性格也影响社会的社会—经济结构:一般情况下,它起一种凝固剂的作用,赋予社会制度更多的稳定性;在特殊情况下,他也是炸药,会炸毁这种社会制度。
  社会的性格和社会的结构之间的关系并非静止不变,因为二者都是无终止的发展过程。其中一个因素的变化,都会引起两者的变化。许多革命家认为,首先必须彻底改变社会的政治和经济结构,然后人的精神必然发生变化。换言之,新社会一旦实现,新人就会自然而然的产生出来。但是,他们忽视了一点,即那些新的精英们就象旧时精英人物一样,受同样的性格趋使,从而在革命所创建的新社会、政治制度中重建旧社会的条件。革命所取得的胜利实质是革命的失败,虽然作为一个历史阶段,它为社会—经济的发展铺平道路,但这种发展终究陷入困境而未能达到其目标。法国和俄国大革命就是明显的例子。值得注意的是,列宁最初以为,一个人性格上的素质对于其能否成为革命者不起决定性的作用。但是,在其生命的最后一年里,他彻底改变了自己的这种观点,当时,他清楚地看到斯大林性格上的缺点。他在遗嘱中要求,不要让斯大林作为他的继承人,因为他有性格上的缺陷。
  一些人则走向另外一个极端,他们主张,首先要改变的人是的本性,即人的意识、价值观念及其性格,只有这样才能建立起一个真正的、人道的社会。人类的历史证明,这些主张是不正确的。如果一些精神上的价值观念只停留在口头上,而实际奉行的却是另一套价值准则,那么,纯粹心理上的变化只能局限在个人和小群体范围内,或者说,这些变化全然无用。


社会性格和对“宗教”的需求

  社会的性格功能是满足社会对某种类型的性格的需要和深植于个人性格之中的种种需求。除此以外,社会的性格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功能,即它必须满足人们自身对宗教的需求。说得清楚一点:我这里所用的“宗教”概念说的不是一定与某种神的概念或偶像联系在一起的体系,或为人承认是一门宗教的体系,而是说任何一个群体所共有的思想和行为的体系,这个体系给个人提供一个取向的框架和笃信的对象。从这种广泛的含义上说,不论过去、现在、甚至于将来,一个社会如果没有“宗教”是不可想象的。
  关于“宗教”的这一定义并没有对其特殊的内涵做出具体说明。笃信的对象可以是动物、树木、用金或木制成的像象、看不见的神、一位圣者或凶暴的领袖;祖先、民族、阶级或政党、金钱或者成功。一种宗教可能促进一个人的破坏性倾向,或者爱的意愿、统治的欲望以及团结精神;宗教可能有利或有碍于一个人灵魂力量的发展。某种信仰的追随者也许会把他们的思想体系看作是与世俗领域有着根本不同的宗教体系,或者自以为没有宗教,而仅仅用实际上的必要性来解释他们所追求的某些所谓此岸的目标,如权力、金钱和成功。问题并不在于要不要宗教,更主要的是要什么样的宗教?这种宗教是能促进人的发展、尤其是促进人的力量的发挥呢,还是阻碍人的成长?
  某种宗教,只要能成功地成为人的行为的动力,那么它就不仅仅是一系列教条和信念的总和。它深深扎根于个人的特殊的性格结构之中。如果它为某一群体所共同信奉,那就深深扎根于其社会的性格之中。因此,我们应该把自己的宗教立场看作是我们性格结构的一个方面,因为我们的生存即意味着我们追求和笃信某种东西,而我们所追求和笃信的则是我们行为的动力。但是,一个人对其真正追求和笃信的是什么往往一无所知,他们把自己“正式的”宗教信仰与其真正的、秘密的宗教信仰混为一谈。比如说,一个人崇拜的是权力,但是他公开信仰的却是爱的宗教,那对权力的信仰则是他秘密的宗教,那么他的正式的宗教信仰,比如说,基督教,只是他的一种意识形态。
  宗教信仰的需要是深植于人类的生存条件之上。就象黑猩猩、马和燕子一样,人有其自己的种属。每一种属都是根据其组织构造及生理上一定的特征来划分的。从动物学角度看,关于人类的特征问题,看法上是一致的。我曾建议,从心理上对人类、即人的本性也做出规定。在动物进化中,人类是在动物进化的两种趋向同时发生的时刻才出现的。一种趋向是,本能决定行为的现象不断减少(以前,通常所说的本能是指将学习的经验排除在外的行为冲动,此处的本能不是从这个意义上说的,而是说“有机的驱力”)。关于人的本能天性问题,虽然有许多不同观点,但是,有一点大家的看法却是一致的,即动物进化的程度越高,它就越少受种系发生史上所规定的那些本能的支配。
  我们可以把行为受本能支配的程序逐步减低的进程看作是一条连续线,其零端即动物进化的最低形式,受本能支配的程度也最高,随着不断进化,这种本能支配程度降低,到了哺乳动物,达到了一定水平。到了灵长目动物那里,本能支配的程度更低,但是,在较小的,长尾猿之间仍然有着巨大的鸿沟(1929年,R·M·耶基斯和A·V·耶基斯在他们的具有经典意义的研究中曾指明这一点)。到了人类那里,受本能支配的程度降至极低的水平。
  在动物进化过程中,另外一个引人注目的趋向是脑的发展,特别是新皮质的发展。我们也可以把这理解为一条连续线,一端是最低级的动物种,它们具有最原始的神经结构和较少的神经原。另一端是人类,他们的脑结构更大和更为复杂,特别是他们的新皮质比我们的祖先灵长目动物多三倍,而且有无数的神经联系。
  根据这些事实,我们可以把人类称为一种在受本能支配达到最低限度和脑的发展达到最高程度时出现的一种灵长目动物。最低限度地受本能的支配和脑的最大限度的发展,这两种趋向联系在一起,在生物进化史上是前所未有的,从动物学角度来看,也是一种全新现象。
  人类几乎不再受本能的驱使,不用让本能告诉自己必须怎样去做;另一方面,人类又具有自我意识、理智和想象力,这些新的特质超过了最聪明的灵长目动物的能力,达到了一种工具性思维的程度,因此,人类为了生存下去,需要有一个取向的框架和追求的对象。
  如果没有一份关于自然和社会环境的“地图”,如果对于世界和我们在其中所处的位置没有一个构成的、互相关联的图谱,那么人就会混乱不堪,无法有目的的和协调一致地去行动,因为他没有办法确定方向和找到一个固定不变的点,以便将他所获得的所有印象加以整理。我们的世界在我们看来是有意义的,与周围人的一致性赋予我们一种可靠感,使我们觉得自己的思想是正确的。即使我们的地图是错的,也具有其心理上的功能。但是,这决不会是完全错误或完全正确的,而始终是对现象的一种近似的说明,足以使人生活下去。我们的地图只是在这种程度上符合客观实际,即我们的生活实践摆脱了矛盾和非理性的东西。
  最值得注意的是,没有一种文化能在没有这样一种取向框架的情况下生存下来。对于个人来说也是这样。人往往否认自己有这样一种世界图象,自以为是根据具体的情况,以其自己的判断为基础来处理生活中所遇到的事情和现象的。可是,我们可以很容易地证明,他只认为自己的世界观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种世界观在他看来是唯一合理的,而他一点都没看到,他的所有的观念都是以一个普遍为人所接受的框架为前提的。这种人一旦碰上了另外一种根本不同的人生观,便会称之为“荒谬的”、“不合理的”或“幼稚的”,只有自己的观点才是“合乎逻辑的”。在儿童那里,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内心深处对这样一种参考框架的需求。到了一定的年龄,孩子们都彻向于用他们所拥有的少量资料,巧妙地为自己制造一个取向框架。
  但是,仅仅靠一张地图作为行为的准绳还不够;我们需要有一个目标并能以此为方向。动物没有这个问题,其本能不仅赋予它们一幅世界图象,而且也为它们确立了目标。可是,我们不是受本能支配的,我们又有人脑,我们靠它想象出许多可选择的方向,因此,我们需要有一个完全笃信和追求的对象,它既是我们的一切活动的焦点。同时又是我们真正的、而不是口头上的价值观的基础。为了将我们的力量引上一个方向,为了超越我们孤独的生存和摆脱所有的疑虑和不安全感,以及为了满足我们的需求——赋予生活一定的意义,我们需要有这样一个追求的对象。
  社会——经济结构、性格结构以及宗教结构,三者是不可分的。如果宗教的思想体系与占统治地位的社会的性格不相符合,如果这一体系与社会实践相矛盾,那它只是一种意识形态而已。我们必须看到隐藏在其后的、真正的宗教结构,虽然我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结构本身,只有这种宗教性的性格结构中所固有的人的能量成为炸药,并要去摧毁现存的社会—经济条件时,我们才能意识到它。对占统治地位的社会的性格来说,总有一些例外。同样,在某种宗教性格占统治地位的情况下,也有一些例名。这些人往往都是宗教革命的领袖或新宗教的创立者。
  “宗教的”取向是所有“崇高”宗教的体验核心,但是,这些宗教在其发展过程中大都败坏了。一个人是怎样有意识地评价其个人取向,并不是决定性的;他可以是一位有“宗教信仰”的人,但自己却不这样认为。或者,他虽然觉得自己是个基督徒,但实际上一点信念都没有。我们无法描述一种宗教的经验的内容,概念性的东西和教会机构除外。所以,当我从体验到的主观取向的意义上使用“宗教”这一概念时总是加上引号,而不是说表现一个人的“虔诚”的概念结构。(关于非有神论宗教的问题,E·布洛赫在《希望原则》一书中曾作了极为深刻和独到的论述。)


西方世界符合基督教精神吗?

  根据历史书籍和一般的看法,基督教传入欧洲分两个阶段,首先是康斯坦丁大帝统治下的罗马帝国接受了新的信仰;引后,公元八世纪时,北欧的异教徒在“德意志人的使者”卜尼法(672/673-754)和其他人的鼓吹下皈依了基督教。但是,欧洲真的基督教化了吗?
  一般说来,回答总是肯定的。但仔细分析一下就可看出,欧洲皈依基督教只是停留在表面上。十二至十六世纪的情况充其量只能说是有限的皈依;在这以前和以后的皈依,基本上是皈依一种意识形态,实际上是对教会的屈服;人们的心并没有发生变化,也就是说性格结构没有改变。当然,也出现了许多真正的基督教运动,这些都是例外。
  在最近的四百年中,欧洲才开始真正的基督教化。在财产、物价和救济穷人问题上,教会努力实行基督教的原则。许多人,其中一部分是持异教邪说的教士和教派,而且往往是在神秘主义思想的影响下,站了出来,要求重归基督的原则和诅咒私有财产。到了埃克哈特教士那里,神秘主义达到了高潮。在反专制的人道主义运动中,神秘主义起了关键的作用。在这一运动中,许多妇女成了知名的师生和学生,这并非偶然。许多基督教思想家都提出了关于世界宗教,即一种简单的、非教条的基督教思想。甚至连《圣经》里关于上帝的概念也都成了问题。从他们的哲学和理想中可以看出,这些复兴时期的神学的和非神学的人文主义者继承了十三世纪的路线;实际上,在中世纪晚期(“中世纪复兴”)与真正的文艺复兴时期之间并没有明确的界线。为了说明在文艺复兴的高潮和末期占统治地位的精神,我引证F·B·阿尔茨《中世纪的精神》(1959纽约)书中的一段话:
  “就社会而言,中世纪的伟大思想家都主张,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哪怕是最微贱的人,也具有无限的价值。在经济方面,他们说,劳动是人的尊严的源泉,而不是使人退化的原因;不应利用人去做无益于其幸福的事,工资和物价必须以公正为准绳。在政治方面,他们说,国家应该具有道德的职能,法律及其实施都必须以基督教的公正精神为依据,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的关系应该建立在相互负责的基督上。上帝将国家、财产和家庭委托给它们的领导人,这些领导人必须根据上帝的意愿,继续领导和管理国家,财产和家庭。关于所有民族和国家都是一个共同体的信念塑性是中世纪的理想之一。歌德说:‘在国家之上的是人类’;E·卡维尔在被押上刑场的前夜在自己的作品《效法基督》的空白处写道‘仅仅有爱国主义是不够的’。”
  如果欧洲的历史沿着十三世纪的精神路线继续发下去,如果科学的思想逐渐地展开而没有与十三世纪的精神决裂,那么我们今天的处境也许会更为有利。可惜事实并非如此,理性开始蜕变为可被操纵的智能,个人主义也变为利己主义。短时期的基督教化结束了,欧洲又回到异教信仰上去了。
  不管人的见解有多大不同,对于所有基督教派来说,有一个信念是共同的,即他们相信耶稣是救星,他出于对周围人的爱而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他是爱的英雄、没有权力的英雄,他不使用暴力,不愿意去统治别人,不要去占有。他是一位重生存的英雄,他奉献给别人一切,与别人同甘共苦。这些品质深深打动了罗马的穷苦人以及一些极为自私的富人。耶稣呼唤人的心灵。从理智上说,耶稣是幼稚的,这是他所能得到的最好评语。对于爱的英雄的信仰赢得了成千上万的追随者,其中许多人都改变了其生活实践或者自己成为殉道者。
  基督教的英雄就是殉道者,因为基督教与犹太教传统一样,其最高目标就是为上帝及周围的人献出生命。非基督教的英雄,如希腊和日耳曼民族的英雄人物,与殉道者截然不同。非基督教英雄的目标是征服、战胜、毁灭和掠夺。他们追求的是荣誉、权力、名望以及成为屠杀技巧最高的人。(圣奥古斯丁把罗马帝国的历史比作一群强盗的历史。)对于非基督教的英雄来说,男人的价值就在于他的体力和获取、保持权力的能力,在战斗获得胜利的时刻,他含笑而死。荷马的《伊利亚特》就是关于这些美化了的征服者和强盗的伟大史诗。如果说,殉道者的特征是重生存、奉献和分享,那么,非基督教英雄的特征是重占有、剥削和强制。(应当承认,非基督教英雄的出现是与父权制对母系社会的胜利联系在一起的。男人对妇女的统治是最初的压迫行为,也是首次运用暴力进行剥削。男人胜利之后,在所有的父权制社会中,这些原则都成为男子性格的基础。)
  这两种模式从根本上说是彼此不相容的,那么,我们自己的社会发展至今日,哪一种模式在欧洲起决定性作用呢?倘若看一看我们的内心世界以及绝大多数人和政治领袖的行为,那我们就必须承认,非基督教英雄仍然是我们心目中的榜样、善的象征和价值的尺度。虽然欧洲和北美洲的人们都皈依了基督教,但是他们的历史仍然是征服、贪婪和傲慢的历史。我们的最高价值是:强于别人、压得胜利、奴役和剥削他人。这些价值观正好与我们的“男性”理想相吻合:能够战斗和征服的人才算得上是男人;软弱、不使用暴力的人则不是“男的”。
  西方的历史是征服、剥削、暴力和压迫的历史,关于这一点无需再作说明。几乎没有一个历史时期不是这样,也没有一个种族和阶级不是这样。暴力的使用往往达到灭绝种族的地步,如美洲印第安人的遭遇,甚至一些宗教行动,如十字军东征,都无一例外。这种行为,表面上是由经济和政治上的原因引起的;然而,那些奴隶贩子、印度的统治者、屠杀印第安人的郐子手和强迫向中国输入鸦片的英国人,以及对两次世界大战负有责任的人和那些正在为第三次大战扩充军备的人们,过去也好,现在也好,从内心上说,他们都是基督教徒吗?或者说,只有那些首领才是掠夺成性的异教徒,而大多数群众都是基督教徒?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也就倍觉轻松了。遗憾的是,事实并非如此。诚然,首领比其追随者更贪婪成性,因为他们想要得到的更多。但是,假如征服他人,战胜他人的愿望不是深植于社会性格之中,他们就无法将其计划付诸实现,现在依然如旧。
  我们只需回忆一下,在过去的一百年间,人们是以怎样的一种狂热投身于一次又一次的战争,以及看看今天,为了维护“最强国”的威望或者“荣誉”和好处,数百万人甘愿冒全民族自杀的风险。此外,还有一个例子,我们可以想想人们在观看奥林匹克运动会所带有的那种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奥林匹克运动会本来是为和平事业而举办的。奥运会的竞赛为大多数人所喜爱,这本身就是西方异教的一种表现。奥林匹克运动会是为非基督教英雄召开的庆祝会,它尊崇胜利者、最强者和最能表现自我的人。今天,人们彷效古希腊,举办奥林匹克运动会,并将商业与宣传肮脏地结合在一起,而广大观众对此却视若无睹。在基督教的文化中,人们更感兴趣的是耶稣受难剧,而不是奥林匹克运动会。联邦德国巴伐利亚州的奥伯阿梅尔高的耶稣受难剧演出是世界上最着名的,吸引了大批旅游者。
  如果说这一切都是事实,那么欧洲和北美洲为何不公开宣布脱离过时了的基督教?原因有种种,比如说,为了防止人们没有纪律而威胁到社会制度,需要有宗教意识形态。其中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那些把耶稣视为伟大的仁爱者、一个自我牺牲的上帝来信奉的人们,通过异化的方式,将其信仰变为一种幻想,好象耶稣是替他们去爱的。这样,耶稣就成了偶像,人们用对他的信仰取代了自己的爱的行动。人们有一种无意识的心理,简单说来就是“基督是为我们而去爱的;我们可以继续按照古希腊英雄的样子去做,但仍然能够得到拯救,因为已经异化了的对基督的‘信仰’可以代替对基督的模彷。”我们从中可以看出,基督教只是一个廉价的外衣,掩盖着人的占有欲。不过,我还是相信,人的内心深处具有一种爱的要求,如果我们的行为象狼一样,那我们肯定会产生一种有罪感。我们对爱的所谓的信仰,使我们在一定程度上变得麻木起来,从而感觉不到,因为完全没有爱而产生的那种无意识的有罪感所带来的疼痛。


工业时代的宗教

  中世纪以后,宗教和哲学的发展演变非常复杂,本书无法详加论述。这种发展演变有一个特点,就是两种原则之间的斗争:一种表现为神学或哲学形式的基督教、超世俗的传统;另一种则是非人的、偶像崇拜的传统,也许我们可以这样说,在“工业时代和控制论时代的宗教”的发展过程中,这种传统的表现形式是多种多样的。
  建立在中世纪晚期传统之上的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是中世纪结束之后“宗教”精神的第一次高潮。人的尊严的观念、关于人类是一个整体、一个可以成为普遍的政治、宗教整体的思想,在这个时期得到了最充分的表现。十七、十八世纪的“启蒙”运动是人文主义的又一次昌盛时期。C·L·贝克尔指出,启蒙时期的哲学在相当大的程序上是与十三世纪神学家的“基本宗教立场”一致的,他说:“如果我们仔细看一看这些哲学家们的思想基础,那我们处处都会看到,他们不断褒扬的正是中世纪的思想遗产,尽管他们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作为启蒙哲学产儿的法国大革命,不仅是一场政治变革。正象托克维尔(1805-1859,法国作家、政治家)所说的那样,法国大革命是一场“政治革命……,它就象一场宗教革命那样扩展开来”,“如同伊斯兰教或者新教徒的反抗,这场革命超越了国家和民族的界限,通过传教和宣传而波及四面八方。”
  至于十九和二十世纪的激进人道主义,我后面在说明人道主义是如何反对工业时代的异教时还要详尽谈到。但是,为了给这种说明创造一个基础,我们必须先来看看这种新的异教,这种异教是与人道主义同时发展起来的,在今天这个历史的紧要关头,它甚至威胁到我们的生存。
  路德将母爱的成分革出教门,从而为后来工业时代的宗教发展奠定了第一块基石。这虽然稍微有点儿离题,但我还是要对这个问题作进一步说明,因为这对于我们如何理解新的宗教以及新的社会性格的发展至为重要。
  社会或者是按照男子为中心(父权制),或者是按照女子为中心(母权制)的原则组织起来的。以女子为中心原则的核心是一位慈爱的母亲形象,关于这一点,J·J·巴霍芬和L·H·摩尔根都首先做出了说明。母爱的原则就是无条件的爱。母亲之所以爱她的孩子,不是因为孩子给她带来了快乐,而是因为这是她(或另一位妇女)的孩子。所以,孩子不会因为“好的行为”而赢得母爱,因为“恶的行为”而失去母爱。母爱是恩惠和怜悯。(在希伯来语中,“怜悯”(rachamim)是从“子宫”(rechem)一词派生出来的。)
  相反,父爱是有条件的。是否能赢得父爱要看孩子是不是能干和表现如何。父亲最爱与其最相似的孩子,也就是说父亲愿意将财产遗留给他。一个人可以失去父爱,但通过悔过和再次屈服又可重新获得父爱。父爱意即法和赏罚。
  一方面是女性的、母亲般的,一方面是男性的、父亲般的;从这两个原理中我们可以看出,每一个人身上都包含着男性和女性这两种因素。这说明,每一个人不仅需要恩惠,而且需要法律。看来,人类最深层的意愿即是这种两极的合一(慈母和严父,女性气质和男性气质、恩惠和法律、感情和思维、本性和理智),在这两极合一的状态下,两极不具有对抗的性质,而是相辅相成的。如果说,不宗法制社会里这种两极合一没有完全得以实现,那么在罗马天主教会里却在某种程度上存在着这种状况。一方面,是圣母玛丽亚,教会像似无所不爱的母亲,作为慈母般的人物,教皇和神甫是那种慈母般的、无条件的、宽恕一切的爱的化身;另一方面则是严父般的、一套严格组织起来的等级制度,教皇作为首脑执掌一切。在生产过程中,就与自然界的关系而言,我们亦可看出这种母爱因素。例如,农夫的耕作和手工师傅的劳动都不是敌视自然界的,不是对自然界的掠夺侵略。他们的劳作是与自然界的一种合作,而不是对自然界的强迫,他们按照自然规律去转换、改造。
  路德在北欧建立了一种等级森严、家长式的基督教,其社会基础是城市中产阶级和世俗王公贵族。这一新的社会性格的本质特征是对家长式的权威的屈服。为了获得爱和承认,唯一的办法就是劳动。
  在这种虚伪的基督教表面之后,隐蔽着一种新的宗教——工业时代的宗教,其根源在现代的社会性格之中,但又不被视为一种宗教。工业时代的宗教与真正的基督教是不相容的,它将人降低为经济和人自己所制造的机器的奴仆地位。
  工业时代的宗教建立在一种新的社会性格基础上。这种社会性格的核心因素是:对强暴的男性权威的恐惧和屈服于这一权威,养成了一种不服从即是罪恶的心理;以及由于自私自利和相互间的对抗占了上风,人与人之间团结的纽带断裂了。在工业时代的宗教信条中,“神圣”的是劳动、财产、利润和强力,尽管这些信条在一定界限内促进了个性解放和个人自由的发展。变基督教为一种纯粹家长式的、强权式的宗教,从而使工业时代的宗教披上了基督教的外衣。


“商品销售性格”和“控制论崇拜”

  从早期资本主义以二十世纪后半叶,社会性格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是理解现今社会性格和社会中那种信而不宣的宗教的关键。形成于十六世纪至十九世纪末,至少在中等阶级中一直占主导地位的那种服从权威、强制的、囤结的性格,逐渐与商品销售性格(Marketing-Charater)融合起来或被后一种社会性格所取代。(我在《为自己的人》(1947)一书中对不同性格取向的混合曾作了深入分析。)
  我之所以选择“商品销售性格”这一用语,是因为个人把自身体验为一种商品,他并没有体验到自身的价值,或自己的“使用价值”,而是把自己体验为一种“交换价值”。人成了“人格市场”上的商品,其价值标准如同商品市场上一样。唯一的区别是,这边待价而估的是“人格”,那边是货物。对于两者来说,重要的都是交换价值,而“使用价值”只是一个必要条件、但不充足的先决条件。
  作为成功的先决条件,专业和人的素质与人格之间区配关系可以这样或那样,但是起决定作用的总是人格的因素。一个人能否成功,主要还是看他在市场上好卖还是不好卖,看他是否能在竞争中获胜,看他的“装潢”是否有吸引力,是否“开朗”、“规矩”、“能进取”、“可靠”、“有雄心”,以及背景如何,来自哪一家俱乐部,是否认识“关键”的人物,等等。
  从某种程度上说,哪种个性类型更受人欢迎,要看他所从事的职业是什么。不论是股票经纪人、推销商、秘书、铁路职员、大学教授还是饭店经理,不同的职业要求他们有相应的性格,不论其个性有多大并异,他们必须都满足一个条件,即其个性必须受人欢迎。
  这样,一个人怎样对待自己也受到这种状况的影响,仅仅有本事去完成某项工作是不够的。为了获得成功,他必须在与其他人的竞争中有出色表演。如果说,只是为了养家煳口而去运用自己的知识和本领,那么他的自我价值感与其能力是相匹配的,也就是说与一个人的使用价值相称。可是,一个人的成功主要是看他的人格是否畅销,因此,一个人总是把自己体验为一种商品,说得更确切些,既视自己为销售商,同时又视自己为待售的商品。人关心的不是其自身的生活和幸福,而是他的销路。
  商品销售性格的最高目的就是全面适应,以便在人格市场的各种条件下都能成为抢手货。这种类型的不具有自我( 如同十九世纪的人),他没有自己的支点和稳定的属性。因为他不断改变其自我,他的原则是:“你愿意我怎样,我便怎样。”
  具有商品销售性格结构的人所追求的就是不断运动和尽可能以最高效率去做一切,除此以外,别无他求。如果问他,为什么一切都要办得这么快和有效率,那得到的只是理论解释,如:“为了创造更多的就业机会”或“为了公司的发展”,而不会得到真正的回答。生活的目的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走这条路而不是那条路,他们对于这样一些哲学和宗教性的问题(至少是有意识地)不感兴趣。他们的自我是伟大的、不断变化着的,他们从没有一个真正的自己、一个核心以及一种对自我的体验。现代社会的“认同危机”说到底就是因为其成员都变成了没有自我感的工具,他们的自我认同建立在对大康采恩(或其他庞大的官僚机构)的从属感之上。没有真正的自我,也就没有自我认同感。
  商品销售性格既不爱,也不恨。爱和恨这些“过了时”的情感与这种性格结构不相符合,这种性格结构几乎只是在理智的层次上运转,不论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情感都是避免之列,因为这些情感与商品销售性格的宗旨——销售和交换相抵触,或者更准确地说,这种性格的宗旨就是按照“在机器”逻辑(L·芒福德语)运转,具有这种性格的人只是这架机器的部件,他所关心的只有一点,即正常地运转,而是否正常又是以他们能否升迁为标志。
  具有商品销售性格的人与他人,与自己都没有多深的联系,实际上,他对任何事情都不甚关心,这并不是因为他自私自利,而是由于他与别人与自己的关系淡薄。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们尽管知道核技术和生态平衡的破坏会带来灾难性后果,对这样的一些倾向仍无动于衷。他们对自身所面临的危险似乎毫不惧怕,也许称得上是勇敢和忘我。但是,考虑到他们对自己的子孙后代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又怎能说他们是勇敢和忘我的呢?在所有这些问题上,他们所表现出来的那种轻率态度说明了他们丧失了情感联系,甚至对与其“最亲近的人”来说也是这样。事实是,具有商品销售性格的人与任何人、其中包括他自己,都没有紧密的联系。
  一个令人不解的问题是,今天人们虽然乐意购买和消费,但是他们对自己购得的物却不那么感兴趣。从商品销售性格这一现象中我们可以找到令人信服的答案。由于他不具有建立普遍联系的能力,所以,对物他也抱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对他来说,要重的大概是某些物品能给他带来面子和舒适,而物品本身并不重要。物是可任意交换的,朋友、情人亦然,因为在情感上对这些人和物没有深入的联系。具有商品销售性格的人的目的是,在任何状态上都要最佳的运转,这使他的整个反应方式是理智的、非感情的。理性,即我们所说的理解,是人类所特有的天赋。但是,作为达到具体目标的一种工具的那种可使用的智能,不仅动物有,我们人也有。这种可被使用的智能如果不通过理性加以控制,将是十分危险的,因为从理性的角度来看,这种可被使用的智能会走上一条自我毁灭的道路。智能受理性控制的程度越低,也就越发危险。
  这种纯科学的、异化的智能可能给一个人的个性造成悲剧性后果,达尔文看得十分清楚。他在自传中写道,三十岁以前,他对音乐、诗歌和绘画艺术一直怀有浓厚的兴趣。后来,他对这些东西趣味全无。他说:“我的精神好象变成了机器,专门用大量的事实制造出一些普遍性的规律……。丧失了这些爱好就等于失去了幸福,也可以说是对智能的一种损害,也许是对道德品质的一种损害,因为我们本性的感情方面受到了削弱。”
  达尔文所说的这种趋势自他那时起发展得越来越快,理智与心灵几乎完全分离了。有趣的是,在最精密和最革命的一些科学领域(如理论物理学),大多数着名学者都是例外,他们的理智没有枯萎。这些学者大都对哲学和宗教问题有较深入的研究。(如爱因斯坦、玻尔、西拉德、海森堡和薛定谔。)
  一方面是纯理性的、可使用的思维能力建立起自己的统治,另一方面则丧失了感情生活。因为感情生活得不到维护和没有感情生活,最佳运转的行为方式不是促进而是阻碍感情生活,所以,感情生活枯萎了,仅仅停留在幼儿发展阶段的水平上。结果是,具有商品销售性格的人在感情问题上表现得特别幼稚。他们常常感到为一些“有感情的人”所吸引,但是由于其自身在这方面的幼稚性,竟然无法辨别这是真情实感呢还是逢场作戏。在精神和宗教生活的领域,那么多的骗子之所以能成功,这也许是其中原因之一。这也许能够说明,为什么表现出强烈情感的政治家能够吸引具有商品销售性格的人,而具有这些性格的人却不能辨别哪个人是真正具有宗教信仰的人,哪个人只是公共关系的产物,其表达出来的宗教情感只是假象。
  “商品销售性格”并不是描述这种类型人的唯一名称。也可以用马克思的概念,称之为异化的性格。这种类型的人,与其工作、自身、周围的人以及自然界的关系都是一种异化了的关系。用精神病的术语来说,这种人的性格是精神分裂症样人格。但是,这一概念有时会使人误解,因为一个精神分裂症样人格的人是与其他患者共同生活在一起的,他会卓有成效地工作和获得成功,因为他完全摆脱了那种在“正常的”环境里因为自己是精神分裂症样人格而产生的忧郁感。M·麦科比1976年写了一本书,名叫《竞赛的人们:新的公司领导人》。在这部着作里,他对属于经营最佳之列的两家美国康采恩中的250名经理人员和工程师做了深入研究。书中许多材料都能证明我所说的那种控制论型人物以及纯理性思维占主导地位而情感发展水平低下现象的存在。如果考虑到这一点,麦科比所访问调查的这些经理人员都是或将是美国社会的领导人物,那么他书中所得出的结论具有重大社会意义。
  麦科比对分组的每个成员做三至二十次个人谈话,他所列出的数据勾画出这种类型人的相貌。
  其中两点最值得注意:
  1、对理解缺乏浓厚的兴趣;
  2、大多数人对其本职工作兴趣不是稳定不变,或者,他们工作只是为了保障自己的经济来源。详见下表:
  对科学有浓厚兴趣、有理解的意愿、有活力的工作情绪:0%
  精力集中、主动、对自己的成绩感到骄傲、工匠技艺意识强、但对事物的本性没有较深的科学兴趣:22%
  工作本身刺激个人兴趣,兴趣不长久:58%
  工作能力适中、精力不集中、对本职工作感兴趣主要是为了经济收入和生活有保障:18%
  被动、工作能力低、涣散:2%
  对工作和现实反感:0%
  此外,麦科比还提出了一个所谓“爱的量尺”,与上表形成鲜明对比。
  有爱的情感、对生活抱乐观、肯定的态度、创造性、活泼积极:0%
  有责任感、热心肠、温情体贴,但爱的能力不强:5%
  对他人的兴趣一般,可能产生爱的情感:40%
  对周围人的兴趣是礼俗性的,为人老实、角色意识强:41%
  消极、没有爱的情感,对他人不感兴趣:13%
  敌视生活,冷酷无情:1%
  关于这方面的研究也可参阅I·米伦(Millan)所着《墨西哥的经营管理人员》,即将出版。
  在被询问的人当中,没有一个人可以毫无保留地划入有爱的能力这一类里,虽然5%的人有温情和体贴人。其他人则对周围的人无大兴趣,或者这种兴趣只是习俗上的,或者是完全敌视生活和否定一切。一方面是纯理智占主导地位,一方面是情感的低水平发展,一幅多么可怕的图画啊!
  商品销售性格的“控制论崇拜”与这种性格的全部结构相符合。在这种不可知论和基督教表面后所隐藏着的,是一种根深蒂固的非基督教信仰,即使这些人并没有意识到这点。这种非基督教宗教很难说是什么内容,因为我们只能根据人们的所做所为和好恶来推断它的存在,而不是以某种有意识的思想或教会的信条为依据。最明显的一个特点就是人将自己变成了上帝,因为人现在在技术上已经具有对世界进行“再创造”的能力,并用这个再造的世界取代传统宗教中上帝开创的世界。我们也可以这样来表述:我们把机器奉为圣明,我们也由于自己是操纵这些机器的人而把自己与上帝等同起来。我们究竟选择何种表达方式,这并不重要。关键的问题在于,人无视其在很大程度上是无能这种状态,而幻想凭借科技进步的力量自己无所不能。
  如果说,我们日益陷入一种孤立的状态之中,对世界在情感上作出反应的能力越来越弱,以及日益感到无法避免那种灾难性结局的降临,那么,这种新宗教的危害也就照然若揭。我们不再是技术的主义,而成了技术的奴隶。一度曾起过积极作用的技术向我们展现出另一副嘴脸,技术就象印度教里的迦梨女神,是毁灭之神,不分男女老幼都将成为贡献给他的牺牲品。一方面,人们对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仍抱有希望,然而,崇拜控制论的人类却对这样的事实视而不见,即他们已经把毁灭的女神奉为自己的偶像。
  有许多事实可以证明这一论点,其中有两点最为重要:1、那些大国(其中也有一些较小的国家)仍然不断制造毁灭力越来越大的核武器,而且这些国家无法就唯一合理的解决方案达成一致:消除所有核武器和为制造核武器提供材料的核反应堆;2、实际上并没有采取任何防止生态危机的措施。简而言之,我们对保证人类的生存什么都没有做。


人道主义的反抗

  社会性格的非人化发展,工业时代宗教的传播以及人对控制论的崇拜,所以这些都导致一种反抗运动,一种新人道主义的形成。这种新人道主义的思想来源是中世纪晚期至启蒙运动形成的基督教和哲学人道主义。这种反抗不仅表现为一种有神论的、基督教的形式,而且也通过一些泛神论或者无神论的、哲学的表述反映出来。这一反抗来自两个不同方面:一方面是政治上保守的浪漫主义者,另一方面是马克思主义者和其他社会主义者(其中包括一些无政府主义者)。就批判工业制度及其给人所造成的危害这一点而言,右派与左派是一致的。在表述这一类问题时,德国天主教思想家弗朗茨·冯·巴德尔(1765-1841)、英国保守派政治家本杰明·迪斯雷利(1804-1881)以及马克思使用的语言都是一样的。
  这两大阵营的区别在于,用什么样的方式方法阻止人变为物。右翼的浪漫主义者认为,唯一的出路在于扼制那种势不可挡的工业进步,恢复以前(在不同形式上加以改变的)社会制度。
  左翼的反抗可称之为彻底的人道主义,尽管这种主义有时使用有神论的概念,有时使用非有神论的概念。社会主义者认为,经济的发展是不可阻挡的,我们不应回到过去的社会制度形式上去,拯救人类的办法在于向前走,去建设一个新社会,消除人的异化、机器对人的奴役,将人从非人化的命运中解放出来。这种社会主义既继承了中世纪的宗教传统,又接受了文艺复兴以后发展起来的科学思维方式,同时又有政治行动上的坚定性。它如同是某种群众性的“宗教”运动,虽然使用的是一些无神论的概念,但是和佛教一样,都是让人从利己欲和种种贪欲中解脱出来。
  新康德主义哲学家H·柯亨(1842-1918)、E·布洛赫(1885-1977)以及过去几十年一系列其他理论家都对此做了研究。正象他们所确认的那样,社会主义只是宗教救世学说的世俗化。为了证明这一论点,我们最好引证古代犹太哲学家迈穆尼德斯(1135-1204)在其《法典》中关于什么叫弥赛亚时代的一段说明:
  “那些智者和先知们所向往的弥赛亚时代不是说让以色列人主宰整个世界、统治异教徒和高于诸民族之上,也不是为了有吃、有喝、有快乐。其愿望是,以色列人自由地遵循其法典和智慧,既无人去运用它,也无人去破坏它。这样,幸福的生活就会来到世界。
  在那个时代,既没有饥饿,也没有战争,既没有妒忌,也没有争吵。大地上的物产丰富涌流,一切人都欢快和富足,整个世界所关心的只有一件事,即认识上帝。这样,以色列人就会变为伟大的智者,去认识那些隐而不见的事物,尽人之所能地去认识其造物主。就象以赛亚书中(11,9)所说的那样:‘因为认识耶和华的知识要充满遍地,好象水充满洋海一般。’”
  这段话告诉我们,历史的目的是使人能够献身于研究智慧和认识上帝,而不是让人追求权力和奢侈。在弥赛亚的时代,世界充满着和平,物质财富涌流;在那个世界里没有妒忌。这一描述与马克思对历史目的的理解十分相似,他在《资本论》第三卷第七篇第四十八章中写道:
  “事实上,自由王国只是在由必需和外在目的规定要做的劳动终止的地方才开始,因而按照事物的本性来说,它存在于真正物质生产领域的彼岸。象野蛮人为了满足自己的需要,为了维持和再生产自己的生命,必须与逢然进行斗争一样,文明人也必须这样做。而且在一切社会形态中,在一切可能的生产方式中,他都必须这样做。这个自然必然性的王国会随着人的发展而扩大,因为需要会扩大;但是,满足这种需要的生产力同时也会扩大。这个领域内的自由只能是:社会化的人,联合起来的生产者,将合理地调节他们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把它置于他们的共同控制之下,而不让它作为盲目的力量来统治自己;靠消耗最小的力量,在无愧于和最适合于他们的人类本性的条件下来进行这种物质变换。但是不管怎样,这个领域始终是一个必然王国。在这个必然王国的彼岸,作为目的本身的人类能力的发展,真正的自由王国,就开始了。但是,这个自由王国只有建立在必然王国的基础上,才能繁荣起来。工作日的缩短是根本条件。”
  象迈穆尼德斯一样,一反基督教和其他犹太教救世学说的做法,马克思并没有提出一个末世论的最终拯救方案。人与自然界之间的矛盾依然存在,人虽然尽可能地去控制必然王国,然而,“这个领域始终是一个必然王国”。目的是“作为目的本身的人类能力的发展,真正的自由王国”。迈穆尼德斯的信念是:“整个世纪所关心的只有一件事,即认识上帝”。这与马克思所说的“作为目的本身的人的能力的发展”是相吻合的。
  重占有或重生存,这两种不同的生存方式就是马克思关于新人思想的核心。马克思从经济的范畴到心理学的范畴和人类学的范畴,都始终围绕着这两种生存方式。正象我们在说明《旧约》和《新约》以及埃克哈特教士的着述时所看到的那样,马克思提出的这些范畴也都是“宗教般地”严肃的。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写道:“私有制使我们变得如此愚蠢和片面,以致于一个对象,只有当它为我们拥有的时候,也就是说,当它对我们说来作为资本的时候,总之,在它被我们使用的时候,才是我们的……一切肉体的和精神的感觉都被这一切感觉的单纯异化即占有这一种感觉所代替。人的本质必须被归结为这种绝对的贫困,这样它才能从自身生育出它的内在的丰富性。”(关于占有这个范畴,见《二十一印张》文集中赫斯的论文)
  马克思用一句话概括了他对于生存和占有这两个范畴的理解,他写道:“你的生存越微不足道,你表现你的生命越少,那你占有的也就越多,你的生命异化的程度也就越大。国民经济学家把从乐那里夺去的那一部分生命和人性,全用货币和财富补偿给你。”
  马克思在这里所说的那种“占有”感,也就是埃克哈特教士所说的“恋我”、对物的欲望以及与此相关的自私自利心理。马克思说的是重占有这样一种生存的方式,而不是说占有的财富本身,更不是非异化的私有财产。目的既不是财富和奢侈,也不是贫困,这两者在马克思看来都是罪恶。目的是“生育”,而消除这两种罪恶是“生育”,即解放内在的精神财富的先决条件。
  那么,这种生育的行为是什么呢?生育就是针对每一对象积极地、毫无异化地去展现我们的能力。马克思继续写道:“人同世界的任何一种人的关系——视觉、听觉、嗅觉、触觉、思维、直观、感觉、愿望、活动、爱——总之,他的个体的一切器官,……通过自己的对象性关系,即通过自己同对象的关系而占有对象。对人的现实性的占有……”。这种据为己有的形式是一种重生存的生存方式,而不是重占有的生存方式。马克思在谈到这种没有异化的活动的形式时说:“我们现在假定人就是人,而人同世界的关系是一种人的关系,那么你就只能用爱来交换爱,只能用信任来交换信任,等等。如果你想得到艺术的享受,那你就必须是一个有艺术修养的人。如果你想感化别人,那你就必须是一个实际上能鼓舞和推动别人前进的人。你同人和自然界的一切关系,都必须是你的现实的个人生活的、与你的意志的对象相符合的特定表现。如果你在谈恋爱,但没有引起对方的反应,也就是说,如果你的爱作为爱没有引起对方的爱,如果你作为恋爱者通过你的生命表现没有使你成为被爱的人,那么你的爱就是无力的,就是不幸。”
  但是不久,马克思的这些思想就被曲解了,这也许是因为他早活了一百年而未能见到今天的情况吧。马克思和恩格斯都坚信,资本主义发展的可能性已经枯竭,因此,革命即将到来。在资本主义发展的高峰时期,他们提出了崭新的理论,而未能预见到,资本主义的发展将会持续比一百年更久的时间,它的发展能力才会枯竭,最终的危机才会爆发。在资本主义力量发展的高峰时期提出的一种反资本主义思想被弄得面目全非和使之浸透了资本主义精神是不足为奇的,因为只有这样它才能获得成功。这是一种历史的必然。事实也是如此,西方国家的社会民主党人及其死敌——苏联和其他国家和地区的共产党人变社会主义思想为一种单纯的经济思想,以为最大限度的消费和利用大机器生产即社会主义的目的。赫鲁晓夫“土豆加牛肉式共产主义”论以一种简单的、大众化的形式道出这种思想真谛:社会主义的目的是让全体人口都有同样的消费享受,而在资本主义社会里只有少数人才能获得这种享受。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被置于小资产阶级的物质主义基础之上。出于理论的需要,人们引用马克思早期着作(在别的场合,这些着作则被视为“青年”马克思的“唯心主义”迷误)中的一些话,就象引证西方国家福音教派教会的教条一样。
  马克思生活在资本主义发展的高峰时期,也曾受到时代的影响,作为一个生长在那个时代中的人,他必然也接受了资产阶级的理论和实践中的某些思想观念。比如说,从其个性和着作中我们都可以看出他的某种权威倾向,与其说这是受社会主义思想的影响,不如说这是受资产阶级父权主义精神的影响。他提出了“科学社会主义”,反对“空想社会主义”,也是以古典经济学家们的思想模式为楷模的。古典经济学家们宣称,经济的发展有其自身规律而不受人的意志制约。马克思也想证明,社会主义是按照经济规律必然发生发展的。结果,他的某些表述,往往被误解为是一种决定论的东西,因为这些表述对人的意志和想象力在历史发展中的作用评价过低。无意中对于资本主义的精神所做的这些妥协,对马克思理论体系的畸型发展起了很大的作用,以致于这一理论体系与资本主义的根本区别变得模煳不清。
  如果马克思在资本主义急剧增长和开始走向没落的今天提出他的思想,那他的思想真正要旨会有更大的影响,甚至取得胜利,如果这种假设可以成立。然而事实是,连“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这些词都变得暗淡无光。不管怎么说,每一个愿意以马克思思想为宗旨的社会党和共产党必须相信一点,即苏联的政体决不是社会主义的体系;社会主义与一个官僚主义的、以物为中心和以消费为导向的社会系统是格格不入的,与物质主义和简化的单一合理性是不相容的,而后两者恰恰是苏联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制度的主要特征。
  一些真正彻底的人道主义思想往往来自那些并不认同、甚至否定马克思思想的团体和个人,而且其中不少人以前都是共产主义运动的积极成员。社会主义的蜕化变质就是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
  这里,我们不可能对自马克思以来所有彻底的人道主义者的思想一一加以说明,但是下面我将简要说明其中一些人的主要思想,他们是:美国作家H·D·梭罗、美国哲学家R·W·爱默生、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A·施魏策尔,联邦德国哲学家E·布洛赫、美国社会改革家I·伊里奇以及南斯拉夫一些聚集在《实践》杂志周围的哲学家,其中有M·马尔科维奇、G·佩特罗维奇、斯托扬诺维奇、R·苏佩克、P·弗兰尼茨基、英国国民经济学家E·F·舒马赫、联邦德国政治家E·埃普勒,还有十九、二十世纪在欧洲和美国成立的一些宗教团体和激进的人道主义组织,如集体合作社(基布兹)、胡特尔兄弟会以及法国的“劳动共同体”,等等,有数百个之多。
  这些激进的人道主义者的思想观点虽然不尽相同,有时甚至互相矛盾,但是他们在以下几点四是一致的:
  1、生产必须为人的真正需求、而不是经济的需要服务;
  2、应该建立起一种新的人与自然界的关系,其基础是合作而不是剥削;
  3、用团结来取代相互间的对抗;
  4、一切社会活动的最高目的是人的幸福和消除人的痛苦;
  5、不应追求最大限度的消费,主张有利于人们幸福的合理消费;
  6、鼓励个人积极参予社会生活。(关于社会主义人道主义者的一些立场观点请参阅E·弗罗姆主编《社会主义的人道主义者》,1965,纽约)
  施魏策尔从一种激进的立场出发,他认为,西方的文化直接受到一场危机的威胁。他在《文化的毁灭与重建》一文中写道:“显而易见,文化正处在一个自我毁灭的过程之中。我们仅存的文化也不那么稳定牢靠。它之所以尚能维持,没有毁之一旦,是因为还没有碰到毁灭性压力的缘故。然而,我们的文化危如垒卵,再有一次大的冲击就会毁灭,……现代人的文化能力低下,因为他们所处的环境限制和蔑视他们,损害了他们的心灵。”
  施魏策尔称现代人是不自由、涣散和不完全的,有“陷入一种无人性状态”的危险。他写道:“社会有其自己形成的一套组织,从而在人的精神生活中变为一种未知的力量,这种强力对人的束缚已经达到这样一种程度,使人几乎完全丧失了精神上的自我……。我们进入了一个新的中世纪。由于某种普遍意志行为,思想自由已不复存在,因为许多人不是作为自由的个人去思考,而是一切都以对某一共同体的从属性为指导,……我们出卖了思考的独立性,也必然失去对真理的信念。我们的精神生活混乱不堪。过度组织我们的公共事务,导致了这种无思想的空虚。”
  在施魏策尔看来,工业社会不仅缺少自由,而且“事情也管得太多了”。“两、三代人以来,我们许多人仅仅是作为劳动者而活着,而不是作为人”。人的本体枯萎了,让这样的父母去教育子女,下一代人的发展就缺少一个关键因素。
  “以后,一个人不得不去超负荷地工作,他日益需要一种外在的消遗……。绝对地什么都不做,转移对自身的注意和忘却成为他身体上的需要。”所以,施魏策尔主张缩短劳动时间,反对过度的消费和奢侈。
  就象多米尼克派的僧侣埃克哈特教士那样,作为一位福音派教会的神学家,施魏策尔强调人在精神上不应生活在利己主义的小圈子里而脱离世界的事情,人的任务是积极地去生活,从而对社会精神的完善做出贡献。“如果说,在我们现代人中间尚有为数不多的一些人具有完整的、人的、道德的情操,那决不是因为他们不断将自己个人的德行作为祖国祭坛上牺牲,而是因为他们与集体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成为推动这一集体目臻完善的力量。”
  施魏策尔的结论是:当前的文化和社会制度正导致一场灾难,而灾难将会带来新的复兴,一种“比文艺复兴更为伟大的复兴”;我们必须改造自己,使自己具有新的观念和新的心态,否则我们将走向灭亡。在这一复兴中,至为紧要的是“积极性这一原则”,“这一原则使我们能够合理地去思考”,是“人在创造历史的进程中唯一合理和实际可行的原则”。施魏策尔最后表达了他的信念:“只有当我们决心成为一个思考着的人的时候,这种变革才会到来。”
  施魏策尔是位神学家,也是位哲学家,他提出“对生命的敬畏”这一思想是其伦理学的基础,他本人也因此而闻名于世。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人们忽视了另外一点,即施魏策尔还是对工业社会持最激烈批判态度的人之一,他揭露了关于工业社会的进步和普遍幸福的虚伪神话。他认识到,工业社会的实践使人的社会没落。早在本世纪初,他就看到了人的这些弱点和人的依附性,认识到强迫性劳动的破坏作用以及缩短劳动时间和缩减消费的优越性。他指出复兴集体生活的必要性,并本着团结精神和对生命的敬畏之情来组织人们的集体生活。
  关于施魏策尔的思想,还有一点要说明的是,他并不是基督教思辨的乐观主义的拥护者,而是一位思辨的怀疑论者。这也是他对佛教思想有着强烈兴趣的原因之一,按照佛教的思想,生命的意义并不是由一个更高的本质所赋予和保证的。他得出结论说:“如果我们按照世纪的本来面目去看待世界,那我们就不可能赋予世界以某种意义,使我们人和人类的宗旨和目的具有意义。”(见《文化与伦理学》一文)因此说,唯一有着充实意义的生活方式就是积极地介入这个世界的生活;这里说的不是积极性本身,而是特指那种为我们世界的人首想和做出奉献的积极活动。这就是施魏策尔的着作和他的实践所告诉我们的东西。他在给E·R·雅各比教授的一封信中写道:“我敢说,爱的伦理宗教是能够站得住的,而无需信仰一个与其相应,指引我们这个世界行进的上帝人格。”
  在佛、埃克哈特、马克思和施魏策尔的思想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些共同的东西,即他们都要求人们抛弃重占有的价值取向,他们都反对专制,他们都主张人完全的独立性,他们都具有一种思辨的怀疑精神和“无神的”宗教严肃性,他们也都要求人们本着博爱和团结的精神积极参与社会活动。这些导师自己往往没有意识到上述这些要素,比如说埃克哈特教士就没有意识到他的那种没有神的神论,而马克思也没有意识到他自己对于信念的严肃态度。对于这些问题做出解释是一件非常复杂的事,对埃克哈特和马克思来说尤其是这样。我在本书无法对这种非有神论的、能动的爱的宗教做出适当说明,正是这种宗教使得这些导师们建树起一种新的虔诚,而这种新的虔诚又是新人所必须具备的条件。我想再写一本书,专门谈这种非有神论的虔诚问题,并进一步深入分析这些思想家的思想。
  还有一些学者,他们虽然称不上是彻底的人道主义者,因为他们仍然没有超越我们时代所特有的那种机械的、非个性化的观念和态度(如提出调查报告的两位罗马俱乐部成员),但是,他们也认识到了,为避免一场经济灾难的到来,从根本上改变人的心态是唯一选择。罗马俱乐部的成员M·D·梅萨罗维奇和E·佩斯特尔在《人类处于转折点》一书中,要求人们树立一种“新的世界意识……,利用物质资源的新的伦理观……,对自然界的新的态度,即建立人与自然界的和谐关系,而不是征服自然界……,对子孙后代的认同感……。在地球上,人在其生活中第一次面临这样的要求,即他不应去做他所能做的一切;人应该制止住其经济和技术的发展,至少改变现今这种发展方向;地球上未来的人们要求与穷人分享其财富,这样做不是为了行善,而是必须这样。从现在开始,人应该关心整个世界的有机成长。每一个有良心的人难道难说不吗?”两位作者的结论是:人类如果不从根本上改变自己的心态,那“注定要走向灭亡”。
  他们的研究存在着一些不足,在我看来,主要的缺点是他们忽视了阻碍变革的政治、社会和心理因素。仅仅为这种必然的转变一般地指出一个方向还是不行的,同时应该对使所有这些建议和方案破产的各种实际阻力进行严肃认真的研究。(但愿罗马俱乐部着手于社会和政治变革问题的研究,这些问题的解决是实现他们所说的那些目标的先决条件。)不管怎么说,试图就全球经济需求和资源问题做出总的说明,这还是第一次,两位作者也首次提出必然改变人的伦理观念的要求,然而这不是以道德信念普依据,而是通过合理的经济分析得出的结论。这一点我在本书的导言中谈过了。
  这些年来,在联邦德国和美国出版的许多书籍都提出了同样或者类似的一些要求,比如说,经济应服从全体国民的需要;一方面是纯粹的生存需要,另一方面是为了人的幸福。(我读了三十五种有关之方面问题的专着,但是书店里的这类书至少是这个数字的两倍)大多数作者都一致同意,物质消费的不断提高并不一定就是幸福;必要的社会变革必须与人的性格和精神的转变同时并举,如果我们继续浪费地球上的资源和破坏人类赖以生存的生态基础,那用不了一百年,灾难就会到来。下面,我简要地介绍几位这种新人道主义生态学的杰出代表人物。
  英国经济理论家E·F·舒马赫在其《小的是美好的》(1973)一书中指出,我们的失败是我们的成功所造成的后果,我们必须服从于人的真正的需要。“把经济理解为生活的内容是一种死症……,因为无限的增长与有限的世界不相称。经济不应成为生活的内容,人类所有伟大导师都是这样说的;而今天的现实告诉我们,经济不能成为生活的内容。
  如果让我们进一步描述这种死症,那可以说,这种死症就象饮酒和吸毒,几乎也成了一种瘾。不管这种瘾是通过一种利己主义形式还是利他主义形式表现出来,不管这种瘾是通过低级的物质享受来满足还是通过较高级的艺术、文化和学术上的享受来满足,这都不是问题的关键。毒品就是毒品,即使是外面包上一层银纸……如果忽视了精神文化,人的内心生活的文化,那么自私自利就会成为主导人的力量,而象资本主义这样一个建立在利己主义基础之上的体系比一个博爱的社会体系更有利于这种心态。”
  舒马赫提出了关于适用于非工业化国家需要的小机器的构想,从而使他的原则变为现实。(特别要指出的是,他的读者一年比一年多,而且这并不是靠图书广告,而是借读者的口头宣传之力)
  P·埃利希和A·埃利希是两位美国作家,他们的思想与舒马赫很相似。1970年,他们出版的本一书,名叫《人口、资源、环境——人类生态学问题》,在这本书中,作者根据“当前的世界形势”,提出了这样一些论点。
  1、根据今天的技术水平和人的行为方式,在我们这个星球上,现今的人口太多了。
  2、阻碍人类问题解决的主要因素是绝对巨大的人口数字和人口增长的规模。
  3、人利用传统的方法生产食物的能力已经接近极限。当前,食品的获得和分配存在着很大困难,从而使约占世界总人口半数的人吃不饱或营养不良;每年有一千万至二千万人死于饥饿。
  4、人们试图提高食品的产量,从而加速了对环境的汙染,结果反而降低了地球提供食物的能力。对环境的毁坏是否已经到了无法逆转的程度,现在尚不清楚。我们这个星球维持人类生存的能力可能在不断受到损害。造成环境质量恶化的主要原因是科技上的“光辉成就”,如汽车、杀虫剂和无机氮肥。
  5、有理由提出这样的设想,即人口的增长会增大某种致命的瘟疫在全世界范围蔓延和爆发一场热核战争的或然性。通过这两种造成大量人口死亡的办法来“解决”人口问题是不足取的,在某种情况下,这会摧毁人类文明,甚至灭绝人类。
  6、没有什么技术上的灵丹妙药能够使人类摆脱这种人口、食物和环境危机。但是,在诸如消除环境汙染、信息传递和节制生育的领域里,适当地使用技术会给我们解决问题提供巨大的帮助。唯一真正的解决办法就是迅速从根本上改变人的基本观念,特别是在生育、经济增长、科技、环境和如何解决冲突问题上的一些观念。
  E·埃普勒1975年出版了他的《终结还是转折》一书,也是这一领域的一部重要新作。在这部着作中,埃普勒所得出的一些结论与舒马赫所得出的差不多,只是在表述上不象舒马赫那样彻底。他的观点之所以特别有意义,因为他是联邦德国巴符州社会民主党的主席,而且是一位虔诚的新教徒。我在《健康的社会》(1955)和《希望的革命》(1968)两本书里也提出了与埃普勒观点近似的信念和主张。
  在苏联集团的国家里,限制生产的思想始终是一个禁区。但是,在最近一段时间,一些作家也起来主张无增长的经济。从民主德国移居联邦德国的持不同政见的马克思主义者W·哈里希提出,在世界范围内建立一种经济平衡,这既可以保证平等,又可以避免给生物圈造成无法补偿的损害。1972年,苏联的着名自然科学家、经济学家和地理学家举办了一次以“人与自然”为题的会议。会议讨论了罗马俱乐部的研究成果,这些成果受到与会者的称赞和重视。与会者承认这些研究成果的优点,同时对一些具体的数字和结论提出不同看法。
  所有这些要求重组社会的努力和尝试都有一个共同的思想基础,即人道主义。L·芒福德在《五角大楼的权力》(1970)和以前的着作中,从人类学和历史的角度对问题做了论述,他的这些论述是这种人道主义在今天最为重要的体现。

第八章 人发生转变的先决条件和新人的主要特征

只有从根本上改变人的性格结构,抵制重占有的价值取向和发扬重生存的价值取向,才能避免一场精神上和经济上的灾难降临,如果说,这一前提是正确的,那么问题是:从性格学上讲,这样大范围的深刻变革可能吗?
  我坚信,如果具备了以下四个条件.那人的性格实际上是能够改变的:
  1.我们有病而且意识到这一点,
  2.我们找出了病态的原因,
  3.我们认识到这种病态是有办法克服的,
  4.我们明自,为了战胜这种病态,必须树立起一定的行为规范和必须改变我们现在这种生活实践。
  这四点跟佛教中所说的四圣谛相彷,四圣谛是佛教处世哲学的核心。
  佛教义中的一个主要原理就是“无常”。马克思的解脱概念也是以这样一个原理为基础的。为了理解这一点,我们必须看到,马克思所说的共产主义,在他台己看来,并不是终极的目标,而是人自身发展的一个阶段,在这一阶段中,人从种种社会、经济和政治条件的限制下解放出来,因为这些条件使人成为非人:成为物、机器和他自己欲念的俘虏。
  马克思所做的第一步工作是让他那个时代的工人阶级意识到自身的苦难,他认为,工人阶级最为贫穷,异化的程度也最为严重。他试图去打破种种蒙蔽工人、使他们看不见自己贫苦处境的假象和错觉。他的第二步是指出他们受苦受难的根源是什么。他认为,根源在于资本主义的本质及其造就出来的性格结构——贪婪、占有欲和依附性马克思把他对工人(不仅仅是工人)受苦受难的原因的分析看做是自己主要工作——对资本主义经济进行分析——的一部分。他的第三步是告诉人们,这种苦难是能够消灭的,办法是消除造成这种苦难的原因。他的第四步是对新的生活实践的种种原则进行描述。新的生活实践会把人从旧社会必然造成的那种贫困状态中解放出来。
  弗洛伊德的治疗方法大体上也是这样。病人去找他看病,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有病。但是,他们通常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病。精神分析学家的首要任务,通常是帮助病人丢掉他关于自己疾病的种种错觉和认识自己疾病的其正原因。对于个人或者社会病态的诊断往往是一种解释,不同解释者会得出不同的结论。对子诊断来说,病人自己对疾病的想象是最靠不住的。心理分析过程的关键一点,就是让病人意识到自己疾病的原因。
  在这一认识的基础上,精神分析的对象就可进行下一步:他知道自己的病是可以治好的,前提是要消除病因。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就是要解除某些童年经万对病人的压抑。传统的心理分析往往过低估计第四点的必要性。许多心理分析学家认为,知道了受何种事物的压抑本身就有治疗作用。实际情况往往也正是这样。尤其当病人的症状是明峡的、易于区别时,比如说具有明显的歇斯底里或强迫型症状,那么,知道自己的病因确实有治疗作用。但是,我认为,对于那些普遍感到不适、其性格应加以改变的人来说,如果在改变性格的同时不去相应改变他们的生活实践,那决不会取得持久的治疗欢果。比如说,我们可以对一个人的依附性进行分析,直至世界的宋日到来,但是,如果他的生活环境仍然一如既往,丝毫没有改变,那么,他所获得任何对自己的认识都无济于事。举一个简单的例子一位妇女患者,她的病因在于她对其父亲的依从性,她虽然对这种深层关系有所认识,但仍然无法改变自己,只要她固守着自己的生活方式不放,也就是说,只要她仍然接受父亲的宠爱和害怕在独立生活中会遇到的种种风险和痛苦,那她就无法改变自己的性格。与实践相脱离的自知力是无效的。


新人

  新社会的功能是促进新入的形成,新入的性格结构有以下特征:
  1.为了全面地生存,堰意改弃一切形式的占有;
  2.具有安全感、对自我个性的认同感和自信心,而且这三者都是以对现存自我的信念、要求与周围世界紧密联系、对这个世界的兴趣、爱和与其团结在一起这样一些需要为基础,而不是建立在占有、据为己有一和控制世界的欲望(以致于成为自己封产的奴隶)之上;
  3.承认这样一个事实,即除了我们自己,任何人、任何物都不能赋予生活某种意义,而这种彻底的独立性和无,又是以奉献和分享为己任地充分发挥那种积极性的先决条件;
  4.不论在哪里,都有充分展现自身和参与的能力;
  5.以奉献、分享为乐,而不是把快乐建筑在积攒和对他人的剥削的基础之上;
  6.爱和敬畏任何形式的生命,能够意识到,物、强力和任何死的东西都不是神圣的,神圣的是生命和能促进生命成长的一切;
  7.尽可能将贪欲、仇恨和幻想减低到最低程度;
  8.不靠幻想、不靠偶像也能生活,因为他已经达到了一个不再需要任何幻想的发展阶段;
  9.努力培养和发展自己爱的能力以及批判的、非感情用事的思维能力;
  10.能够克服个人的自恋心理,接受人的存在的有限性这一令人悲伤的现实;
  11,觉悟到自己和别人个性的充分发展是人生最高目标;
  12.知道为了达此目标必须承认现实和有纪律;
  13.知道只有在一种结构中的成长才是健康的成长,简时又能认识到作为生命的一个属性的“结构”与作为无生命、死的事物的属性的“制度”之间的区别;
  14.发展自己的想象力,但这不是为了逃避无法忍受的状况,而是对种种消除这种状况的现实可能性的预想;
  15.不欺骗别人,也不受别人欺骗,一个人可以是无辜的,但不应是幼稚的;
  16.认识自己,不仅要认识那个已知的自我,而且也要认识未知的自我,每个人对这种无知的自我都有一种潜在的知;
  17.与所有生物共处一体,有这种整体感,因此,不应去征服、奴役、剥削、强迫和毁坏自然界,而应去理解它和与它合作;
  18.自由并不是可以为所欲为,而是一个实现自我的机会,也就是说,自由不是种种无约束的欲华,而是一种巧妙加以平衡的结构,这一结构时时刻刻都处在成长或者没落、生或者死这种选择的关头;
  19.认识到,恶和破坏性是自身得不到发展的必然结果;
  20.认识到,只有为数不多的人才能完全具备所有这些特征,但是不要有“一定要达到这一目标”的雄心,要知道,这种雄心不过是贪欲和重占有价值取向的另一种表现形式;
  21.幸福地生活在自身活力不断增长的进程中,不管命运所允许我们达到的至远点在何处,因为我们尽可能地去丰富和充实自己的生活,因而是那样地满足,以致于我们根本不考虑能达到或不能达到什么目标的问题。
  为了告诉生活在我们今天这个崇拜控制论的、官僚主义的工业社会(“资本主义的”或者“社会主义的”)中的人们能做些什么,为了使他们与重占肩的价值取向决裂和发展重生存的生存方式,需要有一本专着来谈这个问题,本书的名字可以叫做《生存的艺术》。近些年来,出版了不少关于走向幸福生活之路的书籍,其中有的书对读者很有帮助,而另外一些则是有害的,因为书的作者企图通过欺骗的方法来剥削那些新的、想摆脱自身困境的购书人。对怎样才能获得幸福真正感兴趣的读者,可选择一些有价道的书来读,会大有裨益。例如:A.奥厄尔《乌托邦、技术和生活质量》,巴霍芬《母权与原始宗教》,E·布洛赫《基督教中的无神论》,E·弗罗姆《马克思的人的观念》、《人的破坏性剖析》,马哈泰拉·尼阿纳波尼卡《佛教冥想的精髓》,等等。

第九章 新社会的主要特征



一门关于人的新科学

  建立一个新社会的第一个先决条件,是搞清楚阻碍这一尝试的那些几乎无法克服的困难是什么。人们之所以很少做出努力去进行某种必要的变革,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对于这些阻碍的认识是模煳的。“为什么去做那些不可能的事呢?”许多人也许会这样想。“我们最好还是按照现在的航线走下去,好象这条航线能把我们带到地图上所标出的那个安全幸福的地方,一样。”谁无意地采取一种怀疑的态度,但外表上却装出一副乐天的样子,那他的这种做法是不明智的。只有那些尚未放弃希望的人,如果他采取一种现实主义思想方式,丢掉一切幻想和正视存在的问题,那才能获得成功。一个人是否能这样清醒,是区别他是梦想式的还是清醒的“乌托邦主义者”的标志。
  在建设一个新社会的过程中,要克服以下几个主要困难:
  1.先要解决的问题是:怎样既能保持大工业的生产方式,又能避免一种完全集中化的背理方式,即以前的那种法西斯主义形式,或者说,一种更为可能出现的技术统治沦式的“微笑的法西斯主义”;
  2.放弃对在很大程度.上已不复存在的那种“自由市场经济”所抱的幻想,在从整体上制定宏观经济规划的同时,又必须防止高度集中;
  3.必须放弃无限的经济增长这一目标,而代之以有选择地增长,同时避免经济灾难的风险;
  4.创造相应的劳动条件和树立全新的劳动观念,使物质利益不再是起决定性作用的东西,有效的动机应该是别种心理上的满足;
  5.必须促进科学的进步,同时又能保证这种进步的实际运用不会给人类带来危险;
  6.必须创造条件,使人能够感到幸福和快乐以及摆脱那种对最大限度“消遣”的追求;
  7.应保证个人生存的基础,同时又不使其依附于官僚机构;
  8.应将“个人的创新精神”从经济领域(这种精神在经济领域剩下的也不多了)转移到其他生活领域中去。
  在技术的发展过程中,曾有过许多看上去无法克服的困难,同样,上述问题在今天看来也是无法解决的。然而,技术上的困难并非不可逾越,因为当时形成了一种新的科学,它提出了观察和认识自然界的原则并把这看做是控制自然界的先决条件(F·培根《新工具》,1620)。这种形成于十七世纪的“新科学”吸引着工业国家大多数杰出的思想家,时至今日仍然是这样。这种新的科学使人类梦想的许多技术乌托邦成为现实。
  但是,三百多年后的今天,我们需要另一种全然不同的科学,这种新科学的奠基人就是意大利历史学家、法学家和哲学家维科(1668-1744)。我们需要一种关于人的人道主义科学,并把这作为重建社会的实用科学和艺术的基础科学。
  技术乌托邦,比如说飞行,凭借新的自然科学之力已成为现实。如果我们象对待技术乌托邦那样,也倾注同样多的力量、智慧和热情,那么,关于弥赛亚时代的人的乌托邦——一种联合为一体的新人类,没育经济上的强制、战争和阶级斗争,人们团结与和平地生活在一起,也能成为现实,如果我们只停留在读一读儒勒·凡尔纳的科学幻想小说上,那决不会有潜水艇,同样,如果我们只是阅读先哲们的着述,那也不会建立起一个人道主义的社会。
  自然科学所享有的优先地位是否能转让给一种新型的社会科学,谁也说不好。如果能行,那我们可能还有生存的机会,但是前提是,要有许许多多受过良好教育和训练以及关心人类大事的优秀男女们起来去迎接对人类精神的这种新挑战,并且认识到这一事实,即这次斗争的目的不再是人对自然界的统治,而是人对技术、对非理性的社会力量和制度的统治,因为正是这些东西威胁着我们西方社会——如果说还不是全人类——的生存。
  我坚信,未来将取决于那些最有能力的人是否具有这种危机感,并致力于去建立这种崭新的、关于人的人道主义科学,因为只有靠他们全力以赴的努力,上述那些“无法解决的问题”才能够获得解决。
  我们有一些蓝图,其中的目标都表述得很一般,如“生产资料的社会化”,这已经成了一些共产党人和社会党人的口头禅,这些口号使人忽视了这样的二个事实,即社会主义还从来没有过。象“无产阶级专政”或“少数有知识的精英人物的专政”这样的一些概念和“自由市场经济”或“自由的国家”这些概念一样,都是含煳不清的,往往使人产生误解。从马充思到列宁,以往的共产党人和社会党人对于未来的社会主义或者共产主义社会都役有一个具体的方案;这是社会主义一个很大的弱点。而新的社会结构将是重生存这种生存方式的基础,假如没有许多具体的设计方案、模式、专门的研究和实验,把什么是必要的与什么是可能的两者联系起来,那这种新的社会结构将不会出现。具体的意思是说,除了全面长远的规划以外,一定要有关于头几步应该怎样走的设想和方案。关键的是那些制定这些方案的人的意志和人道主义精神;再者,人一旦有了某种设想,同时又知道实现这一设想的具体步骤,那他们就会有足够的勇气,就会去掉恐惧心理而代之以热情。
  假如经济和政治是从属于人的发展的,那么,新社会的模式必然是以满足一个没有异化的、重生存的个人的需求为基准的。也就是说,人既不被迫生活在一种受屈辱的贫困之中(这是世界上大多数人仍然面临的一个问题),也不会因为资本主义经济内在的规律(这种规律要求生产和消费的不断增长)而不得不成为一群消费者,今天,在工业国家中,那些有购买力的阶层就是这样的一些消费者。如果人想白由地生存和不再通过病态的消费来维持工业生产,那就要从根本上变革我们的经济体系。我们必须结束目前这种状况,能再以病态的人为代价来换取健康的经济。我们的任务是,为健康的人建立起一种健康的经济。

  为达此目标,关键的第一步是把生产建立在“健康的消费”基础之上。
  有一种传统的说法:“生产是为了消费,而不是为了利润”。这样说还不够允分,因为这句话没有说明这种消费是病态的还是健康的。在这个问题上有一个很大的困难,即谁来决定哪些需求是健康的,哪些是病态约。但是,我们可以肯定地说。国家不应去强迫公民去消费那些在它看来是最好的东西,即使那些东西事实上也是最好的。通过官僚机构的控制来强行节制消费,只会使人变得更加追求消费。只有在越来越多的人们愿意改变其消费行为和生活方式的情况下,才会形成合理的消费。但是,必须给人们树立一种更有吸引力的消费形式,只有这样,他们才会愿意去改变习惯了的东西.这不会在一夜之间就变为现实,而是一个渐进的教育过程,在这方面.政府必须担负起重要的责任。
  国家的任务是,针对病态的消费规定一系列关于健康消费的规范。从理论上说,制定这些标准是可能的。美国的联邦食品和药品管理局就是一个很好肠例子。该局在各专业学者做了大量研究的基础上提出鉴定报告,确定哪些食品和药物是有害的。我们也可以采取一种类似的方法,通过一些由心理学家、人类学家、社会学家、哲学家、神学家以及社会上有影响的团体和消费者组织的代表组成的委员会,对其他一些商品和服务的价值进行研究。但是,与联邦食品和药品管理局用于研究的费用相比,旨在确定哪些东西对人的生存来说是有利的和哪些是有害的研究项目所需费用要多得多,迄今为止,我们对人的需求的特性几乎还没有进行过研究。这项基础研究将是关于人的新科学的一项重要任务。我们必须知道:哪些需求是来自我们的有机体。哪些需求是文化进步造成的;哪些需求是个人成长的丧现。哪些需求是工业生产强加给人和非自然形成的;哪些需求具有“积极作用”,哪些具有“消极作用”;哪些需求是由疾病引起的,哪些是精神健康的表现。
  与联邦食品和药品管理局现行做法不同的是,我所说的这种人道主义专家委员会所做出的决定不具有法律效力,而只是一些方针政策,提供给公众去讨论。健康食品的重要性已经为大多人所认识;而专家委员会的研究成果将有助于社会去认识另外一些需求,知道其中哪些是健康的,哪些是病态的。
  人们将会看到,大多数消费形式都有消极作用;人们需要速度,需要新,这只能通过消费来满足,而这只是内心的不安和自我逃避的一种表现。人们将会认识到,不断地寻求下一件要做的事和追求最新技术上的小玩意儿,只是为厂避免与自己和他人接近的一种手段。
  政府可以提供财政上的补贴,生产那些人们希望得到的产品和服务(直至这些产品的生产能自负盈亏)的办法来促进教育的进程。一场大规模宣扬健康消费的启蒙运动配合政府的这些行动。可以预期,通过坚定的鼓励健康的消费形式,将会改变人的消费行为。即使不采用现今经济中通常采用的那种近似于洗脑的宣传方法(而这是一个重要的前提),我们仍然可以说,这一启蒙宣传运动的作用比起商业广告的作用来不会逊色。这种期望并非不现实。
  选择性消费(和选择性生产)的思想原则是:什么东西有益于人的幸福?有人反对这种思想,他们反复强调的理由是:在自由的市场经济中,消费者得列的正是他所想得到的东西,因此“选扦性”生产是没有必要的。这种论点的出发点是,消费者只愿意要对自己有益的东西(如果涉及到毒品和香烟问题,那谁也不会这样说了)。这种论点完全忽视了一个重要方面。即消费者的愿望也是生产厂商制造的。
  虽然在下同的商耘和公司之间存在着竞争。但是,总的说来,广告会刺激消费的增长。从根本上说,所有的公司都是互相
  支持的,因为它们的广告业务会普遗地刺激人的购买欲,如果说购买者还拥有某种特权.那就是他可以在不同的竞争厂家间进行选择。为了证明购买者的意愿是起决定性作用的这一点,人们往往以福特公司生产的“埃德塞尔”(Edsd)牌轿车的失败为例。但是,这一失败并没有改变这一攀实,即关于“埃德塞尔”的广告也是推销汽车的宣传.这种宣传使别的牌子的汽车获得好处。此外,工业生产部门还通过不生产某种产品来影响人的爱好,因为一种产品可能对消费者有利,但是钱赚得不多。

  只有当我们有力地限制大企业股东们和经营者的权利,使他们不能仅仅从赢利多少和扩张的利益出发来决定生产什么和生产多少,健康合理的消费才是可能的。
  我们可以通过立法来进行这种变革,而不用去改变西方民主国家的宪法。(现在已经有了一系列法规维护公共福利和限制封产所有权。)关键是权力、对生产方向的决定权,而不是资本占有权本身。一旦广告丧失其暗示作用,那么从长期上说,决定生产什么的将是消费者的需求。现有的企业必须改造它们的生产设备,以便能满足新的需求。如果企业没有这个能力,那么政府必须提供必需的资金,用于生产消费者所需要的新产品和服务。
  所有这些变革只有一步一步地进行,并且赢得大多数人的同意。最后,我们将会有一种既不同于现今西方资本主义,也不同于苏联式的集小型国家资本主义和瑞典全面福利官僚主义的崭新的经济体制。
  当然,大康采恩从一开始就会运用它的巨大力量将这终新的倾向扼杀于萌芽状态,只有当要求建立健康合理的消费形式已经成为一种压倒性的普遍意愿时,才能粉碎工业界的这种抵抗。也可以建立一些具有战斗精神的消费者组织,运用“消费者罢买”,这一武器来显示消费者的力量,这也是一种有效的办法。比如说,美国20%的汽车消费者决定,个人不再购买小桥车,因为与运行良好的公共交通系统相比,私人小轿车不经济,汙染环境,对人的心理健康也有害,总之是一种毒品,它使人产生一种虚假的强大感,引起人的嫉妒心理和有利于个人自我逃避。虽然只有经济问题专家才能计算出来,汽车工业的消费者举行这样一次罢买行动将有多么危险(对石油工业来说当然也是这样),但是,这样一场罢买行动会给建立在汽车工业基础之上的国民经济带来严重问题,这是显而易见的。当然,谁也不愿意看到美国经济陷入这样的困垄,但是这可以成为一种威慑的手段,如果能使人们相信这一点(比如说,在四周时间里不用汽车),那消费者的手中就有了一个有力的杠杆,他们可以强行对整个生产体系进行改造。消费者罢买的最大好处是不需要政府介入,也很难去对付这种罢买(除非政府强迫人们去买他们不想要的产品),而且这也不需要等到51%的选民同意时通过政府采取措施来进行这种变革。事实上,20%的少数就足以进行某些变革了。消费者的罢买可以有效地将不同政治阵营中的人和某些纲领口号统一起来.不管是保守派、自由抓还是“左冲的人道主义者都会加入到罢买者行列中来,因为他们仔一个共同的动机,即要求一种健康合理的和人道的消费方式。举行这种罢买的第一步是先让消费者组织的代表(这些代表应该是彻底的人道主义者)与大工业界(和政府)就所要进行的改革进行谈判,原则上讲。他们所采用的方法应该与.工会在举行罢工时所采用的方法一样:问题在于要使消费者觉悟到:1.他们对消费行为所持的反对态度多少还是不自觉的;2.一旦形成一种人道主义的消费者运动,他们所具有的潜在力量。这种运动将会体现一种真正的民主;个人直接影响社会进程,并以一种非异化的积极方式来改变社会发展的方向。而且在这一全过程中,起决定作用的是个人的经验,而不是政治口号。
  只要大康采恩仍象今天这样力量那么强大,那么消费者运动组织得再好也不行。如果不能打破跨国公司对政府的控制(这种控制日益增强)和对大众的操纵(通过洗脑来进行思想控制),那么,我们仅有的一些民主也注定会成为技术毛上的法西斯主义——一个到处都是黄养良好、但不思考的机器人的社会——的牺牲品,人们所担心的那种“共产主义”实际上就是这样一个社会。美国有通过颁布反托拉斯法来限制大企业的传统。强有力的公共舆论能够使人们本着反托拉斯法的精神来对待现存这些超级工业集团,使其变为较小的生产单位。

  为了建立起一个重生存的社会,所有社会成员都必须积极履行其经济和政治职能。这就是说,只有通过全面地实现工业生产和政治上的参与民主,我们才能摆脱重占有的生存方式。
  这是一切彻底的人道主义者的共同信念。工业民主能意思是说,大工业组织或其他什么组织的每一位成员在该组织的生活中能起积极作用,每位成员都全面了解情况和参与决策。参与决策可先从较低的层次开始,比如说,关于自己的劳动过程、保健和安全措施等问题(在瑞典和美国的一些企业中已经成功地实行了这种办法),然后可以逐渐向较高的层次发展,参与关于全企业性问题的决策。重要的一点是工人和职员必须自己代表自己,而不是让企业以外某些参一与决策委员会中的工会代表来代表自己。
  工业民主还有一个含义,即企业不仅是一种经济组织和技术组织,而且也是一种社会组织,每位成员都积极参与和关心该组织的生活和运转过程。实现政治民主也应采取同样原则。如果民主制度从一种“旁观者竹民主”变为一种积极的“参与民主”,那它就不怕任何专制力量的威胁。因为在“参与民主”的情祝下,共同休的事就象个人的事」一样重要,或者说,共同体的共同利益是每个公民自己所关心的事.如果人们参与共同体的事务,那他们就会觉得生活更加有趣和激励人。实际上,我们可以称真正的政治民主是!一种社会形式,在这种形式中,生活特别有趣。与“人民民主制”和“集中民主制”不同,参与民主制不是官僚主义的,在这种参与的气氛中,不会有领袖人物的突出地位。
  为参与民主制制定实施办法可能比起草十八世纪的民士宪祛要困难得多。为了建立参与民主制,必须有新的章祛和实施细则,这需许多有才能的人付出巨大的努力。为了实现这一目标有许多设想,作为其中的一种可能,我想再提一下二十多年前我在《健康的社会》(1955)一书中所提出的设想:建立成千上万的面对面群体[注:面对面群体,社会学用语,指人与人之间有直接联系、直接交往的群体。——译注],每一群体500人左右。这些群休是永久性的咨询和决策机构,它们就一切有关经济、外交、医疗卫生、教育以及有关幸福地生存的基本问题做出决定。这些群体必须掌握一切重要的信息(信息的种类问题下面再详谈);对子这些信息他们要交换意见(不受外界的影响),并就各个专门问题进行投票表决(按照现在的技术水平,所投的票一天就能处理完毕)。所有这些面对面群体构成所谓的“下院”,它们所做出的决定和其他政治机构所做出决定对于立法将会起决定性的作用。
   “民众的态度可以通过民意调查的方法在短时间内就了解到,何必要这些劳民伤财的方案呢?”一些人会这样问。这种疑问涉及到在表达意见方面最麻烦的一个问题。民意调查所依据的那些“民意”究竞是什么呢?被漏查者既没有足够的信息,又没有机会讨论和批判姚地去思考。此外,他妈也知道自己说的不算数,不会有什么作用。这种民意只是在某一时刻某一个人的有意识的想法,它不会告诉我们某一些潜在的倾向,一旦情况发生变化,这些潜在的倾向会使人得出完全相反的意见来。被询问者的心理与一位参加政治选举的选比的心理差不多,选民十分清楚,在他帮助一位候选人当上议员之后,他对今后会发生什么不再有任何影响。从某些方面说,与民意测验相比,政治选举所处的状况更为不利,因为竞选技术其有半供眠的作用,从而削弱了人的思考能力。竞选变成厂一出闹剧,占主要地位的不是具体的问题,而是竞选人的愿望和雄心大志。选民也可以加入这出闹剧之中去,他们把选票投给自己最喜欢的候选人。虽然相当多的人采取了一种不参与的态度,但是大多数人仍为这种古罗马式的角斗场面所吸引,不过,进行角斗的不是斗士,而是政治家。
  一种真正信念的形成,至少要满足两个基本条件:足够的信息和知道自己的决定是有效力的。软弱无能的旁观者的意见没有表达出他们的信念,而是一种游戏,就象在不同牌子的白兰地和香烟中优先选择一种一样,这些意见没有约束力和价值。因此说,在民意测验和选举中,人们所表达出来的意见并没有反映出人的判断力的最高水平,而是停留在最低的水平上。我们可以举两个例子来证明人的判断力潜能没有得到充分利用:人们个人所做出的决定往往比他们在政治问题上所做出的要聪明得多,比如说,在涉及到私事(特别是有关买卖的事,J·A·熊彼特在《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和民主主义》(纽约,1962)一书中曾指出这一点,或作为陪审团成员的时候,就是这样。陪审团的成员都是些普通公民,他们常常要对一些非常复杂和难办的案件做出判断。但是,他们知道所有重要的情况和有机会充分交换看法,并且清楚,他们的判断将决定被告的命运。结果是,他们的判断,大体上说,显示出他们具有高度的洞察力和客观性。相反,不了解情况和处于半催眠状态下的、软弱无力的旁观者,则无法认真严肃地表达他们的信念。假如没有足够的信息.没有机会去商讨以及不能使自己的决定发挥效用,那么在一个民主制度中所表达出来的民意,就象体育比赛中观众的喝采一样,并没有什么重要性。

  积极参与政治生活要求经济和政治权力最大限度地分散。
  由于现今资本主义内在的发展逻辑,工业康采恩和政府的规模都会日益膨胀,最后变成一个龙大的官僚机器,实行自上而下的集中管理。建立人道主义社会的先决条件之一,就是阻止这种集中化的发展趋势以及实行全面的分散管理。这样说是有许多理由的。一旦社会变成了L·芒福德所说的那种巨人的机器,也就是说,整个社会由一个,扣心控制,那么从长远的观点看,法西斯主义的到来几乎是无法避免的。因为:1.人变成了绵羊,丧失了批判思考的能力,觉得自己软弱无力,而且是消极被功的,那人也必然要去寻找一位伟人,他“知道”应该去做什么和通晓其他普通人所不知道的一切;2.每个能接近这架巨大机器的人都能使它转动起来,只要正确地按一下电钮就行了。正如一辆小轿车,这架大机器也是自动运转的。人坐在方向盘前只需正确地使用踏板、驾驶、制动和注意其他的…些简单的细节就行了。汽车和机器里有的是许多小齿轮,而在这架巨大的机器里则是层层官僚机构,即使一位智能低下的人,也可以轻松地领导整个国家机器,只要他掌了权。
  政府的任务不应全由国家《国家本身就是巨大的聚集体》来承担,而应交给较小的行政区域去完成,那里的人们彼此相识,能够做出相应的判断,因而能积极参与决策,去解决他们的区域性问题。工业生产上的分权应使得一个企业中小的部门拥有更多的职权,并变大康采恩为小的生产单位。

  只有用人道主义的管理来取代官僚主义的管理,人才能积极负责地参与决策。
  大多数人仍然认为,每一大的行政管理机器必然是“官僚主义”的,也就是说,必然采取一种异化的管理形式。这些人还没有认识到官僚主义精神的窒息作用,没有看到它已经蔓延到日常生活领域,甚至在医生与病人、丈夫与妻子之间也有,虽然不那么明显。我们可以把官僚主义理解为一种方法,采用这种方法:1.对待人就象对待物一样;2.从数量而不是从质量的免度来处理事务,因为这样容易计量,控制和费用低。官僚主义的程序是由统计数字来控制的,官僚机构中的工作人员办事是以根据统计数字制定的僵死的规章为准,而不是出于对站在他们面前的人的自发的反应。他们的决定往往是根据统计上最常出现的情况做出,而不肯5%或10%的少数人因此而受到损害。
  这些官僚们,个人不愿承担责任,而总到规章中去寻找避风港。使他们感到安全和骄傲的是他们对法律的忠实,而不是对人道信念的忠实。
  纳粹德国战犯A·艾希曼就是一个极为典型的例子。他使成千上万的犹太人丧失生命并不是因为他恨犹太人。他不恨也不爱任何人:他只是尽“自己的职责”。为了尽职责,他使这些犹太人丧生,问样,为了尽职责,他也曾组织过大批犹太人离开德国的工作。对他来讲,重要的是按规章办事。只有当他违反了这些规章时,他才会产生一种罪责感。在法庭上他说(不利自己的供述),他只有过两次罪责感,一次是因为小时旷课,一次是因为违反防空命令没进防空工事。这并不意味着,在艾希曼和其他许多官僚身上没有施虐狂的因素(即从控制其他的生物中获得满足)。但是与一个官僚的主要特征相比,这种施虐狂的特征还是次要的。官僚的主要特征是:缺乏对别人的同情心,崇拜规章制度。
  我不是说所有的官僚都是艾希曼。第一,虽然许多人在官僚机构供职,但是他们并不是性格学中所说的那种官僚。第二,一个人不会对一切都采取一种官僚主义态度,他还有人的一面。但是,在官僚中肯定有不少象艾希曼那样的人,区别仅仅是他们不必送成千上万的人去死。如果一个医院的官僚拒绝接收一位重病人入院,因为医院明文规定要有厌生的介绍,病人方可住院,那在这一点上,他无异于艾希曼。一些从事社会工作的人员也是这样,他们宁肯看着一位接受救济的人饿死,也不愿去违反官僚机构的某些规定。这种官僚主义的态度不仅在行政机关的工作人员中很普遍,而且医生、护士、教师、教授也有官僚主义,甚至文夫对妻子、父母对子女也椰采取一种官僚主义的态度。
  一旦人被降低到一个数字编号的地位,那么一位真正的官僚就会于出十分惨无人道的事来。。这并不是由于他性格上的残忍,而是因为在他与他所管灼人之间已不存在什么人的关系。虽然官僚不象施虐狂省那样惹人厌恶.但是官僚却更危险,因为他们从不会感到在良心与职六之间有什么冲突,他价的良心就是履行职责。对于他们来说,怜悯和同情是不存在的。今天,在一些老字号的公司和象社会救济机构、医院和监狱这样一些大的组织机构里(在这些机构里工作的职员对那些穷苦和软弱可欺的人行使巨大的权力),我们仍然可以看到一些老派的、冷漠无情的官僚。但是.在现代的工业生产部门供职的官僚并非是不和蔼的,在他们的身上,施虐狂的倾向并不明显,尽管有权力去控制别人使他们感到高兴。但是,就是在他们身上.我们也能看到那种典型的官僚主.处忠诚,对他们来讲就是对整个系统的忠诚:他们坚信这一系统。他们以公司为家,公司的规章制度是不可违犯的,因为这些规章制度是那么“合理”。
  在参与民主制度里,没有新旧官僚的位里。因为官僚主义的精神与个人积极参与决策的原则是不相容的。未来的社会科学家必须提出一些非官僚主义的新管理方法,其主要特征是从人和具体情况出发,而不是照僵死的规定办事。如果使从事行政管理工作的人员有充分余地自发地作出反应,并且不把经济性放在至高无上的地位,那么大规模的非官僚主义行政管理还是可能的。
  能否成功地建设起一个更生存的社会还取决于其他一些措施。下面提出一些设想,我不认为这些设想都是我首先提出来的。相反,人道主义的着作家们早在他们的书中以不同形式提出了这样一些设想,这使我感到鼓舞。

  在商业广告和政治宣传中禁止使用一切洗脑的方法。
  洗脑的方法之所以危险,因为这种方法诱使我们去买那些在健全理智情况下我们既不需要也不想买的东西.促使我们去选那些在健全理智情况下我们既不需.要也不想选的政治代表,但是,我们的理钩不健全,因为有人已经用类似催眠术的宣传方法对我们做过处理。使用这种方法的危害性越来越大,为此,我们必须禁止使用各种形式类似催眠术的宣传方法去为商品和政治家做宣传。
  在商业广告和政治宣传中使用的那些类似催眠术的方法,严重危害人的精神和心理睡康,特别是损害了人清醒、批判的思维能力和情感上的独立性。从潜移默化的影响到这样一些具有半催眠作用的技术手段,例如:不断重复和通过唤起人的性欲来破坏人合理思维的能力(“我是琳达,快来与我寻欢作乐!”——(在衣服上的广告),我们使用这些暗示的方法造成了毁灭性的后果,而吸毒瘾给人们身心带来的损害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我相信,通过深入研究会证明这一点。在广告中,特别是在电视商业广告中,这种暗示方法泛滥成灾.只能起到愚民作用。它每时每刻都在窒息着个人的理性和现实感.在电视机前一坐就是几个小时,高速公路旁的广告牌以及政党候选人喋喋不休的政治宣传,等等。这些暗示法的特殊效果就是使人处于一种半睡半醒的朦胧状态,并使人丧失现实感。一旦清除大众暗示这一毒品,将会在消费者身_L看到一种与吸毒者停止吸毒后所产生的脱有症状极为相似的全身反应。

  必须消除富国与穷国之间的鸿沟。
  我们可以毫不犹豫地说,这一鸿沟如果继续加深将会导致一场灾难。穷国不再把工业国对它们的经济剥削看做是理所当然的。苏联以同样的殖民主义方式对其卫星国进行剥削,同时,它又支持殖民地国家人民的反杭,并以此作为反对西方的政治武器。石油价格的提高只是一个开端,它象征着发展中国家要求废除现行经济制度的愿望,因为这种经济制度迫使他们低价出售自己国家的原料,高价买入工业国家的产品。同样,越南战争也是西方国家对殖民地人民实行政治和军事统治时代宣告结束的象征。
  如果我们不采取措施去消除富国与穷国之间的鸿沟,那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或者传染病将会蔓延到自人世界中来,或者穷国的人们由于饥饿而陷入绝望,而在工业国家一些同情分子的支持下到处进行恐怖活动,也许会使用核武器或生化武器,这将在白人世界引起混乱。
  我们只有消除饥饿和控制疾病才能避免这场灾难,所以,工业国家的援助是必不可少的。富国所提供的这些援助不应以获得经济上和政治上的好处为条件:也就是说,富国的人们必须抛弃那种要把资本主义的经济、政治原则搬到非洲和亚洲去的观点。当然,哪些经济援助的方法是最行之有效的,还要由经济问题专家来回答。
  但是,经济问题专家不仅要有专业知识,也要有人的心灵,并以此为动力来寻求解决问题的最佳办法,只有这种经济问题专家才有助于问题的解决。我们必须坚决削弱重占有的取向,代之以团结和负责(不仅仅是怜悯)的精神,只有这样才能聘请那样一些专家并听从他们的意见。我们不仅要对我们这个世界上的人负责,而且也要对子孙后代负责。一味地掠夺自然资源、汙染我们的地球和不断扩充核军备,这是我们利己主义的最突出表现。我们留给子孙后代的将是一个被惊夺得不象样子的星球。人们的内心会发生变化吗?谁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人类起码应该知道一点:如果人不改变自己的内心,那穷国与富国之间的冲突将无法控制。

  应该采取保证每人每年有最低收入的办法来消灭现今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社会中的一系列弊端。
  每个人,不管他劳动还是不劳动,都无条件地享有能吃饱和有住所的权利。他不应得到比维持生存所需要的东西更多的生活资料,但也不能低于这个水平。我的建议就是以这一信念为出发点。这在今天看起来好象是一种新思想,实际上,这一规范有着悠久的历史。在基督教学说里是这样规定的,在许多“原始的”部落里也是这样做的:每个人都享有不受任何条件限制的生存权利,不管他是否履行“他对社会应尽的义务”。我们承认家畜有这种权利,而不承认周围的人有这种权利。我在《健康的社会》(1955)一书中已经提出过这一建议。1935年还曾专门就这个题目举行过一次学术研讨会。
  如果有了这样的一项法律.那么个人的白由就会得到极大的扩展。曾在经济上依赖于他人的人(如依赖父母、丈夫、老板)就不会再因害怕忍饥挨饿而不得不受他人的压榨。那些有天赋,想去建立一种崭新生活方式的.人们也有机会这样去做,只要他们乐意过一般比较贫穷的生活。现代福利国家差不多已经接受(意为还“没有真正地”接受)这一基本原则。人们象以住样仍然由官僚机构“管理”和控制,并因此而感到屈辱。有保证的收入意味着,人不需要为得到一处简单的住所和最低数量的食品而出具“贫穷证明”。因此,也不需要那种浪费的和无视人的尊严的主管福利工作的官僚机构。
  有保证的年度最低收入意味着真正的独立和自由。所以,那些建立在剥削和统治基础之上的社会系统和各种形式的独裁政体都不会接受这一原则。在苏联,许多关于免费的建议(比如说免费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和免费供应牛奶)从一开始就遭到反对,这对苏联体制来说是很典型的现象。免费医疗是一个例外,但这只是表面上的,因为条件是人必须生病,否则便不能享受免费。如果把维持一个遍及全国各地的社会救济官僚机构网每年所需的费用、治疗人体疾患和精神疾病的费用以及反对吸毒、犯罪所需的费用算在一起,那么可以说,保证每人每年最低收入所需的费用比当前我们用于社会福利的开支要少得多。当然,有些人认为,“人生性就是懒惰的”,对他们来说,这种想法是不切实际的、危险的。这种老生常谈实际上没有什么事实根据。他们拒绝放弃想要统治弱者和孤立无援的人的那种权力意识,而这一口号的目的,就是使这种做法合理化。

  要将妇女从父权统治下解放出来。
  将妇.女从父权统治下解放出来是建立一个人道主义社会的基本前提、六千年前左右,在世界上一些不同地方开始出现男人压迫女人的现象,当时,农产:品的剩余使雇佣和剥削别人的劳动力成为可能,并为军队的组建和强大的城市国家的形成创造了条件。从那时起,不仅欧洲和近东的文化社会,而且地球上几乎所有的民族都被“联合起来的男人们”所征服,女人们成了被征服者。人类的男性部分对女性部分的胜利,其原因在于男人的经济力量和军事力量。
  两种性别之间的斗争同阶级斗争一样古老。但是,两性之间的斗争形式更为复杂,因为男人不仅把女人当作劳动力,而且也当作母亲、爱人和到她们那里去寻求安慰。两性之间的斗争虽然常常公开和激烈地表现出来,但在更多的情况下是采取一种隐蔽的形式。妇女不得不届服干男人的强权,但是她们也使用自己的武器反击。她们能使男人变得荒唐可笑,这就是女人最锐利的武器。人类的一半去压迫人类的另一半,这给双方都造成了危害,今天依然如此,男人的性格特征是胜利者式的,而女人的性格特征则是失败者式的。时至今日,在两种性别之间还没有建立起一种真正的、男人完全摆脱男人优越感和女人完全摆脱女人自卑感的男女关系,就是对那些反对男人占统治地位的人来说同样是这样。弗洛伊德从未对男人优越于女人的观念提出过怀疑,他的结论是;女人之所以有软弱感是由于她们为自己没有阴茎而感到痛苦的缘故,男人之所以有不安全感,是由于他们总是害怕自己被阉割的缘故。实际上,这些现象只是两性斗争的表现,并不在于生物学和解剖学上所说的那种男女区别本身。
  许多迹象表明,男人对女人的统治和某一种族压迫另外一些弱小种族的情景十分近似。比如说,一百年前美国南部黑人的处境和一百年前妇女的处境与他(她)们今天的处境相比几乎都没有什么变化。人们常常把黑人和女人比喻成孩子,称她(他)们是感情用事和幼稚的;有人断言,她(他)们没有现实感,所以遇事不能让她(他)们来傲出决定.她(他)们虽然没有责任撼,但是却有吸引力。弗洛伊德还补充了一条:女人不象男人那样有良心(超我),但却比男人更自恋。
  现存这种父权制度和对非工业国家、孩子和青年的统治的核心本质就是对弱者施以强权。妇女解放运动的不断发展具有重大意义,因为这一运动触及到作为现今(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社会基石的强权原则。前提是,妇女所要求的解放不是分享男人对他人(比如说对殖民地人民)的统治权。如果妇女运动把自己视为“反强权”的代表,那么妇女对一个新社会的建立将会起到决定性作用。
  妇女们向着自身解放已经迈出了头几步。未来的历史学也许说,二十世纪最富有革命意义的事件就是妇女解放运动的兴起和男人统治的投落。但是,妇女争取解放的斗争才刚刚开始,不应过高估计男人的反抗。以往,男人与妇女的全部关系(其中包括性关系)都是建立在男人的优越感之上。现在。许多妇女不再相信男人比女人优越的神话,他们对此开始感到不快和害怕。
  青年一代的反权威观念与妇女运动有着密切联系。这种发展趋势在六十年代末曾达到项峰。在以后的一段时间,:当时反对“现存体制”的造反者由于种种原因又都重新适应了社会环境的要求。但是,现今的青年不象以前那样愿意屈从父母和权威,看起来,可以肯定地说,旧时对于权威的那种“敬畏”,观念己经一去不复返了。
  人们不但将自己从权威的束缚下解放出来,同时也摆脱了性生活是罪恶这一;观念的束缚;性问题己经不是一个禁区,性生活已经不再被看做是一种罪恶。从某些方面说,性革命还是立下了一定功劳,不管人们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多么不同,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即人不再害怕触及性问题.这不会再让人产生一种罪恶感从而不得不屈服于某种压力。

  应该成立一个最高文化咨询委员会,其任务是向政府、政治家和公民就所需了解的一切事情提供咨询。
  这个委员会应由本国知识界和艺术界的代表人物组成,参加这一委员会的男女们必须诚实、正直。比如说,他(她)们将决定,新扩编联邦食品和甄品管理局的人员构成,并负寅挑选主持普及情报工作的人。
  对于谁是知识界和文化界最杰出的代表人物,总会有一个普遍统一的看法。我认为,为这样一个委员会物色出真正的人选是完全办得到的。关键的是,在这个委员会里要有对占统治地位的意见持不同看法的人的代表,比如说,经济学、历史学和社会学领域的“激进分子”和“修正主义分子”的代表。困难的不是物色委员会的成员,而是挑选的办法,因为这既不能通过普选产生,也不能由政府来任命。当然会有其他一些挑选形式,比如说,先选出三至四人的核心成员,然后再逐渐扩大,整个委员会应由50—100人组成。这一文化委员会应有充分的活动资金,以便能够委托有关人员对不同的社会问题进行调查研究,

  应该建立一个能有效传播客观信息的情报系统。
  情报,使公众能够充分地了解情况,是建立一个真正民主制度的重要前提。为了保证所谓的“国家安全”而对公众隐瞄情况或有慧去作歪曲报导的傲法应该废止。就算不存在这种非法截留情报的做法,事实是,普通的公民现在根本就没有掌握真正和必要的信息。对清洁工人来说是这样.而且大多数议员、政府成员、高级将领和经济界领导人对情况都缺乏了解,他们通过各个政府部门和大众媒介所了解到的情况都是不真实的。遗憾的是,大多数负贵人的智能充其量也只是操作性的,他们没有通过表面现象去把握内在原因的能力,因而也无法对事态的未来发展做出正确判断,姑且不谈他们的自私自利和腐败,“水门事件”和“洛克希德事件”充分地暴露了这一面。但是话又说问来,靠一些正直聪明的官僚也无法解决我们这个正走向一场灾难的世界所面临的问题。
  除了一些“大”报纸以外,所提供的有关政治、经济和杜会情况的报导是很有限的。所谓的“大报”在提供情报方面虽然做得更好,但是在歪曲报导方面也不逊色,比如说,他们并不公正地进行报译;通过加上大标题来表示他们的倾向(这些大标题往往与内容不符);在好象是采取一种明智和负蜜的态度写成的社论里表示他们的倾向。报纸、新闻刊物、电视台和无线电广播电台以事件为原材料,加工生产出它们的产品——新闻。新闻是可以买卖的,而新闻传播媒介决定哪些事件要加工成新闻。公民所得到的情报都是剪裁过的、浮浅的。他几乎无法再对这些材料进行深入的研究和了解事件发生的真正原因。只要新闻的出督仍然具有商业性质,那么就无法阻止报斑杂志登载一些好卖的、不得罪广告商的新闻(当然,就其肆无忌惮的程度而言,各报刊之间还是有所区别)。
  如果我们想建立一种了解情况和有做出决定能力的公众社会,那么必须采取别的办法来解决情报的传递问题。作为一种可能,我想是否可以这样:最高文化委员会的重要职能之一就是收集和传播情报,用以满足全体人民的需要,并为参.与民主制度中面对面群体进行面对面的讨论捉供一个基础。这些情报不仅要包括一切重要的事实和数字,而且也包括所有政治决策领域最重要的选择方案。特别要注意的是,在一切有争议的问题上,多数人和少数人的意见都要公开,并将这些意见告知每一个公民,特别是告知居民团休。最高文化委员会的任务是监督这一新的新闻报导者队伍的工作。当然,广播电台和电视台在传播客观的信息方面也将扮演重要角色。

  基础科学研究独立,不受工业上和军事上的需要的束缚。
  一方面,限制人的任何求知欲望会阻碍人的发展,而另一方面,实际应用所有的科研成果却是十分危险的。许多观察家们指出,遗传学、脑外科和心理药物等方面的许多发现都有被滥用的危险,对一科研成果的滥用能给人和将会给人带来严重危害,如果人们出于工业生产和军事上的需要,仍然按照各自的意愿毫无限制地利用这些新的理论发现,那么滥用科学的危害就是无法避免的。理论认识的实际应用不应以利润和军事用途为标准。为了确实做到这一点,应建立一个科技成果控制委员会,由它来颁发实际运用科学发现的许可证。这一委员会,无论在法律上还是在心理上,都必须是独立的,不受工业部门、政府和军事机构的束缚。最高文化委员会的任务是任命科技成果控制委员会的成员和监督它的工作。
  如果说实现上述设想远非易事,那要将下而的这一设想变为现实,我们所面临的困难几乎是.无法克服的,但是,这也是建立一个新社会的先决条件:

  建立一个新社会必不可少的先决条件是消减核军备。
  我们的经济病症之一,就是离不开庞大的军备工业。美国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家,但是它仍然不得不压缩在医疗卫生、社会福利和教育方面的开支,以便满足军费开支的需要。一个因为制造自杀用的武器而使自己变得贫穷不堪的国家是不可能承担社会实验费用的。在军事官僚机构的权力日益增长、因而使人们充满恐惧和产生服从心理的气氛中,任何个人的精神和建设性活动都没有希望。
  大康采恩的权力、广大民众的软弱和冷漠的态度,几乎所有国家的政治领导人都是那样无能、核战争的危险、对生态环境的破坏(且不说气候异常变化的现象,这足以导致世界上广大地区发生饥荒),看到这一切,我们不禁要间:我们还有一线希望得到拯救吗了每个商人都会给予否定的回答.如果中彩的机会只有2%的话,谁会将自己的全部财产孤注一掷呢?如果没有较大成功的希望,谁肯大笔投资呢?但是,现在是关系到生死存亡的大事,哪怕是“一线希望”,也要变这种希望为“现实的可能性”,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大。
  生命既不是赌博,也不是做买卖,因而,在判断获得拯救的现实可能性时,必须采用别的标准,比如说,按照医疗上的标准。在一个病人生存希望极小的情况下,没有一位有责任心的医生会说:“我们别再抢救了”,或只给一些止痛剂。相反,他会竭尽全力去抢救病人的生命。当然,一个有病的社会也有同样的权利。
  用赌博和做买卖的观点来看我们的社会获得拯救的希望,是商业世界精神的一种典裂表现。现在流行一种技术论的观点,称如果我们忙着工作和消遗而忽视了情感的发展也不是什么大错,技术法西斯主义到头来也许井不是坏事,这种观点并不十分明智。技术法西斯主义必然会导致一场灾难。从长远的观点看,非人化了的人无法维持一个有生存能力的社会,从短时期上说,他不可避免地要去动用核武器和生化武器,而这无异于自杀。
  尽管如此,还是有一些令人鼓舞的因素。首先,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就是纯粹出于经济上的原因,也必须要树立新的伦理观和以一种新的态度来对待自然界人必须团结、合作,否则西方世界将要毁灭。撤开其中的感情和道德方面不谈,这是对理性的呼吁,会影响不少人的思想,我们不能低估这种形响。过去,各国人民的行为总是违背自己生存的利益和生存的欲望,因为他们的领导人总是告诉他们说,他们还没有处在“生或死”的选择关头。
  另外一个令人鼓舞的因素是,人们对目前的社会制度越来越不满意。越来越多的人尝到了尘世的苦闷,不管他们怎样千方百计地压抑这种感觉,仍然感到抑郁。孤独时觉得无聊,与他人在一起时又感到空虚.人们感到自己是软弱无力的,感到生活没有意义。许多人十分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而另一些人则不那么清楚,当别人告诉他们时才意识到。
  在人类历史上,只有极少数上层人物才能过上一种无种消遣的生活,而这些人又没有因此而丧失其全部理智,因为他们是权力的占有者,必须保持手中权力,他们的思想和行动都是以此为出发点。今天,中间阶层的人们虽然没有什么经济、政治权力,所担负的责任也不大,但是他们也。都过着这种毫无意义的消费生活。在西方世界,大部分人都知道做一个幸福的消费者的好处。但是,在能享受这一幸福的人们中间,越来越多的人感到不满。他们开始懂得,占有很多财富井不意味着幸福:传统的伦理学说经受了检验,再次为经验所证实。
  只有那些无法享受到中间阶层奢侈生活的人们,比如说,西方的下层民众和“社会主义”国家的大多数人,仍然抱有这种旧时的幻想——“通过消费而获得幸福厅。实际上,凡是在市民阶级这一梦想没有实现的地方,对于这种幸福的期望也就特别强烈。
  有人提出许多论点来反对消除人的占有欲和嫉妒心,其中一个主要论点认为,占有欲和嫉妒心是人的本性。如果仔细考察一下,就会发现,这种论点是站不住脚的:占有欲和嫉妒心并不是生来就那么强烈,只有在一种普遍的压力下,不得不去做狼群中的一只狠时,占有欲和嫉妒心才会如此强烈。一旦社会环境和普遍遵循的价值尺度发生变化,那么人从利己过渡到利他是很容易的。
  这样,就又回到我们的前提上来,即重生存的取向是人本性中一种强大的潜能。只有少数人是完全按照重占有的生存方式生活的,同样,按照重生存的生存方式生活的也是少数人。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或者前一种取向占上风,或者后一种取向占上风,这要看社会结构有利于哪一种取向而定。在一个重生存的社会里,重占有的倾向会被“饿死”而重生存的倾向则得到充分的“养料”。
  重生存的生存方式不管怎样受到压抑,渔是它总是存在的。就象《圣经》中所说的那样,“没有扫岁就不会有保罗”,保罗在未被感化之前并不是圣徒。用重生存的生存方式来取代重占有的生存方式是让天平倾向另一端,是通过社会的变革褒扬新的东西和贬抑旧的东西。我们无法想象一个与l日人有天坡之别的新人,关键在于方向的改变。向着新的方向一步一步迈进,如果方向正确,那迈出的每一步都具有重要意义。
  第三个令人鼓舞的因索跟人的高度异化联系在一起,高度异化是大多数人(包括政治土的当权派)的一个重要特征。这听起来似平是矛盾的。在前面曾经谈到“商品销售性格”,说到占有的欲望和囤积的欲澳在形式上发生了某些变化,现在人们追求的不是囤积,而是正常运转,把自己作为商品来交换,为了适应市场需要没有固定的自我。这种异化的商品销售性格比圈积的性格更易于改变,因为具有囤积性格的人总是死死抱住其财产特别是他的自我不放。
  一百年前,当时人口的大多数都是“独立的个体经营者”,当时社会改革的最大队力就是少、们害怕失去自己的财产和经济上的独立性。在马克思生活的时代,工人阶级是唯一依附于他人的庞大阶级,用马克思的话说,是异化程度最高的一个黔级。现在,绝大多数人都是靠工资(薪金)来维持生活,几乎所有就业者都处于一种雇佣关系之上。根据美国1970年人口统计数字,在16岁以上的全部就业人口中,只有7.82%的人是“独立的个体经营者”。今天,那种传统的囤积型性格的主要代表是工人,所以,比起更为异化的中间阶层来说,他们更不愿意变革,至少在美国是这样。
  这在政治上具有重要意义。虽然社会主义要求解放所有阶级,也就是说建立一个无阶级的社会,但是这一主义在工人那里,即在从事手工劳动的工人那里得到最直接的拥护。今天,从百分比数字来看,工人所占的比重比一百年前耍小的多了。为了能够执掌政权,社会民主党人不得不大力争取中阁阶层的支持,为达此目的,社会党不得不删去其党纲中关于社会主义的长远目标,而代之以自由主义的社会改革方案。另一方面,社会主义由于把工人视为实行人道主义社会变革的杠杠而引起其他各个阶层的反对,因为他们担心自己的财产和特权被工人夺走并据为己有。
  今天,一个新社会的远景对那些饱受异化之苦、处于依附性雇佣关系之中及其财产不会因此而受到损害的人们更有吸引力,换言之,向往一个新社会的是人口中的大多数,而不仅仅是其中的少数。
  新社会不会危及任何人的财产和收入,其宗旨是提高穷人的生活水乎。高级行政管理人员的薪金不会减少。但是,只要一个新的体系还能正常运转,他们是不愿意扮演上一个时代遗老的角色的。
  再说,关于一个新社会的理想是胯政党的,不是某个党派专有。许多保守主义者尚未放弃他们的宗教、道德的价值观(E.埃普勒就自称是一位“价值观保守主义者”),许多自由派和左派人士也都如此。每一个政党都声称自己是真正的人道主义价值观的唯一代表,这只是在利用选民。在所有政党的背后,实际上只有两大阵营,即关心人类前途的阵营和不关心人类前途的阵誉如果属于第一个阵营的人们都能摆脱党派门户之见和认识到他们的目标是共同的,那么实行社会变革的可能性就会大得多.在人们对是否忠实于一个党派的问题和对党派提出的口号越来越不感兴趣的今天,就更加如此。今天,人们需要的是这样的一些个人,他们有钾慧、有信念并且有勇气按照他们的信念去行动。
  上述这些因素虽然是令人鼓舞的,但是,对人、对社会进行必要的变革的可能性仍然很小。我们唯一的希望是,一个新社会的前景会具有吸引力和焕发人的情神。从长远观点看,提出这样或那样的改革方案而不从根本.七变革整个体系是毫无意义的,因为这样一些方案不会象一种强大的动机那样具有推动力。“乌托邦”式的目标比今关的政治家们所奉行的“现实主义”更现实。只有当陈腐的动机——利润、强权为新鲜的动机——生存,分享和理解所取代,只有当商品销售性格被一种创造性的、爱的性格所取代,只有当对控制论的崇拜为一种崭新的、彻底的人道主义精神所取代,新社会和新人才会变为现实。
  实际上,关键的问题在于,那些没有真正皈依有神论宗教的人能否建立起一种既没有宗教、也没有教条和教会制度的人道主义信仰,从佛到马克思,一切非种论的“宗教”运动都是这种人道主义信仰的先驱。“自私自利的物质主义,或者接受基督教关于神的概念”,我们并不是要在这两者之间进行选择。这种人道主义信仰的精神体现在社会生活本身当中,表现在诸如劳动、闲暇和人与人的关系这些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而无需r一种独立于社会生活之外的宗教。我们要求树立起一种崭新的、非有神论的和非制度化的信仰(那些信仰传统的宗教并真正体验到该宗教的人道主义精髓的人例外),并不是对现存宗教的攻击。这仅仅是对罗马关主教会的呼吁(从罗马教会的官僚主义开始),呼吁他们自己皈依福音精神。这也不是说,“社会主义国家”应该“非社会主义化”,而是说,用真正的、人道主义社会主义来取代其官僚主义的假社会全义。
  中世纪末期的文化之所以繁荣昌盛,是因为对上帝天国的憧憬激励着人们。近代社会之所以繁荣昌盛,是因为世俗的进步国度的憧憬鼓舞着人们,到了我们这个世纪,对进步的憧憬蜕变成为对巴别通天塔的憧憬,这座塔已经开始倒塌了,最终我们所有的人都会被埋葬在一片瓦砾之中。如果说,上帝的天国是正题,尘世进步的国度是反题,那么,将中世纪晚期宗教信仰的精髓与文艺复兴以来个性和科学思维的发展相结合则是一个新的合题,也是我们想要摆脱当前这种混乱状态的唯一选择。这个合题就是生存的国度。

论不服从

作者 埃里希 弗洛姆 写于不同历史时期 整理于一九八一年

序言



  在本文集中,艾里希·弗洛姆清楚说明了“服从”和“不服从”究竟意味什么——服从人性和人道社会的目标,不服从各种偶像。他的论述至今仍有相关意义。反对盲从因袭,对司空见惯的“陋识”部分持批判的立场,依然应该是我们的主要宗旨。

  结合社会和政治现象所获得的心理学的洞见,促使弗洛姆在一段时期内支持美国社会党,投身和平运动,呼吁采取裁军步骤。在这些活动中,他对各类人云亦云的“常识”以及官方的政治话语实践了他的不服从态度,他所服从的是心智健全的思考方式,与阿尔贝特·施韦泽、伯特兰·罗素等先知哲人们秉持的理念一脉相承。

  本文集中所有的文字均曾在书和期刊中发表过。我们首次将这些文字汇编成册;艾里希·弗洛姆对和平和人类生存的殷忧和热忱跃然纸上。

  在此我谨向襄助本书出版的所有人士致谢。

第一章 价值观、心理学与人类生存之道



  本文论点旨在说明价值观之根乃深植于人类自身所处的生存条件;对这些处境的认识,即对“人类状态”的认识,使我们树立起客观、真实、有效的价值观;价值观的真实有效性因人的存在而存在;离开了人,则无价值观可言。人的本性是什么?人类生存的特定条件是什么?哪些需求是根植于这些条件中的?

  人类从最初与大自然浑然一体的状态中分离出来,亦即告别了那种动物生存的特性。是时人具备了理性和想象力,意识到自身的孤立和分离,感受到自身的无力和无知以及生死无常。一个人倘使不能与他人建立一种全新关系,以取代之前凭本能调节的关系,便一刻也无法在这种状况下生存。即便所有的生理需求都得以满足,孤独和个体化的状态仍像牢狱般禁锢着人;人必须摆脱这种状态才能维持心智健全。事实上,精神失常者是那种完全无法与他人建立任何联结关系的人——他们并没有身陷囹圄,却将自己囚禁了起来。人类维持心智健全的必要条件,是其必须与其他生物在一个共同体中生活,与他们发生关联。在构成人类各式各样密切关系的所有现象背后,在以爱这个词最宽泛的释义为代表的一切激情背后,我们都能看到这种需求。

  有几种途径可以寻求和实现这种联结关系。人可以尝试以委从的方式使自己融入与世界的关系,如委从于某个个人、群体、机构、上帝。通过这种途径,人便超越了个体生存中的分离感,将“小我”化身于比自己更大的人或事的一部分,将自己的身份与委从对象所具有的能力联系起来。另一种克服分离感的方式恰与上述相反。人可以尝试对世界施加其影响力而与之发生关联,即让别人成为自己的一部分,通过支配来超越个体生存的局限。

  无论委从还是支配,其共同要素是他们产生的关联有一种共生的性质。相关双方都失去了各自的完整和自由;这是一种互为依靠、互为制约的形态,双方满足了向往密切关系的渴望,却又会因内力和自主力的缺失而感到痛苦——内力和自主力必须以自由和独立为前提;此外这种相互依靠注定会使双方有意或无意地酿就敌意而时常威胁到关系的本身。委从的(受虐的)或支配的(施虐的)情感即便得以实现,也不能最终修成满意的善果。这是一种自驱的动力,因为再多的委从或支配(或占有,或声名)也无法提供足够的身份认同与关联感,于是人们就会永无止境地追求。这些情感的最终结果是两败俱伤,看不到其他出路。虽说这些情感旨在建立某种关联感,但它们破坏了个人的完整性:一个人,无论是受委从还是支配的情感驱动,实际上都变得必须依存于他人;人本应致力谋求个人发展的,现在变成了依赖于所委从的或所支配的人的存在。

  只有一种情感,在满足人与世界关联之需要的同时仍能维持自己的完整与个性,这就是爱。爱,是以保持个人自身的分离性和完整性为前提条件,与本人以外的某人或某事发生关联。爱是一种分担和共享的体验,允许个人内心活动的充分展开。爱的体验摒弃了幻想的作用。我们毋须夸大他人的形象,也毋须夸大自己的形象,因为主动分享和主动去爱这种真实感,使我在超越个体生存局限的同时体验了我本身具有的主动力——爱的行为即由这种主动力构成。对爱的行为而言,重要的是它特殊的品质,而非它的对象。爱,存在于人类大团结的联谊之爱、男女情欲之爱、母亲对子女之爱,以及作为人类成员的自爱;爱存在于联结关系的神秘体验。在爱的行为里,我一个人爱着不同的对象,但我仍是我自己,一个唯一的、独立的、局限的、终有一死的人。爱,在分离与联结的两极之间生生不息,此非虚言。

  另一种与关联需求密不可分的人类状态,是人作为一种创造物的存在,及其具有超越这种被动的创造物状态的需求。每个人降临这个世界,都既未征得自身的同意,又非出于自身的意愿。从这个意义上说,其与动物植物乃至无机物毫无二致。然而人一旦被赋予了理性和想象力,就无法满足于扮演这类创造物固有的被动角色,无法忍受自己像从杯子里掷出的骰子。人被一种动力驱使着去超越这类创造物的角色,超越其存在的偶然性和被动性,人要自己成为一个“创造者”。

  人能够创造生命。这的确是与其他活着的生物共享的神奇特性,但人与其他生物的区别在于唯有人能够意识到自己既作为创造物存在,又作为创造者存在。人能够创造生命,或毋宁说女人能够创造生命:她诞下一个孩子,养育他/她,直到他/她成长到足以自己照顾自己的各项需求。人——无论男人女人——都可以创造,种植、制造物质用品、进行艺术创作、构想意念、和他人相爱。通过创造行为,人即超越了作为创造物的自我,将自己从充满被动性和偶然性的存在中提升出来,进入一个具有生活目的和自由的王国。在这种超越需求的土壤里有许多根基,其中一条叫做“爱”,它与艺术、宗教,以及物质生产等其他根基并存。

  创造,预设为一种活动和关心。它预设了创造者对创造物的爱。但倘若一个人没有创造的能力,没有爱的能力,又该如何解决超越自我的难题?另有一条蹊径通向超越的需求:如果我不能创造生命,我就毁灭它。毁灭生命也会使我超越它。诚然,人能够毁灭生命与其能够创造生命一样堪称奇迹般的技能,因为生命就是这个不可思议的奇迹本身。在毁灭的行为中,人将自己凌驾于生命之上,亦超越了作为创造物的自我。于是,就人受到超越需求的驱动而言,其终极选择不是去创造就是去毁灭,不是去爱就是去恨。那些意欲毁灭的巨大意志力——我们在人类历史上早有耳闻,在现实生活中亦骇然目睹——是根植在人的本性中的,正如创造的动力根植在人的本性中一样。我们说人类拥有开发爱和理性的主要潜能,这并不表明我们一味幼稚地相信人的良善。毁灭性是人的次要潜能,同样埋藏在人类生存之道的深处,并具有可与任何人类情感匹敌的烈度和能量。但是——这正是我论述的要点——毁灭性是创造性的替代品。创造与毁灭,爱与恨,这不是两种互不相干的本能。它们都是人类同一个超越需求的回应,当创造的意志不能满足时,毁灭的意志就占了上风。有所区别的是,以创造来满足超越需求予人幸福,而以毁灭来满足超越需求则令人痛苦——尤其令毁灭者本人痛苦。

  人对生存状态还有第三方面的需求,那就是根基需求,人的诞生之日即从自然家园出发之旅的始点,亦即与自然纽带切割的始点。但这项切割本身令人心惊胆战:人一旦断了在自然的根,将向何处去?人又是谁?人独立遗世、无依无靠、无根无基;人难以承受这种绝缘与无助的处境。人会发疯失智。只有当重又续上新的人类之根,才能捐弃自然的根;只有当找到人类根基,才会感到再度回到世间的家园。如此看来,在未找到人类根基时在人身上体现的那种与自然关系难舍难分的强烈愿望,体现的那种千方百计阻止自己脱离自然、母亲、血缘和土地的抗争,又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呢?

  各类自然关系中最基本的,是孩子和母亲的关系。孩子的生命是在母亲子宫里孕育而成的,人类胎儿在母亲子宫里的孕育时间比绝大多数动物来得长;即便呱呱坠地,其在体能上那种无助和必须完全依赖母亲抚养的时间段亦比其他动物延续得更久。在生命的最初几年时间,孩子是不能与母亲全然分离的。其所有生理需求的满足,对温暖和关怀的重要需求,都来自母亲;母亲赋予孩子生命不仅仅在分娩那一刻,而是源源不断的。她对孩子的关爱丝毫不取决于孩子能为她做什么,不取决于孩子须尽何义务;她的关爱是无条件的。她关爱,因为这个新生物是她的孩子。在生命中关键的最初几年,这个孩子在母亲那里体验到的是生命的源泉,体验到的是全方位的保护和抚育的心力。母亲是食粮,是爱,是温暖,是大地。有了母亲的爱意味着孩子有了活力、有了根、有了家园。

  正如分娩意味着离开全方位防护的子宫,成长则意味着离开母体的呵护范围。但抛开成人与幼儿的巨大差异不论,即便是成熟的成年人,亦有的从未完全停止眷恋那种存在于婴孩期的母体保护。成年人按说有能力立足于世,照顾自己甚至照顾他人,而幼儿尚无此能力。但考虑到成人生活中的困惑日益增多,我们的知识在本质上又是支离破碎的,成人的生存条件充满了意外,而且我们不可避免地屡屡犯错,因此成人的生存状况与幼儿相比,不见得如世人原先想象的那样有着天壤之别。每个成年人都需要帮助、温暖、保护,虽然与幼儿的需要在形式上不尽相同,却仍有诸多相似之处。故在普通的成年人身上,如果你发现其对安全和根基——一如母亲曾赋予的关系——怀有强烈的渴念时,难道会觉得奇怪么?除非找到其他生根之道,否则人不会放弃这种强烈的渴念,你难道会对此怀疑吗?

  在精神病理学领域我们发现大量证据,证实这种拒绝离开母体全方位呵护范围的现象。最极端的形式中我们甚至发现有人渴望回到母亲子宫的例子。一个魂牵梦绕于这种欲望的人可能给人看到的是一幅精神分裂症的图景。这样的人感到自己像母亲子宫里的胎儿,并据此想象度日,以致无力承担连孩童都能完成的最基本的生活功能。在比较严重的神经官能症病例中,我们发现许多同样的渴求,但它的形式是某种压抑的欲念,这种欲念只有在梦境、症候以及病态的行为中才会显现;患者一方面对留在母亲子宫怀有深切的欲念,另一方面又想具备成人的性格并过上常人的生活,两者于是冲突而引发神经症。在梦境中,这种渴求表现为诸如身陷黑暗洞穴,或一个人在潜水艇里潜入深海等等。在这类患者的行为中,我们发现他们对生活怀有某种恐惧,而对死亡怀有某种执着的迷恋(死亡,在想入非非的意境里,代表了返回母亲子宫、返回大地)。

  另外一些对母亲的固恋形式比上述症状轻缓,患者会假想地允许自己出生,但害怕过渡到出生后的下一步,即从母亲处断奶。停留于此阶段的人向往有一个母亲一样的人物对自己百般溺爱、扶植、保护;这些人终身都不能摆脱这种依赖。当这种母亲般的呵护消退时,他们就会惊恐,就会缺乏安全感;反之,当他们能感受到身边有一位关爱的母亲,或类似母亲的替身,无论是现实中的人物或是幻想中的人物,他们都能变得积极乐观起来。

  存活是一个不断重生的过程。对我们大部分人来说,生活的悲剧在于我们还没有充分地完成出生这个过程,就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出生,在这个意义上,不单指离开母亲子宫、膝头、手等等,而是指一个人独立进入主动和创造的状态。就像婴儿在剪断脐带后必须自主呼吸,人在出生后的每时每刻也都必须处于主动和创造的状态。一个人直到重新找到安身立命的根基,才充分完成了出生的过程;这种安身立命的根基建立在其与世界的一种创造性的关联中,建立在其后体验到的与全人类和一切生灵的休戚相关的结合里。从被动地生根在自然和母亲的子宫里,人又再次生根——这次是主动地、创造性地和所有生命结合在一起。

  第四,人需要有一种身份认同感。人是这样一种动物:会说“我”,会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单独的实体。尚未与大自然分离、尚未超越自然的动物则不具备这种意识,它没有身份认同的需求。脱离了自然状态的人,被赋予了理性和想象力的人,便需要形成一个关于自身的概念,需要表达、需要感觉“我即是我”。因为人不是被动地生活,而是主动地生活;因为人已经扯断了与自然一体的原始纽带,得自行作出各种决定,了解自己和邻居是不同的人,必须清醒意识到自己是行为的主体。与前述的关联需求、根基需求、超越需求一样,这种身份认同感的需求亦如此重要和不可或缺,如果一个人不能以某种方式满足这种需求,同样不能维持健全的心智。人类在与母亲、与自然切断“原始联结”过程中,即培养起自己的身份认同感。婴儿尚不能脱离母亲,尚无法说“我”,因而也未显现此项需求。只有当人构想出自己与外部世界是两两独立存在的时候,才具备区分自己与他人的意识;在牙牙学语的过程中,一般人总是最后才学会以“我”这个词来指代自己。

  在整个人类种族的发展中,人对独立自我的意识程度取决于其与所在部落的分离程度以及个性化过程的推进程度。原始部落成员可能以一种“我即是我们”的公式来表达其身份认同感,尚不能以“个人”来构想自身,即无法构想自己独立于部落而存在。在中世纪,个人身份的认同即他在封建等级制度里被赋予的社会角色。农民并不是一个恰巧当了农民的人,领主也并非恰巧当了领主。他生来就是一个农民或一个领主,不可变更的社会地位的意识成为一个人的身份认同感的主要部分。在封建制度瓦解的年代,这种身份归属感发生动摇,人们遂发出“我是谁”之诘问,或更确切的提法是,“我如何才能知道我即是我?”这个问题与勒内·笛卡儿以哲学形式所提的问题有异曲同工之妙。笛卡儿是这样回答对身份的探索的:“我疑,故我思;我思,故我在。”但这一回答将全部分量都压在了“我”作为体验我的思考活动的主体,而没有顾及到“我”在感受和创造行为过程中亦是被体验的客体。

  西方文化的发展导向是这样的:创立基础让每个人都能充分体验其个性。人们通过使个人获得政治和经济上的自由,通过教育其独立思考而非盲从某种权威的压力,寄望其能以这样一种方式感受“我”的存在,即自己本人是其所有能量产生的中心和活跃的主体,并时刻体验到这种状态。但是真正实现了这种关于“我”的崭新体验的人仍在少数。对大多数人而言,个人主义仅是一个冠冕堂皇的门面,它的背后仍隐藏着无法获得身份认同感的失落。

  人们不断寻觅并且的确发现了不少真实个人身份认同的替代品。民族、宗教、阶级、职业,这些都能用以填补某种身份认同之需。“我是美国人。”“我是清教徒。”“我是商人。”这类表明身份的套语有助于人们体验身份认同感——其所处的原始部落身份已经消失,而一种真实个人身份认同感尚未获得。当今社会这些五花八门的身份使用通常并行不悖。它们在一个非常宽泛的意义上可称作地位型身份认同,若与旧有封建世袭残余混合使用,这种身份认同还要有效得多,一如我们在欧洲诸国见到的情形。在美国,封建的遗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社会流动性又如此深入人心,这类地位型的身份认同则自然积弱一些,而人们将身份认同感越来越多地转移到了对从众的体验上。

  就我不愿显得与众不同这种情况,就我希望和其他人一样、并希望其他人也把我看作一个“常人”的情况,我亦感受自己是一个“我”。我是那个“如你所愿”的人——就像皮兰德娄(Pirandello)的一出剧目。这种从众与先于个人主义出现的部落认知有异,它是一种全新的群体身份认知。在这里,身份认同感融入一种无可置疑的群体归属感中。其实,这种统一和从众往往不能立刻被辨识出来,它们仍裹着个人主义的光晕,但它们的存在是不争的事实。

  身份认同感的问题并非人们通常理解的那样属于哲学问题范畴,它也不是一个仅与我们的心智和思维有关的问题。身份认同感的需求来自人类当下经历的生存状态中,它是人们生活奋斗的最强悍的动力来源。正因我必须感到“我”的存在才能清醒地生活下去,于是我被驱动着竭尽全力维持这种感觉。在对地位和从众归属那种强烈情感的背后,我们可以看到这种需求的代价,它有时比肉身的存活更重要。有目共睹的事实是一些人甘冒生命危险、忍受爱的别离、牺牲个人自由、舍弃一己念想,目的就是为了使自己成为那个群体的一员,完成这个服从的行为,以此换取一种身份认同感,哪怕这种感觉有如海市蜃楼。

  人具有理性和想象力,这个事实使其除了具有自身的身份认同感之外,还能在外部世界通过智性来为自己定向。这种需求可以和婴孩出世头几年对物体方位的不断认识作一个比较。一旦孩童自己能走来走去,会触摸和把玩物品,知道这些物品都是些什么,这个过程才告完成。但人获得了行走和说话等能力后,只完成了定向的第一步。人会发现周遭诸多现象令自己困惑不解,因此必须借助理性来找到它们的意义所在,也就是将它们置入某种自己能理解的语境中,运用自己的思维能力去应付这些现象。人的理性越强,定向系统就越发达,亦即是说就越接近真实的世界。但即使人的定向构设完全属于虚妄之念,也能使其描绘出一幅在自己看来意义十足的情景。如相信某个动物图腾的魅力,或相信某位雨神,或相信其种族的优越性和天命,这些都能满足其对于某种定向构设的需求。很显然,人眼中的世界情景取决于人的理性和知识所到达的深度。虽然从生物学角度看,人类在几千年的代际繁衍中,其大脑运用能力并无明显差异,但经过漫长的进化过程,人终于获得一种客观的认知能力:即是说,人运用感官所看到的世界、自然、他人和自我都是真实的,而不是被欲念和恐惧扭曲了的东西。人越开拓这种客观认知能力,就越接近现实,因而也更趋成熟,更能创建一个美好家园,并在这个家园中自由自在地生活。理性(reason)的功能是人运用思想去领悟世界;理性与智力(intelligence)不同,智力是人借助思想来操控世界的能力。理性是人求真的工具,智力则是人更为巧妙成功地处理世事的工具。理性主要体现于人性本身,而智力则兼而显示人身上的动物本能。

  理性这一能力必须磨砺方能成长,而且它是不可分割的整体。我是说客观认知能力不但涉及对自然的认知,亦涉及对人、对社会和自我的认知。如果一个人对生活的某一部分抱有幻想,其理性能力就会受到限制或破坏,因而理性于整个生活其他部分的运用亦受掣肘。在这个意义上,理性与爱相彷:爱是一种关涉全体对象的取向,那种局限于单一对象的爱与真正的爱是不兼容的;理性亦然,这一人类能力必须包括其所面对的完整世界。

  定向需求存在于两个层面:第一层面即较为基础层面上的需求,只是拟定某种框架,不论其真伪。如果人不能在主观上满足其对定向的需要,人就活得浑浑噩噩。在第二层面,定向需要通过理性与现实衔接,它要求人们客观地领悟世界。但一个人理性发展的需求不如拟定某种框架这般迫切,因为对于人而言,后一种情况危及的是幸福和安心,而非头脑清醒。如果仔细研究一下使事情合理化的功用,就可以更明白这个道理:一个行为,不论它多么乖悖或缺德,人总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要使它听上去合理,也就是说,人得向自己和别人证明,自己的行为决定符合智性、常识,或至少符合传统品行。一方面人对行不合理之事本身无所顾忌,但另一方面又非常介意这一行为不能披上一件合理动机的外衣。

  如果人只有知识没有情感,则仅靠一个完备的思维系统也能够达到其生活目标。但人被赋予的是一具灵肉俱全的真身,所以对生存反应必须是二重的,不仅在思维系统中要做出反应,而且对生活的全部过程,对情感和行为也要有反应。由是,任何定向系统的满足都须包含理智和情感的双重因素,而情感因素正是通过人与所奉献的对象之间的关系来体现的。

  人既需要一个定向系统,又需要一个奉献的对象,对这两种诉求之回应无论在内容上还是形式上都是大异其趣的。就系统而言,有泛灵论和图腾崇拜等原始系统,假借自然之物或祖先来回应人类追寻生存意义的诉求;又有非一神论系统,如佛教,虽常冠以宗教之名,但在他们的最初形式里并无神的概念;也有纯粹的哲学系统,如斯多葛禁欲主义;还有一神论宗教系统,构想出一个神来回应人类追寻生存意义的诉求。

  不论这些系统内容为何物,促使它们应运而生的是人的一种需求,即不仅需要一个思维系统,而且需要有一个奉献对象来印证其生存意义,并赋予其在世界上的位置。只有对林林总总的宗教形式进行分析,我们才能看出哪一套系统对于人追寻生存意义的诉求和奉献来说是比较好的或是比较差的解决方案,这里所谓“比较好”或“比较差”,永远是基于人性的立场和人类的发展来考量的。

  在讨论人因生存之道而引发的各种需求时,我试图指出这些需求必须以这种或那种方式来得到满足,以保证一个人的身心健全。但满足每一种需求的途径不止一条。满足这些需求的各种途径之间的差异即是人类发展的适当性的差异。关联需求可以经由委从或支配实现,但唯有爱才能使人的另一种需求——人格独立和完整——同时得到满足。超越需求可以经由创造或毁灭实现,但唯有创造使人感到愉悦,毁灭只会给自己和他人带来痛苦。根基需求可以逆向获得,即对自然和母体的固恋;也可以正向地获得,即与他人组成新的统一联合体而绽放生命。后一种方式亦是唯一保存个性和完整的方式。定向需求可以是非理性或理性的,只有理性的途径方能为完整人格的成长与开拓打下基础。最后,身份认同感可以在与自然和部落的关系中获得,可以通过顺应一个群体来获得,或者从另一方面,通过对自我进行全面的、创造性的提升来获得。同样,只有后者才能给人带来愉悦和力量。

  不同途径的差异反映了精神健康人士和精神病患之间的差异,亦反映了痛苦和愉悦、停滞和成长,以及生死、善恶之间的差异。所有被视作善的行为有一个共同点,它们与生命的本质是一致的,即不断成长和壮大。所有被视作恶的行为亦有其共同点,它们与生命的本质是相悖的,停滞萎缩直至死亡。的确,人甫降临世间,生活就出了一道人类生存方式的难题。人毕生的每时每刻都在对此问题作答。人必须作答,不仅仅是神智或躯体,而是这个真实的人——手足、眼睛、肠胃、头脑、感情,实实在在的整个的人,而不是幻想中的或抽象意义的人。对于生存方式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是有限的。这些答案,我们从有史以来最原始到最复杂的宗教中都可以找到,从形形色色最健全到最分裂的人物性格中也可以找到。

  之前的论述中我大略勾勒出这些不同答案的轮廓,隐含着每个人都以其一己之身象征着人性的加总及其进化。我们可以找到代表历史上最原始阶段的人类的例子,也可以找到代表从今往后千年以远的人类的例子。

  我说过,那种符合真实的人类生存之道的生活便是对人类精神健康有裨益的。吊诡的是人们总是从消极的意义而非积极的意义去理解精神健康:他们认为精神健康只是免于罹患病疾,而不会想到它体现的是一种安乐福祉(well-being)。事实上在精神病学和心理学的文献中鲜有关于构成安乐福祉条件的讨论。

  我将安乐福祉描述成一种能够创造的能力,一种有意识的能力,一种会作出反应的能力;这种能力使人独立自主,并进入一种完全活跃的状态;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本身也是安乐福祉的明证。安乐福祉关心的是“是什么”,而不是“有什么”;它体验的愉悦发生在活着这个行为本身,它将创造性地生活视作生命的唯一意义。安乐福祉不是存在于一个人头脑中的臆想,而是通过人的整个身体展现出的状态,包括走路的姿势、说话的语气、肌肉的张弛等等。

  诚然,任何人想臻此状态势必先得与许多现代主流文化作一番抗衡。我简单举两个例子。其一是思维能力与自觉感情之间的分裂,这一观念从笛卡儿到弗洛伊德都大为流行。这套学说的整个发展(其中固然也有例外)的一个前提是:只有思维能力是理性的,自觉感情在本质上是非理性的。弗洛伊德将此推断诠释得极为露骨,他认为爱在本质上是神经质的、幼稚的、无理的。他的任务就是帮助人们用思维能力成功控制非理性的感情;或引他自己的话,“哪里有本我,哪里必须有自我。”但这套将思维和感情强行分离的教义并不符合人类本质的现实,它对人类发展起的是破坏作用。我们应该克服二者割裂的概念,在人的身上重建二者的原始统一,并认识到思维和感情、灵与肉的割裂其实正是我们主观臆断的结果,与人类现实不符;倘使我们不能做到这些,我们就无法全面理解人类,也不能达成安乐福祉之要旨。

  另一个妨碍我们获得安乐福祉的屏障深藏在现代社会的风气里,这就是人从高尚地位的向下贬黜。十九世纪告诉我们“上帝死了”;二十世纪告诉我们“人死了”。手段变成了目的,物质的生产和消费变成了生活的目标,而生活本身退居从属地位。我们生产出来的物品如人般活灵活现,而生产出来的人却如物品般死气沉沉。人已经将自己转化成了某种用具,顶礼膜拜经自己双手制造的产品。人从自我异化,倒退为盲目崇拜,即便顶着上帝之名。爱默生看到了这一点,他说:“用具端坐于鞍,鞭笞人类疾行。”如今不少人对此已有所觉察。安乐福祉的实现只有一个条件:使人回到马鞍上。

第二章 作为心理和道德问题的不服从



  几个世纪以来,国王、祭司、封建领主、行业工头、家长,无不强调服从是一项美德,不服从是一项恶行。为了引入另一个观点,我们先设一个与上述相对的表述:人类历史是自一项不服从行为开始的,但它却有可能以一项服从行为结束。

  根据希伯来和希腊神话,一项不服从行为开启了人类历史:生活在伊甸园的亚当和夏娃初时与自然合为一体,和谐共处,并未对其超越。他们在自然中有如胎儿在母体的子宫里。他们既是人,又尚未全然成人。所有这一切的改变只因他们一项不服从命令的行为。在打破与大地和母亲的关联中,在割断了脐带后,人类从“前人类”的和谐中脱胎,得以迈出独立和自由的第一步。不服从行为使亚当和夏娃挣脱束缚,睁开双眼。他们像陌生人那样重新认识对方,外面的世界在他们眼中因此也变得陌生,甚至充满敌意。他们的不服从行为扯断了与自然的初始连结,俾其成为独立的个人。“原罪”不但没有使人堕落,反而使其获得了自由;它是历史之肇端。人必须走出伊甸园,目的是学会依赖自身的能力,做一个完整的人。

  先知们秉持救世观念,证实了人之不服从是正确选择:人没有因其“原罪”而坠入深渊,相反,人从之前懵懂的和谐的藩篱中挣脱了出来。对先知们而言,历史是一个地点,是人始为人之滥觞。彼处出发一路走来,人日益培养着理性能力和爱的能力,直至有一天创造出一个全新的和谐世界,人和自己的同类、人和自然和谐地生活其间。这一新和谐被描述为“末世”(the end of days)——历史的这一阶段中人与人、人与自然和平共处。这是一片由人自己一手建立的“新天堂”,人不需要借助外力来实现,盖因其已承受了不服从的后果而被迫离开了“旧天堂”。

  一如希伯来神话中的亚当夏娃,希腊神话的普罗米修斯亦视人类文明肇始自一项不服从行为。普罗米修斯从诸神处盗取了火种,由是奠定了人类进化之基石。倘若没有普罗米修斯盗火的“罪行”,人类历史就无法书写。普罗米修斯和亚当夏娃一样,因不服从而受到惩罚。但他没有后悔,没有要求宽恕,相反他自豪地宣称,“我宁被铁链锁在悬崖上,也不做诸神驯服的仆人。”

  人类在他的不服从行为中不断得以演进。不论他们以良心或是信仰的名义,正因为有了这些敢于对权势说不的人,人类的精神方能得到发展;不唯如此,人类的智力发展也有赖于他们不服从的能力——不服从那些企图钳制新思想的权威,以及那些在其固有观念中视任何改革为异端邪说的主流观点。

  若不服从行为构成了人类历史的开端,则服从行为颇有可能,如我所言,为人类历史画上句号——这并非象征意义上或诗意上的表述。人类将毁灭文明,甚至在五到十年间毁灭地球上所有生命,此举不仅存在可能性,而且有着相当的概率。此言听来不合理智,匪夷所思。但事实是,我们在技术上已经生活在原子能的时代了,而大部分人,包括大部分大权在握的人,情感上却仍生活在石器时代。一方面,我们的数学、天文学以及诸种自然科学都进入了二十世纪的发展;另一方面,我们大部分人头脑中的政治、国家和社会观念远远跟不上科学发展的步伐。如果人类会自我灭绝,那是因为人们会服从那些命令他们开启死亡按钮的人物,是因为人们会服从恐惧、仇恨、贪婪这些远古就有的情绪,是因为人们会服从国家主权和民族荣誉等陈词滥调。尽管苏联领导人热衷谈论革命,我们在“自由世界”的人则热衷谈论自由,但是他们和我们都同样不鼓励不服从,只不过苏联是通过武力明目张胆地阻挠,而“自由世界”里的阻挠则隐晦得多,用的是循循善诱的规劝。

  当然我并不是说所有不服从都是美德而所有服从都是祸害。那是罔顾服从与不服从之间辩证关系的观点。每当一些引起服从的原则和一些引起不服从的原则之间产生不可调和的矛盾时,对一项原则的服从行为本身必然构成对它的对立原则的不服从,反之亦然。安提戈涅是这种两分法的一个经典例子。如果她服从最高统治者不人道的律法,就必然违背人道的律法;如果她服从了后者,她又触犯了前者。所有宗教信仰的殉道者,以及自由卫士和科学卫士,都是为了服从自己的良心、人道的律法、理性的召唤,而去不服从压制他们的天条。如果一个人只知服从而不知不服从,这是一个奴隶;如果一个人只知不服从而不知服从,这是一个暴民(而非革命者)——其不服从行为只是出自愤懑、失望、怨怼,而不是出自信念或原则。

  为防止词语产生歧义,我们有必要对两种“服从”的实质进行甄别。对他人、机构或权力的服从——非自主性服从——是一种屈服行为;它暗含我放弃了自主权,在应由我实施意志或判断的地方接受一个我之外的人物替我实施意志或判断。而对自身理性或信念的服从——自主性服从——则不是一种屈服行为,而是一种肯定行为。如果我的信念和判断真正发自内心,它就是我整个人的一部分。如果我遵循这些信念和判断而非他人的主张,我就是我自己;此处服从这个词仅作喻说之用,与前述之“非自主性服从”有着天渊之别。

  除了上述区分,仍有两个概念需作进一步的说明,其一是良心的概念,其二是权威的概念。

  被用良心这个词来解释的两种现象亦有着泾渭之别。一种现象称为“权威主义良心”,指的是我们如此热切地要取悦于某种权威,害怕惹怒这种权威,而将这种权威的声音内化了。大部分人在服从自己良心时体验到的都属于这种权威主义良心。这与弗洛伊德提及的良心是同一概念,弗洛伊德称之为“超我”。这一“超我”的代表是儿子出于惧怕而接受父亲的种种命令和禁忌并使之内化。与这种权威主义良心不同,另一种现象称为“人本主义良心”,它指的是呈现在每个人类一员心中的声音,独立于外部的奖惩而存在。人本主义良心基于这样一个事实,即人具有一种本能的认识,知晓何为人道、何为非人道,知晓什么能使人生丰富,什么能使人生枯萎。这一种良心所起的作用是使人之为人。它的声音召唤我们坚守自身的人性。

  权威主义良心(超我)尽管已经完成了权力影响的内化,但我所服从的依然是自身之外的权力。在意识层面,我相信自己追随的是我的良心,但实际上,我接受的只是权力的信条;由于人本主义良心和“超我”很难分清,经过内化的权威的效用比起那种一眼就看出属于外在的权威的效用要大得多。对“权威主义良心”的服从,与所有对外部观念和权力的服从一样,都会弱化“人本主义良心”部分,而后者体现的正是坚守自我和自我判断的能力。

  另一方面,服从他人是否就构成事实上的屈从,这也是值得深究的;它的区别取决于这个“他人”代表的是“理性的”权威还是“非理性的”权威。理性权威的一个例子是师生关系;非理性权威的一个例子是主奴关系。这两种关系都建立在一方须接受另一方指令的基础上,但从动因看,这两种关系分属不同的性质。师生之间的利益,在理想的情况下,是完全一致的。教师能从学生的进步中得到满足;学生如果不及格,则不单是学生的失败,亦是教师的失败。反观奴隶主和奴隶的关系,奴隶主想的是如何剥削奴隶,从奴隶身上获得越多就越满足;而奴隶则尽其可能保护自己的诉求以得到最低限度的幸福。主奴之间的利益是对抗的,于一方有利的必然于另一方不利。这两个例子中,一方之于另一方的优势所承担的功能不可同日而语。在第一个例子中它是使服从方进步的条件,而在第二个例子中它成了服从方被剥削利用的原因。与此平行的另一个区别是:理性的权威之所以理性,因为代表这一权威者——无论是教师或是在紧急事故中发出指令的船长——都在按普遍适用的理性行事,所以我接受他们的指令并不需要抛弃自己的准则。而非理性的权威不得不采取武力或暗示的手段,因为按普适的理性,一个自由人是不愿意被他人剥削利用的。

  为什么人总是倾向于服从,为什么人觉得不服从举步维艰?因为一旦我服从了国家、教会、舆论等形成的权势,我就会有受保护的安全感。其实,我服从什么样的权势对我的服从行为而言几乎没有太大差别。它们常以机构或人的面目出现,运用不同形式的外力,并带有欺骗性地宣称它们是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我的服从行为使我成为这一受膜拜力量的一分子,于是我也变得强大起来。我不会出错,因为这个权势替我作了主。我不会孤独,因为这个权势高高在上地庇护着我。我不会犯罪,因为这个权势不允许我犯罪;即便是犯罪,惩罚也不过是再循路靠回这个全能的权势而已。

  为了不服从,一个人须有勇气忍受孤独、忍受愆误、忍受罪咎。但仅有勇气尚不足够。一个人的勇气来自其发展水平。只有当一个人脱离了母亲的裙兜和父亲的指令时,只有当人独立为一个完全成熟的个体并拥有了自我思考和感受的能力时,才具备真正的勇气不服从权势,对权势说“不”。

  通过学会向权势说“不”这样的不服从行为,人会成为一个自由的人。具备不服从的能力的确是使人获得自由的一项条件,但反过来,自由亦是使人敢于施行不服从行为的一项条件。如果顾忌自由,我就不敢说“不”,我就没有勇气公然不服从。其实,自由和不服从的能力是不可分割的两部分;因此,任何社会制度、政治制度、宗教制度,如果口口声声宣称拥护自由,但却处处压制不服从行为,它说的就不是真话。

  对权势说“不”的不服从行为还会遭遇另一大障碍。在人类历史的大部分时期,服从都被视为美德,而不服从被视为恶行。道理很简单:迄今为止大部分时期都是少数人在施行对多数人的统治。这种统治造成的事实必然是,生活中的精华物质只够少数人享用,多数人则分得剩余的碎屑。如果少数人欲维持对精华物质的占用,并使多数人为少数人工作和提供服务,有一个条件是必不可少的:多数人必须学会服从。诚然,服从可以通过纯粹的武力来建立,但动用武力有很多不利因素。有朝一日多数人亦可能找到采用武力推翻少数人统治的手段,这对统治者构成一种常在威胁;再者,若服从的背后完全由恐惧主宰,很多事情是难以妥善完成的。正因如此,由武力威慑而形成的服从性就有必要转换成人们发自内心的服从性。人不再因恐惧而服从,而怀着一种服从的愿望,甚至有一种服从的需求。为达此目标,权势必须使自己看上去具备一种全善、全智、全知的特质。这一切营造起来后,权势便能宣扬不服从是一种罪恶、服从是一种懿德;一旦这种观念广而告之,多数人便也欣然接受了服从性而鄙视不服从性,因为这是在趋利避害,而且他们不必再为自己不作为的懦弱自责。自路德至十九世纪,人们对光天化日之下的权贵势力比较有忧患意识。路德、教皇、国君,一心要维护权贵势力,而中产阶级、工人、哲学家则想方设法铲除它们。对权力的反抗,不论在国家层面还是在家庭层面,都常会成为一个人培养其独立和勇敢的基础。对权力的反抗,知性的态度亦是不可或缺的,它的代表是那些具有启蒙精神的哲学家和科学家。“批判的态度”是某种对理性的信仰,同时它对基于传统、迷信、习俗、权势认可的每一件事都审以怀疑的目光。“勇于求知”(sapere aude)和“怀疑一切”(de omnibus est dubitandum)都是鼓励培养说“不”的能力的典型态度。

  阿道夫·艾希曼[1]的耶路撒冷受审案在我们这个讨论话题的情境中所赋予的象征意义,其重要性远远超出了法庭判决本身。艾希曼是一个“组织”人(organization man)的代表,是一个异化的官僚,对他而言,男女老少仅仅是一串数字。他是我们所有人的一个象征。我们可以从艾希曼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而这个案件中最令人震撼的部分莫过于他当庭供认他的全部行径后,居然还能够言之凿凿地为自己作无罪辩护。很明显,如果他再次置于同样的情境中,还会犯下同样的罪行。我们也会——我们正是这么做的。

  “组织”人早已丧失了不服从的能力,他甚至都不会意识到自己正在服从的事实。从目前这个历史节点看,人类究竟是否有未来,文明究竟是否会终结,端赖我们是否能秉持怀疑的能力、批判的能力和不服从的能力。



[1] 阿道夫·艾希曼(Adolf Eichmann,1906—1962),纳粹德国高官,犹太人大屠杀的主要负责者。1961年2月于耶路撒冷受审,对其犯罪指控均回复以“一切都是依命令行事”。——译者

第三章 人本主义精神分析之于马克思理论的应用



  马克思主义是人本主义(humanism),它的宗旨是将人的潜力充分发挥出来——不是凭感觉或意识推论得出的人,而是体魄和魂魄兼具的现实的人,生活在复杂的社会环境里而非真空中,须生产方能生存。马克思理论关注的正是这种完整的人,包括人的意识,它使马克思的“唯物主义”有别于黑格尔的唯心主义,也有别于经济主义论加机械论那一类扭曲了马克思主义的学说。马克思的伟大成就在于放开了适用于人的经济和哲学范畴,一改原先涉及人时抽象和异化的表述,将哲学和经济学诉诸具体人身(ad hominem)。马克思学说的出发点是人,他的目标是使人摆脱物质利益的支配控制,使人逃离由协定和契约构成的围住自己的狱墙。如果人们不理解马克思的这一观点,他们就永远无法理解马克思理论,也无法理解那些号称实践马克思理论的人对此学说所做的篡改。即便马克思的主要着作冠以《资本论》的标题,这本书也只是他总体研究中的一个台阶,下一步则是他的哲学历史。对马克思而言,资本的研究是一项批判工具,用来理解大工业社会中人的“有缺陷的”(crippled)状态。假设马克思最终写出一部《资本论》仅为其中一个研究步骤的书,这一鸿篇巨制的名字很可能叫做《论人与社会》。

  不论作为“青年马克思”,还是作为《资本论》的作者,马克思的着述充满了心理学上的概念,一些比较重要的如“人的本质”、“有缺陷的人”、人的“异化”、人的“意识”、人的“激情奋争”、人的“独立”等等。但马克思与亚里士多德和斯宾诺莎不同,后两者的伦理学是建立在一套系统的心理学基础上的,而马克思的着述几乎不涉及心理学的理论。除了区分恒定的驱动力(如饥渴、性欲)和由社会产生的应变驱动力等个别术语外,我们很难在马克思的着作中找到与心理学有关的阐述,甚至在他的追随者的着作中亦不多见。这并非因为马克思对心理学兴趣不足,或缺乏对心理现象进行分析的能力(从马克思恩格斯通信全集中,我们可以读到他们关于无意识动机的具有深刻见解的大量分析,这些分析即便在富有天赋的精神分析学家看来亦属精妙);而是因为在马克思生活的年代,动力心理学(dynamic psychology)尚未问世,他无法将此应用于研究人的问题上。马克思于1883年逝世,而弗洛伊德在马克思逝世十多年后才开始发表他的论着。

  弗洛伊德创立的心理学分支对马克思的分析而言是一种必要的补充,虽然它亦面临许多不同的修正。精神分析首先是一种动力心理学。它要分析的是各种精神力,那种使得人们发生行为、动作、感情、念想等的动力。这些动力不总是昭然若揭,而是需要人们从一些可观察的现象中渐次加以推断,并对它们的矛盾形式和转换形式加以研究。若一种心理学对马克思的学说产生补益,它就必须同时关注这些精神力的演变,即在一个人所参与的社会活动中,人的需求与社会历史现实不断相互作用的一个进化过程。它必须问世甫始就定义成为社会心理学。最终它须发展成为批判心理学,尤其是对人的意识持批判态度。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满足了这些基本条件,但它与马克思学说的关系既没有被多数弗洛伊德学者们领会,亦没有被多数马克思学者们领会。二者未能关联的原因显然出自双方。马克思主义者因袭了忽略心理学的传统,而弗洛伊德及其追随者只在机械唯物主义的框架下发展他们的理论,这对弗洛伊德伟大发现的进一步深化是一个局限,与“历史唯物主义”也不兼容。

  其间,新思潮不断涌现。最值一提的是马克思人本主义理论的复苏。许多马克思社会主义者,尤其是一些较小的社会主义国家中的学者,亦有西方国家的学者,越来越意识到马克思理论需要同关于人的心理学理论结合起来;他们同时亦越来越意识到社会主义必须满足人对建立自我定向和奉献系统的需求,也需要回答人是什么、生活的意义和目的何在这类大哉问。这才是伦理道德规范和精神发展的基础,而非那些空泛的话语——诸如“只要为革命(工人国家、历史进步,等等)服务,就是好的”。

  而另一方面,精神分析阵营里对作为弗洛伊德学说支柱的机械唯物主义的批评呼声也日益增多,导致了一场对精神分析学重要的重新评估,特别是对性欲(libido)理论的重新评估。因为马克思和精神分析学说双双都在向前发展,人本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对结合双方理论的认识时机似乎已经成熟,他们应该认识到使用一种动力心理学、批判心理学、社会主导心理学来进一步发展马克思主义理论和社会主义实践是至关重要的;他们应该认识到,马克思的理论是以人为中心的,如果它既不想脱离人类现实,但又不引入心理学的要素,是无法作为理论维持下去的。在接下来的篇幅里我会提出一些已经引起讨论,或人本主义精神分析学者必须面对的主要问题。[2]

  首先必须面对的一个问题是“社会性格”(social character),即某种群体(比如民族或阶级)共同拥有的性格基体,这个基体有效地决定了其成员的行为和思维。社会性格是从弗洛伊德的性格概念中特别发展出来的,弗氏性格概念的中心是性格的动力本质。弗洛伊德将性格看作追求满足各式各样的性欲冲动的一种相对稳定的呈现,也可说是精神能量的呈现——导向实现某些特定目标的、出自某些特定渊源的精神能量。在他的口欲期、肛门期、性器期的性格概念中,弗洛伊德推出了一套人类性格的新模型,将人的行为解释成独特的激情奋争的结果。弗氏假定这些激情奋争的方向和强度是孩提时代在“引发性欲的区域”(口唇、肛门、性器)中发生相关体验的结果,除了体质上的因素外,父母的行为是导致这种性欲发展的主要原因。

  社会性格的概念指代一个群体共有的性格结构的基体。它假定形成社会性格的最根本因素是生活实践,即由生产模式及其相应的社会层理构成。社会性格是精神能量的一种非常特殊的结构,它可在任何一个既定社会塑造,目的是对这个既定社会的功能有所助益。每个普通人想做和应该做的工作保持一致,这样社会就得以利用人的能量按其目的正常运作。在社会进程中,人的能量只有一部分作为简单的体力能量体现(如劳动者的耕田或筑路),而另一部分则通过精神能量的特殊形式体现。一个靠攻击和掠夺其他部落为生的原始社会成员必须拥有一种斗士的性格,对战争、杀戮、抢劫表现亢奋。而平和的、从事农耕的部落成员则反对暴力,所以他们更倾向于互助合作。封建社会只有在它的成员努力做到对权势百依百顺、对上级官宦尊崇有加时才会运作良好。到了资本主义社会,人们渴望工作、遵纪守时、以挣钱为要务,以通过生产和交换获得利润为生活主旨,只有在这种情形下,社会才能兴盛。在十九世纪,资本主义社会需要人们乐于积蓄,到了二十世纪中叶则需要人们热衷花钱和消费。社会性格是这样一种形式,它塑造人的能量,使之在社会进程中作为一种生产力发挥作用。

  社会性格通过该社会一切可动用的影响手段来不断强化,这些手段包括教育系统、宗教、文学、歌曲、玩笑、习俗,尤其是父母培养孩子的方法。这最后一项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个人的性格结构在人们五至六岁的孩提时代很大程度上已经成型。而传统精神分析学家认为父母的影响本质上不是一种个人的或偶然的行为。父母是主要的社会动因(agents of society),既通过他们自身的性格又通过他们的教育方法起作用;各对父母的作用之间只有很小的差异,这些差异通常不会减少他们在创造一个共同向往的社会性格基体过程中的影响力。

  在任何既定社会,通过生活实践塑造社会性格这种概念的形成有一个条件,即对弗洛伊德性欲理论的修正;性欲理论是弗氏性欲概念的基础,它又以机械论概念为基础:人像一部机器,性欲是其除了自我保护驱动机制以外的能量来源,由“快乐原则”调节,将过盛的性欲张力降至正常水平。我对弗氏这一概念一直试图提出不同的见解,指出(《为自己的人》)首先作为一种社会化存在的人,其种种努力都是为了满足与周围事物一致的“同化”需求和与周围人一致的“社会化”需求而展开的,而他所在的社会结构又决定了占据他主要激情的“同化”与“社会化”的种种形式。这个概念上,人的性格形成乃出自他的奋斗激情——以他人与自然为目标,以及与世界关联的需求。

  社会性格的概念回应了马克思理论中未能彻底解释的一些重要问题。

  为什么一个社会能够成功俘获大多数成员的忠心——即便这些成员已经饱受体制之苦,即便理性已经告诉他们效忠这个社会最终会戕害自身?作为人类,他们为什么不能看清他们的真正利益,而被那些由形形色色的意识形态影响力和洗脑运动炮制出来的虚假利益所迷惑?为什么他们对阶级状况的意识和社会主义优越性的意识不像马克思所期望的那样发生应有作用?问题的答案就藏在社会性格的现象中。一个社会一旦成功塑造了普通百姓的性格结构,让一个人爱上其不得不做的事,人就会对社会强加的条件无怨无悔。正如易卜生笔下的一个人物所言,“他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因为他只想那些他能做的事。”毋庸置疑,一种社会性格如果说只会满足于逆来顺受,它就是一种有缺陷的性格。但不论是否有缺陷,一个社会需要唯唯诺诺的人来使其运作的话,这种性格就完全达到了目的。

  社会性格的概念也可以用来解释一个社会物质基础与其“意识形态的上层建筑”之间的关系。人们惯常将马克思主义所谓意识形态的上层建筑仅仅解释为经济基础的反映。但这种解释是不正确的。在马克思的理论中,对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关系的实质阐述得其实并不充分。动力心理学理论使我们看到社会培养了社会性格,反过来社会性格则倾向于产生和维护能与之相适应的并有益于其成长的思想和意识形态。但我们不能仅仅看到经济基础在形成社会性格中起作用,而社会性格又创造了某些思想体系;我们还要看到这些思想体系一旦确立,便会对社会性格产生影响,并间接地影响社会的经济结构。我在此强调的是:社会性格是社会经济结构与社会普遍的理想观念之间的一项居中的介质。这个中介具有双向调节的作用,既以经济基础构建理想观念,又以理想观念构建经济基础。下图简示了这一概念:

  社会性格的概念得以解释人类的能量如何像其他原材料那样,被一个社会用来满足其需要和实现其目的。说到底,人是最柔韧的自然力之一。人能够被用来满足几乎任何目的;能够被调教得会仇恨或会合作,会俯首帖耳或会特立独行,会安于磨难或会享受幸福。

  这一切都言之成理,但是我们也应看到另一个真理:人只有在充分施展各项能力时,才能解决生存问题。一个社会在人身上造成的缺陷越大,人就越不健康,即使在意识层面人对自己的命运可能无可挑剔,但是在无意识的层面,他是不满的;这种不满酝酿着某种要素,使其倾向于并最终改变造成缺陷的社会模式。如果不能这么做,人所处的那个有着特殊病原的社会就会逐步消亡。当新的生产力与社会组织的旧有模式发生矛盾时,会触发社会变迁和革命,但不限于此;当非人道的社会环境和人类不可改变的各项需求发生矛盾时,同样会触发社会变迁和革命。人可以接受加诸其身的几乎任何事,但仍有一个临界点。人为自由而战的历史最有力地证明了这一原理。

  社会性格的概念不仅是一个引发普遍观察的理论上的概念,它在经验主义的各种研究——旨在找出一个既定社会或社会阶级中不同类型的社会性格的发生情况——亦体现出它的作用和重要性。假定“农民性格”被定义为个人主义的、善于囤积贮藏的、顽固的、难以在合作中被取悦的、极少时间观念和守时概念的,这一各种特征的综合体绝非简单加总,而是一个充满能量的结构。如果有外力企图改变这一结构,便会遭到激烈的抵抗,形式由强硬的暴力到沉默的蓄意阻挠都可能;即便赋予他们经济上的好处亦不容易产生改变效果。这一综合特征的存在是因为他们有着共同的生产模式,这种生产模式在农民的生活中已经延续了数千年。另一个例子是式微的下层中产阶级,不论是使希特勒上台的下中层,还是美国南部贫困的白人。这个阶级缺乏文化上任何正面的激励机制,他们对自己的处境怨天尤人,他们被前行的社会洪流遗落在后,他们对那些破坏了自己一度拥有的自豪形象的人们充满仇恨,于是滋生出了一种向往死亡(恋尸)的、对血和土产生强烈病态固恋的,以及强烈族群自恋(后者表现为狂热的民族主义和种族主义)的混合性格综合体。[3]最后一个例子:产业工人的性格结构包含准时、遵守制度、具备团队合作精神等要素,这些是一个产业工人有效行使其功能的最起码的综合素质。(其他一些差异,如依赖或独立、兴趣或冷漠、主动或被动,在目前的结构中都忽略未计,虽然它们对现在乃至将来的工人性格构成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

  社会性格概念最重要的应用,在于将马克思展望的一个未来社会主义社会中的社会性格和十九世纪的旨在占有资产和财富的资本主义社会性格区别开来,并和二十世纪(不论是资本主义还是共产主义)的社会性格区别开来,最后这种社会性格在高度工业化的社会里,已史无前例地普遍成为一种消费人(homo consumens)。

  消费人的主要目标首先不是拥有物质,而是消费越来越多的物质,以此弥补内心的空虚、怠钝、孤独、焦虑。在一个以巨型企业和庞大的工业、政府和工会官僚政治为特征的社会,失去对工作环境控制能力的个人感到的是无奈、孤立、厌倦、烦躁。与此同时,有着盈利需求的大型消费产业通过媒体广告将其变成了一个饕餮之徒,一个对消费贪得无厌的人,把一切都视作消费品,从烟、酒到性生活、电影、电视、旅行,甚至连教育、书籍、讲座都不能幸免。人为的新式需求不断涌现,人的品位已经受到操纵。消费人性格更极端的表现形式是一类着名的精神病理学现象。在抑郁症或焦虑症的病例中,不难发现患者以暴饮暴食、疯狂购物、酗酒等行为来代偿隐匿在深处的内心压抑和焦虑。弗洛伊德将对消费抱有强烈欲望的某种极端形式称为“口欲接受性格”,这种形式在今天的大工业社会里正在成为占主要地位的精神力。消费人被幸福的幻觉笼罩,在无意识里则深陷无聊和倦怠不能自拔。对机器的控制能力越强,对作为人类的自己的控制能力就越弱;消费得越多,就越像一个奴隶,被产业系统制造和操纵的日益膨胀的需求缚住手脚。消费人将刺激和兴奋误作愉悦和幸福,将物质舒适误作生机活力,满足贪求无度的欲望成了生活的意义,为满足欲望而奋斗变为一门新的宗教。消费的自由成了人类自由的核心。

  这一消费精神与马克思展望的社会主义社会精神背道而驰。马克思清楚看到资本主义社会固有的危险。他的目标是这样一个社会:人不追求有很大一笔财富,或用很大一笔财富,但人本身就是很大一笔财富。他要将人从物欲的锁链中解脱出来,这样人可以时刻保持清醒、保持活跃、保持敏感,而不会成为贪欲的奴隶。“生产过多有用之物,”马克思写道,“导致产生过多无用之人。”他要消除极端贫困,因为贫困妨碍人的全面成长;他还要消除极端富裕,因为人会变成贪欲的囚徒。他的目标不是消费的最大化,而是消费的最优化。最优化消费保证人能满足其真正需求,那是使其过上更为完整而丰满的生活的手段。

  资本主义精神以满足物欲为目标,而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国家实施它们的计划经济,应该可以抑制人的物欲,但历史上的讽刺事件之一,恰是前者正在战胜后者。这一过程自有其逻辑。在欧洲一些相对贫穷的国家中,虽然共产主义思想取得胜利,但是资本主义的物质成功地对这些国家产生了巨大影响,社会主义的胜利变成了在社会主义的精神框架内与资本主义采取一样的手法来进行成功的竞争。社会主义处于一种濒危的境地,即它们正在倒退为一种机制,其主要目标就是使贫穷国家比资本主义国家更快实现工业化;他们追求的是一个发展经济生产的社会,而非发展人的社会。这种发展观由苏联共产主义社会进一步坐实:他们接受的是马克思“唯物主义”的一种粗糙版本,却效法资本主义国家所为,与以马克思为最伟大代表人物之一的人本主义精神传统渐行渐远。

  毋庸讳言,社会主义国家尚未解决满足其人口合理的物质需求的问题(即便在美国,亦有百分之四十人口的生活达不到“富足”程度)。但对于社会主义经济学家、哲学家、心理学家而言,头等大事是要随时警惕最优化消费目标轻易滑向最大化消费目标的危险。社会主义理论家的任务是研究人类需求的本质,找出划分两类不同需求的标准:一类是满足人们处于思维活跃、感官灵敏状态的真正的需求;另一类则是资本主义打造的人为的需求,后者倾向削弱人的意志,使人更容易倦怠,被自己的物质欲念束缚。

  我在此强调的不是限制生产,而是说当个人消费的最优化需求得以实现之后,应该将更多的生产手段投向社会消费的层面,如学校、图书馆、剧场、公园、医院、公共交通,等等。高度工业化国家不断增长的个人消费意味着竞争、贪婪、嫉妒这些意念不单由扩大私有财产引发,也由毫无节制的私人消费引发。社会主义理论家必须着眼于这样的事实,即人本主义的社会主义旨在建立一个工业社会,其生产模式的服务目的是最大限度地培养全能人,而不是培养消费人;社会主义社会是一个适宜人类生存和发展的工业社会。

  有一些经验主义的方法可以帮助进行社会性格的研究。这类研究的目的,是探明不同类型的性格综合体在一个总人口内和其在各个阶级中的发生情况,在综合体内各种不同因素的影响深度,以及那些在不同的社会经济条件下形成的新的或对立的因素。所有这些变量使人能对现存性格结构的力度、演变进程,以及促其变异的手段等等得到一种深入内在的见识。这种见识对从农业向工业转型的国家来说无疑十分重要,对探讨从资本主义或国家资本主义环境——即异化的环境——向真正的社会主义环境转型的工人问题来说,同样十分重要。再者,这些研究可以作为政治行动的各种指引。我只要了解民意调查中群众所确定的政治“舆论”,就能判断他们在近期可能如何行动。如果我想了解诸如种族主义、主战或主和思维等精神力的强度(此刻未必在意识层面彰显),社会性格研究就能见微知着地看出这种潜在支持的程度和方向;这些精神力足以操控社会进程,并只有在某个时期之后才得以彰显。[4]

  限于篇幅,本文不克详尽讨论如何获得上述性格数据的各种方法。但它们有一个共同点,即避免犯这样的错误:将某些意识形态(经过了合理化)误作(通常是无意识的)内心现实的表达。其中一种被证明是十分可取的方法叫做开放式自由回答问卷调查,它的答案可以透露答卷人未措意的或无意识的想法。在回答“谁是您钦佩的历史人物?”问题时,我们就可以比较这样两组答案:一组是“亚历山大大帝、尼禄、马克思和列宁”,另一组是“苏格拉底、巴斯德、马克思和列宁”。据此我们推断给出第一组答案者尊崇的是强权政治和绝对控制的人,而给出第二组答案者尊崇那些为生活本身目的而奋斗。造福于人类的人。通过采用宽泛的投射问卷调查,即有可能勾勒出关于某人性格结构的一幅八九不离十的画面。[5]其他投射测试(projective tests)包括对感兴趣的笑话、歌曲、故事及其他可观察的行为进行分析(对精神分析观察而言,不起眼的“小动作”尤为重要),这些测试数据均有助于获得正确的结果。在方法上,研究的主要重点应放在生产模式及其相应的阶级层理,放在最具深远影响力的性格特征及其形成的综合体,以及这两组数据之间的关系上。应用阶级层理的取样,调查人数不必达到一千人,就可以看出整个族别或大型社会阶级的概貌。

  分析的社会心理学另一重要方面是弗洛伊德称为“无意识”的概念。但弗洛伊德所提出的无意识主要关注的是个体的压抑机制,而结合马克思理论的社会心理学学者最关心的问题应该是“社会无意识”。这一概念指的是在各种大型群体中常见的内心现实受到压抑的情况。每一个社会都想方设法不让它的成员,或某个特定阶级的成员,觉察到某些冲动,因为在他们进入意识层面时,这些冲动足以导致“危险的”社会思潮或行为。这时社会必然启动有效的审查机制,但审查印出来的文字或说出来的话为时已晚,应该防思想之患于未然,亦即是说,要对危险的意识进行抑制。当然,社会无意识的内容因社会结构形式不同而大异其趣:冒进、反叛、依赖、孤独、忧愁、厌倦,五花八门,不一而足。受压抑的冲动必须一直保持在压抑状态,并以否定的,或者肯定其反面的意识形态取而代之。在当今大工业社会里,意识形态教育那个倦怠的、烦躁的、苦恼的人,让其觉得自己是幸福的,生活充满乐趣。其他社会里,意识形态则教育那个被剥夺了思想和言论自由的人,让其觉得几乎已经处于最完美的自由状态,即使当时只有其领导才能以所谓的自由名义说话。某些体制压抑人们热爱生活,却培植人们钟情财富。另一些体制压抑人们对异化的意识,而宣扬“社会主义国家没有异化”的说教。

  还有一种方法解释无意识现象,即黑格尔和马克思所说的,当人产生幻觉,以为自己在自由地作出决定时,其实是各种强制力量形成一个整体作用在人的背后作祟;或用亚当·斯密的话来说,“一只看不见的手推动经济人,在冥冥中支配其提出的目标。”对斯密而言,这只看不见的手还算是一只善意的手,对马克思而言(弗洛伊德亦同)这只手则极其危险,必须去除它的伪装,以解除它的效力。意识是一个社会现象,马克思认为很大程度上意识是虚假的,它不过是压抑的影响力在起作用。[6]无意识与意识一样,也是一个社会现象,取决于“社会滤网”的筛选——大部分真实的人类体验从无意识到意识的上升途中被过滤了。这一“社会滤网”主要包括语言、逻辑和社会禁忌;它被各种意识形态(经过了合理化)打扮起来,使人主观上感到自己所体验的是真实的。但在现实中,这些意识形态只是经由社会生产出、并在社会上共同分享的虚幻意境。这种对意识以及压抑机制的解释可以通过经验主义观察来证明马克思“社会存在决定意识”的论断是确当的。

  这些讨论的结果引出弗洛伊德教义主导和马克思教义主导的精神分析的理论上的另一差异。弗洛伊德认为实际产生压抑的原因——受压抑的最重要内容为乱伦的欲望——是出于对阉割的恐惧。我的看法与此相反,我认为在个人与社会层面上,人最深的恐惧是与他的同伴彻底隔绝、被同伴完全排斥。与之相比,甚至死亡的恐惧都要来得容易承受。社会拿这种放逐来进行威胁,让人强制接受它的压抑指令。如果你拒绝否认某些压抑体验的存在,你就受到孤立而失去归属感,你无法发生关联,你会濒临精神错乱的边缘。(精神错乱的特征其实是一种完完全全不能和外部世界发生关联的病态。)

  马克思主义者通常推断在人的背后起指导作用的是经济势力及其政治代表物。精神分析研究表明这一概念失之狭隘。社会是由人构成的,无论最原始的社会还是最进步的社会,每一个人都具备某种激情奋争的潜能。这种人类潜能作为一个整体,是由每一个富有特色的既定社会的经济和各种社会合力塑造而成的。这些社会集成力量产生一种特定的社会无意识,亦在压抑的因素和某些既定的个人需求之间引发特定的冲突,而那些既定的个人需求正是一个精神健全者正常发挥其功能的关键,如某种程度的自由、激励、生活的兴趣、幸福等等。如前所述,革命的产生其实不仅表达了新的生产力的诉求,也表达了人性中受到压抑的成分的诉求,只有在两者结合的条件下,革命方能成功。压抑,无论由个人情况造成还是社会环境造成,都使一个人扭曲,使其分裂,丧失完整的人性。意识代表了由某个既定社会决定的“社会人”;无意识则代表了我们中的普通人,那些善恶兼备的完整的人,证明了泰伦斯(Terence)的名言:“我相信:人所具有的,我都具有。”(“I believe that nothing human is alien to me.”)(巧的是马克思亦偏爱此语。)

  具有深度的心理学还为一个问题提供了某种思路,这就是人性的本质,它在马克思理论中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但马克思本人并未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解决方案。一方面,特别是在1844年之后,马克思不想用形而上学的、离开历史事实的方法去阐述这个问题——几千年来许多统治者使用着“人的本质”的概念,每一个统治者都力图证明他们的规章和法律针对的是亘古不变的“人性”。另一方面,马克思又反对一种相对论的观点,把人之降世看作一张白纸,每种文化都可以描摹它的文本。如果这是真实的,又何以解释这种普遍现象,即一个既定社会倘若用强力迫使它的成员按既定形式生存,其间人必定会不停反抗?但假设马克思心目中没有一个能够使“缺陷”成为可能的“人性的原型”,那他在《资本论》中运用“有缺陷的人”的概念时又基于什么?对于人的本质,一个基于心理学分析的论断是,从古往今来一以贯之的实体的意义上说,“人的本质”是不存在的。我认为,答案可以向这样的事实去寻求,即人的本质正存在于“囿于自然”和“超越自然”这样一对矛盾中:一方面人来到这个世界不是出于自身意志,离开这个世界又违背其意志,时间和地点都是偶然的;另一方面人超越自然不是凭本能的赋予,而是凭其具有意识这样的事实——对自己的认识、对其他人的认识、对过去的认识、对现在的认识。人,这个“自然的怪胎”,若非找到一种新的统一形式来解决矛盾,就会感到无法忍受的孤独。人的生存之道的这种根本对立促使其去寻求一个化解矛盾的方案,去寻求那个其一面世就受到生活拷问的答案。关于如何实现统一的问题,有几个可以确定但不完美的选择。人可以倒退回动物的状态,放弃属于人的功能(如理性和爱),变成奴隶或奴隶主,将自己物化,通过这些方法都能统一上述矛盾;但人也有另一个方法,即将所特有的能力发挥到这样一种程度,俾其成为一个自由的人——不仅是一个挣脱锁链的自由人,而且是一个把尽情发挥所有潜力当作人生目标的自由人,一个将生存之道系于自身创造力的自由人——由是达成自己和其他同类的新的统一,以及和自然的新的统一。人的“进步动力”并非与生俱来,而是应其解决生存矛盾之需求所驱策,这种矛盾在人类发展的每个新阶段都会反复出现。这种矛盾,或者说人的各种不同的、相反的可能性,构成了人的本质。

  总而言之,这篇文章权作引玉之砖,将一种辩证及人本导向的精神分析法作为一个重要观点介入马克思学说。我相信马克思主义需要上述定义的心理学理论,精神分析也需要结合真正的马克思主义学说。如此综合将使这两个研究领域相得益彰。



[2] 可惜尝试将修正的精神分析和马克思主义及社会主义问题联系应用的作者太少,我将不得不主要引用自己从1930年以来所写的文章,重点参见:《基督教义分析》(The Dogma of Christ)(纽约:霍尔特,莱茵哈特和温斯顿出版社,1963);《精神分析性格学及其与社会心理学的相关性》(Psychoanalytic Characterology and Its Relevance for Social Psychology)选自《精神分析的危机》(The Crisis of Psychoanalysis)(纽约:霍尔特,莱茵哈特和温斯顿出版社,1970);《逃避自由》(Escape from Freedom)(纽约:霍尔特,莱茵哈特和温斯顿出版社,1941);《健全的社会》(The Sane Society)(纽约:霍尔特,莱茵哈特和温斯顿出版社,1955);《马克思论人》(Marx’s Concept of Man)(纽约:弗雷德里克·安格出版社,1961);《在幻想锁链的彼岸》(Beyond the Chains of Illusion)(纽约:袖珍丛书出版社,教义系列,R.N.安申编辑,1962);这些文字开宗明义讨论了马克思理论和弗洛伊德理论的关系。持精神分析加马克思主义观点的其他作者还有威廉·赖希(Wilhelm Reich),他是这方面最重要的作者,虽然他的理论和我的理论鲜有相通之处。萨特也尝试发展以马克思主义为导向的人本主义分析,但他进行得不顺畅,这是因为他缺乏临床经验;总体来看,尽管萨特运用了一些才华横溢的辞藻,他对心理学的研究仍失之表浅。

[3] 参见弗洛姆的《人心:它的善恶天性》(The Heart of Man, Its Genius for Good and Evil)(纽约:哈珀和罗出版社:宗教观点系列,R.N.安申编辑,1964)中关于本观点的详细讨论。

[4] 以资说明的例子是德国中下层阶级中潜伏的破坏力,只有在希特勒上台给了它机会时才全面爆发。

[5] 这一方法首次应用于1931年我和E.夏切特尔博士,P.拉扎菲尔德博士,以及法兰克福大学社会研究院(Institute of Social Research, Frankfurt University)其他人一起合作的调查中,之后又与哥伦比亚大学的人员合作。调查的目的是探明在德国的工人和雇员中支持独裁主义者和反对独裁主义者的性格情况。调查显示的结果与之后的历史发展事实非常接近。同样的方法再次应用于墨西哥一个小村庄的社会心理研究项目,该研究由精神病学研究基金会(Foundations Fund for Research in Psychiatry)提供基金,在我的指导下进行,并得到西尔多博士、洛拉·施瓦兹博士和迈克尔·麦考比博士的协助。路易·麦奎蒂博士使用电子计算器的统计方法,对数十万个单项数据进行处理,使具有典型相关性特征组成的各种综合现象一目了然。参见E.弗洛姆《第三帝国前夕的德国工人和职员:一项社会心理调查》(Deutsche Arbeiterund Angestellteam Vorabenddes Dritten Reiches:Einesozialpsychologische Untersuchung),W.博恩斯编辑(斯图加特:德意志出版社,1980);以及E.弗洛姆和M.麦考比合着的《一个墨西哥村庄的社会性格:一项社会精神分析研究》(Social Character in a Mexican Village:A Sociopsychoanalytic Study)(英格伍德·克里夫斯:普伦斯蒂·霍尔出版社,1970)。

[6] 有意思的是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German Ideology)中亦使用了“压抑”(Verdrängung)这个词。罗莎·卢森堡(Rosa Luxemburg)在《列宁主义和马克思主义》(“Leninism and Marxism”)一文中提到无意识(历史进程逻辑)的出现早于意识(人类主观逻辑),该文收录在最近以英语出版的《俄国革命和列宁主义或马克思主义?》(The Russian Revolution and Leninism or Marxism?)(安阿伯:密歇根大学出版社,1961)。

第四章 先知与祭司



  毫不夸张地说,对人类创造的各种伟大观念的认识从未像现在这么广泛地在世界上传播,这些伟大观念也从未像今天这般无效力。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观念、先知和基督的观念、斯宾诺莎和康德的观念,在欧洲和美国受教育阶层中为数百万计的人们周知。这些观念在几千所高等学府中传授,其中有一些在世界各地各种宗派的教堂里流布。但于这些伟大观念之后接踵而至的是不受约束的自我主义的法则,由此又孕育出歇斯底里的民族主义,并策划出一场疯狂的大屠杀。人们如何解释这些巨大的反差呢?

  如果将观念和思想仅限于教学授受的形式,它们是不会对人们发生深刻影响的。在这种形式下,它们通常只会改变另一些观念;新思想替代旧思想;新词汇替代旧词汇。但所有的改变只是概念和词汇的更迭而已。为什么要变?一种观念要打动人,要让人领会某种真谛,其实是极为困难的事。人若接受其他观念,就必须克服根深蒂固的惯性阻力——害怕出错、害怕偏离群众队伍。即便有的观念令人耳熟能详,甚至这些观念本身有理有力,仍然不足以使人发生真正改变。要使观念对人产生深刻效力,传授这些观念的导师就必须身体力行;如果这些观念被导师赋予了人格魅力,亲自讲解、有血有肉;如果这些观念被人带着恭逊和谦卑的态度来诠释,听讲者就能体察理解这种谦恭意味着什么。人们不仅理解,而且他们认定导师讲的是真相,而非信口开河。不论何人,哲学家或宗教导师,试图传播何种观念,这种方式都屡试不爽。

  那些预告观念(不必是新观念),同时又践行这些观念的人,我们也许能称之为先知(prophets)。《旧约全书》中的先知就是这类人的代表:他们预示这样一种观念,即人必须寻求一种生存之道,它的答案就是开发人的理性、开发人的大爱。先知教诲人们,谦恭和正义与爱和理性是密不可分的。他们时时都在身体力行对别人的开示。他们不追求权力;相反,他们对权力避之唯恐不速,甚至对行使先知的权力也不屑一顾。他们不听命于权势,他们坚持真理,即使被羁押、被流放、被处死,也不改初衷。他们不是那种隔岸观火、坐视其变的人。他们积极回应人类的诉求,因为他们感到道义在肩。人溺己溺,息息相连。仁慈不是身外之物,而是他们内心的一部分。正因为他们看到了事物的真相,他们感到有责任晓诸众人;他们绝不威吓,只是昭示人类面临的多种不同的选择出路。先知并没有成为先知的愿望;事实上,若人怀有成为先知的雄心壮志,就有伪善之嫌了。先知之所以成为先知,很简单,只因其眼中的那些解决方案是显而易见的。先知阿摩司(Amos)这样简洁明了地说:“狮子咆哮了,谁不害怕?神谕示了,谁又不成为先知?”这里的神谕,指的是他所看到的选择是清楚无误的。不必再犹疑,不必再躲闪。于是身怀使命的人除了成为先知别无选择,不论其之前一直在放牧、培育葡萄园,还是在开悟诲导。先知的作用是彰显真实,揭示解决方案并进行论断;是振聋发聩,使人从习焉不察的昏昏然中惊醒。成为先知是历史大局使然,而非个人刻意为之。

  许多民族都出现过他们的先知。佛陀之言行成为经典;基督以他的肉身降临;苏格拉底为自己的理念不惜赴死;斯宾诺莎则一生奉行自己的理念。这些先知们都在人类历史上印迹甚深,因为他们的理念是通过他们每个人的血肉之躯流芳百世的。

  先知们在人类历史上仅间隔地出现。他们身后遗留下了各自的思想要义。这些信息被千百万人接纳,成为人们心中弥足珍贵的东西。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其他人方可利用众人对这些先贤的爱戴达到他们的目的——进行统治和控制。我们不妨将那些利用先知所预告理念的人称作祭司(priests)。先知实践自己的理念,而祭司则操控先知的理念,将这些理念传示给那些景仰先知的众人。这些理念于是失去了活力。它们变成了僵化的教条。祭司宣称这些理念如何形成很重要;当体验缺省,形式就自然变得重要起来;统治者一定得掌握一套“正确的”公式,否则怎能通过控制思想来有效地控制众人?祭司利用观念把众人组织起来,通过控制如何正确表达观念来控制众人;他们将众人麻痹到了某种程度时,会宣称众人皆浑浑噩噩之辈,无法靠一己之能过好日子。于是他们,这些祭司们,就得承担义务,甚至是出于怜悯,来引导芸芸众生;没有他们的引导,众人便在自由中丧失方向。当然,并非所有祭司都这般行事,但他们相当大部分的确如此,特别是那些善于玩弄权术的人。

  不独宗教领域有祭司,哲学领域和政治领域也有他们的祭司。每个哲学门派都有祭司般的人物,这些人通常以博学见称。他们的事务是执掌原创思想家的观念,将它传授给众人,负责解释它,然后将它转化成博物馆里的陈设,再将它保护起来。更有政治的祭司,过去一百五十年间屡见不鲜。他们一直操控着自由的观念,守卫他们所代表的阶级的经济利益。在二十世纪,政治祭司们接手掌控社会主义的观念。原本社会主义的观念旨在使人解放、使人独立,但祭司们通过种种方式断言人尚没有能力行使自由,或至少没有能力长期行使自由。所以在人们培养出这一能力之前,他们有义务出来取而代之,决定社会主义的观念应该如何表述,甄别出谁是或不是一名忠实信徒。祭司们常使人迷惑,因为他们宣称他们是先知的继承人,他们在实践他们的教义。然而,任一个孩子都能看出他们其实说一套做一套,广大群众却被成功洗脑。最终人们相信,祭司们生活高高在上是不得已的,因为他们是伟大思想的化身;而如果他们大开杀戒,亦只是出于革命信仰。

  历史上从未有过一个时代像我们所处时代这样有利于先知的出现。整个人类的生存都笼罩在疯狂的核武器战备阴云下。石器时代的思维和盲目将人类推向一个似乎要极速接近历史终点的悲剧时刻,而这恰恰也是人类最接近取得前所未有之成就的时刻。在这个关键时刻,人类需要先知,即使他们的声音是否能盖住那些祭司的声音尚是未定之数。

  当代能亲身昭显观念、并因历史形势将他们从教师转变成先知的人为数不多,伯特兰·罗素是其中一位。罗素碰巧是一位伟大的思想家,但这并不是他作为先知的根本条件。他和爱因斯坦及施韦泽一起,代表着西方人道主义面对生存威胁的回答。他们三人都敢于让自己的观点公开亮相,向人类发出警示,并提出另类解决方案。施韦泽远至加蓬兰巴雷内工作,力行他的基督教精神。爱因斯坦倡导理性和人道主义理念,他于1914年及其后,多次断然拒绝参加德意志知识界甚嚣尘上的民族主义活动。伯特兰·罗素几十年来亦在各类书籍中弘扬理性主义和人道主义观念;而近年来,他更是走上街头,告诉所有人,当一个国家的律法和人道主义的律法相背离时,一个真正的人应该选择遵从人道主义的律法。

  伯特兰·罗素意识到观念可以在一个人身上体现,但要取得社会意义,则必须通过一个群体来体现。当亚伯拉罕就所多玛城的命运与神对话、挑战神的公义时,他要求神能赦免所多玛城,条件是他在城里尚能找到至少十位义人。如果义人的数目不满十位,也就是说正义的理念甚至都不能在最小的群体内得以体现,则即便亚伯拉罕也不能指望所多玛城免遭劫难。伯特兰·罗素力图证明世上确有十位可以拯救我们这座城的义人。这就是为什么他要组织民众,和他们一同游行,和他们一同静坐,和他们一同被警车带走。虽然他发的是那种旷野里的呼声,但它终究不是孤立的呼声。它是一个合唱团的领唱,至于这个合唱团演的是希腊悲剧还是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只有若干年后的历史才能看到真相。

  在伯特兰·罗素平生体现的所有观念中,也许最引人瞩目的就是人有不服从的权力和责任。

  这里说的不服从不是指那种无理由的反叛者,他们张口闭口说“不”,因为他们对生活没有担当。这种捣乱的不服从和它的反面——俯首听命,没有能力说“不”的服从——在盲目和孱弱上不分轩轾。我这里说的能够不服从者,是因为他们能够认定一些东西;他们能够不服从,是因为他们服从了自己选择的良心和原则。这些人是革命者,不是反叛者。

  大多社会制度中,服从是至善,不服从是至恶。事实上在我们的文化里,很多人因为不服从而感到“内疚”,其实他们是感到害怕。令他们真正不安的并不是因为道德问题——他们只不过将其归在这一层面罢了——而是因为没有服从命令的事实。这并不奇怪,毕竟基督教的教义说亚当因违命而堕落,这种违命对他和他的子孙后裔造成如此深重的后果,以致只有神的特别恩宠方能使其脱离罪孽。这一观念当然是为了符合教会的社会功能,其实也就是通过传布不服从的原罪性来加强统治者的权力。只有那些认真对待经文教义中提倡的谦恭、友爱、公义的人能够抵制世俗权威,但结果却十之八九会被教会指控为背叛上帝的逆子和罪人。新教主流不但没有改变这种现象,反而在天主教会尚能意识到世俗权威和精神权威有别时,将自己加盟到了世俗权势。路德在声讨十六世纪德国农民革命的文字中首次严酷地表达了这种倾向,“因此让我们每一个人行动起来,不论打、杀、刺,不论秘密或公开,只须记住没有比一个造反的人更歹毒、更有害、更邪恶的了。”

  尽管宗教的恐怖手段消失已久,极权政治体制却一直将人的服从行为变成他们生存方式的基石。十七和十八世纪都有过轰轰烈烈的反对王权的革命,曾几何时,人们换汤不换药地又回到了服从王权继任者的老路。今日的权威何在?在极权主义国家中,家庭、学校都强调尊重权威的重要性,这使得国家权力十分显见。而在西方民主国家,人们为推翻了十九世纪的专制主义而自豪,但权威究竟改变了没有呢?抑或权威只是改头换面?

  这个世纪是政府、企业、工会各级官僚组织把持的世纪。这些官僚体系将物连同人一道管得死死的;他们的管理遵循一定之规,尤其遵循资产负债表、资格认证、最大效益、利润等所体现的经济规律,他们的功能如同一台将这些规则编成程序的电子计算机一样。个人成了数字,将自己变成了物体。恰恰因为这里没有公然的权威,人并非“被迫”服从,所以存在一种幻觉:这么做是自觉自愿的,自己跟随的只是“有道理的”权威。谁愿意反对“有道理的”东西?谁能抵挡住编了电脑程序的官僚体系?谁又能不服从——如果压根儿就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服从的话?这样的情形亦发生在家庭和教育中。进步主义教育理论的讹误形成一种方法:不告诉孩子做什么,也不给他指令,孩子也不会因做错而受罚,他只是“随意表达”。但是,他从生活的第一天起就充满了对合规性的一种不近情理的敬畏,他害怕“出格”、害怕脱离同伴。在这种学校和家庭环境长大,并在大机构接受了完整教育的“组织人”,虽然有自己的看法,但没有信念;他会自娱自乐,但不见得真正幸福;对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权势,他乖乖地言听计从,甚至搭上自己和后代的命都在所不惜。在那场以热核原子弹战争为题的时髦讨论中,他会欣然接受死亡的计算:一个国家死一半人——“还行”,死三分之二的人——“也许过头了”。

  不服从的问题在当下有着重要意义。虽则按《圣经》之说,人类历史始于亚当夏娃的不服从行为;虽则按希腊神话之说,人类文明始于普罗米修斯的不服从行为,但人类历史却并非没有可能终止于一项服从行为,服从于发号施令的权威——这些权威很可能为了服从诸如“国家主权”、“民族荣誉”、“军事胜利”等古来奉若神明之迷思,而下令按动那些致命的键钮,将服从于他们的人和他们所服从的偶像崇拜统统化为灰烬。

  所以我们在此意义上说的不服从,是一种肯定理性和意志的行为。它秉持的首先不是反对的态度,而是支持的态度——它支持的是人的观察力,敢言其所见,并敢拒言其所未见。人的这种行为不需要咄咄逼人,也不需要犯上作乱;人只需要睁开双眼,保持头脑清醒,并敢于承担责任去唤醒那些睡眼惺忪、浑然不知危险将至的人们。

  卡尔·马克思曾说过,那位“宁被铁链拴在山崖上,也不对诸神俯首帖耳的”普罗米修斯是所有哲学家的保护圣徒。这更新了生活本身蕴藏的普罗米修斯式的功能。马克思的着述清楚地指向哲学和不服从之间连接的问题所在。大多数哲学家并非事事反抗所生活时代的当权者。苏格拉底奉命仰毒,斯宾诺莎因不想得罪当局而婉拒了一个教授头衔,康德是一个效忠的公民,黑格尔将他早年对革命的同情换作晚年对国家荣耀的维护。但是尽管如此,普罗米修斯仍是他们的保护圣徒。尽管他们始终守在讲堂上,守在书斋里,没有走上街头——他们有很多原因不这么做,这不是我要在此讨论的——但作为哲学家,他们不服从于传统的权威思想和概念,不服从于人云亦云的陈腔滥调;他们给黑暗带来光明,他们唤醒昏昏沉沉的众人,他们是“勇于求知”的典范。

  哲学家对陈陈相因的说辞和公众意见都保持一种不盲从的态度,因为他们遵从的是理性和整个人类。理性是普世的,超越所有国族畛域。正因如此,遵从理性的哲学家是世界公民。他们的研究对象是人类,不是这个或那个人、这个或那个民族。他们的国家是世界,而不是他们的出生地。

  在表达思想的革命性质的透彻程度上,恐怕无人能望伯特兰·罗素之项背。他在《社会重建原则》(Principles of Social Reconstruction,1916)中写道:

  人们害怕思想甚于害怕地球上的其他事物,甚于毁灭,甚至甚于死亡。思想是颠复的和革命的,是破坏的和恐怖的;对于特权、既定机制、舒适习惯种种,思想都无慈悲可言;思想不受政府和法律约束,它不事权贵,也不在乎年代悠久的世俗智慧。思想一直挖掘到地狱的深处,它不惧鬼神。它看到微弱如尘芥的人被深不可测的沉默包围,仍自豪地站稳脚跟,像宇宙主宰那样巍然屹立。思想是伟大的、迅疾的、自由的,它是世界的亮光,是人首要的荣耀。

  但如果要使思想为多数人所拥有而不只是少数人的专利,我们就得摒弃恐惧。恐惧令人在思想面前退缩——人们害怕思考后发现珍惜的信仰化为泡影,害怕思考后发现在生活中遵循的制度原来弊大于利,害怕思考后发现自己最终不怎么值得别人尊敬,而之前自我感觉是多么的良好。“若劳动人民都自由地思考财富,我们这些有钱人情何以堪?若青年男女都自由地思考性欲,道德说教情何以堪?若士兵都自由地思考战事,军队纪律情何以堪?杜绝思考!让人们躲入成见的蔽荫,以免财富、道德和战事受到损害!宁愿把人变得愚钝、怠惰、沉闷,也不能让他们自由地思考。因为一旦思想无拘无束,他们的看法也许就和我们大相径庭了。无论如何要避免这场灾难。”反对思想的人在灵魂深处的无意识中如此争辩。于是他们在教会、在中小学和大学对思想大肆阻挠。

  伯特兰·罗素的不服从能力并不基于抽象的信条,而是基于最真实的体验,基于对生命的热爱。这种热爱生命之忱闪烁在他的着述中,更体现在他的品行里。如今持这种品行者为数不多,在生活富裕的国度就更罕见了。世人已分辨不清刺激和愉悦、兴奋和兴趣、消费和存在。那种恋尸狂式的口号“死亡万岁”,表面上看只有法西斯分子才会呼喊,其实在富裕国度,内心如是观想者亦不知凡几,只是他们浑然不觉而已。这似乎也作为其中的一个原因,解释了为什么大多数人对核战争以及其后将对文明造成的浩劫持如此姑息的态度,对防范这场巨大灾难如此不作为。伯特兰·罗素反其道而行之,奋力对抗危机四伏的大屠杀;他这么做不因他是个和平主义者,或信奉某些抽象的原则,只是因为他是一个热爱生命的人。

  同样由于这个原因,罗素对那些喋喋不休指责人类罪恶的声音不见得有多大帮助,事实上那些声音传递的无非他们的问题和他们自己的悲观情绪,而不是人类问题。罗素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浪漫主义者。他是一个头脑冷静的人,一个批评家,一个严苛的现实主义者;他很清醒在人的内心深处当然存在罪恶和愚昧,但他不会将此事实与所谓的“人与生俱来即堕落”之论调混为一谈——“人生而有罪”的论调其实在为那些过于悲观者寻找理由,他们不相信人的禀赋可以创造一个自己能安适栖居的世界。“除了个别生而无罪的具有异秉的人,”在《神秘主义与逻辑:一个自由人的崇拜》(Mysticism and Logic:A Free Man’s Worship,1903)中,罗素写了这样一段话,“在进入神殿庙堂之前,人们都得穿越横亘在他们面前的一道黑暗的洞穴。洞穴入口阴森恐怖,地面铺满绝望的墓石。在这里,自我必须死去,对无节制欲念的热望和贪婪也必须彻底戒除。只有这样,灵魂才能从命运帝国的控制中获得自由。一旦出了洞穴,那道脱胎换骨之门指引人们重新沐浴智慧之光——新的视野、新的愉悦、新的温暖,这些智慧之光照亮了朝圣者的心。”在这之后发表的《哲学论文集》(Philosophical Essays,1910)中,罗素又写道:“有这样一些人,如果不能打开通往更为辽远深邃的世界之门窗,他们生活在地球上就如同生活在监狱里。这些人认为人类无所不能的信念过于傲慢。他们更向往斯多葛式的能够掌控情感的自由,而不青睐拿破仑式的将世界列国置于其脚下的征服。总之他们认为人不足以成为他们的崇拜对象。对这些人来说,实用主义的世界狭隘而琐碎,因为在所有的生命活动中,它偏偏褫夺了那部分体现价值的生命活动,而人也使自己变得愈发淼小,因为在整个恢弘的宇宙中,它偏偏褫夺了那部分使人沉思冥想的宇宙。”罗素对于所谓人之罪恶的观点在《非流行论文集》(Unpopular Essays,1950)还有过这样一段精彩表述:“孩童,在传统神学里为撒旦的肢体,在教育改革者心目中又是身披神秘光照的天使,而他们到头来转化成了一个个小魔王——不是神学上受到撒旦蛊惑的小魔王,而是科学上受到无意识蛊惑的弗洛伊德的小魔王。必须指出的是,这些小魔王比起修士们所诟詈的更为邪恶;现代版的教科书里,他们展示的那种奇妙而执着的对罪恶的想象,与昔日的圣安东尼(St.Anthony)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一切难道是最终的客观真相么?或者仅是成年人不能再对讨厌的孩童痛打一顿而臆想出来的补偿?让弗洛伊德的专家们去相互解答吧。”最后再引一段罗素在《科学展望》(The Scientifc Outlook,1931)中的文字,俾读者一睹这位人文主义思想家是如何深刻体验生命中的愉悦的:“爱人、诗人、神秘主义的人,都比权力追求者拥有更大的满足,这是后者所无法想象的。权力追求者得周而复始地变换他们的手法以免受空虚感的折磨,而前三种人之所爱对象是恒久不变的。我行将就木时,不会有枉过此生之憾。我在暮色中见过红赤的土地,晨光中见过晶莹的露珠,霜天中见过闪耀的冰雪;我嗅到久旱后甘霖的气息,我听过风暴中的大西洋拍打着康沃尔郡花岗岩那种惊涛裂岸的轰鸣。科学有可能将这些以及其他的愉悦赋予更多原本不曾欣赏到它们的人。果真如此,我们便善用了科学的力量。但是,就在科学离开了生命——那种体现价值的生命——的那一瞬间,它就不再值得称道;无论它有多高明,无论它有多精巧,它都可能将人类带上一条不归路。”

  伯特兰·罗素是一位学者,一个相信理性的人。然而他和其他诸多以学术谋生的同行之间有何差异?学者眼中重要的事是以智性去理解世界。他们确信人类的智力可以穷尽真相,世间没有什么东西非凡到不能被领悟。他们对每一件不能在智性框架里得到自圆其说的事情均持怀疑态度,但他们却幼稚地对自己的科学方法从不怀疑。比之人的上下求索所经历的开悟过程,他们对自己的思维结果更感兴趣。罗素在他的《哲学论文集》中讨论实用主义时谈及这一类智性的传统规则,他认为:“实用主义对人的心智有着一种怡情的吸引力:它能找到这个星球表面所有想象得到的实物;它对进步充满自信,对人类力量遭遇超越人类力量的制约则无所察觉;它热衷战斗,即使参战者冒着巨大风险,因为它对自己的战无不胜从未生疑;它对宗教有着强烈需求,一如需要铁路和电灯,但宗教对实用主义而言只是一帖安慰剂和一个解决尘间事务的帮手,而不是为了提供一些超越人类的东西以满足人类追求完美或无保留地崇敬的饥渴。”

  在罗素看来,理性思维和实用主义相反,所追求的不是一个确定的结果,而是一场冒险的探索,是一个自我解放和激发勇气的行为。理性使得思想者的意识更清醒、更活跃。

  伯特兰·罗素是一位有信仰的君子。他的信仰不是神学概念上的信仰,而是相信理性的力量,相信人类可以通过自身努力创造属于自己的天堂。他在《氢弹危及人类》(Man’s Peril from the Hydrogen Bomb,1954)中写道,人类存在迄今至多一百万年的时间,以地质年代计,可谓短暂之极。但人类所取得的成就,特别是最近六千年来取得的成就,至少从我们目前了解的情形看,是宇宙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亿万斯年,日出日落,月圆月缺,繁星在夜空闪烁,只有随着人类的出现,这些现象才得以理喻。在天文学的广袤世界,在原子的纤微世界,人类揭开了那些从前以为永远无法知晓的秘密。在艺术、文学和宗教领域,一些人展示出的情愫升华,惠及整个种类,使之值得留存。难道因为人们只考虑这个或那个集团的利益而几乎没人能够考虑全人类的利益,这一切就都将结束于无价值的恐怖之中?难道我们人类如此缺乏智慧,缺乏公正博爱的能力,盲目到连最简单的自我保全的指令都视而不见,以至于最后一项证明其愚蠢的“聪明”行为竟是将这个星球上的生命全部赶尽杀绝?——彼时,不唯人类遭遇灭顶之灾,便是那些与共产主义或反共产主义罪名毫无干涉的动物和植物也同罹此祸。

  “我不能相信这将是人类的最终结局。我希望人们暂且放下他们的争执静心反思:如果他们允许自己存活下去,就有每一个理由期待未来的胜利无与伦比地超越过去的胜利。如果我们愿意选择,前方路上我们可以选择不断增进我们的幸福、知识和智慧。难道我们仅仅因为放不下那些争执而就此选择死亡?我作为人类一员向人类的其他成员呼吁:谨记你们的人性,忘却其余。如果你们能这么做,前方是通向新天堂的坦途;如果你们不能这么做,前方就是全世界的绝路。”

  这种信念深植于一种品质——对生命的热爱。若是没有这种品质,我们就难以深刻理解罗素的哲学和他的反战言行了。

  对许多人来说,这未必有什么起眼之处;大家相信凡人都是爱生命的。难道一个人生命受到威胁时,不是抓住每一个求生的机会么?难道一个人不享受生活带来的巨大乐趣和诸多兴奋刺激么?

  首先我们要看到,人们在生命受到威胁时,并不见得会抓住每一个求生的机会,否则就难以解释他们在受到核武器屠杀的威胁时那种无动于衷的态度了。其次人们混淆了兴奋和愉悦这两种感觉,混淆了紧张刺激和热爱生命这两个概念。他们属于“在丰盛的物质世界里感觉不到幸福的人”。事实上,人们称颂资本主义的所有美德——个人的原创力、敢于冒险、独立性——在西部人和流氓圈里大体上还能找到,而在工业社会中早已销声匿迹了。在官僚化和集约化的工业社会里,越来越多的人,无论属于何种政治意识形态,都已对生活感到厌倦;为了摆脱这种无聊烦闷,他们倒真的宁愿一死。这些人口头上虽说“宁死不被赤化”,但心底里却说“死了比活着好”。如前所述,我们可以从法西斯分子那里找到这种倾向的极端例子,他们的座右铭正是“死亡万岁”。认识这种极端倾向最为深刻的当属米盖尔·德·乌纳穆诺(Miguel de Unamuno)。时值西班牙内战之初,乌纳穆诺在萨拉曼卡大学担任校长,这也是他生命中最后一次在萨拉曼卡大学公开讲话。当时将“死亡万岁”奉为座右铭的米延·阿斯特赖(Millán Astray)将军在发言,礼堂后排即有其追随者高呼口号。阿斯特赖演讲结束后,乌纳穆诺起身说,“……刚才我听到一句恋尸狂的愚蠢叫喊——‘死亡万岁’。我这人毕生都在写悖论,招惹了他人不能理解的无名火。我得说,作为这方面的专家,刚才那个出格的悖论在我听来非常恶心。米延·阿斯特赖将军是个残废人。这样说没有轻蔑的含义,是战争使他残废的。塞万提斯也是如此。不幸的是现在西班牙有太多的残废人。如果上帝不来拯救我们的话,不久还会有更多。我感到痛苦的是米延·阿斯特赖将军竟能左右大众心理学的模式。一个没有塞万提斯那种伟大精神境界的残废人,会习惯在其周围制造更多的残废,来寻求一种不祥的安慰。”听到这里,米延·阿斯特赖将军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知识滚开!死亡万岁!”他大声吼叫,一批佛朗哥分子则在一边喧嚣地为他助阵。但乌纳穆诺不理会他们:“这里是知识的殿堂。我是这里的主事。是你在亵渎这片神圣领地。你能赢,因为你具有别人无法企及的蛮力。但是,你不能使人信服。使人信服要靠一些东西:这就是斗争中的理性和正当性,而这两者你无一具备。我认为奉劝你多为西班牙着想是徒劳的。我说完了。”

  然而,被乌纳穆诺称之为恋尸狂的为死亡所吸引的念头不单单为法西斯分子所独有。这种现象反映在一种文化的深处,即由不断扩大的官僚集团(诸如大公司、政府、军队)控制的文化,和以人造物、各类装置、机器等为中心地位的文化。官僚工业主义倾向于将人转化成无生命的物体。它倾向于用技术设施取代自然,用无机物取代有机物。

  最早表达这种热衷摧毁、迷恋机器、蔑视女性(女性作为生命的表现形式对于男性的意义和男性作为生命的表现形式对于女性的意义完全一致)的言论之一,是1909年马里内蒂(Marinetti,后成为意大利法西斯主义在知识分子中的领军人物之一)主导的“未来主义宣言”:

  ……第四条,我们宣布一道新的美景为世界的辉煌增色,这道美景叫做速度。一部风驰电掣的汽车,它的构造满是了不起的各种管道,像一条条呼吸充满爆发力的蛇……一部轰鸣的汽车,就像在榴霰弹上碾过,它比胜利女神之翼更亮丽。

  第五条,我们要歌颂把持方向盘的人,那杆理想的柄刺穿地球,飞跃在它的运行轨道上。

  ……第八条,当我们必须跨过神秘的大门去完成不可能的任务时,我们为什么还要向后张望?时间和空间于昨日都已死去。我们正生活在不受干扰的绝对之中,因为我们创造了速度、不朽和永恒的现在。

  第九条,我们赞美战争——它是世界上唯一赐人以健康的东西,我们赞美军国主义、爱国主义、无政府主义者捣毁一切的铁臂,杀戮的美妙主张,对女人的鄙视。

  第十条,我们要砸烂博物馆、图书馆,与道德主义和女权主义斗争,与一切机会主义和功利主义的卑劣行径斗争。

  的确,在人类中,眷恋生命者和眷恋死亡者之间的差别判若天渊,再没什么其他差别能与之相提并论的了。那种对死亡的眷恋是典型的唯人类才有的东西——人是世界上唯一能够感到无聊的动物,也是唯一能够眷恋死亡的动物。当一个无能者(此非指性无能)不克创造生命,其竟然是可以使用摧毁的方式来超越生命的。在活着的情况下眷恋死亡,这是一个终极意义上的悖谬。这里面一些人是真正的恋尸狂,他们鼓动战争、礼赞战争,即使他们很可能根本不知自己出于什么动机,还将这种欲念说成为了生活、荣誉或自由的合理目的。这类人也许是极少数;但是另一些多数人从来没有在生死之间作出过选择,这些人不想选择,于是逃避到了忙碌中。他们并未称颂破坏行为,但他们亦未礼赞生命。他们在生活中找不到快乐,因而也缺乏必要的动力来强烈抵制战争。

  歌德曾说过,信仰之有无构成不同历史时期最深刻的分野。他又补充说,所有新纪元来临时,但凡信仰主宰了人们的生活,这个朝代就蒸蒸日上、兴旺繁荣;但凡人们失去了信仰,这个朝代就凋敝消亡,因为没人愿意将自己奉献给一个没有结果的朝代。歌德这里说的“信仰”,是深深扎根于挚爱生命之土壤的。创造热爱生命的环境的各种文化,都是有信仰的文化;反之,不能培养热爱生命的文化也培养不出信仰。

  伯特兰·罗素是一位有信仰的君子。读他的书,看他为谋求和平所参加的活动,我感到他整个人的主要动力都来源于对生命的热爱。因为他热爱生命,热爱生命的每一种表现形式,他警告人们世界将大难临头,先知们也正是这么做的。但他又不是一个决定论者,这点也和先知们一致,他不会宣称历史的未来已经命定如斯。他是一个“选择论者”——所谓决定,不过只是有限的几个可以明辨的不同选择而已。我们的选择在结束核武器军备竞赛和毁灭世界之间。这位先知的声音是否能够压倒死亡和疲惫的声音,取决于世间生命力的活跃程度,特别是年轻一代对生命持有的态度。若吾辈不久的将来灾及灭顶,则勿谓言之不预。

第五章 以人为重



  当中世纪撕开一道大大的口子之后,西方人似乎终于踏上了实现其最伟大梦想和精锐抱负的发轫之程。他们将自己从一个极权的教会势力那里解放出来,同时也摆脱了传统的思想束缚和地球上只开拓了一半版图的地缘限制。他们发现了自然和个人。他们意识到了自身的力量,意识到了驾驭自然和传统既定环境的能力。他们相信自己能够造就一种综合体系,使自己新获的力量感和理性与人道主义精神传统的精神价值观共生息,使先知理念(人类的历史进程中终将实现的普世和平与公正)与希腊传统(理论思辨)共生息。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之后的几个世纪中,他们建立起一套新的科学体系,从而释放了史无前例的生产力,完成了向物质世界的全面转化。他们还建立了各种政治体系,这些体系似乎能保证个人的自由和创造发展;他们大量减少工作时间以保证充分享受休闲的乐趣,这种生活对于其父辈祖辈来说简直如同天方夜谭。

  然而我们今日身处何方?

  世界分成了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两大阵营。两大阵营各自相信他们掌握着通向积聚了世代人类希望的钥匙;两个阵营都认为,尽管他们不得不同时存在,但他们的制度是水火不相容的。

  这种说法有道理吗?难道他们不是处于同一进程中——都在并入一种“工业化新封建主义”,并入各类工业化社会——这些社会由庞大的、强有力的官僚机构引领并操纵,在这些社会中,个人成为饱食终日、娱乐终日的自动机器,丧失了个性、独立和人性?我们不得不屈从于这样一个事实——人类能够掌握自然,将物质生产提高到空前的程度,但代价是放弃生活于一个团结和正义的新世界这样的希望;而且这样的理想终将在一个徒有其表的技术“进步”概念中荡然无存。

  除了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这两种管理化的工业体制,难道就没有其他出路了么?我们难道不能建立一个工业社会,生活于其中的个人保持积极负责的成员地位,主动地控制环境而不是被动地由环境控制?经济财富和人类完善难道真的不可兼得?

  这两大阵营不但在经济和政治上相互较量,他们同时还被一种相互设防的恐惧弄得惶惶不可终日:害怕对方可能率先发动核战,就算不能使整个文明复灭,也可能使双方同归于尽。的确,人创造了原子弹,这个结果成为人类智力的非凡业绩之一。但是他们丧失了对自己创造物的掌控能力。原子弹变成了主宰,自己一手制造的东西反过来变成了最危险的敌人。

  事到如今还有转圜的时间吗?我们能否成功逆转这一进程去控制局面,而不是听凭形势控制我们?我们能否克服骨子里的野蛮,克服一味使用武力、暴行、屠戮,去试图解决那些靠这些手段永远都无法解决的问题?我们能否弥合非凡的智力成就和落后的情感道德之间的这道鸿沟?

  为了回答这些问题,有必要更为深入地检视西方人目前的处境。

  对于大多数美国人而言,这种大工业组织模式的成功有目共睹且势不可挡。新的生产力——蒸汽、电力、石油、核能——和新的工作组织形式——集中计划、官僚管理、不断细化的劳动分工、产业自动化——这两者的共同作用在大多数发达的工业国家中创造了物质的财富,使他们大部分人口在上个世纪过的那种极端贫困的生活得以彻底改观。

  过去一个世纪以来,工作时长也从每周七十小时降至四十小时;随着自动化程度的不断上升,人们每日的工作时间有望进一步缩短,从而使他们获得过去未敢梦想过的大量闲暇。基础教育普及到每一个孩子;高等教育占了总人口中的相当比重。因为人们有了更多的消遣时间,电影、广播、电视、运动和各种业余爱好都成了休闲的重头戏。

  诚然,开天辟地以来,生活在西方社会的大部分人——很快将会是生活在西方社会的所有人——似乎第一次不再为缺衣少食的物质窘境而挣扎,转而主要考虑如何生活得更好。祖祖辈辈最温馨的梦想似乎已经触手可及,西方社会似乎已经找到了什么是“美好生活”的答案。

  就在北美和西欧的大部分民众分享着这一愿景时,越来越多敏锐的有识之士看到了迷人画面中的瑕疵。他们首先注意到,即便在全球最富裕的国家——美国,也约有五分之一的人口并未加入大部分民众眼中美好生活的行列,而相当数量的公民并未达到维持体面生存所需的最基本的物质生活标准。他们进一步注意到,全球三分之二以上人口——那些几百年来成为西方殖民主义对象的人口——的生活标准,仅为我们的二十分之一至十分之一不等,这些人的寿命只有美国人平均寿命的一半。

  有识之士们蓦然发现我们的制度其实被很多不合理的矛盾现象裹挟着。我们有数以几百万计、海外有数以几亿计的人口食不果腹,但我们却限制农业生产,而且每年支出几亿美元来贮藏我们的剩余。我们生活丰裕,但没有令人愉悦之物。我们的财富变多,但自由变少。我们越消费,就越空虚。我们拥有更多的核武器,却感到更少保障。我们接受了更多教育,但思维判断力和信念力却每况愈下。我们越来越信仰宗教,同时又越来越依赖物质。我们口口声声提倡美国传统,这本该是完全的人道主义精神的传统,但又管那些力图将此传统应用于当代社会的人叫做“非美人士”(un-American)。

  无论如何,就算我们和大多数人一样自我安慰地假设,也许要不了几代人,整个西方社会乃至全世界都会走向经济富裕,这个问题依然存在:如果我们继续前进在这条工业化系统的道路上,人类会变得怎样,又会最终走向何方?

  我们这个系统成功地解决了一些经济的问题,但这些因素在引领我们解决人的问题时却屡试屡败。为了理解这一现象,有必要解析一下富有二十世纪特色资本主义的一些典型性质。

  资本的高度集中致使超大型企业形成,管理这些企业的是层级森严的官僚制度。数目惊人的工人聚在一起工作,他们构成一部巨型生产机器的一部分;而这部机器一旦运转,就必须运转得畅顺,没有摩擦、没有停顿。产业工人和职员变成机器上的一颗颗螺丝钉,他们的功能和活动由他们置身其中的整个组织结构来决定。在大企业,生产资料的法定所有权与经营权是分离的,业主已经不再重要。大企业由官僚气十足的管理层营运,这些管理部门虽然法律意义上不拥有这家企业,但社会意义上实然。现在的职业经理人不具备老一辈企业主的品质——个人主动性、胆识、冒险精神,却沾染了一身的官僚习气——缺乏个性、缺乏激情、缺乏想象力、患得患失。他们既管物又管人,可是他们将与人的关系和与物的关系变成了同一种关系。管理层虽然没有法定所有权,但他们实际上把持着企业;这些人事实上既没有对股东负责,也没有对企业中的员工负责。听上去大公司掌握着最重要的生产行业,但真相是这些大公司被他们的最高层雇员操纵于股掌之中。这些庞大的公司企业控制了经济,在很大程度上也控制了政治和国家的命运,但其建制恰与民主程序南辕北辙:由跪倒在权力面前的人来代表毫无制约的权力。

  除了工业上的官僚,我们人口中的大多数还受到另一些官僚势力的管辖。首先是来自政府的官僚势力(包括军队的官僚势力),它以这种或那种形式影响和指导着几百万人的生活。而且工业官僚、军队官僚和政府官僚几方面在行动上,尤其是人事上,越来越交织渗透。随着不断扩张的巨型企业的出现,工会也发展成为一台大官僚机器,个人几乎没有表达意见的余地。许多工会领导人本身就是企业管理官僚阶层成员,与企业领导人同声同气。

  这些官僚人员均无计划、无远见,这是官僚管理的本质使然。当人被转化为物品并像物品一样被管辖,其管理者们本身也变成了物品;而物品是没有意志、没有远见、没有计划的。

  由于对民众实行了官僚化的管理,民主程序也蜕变为某种仪式。无论是一个大公司的股东大会、一次政治选举,还是一次工会集会,无论是作出决策的当下,还是参与决策的形成过程,都几乎看不到个人在其中的影响力。特别在政治领域,选举更是越来越弱化为公民对两组候选的职业政客之一表示偏好的投票;个人充其量只能说这种“被管理”得到其同意而已。而让民众表达同意的手法却充满了诱导和操纵,结果最基本的决策——那些关乎和平与战争的外交政策——便由小集团制定了,而这些小集团普通民众几乎都没有听说过。

  民主的政治理念,正如美国的开国之父们构想的那样,并不纯粹是政治理念。它们根植于一片精神传统的土壤,从先知式的对救世主的信念而来,从福音书而来,从人道主义而来,从十八世纪启蒙主义的先哲而来。所有这些理念和运动都围绕着一个希望,那就是使人在发展进程中将自己从贫穷、愚昧、不公的环境下解放出来,建立一个人与人、人与自然相处都呈现和谐、安宁、天下大同的社会。西方思想最突出的元素,就是人们一直相信历史进程有一个目的,相信人能在历史进程中日臻完善。这就是美国传统赖以生存的土壤,也是美国人汲取力量和生机的源泉。然则这一人类和社会自我完善的理念现在实践得如何?现在这一理念已经退化成了一个扁平的“进步”概念,其视野局限于生产越来越精美的物品,而不再代表那个处处洋溢着活力和创造力的人的今生。如今我们的诸多政治观念已经远离了它们的精神本源。它们变成一种权宜之计,衡量它们的标准也只是能不能帮助我们将生活水平提得更高和使政治管理更有效而已。如果没有了人们发自内心的支持和渴望作为基础,政治观念就徒剩一具空壳,权宜之计一声令下便可被弃如敝屣。

  个人受到管控和操纵之处不止在生产领域,还在那个据称是最能体现个人自由选择的消费领域。不论消费的是食品、衣物、烟酒,还是电影或电视节目,商家都会启用一种强有力的诱导机制以达到两个目的:一是不断培养消费者对新商品的嗜好,二是将这些嗜好引向产业中利润最高的领域。资本在消费品产业的大规模投入以及几家巨头企业间的激烈竞争注定不能听凭消费行为自由发挥,商家也不会给消费者买多少和买什么的自由选择机会。必须不断刺激消费者的食欲,并使得消费者的口味在商家的操控、调节、预测之中。人只剩“消费者”这个身份,一味地吮吸,一味地希望消耗更多“更好”的东西。

  就在我们的经济体制丰富了一个人的物质生活的同时,却使其作为人的那部分生活日渐贫乏。尽管所有宣传口号都在营造一个信仰上帝、关心理想和精神诉求的西方世界,但我们的体制却培养了一种物质的文化和物质的人。在工作时间,这个人作为生产队伍的一员受着企业的管辖,但在业余时间,人仍受着某种操纵力影响去做一个完美的消费者,别人说喜欢什么就喜欢什么,而且还把这误认为是自己原本的品位。人被一些标语、建议和不真实的声音反复冲击,直至丧失了最后残存的一点真实意识。孩提时代,人的成长环境就不鼓励去追求真实的信念。人的头脑因此也少有批判性思维,甚至少有真实的感受。如此一来,唯一使其避免不可忍受的孤独和失落的办法,就是别人做什么自己也跟着做什么。人无法作为一个主动的担当者去体验自身的能量和内心的富足,只能作为一个积弱的“物体”,靠的是身外的力量,即其投入的生活物质所产生的力量。人从自身异化出来,拜倒在自己双手生产的物品脚下。人向自己制造的东西、国家政权以及亲自选出的领袖人物们鞠躬致敬。人自己的行为渐渐变成一股异化的力量,原应成为这股力量的主宰,现却遭遇它的监管和反制。历史上,我们制造的物品从未像今天这样整合在一起,裹挟着我们身外的客观力量来战胜我们的掌控、打败我们的预期、彻底改写我们的计算结果;这股合力成了决定我们发展的关键因素之一。人造产品、机器、国家都一一成为现代人的膜拜对象,而这些膜拜对象又以一种异化的形式代表了人自己的生命力。

  马克思说得一点不错,他认识到“所有身体的和心智的感觉之处都被所有这些异化的自我感觉所占据,被‘拥有’的感觉所占据。私有财产把我们变得如此愚蠢和低能,以至于物品必须等到我们拥有了它们的时候才属于我们;也就是说,非得等到它们以资本的形式为我们所有,被我们吃、被我们喝,一句话,被我们消耗,才作数。但无论拥有多少财富,我们仍然难逃困厄,盖因我们虽然有很多,却仍是淼小的”。

  普通人最终失去了安全感,他们孤独、压抑,虽然吃穿不愁,却无快乐可言。生命对人并无意义;人朦胧地觉得生命的意义无法从那个唯一的“消费者”身份中去找寻。人很难忍受既不快乐又无意义的生活,但事实是这个体系给人提供了无数逃避的途径——从电视节目到镇定剂——让其忘却正在失去生命中越来越多最可贵的东西。尽管所有宣传口号都说得头头是道,事实是我们正在快速地进入一个由官僚体系管辖的社会,这个体系管辖着的是大众人,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人性消泯、精神颓废。我们制造出像人的机器,又制造出像机器的人。半个世纪前,社会主义制度遭到最严重的诟病,即它导向统一的形式,官僚化管理、中央集权、无灵魂生活的唯物主义——现在这一切都在资本主义制度中上演了。我们大谈自由和民主,然而越来越多的人不敢承担自由的责任,反倒更乐得处于一种像肚子填饱的机器人那样的奴役状态;他们对民主也没有信心,觉得还不如省点儿心让政治专家去作决定。

  我们利用收音机、电视机和报纸创造了一种广布的传媒系统。然而民众被传媒系统误导或灌输,并不能如实了解政治和社会现状。我们的舆情具有相当程度的趋同性,若考虑到此一结果产生于恐惧和政治压力,这就很容易理解了。但其实我们的体制原本正是建立在人们拥有否决权,以及人们偏向多元表达意见的基础上的,现在却变得所有人都“自愿地”举双手赞成。

  意义含混、内容空泛的表述成了自由企业制国家的通则,而它们的反对者也采取同样的策略。后者称为“人民民主”,前者称多数独裁者为“热爱自由的民众”——如果他们结成政治同盟的话。至于五千万美国人罹受核武器攻击的可能性,却被轻描淡写为“不惜一战”;而有人还用“一决胜负”来形容他们的胜利。其实任何头脑清楚的人都知道在核战的大屠杀中,谁都不会成为赢家。

  教育,不论是初级教育还是高等教育,都达到了一个峰值。但人们即便是受到了更多的教育,他们的理性、判断力和信念却反而不如从前。他们充其量提高了智力水平,但他们的理性,即他们透过现象看本质——看到个人和社会生活中真正的支撑力所在——的能力却每况愈下。思考日益脱离感受;人们对待盘踞在头顶上核战争威胁阴云的容忍,说明已经到了必须质问现代人的精神是否仍然健全的时候了。

  人,本应是自己所制造的机器的主人,现在却变成了机器的奴仆。但人生下来不是为了变成一件东西的;即便人享受着各种消费的满足,其生命力却不能长期处于一种闲置的状态。我们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重新成为机器的主人,将生产作为一种手段而不是一种目的。生产是为了人的发展,否则受到压制的生命能量就会变得混乱无序,以破坏的形式呈现出来。不愿死于无聊的人就会摧毁生命。

  我们能否造就一种社会和经济组织模式,使之为人的这种处境负起责任?如上所述,我们的产业系统,它的生产方式和消费方式,它所培养的人的关系,正是人类目前处境的始作俑者。这并非说它有意要如此设计,亦并非个人的邪念为之,而是因为这个社会结构使得普通人在生活实践中已经被塑造了这种性格。

  毋庸置疑,资本主义在二十世纪采用的系统和十九世纪相比判若云泥——它们的差异如此之大,恐怕难以归为同一种名称。资金在巨型企业中的天量聚集,所有权和经营权的进一步分离,强大工会的存在,国家对农业和部分工业的补贴,“福利国家”的因素,价格控制因素和一种受引导的市场因素,以及其他诸多特征,将二十世纪的资本主义和以往的资本主义从根本上区分开来。但无论我们用什么样的词语,新老资本主义是存在着某些共同的基本要素的。它们都相信给每个人带来最好的结果是个人主义和以自我为本位的行为,而不是团结友爱。它们认为社会生活应该由市场这种客观机制来调节,而非人的意志、眼光、筹划等。资本主义将物(资本)置于生命(劳动力)之上。财产,而非行动,构成权力的来源。当代资本主义为人的拓展设置了额外的障碍。它要求工人、职员、工程师、消费者组成一个天衣无缝的工作团队,因为官僚机构领导的大企业需要这样的组织和与之相适应的“组织人”。我们的系统必须培养那些能满足系统需要的人;这些人数量庞大,彼此顺利合作;这些人会消费得越来越多;这些人的品位有着统一的标准,并且很容易被预测到,也很容易跟着潮流走。这个系统需要的人,既要有自由感和独立感,不受权威或良心原则制约,又要自觉自愿地跟着命令做合乎期望的事,在社会机器中平滑运作。这些人不靠武力指挥,不靠领袖引导,不靠目标激励——除了那种促使其成功,促使其一刻不停运作的目标。指导生产依赖的是资本投入必须获得利润的原则,而不是依赖以人们的实际需要进行生产的原则。现在任何东西,广播、电视、书籍、医药,无一不服从利润原则;人们则被操控着进行某些常常是毒害精神的消费,有时这种毒害还殃及身体。

  我们的社会不克履行以精神传统为本的人类抱负,其最直接的后果是难以面对我们时代的两个有燃眉之急的实际问题:一是和平问题,二是西方的富有和世界上三分之二人口的贫穷之间的平衡问题。

  现代人之异化带来的诸多后果使其解决上述问题变得愈发艰难。因为人的拜物行为,因为人丧失了对自身的和对同类的生命的敬畏,人不但置道义于不顾,甚至在威胁到其生存时,竟还置理性于不顾。核军备很可能导致全球复灭,这是最清楚不过的;即便核战未打起来,那种恐怖的、疑虑的、兵营化的核竞赛气氛,也都是自由和民主的生存大敌。同样最清楚不过的,是贫富国家之间的经济鸿沟将引发暴力冲突和独裁。但解决这些问题的方案,却只有些半心半意且毫无成效的试探。我们似乎真的可以这么认为,诸神要使这些人灭绝,因此蒙住了这些人的眼。

  以上我们涉及的只是资本主义的记录,社会主义的记录又如何?社会主义的意图是什么,那些曾有机会欲臻此意图的国家究竟实现了什么?

  十九世纪的社会主义,不论是马克思的形式还是诸多其他形式,均欲通过创造物质基础去实现人人同享尊严的生活。它要让工作指挥资本,而不是资本指挥工作。对于社会主义而言,工作和资本不仅是两个经济范畴,它们代表的是两种原则:资本代表物质财富积累原则,关乎“有”什么;而工作代表人的能力和生命力,关乎“是”什么、“成为”什么。社会主义者发现在资本主义中,物资指挥生命,“有”高于“是”,过去指挥现在,他们于是想要将这种关系扭转过来。社会主义的目标是人的解放,让人重新凭着不被异化的、健全的人格,与同类和与自然都分别建立一种全新的、深厚的、非外力诱发的关系。社会主义的目标是使人打破束缚的桎梏,摒弃幻想和不切实际之见,将自己转化成能够创造性地运用自身情感力和思想力的人。社会主义培养人的独立,使人有自己的主见;它相信人只有“对自己的生存状况负责,只有他在处理与外部世界的每一项关系——无论这关系是看、听、嗅、尝味、触、思想、意愿、爱欲,简言之,只有他肯定和展示了个人特征的所有组成部分”(马克思语),才能真正站稳脚跟。社会主义的目标是实现人与人的和谐相处、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

  这些社会主义者颇不同意马克思和其他社会主义者经常重申的一套耳熟能详的说辞,即最大程度获取物质的愿望是人类最基本的驱动力。他们相信是资本主义社会的结构使人将物质利益作为最强动力,社会主义则应该允许那些非物质动力各显神通,将人从物质利益的奴役中解放出来。(曾有人一方面谴责社会主义所谓的“唯物主义”,一方面又以唯有“利益驱动”方可促人竭尽所能的论调来批评社会主义,这些言论不失为人类自相矛盾能力的一个悲哀的注释。)

  社会主义的目标是实现人的个体性,而非一致性;它让人摆脱经济制约,不再将物质利益作为生活的主要关注点;它提倡所有人精诚团结的体验,反对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操纵和控制。社会主义的原则是将每个人本身作为生活的最终目的,人永远不应将自己变成另一个人的工具。社会主义创立的是这样一个社会,生活在其中的每一位公民都积极负责地参与制定每一项决策;每个公民都能参与,因为其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件物品,因为人有自己的信念而不是合成的意见。

  对社会主义而言,不唯穷困是一件坏事,富裕也是。物质的贫乏使人无从过上人道丰足的生活。而物质财富,有如权力,又能对人造成腐蚀。财富会破坏人们原本生活中固有的分寸感和限度观念;它使人制造出一种虚幻和几近疯狂的感觉,认为人是众人中的“唯一”,不受其他人过的那种普通生活的制约。社会主义需要的物质舒适是为了生活的真正目的所用,它不主张个人财富的积聚,以免对社会和对个人造成危害。事实上,社会主义之于资本主义的对立正是这个原则的对立。资本主义的逻辑是物质财富多多益善,社会主义认为多多益善的应该是人的生产力和生命力以及人的幸福感;他们追求物质舒适是以帮助人实现前述目标为限度的。

  社会主义希望最终废除国家机器,这样需要管理的只是物资而不是人民。它要实现的理想是无阶级社会,在这个社会中,每个人都重新获得自由和主动权。十九世纪直至第一次世界大战初在欧洲和美国存在的社会主义思潮,是这两地最有意义的人道主义的精神运动。

  但是社会主义的实践究竟如何?

  在它想取而代之的资本主义精神面前,社会主义还是缴械投降了。它原本应该被理解为一个解放人的运动,但它的许多追随者,连同它的反对者,都仅仅将它看作一个提高工人阶级经济生活水平的运动。社会主义的各种以人为本的目标被置之脑后,或成了有名无实的应景之作;它和资本主义如出一辙,将所有的精力全部放在经济增长的目标上。正如民主理想失去了它的精神支柱,社会主义理想也失去了它最厚重的根基——那种有如先知对救世主信仰般的对和平、正义和人类博爱的信仰。

  于是社会主义成了工人们在资本主义体系内取得地位的一件工具,它未能超越资本主义结构。社会主义不但未能改变资本主义,反而被资本主义的精髓渗透。1914年,社会主义运动的领袖们宣布放弃国际联合;与他们曾经作为纲领的国际主义及和平理念相对立,他们选择各自维护自己国家的经济和军事利益;是时,社会主义已经遭遇了彻底的挫折。

  社会主义被误解为一个纯粹的经济运动,人们认为社会主义的主要目的是生产资料的国有化;这种误解同时发生在社会主义运动的右翼和左翼人士身上。欧洲社会主义运动改良派领袖认为他们的首要任务是在资本主义制度中提升工人的经济地位,他们认为最根本的措施是将一些大企业收归国有。直到最近,许多人才慢慢意识到将企业收归国有本身并不能实现社会主义,工人们不论受私营企业任命的官僚机构管辖,还是受公营企业任命的官僚机构管辖,本质上没有多大区别。

  苏联共产党领袖同样用纯粹的经济方式来解释社会主义。但生活在一个与西欧相比欠发达的国家,且缺乏民主的传统,苏联领导人采用的是集权的手法强制进行快速资本积累,以走完西欧十九世纪的发展历程。苏联发展出一种新型的国家资本主义模式,事实证明这种模式在经济上是成功的,但在人道上起了破坏的作用。他们建立了由官僚主义制度管理的社会,在这个社会里,阶级之间的壁垒——不论在经济收入上还是在拥有权力强迫他人服从的意义上——与当今任何一个资本主义社会相比,其深度和强度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自定义为社会主义制度,因为他们将全部经济都进行了国有化,但是在现实中,他们的制度对真正的社会主义理念——肯定人的个性,使之充分发展——是一种否定。他们的民众为资本的快速积累不得不做出难以忍受的牺牲;为了赢得这些民众的支持,他们必须将社会主义和民族主义结合起来形成一系列思想体系,以这种方式维持与被统治民众之间的勉强合作。

  到目前而言,自由企业制度是优于其他制度的,因为它保存了政治自由,这是现代人取得的最伟大的成就之一;有了政治自由,人的尊严和个性得到尊重,才将我们和人道主义最基本的精神传统联系了起来。政治自由使得批评和建言成为可能,人们可以提出有助益的社会变革建议,这在苏联那样的国家是行不通的。但我们可以预料的是,一旦苏联的经济发展达到了西欧和美国目前的水平,亦是说,一旦他们能满足民众过上舒适生活的要求,他们就不再需要集权,而是转向使用和现在西方同样的操控手段:暗示和利诱。这一发展将带来二十世纪资本主义和二十世纪共产主义的大汇合。这两个制度的基础都是工业化,都以不断增长的经济效益和经济财富为目的。两种社会都在管理阶层和职业政客的控制下运行。他们骨子里持的是唯物主义观点,尽管表面上西方社会将基督教思想挂在嘴上,东方社会则尊崇凡俗的救世主。他们以一种集权的系统,以巨型工厂、群众政治集会等方式将民众组织起来。两种制度中,如果他们各自沿着既往的路径往下走的话,社会上有创造活力的、会思考的、有感觉的人就会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大众人、异化人,是一些衣食无忧、娱乐至死、跟着官僚指挥棒转的机器人,而官僚们也和大众人一样没有人生目标。物质排在万事之首,人则如行尸走肉;人只会空谈自由和个性,实际上什么都不是。

  我们今天身处何方?

  资本主义以及某种庸俗化的、扭曲的社会主义使人濒临变身非人机器的危险。人站在全面的自我毁灭的边缘,眼看就要失却心智。人类只有充分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意识到自己的患难,从而形成一种生活的新视野——实现人类的自由、尊严、创意、理性、公正、团结,才能将我们自己从几乎肯定的衰败、丧失自由或毁灭中拯救出来。我们并不是只能在自由企业管理系统和共产主义管理系统这两者之间作选择。我们还有第三种方案,这就是民主的、人本主义的社会主义(humanistic socialism);它秉承社会主义的原始理念,提供了一种新型的、真正的人类社会的卓识远见。

第六章 人本主义的社会主义



  基于对资本主义、共产主义和人本主义的社会主义进行的大体分析,一项社会主义纲领必须在三方面回答以下不同的问题:支持一个社会主义政党理念的各项根本原则是什么?社会主义者为之工作的人本主义的社会主义的中期目标是什么?如果中期目标尚未具备条件达成,社会主义者为之工作的近期目标又是什么?

  支持一个社会主义政党理念的各项根本原则是什么?每一个社会和经济体制都不仅是一个处理物质与机构之间关系的专门系统,而是一个处理人际关系的系统。社会主义的任何理论和实践都要以是否对人类关系有助益这个标准来检验。

  在所有社会和经济活动中,最高价值是人;社会的目标是营造各类环境,让人充分发展其潜能、理性、爱和创造力;所有社会活动都必须有助于克服人的异化和缺陷,使人真正实现自由和发挥个性。社会主义旨在建立一种同盟,在这种关系中,全民的充分发展是以每一个人的充分发展为前提条件的。

  社会主义的最高原则是将人置于物之上,将生命置于财产之上,因而也将工作置于资本之上;它使权力归属于创造,而非归属于财产;它使人管理环境,而非环境支配人。

  在人际关系中,每个人的存在本身就是其目的,决不能被迫成为达成他人目的之手段。从这一原则衍生出另一原则:任何人都不应被迫屈从于另一个人,仅仅因为后者拥有资本。

  人本主义的社会主义扎根在世界大同和全人类团结这样一个理念中。它反对任何形式的国家崇拜、民族崇拜或阶级崇拜。人的最高忠诚应付诸人类,付诸人道主义的各项道德准则。人本主义的社会主义努力振兴那些在西方文明基础上建立的理念和价值观念。

  人本主义的社会主义从根本上反对任何形式的战争和暴力。它认为任何欲以战争和暴力解决政治和社会问题的企图非但无效,更是不道德的和反人类的。因此它毫不妥协地反对任何试图以武器军备谋求安全的政策。它认为和平不止于使战争偃息,更是人际关系的一项积极原则,所有的人都以自由合作为基础而获得共同利益。

  从社会主义的各项原则出发,社会中的每一个成员都感到不仅要为本国公民负责,还要为世界公民负责。人类达三分之二之众生活在赤贫中,这种不义的现象必须通过更大努力予以消弭。迄今为止,发达国家在帮助不发达国家达到满足民众基本生活所需的经济水平这方面的努力尚远不足够。

  人本主义的社会主义象征自由。它象征远离恐惧、远离欲望、远离压迫、远离暴力的自由。但自由不仅是远离一些东西,它还要迎向一些东西。自由代表积极地、负责任地参与关于公民的所有决策,自由代表将每个人身上的潜力发挥到最大的限度。

  生产和消费必须从属于人类发展的需要,而非本末倒置。因此所有的生产都必须在社会效用的指导原则下进行,而非受一些个人或公司的物质利益操控。职是之故,倘使必须在谋求更多生产和谋求人的更多自由和成长之间做选择,则所选择的应该是人的价值而非物质的价值。

  在社会主义的工业化体系中,所要达到的目标不是最高的经济生产力,而是最高的人的生产力。这意味着占用人的大部分精力的事情,无论是工作还是闲暇,对人而言都应该是有意义的和有兴趣的。这些活动应该激励和帮助其开发作为人的所有能力——智力、情感和艺术表现力。

  当然,为了满足人类生活的需求,基本的物质供应必须保障,但这不意味着消费本身应该成为一个目标。所有为了获得利润而人为地刺激物欲的企图都必须得到防范。物质资源的浪费和为消费而消费的无聊行为对人类的成熟发展而言都是具有破坏性的。

  人本主义的社会主义是一个由人支配资本,而不是由资本支配人的系统;在这个系统中,人尽最大所能管控环境,而不是受环境的管控;社会成员对他们想要生产的物资事先做出计划,而不是按非人力所能控制的市场规律进行生产,亦不是按本质上要求利润最大化的资本规律进行生产。

  人本主义的社会主义是民主进程超越了纯政治领域向经济领域的延伸;它是一种政治的和工业的民主。它将政治民主回归了它的本意:享有知情权的公民真正参与所有影响他们生活的决策。

  民主向经济领域的延伸意味着参与者,包括体力劳动者、工程师、行政管理人员等,对所有经济活动的民主管理。人本主义的社会主义最关注的不是法律上的所有权,而是对规模大的、影响力大的行业进行社会控制。那种一味追求资本利润而进行不负责任的操控的官僚机构应该被取代,由真正能够代表生产者和消费者的管理机构来掌控。

  人本主义的社会主义目标只有在引入这样一种兼容的机制下方能实现,即最大程度地分散权力,只最小程度地保留权力以对一个工业化社会的各项功能进行必要的协调。国家的功能必须降至最低,而自由合作的公民的自愿活动将形成社会生活的中心机制。

  虽则人本主义的社会主义基本的大体目的对所有国家都是一致的,但每个国家仍必须结合各自的传统和现状,形成各自独特的目标,并设计出各自适用的方式去实现这个目标。社会主义国家之间的相互团结必须戒除任何一国将其方式强加于另一国的图谋。同理,前辈们着作中的社会主义理念也不应该变作圣旨,被一些人用来行使对另一些人的控制权。只有社会主义者们共同服膺的精神应绽放在各人胸次,指导着他们的思想。

  人本主义的社会主义是理性条件下人性运行之自愿的、合逻辑的结果。它实现的民主是在一个工业化社会的环境中扎根于全人类人道主义传统的那种民主。它是一种不靠武力运行的社会制度,既不靠身体的强力,也不靠人们不知不觉中被催眠作用弄昏了头脑的暗示力。这个制度的实现唯有求助于人的理性,求助于人向往一种更人性、更有意义、更丰富多彩的生活的渴念。它建立在坚信人的能力得以创造一个真正人性化世界的基础上,在这个世界中,生活的充实和个人的成长是社会的首要目标,而经济活动则作为手段放在一个恰当位置,与营造一个人性上更充实的生活相匹配。

  社会主义的目标使社会建立在公民的自由合作的基础上,将国家的集权活动降至最低——在讨论人本主义的社会主义各项目标时,我们必须将上述终极目标和尚未达到终极目标之前的中期目标区分开来。一个社会,从当前的中央集权国家形式转变到权力完全下放的形式,必须要有一个过渡期。在这个过渡期内,一定程度的集中计划和国家干预是不可或缺的。但为了避免集中计划和国家干预可能导致的危险,比如导致官僚化程度的增加和个人完整性及原创力的削弱,过渡期内有必要采取一些措施,使得(一)国家处于其公民的有效监管之下;(二)大公司的社会和政治权力处于分解状态;(三)从第一天起就在生产、贸易、当地的社会和文化活动等诸方面促进培养各类形式分权的、自发的协作组织。

  纵然今日尚不可能对社会主义的各项终极目标制定具体而详尽的规划,以一种试验性的模式为某个社会主义社会制定一些中期目标应该是可行的。但即便仅就这些中期目标而言,也要经过很多年的研究和实验方能形成一些比较确定和具体的程式和课题,这应该是值得这个国家中最优秀的大脑和心灵为之奉献的事业。

  遵循社会监管而非法定所有权作为社会主义的重要原则这一思路,第一项目标便是对所有大企业进行转化,俾其行政管理人员由全体参与者——工人、职员、工程师——任命并充分监控,工会和消费代表也一同参与。这些团体构成各大企业的最高权力机构。他们决定生产、价格、利润使用等等所有基本问题。股东们因为企业使用了他们的资金而继续获得相应的收益补偿,但他们没有权力控制和管理企业。

  集中计划影响一个企业的自治权限仅在于使企业的生产服务于社会目的。

  小企业应该在合作制的基础上运营,它们应该在税负和其他方法上受到鼓励。若它们因故不在合作制基础上运营,参与者亦应在平等的基础上与企业主分享利润和参与管理。

  某些对全社会而言关乎国计民生的重要行业,如石油、银行、广播电视、医药以及交通运输等,应该国有化;但对这些国有化行业的管理必须遵循上述同样的原则,即由全体员工、工会、消费者代表参与有效监控。

  在所有那些有着社会需求但目前生产不足的领域,社会应向有关生产企业融资,以保证这些需求得以满足。

  个人必须受到保护,免遭恐惧滋扰,个人毋须屈从于任何人的胁迫。为了达到这一目标,社会应该向每一位成员无偿提供其生存所需的最低物质保障,如食物、住所和衣服。任何人若希望获得更高级的物质享受,则应靠自己工作去实现;而最基本的生活必需品得到保障后,任何人都无权对另一个人进行直接或间接的物质胁迫。

  社会主义并不阻碍使用个人财物。它亦不要求完全持平的收入;收入应与人的努力和技能挂钩。但收入的差距不应造成完全不同的物质生活形式,以至于一个人的生活体验不能被另一个人分享,或对另一个人有如天方夜谭。

  政治民主的原则必须依二十世纪的现实条件实施。考虑到我们通讯和汇总的技术手段,在现时的大众社会中再次引入城镇选民大会的机制亦是可行的,其最终完成的形式尚待研究和实验。它们可以由数十万个面对面的小组构成(可按工作地或按居住地组织),这将形成一种新型的众议院,从而与一个经统一选举产生的最高决策权力机构共同分享决策意见。权力下放应该努力做到将重大决策置于当地的、小型区划的居民手中,而这些当地决定也不能违背全社会生活必须遵循的最根本的各项原则。不管采取什么样的形式,其中心原则就是将民主决策过程转移到能够表达他们诉求的公民团体手中。这里说的公民是充分了解所需信息的、敢于负责任的人,不是被灌了暗示话语和迷魂汤的浑浑噩噩的机器般的大众人。

  这种打破官僚机构把持局面以重建自由的做法不仅应该发生在政治决策领域,而且应该发生在关乎一切决策和安排的事情上。除了那些自上而下过滤到底层的决定,草根阶层的生活亦应打通它们自下而上“反向过滤”到顶层的渠道。在工会中组织起来的工人、在消费者协会中组织起来的消费者、在上述面对面的政治小组中组织起来的公民,都应该将与最高层权力机构的互通常态化。这种互通应包括能够使草根阶层就新的措施、法律和规章提出建议,并实施他们经过投票作出的决定,还包括使所有选举产生的权力机构代表置于持续的严格评估之下,如不称职可以予以撤销。

  根据这些基本原则,社会主义的终极目标是废除民族的主权、废除任何形式的武装部队、建立各民族的共同体。

  在教育领域,主要的几项目标是帮助个人发展其批判的能力,提供一个使其能创意地表达自己个性的基本条件,也即是说,培养自由的人,抵制他人的操纵,不使自己易受暗示的心理被他人谋求快乐和利益的企图加以利用。知识不应局限于海量信息,而是作为理性的手段去理解那些决定物质和人类进程的潜在力量。教育不应只包括推理,还应包括艺术。资本主义在制造异化的同时,还分离和贬抑了人的科学理解和审美观念。社会主义教育的目标是重新恢复人对文理双科自由而充分的训练。教育的目的不是将人培养成一个聪明的旁观者,而是一个有能力的参与者;这不仅体现在能参与物质商品的生产,还体现在能对生活的愉悦有所感悟。为了抵消纯理智化带来的异化危险,作为对事实和理论教学的补充,应该安排手工作业和创意艺术方面的训练,在小学和中学应安排两者结合的工艺课(有实用价值的艺术物品的制作)。每位青少年都应该有这样的经历,用自己的双手和技艺制作出一些有价值的用品。

  建立在权力和利用基础上的不合理的权威应该废止,取而代之的并非一味的自由放任态度,而是建立在知识和技术能力基础上的权威,他们绝不依赖恐吓、强力或暗示。社会主义教育必须对合理的权威重新定义,既有别于不合理的独断专行,又有别于无原则的自由放任态度。

  教育不能仅限于孩童和青少年,现有的成人教育形式必须极大地扩充。每个人一生中的任何时候都能够变换其职业或专业,这点非常重要;而这种情况只有社会在经济上保障了人的最低物质需求时才成为可能。

  文化活动不能只局限于提供智力教育。各种形式的艺术表现(音乐、舞蹈、戏剧、绘画、凋塑、建筑等等)对于人类之人性开发都是举足轻重的。社会必须引导相当部分的财富投向大量的艺术活动项目,投向建造实用美观建筑的项目,这些项目的投入甚至应该优于无关宏旨的消费者热衷的其他项目。此外,要花大力气保护艺术家创作的完整性,避免将负有社会责任感的艺术变成官僚或“国家的”艺术。在艺术家对社会提出合法要求和社会对艺术家提出合法要求之间必须维持一个健康的平衡。在艺术领域,社会主义旨在追求缩小生产者和消费者之间的差距,并最终消除这种差距,尽一切可能创造最佳环境让每一个人的创作潜力得以充分发挥。对这一点,我们不应有任何先入为主的定式;这是一个需要更多研究的问题,到目前为止,这方面所做的研究是远远不够的。

  社会主义社会理所当然追求种族和性别的完全平等。但这种平等并不意味着单纯的相同,而是应该尽最大可能促使每一个特定种族和民族的群体的天赋和资质得到最充分的发展;男女平等的实质亦同。

  宗教活动自由必须得到保障,国家和教会必须完全分离。

  综上所述的纲要只是作为社会主义各项原则和目标的一个入门指南。具体详细的程式需要进行大量的讨论。进行这种深入讨论并达成具体详细的意见是一个社会主义政党的主要任务之一。此类讨论需要对实践经验和社会科学提出的所有数据进行检验。但首先它需要想象力和勇气去展望新的可能性,而不能沿袭陈腐的、因循守旧的思路。

  现实与上述情况相去甚远:在美国,若要使多数人都相信社会主义原则和目标的效力,需等相当长的时间。在成功实现这一任务之前的时期内,一个社会主义政党应做什么工作、行使什么功能?

  社会党—社会民主联盟(Socialist Party-Social Democratic Federation)应该在它的结构和活动中真正体现它所代表的各项原则;它的任务不仅是努力在将来实现社会主义,更应该在我们当中现在就开始着手落实。因此社会党—社会民主联盟(以下简称“联盟”)在说服人民参加这个实践项目时,绝不能依靠煽情、催眠或“名人效应”手法,而是以对经济、社会、政治以及人的现状作出真实、正确、富有洞察力的分析。“联盟”应该成为美国道德和知识分子的良心,以最为广泛的途径披露它的分析和判断。

  “联盟”进行活动应循的原则是采用分权的最优化方案,倡导成员以积极负责的态度参与讨论和决策。它还需要敞开大门,让少数意见派充分发表言论和发布信息。这个社会主义计划绝对不是一成不变的,它必须通过全党同仁持续不懈、同心同力的活动才能得以成长和发展。

  “联盟”应与其他政党有所区分,这不仅反映在它的纲领和理想上,还反映在它的结构和功能上。它应该成为全体成员的精神家园和社交家园,这些成员以人本主义的现实主义精神和心智健全的精神团结在一起,对人类及其未来保持共同的关注和信念。

  “联盟”应该在工人、学生、专业人员和社会各阶层成员中展开广泛的教育运动,以冀其对社会主义批评和社会主义理想有一个潜在的理解。

  “联盟”不应期望毕其功于一役。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不去争取获得最广泛的社会影响和力量。它必须努力争取一支数量不断壮大的民众队伍,这些民众应通过该党在美国及世界大声说出心中的诉求。

  “联盟”应扎根于人本主义的社会主义传统;它应致力于将传统的社会主义目标向适应于二十世纪社会环境的目标进行转化,并将此作为成功的前提。在达到目标的进程中,它特别应该摒弃任何武力手段或任何独裁政府的设立。它唯一的利器就是观念的现实性和紧紧围绕人的真正需求的事实,以及公民——看清了如今充斥在人们头脑中的谎言和虚幻,并坚定地希望过一种更丰满、更全面生活的公民——赋予这场运动的热情支持。

  如果“联盟”里的成员仅仅相信共同理想,这是不够的。这种信念必须转化成行动,否则很快就会付诸东流。该党的生命在于以这样一种方式组织民众——为每位成员提供充分的、不拘一格的可能性,使他们关注的东西转变成有意义的、即时的行动。这应该如何付诸实践呢?

  必须很清楚地看到,社会主义的一些基本目标,特别是大型企业由参与者、工会和消费者代表共同管理的方法,民主过程的复兴,为每个公民提供最低生活保障这几项,会面临许多细节执行上的巨大困难。它们的解决方案需要从经济学、工作组织、心理学等诸多领域进行基础理论方面的论证,并且需要进行各种可行的规划和实验。如果人们怀着坚定信仰和丰富想象力——这种精神多存在于自然科学家和技术人员中——去解决这些社会问题,其得到方案的伟大恢弘现在看起来应当能与二十年前的太空之旅相媲美。但是一个稳健和人性的社会组织的解决方案,不见得比那些理论和应用领域的各种自然科学更难达成。

  对社会主义者而言,首要的任务是在他们各自的活动范围内,就应用社会主义的各种问题开展研究,并在“联盟”各工作小组讨论社会主义解决方案的体验和建议。对于这种小组活动的补充,是一些提出调查问题的长期委员会。这些委员会由经济学、社会学、心理学、外交政策等各行各业的专家组成。调查委员会和工作小组保持密切的互动联系、交换意见和心得,从而相互开启思路。

  但“联盟”成员的活动不应只限于创造性的思想和规划,他们应在此之上付诸眼前的具体行动。重要的是每位成员都在他或她的工作场所——工厂、办公室、学校、实验室、医院等地方——展现社会主义的生活方式。每位成员都应该展现解决各种问题的社会主义思路,不论是自己面对这些问题,还是激励其他同仁一起出主意。工会成员中的“联盟”成员应积极工作,组织更多会员活动,使更多人参与工会生活,这点尤为重要。不论在工会内还是工会外,“联盟”的成员都应支持所有政治团体的分权行为,支持草根百姓的积极参与,并反对各种形式的官僚主义。

  “联盟”要吸引真正关心社会人道主义问题的男女大众,这些人因为关心便会参与解决问题,哪怕这项工作占用了他们的时间和金钱也在所不惜。

  虽然“联盟”以其纲领中的根本目标为中心,但它应积极参与推动所有近期政治目标的实现,这对社会循序渐进的发展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它将与社会各政治团体和个人合作,真诚地向同一方向努力。各项近期目标包括:

  °一套稳健的外交政策,它的基础是对政治生活既定事实的合乎实际的评估。这套政策旨在寻求合理的妥协,它相信只要两大势力阵营接受他们目前的经济和政治立场,宣布放弃以武力改变现状的企图,战争是可以避免的。

  °反对这样的主张:即我们的安全只有靠军备才能提高。避免全面破坏的唯一途径在于完全裁军。这意味着裁军谈判不应该用来妨碍真正的裁军,我们应该愿意冒险试图达成这样的目的。

  °一套向不发达国家提供大规模经济援助的计划,其规模要远超我们现在的援助水平,其实现会以我们的公民牺牲相当程度的利益为代价。我们提倡这种援外政策:既不为美国投资集团的利益服务,亦不以美国外交政策间接干涉小国的独立。

  °对联合国力量的加强:加强利用联合国的一切努力帮助解决国际争端及大规模对外援助。

  °支持一切措施来提高那些生活在多数人物质水准之下的群体的生活水平;这亦包含由经济原因或地区及种族原因造成的贫穷现象。

  °支持所有权力分散的努力和草根民间活动,包括支持各种尝试来抑制公司、政府、工会官僚等机构中的不负责任的权力。

  °对各类保障社会安全措施的支持;这些措施将能够直接缓解由于失业、疾病、衰老造成的痛苦处境。支持有关社会化医疗的种种举措,理解自由选择医生和高水平的医疗服务是一个必须坚持的方向。

  °能使我们充分利用农业生产力,增加国内和国际粮食储备的各种经济措施。

  °对成立一个经济委员会的各项举措的支持;该经济委员会应包括来自工业、商业、工会、经济学家、消费者等各界代表。该委员会应担负起经常检查我们经济需求的责任,并以全民利益为准发展各项变革的总体规划。它当下的迫切任务是讨论并提出从军备生产转为和平生产的各项建议计划。该委员会的报告,包括少数派意见的报告,都应发表在刊物上并广泛传播。类似的委员会还应该在外交政策、文化、教育等领域召集;这些委员会的成员应能充分代表各类民众,而且这些成员的知识和廉正应该得到社会公认。

  °对住房、道路建设、医院设施以及如音乐、戏剧、舞蹈、艺术等文化活动的大规模政府投入。

  °以美国现有财富为条件开始的社会实验;国有企业应该进行由工人参与的各种形式的组织管理尝试。

  °在有着基本社会影响的重要行业,政府必须建立一些起衡量标杆作用的企业,以对私营企业构成竞争,并以此迫使私营企业提高标准。这应该首先在广播、电视、电影等领域进行,也可在其他认为必要的领域进行。

  °大企业应该开始努力建立工人参与管理的计划项目;

  工人和雇员应占决策董事会中投票人数的四分之一,这些参与投票的工人和雇员本身应由各个企业自由选举产生。

  °工会的作用必须加强,其影响不仅体现在工人的薪酬问题上,而且体现在工人的工作环境等问题上。同时,工会必须全力以赴推进自身的民主化过程。

  °对那些通过迷惑性暗示作商业宣传和政治宣传的现象应予抵制,所有此类抵制尝试都应得到支持。

  我们意识到上述计划项目主要针对完全工业化的国家,如北美国家和欧洲国家。对于所有其他国家而言,这一计划项目应根据当地情况作相应的调整。但是这个计划项目潜在的普遍原则对所有国家都是有效的,即生产须为社会所用,无论在工业领域还是政治领域都须强化实际的民主过程。

  我们呼吁每一位公民感受对自己的生活、对子孙后代,乃至对全人类大家庭所应承担的责任。人类到了有史以来必须作出决断的最关键的时刻:究竟要用自己的技术和头脑去创造怎样一个世界?一个世界——即便不是天堂,但至少能最大限度地实现人的各种潜力,是一个充满欢乐和创造力的世界;另一个世界——则不是通过原子弹就是通过无聊和空虚,使人走上一条自我毁灭的不归路。

  社会主义与其他党派的纲领的确是有区别的,它怀有一种远见,怀有实现一个比目前更美好、更人性的社会的理想。社会主义不仅仅旨在改良资本主义社会这样或那样的缺陷,它要实现的是迄今尚未存在过的社会制度;它的目标是超越既定的经验主义的社会现实,但这又确是基于现实的潜能而能够成就的。社会主义者高瞻远瞩地宣布:这就是我们要过的生活,这就是我们为之奋斗的生活;这不是绝对的和最终的生活形式,而是一种相对的和更为人性化的生活形式。它是人本主义理想的实现,人本主义理想已经孕育了西方和东方文化最瞩目的成就。

  许多人会说人们并不向往理想社会,他们并不想要离开原先生活惯了的社会。我们社会主义者认为这不符合实际情形。人民其实对那些他们能用双手创造并有信仰的生活是充满渴望的。人的所有生命力在于超越了生存状况中庸庸碌碌的部分,在于为实现一个并非不可能实现、却迄今尚未实现的宏伟蓝图而奋力拼搏。如果没有机会为一个合理、人道的前景而奋斗,人最终会被生活中的厌烦情绪耗尽元气,变得疲惫消沉,沦为独裁者和蛊惑人心的政客们那些不合理、不人道的前景的牺牲品。当代社会的孱弱之处恰在于不弘扬理想、不追求信义、不拓展视野——所拥有的只是那种更大程度上的雷同。我们社会主义者应该毫不羞怯地承认我们对人类有着极深的信念,对缔造一个新型而人道的社会形式的愿景有着极深的信念。我们呼吁那些怀有信仰、希望、想象力的公民和我们一起守望并努力实现这一愿景。社会主义不单是一项社会经济和政治的活动纲领,而且是一项人类的活动纲领——在工业化社会的条件下实现人本主义的理想。

  社会主义必须是彻底的。既是彻底,就要深入它的根基,这个根基就是人。

第七章 保证最低收入的心理层面分析



  本文从心理方面专门论述“保证最低收入”(the guaranteed income)的价值、风险以及它所涉及的人的种种问题。

  接受这个概念的最重要原因是它可能彻底地增强个人的自由。[7]迄今为止的人类历史中,人在作为上的自由一直受到两个因素的制约:一个因素是统治者方面动用武力(特别是统治者拥有扼杀异见者的能力);另一个更重要的因素,则是饥饿的威胁——人们不得不接受强加在他们身上的工作和社会生存条件。

  那些不愿意接受这种环境的人,即便不须面对武力的威胁,也必须面对饥饿的威胁。贯穿古今人类历史大多数时期的金科玉律都是“不劳动者不得食”,在这点上资本主义和苏联并无二致。这一威胁迫使每个人不仅得跟着指令做事,而且其思想和感受也得中规中矩,不能随意自由发挥。

  过去的历史建立在饥饿威胁的原则之上,说到底,是有原因的。这个原因就在于长期以来,除了某些原始社会,人们不论是经济上还是心理上,始终生活在匮乏的水平。物质用品从来都未达到能满足所有人需求的程度——通常是一小部分“领袖们”占得其所需所欲,而大部分填不饱肚子的人只知道这是上帝或自然律法的旨意。其实这倒主要不是“领袖们”贪婪,乃是物质生产的低水平所致。

  保证最低收入的做法只有在经济富裕的时代才是可行的,它能够将人们前所未有地从饥饿的威胁中解放出来,使其得以在任何经济威胁前都保持真正的自由独立。没有人被迫在特定的工作环境中干活,仅仅因为如果他不接受,他就有饥饿之虞。如此,一个有天赋或雄心的人,不论男女,都可以学习新技能以满足他或她在另一个行业工作。妇女可以不靠丈夫,年轻人也可以不靠家庭。一旦摆脱了饥饿的恐惧,人们就知道他们毋须再担惊受怕。(当然,这还必须在没有政治威胁钳制人们的思想自由、言论自由和行动自由的条件下才成立。)

  保证最低收入不但在现实中而不是标语上让人树立起自由信念,它还树立了一种扎根于西方宗教和人道主义传统中的准则:无论如何,人享有生存权!这种生存权——享有食物、住宿、医疗、教育等等权利——是人与生俱来的权利,毋须受任何条件限制,甚至不受其必须对社会“有用”这个条件的限制。

  从匮乏到富足的心理转变是人类发展进程最重要的步骤之一。匮乏的心理伴生焦虑、嫉妒、自私自利(全世界的农民文化都很典型地反映出这类特点)。富足的心理则伴生原动力、生活信念、团结合作。事实是,如今工业化社会已经迈向经济富足的新纪元,许多人在心理上还紧紧抱住原来的经济匮乏景象不放。正是因为这种心理上的滞后——传统观念通常由前一种社会形态产生的情感所决定,许多人无法理解“保证最低收入”这一概念体现的新的意义。

  保证最低收入与大量缩减工作时长相结合,其深远影响在于人类生存状况中的精神和宗教问题变得真实而迫切。时至今日,人们因工作占据了太多时间,或因下班后已十分劳累而无法令自己认真思考一些严肃的问题,诸如“生活的意义是什么?”“我相信什么?”“我的价值观是什么?”“我是谁?”等等。如果人的大部分时间不再用于工作,就能自由地认真面对这些问题;当然也有一种可能,人会因为直接的空虚或从无聊的事情中补偿得到的空虚而变得心智失常。

  无论如何,经济富裕之后,人们不再为温饱惶恐,这标志着我们从“前人类”时代向“真人类”时代的过渡。

  为了平衡这一情形,有必要对“保证最低收入”的概念提出一些反对或质疑的声音。其中最明显的问题是保证最低收入如何才不会降低对工作的激励。

  不断增加的人口本身已经不能满足全员就业,对无工作者而言,激励的问题与他们关系不大,撇开这一现象,这个反对的意见还是很重要的。但我认为,很多事实可以说明物质激励绝不是从工作和努力中得到的唯一奖励。首先,获得激励的名目有很多:自尊心、社会认同、工作本身的乐趣,等等。此类例子不胜枚举。信手拈来的,像一些取得出色成就的科学家、艺术家等人的工作,就不是金钱利润刺激的结果,而是出于更复杂的因素组合,其中最重要的是他们对所从事工作的兴趣,也有对成功的自豪感或名誉感。但即便是这个明显的例子,也不能说服所有人。有人会说这些杰出的人之所以能够获得努力的成果,正是由于他们天资超群,普通人难望其项背,所以这个例子并没有代表性。可这个反驳似乎不够有力,我们可以来看看那些没有惊人创意、业绩平平的普通人,他们的各种活动背后的激励是什么。比如人们在体育运动方面的努力成果,在各类爱好方面的努力成果,那可是完全没有物质刺激在起作用的!关于工作过程中的兴趣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可以作为对工作本身的一种激励,梅奥教授在芝加哥西电公司霍桑工厂所做的经典研究提供了一个很有说服力的例子。[8]他将一些没有生产技能的女工作为对象进行提高劳动生产力的实验。结果表明,当这些女工在实验中成为越来越有兴趣的积极的参与者时,她们不但提高了劳动生产力,甚至改善了自身的健康状况。

  如果我们考虑更为早期的社会形态的话,这个问题会变得更清晰。传统的普鲁士文职人员的薪俸是很低的,但他们高效和清廉的作风闻名遐迩。在这里,荣誉、忠诚、责任等概念才是决定他们工作效率的动力。另一个例子出自前工业社会(如中世纪的欧洲社会,或二十世纪初拉丁美洲的半封建社会)的风尚。在这些社会中,比如一个木匠,他挣的钱只要够他养家煳口就行,一旦达到社会的传统生活标准,他就拒绝再工作,并不觉得钱挣得越多越好。

  其次,人并非天生就是懒惰的;相反,人如果闲着不动,他才会感到难受。人们可能想歇上一两个月,但绝大部分人会要求工作,甚至不付薪酬都愿意。这方面,儿童开发和智障的研究领域提供了大量数据;现在要做的是将已有的数据组织起来,从分析懒惰是否与疾病有关这个角度进行系统查证,更多新的相关调查数据也仍在收集的过程中。

  但若金钱不再是工作的主要动力,则工作在技术和社会层面上就必须变得有足够的吸引力和趣味,来抵消不工作的无聊。现代的异化的人(通常是无意识地)深受厌烦情绪困扰,所以他们渴望处于一种懒散的状态,而不是活动的状态。但这种渴望本身就是我们这个时代“常态的病理”症候。推测而言,滥用保证最低收入的行为不会持续很久,正如人们面对免费的糖果,假定他们知道这些免费糖果一直都有,则几周过后谁都不会想到要多吃几颗了。

  另外有一种质疑的声音是这样的:饥饿恐惧消失真的就能使人更自由吗?其实挣一份一万五千元的年薪过着小康日子的人也很怕失业,这和那些一旦失业便三餐不继的人的恐惧并没有什么两样。如果这个质疑成立,保证最低收入有可能增加大多数人的自由度,却不能增加中上层人群的自由度。

  为了充分理解这个反对意见,我们应该看看当代工业化社会的风气是什么。人已经完成了向“消费人”的转化。人变得贪婪和消极,想方设法通过不断增加的消费弥补自己内心的空虚(临床中有很多这类通过暴饮暴食、疯狂购物等行为应对抑郁症和焦虑症的病例)。人们的消费名目繁多:烟、酒、性、电影、旅游,还包括教育、书籍、讲座、艺术在内。人表面上很活跃,甚至很兴奋,但内心深处是焦虑、孤独、压抑、无聊的(无聊可以被定义为一种慢性压抑,而这种压抑可以靠消费来成功弥补)。二十世纪的产业制度创造出“消费人”这种新的门类,最初是应经济之需,即有大众消费的需求——被广告推波助澜地操控了。而性格一旦形成,便回过头来对经济施加影响,使得不断增长的消费满足感变成了合理和现实的主张。[9]

  当代人对消费有一种多多益善的无休止的饥渴。由此产生出一系列后果:倘若消费变得无穷尽,而在可见的将来没有任何经济能够为每个人提供无节制的消费,那么只要“消费人”这种性格仍占社会性格结构的主体,我们就永远不会有(心理学层面的)真正的“富足”。贪欲无度者永远生活在匮乏之中,因为无论拥有多少,他们永远都不会有满足的感觉。而且他们还垂涎别人的所得,与之攀比较劲。如此,他们便总是生活在孤立和惊扰的处境中。有了贪欲作祟,他们便无法真正欣赏艺术或其他文化带来的激动。这种情况下,那些生活在保证最低收入水平的人会感到彷徨和无用,而挣得多的人则囿于环境、作茧自缚,因为他们害怕失去最大化消费的可能性。因为这些原因,我认为如果不能从根本上扭转最大化消费的信条,保证最低收入的实施也只能解决(经济和社会层面上的)一部分问题,而不能起到它应该发挥的根本作用。

  我们应该做什么才能使实施保证最低收入达到有效预期?概而言之,我们应该改变我们的系统,从消费的最大化转为消费的最佳化。这意味着——

  将大量的个人消费品生产转向公共设施的生产,这些公共设施包括学校、剧院、图书馆、公园、医院、公共交通、住房,也即是说,将生产重点放在那些开发人的内在创造力和活力的基础物质上。人们可以看出“消费人”的贪欲主要表现在对个人消费品的“吞噬”(吸收),而使用免费的各项公共服务意在使人享受生活,并不会引发贪婪和沉溺。这样一种从最大消费到最佳消费的修正,将要求生产模式作出重大变革,并要求极大地减少那种胃口刺激和洗脑诱惑的广告宣传。[10]上述举措应同时结合文化上的重大变革,使人道主义生命价值观、生产力、个人主义等概念得以全面复苏,以对抗“组织人”的物质主义和受到操纵的蚁冢般的庸碌。

  这些思虑引出另外一些值得研究的问题:客观上是否存在一套有效标准来区分合理需求和不合理需求、良性需求和劣性需求;又或者是否存在主观上能感受出的同样价值的需求?(良性需求在此定义为能够增强人类活力、意识、创造性、敏锐度的需求;劣性需求定义为削弱或麻痹人的上述潜力的需求。)应该记取的是,在吸毒、暴饮暴食、酗酒这些情形中,我们都作出了这样的区分判断。研究这些问题将导出另一些实际的考量:个人的最低合法需求究竟为多少?(比如一人一间房、若干衣物、若干卡路里、若干有文化价值的用品,如收音机,书籍等等。)在一个相对富裕的社会,比如现在的美国,应该不难计算出一个人体面的最低生活成本为多少,也能计算出什么是最高消费的限度。倘若超过了一定的门槛,就应考虑征收阶梯式的消费税。我认为很重要的一点是,贫民窟的生活环境不应继续存在。所有这些都要求保证最低收入与我们社会的两个大规模转化原则结合起来,即个人消费从最大到最佳的转化,以及从生产个人需求品到生产社会需求品的转化。

  我认为还有必要对保证最低收入增加一项尚待研究的内容:对一些商品实施免费供应。一个例子是面包、牛奶、蔬菜。我们不妨设想一下这样的场景:每个人都能走进一家面包房,随意取走自己要吃的面包(国家支付面包房这笔开支)。如上所述,刚开始时贪心者会取走比自己所能食用的更多的数量,但经过一段时间,这种“贪心消费”会无疾而终,人们会取走自己真正所需的数量。这种免费供应,于我之观点,将在人的生活中建立一个新的维度(除非我们将此看作在特定的原始社会中消费模式的更高级别的一种再现)。人们就此摆脱了“不劳动者不得食”的教条。甚至在自由取食的最初阶段可能构成一种新颖的自由体验。免费面包可以通过国家提供,即使不是经济学家也显然明白这点不难做到,这项开支可以由相应的一种财政税收负担。其实我们还可以更进一步,设想不仅最低需求的食物(面包、牛奶、蔬菜、水果)能免费供给,连最低需求的衣物也能免费供给(比如在某种体制中每人每年能免费得到一套衣裤、三件衬衣、六双袜子,等等);在公共交通设施极大改善之后,交通也可以免费,私家车则变得更为昂贵。最终人们可以想象住房问题也能以同样的方式解决,由大的房地产项目为年轻人提供住宿大厅,老人或已婚夫妇可以有一个小单间,愿意使用这些住宿者都不必支付费用。这使我想到用另一种解决方案来处理保证最低收入的问题——通过免费提供最低限度的消费必需品,而不是现金发放的形式。生产这些最低消费品,再加上质量大大改善的公共服务设施,也能维持我们的生产发展,一如支付保证最低收入款项的作用。

  也许后一种方法更激进,不如其他作者提出的建议那样容易接受。这或是真的,但有一点不能忘记:一方面理论上说这种免费最低设施的供给在现行系统中就可以安排,另一方面保证最低收入的概念对许多人来说仍然难以接受——并非由于不可行,而是由于他们在心理上对废除“不劳动者不得食”的法则非常反感。

  另一个哲学的、政治的和心理的问题亦值得研究,这就是自由的问题。西方的自由概念在很大程度上是指自由地拥有财产、自由地对其开发利用,只要其他人的合法权益不受威胁。但实际上,由于采取了税收这类征用的手段,以及在农业、贸易和工业上进行的国家干预,这一原则在西方工业社会的许多方面已经式微。而同时,作为生产资料的私有财产越来越多地被以巨型企业为典型的半公有财产所取代。虽然保证最低收入的概念也可能意味着一些额外的国家调控,但是请不要忘记当今社会普通个人的自由概念,与其说是指拥有开发利用财产(资本)的自由,毋宁说更多是指选择消费的自由。很多人现在一旦无度消费受到限制,他们立刻觉得自由受到限制了,虽然在现实中只有最顶层者能真正随心所欲作选择。同类商品不同品牌之间的竞争和各类商品之间的竞争制造出一种个人可以完全自由选择的假象,其实一个人所选的只能在其条件许可范围内。[11]从一个新的角度探讨自由问题是有必要的,只有将消费人转为有创造力和生命力的人,他们才可以体验到自由是建立在真正独立意义上,而不是对商品的随意选择上的。

  保证最低收入的原则只有在与下列三个条件结合的情况下才能显现完整效果:(1)消费习惯的改变,从消费人转化为能生产的、主动的人(斯宾诺莎语);(2)开创一种新的精神风尚,即人本主义的精神风尚(不拘有神论或无神论形式);(3)各类真正民主方法的复兴(例如新型的众议院形式,他们讨论的决策是基于数十万个面对面小组提供的信息综合加总而成,包括任何企业,从事管理等工作的全部员工的积极参与)。[12]国家样样都包办,则会成独断专行的神,这一危险只有在社会活动中全方位同步大力增强民主程序方可化解。(事实上如今国家即使未提供这些福利,其权力也已经大得离谱了。)

  一言概之,对保证最低收入的研究不能只在经济领域进行,必须辅以其他诸如心理学、哲学、宗教、教育等领域的研究。我认为,保证最低收入这一重大举措要获得成功必须伴随上述其他方面的改变。另需记住的是,保证最低收入的成功条件还包括停止花费我们百分之十的总资源在与经济无关且危险的军备上;也包括系统帮助不发达国家以停止毫无意义的暴力蔓延,并找到遏制人口爆炸式增长的各种途径。没有这些改变,未来任何计划都将形同虚设,因为根本就没有未来。



[7] 参见《健全的社会》(The Sane Society)(纽约:霍尔特,莱茵哈特和温斯顿出版社,1955)第355页中本人关于一种“普遍物质保障”的论述。

[8] 参见乔治·埃尔顿·梅奥(George Elton Mayo),《工业化文明的人类问题》(The Human Problem of an Industrial Civilization)第二版(纽约:麦克米兰出版社,1946)。

[9] 这个问题变得愈加复杂的另一个原因是至少20%的美国人还生活在贫困线附近;欧洲的相当部分,特别是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的人亦未达到令人满意的生活水平;而世界其他大部分生活在拉丁美洲、亚洲和非洲的人甚至未能达到免于饥饿的水平。任何支持减少消费的论点都会遭到反驳,因为就世界大部分地区而言,消费是呈增加需求态势的。这个反驳完全是事实,但危险在于现在的贫穷国家如果受到最大化消费观的引导,形成了这种风气,就会在将来达到最佳(不是最大)消费程度时还不知适可而止。

[10] 我认为,这里的限制广告的要求,甚至进一步的将生产模式转向公共服务设施生产的要求,如果没有国家的大幅度干预,是难以想象的。

[11] 这里,苏联阵营的国家中极权主义官僚体制下的消费亦形成消费管理的恶例。

[12] 参见弗洛姆《健全的社会》,同前引述。

第八章 单边裁军问题



  毋庸置疑,单边裁军的建议——在广义上的无条件拆除一个国家的军事设施——无论对美国还是对苏联,在未来一段时期内都是不可能被采纳的。因此,就本文涉及若干军备控制可行的建议而言,它提出另一种有限度单边裁军的思路,查尔斯·奥斯古德(Charles Osgood)称为“渐次实施的单边行动(或撤军)”的概念,另一种表述是“单边启动的朝着裁军方向努力的可行步骤”。这个概念的基本要义是根本改变我们现在多边裁军谈判中采用的方法。我们现在的裁军谈判基础,是每一分裁减都必须使作为对手的苏联也承诺相对等的裁减;所说的改变即意味着我们放弃目前这种方法,而采取一种渐次朝着裁军方向努力的单边步骤以期苏联也采取相应步骤,这样目前全体裁军面临的谈判僵局才可能打破。

  我觉得没有其他人比奥斯古德的下列描述更清楚地阐明这一单边步骤政策的性质了;就我所知,奥斯古德是提出此见解的第一人,其观点发表在两篇意义深刻的文章里。[13]“为了最大效力地促使敌方作出同样的让步回应,一个单边的裁军行动应该具备下列性质:(1)就军事进攻而言,裁军行动方应明显处于不利态势,但不应处于不能应战之态势;(2)就达到的程度而言,要使敌方清楚看到,它的外在威胁因素降低了;(3)不能使敌方增加对我们的心脏地带的威胁[14];(4)就效果而言,要使敌方的相应削减行动是明确可以做到且明确显示的;(5)关于此项行动的性质,其作为一项持续政策的目的,以及所期望对方的回应态度,都要事先一一公布,并在各同盟国、中立国、敌对国中广为宣传;(6)并不要求以敌方作出回应承诺为前提条件。”[15]

  至于这一改革设计所采取的具体步骤,则需要有见地的专业人士作进一步大量思考。为了对这一政策可能采取的具体步骤提供至少一种思路,我提几点建议(其中一些与奥斯古德的提议不谋而合):分享科学信息、停止核试验、削减部队编制、撤离一个或多个军事基地、中止德国重整军备,等等。期望苏联人和我们一样有意避免战争,他们会有所回应;一旦相互戒备的进程开始逆转,就可以采取更大步骤以达到完全的双边裁军。再者,我认为裁军谈判必须与政治谈判平行展开,政治谈判主要针对在承认现状的基础上互不干涉。此外(仍主要与奥斯古德的立场一致)其他单边步骤,诸如承认“奥得—尼斯”线(Oder-Neisse line)、承认中国在联合国的地位,都将有助于苏联的良性回应(亦即抑制中国,保持在中远东的不干涉态势)。

  向裁军方面努力的单边步骤这个命题隐含的前提是什么?(在此我仅提出一些基本的前提,本文接着谈到单边完全裁军的问题时还会涉及其他前提。)它们包括:(1)如前所言,因为双方已经对对方产生了极深的怀疑和恐惧,目前的谈判已不足以导向实现双边裁军的目标;(2)若不能达到完全裁军,军备竞赛将继续,这终将导致我们的文明和苏联的文明受到重创;又或即便战争未爆发,军备竞赛将缓慢地折损并最终摧毁那些我们正冒着生存之险去捍卫的价值体系。(3)虽则单边步骤构成肯定的风险(承受风险是这个行动的性质所决定的),这种每一步骤带来的风险并不是使我们作战无力的风险,它与我们不断持续的军备竞赛所带来的危害相比是微不足道的。

  就美国和苏联而言,虽然更广义的单边完全裁军概念——而非上述渐次裁军概念——在近期尚不具备实践的可能性,我仍认为这一立场是值得提出来讨论的。我这么说首先不是因为本刊物的编辑要求我提出这一立场,甚至也不是因为我和其他一小部分少数派持有相同观点,认为军备竞赛升级带来的危险远比单边裁军带来的危险大。也许这两个理由都不足以说明我应该发表下列言论,但我的确认为有另外一个恰当而重要的理由:对支持一种激进立场引发思考,即使这一立场实际上不可能被接受,却可以冲破思想的藩篱,使我们走出靠威胁和反威胁手段谋求和平的危险循环。即便我们目前切实的目标是渐次的单边行动,或甚至仅是由谈判而来的双边裁军,但认真分析一下支持单边完全裁军这一不被看好的立场,对开拓新的思路和眼界,确实十分重要。我相信达成完全裁军的困难很大程度上出于双方僵化的情感模式和思维习惯;在寻求出路打破目前危险僵局的努力中,任何化解这些固化模型、重新思考整个问题的尝试,都是值得的。

  单边完全裁军的提议一直由一部分持宗教、道德、和平主义立场的人士在推动,如维克多·戈兰茨(Victor Gollancz)、刘易斯·芒福德(Lewis Mumford),以及一些教友会教徒(Quakers)。它也得到了另一部分人的支持,如伯特兰·罗素、史蒂芬·金—豪(Stephen King-Hall),和C.W.米尔斯(C.W.Mills),这些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反对使用武力,但他们坚持不懈地反对热核战争,反对任何核装备。本人的立场则介乎严格意义上的和平主义者和伯特兰·罗素、史蒂芬·金—豪这些人之间。[16]

  这两部分人的区别,本质上远不如表象上的大。对国际政治中的不理性所持的批评态度,以及对生命怀有的深切敬畏,将这两部分人联系在一起。他们享有“人类一家”的共同理念,对人精神上和智性上的潜力坚信不疑。他们听从良心之律令,拒绝参与“将数百万妇女儿童和平民百姓作为人质的政府行为”[17]。无论他们以有神论的语境思考,还是以无神论的人道主义语境思考(这一脉的理义自斯多葛派至十八世纪启蒙主义哲学绵延不绝),全都扎根于同一方精神传统,不妥协地秉持着他们的原则。他们团结一致,反对任何形式的盲目崇拜,包括对国家的盲目崇拜。他们正是因为这种反对盲目崇拜的精神与苏联的制度对立,而与此同时,他们对西方世界随时泛出的盲目崇拜也保持同样的批判立场,不论它们拉着上帝还是民主的大旗。

  单边裁军的倡议者都认为,倘若情势发展到了最后关头,个人必须自愿为其最高价值纲领作出牺牲;他们也同样深信,倘若全人类同归于尽,或是上下五千年人类努力的成果毁于一旦,这样的冒险都是不道德的和不负责任的。眼看着战争即将变得愈发无意义和愈发具有毁灭性,反对热核战争的人士——不论他们属于宗教的和平主义者、人道主义者,还是实用主义者——汇聚的队伍也在不断壮大。

  在支持单边裁军的人士看来,无论威慑起不起作用,军备竞赛的继续都将是一场大灾难。首先他们几乎不相信威慑能阻止热核战争的爆发。[18]他们认为一场热核战争的后果,在“最好”的情况下,也只能证明为保卫民主生活方式而不得不打这一仗是彻头彻尾的谬误。我们没有必要参与这个猜谜游戏,看交战双方究竟有三分之一还是三分之二的人口成为冤魂,又有多少中立国的人口同罹此无妄之灾(取决于核爆时的风向)。这几乎是一道丧心病狂的谜题,因为以百分之三十、百分之六十,或百分之九十的敌方或己方的人口为代价来讨论可以接受的结果本身(当然是不情愿的),就已经显示这种政策确实到了病变的阶段了。理智与情感不断加剧的分裂正是过去一个世纪西方发展的特征,现在它以一种不动声色的、据称是理性的方式悄然攀上一个精神分裂的危险巅顶,我们讨论可能的世界性毁灭,原因竟出于自身的行动。不需要太多的想象就能看到美国或苏联的民众,乃至全世界大部分的民众面临突如其来的核武打击和缓慢死亡的威胁时那一幕幕惊恐、愤怒、绝望的情景,一定犹如中世纪黑死病爆发后民众大规模精神错乱的再现。这种大灾难留下的创伤效应将导致新形式的原始野蛮行径,导致每个人身上那些隐藏着的最古旧的元素复活,在希特勒和斯大林的体制中有着此类大量证据。对许多研究人性和精神病理学的学生来说,人类如果目睹和亲历了有如热核战争这类无节制的残暴行为之后,再使他们去珍视自由、去尊重生命或去爱,几乎是不可能的。心理学研究的事实证明:残暴行为会对参与者造成残暴的影响,以致酿成更多的残暴后果。

  但如果核威慑起作用了会怎样?

  在一个双边或多边武装对峙的环境中——一个特定社会,不管它的问题有多复杂,或它的满意度有多高,如果一个人的生活中最大和最不能摆脱的现实问题是蓄势待发的导弹,是与导弹控制有关的嗡嗡作响的数据处理机,是随时启动的辐射计数仪和测振仪,是技术专家总体完善(暂且盖住它的不完善,那会令人感到一种挥之不去却无能为力的恐惧)的大屠杀设置——未来人的社会性格会如何造就?大部分人在经常出现的毁灭性威胁下生活一段时期后,会留下某些心理阴影,表现为惊惧、敌意、无情、狠心,结果会对我们珍视的所有价值观都麻木不仁。这种环境使我们变成了野蛮人——用最精密的机器武装起来的野蛮人。如果我们还在严肃地声称自己的目标是维护自由(即防范个人沦为大权在握的国家的从属工具),就应该承认这种自由将荡然无存,不论核威慑起作用或不起作用。

  除了这些心理上的事实,军备竞赛的继续还对西方文化构成一种特别的威胁。[19]在征服自然的过程中,生产和消费已经占据了西方人的主要活动,这成了人们生活的目标——我们已经将手段变成了目的。我们制造出像人的机器,又制造出像机器的人。在工作时间,人作为生产团队的一分子受到支配。在休闲时间,人作为消费者,喜欢什么东西竟也受到别人的支配,而且自身对这种支配习焉不察,想象着这就是随心所欲的品位。就在物质生产成为人的生活中心时,人本身面临着沦为一件物品的危险;人崇拜生产的机器和国家这样的偶像,却有一种幻觉以为自己在虔心崇拜上帝。一如爱默生所言:“用具端坐于鞍,鞭笞人类疾行。”我们创造的环境自行整合成一道强力,反过来让我们乖乖就范。我们建立的技术和官僚系统指挥我们行事,并为我们作决定。我们也许还不至沦为奴隶,但我们很可能沦为机器人;我们传统中的人的价值——正直、独立、责任、理性、爱——正受到威胁。我们在越来越多谈论这些价值时,它们却已徒成具文。

  现在世界的趋势是由精力充沛的机器指挥着无力的人(美苏皆然),这里有技术和人口学上的因素,也有大公司和政府日益集权和官僚化的因素;如果军备竞赛继续升级,它将到达一个不能折返的点。我们当前的局势已经履薄临深,但还有一线希望使人重新回到马鞍上,复兴伟大的人本主义传统的精神价值。如果没有这种复兴,如果我们不能够从根本上激活我们文化赖以生长的精神动力,就会丧失生存必要的生机,不可避免地衰退,重蹈历史上许多强国复灭的旧辙。对我们生存构成真正威胁的不是共产主义思想体系,甚至不是共产主义军事势力,而是我们自身信仰的泯灭;现实中,自由、个人独立、信念变成了空洞的仪式,我们将上帝作为偶像膜拜着,我们的活力则不断衰竭。我们没有远见,有的只是越来越多的千篇一律。其实说到底,对共产主义的很多仇恨都折射出我们对民主精神价值观极度缺乏信心。于是,我们本该体验对赞成之事的爱,现在却得体验对反对之事的恨。若我们继续一方面生活在被他人灭绝的恐惧中,一方面又在计划对他人的大规模灭绝,复苏人本主义精神传统的最后一线希望也将落空。

单边裁军的益处和危险

  如果上述是威慑政策的危险,则支持单边裁军者对裁军政策的利弊又是如何看待的呢?

  单边裁军最可能的结果——不论采取这一政策的是美国还是苏联——是它将防止战争。有可能驱使苏美任何一方发动核战争的主要原因,是他们永远惧怕对手先发制人,自己或成齑粉。从来不支持单边裁军的赫尔曼·卡恩对这一立场作了言简意赅的表述:“除了意识形态的不同和自身安全问题之外,美国和苏联之间看不出有任何客观的争执能够解释我们这样相互受制于对方的风险和代价是有道理的。苏联和美国相互深怀恐惧的最大问题是恐惧本身。”[20]如果战争的主要原因的确出于双方对对方的戒惧,则无论苏联还是美国,任何一方的裁军都很可能消弭这一主要的成因,由是亦消弭了战争的可能性。

  但是除了恐惧,是否有其他动机可能诱发苏联征服世界的野心呢?一种动机是扩张带来经济利益,这也是十九世纪发动战争以及第一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一个基本动机。正是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可以看到1914年或1939年的战争和现在的冲突形势之间存在本质的差异。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德国对英国的市场和法国的煤和铁资源都构成了威胁;1939年,希特勒需先对领土进行征服方能实施他想要的经济扩张。而今天,无论苏联还是美国都没有压倒性的经济利益驱使其占领市场和物资,因为将国民生产力水平提高百分之二或三所得到的收益就已经远远大于任何军事征服的代价;况且双方各自均有足够的资金、原材料、物资供应、人口等条件以保障一般生产力的常态增长。[21]

  美国广泛持有的比较严肃、可能的动机,是害怕苏联趁美国裁军之际,更肆无忌惮地以共产主义征服世界,并实现其称霸世界的欲望。这种对苏联意图判断的出发点,在于错误地高估了苏联目前的性质。的确,在列宁和托洛茨基领导下的俄国革命旨在推翻资本主义(或至少在欧洲)和建立共产主义,这有一部分缘于共产主义领导人深信除非欧洲那些高度工业化的国家(或至少是德国)采用他们的制度,否则共产主义俄国几乎没有可能一枝独秀;另外也缘于这些领导人被一种信仰激励,认为共产主义在全世界的胜利将实现他们凡俗的救世主之梦。

  这些希望并未实现,斯大林随后的胜利使苏维埃共产主义的性质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清洗几乎所有老布尔什维克只是摧毁早前革命主张的一个象征的动作。斯大林的口号“在一个国家实现社会主义”包含了一个简单的目标——使苏联迅速实现在沙皇体制下未曾完成的工业化。苏联重复了西方资本主义在十八和十九世纪所经历的同样的资本积累过程。但它们有着一些重要区别:在十八和十九世纪的西方,社会上受到制裁的因素仅限于经济方面,而斯大林的体制现今已经发展到了政治制裁,造成直接的恐怖。斯大林的体制既不是社会主义,也不是革命体制,而是基于计划手段和经济高度集中的国家资本主义。

  到了赫鲁晓夫时期,资本积累已经成功到达这样一个阶段,其特征是民众已经能够享受比以往多得多的消费,亦不像以往那样被迫作出牺牲,由是政治恐怖程度亦大幅减轻。

  但赫鲁晓夫的思想体系在一个重要方面对苏联社会的基本特性未起到毫厘改变:该政权仍然既非革命的政权,亦非社会主义的政权,乃是任何西方世界中最保守的、阶级分化最突出的政权之一,这种政权人道上具有胁迫性,经济上则是有实效的。我们说民主化社会主义的目标是解放人、克服人的异化,最终废止国家。而苏联所谓“社会主义的”口号反映的无非一些空洞的意识形态,其社会现实与真正意义上的社会主义南辕北辙。苏联的统治阶级革命,堪比文艺复兴时期教皇们号称基督教义追随者的作为。引用马克思、列宁或托洛茨基来诠释赫鲁晓夫,对苏联的历史进程无疑是一种彻底的误解,亦是一种无能——没有能力正确区别何为事实、何为意识形态。此外还应注意一点,我们的态度是苏联能够期望得到的最佳宣传手段。他们置事实于不顾,试图说服西欧的工人和亚洲的农民相信他们代表了社会主义理想,诸如消灭了阶级社会等等。西方的态度,如果坚持将苏联作为对手,那就旁证了苏联自称是社会主义的主张,落入了巩固他们宣传的圈套,这正是苏联人所期望的。(不幸的是,除了民主的社会主义者外,绝大多数人都没有足够的辨识力来区分真正的社会主义和自称为苏联社会主义的扭曲、败坏的形式。)

  苏联的角色被进一步强化,另乃缘于苏联自认它事实上受到一个有潜在扩张可能的中国的威胁。也许有朝一日苏联与中国的关系会变成我们现在想象的与苏联的关系。假设来自美国的威胁消失,苏联即可能集中精力对付来自中国的威胁,除非全世界范围的裁军使得这一威胁亦不复存在。

  上述考量显示,苏联不放弃裁军主张可能出现的各种危险,比许多人所看到的似乎来得更遥远。苏联会动用武力优势试图占领美国或西欧吗?苏联人玩转像美国或西欧这样的经济政治机器至少是极端困难的,而且苏联也没有征服这些领地的生死攸关的需求。撇开这些事实不说,为一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理由去做一件事,本身就是极难运作的。在西方社会,即便是亲共的工人,对在某种苏式体制下人们不得不遭受胁迫的程度也毫无概念。他们会与非共的工人同样反对那些被迫动用坦克和机关枪镇压示威工人的新当权者。这也会在苏联的卫星国,甚至在苏联体制内部激发革命的倾向,这是苏联统治者最不愿面对的;尤其是这将动摇赫鲁晓夫的自由化政策,从而危及他的整个政治地位。

  最终苏联或尝试将它的军事优势运用在对亚洲和非洲的渗透上。这是有可能的,但就我们目前的威慑政策看来,美国是否真愿意发动一场热核战争来阻止苏联在欧美以外的世界获得某种优势,这亦是值得怀疑的。

  所有上述推测也许都有错。单边裁军支持者的立场是,这些推测为错的可能性远低于持续军备竞赛将造成文明万劫不复的可能性,而文明是我们至为珍惜的。

一些心理因素的考量

  如果我们不仔细观察一些心理层面上的理由,就无法讨论单边裁军结果——或与此有关的任何共同裁军结果——可能出现的问题。最流行的论点是“苏联人是不可信任的”。如果这里的“信任”是一个道德意指,则确实不幸言中——可信的政治领袖寥若晨星。这缘于个人道德和公共道德的分裂:国家已然成为某种偶像,而出于其自身利益的考虑,任何不择手段的行为都可以看作是正当的;但同样一群政治领袖在个人利益的名目下,却不会作出同样行为。如果这里的“信任”是一个与政治问题更为密切相关的意指,则有着另一重含义:“对人的信任”表示相信他们是有着正常心智和理性的人,相信他们会以正常心智和理性行事。如果我和一个对手打交道,只要我相信他心智健全,我就能正确鉴析他的各种动因,并在一定程度上预测这些动因,因为对于正常人而言,总有些法则和目的是普遍适用的,如生存法则,又如目的与手段之间的等比法则等。希特勒不能被信任,因为他缺乏健康心智,正是这种心智失常摧毁了他本人和他的政权。很明显,如今的苏联领导人是一些心智正常的、理性的人;因此理解他们能做什么,而且预测他们会根据什么动因行事,这点就变得非常重要。[22]

  领袖及其人民的心智健全问题引出另一重思考,无论对我们还是对苏联人都会产生影响:这就是可能性之于概率性问题。在现在的军备控制讨论中,许多论点都是基于可能发生什么事,但不基于有多大可能发生这样的事。这两种不同的思考模式恰恰反映了妄想症和健康思维的区别。妄想症患者坚定地相信自己的幻觉是真的,因为他们认定这是一个逻辑上可能发生的事实,因此不存在任何争论的余地。逻辑上自己的妻子、孩子、同事都有可能仇恨自己,并正在合谋如何将自己置于死地。患者无法相信自己在幻想一件不可能的事,我们只能告诉他们发生这种事的概率是微乎其微的。当然这后一种结论需要查证和评估事实,以及对生活有一定程度的信任,而在妄想症患者那儿,唯有可能性这一种念头占据其全部身心。我认为我们现在的政治观念就有这种妄想症的倾向。我们应该关心的不是有没有可能,而是有多大可能。不论是指导国家事务,还是指导个人生活,这都是唯一理智和现实的方法。

  在心理层面上,还有一些在讨论中反复出现的对彻底裁军立场的误解。首先,单边裁军的立场被理解为一种投降和屈从。其实正相反,和平主义者和人本主义的实用主义者相信,单边裁军这种表达只有在我们内心发生了深刻的精神和道德嬗变后才能提出:这是勇敢的行为,是抵制的行为,不是懦弱的行为,不是屈服的行为。抵抗行为依据不同的立场观点而呈现不同的形式。另一方面,甘地主义者和金—豪等人主张的非暴力抵抗需要极大的勇气和信仰,它们充分体现在印度人抵抗英国、挪威人抵抗纳粹这些事例中。《向强权说出真理》这本书清晰地表述了这一观点:

  由是我们将自己与一种误称为和平主义但基本属于自利的态度撇清了干系,那种“和平主义”更准确地说是一种不负责任的反军事主义。我们亦与乌托邦主义撇清了干系。虽然选择非暴力涉及在人的身上发生某种根本改变,但这不要求完美主义。……我们一直都在说明非暴力生活的本质就是欣然接受苦难,而非将苦难加诸他人;并且一旦情势需要,就必须准备付出最高代价。显然,如果人们愿意在战争中花费几十亿国帑和牺牲无数生命,他们就无法仅仅因为非暴力斗争会遭致不测而轻巧地否定非暴力运动。同样显然的是,如果缺乏献身精神和承诺,非暴力抵抗也是收效甚微的。非暴力抗争比之暴力抗争反而要求更严的纪律、更强的训练、更大的勇气。[23]

  有人亦提出武装抵抗,让男男女女用步枪、手枪或尖刀来捍卫他们的生命和自由。两种抵抗形式,非暴力或暴力,对于遏制侵略者的进攻都不见得是不切实际的想法。至少比起认为动用热核武器才能赢得“民主的胜利”来说要更现实。

  那些支持“以军备保安全”的人有时会指责我们所看到的完全是一幅理想乐观的人性画面。他们提醒我们“乖谬的人中有着阴暗的、非逻辑的、非理性的一面”。[24]他们甚至说出这样的话:“核威慑悖论是激进派基督徒悖论的一种变异。为了活下去,我们必须告白我们会杀人、会赴死的意愿。”[25]撇开这种对基督教义所作的荒唐的歪曲不说,我们其实完全没有忘记人性中潜在的罪恶,亦没有忘记生活中悲惨的一面。的确,在一些情形中,人为了生存必须不惜赴死。以暴力或非暴力抗争中不得已的牺牲为例,我就看到了这种对悲剧和牺牲表示接受的情形。但是不承担责任和鲁莽的行为则不在悲剧或牺牲之列;在摧残人类、摧残文明的主张中我们找不到任何意义和尊严。人自身确有向恶的可能;人的生存就是在与其所处环境固有的两两对立的困厄中挣扎。但是愚蠢行为和没有前瞻性导致的后果——将人类的未来作为筹码押进一场赌局中——与那些真正意义上的悲剧因素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最后再提一下针对单边裁军立场的另一种批评。这种反对意见认为裁军是对共产主义理论“示弱”。其实我们的立场恰恰是建立在对苏联全能国家原则的否定之上的。单边裁军的支持者强烈反对国家权力至上,他们不愿让国家在军备竞赛中不可避免地无休止增加权力,从而作出那些导致大部分人文成果毁灭和使后代深陷劫难的错误决定。如果苏联体制与民主世界的基本分歧在于后者保卫个人意志,使个人意志免遭全能国家的吞噬,则单边裁军所代表的正是反对苏联国家原则最彻底的立场。

  讨论了(广义的)单边裁军问题之后,我想再回到向裁军方面努力的单边可行步骤的建议。我不否认这一有限度的单边行动的形式蕴含一定风险,但考虑到目前的谈判方法久议不决,将来谈判成功的前景亦极不容乐观;又考虑到军备竞赛若持续升温将蕴含更大的风险,我认为此项行动的风险在实践中和在道义上都是值得承担的。目前我们陷入了一个生存机会的泥淖,我们得寄望最好的情况发生。如果我们有足够的防辐射掩体;如果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发出预警,使一个城市的人口能实现战略疏散;如果“美国的”积极进攻和积极防御能够在几个回合的交火中控制军事局势[26],死亡人数也许可控制在五百万,或两千五百万,或七千万。但如果这些条件不能落实,“敌方能够通过连续不断的打击,将死亡和毁灭推至其所期望的任何程度。”[27](另外我设想同等程度的威胁也存在于苏联。)在此情况下,“在不同民族国家面临生死攸关的最后时刻,出现一项看似可能的协议来阻止那些极端分子、丧心病狂之徒、野心家发起恐怖战争的危险”,[28]我们必须摒弃惯常思维的惰性,积极寻求解决问题的新途径,尤其应该用新的解决方案来取代我们目前的选择。



[13] 查尔斯·E.奥斯古德,“真正赢得对共产主义战争的一些建议”(“Suggestions for Winning the Real War with Communism”),载《冲突解决》(Confict Resolution),1959年12月第4期第III卷,第131页,以及“渐次单边裁军案例”(A Case for Gradual Unilateral Disarmament),载《原子物理学家公报》(Bulletin of Atomic Scientists),第XVI卷,第4期,第127页起。

[14] 我认为此项条件只能是一种最理想的愿望,因为削弱任何一方潜在的进攻能力都意味着在战略上提升了对方潜在的进攻能力。

[15] 查尔斯·E.奥斯古德,“真正赢得对共产主义战争的一些建议”,第316页。

[16] 伯特兰·罗素,《常识与核战》(Common Sense and Nuclear Warfare)(伦敦:G.艾伦和安文出版社,1959);史蒂芬·金—豪,《核年代的防御》(Defense in the Nuclear Age)(纽约州奈阿克:友谊出版社,1959);杰罗姆·戴维斯,H.B.海斯特,(Jerome Davis and H.B.Hester)《在边缘上》(On the Brink)(纽约:赖尔·斯图亚特出版社,1959);刘易斯·芒福德,“人类的出路”(The Human Way Out)(《彭代尔山活页文选》第97期,1958);C.W.米尔斯,《第三次世界大战的起因》(The Cause of World War Three)(纽约:西可和沃伯格出版社,1959);乔治·F.凯南,(George F.Kennan)“外交政策和基督教良心”(Foreign Policy and Christian Conscience)(《大西洋月刊》,1959年第5期);理查德·B.格雷格,(Richard B.Gregg)《非暴力的能量》(The Power of Nonviolence)(纽约州奈阿克:友谊出版社,1959);美国公谊服务委员会(American Friends Service Committee)《向强权说出真理:教友会探索制衡的另一种选择》(Speak Truth to Power, Quaker Search for an Alternative to Balance)(1955)。

[17] 乔治·F.凯南,同前,第44页起。

[18] 美国国家计划协会(National Planning Association of America)的报告亦持这一观点,见《无军备控制的1970年:现代武器技术的含意》(1970 Without Arms Control:Implications of Modern Weapons Technology)(国家计划协会特别项目委员会“论以军备控制获得安全”;计划活页文选第104期,1958年5月,华盛顿特区)。该文指出:“不仅战争危险依然存在,而且这种可能性随着时间推移会趋于增加,如果过多时间流逝而一直找不到解决方案,难免会上演为真实。”另,斯坦福研究院(Stanford Research Institute)院长E.芬利·卡特(E.Finley Carter)指出,“在应用毁灭性武器技术来谋求安全问题上,苏联阵营和西方同盟制造出了一个共同的死敌,这就是意外引发的核战争的威胁。”(见《斯坦福研究院学报》,斯坦福研究院出版,1959年第4季度,第3卷,第198页)赫尔曼·卡恩(Herman Kahn)也有这样的结论:“如果军备竞赛持续几十年而不得到控制,这个世界还能够相安无事,是很不可思议的事。”(同上,第139页)卡恩强调如果仅仅因为战争的毁灭酷烈性质就相信它是不可能发生的,这不是现实主义的态度。在1959年12月27日的民主顾问委员会(Democratic Advisory Council)上,该组织的科学与技术顾问宣布:“只要我们仍固守目前的军事政策,不去争取签订意在减缓不稳定局势的更大范围的国际间协议,全面的核战争似乎不但是可能的,而且可能性还相当大。由错误、过失、计算问题等触发核战争是一个挥之不去的危险。”还必须强调的是,这种危险不但存在于技术的失误,也同样存在于政治和军事领导人的决策性判断失误。如果人们还记得1914年至1939年间许多政治和军事领袖人物在指导战争中铸成的大错,就不难看到在如今的武器装备条件下,同样类型的领导人会将世界炸得面目全非,不论他们的出发点有多么正确。

[19] 对于现代社会的详尽分析,参见本人的《健全的社会》(纽约:霍尔特,莱茵哈特和温斯顿出版社,1955)。

[20] 斯坦福研究院学报,1959年第3卷,第140页。

[21] 缘于同样的理由,对废止战争的前景而言,的确存在一种真正的前所未有的机会。人类历史上的大部分时期人们都处于物资匮乏的生存环境,不但需要征用大量人力(奴隶),亦需要占领额外的土地来从事畜牧业或农业,或获取新的原材料资源。目前和未来的各种技术足以保证通过提高工业生产力和间接地提高农业生产力便能使物资财富不断增长,而不必奴役或掠夺其他人。在当今时代和在将来,战争的“合理性”只能解释人类对权力和征服的非理性欲望。

[22] 政治领袖人物是否心智正常不是一个历史偶然事件。一旦政府将目标定在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比如没有足够的物质条件,却硬要达到平等公正——就会产生狂热和非理性的领导人。罗伯斯庇尔就是这样的例子,斯大林亦同。或者如纳粹政府之所为,试图将一个落后的社会阶层(中低阶层)和经济进步的阶层(工人和商人)双方的利益调和在一起,这也导致其领袖的狂热和非理性。当今的苏联则走上了解决其经济问题的成功之路,所以将他们的领导人定位为有常识的现实主义者不足为怪。

[23] 美国公谊服务委员会,《向强权说出真理:教友会探索制衡的另一种选择》(1955),第52页和65页。

[24] 彼得·B.扬(Peter B.Young),《放弃主义者》(The Renunciationists),载《空中力量》(Airpower),空军历史基金会,卷VII,第1期,第33页。

[25] 彼得·B.扬(Peter B.Young),《放弃主义者》(The Renunciationists),载《空中力量》(Airpower),空军历史基金会,卷VII,第1期,第33页。

[26] 赫尔曼·卡恩,《关于非军事防御研究的报告》(Report on a Study of Non-Military Defense),兰德公司,1958,第13页。

[27] 赫尔曼·卡恩,《关于非军事防御研究的报告》(Report on a Study of Non-Military Defense),兰德公司,1958,第13页。

[28] 引自戴高乐将军1960年4月的演说。

第九章 老年的心理问题



  关于老年的心理问题,我们首先要设法回答以下一些疑惑:老年是不是一件令人觉得窘迫的事?老年是不是人生一个痛苦的阶段,要用各种各样的词语来粉饰?或它其实是人生的一个必然阶段,一如人的青少年、婴幼年、中年?老年问题和人生其他阶段出现的问题是不是两样?换句话说,在这个特殊阶段,我们如何生活得好,如何保持最活跃的状态?

  人们或能意味深长地谈及“生活的艺术”,或能说明衰老的艺术在整个生活艺术中亦是重要的章节,不比儿童时代和青少年时代逊色。

  显然所有的老年问题都是在现代工业社会才出现的。一个世纪前,甚至半个世纪前,人能活到老年的几率不大。当时能活着见到自己的孙辈或重孙辈实乃一件额手称庆的事,而今则变得越来越稀松平常。很明显老年问题是现代工业社会的产物。这首先是拜医学进步之赐——医学进步只是整个科学技术进步的一部分。

  此外,我们认为老年不仅可以用生物学或生理学的术语去定义,而且可以从社会的角度去定义:老年是一段毋须再外出工作的时光。这个“毋须工作”在很大程度上亦是拜工业化组织之赐。我们亲见日益加速的自动化进程不但缩短了人们的工作时长,而且缩短了总的工作年限。也许半个世纪后,四十岁以上就可以划归“老年”行列,因为人们年过四十——除了少数人——就不需工作或者根本没有了工作的机会。

  于是我们生活在西方社会中不但寿命延长,还极为幸运地拥有一定物质条件赋予这段延长了的寿命以尊严、舒适和快乐。我们都知道世界上人口过多的问题,这很大一部分是由于医药延长了人的生命,但工业尚未或不能生产出足够的生活资料来与医药惠及民众的部分相匹配。此时人口在增长,但长寿群体相应的物质需求却难以满足。我们生活在美国及所有工业化社会的人,总体而言,是有生活资料保障的,而且这些生活资料也在同步增加,从而可以避免上述困境。

  现代工业社会为人类创造了一个新的年龄段:老年。话说老年本该是一段有保障且能够安享幸福的时光,但现代社会同时产生的其他种种现象却不遂人意,对人的衰老问题产生了某些特殊的影响。我将提及其中一些社会问题,并设法将它们与老年问题联系起来讨论。

  现代社会创造了一个我之前称为“消费人”的人种,它指的是人除了朝九晚五地工作,其他兴趣主要集中在消费上。

  这就像永远在吃奶的生活状态。男男女女都张开嗷嗷待哺的嘴,一味地吮吸——只要能消费的,什么都不放过,从烟酒到影视,乃至讲座、书籍、艺术展览、性;只要能纳入消费品范畴的,但用无妨。

  对于出售这些消费品的人而言,他们固然没有做错什么。他们只是尽量提升消费者的热情而已。但如果允许我应用本研究领域中的一些认知的话,这种做法蕴含着极大的问题,因为在消费冲动背后,折射的是内心的空虚、一种生活的无聊感。其实这更是一种压抑感、一种孤独感。我们在临床中发现了这种关联的证据,暴饮暴食和疯狂购物往往只是表象,深层的原因是精神的压抑或极度焦虑的状态。患者觉得内心空虚或无助,只有通过攫取有形之物才觉得一丝心安,彷佛自己依附这些东西后变强了。

  当然这不能称为有意识的思考过程;对意识来说,它们过于肤浅轻率,它们只能是无意识体验的一种:用消费来补偿内心空虚,而且是挥霍无度的消费。

  事实上,如果不是讨论政治概念上的自由的话,我们现在体验的自由,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沦为购买的选择自由和消费自由了。在十九世纪,自由更多意味着自由地拥有私产,自由地将我的私产投资到我认为合适的行业。但在如今的社会中,私产概念相对于工资收入而言已大大淡化。我们感到自由的事情更体现在自由地购买和消费上。也就是说,在面对五花八门、琳琅满目的商品时,我们能宣称:“我要这种牌子的烟。我要那种型号的车。我要这个,不要那个。”正是因为参与竞争的各种品牌实际上并无本质不同,消费者感到他们自由选择的余地非常大。我想如果问人们什么是理想的天堂,要是他们足够诚实,很多人会想象天堂是一个巨型的百货店,在那里每天都能买到不同的新商品,或许还总能比邻居买到的多一点。

  永无休止的消费驱力含有某种病态成分,其危险在于即使消费的欲壑得以填满,内心消极、空虚、焦虑、压抑等问题并没有真正解决,因为从某种角度看生命仍然是没有意义的。

  《旧约全书》告诫说,希伯来人最大的罪恶是他们生活在富足之中却没有愉悦。我觉得我们的社会批评家亦可以这么说,我们生活在富足之中,而且玩乐和兴奋触手可及,但我们的愉悦依然少得可怜。

  我在讨论这种现象时与老年问题联系起来只有一个原因,我担心人在年老色衰之后很可能变成一个“超级消费人”。这些人有的是时间,不但可以朝九晚五地消费,甚至可以朝九晚十二地消费,他们一天的主要活动就是消费。他们也许是年轻人眼中变得有些不堪的一群人;他们现在已经完全惰怠了,只能去消磨时间。

  我们似乎有着一种特别的天性,愿意下很大力气来节省每一点时间,但当我们将时间节省下来后,又尴尬地发现不知拿这些时间干什么才好。于是我们开始打发时间。我们的娱乐业教会我们如何在不知不觉中打发时间,其实是教会我们在消费娱乐项目的同时,有意识地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如我前述,我们面临着一种在衰老嬗变过程中存在的危险,即所有这些多余的时间极有可能将老年人转化成完全被动的、只会消磨时间的超级消费人,而他们消磨时间的方式在专家们的眼中还很体面。果真如此,我认为这是令人极为痛惜的。

  事实上老年是一个极大的挑战和极好的机会。老年阶段可以成为人一生中最好的时光。因为老年人卸下了谋生的重担,不必担心丢掉饭碗,更不用心事重重地想着如何讨好上司以获得升迁;他们现在是真正自由的人——想象我们睡梦中的时光,我们的梦境是多么创意无穷、多么远离拘束,这几乎就是老年的生活。

  年老者,姑且定义为六十五岁年纪以上,的确还有机会好好生活,他们可以焕发活力,将过日子本身当作一门职业。他们还能够真诚地审视自己在生活中遇到的精神和宗教的问题。我觉得在过去的人文历史上,人们多半无法活到这把年纪而仍有精力和时间来严肃认真地细细琢磨这些问题。

  如果你是一位体力工作者,你会感到过于疲惫;如果你不从事体力劳动,则对成功的渴慕和对成功的怀疑都可以使你同样心力交瘁,无法真正思考生活本身的各类问题。我们偶尔也会谈论这些话题,通常在星期日:人生的意义究竟何在?我是谁?我在世界上处于一个什么位置?这一生一世的所有活动究竟有何原因或目的?这些也许是你从星期日牧师的布道中能够听到的设问,但一到忙碌的工作日,我们既没时间又没精力去关心这些问题了。

  未来的自动化时代,当人们最终也许每周只须工作十几二十小时,那时的人将第一次迫使自己面对这些关乎生存中真正精神层面的问题。

  而步入老年的人们现在就有机会提出这些问题,这些问题不仅仅作为理论提出,而是他们确想一探究竟。我是谁?我的生活目标是什么?我的生活在本质上与什么有关?他们更有机会面对死亡问题,这历来都是生命哲学的一部分,是任谁也无从逃避的终极现实;他们能够在生命终结于死亡这样一个角度来审视生命。

  如果我说生命终结于死亡,寄希望于来世的基督教或犹太教人士恐怕不能接受。但我认为他们会同意我的这个观点:即便一个人相信来世,在来世这个完全陌生的国度里享受的也不是一趟预付了导游费的旅行。这不是一条愉快的旅途。我们若想通过这条旅途参与那些不同宗教体系有着不同描述的来世生活,则我们的现世生活必须要留下一些痕迹。我们信或不信一种宗教对来世的特定表述或教义其实倒不是至关紧要的,因为这始终意味着我们必须先在现世严肃地面对死亡,在这个问题上不应伪装或逃避。

  我仔细观察了严肃对待生命的基本问题这件事,并考虑这些问题应该如何作答。消费人的对立面是什么?一个人若生活空虚、消极,将时间用于——或毋宁说浪费在——无谓的消磨上,他的对立面是什么?

  这亦非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的问题,但我可以从一个广义的概念上说,与之对立的主要是产生兴趣。不幸的是我们将兴趣这个词用滥了,它的本意已几近丧失:“兴趣”这个词从拉丁文inter-esse而来,意思是“进入”某事里面的状态,也就是说,它要求人们能够超越自我,离开我的“自我”那个狭隘的包围圈——那里圈着我的抱负、我引以为荣的财产、我引以为荣的知识、我的家人、我的妻子、我的丈夫、我的所有、我的一切。它要求人们忘掉所有这些与我有关的概念,伸出双手,拥抱一个与我相对的、在我面前的世界,无论这个世界是一个孩子,或是一朵花、一本书、一个想法、一个人,或任何东西。

  兴趣意味着积极主动,即亚里士多德意义上的积极主动,或者斯宾诺莎意义上的积极主动,而不是现代社会的忙忙碌碌,似乎每人每时每刻都有做不完的事。在这个意义上,一个人若能不做事情安安静静地坐上一两个小时,说不定比我们大部分忙得团团转的人都更积极主动,这显然是更难做到的事。所以对老年人来说,真正面对的问题就是要有能力分清什么是外在意义的忙忙碌碌,什么是内在意义的积极主动。

  虚假活动这样的现象不应被忽视。它不仅在一个忙碌的层面存在问题,更是人们对感情活动的自我欺骗。我举个听起来有点牵强的例子——尽管牵强,但它强调的部分与上述论点是有关的:A先生正在接受催眠术,我们假设现在是上午九点。他的催眠师对他说,下午三点他要脱去外衣,而且他要忘记受过暗示这件事,除非接到其他暗示。现在我们再假设你在下午两点半见到A先生。你和他谈论天气、谈论政治、谈论你那时碰巧感兴趣的话题。到了三点前一分钟,A先生说,“今天怎么这么热,真是的,我得将外衣脱了。”

  要是那天恰是天热,你不会起任何疑心,或就算天冷,但室内暖气烧得很热,你也觉得他的反应很正常。但如果那天天既不热,室内温度也不高,你对A先生感到热的行为会大惑不解。你会想到他可能发烧了,会建议他去看医生。但不管怎么说,你相信A先生的确感到热,他有脱去外衣的需求。但是如果上午A先生接受催眠术时你在场,你就会清楚A先生感到热的这整件事只是催眠师的暗示所诱发的结果。但这个现象仍很有意思,因为A先生需要让他的行为看起来有一个名正言顺的解释。他不能在三点钟直截了当就把外衣脱了。他得找个理由。你如果不在上午的催眠现场,你一定会相信他真的感到热。

  这只是一个特别的例子,此类现象多有发生,甚至不必动用催眠术。只因我们跟着公众舆论,或诸如此类的暗示,我们就会生出一些不真实的感觉。而后我们就得找到某个理由来为似乎是由这种感觉触发的行动正名——我们得使行动合理化。比如说,如果你属于文化精英,你或许会感到毕加索的画很出色,当得起伟大艺术作品之名。但是如果你不断被灌输毕加索创作了极为出色的绘画,你去观看毕加索的作品,也会感到这些画很伟大,虽然实际上你什么也感受不到。所发生的无非是你认为感受到了什么。很多人不能全然区别这两者的差异:一种是真正的感觉,是基于实际的,是一个人的整个心理系统对正在发生的事物的真实反映;另一种只是关于感觉的想法,它看上去和真实的感觉很相似,但它不是真实的感觉。

  假设一个人内心只有一个实验室,他试图在里面观察,也就是说,观察自己的生活,他会发现他常常坚信自己感觉了一些东西——兴趣、爱、快乐,或其他情绪——这时他拥有的其实是一些关于感觉的念想。

  而在很多场合,他的感觉是一种虚假的感觉;他受到的文化灌输暗示他应该这么去感觉;不少情况下他感觉到了“应该感觉”的东西,却不知真正的感觉和虚假的感觉之间是有差别的,虚假的感觉不过是一个念想。

  我们说这些虚假的感觉与真正的感觉——真实兴趣、积极参与、热切寻求——相去甚远。如果生活有趣,人就会饶有兴味;否则生活无聊,人就会不遗余力寻求驱逐这种无聊的计策。通常人们在提到令人压抑的无意识说辞时会想到诸如恋母情结或乱伦欲念等等,但我认为也许没有什么比无聊的情绪更令人压抑的了。

  现代文化中,无意识的无聊状态占了很大比重,因为人们极为缺乏真实的生活体验,广播电视节目和类似消费项目便大行其道。我们的社会对人们灌输一种观念,即索然无趣是很不体面的,至少是失败的象征,而“成功人士”总有其热衷的某些事物。正因如此,当我们感到无聊时,就必须找兴奋点去替代这种情绪;但在实际中我们所找的兴奋点往往只是受到教义灌输而形成的念想,即某些场合或某些人应该是令人兴奋的。

  不难看出上述的兴趣之于无聊问题与老年问题是有关系的,老年人正面临兴趣缺乏但又时间过多的状况。

  老年的另一个心理特点是,一个人在暮年的性格常常比在年轻时更接近本真、更率性——年轻时有职业在身,必须笑脸逢迎;丢了工作得去找,找到了又不能再丢。有时人们觉得一个人步入老年,在各方面会自动退化。但这不见得必然是退化的因素。尚未步入老年时,他们有必要在世人面前展现自己活力四射的英姿;到了没有必要故作姿态时,他们流露的退化也许正是长期隐藏之物。

  我们都知道在人生的工作阶段,我们中即使不是大部分,也是相当部分的人,会投射一种心理学家有时称为面具性格的东西:我们意欲凸显自己个性中与某个正在从事的具体工作最相适宜的一幅画面。但如果他是一位外科医生,一位杰出的外科医生,他毋须刻意表现这种外在的东西,因为首先病人几乎很少接触外科医生,其次病人只关心医生的手术水平是否高,他们不关心医生是否笑容可掬。如果你是钢铁厂里一位熟练技工,你亦同样毋须满脸堆笑,因为你的技术过硬,工友能对你信赖,这才是最关键的。可是在当今大部分职场和专业中,在我们官僚主义盛行的社会里,一个人能不能讨别人喜欢变得非常重要,有时甚至比其技术水平更重要。当然如果你既有才华又讨人喜欢,那简直是个宝;无论如何,言行举止令人产生好感的确是非常重要的。

  然而当你不再需要强颜取悦时,为什么不将不豫之色表露出来呢?为什么不最终松口气:这下可以展示出真正的自我了!这样说并不意味世间竟有众多不快之人,只是说有一部分人因年老而卸下面具,因此不能将老年的不甚令人愉快的性格归咎于因衰老而退化。事实上很多老年人第一次感到他们可以无拘无束做回真正的自己。

  这种解释不仅适用于那些脾性乖戾者,也适用于一些心地善良的人。如果你在做生意时尽想着给人好处,别人会觉得你脑子有问题;你一定会对此有所觉察,因为别人和你打交道时目光有点异样。结果你开始对内心的善意感到害羞,即使你想将一些商品白送给那些买不起的人,也得压制这种冲动——这种压制也许你自己都不觉得——因为如果你白送东西给人,就算经济宽裕可以这么做,但长期受到社会驯化的结果是你这样做很傻。

  而到了老年,你可以回归本真随心所欲地行善,你会摆脱在过去受到的某种社会常态的限制,变成一个更为热心肠的人。

  我的意思是说,无论是体现你好的一面还是差的一面,老年人都被赋予机会——而且他们的确也常常利用这个机会——允许自己按照本来的性格生活,而不是为了出人头地展现出某种引人注目的性格。

  因此为了真正理解老年人,我认为重要的一点是了解他们性格结构的不同形式——和了解年轻人的性格结构同等重要。我建议对老年人的研究应涉及性格结构以及性格差异层面。有研究发现人群中一个显着的性格差异,是一部分人倾向于热爱生命,热爱一切生机勃勃的东西;另一部分人则反其道而行之,倾向于热衷死亡,吸引他们的是衰败、无活力的事物。

  我在《人心》(The Heart of Man)一书中关于这些研究有详细评述,在此仅就上述观点作扼要说明。大部分人相信所有人都是热爱生命的,但实际并非如此。有一小部分人的确更被衰退颓败的东西吸引,而不喜欢鲜活的事物。他们更喜欢所有机械的、无生命的东西。我用了两个词“恋死型”(necrophilia)和“恋生型”(biophilia)来区别这两组不同类型的人。

  你有时可以从一位母亲身上观察到前一类人的影子,她喜欢谈论孩子的疾病。如果她的孩子活蹦乱跳地回家,这位母亲是注意不到的,但孩子略有恹恹的神色,她马上就注意到了。当然你会说作为一位母亲注意到孩子身体不适这很正常。但我们还可以看到很多人眉飞色舞地谈论丧葬、死亡、疾病,他们最热衷的话题莫过于他们的病史;而老年人与年轻人相比,有这类倾向的人数又因披上合理外衣而极大地增加了。

  当我们日渐衰老,都会关注医药;我们或多或少都会患上一种或几种疾病,很快我们在某几个专科就成了大半个医生——当然我们希望这样的专科越少越好。现在如果我们周围有一个“恋死型”的人,他看到自己患病在身,也许最多只能活十年、十五年,死亡就会日夜萦绕在他心头。他发现他不再需要压制自己的恋死倾向,他现在可以公开地大肆谈论疾病和死亡。他对周围和他一起生活的人不但造成一种烦扰,更造成危险,因为他在以一种具有快意的感觉来散发阴森沉郁的气氛。对他而言,当然不会感到阴森沉郁,这本来就是他津津乐道的话题——疾病和死亡——但是对那些热爱生命的人来说,这无疑是极其可怕的。

  倘若你无从得知面对的这种人广义而言是一种病态,你就很容易和他一起陷入阴郁消沉的氛围无法自拔——尤其是当你对这个言必称病痛者抱有同情心的话。

  我认为一个人如果关爱老年人,就应该非常清楚这种热衷谈论疾病、死亡、丧葬等话题的现象完全不是老年过程必然出现的结果。大部分情况下,这只是某一类人一生都具有的某种倾向的更无遮拦的表露或显现,也即是说,他们感到兴奋的其实是一件不应该感到兴奋的事情——衰变。

  另一个与老年过程有关的心理态度上的差异来自独立和依靠之间的差异。我们所有人都是独立的。我们有各自的工作,我们不再花父母的钱。但我们又有依靠的一面,比如我们会依靠雇主,会依靠公众舆论,如果你的职业是医生,你很可能有赖于你的病人的满意程度。但无论如何,只要我们能靠本事挣钱养活自己,都会觉得自己是独立的。

  可惜,独立或自由并不如想象的那么唾手可得。个人发展的基本问题之一,用心理学术语来说,就是人的个体化问题。一个个体怎样才能成功地从子宫中的胎儿成长为独立的人?

  这无疑是一条漫长的道路。显然一个人还在子宫里的时候,不是独立的,即便生理意义的独立也谈不上。当呱呱坠地,其在生理意义上取得了独立,而在心理意义上仍不是独立的。事实上新生儿最初的几周更接近胎儿的状态而非人的状态。一个新生儿必须完全依靠母亲。婴儿不会将母亲视作另一个“人”,彼时母婴以一种共生的形式存在。婴儿是不能区别“我”和“非我”这些意识的,婴儿的整个世界就是“我”。如果母亲期盼她刚满月的孩子对她表示爱意,那委实有点异想天开。事实上,母亲即使期盼周岁的幼儿对自己表示爱意,无疑也属奢望。

  这个成为“我”的过程是人类发展的基本形式之一;在这个过程中,单独的个人既学会与世界发生关系、对世界发生兴趣,又学会自我独立、对自我生存负责。

  有些严重的患者一辈子都未能脱离那种母婴共生的状态。有一类精神病患者无论情感上和实际生活中都希望待在母亲的子宫里,希望与母亲保持这种共生的联系,或者找一个替代母亲角色的人与其保持这种关系。

  这些病患达到的成长阶段不同:有的仍停留于吮吸母乳的状态;有的长大些,停留于坐在母亲膝头的状态;有的又长大些,只希望牵着父母的手。我们说只有当一个人完全成熟才称得上独立,也即是说因为其实际上与世界相属,才能站稳脚跟;因为这时的人不隶属于某一个人,而是与世界关联,这种关联是基于其对外部世界的兴趣和爱。一个人只有在这种关联中才谈得上真正独立;但很多人都未能到达这一阶段。

  有些人社交能力很强,经济能力也不差,但他们不见得就是独立的。这种缺乏独立性表面上难以看出,因为他们的社会地位掩盖了这一缺陷。有许多商人或专业人士都得依赖他们秘书的意见、妻子的意见或公众的意见,然而他们的意识中却认为自己是非常独立的。

  我要着重说明老年与这种性格特征的关系,这和第一个提到的热衷活力还是热衷衰亡的老年问题是非常相似的:人们看到一个老年人显露许多依赖别人的迹象,往往就认定这是他的衰老使然。殊不知这并非衰老,而是这个人固有的依赖型性格使然,只是到了老年他可以更无忌惮地表示而已,因为人们普遍认为老人依赖他人是无可厚非的。这里你可以观察到某种类型的老年人感到无能,感到需要别人来保护他们的全部心理层面的问题。我们的文化使他们在老年找到一个很好的借口,将依赖他人变成了一件堂而皇之的合理事,而全然不觉这种依赖倾向其实在他们三四十岁时就存在,只是那时掩藏在意识深处隐蔽得比较好。

  这再次说明我们不能屈从于问题的表面现象,而应该看看它的实质是什么。也即是说一个人的某种性格特征一直都存在,它应该得到矫正,甚至辅以治疗手段,而不是将它作为衰老迹象。

  到了老年表露得愈发明显的性格特征差异远不止这两种。另一个例子是人们可能表现的嫉妒。一个人在奋发有为的年轻岁月,嫉妒总是控制住或者压抑住的,因为显露嫉妒会使别人对自己印象不佳。假如一个人现在是个初级经理,他若想晋职就必须掩盖嫉妒这种性格,而且他还得拼命表现得不羡慕任何东西。

  然而当这个人步入老年,嫉妒心就会不加掩饰地随处流露——他似乎有了更多令他嫉妒的事物。他可以嫉妒年轻人,甚至嫉妒没有疾病缠身的老年人。这个问题再次说明我们不应被一种假象蒙蔽,认为人到了老年都会加重嫉妒心;其实这种性格特征之所以现在显现,是因为老年给了这种性格特征有意识显现和发泄的机会。他还是过去的他,不曾改变什么。

  你也许会问,倘若你的心理剖析有道理,人们对此能做什么?首先,我认为厘清行为表现的成因这一点,就有助于人们针对性格特征本身作出回应和改进——那些看似由于年老而产生的行为表现,它的成因不是年龄,而是出于其固有的、过去藏而未露的性格特征。其次,我想说的是,一个人即便年逾花甲,改变其性格特征仍然为时不晚。一个人在多大程度上改变性格或有多少改变性格的可能性,年龄本身不是主要的影响因素。能否改变性格取决于其是否有生命力、下决心改变的愿望是否强烈、兴趣在什么地方,以及其他许多方面的因素。

  有人即便不是故意显得先知先觉,仍会认为二十一岁的年轻人性格形成后是难以改变的,因为其性格中缺乏某些成分,所以不管二十岁还是三十岁,都是一样的——要是无能,就一辈子都无能。但我见到过七十岁的老人脱胎换骨地完全改变了自己的性格,只因他们到了古稀之年生命力依然旺盛;而且他们觉得到了古稀之年,才第一次有机会真正作出改变,重新思考他们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我不相信年老本身必然成为妨碍性格改良的拦路虎。

  所以我再次强调的是,一个人不应该被某些看似老年造成的表面现象所蒙蔽,将一些原本就属于此人性格的部分归罪于衰老的结果。而且,老年人不能改变性格的疑虑同样是没有根据的,不能改变性格不是因为年迈,而是因为缺乏意志、缺乏能量、缺乏活力、缺乏勇气。

  而且我们还要避免一种情况,如我前述,将老年人转化成一个完全的消费人;我们不应该在老年人本身等待迫近的死神时,教他如何体面地打发剩余的时日。我们应该做的,不是摆出高高在上的架势嫌弃老年人,至少我们对待老年人的态度和对待青年人的态度应该一致。我认为对任何人的贬抑都是不合法理的。如果一个人在生活中遭遇挫败且到头来无法补救,你可能对其充满同情;但我们也可能对许多三四十岁的人就抱有同情,因为我们已经预知他们将来会遭遇挫败且同样无法补救。

  这不是一个老年的问题,这是人类生存之道的问题,关乎我们每一个人。我认为很重要的一点是我们应该多思考如何帮助老年人,让他们焕发更多生机,对外部事物产生更大兴趣;社会常常将老年人定位为被动的消费人,我们应该帮他们摆脱这一窠臼。

  概括地说,这一领域尚有大量研究需要展开,如同在教育领域一样。其实老年领域和教育领域有很多共通之处。如果一个年轻的学生只将上课看作一件花钱购买的消费,你怎么样引导其转变这一思维,将学习变成一件主动感兴趣的事情?这种现象也存在于老年人。你怎么样帮助老年人变得比过去更具活力,而不是任由他感到活力衰退?我认为这方面的研究定是大有裨益的。怎样唤起一种积极参与的兴趣?是否可以通过座谈、阅读、开始新学一门艺术?或甚至唤起老年人对参与政治的新兴趣?我这里指的政治,不是那种让你读报听新闻,然后人云亦云地附和的政治;而是自我警醒、自我判断,对事件作出自己的分析评判,面对现实,充满责任感的政治;也即是说,对周遭正在发生的事情作出回应,这种回应是人类成员的应尽之责。

  总之,老年人和年轻人一样,都应该对周围的世界反应更加敏锐,反应敏锐意味着负责。“反应”和“负责”源自同一拉丁文respondere(回应)。老年人应该学会将消遣(recreation)变身为再创造(re-creation),这是一种使生活具有创意的新能力——他们并不需要成为画家或诗人,也不需要拥有任何职业,唯一需要的是使自己充盈着活力,对整个世界享有真实和普遍的兴趣。

生命之爱

作者 埃里希 弗洛姆 写于不同历史时期 整理于一九八六年

序言



  这里所记录的是伊利希·弗洛姆一生第八个、也是最后一个十年中的思想。他永远不停地工作着,不停地阅读、写作、计划、研究,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对世界敞开心扉,充满好奇。他毕其一生精力而成的十卷集着作正是在这十年中达到高潮和臻于完善的。做为一个清醒而严厉的警世者,他在评价这个时代的时候总是不断地运用自己在这一阶段中形成的观点。于是,我们献给读者的这部诞生在无线电播音室里的思想录,成了弗洛姆全部着作的一个有趣补充。它的价值主要不在于它的新奇,而更多地在于它的活力,在于作者对自己如此深信不疑的思想所做的那种富于特色的表述。这些谈话大部分是在卢卡诺地区弗洛姆的公寓里录制的,还有一些则是在苏黎世我们的播音室里。读着它,我们又一次生动地经历着与这位伟大的长者进行过的那些会面和对话的场面。
  除了早期的一些用严谨的、学院式的德文写成的着作外,我们现在所知的大部分弗洛姆的德语着作都是由英语翻译而来的。而在这里,他又重新使用了他的母语,这对于摆脱书面语言的限制而充分发挥他的风格是很重要的。马西亚斯·克罗狄乌斯曾经说过,书面语言就象一个能把美酒变成水的邪恶的漏斗。在这里,我们使用的是弗洛姆讲话的原文,凡是听到过他讲话的人,都可以在读到这本书的时候重温那种体验。
  我同他的第一次会面是在1970年的苏黎世斯多尔汉。我们讨论着第二天要录制的关于富足和由此而产生的厌倦等一系列谈话的内容。他坐在我的对面,脸上带着那种特有的专注神情,完全不被局围的环境所干扰,讲述着他的思想轮廓。当他娓娓而谈的时候,我不觉松了一口气,心里想:这下好了,希望他一直这样谈下去。但是只过了一会,他的话锋一转指向了我。他想听听我的不同看法,更重要的是向我打听他将面对什么样的听众。他坚持认为自己对德国的生活非常熟悉,并认为自己应该尽量地接近那些听众,他有这样一句座右铭:用他们的语言讲话,但并不只拣他们爱听的说。他准备得很充分,身边带了一大堆笔记和草稿,在我们谈话时还不停地往上写着什么。但是第二天早上,他却两手空空站在我面前。我们开车到了播音室,他进门就立刻坐到话筒前,即席发表了他的六篇演讲,每一篇都是精确的二十九分钟。他提出的唯一条件是我必须在场:他需要一个讲话的对象,一个他的那些看不见的观众的代表。
  弗洛姆专心致志于他的课题,做着苏格拉底式的哲学漫游,似乎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正在这时,我发觉在那道把我们隔开的控制室的玻璃墙后面有些异常。尽管弗洛姆在当时的欧洲还不大为人所知,但苏黎世播音室的人们已经有所风闻那几天将播出一个值得一听的节目。技师、秘书、守门人,甚至一些在我的编辑室里工作的同事们,此刻都挤到控制室里,站在那儿专心致志地听着。我个人认为,无线电广播这种形式与听众“对话”的能力是很有限的,我们一定不能对此期望太多,而应该试图找到一个适用于这种传播媒介的间接谈话方式。但弗洛姆证明了他对于我的结论是一个例外,那些冷冰冰的仪器对他毫无影响。他轻松地跨过了媒介带给他的一切障碍。对话是弗洛姆思维整体中的一部分,那些看不见的听众对他来说并不只是一些会思想的舞台道具。听众和他们对他可能作出的反应已成为他思想中内在的实体,他可以一面谈话,一面倾听。
  他爱讲故事。有时用来回答提问,有时用来解决学术上的难题。我每次拜访弗洛姆都会感觉到:当我离开他时已和刚才进去时判若两人:我带走的是一个清醒的头脑,感到充满活力,而对于那些压迫着我们,使我们易于陷于绝望的力量却不那么恐惧了。
  使他成为这样一个特殊人物的不只是他的博学。这是生活和理论的相互作用。活着,就意味着一次又一次的诞生。弗洛姆写道: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在生活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就死去了,这是一个悲剧。这一顿悟促使我们永远用新鲜的观点看待事物,永远去发现新的途径。弗洛姆不需要自己的信徒,也不希望为自己建立一个学派。
  1974年1月5日深夜,南德广播电台播出了题为《以生命的名义》的自传。在那从容不迫的两小时内,伊利希·弗洛姆给我们讲述了关于他自己的故事。一位正在斯图加特排演莱辛的经典剧目《智者纳旦》的女演员离开剧院回到家里,打开收音机收听了这个节目。节目刚一结束,她不顾深夜给我打来电话,畅谈她的感想。她说,她离开了一个纳旦,只是为了在另一个现世的纳旦中发规自我。[注:《智者纳旦》,是莱辛1779年的剧作。主角纳旦是一个犹太商人,头脑聪明理智,行为高尚侠义。他以三枚戒指的故事说明,世界三大宗教都有价值,关键看它们的实践。这里指喻弗洛姆是一个能把握世界各种文化的内在联系和共同点的学者。]

一、现代社会中的富足与厌倦

哲学家勾画了一幅畸形社会下青年的“反抗”形象:他们反抗消费社会,却又屈服于另一种消费主义;他们期待着毒品的迷幻;期待着性交的激动;期待着摇滚乐队强烈的节奏。他们希望这一切将他们麻醉,将他们从地上托起,然后消失在虚无中……

  如果要在这里讨论“富足与厌倦”,首先必须搞清这两个词的意思。进行任何讨论的先决条件都是澄清定义,这里也不例外。如果我们抓住了一个词的历史、内涵和其派生的意义,就能更好地理解由这个词所限定的某些问题。
  我们开始注意“富足的社会”(the Affluence Society)这种说法是在1958年,当时约翰·肯尼斯·盖尔伯利斯写了一本以它为题的书。“富足”(affluence)和“液体”(fluid)一样,都来源于拉丁文动词“fluere”,意为流淌(to flow)。“富足”(affluence)照字面上的意义就是“涌流”(overflow)。但是,我们大家都知道,“涌流”可以是一件好事,也可能是一件坏事。如果密西西比河在一次洪水泛滥中“涌流”出它的河堤,就成了一场灾难。但如果一个农夫获得了好收成,打下的粮食从所有装满了的谷仓中“涌流”出来,又无疑是一件好事。这样,由此而来的“富足”就成了一个褒贬不定的含煳词。我们可以用它来指使我们的生活成为一种享受而不只是为了生存而搏斗的丰盛,也可以用它来表示浪费、过量甚至致命的无节制。
  “丰盛”(abundance)和“浪费”(superfluity)的意思都没有丝毫含煳之处;尽管从词源来说,它们几乎同出一处。abundance(丰盛)一词来自拉丁文unda,意即波浪,而英语中来自这个拉丁文的一些词至今仍然保有“波浪”的原意,如“undulate”(波动、起伏)和“undulant”(波浪形的)。这样,“abundance”(丰盛)也具有了“overflow”(涌流)的意义,包含反面的意义。一块肥沃的土地能够给我们提供比基本的需要更多的东西,象《旧约》中说的“流淌着奶和蜜的土地”。又假如你去参加一个极为丰盛的晚宴,也许你会把它形容为“酒池肉林”,也就包含了贬意。你是在批评主人大手大脚,寅吃卯粮。
  但是如果专指“overflowing”(涌流)的反面意义,我们就会想到“superflowous”(多余、过剩)这个词。它和“Affluent”一样,来自拉丁文“fluere”,指无意义的,浪费的。如果你对一个人说。“你去这里是多余的”,你实际上是在说:“你为什么还不走开?”而不是说“有你在这里可真好!”但如果你用“Affluent”(丰富的)来形容晚会上的葡萄酒,却是一种好意。所以,我们在任何时候使用“Affluence”这个词,都应先明白自己指的是一种褒义的、有生气的“丰盛”,还是一种贬义的、令人厌恶的浪费。
  现在我们再来看看“ennui”(厌倦)这个词。我们发现它的基本词意比通常赋予它的无聊、不满和厌烦等含义更加强烈。“Ennui”和英文“annoy”(使烦恼、打搅)同出于拉丁文“inodiare”,意为“令人恶心”和“令人憎恶”。
  弄清了上述那些词的来龙去脉和互相关系,我们不禁要问:难道浪费不是必然要导致厌烦、厌恶和愤恨吗?果然如此,就应对于我们富足的社会提出某些我们原来不愿正视的疑问。“我们”是指那些建成了工业化的国家,如美国、加拿大和西欧。我们是生活在富足中吗?在我们的社会里谁生活在富足中?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富足?是一种丰裕的富足还是一种过剩的富足?简而言之,是好的还是坏的富足?我们的富足是否产生了厌倦?富足是否一定产生厌倦?一种好的、丰裕的、沸腾的、不会产生厌倦的富足到底是什么样子?这些就是我想在这里讨论的问题。


消极的人

  在此之前,我还想先就心理学这门学问做一点说明。因为我本人是一个心理学家,在讲话中就会常常涉及到这些东西。我希望你们从一开始就能理解,我所持的是一种深层心理学的观点,换句话说,就是心理分析学的观点。我想简单地提一下,可能你们中间许多人都知道,存在两种对于人类心理进行研究的方法。当今学院派的心理学研究主要从行为主义的角度入手。换句话说,这种研究的对象必须是能够直接看到和观测到,从而能够衡量的有形事物。它认为那些无形的事物是无法衡量的,至少是无法足够精确地衡量的。
  心理分析学的方法不同,目标也不同。它对于人类活动和行为的研究不局限于那些可见的事物,而是要求深入了解行为的本质和隐藏在行为背后的动机。我可以举几个例子来说明:你可以描述一个人的笑容,笑是一个动作,可以用照片记录下来,也可以用面部肌肉的活动进行表述。但是你又十分清楚地知道,有各种不同的笑:商店里售货员小姐训练有素的笑;一个明明对你充满敌意但又要掩饰着敌意的对手的笑;一个久已想见到你、而今终于如愿以偿的朋友的笑……你能够分辨出上百种出于不同的心理状态而产生的笑。他们都在笑,但是表达的内容可有天壤之别。没有一架机器能够分辨这些区别,只有不是机器的人——比如你——可以做到。你不仅用你的头脑,而且还用你的心——请允许我使用这个如此古老的说法——去观察。你用全身心去感受,你能感受到眼前的笑容。如果没有这种感受事物的能力,你的一生将会失去很多乐趣。
  再来看看另一种完全不同的行为:一个人在吃饭。吃饭就是吃饭!可是你看看他在怎样吃?第一个人在狼吞虎咽,把面前的饭菜一扫而光;另一位坐在桌子前装腔做势,一看就知道是在卖弄自己合乎规范的作派,一点一点地吃掉盘子里的东西。还有一个人不紧不慢地吃着,享受着那份食物,从吃饭中得到乐趣。
  我再来举一个例子。一个人在那里大叫大嚷,满面通红。你于是得出结论——他发怒了。他确实发怒了。但你再仔细地看看他,然后心里想:这个人到底怎么了(也许这个人你很熟悉)?你会突然意识到,他是害怕了,被什么吓住了,而他的勃然大怒只是对于自己内心恐惧的反应。再看得透彻一点,你又会发觉,这是一个彻头彻尾地感到自己孤立无助和软弱无力的人,他什么都怕,实际上害怕生活本身。这样,你通过观察做出三个结论:他在发怒——他在害怕——他深感绝望。这三个结论都是对的,但它们分别达到了被观察者心理结构中的三个不同的层次。最后一个结论最深刻地说明了他的内心活动,而第一个结论只是停留在表面上。如果你只看到另一个人在对你发脾气,也许就会照样回敬他;若是你能够看出这不过是一个以愤怒来掩饰他的恐惧和软弱无力的人,就可能采取别的办法接近他。也许当你设法使他不再感到害怕以后,他的愤怒也就跟着消失了。一个心理分析学家所感到兴趣的不是人类可以从外部观察的行为,而是一个人的内在动机,一个人的意图何在,他是否清醒地意识到这些意图,感兴趣的是一个人行为的质量。我的一位同事西奥多·里克曾经说过:“心理分析学家用第三只耳朵来听。”他说的绝对正确。还有一种大家都熟悉的说法,叫作能从书中字间的夹缝里看出名堂来。人们不仅能看到眼前的事物,还能透过它们看到更多的东西,能看见一个人的内心。而一个人的所有行为不过是其内心的表达和显现,因此常常带有由其整个人格所决定的色彩。每一个具体的行为都只能出自一个具体的人,只有他而不是任何别人能使这一行为的细微末节带有某种特征,这就是为什么没有两种完全相同的行为的原因。正如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一样。他们可能彼此相象,可能相互联系,但决不会完全相同。决没有两个人用相同的姿势举起一只手,或用相同的姿势走路,或以相同的姿势歪着头。有时你还没有看到一个人的脸,但从步态就能认出他是谁。一个人的步态和一个人的面孔一样可以做为他的特征,有时甚至是更明显的特征,因为步态比表情更难改换。我们可以用表情来掩盖内心,这是其他动物所做不到的。做过这番分析之后,我再来谈谈消费主义。我把它做为一个心理学的、更确切地说是心理病理学的问题来看待。你可能要问,这是为什么?我们大家都是消费者!每一个人都离不开衣、食、住,我们需要并且使用了很多东西,而这种现象就称之方“消费”,这里面有什么心理学的问题?这是很自然的——为了生存必须消费!但是且慢,就算你说的有道理,我仍然认为,我们已经到了为消费而消费的地步:这是一种被贪婪所驱使的消费,一种不断膨胀的欲望驱使着我们身不由己地去吃、去买、去占有、去使用的无生命价值的消费。
  做过这番分析之后,我再来谈谈消费主义。我把它做为一个心理学的、更确切地说是心理病理学的问题来看待。你可能要问,这是为什么?我们大家都是消费者!每一个人都离不开衣、食、住,我们需要并且使用了很多东西,而这种现象就称之为“消费”,这里面有什么心理学的问题?这是很自然的——为了生存必须消费!但是且慢,就算是你说的有道理,我仍然认为,我们已经到了为消费而消费的地步:这是一种被贪婪所驱使的消费,一种不断膨胀的欲望驱使着我们身不由己地去吃、去买、去占有、去使用的无生命价值的消费。
  现在你又会问:是这么回事吗?说到底,难道不是所有的人都在想方设法为自己多争得点东西么?要说有问题,就是挣的钱不够,想多添点东西本身并没有错……。我心里很清楚,你们中间的多数人都会这么想。有一个例子也许可以说明,事情并不如多数人想象的那么简单。一个人得了肥胖症,体重早已超标。肥胖症的原因可能是内分泌失调,但更常见的只是由于吃得太多。这样的人总是东吃一点,西吃一点,尤其拒绝不了那些糖块,嘴里总得嚼着点儿什么。如果你再用心看一看,就会发现他不仅仅是不停地吃,而且是在被什么逼迫着吃,他不得不吃!就象有些吸烟者不能不吸烟一样。你也知道,有些人一旦真的忌了烟就会立即变得贪吃。他们往往会说,忌了烟的人都会自动发胖,以此来为自己的贪吃寻找藉口。而那些不想放弃抽烟的人也往往以此做为理由。为什么我们总是如此相信这些理由?因为我们自己也需要同样的理由去消费,在吃、喝、吸烟、购买物品中寻找表现自己的方式。
  医生们经常告诫说:如果不能有效地节制饮食和吸烟,就可能过早地死于心脏病。有些人接受了医生的忠告,戒掉了某些恶习。但是,他们却又突然发现自己陷入了莫名的焦躁、不安、紧张和压力之中。我们在这里看到了一个重要的现象:节制饮食、戒除吸烟可以使人们发慌。有这样一些人,他们吃东西、买东西,不是为了需要吃和需要买,而是为了驱散心头的焦虑。发达的消费给他们提供了对付心灰意懒的好办法。许多人会有这样的感受:如果觉得紧张或是压力很大,多半会自动地走到冰箱跟前,想找点儿什么吃的或喝的,使自己轻松一下,虽然也许当时并无任何胃口。这样看来,小吃浅酌有时能代替药物的功用,而食物和饮料总要比止痛片可口得多。
  一个被压迫着的人感到自己的内心是虚空的,感到自己象是瘫痪了一样,需要拄着拐杖才能行动。好象他身上有一个开关没有打开。如果此时他消费点什么,那些空虚、瘫痪和无力的感觉会暂时离开。这时他会感到:我到底还是个活人,你看,我吃进了一些东西,我不再是虚无了。他需要填充一些东西来驱散内心的空虚,他觉得自己微乎其微,只有消费能抑制这个念头。他成了一个消费人,一个被动的人。
  我在这里使用了“消极人”的概念。什么是消极?什么是积极?就让我们从这个概念的定义入手、从它们现代的,最为人所熟知的定义入手。积极的活动被理解为任何一种目标明确的、需要付出精力的活动。它可以是体力的,也可以是脑力的劳动。体育运动也包括在内,因为我们通常用一种实用的态度来看待它:参加体育运动既能增进健康,又能为国家赢得荣誉,本人更是名利双收。参加运动常常并不因为这一过程本身的乐趣,而是在于某些最后的目的。一个尽职尽责的人,我们就称他是“积极”的。
  在这个意义上,“消极”又是什么呢?如果我们没有得到看得见、摸得着的成果,我们就是消极的了。让我举一个最明显的例子:一个人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外面的景色。他坐了五分钟、半小时,甚至一小时。他只是在呆呆地看着,什么也不做,使自己沉浸在目光所及的景物之中。我们大概只会觉得这个人很古怪,而根本不会认为这种“沉思”是积极的。再想象一个人在枯坐冥想(虽然在西方文化中这种现象是很罕见的),试图感受自身的存在。如果他有系统地、有规律地去冥想,每次可能要用几个小时。任何一个对这种冥想的知识毫无了解的人,都会把冥想者看成一个消极的人,因为他什么也没有做。可是,他的全部努力就是为了把哪怕是最后一点细微的念头逐出脑海,使思想成为虚无,达到单纯的存在。这对于你来说可能无法想象。哪天你可以试一试,只试两分钟,就可以知道是多么难于做到:这样那样的念头总是顽强地要钻进你的大脑,而你的大脑也总是不由自主地吸收着。
  这种冥想在象印度和中国那样伟大的文化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不幸在我们却不然。我们这些野心勃勃的人干什么都要有目的,都要得到某种结果,达到某种目标。一旦有一次你试着忘掉这些目标,耐心地做一次上述的练习,你也许就会发现它真的能使你焕然一新。
  我在这里想说明的是,现代观点认为,能够产生结果的行为是积极的,否则就是无意义的、消极的。把这一看法和关于我们如何消费的问题结合起来:如果我们消费“坏的富足”提供给我们的过剩的物质,那种看上去的积极就成为真正的消极。有没有一种创造性的积极,一种“好的富足”能让我们不仅仅做一个消费者呢?


现代社会中的厌倦

  让我们简单回顾一下近两千年来西方一些思想家——如亚里士多德、斯宾诺莎、歌德、马克思等人——对“积极”和“消极”所做的经典定义。他们一般认为积极是人类天生的活力,是人类肉体和精神的力量源泉。当我谈到人类天生的动力时,你们中间可能会有一些人不太理解,因为我们通常习惯地认为动力和能量都是机器而不是人所具有的。而且人类的力量也是主要用于发明和操作机器。我们对于机器的功能及发展潜力研究得越来越深,同时对于人类所具有的神奇的精神潜力却了解得越来越少。索福克勒斯笔下的安提戈涅[注:安提戈涅:古希腊三大悲剧诗人之一索福克勒斯的悲剧《安提戈涅》中的女主人公。] 说过:“世上有无数神奇的东西,但没有一种比人更神奇。”这话现在已没有什么人相信了。一枚能飞上月亮的火箭看来比人类神奇得多。在某种意义上,我们认为自己发明和创造的东西比上帝创造的人更了不起。
  让我们重新回到关于人的意识和他的潜力的话题。人不仅具有语言和思维的能力,还具有更深刻、更内在、更成熟的能力。比如爱和艺术的表现力。这些东西都是潜在的,等待着我们自己去开发。那些思想家们所认为的积极就是充满活力,它的意义就在于:开发和唤醒人类在通常情况下被掩盖和受到压抑的力量。
  我想在这里引用一段马克思的原文。你们在学校里都听到过马克思,各种各样的左派和右派人士在宣传,舆论工具中也反复提到他。但在这里,你们会看到一个全新的、与过去人们对他的认识完全不同的马克思。
  “我们现在假定人就是人,而人同世界的关系是一种人的关系,那么你就只能用爱来交换爱,只能用信任来交换信任,等等。如果你想得到艺术的享受,那你就必须是一个有艺术修养的人。如果你想感化别人,那你就必须是一个实际上能鼓舞和推动别人前进的人。你同人和自然界的一切关系,都必须是你的现实的个人生活的、与你的意志的对象相符合的特定表现。如果你在恋爱,但没有引起对方的反应,也就是说,如果你的爱作为爱没有引起对方的爱,如果你作为恋爱者通过你的生命表现没有使你成为被爱的人,那么你的爱就是无力的,就是不幸。”
  很显然,马克思在这里所说的爱是一种积极的行为。现代的人却很少如此,他们不懂得爱可以创造一切,他们经常关心的几乎唯一的一件事就是被爱,而不是去给予爱。不是通过自己对别人的爱去唤醒他们的爱,去创造出某些新的,世上从未有过的事物。这样,他就会把被爱看成是一种机会,而要得到它就需要买进所有那些可能使你变得可爱的东西,从漱口水到精致的衣服再到昂贵的汽车。我必须承认一个不幸的事实:很多男人之所以被爱是因为他们的赛车。当然,这样的男人爱他们的汽车也甚于爱他们的妻子。在这种情况下,男女双方常常看上去心满意足,但不久就会彼此感到厌倦甚至仇恨,因为他们都受到了欺骗,或至少感到受了欺骗。他们以为自己在爱,而实际上不过在装样。他们并没有感受到真正的爱。
  同样,当我们说一个人是“消极的”,我们并非因为他在那里静坐沉思,或是对着窗外的景色发呆。我们指的是他被一种自己所无法控制的力量所驱使,他不能行动,而只能反应。
  当然,我们的大部分活动都是对某种刺激或某种情景做出反应。这些刺激和情景是我们熟悉的,一有适当的信号发出,就会激起特定的反应。巴甫洛夫实验室里的狗学会了将食物与铃声联系在一起,只要一听到铃声就会流口水。当它跑向食物时,它是非常“积极”的,但这种积极不过是对某一刺激的反射。在这里,狗的功能与机器相同。行为主义是这样认为的:人是一个被动的生物,给他某种刺激,他就会做出某种反应,就象在用老鼠、猴子和猫所做的试验中看到的一样。行为主义确信,人类的一切行为都是根据奖惩原则进行的。奖励和惩罚都是有力的刺激,人类对于它们做出的反应与任何动物可能做出的完全一致,就是去做那些可能得到奖励的、避免做那些可能受到惩罚的事情。他不一定真的要为某些事受惩罚,仅仅受到被惩罚的威胁就足够了。
  现在再来看看什么叫“被驱使”。比如一个醉汉,他大叫大喊,挥动手臂,显得非常“积极”。或者是一个我们称为“疯子”的精神病患者。这种人的情况在医学上称为“活动过度”。他认为自己能够拯救世界,到处发议论、打电报、写信件,忙个不停,显得异常活跃。当然我们知道,在第一个例子中动力来自酒精,而在第二个例子中是病人大脑中生物电流紊乱所致。虽然这两个例子的外在表现都是非常积极的。
  “积极”于是既可以仅仅做为对某种刺激的反应,又可以是形如激情,实为消极的“驱使”和“身不由己”。英语中“Passion”(激情)和“Passive”(消极、被动)分别来自拉丁文“Passio”和“Passivus”,两词的词干相同,在拉丁文中意为“遭受苦难”。这样看来,如果我们说某人是“充满激情”的,也许并不是对他的赞美。哲学家施莱艾尔马赫曾说“嫉妒是一种热心追求痛苦的激情。”其实不仅嫉妒如此,任何身不由己的激情都是如此,如野心、贪婪、权力欲、暴饮暴食等等。所有的嗜好都是造成痛苦的激情,都是消极的种种形式。在现代的意义中,“激情”具有了更广泛的含义,因而丧失了它原有的纯洁性。我暂时不谈它的原因何在。
  如果人只能单纯地做出反应或身不由己的行动,这样的人就被认为——在经典的意义上——是消极的。仔细观察一下,你会发现他们做出的反应永远是相同的,从来不会改变方向。一切都象是预先计划好的,都不会出乎意料,没有任何个人的特征、任何思维的活力可言。行为主义将人基本上做为机械看待,因而对人的估价也基本上符合机械的原理:某种刺激将引发某种反应。对这种现象所做的研究和发现,以及以这种现象为基础所拟定的种种解决方案,就是行为主义者们所称之为的科学。是的,这可能是一种科学,但不是关于人的科学,因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决不会毫不走样的重复他前一次的行为。在每一时刻他都是不同的,也许不会完全不同,但至少不会完全相同。赫拉克利特对此有着同样的看法,他说:“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因为河水是在不断地流着。我认为,行为主义心理学可能是一门科学,但不是关于人的科学,它更象是一门由异化了的研究者使用异化了的方法、以异化了的人为对象的科学。它或许能够照亮人类本性的某些领域,但却没有触及最有生命力的那一部分,没有说明人之何以成为人。
  我想再举一例来说明积极与消极的区别,这件事情在美国的工业心理学界中影响颇大。西方电子公司委派埃尔顿·梅友教授去该公司设在芝加哥的霍索恩分厂,试图找到一种使那里的非技术女工提高劳动生产率的方法。这些工人的任务是绕制电磁铁使用的线圈,当然是一种极为单调的、既不需要技巧、也不需要用心的工作。梅友教授认为,也许在上午和下午各拿出十分钟让工人们休息一下、喝杯咖啡,会对工作有所帮助。梅友向工人们解释了自己的试验计划,然后首先在下午实行工间休息。产量立刻上升了,所有的人都为这个方法能起作用感到高兴。梅友进一步在上午实行工间休息,产量又一次上升。劳动条件的改善使产量不断上升,看来梅友的理论已被实践所证明了。
  对于一般人来说,这个试验可以就此为止,然后向西方电子公司建议:为了提高产量,每天牺牲二十分钟工作时间是合算的。但是埃尔顿·梅友可不是个一般的人,他想知道如果将这些改善取消会出现什么结果。他取消了下午工间休息,产量依然上升!再取消了上午的工间休息,产量还是上升!这么一来,别人可能会耸耸肩膀,然后宣布试验无效。但同样的事实却使梅友心头一亮:这些工人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自己的工作感到了兴趣。绕线圈的工作依然乏味如前,但梅友向工人们公开了自己的计划,并请他们一同参加。他们认为自己参与了一个重要的试验,他们不仅是为资方效力,还为整个劳动大军做出贡献。梅友于是得以阐明:正是这种新鲜感和参与感,而不是两次工间休息和咖啡在起作用。这个试验使工业心理学产生了一个新的论点:人们在工作中倾注的兴趣比休息、提高工资和其他工作条件的改善更有助于生产率的提高。我想在此强调出积极和消极之间最本质的区别:当西方电子公司的工人们对工作没有兴趣的时候,他们一直是消极的。但是当他们参与了一次试验,感到自己正在有所贡献时,他们马上变得积极,对自己的工作抱有全新的态度。
  再举一个简单的例子。设想一个脖子上挂照相机的旅游者,他到了某个地方,看到了一座山,一个湖,一座古堡,或是一个艺术展览会。但他并不能专心去看眼前的东西,因为心里老在想着如何照相。对于他来说,唯一重要的是用胶片把这些景物记录下来,以便能够占有它,而并不是真实的景物本身。他把观光和照相搞颠倒了。有相片在手,就可以向朋友们显示自己的成就,或在十年之后藉此回忆自己当时身在何处。不过在这两种考虑中,都把做为人工产物的照片与它赖以成立的自然景物本末倒置了。很多旅游者根本无心观赏,只知道按动快门。一个好的摄影者总是首先试图以自身去感受景物,然后再用照相机来获取它。这样的预先观察是一种积极的做法。有些人(虽然人数很少)有意不将自己最喜爱的景色拍摄下来,恐怕照片会破坏他们的美好记忆。照片所记录的必然十分有限,而单靠回忆你会感到,昔日所见的那美好的景色在脑海中获得了新生。那种感觉再度出现,在你的头脑中历历如绘。它不是一种图解式的记忆,而是一种再创造。这种积极的活动,焕发、照亮和强化了我们生命的活力,相反就会使我们感到僵死、压抑甚至充满怨恨。
  想象一下自己接受邀请去参加一个聚会。你早已知道别人会说些什么,也明白自己将怎样回答。每个人将如何行事都是明确和预知的,就象自身处在一个机器的世界里。尽管如此,你还是去了,也许还会给人一种活跃的印象;你和其他人一样,这儿聊一会,那儿说几句,有时甚至还会激动一下。但当你回到家时,你觉得累极了,每一根骨头都酸痛。你的交谈完全是被动的,没有任何新的东西,象一张旧的,快要磨穿了的唱片。
  目前在我们的文化中存在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人们不完全承认、或者应该说不完全察觉厌倦是一种多么严重的苦难。如果一个人与世隔绝,除非他能凭借自身的能力去参与一项积极的活动,去创造、去运用自己的智力,否则他就会感觉到厌倦。这是一种负担,一种障碍,一种他自己无法解释的使人瘫痪的力量,是一种最残酷的拆磨。这是一个新近出现的现象,但流传得很快。一个受到自己厌倦的摆布而无力挣脱的人会有严重的压抑感。您现在可能要问:为什么大多数人并没有意识到厌倦是一种多么严重的病症以及给人们带来多么大的痛苦?我想答案十分简单:今天的人们能生产出许多东西,可以用这些东西来对付厌倦。你可以吃止痛片,喝酒,参加鸡尾酒会,和老婆打架,去娱乐中心,或者沉溺于性爱,以此来暂时驱散厌倦,就象把垃圾暂时扫到地毯下面一样。我们 做的很多事情都是努力使自己对厌倦浑然不觉。但别忘了有时看了一个低劣的电影或是干了什么别的事,那种难受的感觉又会占上风。有时你会意识到,自已为了寻开心所做的一切都是些最无聊的玩艺儿。你不是在运用时间,而是去杀死时间。这时,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就会向你袭来。


虚假的需求

  不仅是门外仅,就是许多科学家也持有这样一种十分流行的观点,人类是根据生理需要而运转的机体。人有饥渴感,需要睡眠,需要性生活,等等。这些生理需要必须得到满足,否则就会产生精神的疾病和肉体的死亡。而需求一旦满足,则会一切正常。这种观点根本错了。即使所有的生理需要都得到满足,一个人仍旧可能不满足,不能求得内心的平静,甚至在心理上十分不健康。他所缺少的是能使他积极起来的活力。
  近几年来有人做过一些使人失去一切刺激的有趣试验。这些人被置于一个完全与世隔绝的狭小空间中。温度和光照都是恒定的,食物从一个小洞中送进来。人在这种环境中有点类似子宫中的胎儿。几天以后,被关的人开始出现严重的病态倾向,多半是精神分裂。虽然生理需要得到满足,但这种消极的状态是一种心理上致病的因素,它可以使人疯狂。对一个胎儿来说正常的环境,可以使一个正常人失常(其实胎儿在母腹中也不象这些试验的接受者那样与任何刺激完全绝缘)。
  还有一种试验是使人不能做梦。我们知道人在做梦时会伴有眼球的快速活动,而试验者一发现试验对象的这种活动,就立即将他唤醒。接受这类试验的人也会很快出现病态。这说明做梦也是一种心理需要。即使在睡觉时,我们的神经仍在活动,如果这种活动被剥夺,人就会失常。
  动物心理学家哈娄在他的实验中,让猩猩去拆除一个复杂结构上的零件。哈娄不给它们任何奖励,也不以惩罚相威胁,却发现这些猩猩一连十小时饶有趣味地做这项工作。这表明了动物——特别是黑猩猩也可以根据兴趣而不是奖惩原则来行动。
  人类在三万年以前就已开始进行艺术活动。今天的人往往贬低这些作品,认为那不过是用来达到某种巫术或魔法目的的东西。但是想一想我们在那些洞窟里看到的是多么精美和优雅的壁画呵!当然它们可能被用来记录狩猎的成绩,但难道这种实际的用途能用来解释它们的美吗?我们今天仍然在欣赏那些精美的壁画和陶罐、花瓶上的装饰花纹。如果只为了魔法和记数的目的,完全用不着制造如此精美的艺术品。这说明当时的人除了将其作为工具和器皿的实用考虑外,还另有兴趣:他们想通过创造得到积极的生活,想发挥自己的潜能。
  德国心理学家卡尔·布勒首次提出一种可称为“快乐功能”的观点,指可以带来快乐的积极活动。人们乐于从事某种活动、并不是出于对物的需求,而是因为这种运用自身能力来造出某些东西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愉快的经历,一位杰出的意大利教师玛丽娅·蒙太索里认识到,在旧有的教育体系中,可以根据奖惩原则来训练孩子,但无法运用同样的原则来教育他们。很多人对这种说法进行了检测和研究,结果表明:当学习过程本身能够给人以一种内在的满足感时,学习的成绩就会变好。
  我相信,只有当一个人能够运用自身内在的动力,能够自由地表达自己时,他才具有了真正的自我。如果一个人的生活中只是占有、使用而没有存在,他的生活就失去意义,他就会退化而成为物。真正的乐趣来源于真正的积极;而真正的积极有赖于发掘和运用人的活力。我们不要忘记,勤于思考会促进脑细胞的生长。脑量的增长类似于通过额外的锻炼增强肌肉:如果不给肌肉施加它所习惯的以外的压力,它就总是保持原样,永远达不到它本来可以达到的水平。
  现在,我想在我们关于富足的讨论中引入一些社会和经济的思考。我们可以把人类的历史分成几个阶段,而从类人猿进化到人的阶段可能长达十几万年。没有决定性的一步和关键的一刻标志着这一阶段的完成,这是一个漫长的、由量变到质变的渐进过程。现代人的祖先大约在六万年前完成了进化,与我们相似的“智人”,大约在四万年以前出现,而真正的现代人则出现得更晚。
  是什么使人区别于动物?不是直立的姿势。在类人猿的大脑远未发达之前,它们已经在直立行走了。同样也不是工具的使用。这是一种全新的、前所未知的品质——自我意识。动物有的是对物的意识,意识到此物与彼物的区别,而当人类诞生时,却产生了对于本身的意识。他意识到自身的存在,意识到自己与自然和其他人的区别,意识到自己在思想和感受。到现在为止,我们还从未在动物的世界中发现类似的东西,正是这种特殊的品质使人成为人。
  我们称之为人的生物在出现后大约三万年中,都生活在绝对的艰苦和持久的短缺之中。他们靠狩猎和采集为生,还不知如何耕种。后来出现了新石器时期,这一伟大的进化大约发生在一万年以前。人开始生产、制造物品。他不再依赖偶然拾到的东西和狩猎而生活,而是开始成为农夫和牧人。他开始生产出多于需要的东西,开始运用自己的远见、智慧和技能来满足自己的需要。
  第一批农夫和他们使用的简单的犁今天在我们看来十分原始,但他们是不再完全依赖大自然喜怒无常的施舍的第一批人。他们开始运用头脑、想象力和自身的能量去影响世界、去为自己创造一个更舒适的环境。他们开始着眼于未来,并且第一次达到了一个相对富裕的状态。他们很快将农业和畜牧业的原始方法抛在后面。他们开始发展文化,建立城市。我所说的“相对的富裕”是指这样一种阶段:早期的贫困和短缺已被克服,但新的富足又十分有限,无法使人人有份。支配社会的少数人把最好的东西归为己有,多数人只能得到剩下的部分。虽然过于简单,我们仍旧可以说,相对富裕(或相对贫困)是新石器时期的规律,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当今社会的规律。
  相对富裕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人们可以藉此发展文化,是建筑房屋、组织国家、资助哲学家等等活动的物质基础。但另一方面,相对贫困的结果却是一小部分人不得不去剥削一大部分人。离开了大多数,经济无法发展,战争无法进行。战争出现于新石器时代的开始,一旦有了值得从别人那里拿走的东西,一旦人们建立了群体的生活,战争就成了一种制度。我们经常把自己参加战争的原因复杂化:“我们受到了威胁!”以此来说明战争的正义。其实,战争的真正动机是显而易见的。
  伴随着新石器时代而产生的相对富足,一方面有利于文化的发展,另一方面带来了战争和人剥削人。从那个时代起,人类就多多少少有些象生活在动物园中。这样,基于对人的观察而建立的整个心理学领域就必然出现了一种情况,类似于基于对动物园里的而不是对野生动物的观察而建立的生态学的情况。索里·米克曼观察了伦敦动物园中的狒狒,发现它们非常富于侵略性。开始他想狒狒的秉性如此,但后来另一些科学家通过对野生狒狒的观察所做的结论却并不如是。身陷囹圄、失去自由和厌倦会使在自然环境中并不存在的侵略性发展起来。
  我相信人和动物在失去自由的情况下都会出现异常表现。但是第一次工业革命给人类的处境带来了巨大的变化。这一变化可以回溯到文艺复兴时期,而在我们的世纪达到了顶点:一夜之间,机器的力量取代了由动物和人类提供的自然力量。一个新的希望由此而生:如果能将这一伟大的力量纳入正确的轨道,则最终多数人都可以分享富裕的果实。
  接踵而来的是第二次革命——工业革命,在这次革命中机器不仅取代人的体力,还要取代人的思想,我所指的是以某种机器操纵其他机器和生产程序的控制论科学。控制论的急速发展使生产能力成倍提高,我们可以由此预言:如果不发生大量毁灭人类的战争和瘟疫,新的生产方法将会造成人人有份的绝对的富足。人类生活可能会受到生产过剩的干扰,但却永远摆脱了贫困、饥饿和暴力的威胁。
  现代社会不仅造出了物,也造出了对物的需求。我的意思是,生活在现代社会中的人对于物的需求永无餍足,总是在追求吃、喝和更舒适的住宅。但是如果仔细观察一下周围,你会发觉广告和装潢对于需求起着越来越大的作用。这种需求已经不是出于人本身,而是出于人以外的原因。当广告对一种过剩产品大肆宣扬时,一个本来过得不错的人也会觉得自己过于寒酸。在我们现存的制度中,创造利润是生存的条件,因此工业将毫不扰豫地去创造需求,然后再来满足它。目前的经济制度立足于最大量的产出和最大量的消费,而十九世纪时经济还是立足于尽可能的节省。我们的祖父辈认为购买自己无力偿付的东西是一种罪恶,而在今天这种作法已成为一种美德。相反,如果有谁只买自己需要的东西或是从不欠债,反而会被人认为不正常。这种风气将会把我们引向何处?我可以告诉你:无节制的消费将会造就出一种以商品做为宗教信仰的人。他对于天堂的解释大概就是一个硕大的、应有尽有的百货商店,并且他有足够的钱去买下不仅是他想要的,还要比他的邻人稍多一些的东西。这是一种综合症的一部分:他对自己价值的理解就在于占有的多少,而他如果想成为最好的,就不得不成为占有最多的。这种恶性循环产生消极、嫉妒、贪心;最终导致人内心的虚弱和自卑。他对于自己的估价基于他有什么,而不是他是什么。


父权社会的危机

  我们已经看到,将消费做为生活的目的会导致挥霍无度和厌倦。而这一问题与一场影响整个西方世界的危机密切相关。由于我们把大部分注意力集中到了这场危机的现象而不是内在的原因上,因而对于它还没有清楚的认识。我所指的就是家长制的、权力主义的社会结构的危机。
  这种社会结构到底是什么?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使我想起十九世纪最伟大的思想家之一、瑞士学者巴霍芬。是他第一个系统地说明了,一切社会都基于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构原则:女性或母权制的或是父权制的。它们的区别是什么?
  我们在旧约和罗马史里看到的父权制社会直到现在仍然存在。在那里,父亲拥有和统治家庭。在原始的父权制法律中,妻子和子女同奴隶和畜群一样,属于父系家庭的财产。父亲对于他们可以为所欲为。想想今天的年轻人,我们会感到自己已经走过了很长一段路。但是不要忘记,父权制在大约四千年以来一直以不同的方式统治着西方世界。
  在母系社会里情况完全不同。在那里,最受尊敬、被认做当然的一家之长的是母亲。父爱和母爱是截然不同的,而且这种差异是十分重要的。父爱常常自然地成为一种有条件的爱,子女必须符合某些要求才能得到它。说到这里我请大家不要误解,我所说的父爱不是指哪一个父亲对自己子女的爱,而是一种抽象的概念,是马克斯·韦伯所说的“理想类型”。父亲最爱那个最符合他的希望和要求的儿子,而这个儿子——一般是长子,但也有例外——最有可能成为他的继承人。如果你看一看《旧约》,就会发现总有一个最受喜爱的儿子,他因为服从自己的父亲而得宠,而且被赋予一个特殊的地位。
  在母系社会中,一个母亲平等地爱她所有的孩子。这些孩子都是她的血肉,都需要她的照料。如果母亲只哺育那些服从她的孩子,大多数孩子就会饿死。你也知道,一个婴孩根本不可能完全照大人的意志行事。一个母亲爱她的孩子只因为那是她的孩子,这就是为什么在母系社会中没有出现等级制。
  以上是对巴霍芬理论的一个概述。在父系社会中,统治的原则是国家、法律等抽象的东西。而在母系社会中,所依靠的是使人结合在一起的自然联系。这种联系是明显的,不需要费力寻找和强迫实行。如果你有时间读一读索福克勒斯的《安提戈涅》,就会得到一个完整而有趣的答案。这出戏剧记述一场战斗,一方是以克瑞翁为代表的父系社会原则,而另一个是以安提戈涅为代表的母系社会原则。对于克瑞翁来说,国家的法律是至高无上的,任何违抗它的人都必须处死。安提戈涅却按血亲原则、按人性、同情心行事,把这些看得高于一切法律。按照今天的说法,克瑞翁被塑造成一个典型的法西斯首领,极端崇尚权力,认为一切个人都必须绝对服从国家。《安提戈涅》以他的原则遭到失败而结束。
  这里还必须提一下宗教。从《旧约》起,西方的宗教就是父权制的。上帝被说成是一个我们大家都应该服从的伟大统治者,而在佛教中就没有这样的权威人物存在。做为父权社会的必然结果是在人的内心意识中形成一个权威,即弗洛伊德所说的“超我”。它是父系社会中父亲发出的命令和禁律在人内心的体现。当父亲不想让我做什么事的时候,他用不着说:“不许这么做!”我已经把父亲溶于自身,这个“内在的父亲”向我发号施令。弗洛伊德关于人在父权社会中造成的这种内在意识的论述是完全正确的,但他错误地认为这种意识就是意识本身,而未能将它放在社会的条件中去观察。看一看非父权制社会的情况,就会发现完全不同类型的意识。这里我不能也不想详细阐述,但至少想提出一点:确实存在与权力主义相对立的人道主义意识。这种意识植根于人本身,向人传达什么是好的,有利于他的成长和发展。它的声音常常是非常温和的,于是我们很善于忽略它。如果人们去倾听他们内心这种“健康意识”的呼声,就不会再去服从那些外在权威的命令了。我们的机体使我们具有生理的和心理的潜力,而“健康意识”的呼声指引我们发掘和实现这些潜力。
  在西方世界,我们经历了传统价值的解体。而这一解体,这一危机,在某些程度上与富足的问题有关。一个人被剥夺得越多,就越需要多一些服从,以使他不会与那强加给他的剥夺相抗争。别人告诉他:他被迫服从剥夺是有意义的、无可避免的,是上帝或是国家或是法律——或是别的什么或什么人——要求他的。如果没有绝对的服从,人们可能感到不再愿意继续被剥夺,那么,对于以剥夺和服从为必不可少的因素所构成的任何社会来说,当然都是极其危险的。但是,当富足在不断增长时,必须接受剥夺和服从的信念就可能失去力量:我们有了想要的一切,为什么还要服从那个权威的命令?这就是当今社会发生危机的原因之一。
  另一个原因无疑来自新的生产方法。在整个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初的第一次工业革命时期,所使用的是老式机器。工人们的唯一饭碗就是一份工作,所以他们必须服从。今天这种情况并没有完全消失,但正在发生迅速的变化。生产越来越脱离过时的机械技能而向现代的控制技术转化。今天的工作要依靠集体的努力,并且使用很多能够自我纠正的机器。在这种情况下,昔日的服从逐渐让位于合作,旧有的监工和工人的关系也逐渐消失了。我并不认为现代的工作方法已经结束了异化和帮助我们取得独立,新的工作环境也不是如田园诗一般的愉快,我只是想提请人们注意与过去相比所发生的重大变化。
  父系的、权力主义的社会危机还来源于政治革命。从法国革命开始的一系列革命,虽然没有一次完全达到了预定的目的,但都动摇了旧有的秩序。这个过程是缓慢的,但却是实在的。
  在权力主义的伦理中不服从是唯一的原罪,而服从则是唯一的美德。亚当和夏娃所做的事情本身并不坏,相反,正是由于他们吃了善恶树的果实,才使人类的发展成为可能。但他们犯了不服从的罪,不服从也就成了原罪。现在,既然父权制已发生了危机,将来不管它垮台与否,人们对于原罪都会进行重新认识。
  除了中产阶级和工人的革命外,另一个重要的因素是妇女革命。尽管这场革命有一些奇特的地方,但确实取得了重要的进展。妇女和儿童一样,曾被当做是丈夫的物品和财产,而现在,虽然她们在男人的世界中还在受到一些不平等的对待,但整个情况已经改观。所有的迹象表明。妇女革命将会深入下去,她们将继续规定、明确和挺身捍卫自己的权利。
  从本世纪中期开始,许多人——大部分是青年人——逐渐得出一个结论:我们的社会是软弱无能的。这个社会自己证明了,它无法阻止两次世界大战和许多较小规模战争的爆发,它不仅允许而且实际上在促进人类的自我毁灭。人类在历史上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面临着如此巨大的毁灭自己的潜力。这种可怕的无能是任何完美的科学技术也无法掩饰的,而对这一事实的认识成了引起父权制社会危机的最重要的原因。
  如果一个社会富足到了能使人登上月球,却无法面对和减少人类湮灭的危险,那么,不论人们是否愿意,这个社会必然是无能的。对于威胁所有生命的环境恶化,这个社会也是无能的。饥谨在等待着印度、非洲和世界上所有的非工业化国家,而我们的回答只是几篇空洞演讲和故作姿态。我们奢侈如前,对其后果视而不见,使年轻一代动摇了对我们的信任。其实即使在西方世界里,享有富足的也只是一部分人。在美国,约有百分之四十的人口生活在贫困线以下。林肯时代的社会分野在于自由人和奴隶,而今天在于过剩的富足和贫困。我们必须看到,虽然富足的社会将继续统治世界,但是它已受到了完全不同的传统和全新力量的挑战。


信仰的危机:宗教的崩溃

  如果进行民意测验,多数人仍然会说自己信仰上帝。去教堂的人也会比自称是无神论者的人多得多。尽管如此,父权社会的危机已经对宗教产生了明显的消极影响。神学家已经意识到这一点,并已在相当公开地谈论它。这种情况在一个世纪以前就已开始,而后来则发展得越来越快。
  宗教具有双重功能。因而它的垮台会给我们造成双重的损失。基督教的教义不仅向我们解释了自然世界的形成,也给我们规定了道德伦理的规范,这两种功能其实互不相干,因为如何解释自然界和遵循什么样的道德准则和价值观念完全是两码事。不过,这里所说的是现在的情形,宗教的两个功能最初还是互有联系的。
  上帝单枪匹马地运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力量创造了世界。这在过去曾是一个相当巧妙的、令人信服的假设。即使你是一个坚定的达尔文主义者,相信世界和人类的发展是自然选择和进化的结果,你仍然会感到接受造物主的假设比接受复杂的进化论省力得多。达尔文主义对自然界的解释富于逻辑和雄辩,但是与我们的头脑所习惯了的东西相去太远。
  即使是在最原始的阶段,人类也总有一种对于世界本身和它的产生进行描述的需要。有一种创世说认为,人是由某一个被杀死的人所流的血造成的。但又认为只有勇敢的人如此,懦夫和女人是由那个人腿上的肉造的。这是一种被康拉德·洛伦兹发展了的古老教义,实际上想说明人具有杀人和嗜血的天性。如果人们因为不愿意将女人看成嗜血者而相信这个神话当然很好,但如果因此而将女人与懦夫归为一类就不大公平了。根据父权社会的偏见,女人比较麻木、胆小、无用和不现实,而现在这些说法已被证明完全是胡说八道。不仅如此,这些弱点恰恰是男人们经常具有的。许多女人都知道,当男人生病时是多么没出息。他们比女人更娇气,更需要别人的照顾。在种族歧视中可以看到类似的情况:男人对女人的这些说法就象白人说黑人的那些事情一样毫无根据。连弗洛伊德都说女人比男人麻木,我现在实难想象会有比男人更麻木的东西!
  以上所说是对宗教的第一种功能所做的一点脚注。在达尔文出现以前,一切都相安无事。但自从我们从这位科学家那里学会了用进化论来解释世界,对于上帝的概念就显得可有可无了。我已经讲过,门外汉比较容易把握上帝的说法,但达尔文以后的科学家却不再把创世看得那么神奇了。在进化论面前,“上帝”退居为一种流行的神话,关于创世和造人的故事可以是一种传说,一首诗,一种清晰地表达了某件事情的象征,但再也不是科学的事实了。
  宗教一旦丧失了解释自然界的说服力,就等于失去了一条腿。剩下使它能够站立的另一条腿就是对于道德的宣扬。“爱你的邻居”,“爱陌生的人”,“爱你的敌人”,“卖掉你所有的东西,把卖得的钱给穷人”。如果一个人真的遵循这些教诲,在现代社会中他如何能够成功?这样的人是傻瓜,他只会被远远抛在后面。我们宣扬《圣经》的道德教义,赞赏利他主义,但是,“必须取得成功”的压力,不允许我们去实行这些教义。
  这里必须补充一句:依照我个人的观点,在当今的社会中不是完全有可能当一个好的基督徒,而又不致被饿死的,关键在于你的能力。你必须有勇气坚持真理,百折不回地去爱,而不是为了自己的前程而屈服。
  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占统治地位的“伦理”使宗教丧失了另一条腿,它不再能够充当一个向人们宣讲价值观念的角色了。但是,看来人们不愿意也不能够完全脱离宗教。人不同于一般的动物,不能只靠面包活着,他需要梦想、需要信念,以便使他的生活增添乐趣。现代的人对偶象崇拜已经不再感到兴趣,但在本世纪确实出现了一门新的宗教,我想称它做“技术的宗教”。
  这门宗教有两个主要的内容,其一是对于满足无休无止的需要的梦想。人就象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永远张开嘴吸吮给予他的一切。这是使我们变得懒惰和消极的穷奢极欲的天堂,技术使人们乐于食来张口,衣来伸手。
  另一个内容要复杂得多。从文艺复兴时代起,人们就在竭尽全力去思索和探求自然的秘密,竭尽全力去控制自然。有这样一种愿望深深植根于人的头脑并成为他的动力:不再仅仅做自然的旁观者。而要做一个世界的创造者。很难十分准确地表述这种愿望,但如果极而言之,我可以说:是人类自己想成为上帝,想做一切上帝能做的事情,当第一个宇航员登上月球的时候,我们目睹那神奇而又壮观的场面,不是有点象某种异教的崇拜仪式吗?那个时刻标志着人类冲破了自身的界限而成为上帝。连基督教的报纸也认为,对月球的征服是创世以来的一次伟大事件。对于基督徒来说,谈论一件比道成肉身(Incarnation)[注:道成肉身:基督教基本教义和信条之一,即三位一体的上帝中第二位的圣子(道,亦即逻各斯)为拯救世人而降生,取肉身而成为人。]更重要的事件似乎有些不够谨慎,而在人们亲眼看到自己战胜了地心引力而开始走向无限的时候,已经无暇顾及那些禁忌了。
  你们可能认为我有些夸大事实,其实我只是想引起你们对这一趋向的注意。有比登月引起了更热烈反响的科学事件吗?好象没有。实际上有更加神奇的科学成果,但人们往往无动于衷。我们看到一种新的偶象崇拜正在兴起,技术或人自己成为新的上帝,字航员成了高级教士。当然,没有人承认这点,因为我们毕竟还是基督徒,需要为我们所做的事情找一些掩饰。事情当然没有这么简单,新的宗教里面也还有一些复杂的、相互关联的动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种新的宗教并不宣扬任何道德准则,唯一的准则就是去做技术上可行的事,技术能力本身成了道德准则,成了道德的源泉。
  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过:如果上帝死了,人们就可以为所欲为。他认为已有的道德全都基于对上帝的信仰。但如果人们不再信仰上帝,如果上帝不再是指导他们思想和行动的实体,他们是否有可能不变成完全丧失道德的人?是否有可能再去寻求另外一种道德准则?如果悲观一些,答案就是否定的。在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交战各国共同遵守两条国际公认的规定,一是不得杀害平民,二是禁止折磨和虐待行为。而今天,任何战争中都会有平民被杀害,因为交战各方已经不再接受任何对于使用武力的限制。而且,技术本身也不允许进行任何区分,我们按下电钮来杀人,分不出平民还是军人。我们根本看不见对手,也就用不着去同情和怜悯,而折磨和虐待在今天已成为家常便饭,人人否认这一点,但是人人都知道它是如何的普遍。
  我们可能不愿意说野蛮的风气在不断增长,但也很难否认人性和道德在日渐衰落。不过,我们也能看到一种新的道德准则在兴起,我们在青年一代为了和平和生活,反对战争和破坏的斗争中发现了它,它不是空洞的口号。许多年轻人(并且不只是年轻人)宣称他们开始信奉新的、更好的价值观念,千百万人对于非人性的战争越来越不能容忍。我们也看到了一个新的、信奉爱的道德准则开始站出来反对当今的消费社会。我们还看到了伴随着无数为争取解放和独立的斗争而出现的自我牺牲的政治信念。新的道德准则还有许多缺陷,但给人以深刻的印象。
  由于出现了这些令人鼓舞的事情,我觉得陀思妥耶夫斯基也许太极端了。佛教为我们树立了一个榜样,说明建立道德规范并不一定非要树立一个权威。这些规范不能是强制的,只有当它从人性中产生,并植根于人性的土壤中时,才能花繁叶茂。人不能脱离道德,那会使他们失去内心的平衡与和谐。但是他们如果总是被告知:你们必须服从,必须只顾自己的利益,必须去杀人,同情心会毁了你们,等等,那么就会在道德的表面下产生不道德。这种声音听得多了,他们就不再能够听到发自内心的人性的声音,他们就真的会觉得,一旦上帝死了,人人都可以为所欲为。


让人类全面地发展

  青年一代,特别是激进派分子,在当前的道德危机中扮演了主要的角色。我所说的“激进派”不是那些自封的,认为任何暴力行为只要冠以“激进”一词就变得合理的极端分子。那些人只是乳臭未干的无知者,患上了列宁曾经说过的“左派幼稚病”。
  但也有很大一部分年轻人,他们不仅在政治上是激进的,而且对于权力社会的伦理规范持有同样的态度。任何革命都要反对某种权威,但他们的矛头同时指向了植根于这种权威的道德准则。这一准则使人们在不顾权威的命令而依靠自己的感觉、依靠人性行事时产生犯罪感,而这些年轻人的可爱之处就在于帮助人们摆脱这种犯罪感,同时努力寻找新的道德规范。
  这一代年轻人所具有的另一特点是诚实。他们不再象老一代那样总要为自己做的事寻找某种托词,不再自欺欺人。我们不敢承认“完全非人性的东西使我们异化”,因为这么一来就会把我们推向反抗的边缘。然而只有当我们认识到了人具有正反两面,只有在那时,我们才成为真正的人。
  对于忠诚问题,弗洛伊德为我们开辟了一个全新的视野。在他之前,我们只是从表面上看待忠诚的价值,相信人们的“良好动机”。但在弗洛伊德发现和系统地研究了无意识之后,强调“良好动机”已无任何意义。我们开始认识到,一个人意识到自己存心不良,与在自我意识中找一些理由将其掩饰起来,是没有什么分别的。确实如此,有些人用心险恶,但却是诚实的;另一些人同样用心险恶,却能在自己的意识中将其压抑下去,在真和善的伪装下更好地达到目的。
  自弗洛伊德以来,我们必须面对一个事实:我们不仅要对自己的有意识和“良好动机”负责,也要对自己的无意识负责。是行动而不只是言词代表我们说话,有时言词甚至不说明任何问题。我们不光是从弗洛伊德的着作中得出这一结论,而是亲眼看到了谎言如何诱使我们陷入战争。在这些战争中,千百万人深信自己是为了忠诚而战,自愿地走向死亡。他们是谎言和空洞口号的牺牲品。
  我认为弗洛伊德这方面的学说对于西方世界的影响比所谓“性解放”重要得多。“性解放”也常常被认为起源于弗洛伊德,但我却认为它是一个消费社会的必然结果。我们怂恿人们去满足自己的一切欲望,怎么能要求他们克制自己的性欲呢?在一个消费社会里,性也必然成为消费品。有许多产业是由于为性服务而开设的。许多钱用于保持性行为的吸引力。这种情况代表了一种变化,但却不是一场革命,而且很难把它归咎于弗洛伊德。
  真正具有积极意义的是青年人不再对性生活负有犯罪感。如果权力主义的伦理声称性冲动是“罪恶的”,那么我们大家都会成为永不枯竭的罪恶的源泉,因为人的构造决定了他们不能没有性冲动。对性的压抑导致犯罪感,而犯罪感又被用来维系权力主义的伦理。
  年轻人(某种程度上还有一些老年人)终于摒弃了这种犯罪感,这是一个不小的进步。但是闪光的东西不一定都是金子,在消费社会的引导下,性不断地被用来掩饰人类之间的疏远。我们用肉体的贴近来掩盖人情的离异,但却无济于事。两个人之间真正和谐的情感接触可能与肉体的接触有某种联系,甚至可以来源于肉体的接触,并反复地以这种接触做为验证,但这两种接触毕竟是两回事。
  青年一代反对家长制和消费社会,却又屈服于另一种消费主义,表现之一就是吸毒。父亲母亲买汽车、买衣服、买首饰,而孩子们就吸毒。可能有许多值得深思的原因促使他们吸毒,而且陷得越来越深,但是无论什么理由,依靠吸毒而生活是表现出了一种消极和懒惰。他们批评自己的父母是“消费人”,而今自己也以不同的方式重蹈复辙。他们也是常常在期待着某些外在的东西,期待着毒品的迷幻,期待着性交的激动,期待着摇滚乐队强烈的节奏;希望这些东西使他们麻醉,将他们从地上托起,然后消失在虚无中。在这种状态下,他们忘却了自己,变得放荡和消沉。一个积极的人从不忘记自己,他就是他自己,并在不断成为他自己。他不断长大,变得成熟、老练。一个消极的人,如我刚才提过的,就象一个待哺的婴儿,他只知吸吮瓶子里的东西,什么也不用操心,这样的人从来不运用自己的心理力量,最后变得疲倦和嗜睡。这不是使人恢复精力的健康的睡眠,而是一种被无聊折磨得精疲力尽后的麻醉。你们又会说我夸大其辞,但确实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出现这种感觉。帮助制造虚假需求的宣传机器也在喋碟不休地让我们相信,我们文化的高级阶段正是由这样的消费水平来体现的。
  在富足的、高技术的社会中,若要使生活保持健康和活力,还必须十分注重所谓业余时间。我们通常在懒惰中度过闲暇。打开电视机,整个世界社会呈现眼前;坐在方向盘后,一百马力的发动机使我们风驰电掣,这些都会使我们觉得自己神力无边。我们必须了解人真正的需要,了解什么才能够使人变得积极。只有这样,才可能有真正的“闲暇”和“自由”的时间。
  人的历史最终将证明她是否走过了一条正确的人生道路。在许多体面的葬礼上,死者的功绩被人一一历数,但并不能使我们逃避一个冷酷的问题:我们曾经活过吗?我们现在活着吗?我们是按照自己的方式,还是按照什么人给我们规定的方式生活?我同意马克思和狄斯雷利[注:狄斯雷利(1804-1881)。英国政治家,作家,1868年和1874-1880的年曾任首相。]的看法,他们认为奢侈和贫困同样有害。他们指的奢侈就是我们所说的过剩的富足。如果想达到一个真正的、好的富足,就必须从根本上改变一下我们生活和思维的方式。我深深知道实现这个改变将会多么艰难。
  很多国家(主要是发展中国家)的人民都在做着美国梦,认为有朝一日他们有了美国人所有的一切,幸福的日子就来了。但美国人比其他任何地方的人都清楚,这些现代化的舒适条件确实使他们变得消极、易于操纵和没有人情味。过剩的富足只存于中等和高等阶层之中,而年轻的叛逆者们也都无一例外地来自这种家庭,就是一个很好的明证。
  巴甫洛夫有另一个为人熟知的试验:一只狗经过训练后对圆形产生得到食物的反射,而对椭圆形产生什么也得不到的反射。巴甫洛夫将那个椭圆形一点一点地弄圆,直到非常接近圆形,使狗难于分辨它。在这种相互冲突的条件下,这只狗很快显示出了典型的精神分裂征候,变得迷乱和焦躁不安。
  如果人去追求相互冲突的目标,也会患上心理上的疾病,我们必须绝对诚实地回答自己:什么是我们正在追求的冲突的目标?为什么它是不可调和的?冲突的结果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损害?这个问题无法用巧妙的言辞回答。每一个人都必须循着这样一条思路:“你是谁?你的生命短暂、你到底需要什么?”如果不去努力摆脱那无异于贫困和悲惨的过剩的富足,我们就会摧毁那本来可以繁花似锦的丰富的内心世界,而对于过剩和丰裕,对于好的和坏的富足的抉择,将决定整个人类的命运。

二、人性的另一面——侵略冲动



  人的本性是什么?我认为人比野兽更残忍、更有破坏性。然而,这种超过野兽的侵略性,并不是出于人的本性,也不是来源于人类的动物祖先,而是来源于人类特定的社会存在。

  最近关于侵略的问题得到人们越来越多的关注,这是毫不足怪的。我们在过去和现在都饱受战乱之苦,对于未来可能发生的核战争尤为恐惧。人们看到自己的政府似乎竭尽全部精力和智慧去解决这个问题,却没有取得最最起码的效果;所有的大国都用核武器武装自己,军备竞赛有增无减。一般人感到束手无策,于是很自然地,他们一方面很想搞清楚侵略这一现象源于何处,另一方面又很容易相信:侵略性并非人的后天或社会的产物,而是人类天性的一个组成部分。康拉德·洛伦兹在几年前发表的《论侵略》一书中提出了这一理论,产生了广泛的影响。洛伦兹认为:人的侵略性承继于他的动物祖先,是在大脑中先天产生的。如果没有发泄的渠道,就会越积越多,最后爆发出来。这样。人每过一段时间就会表现出侵略性,以释放自身积累的能量。我们可以姑且称之为“液压理论”:压力越大、液体或蒸气越可能将容器涨破。洛伦兹讲述了一个他在维也纳的婶婶的故事,来说明自己的理论:他的婶婶每六个月雇佣一个新的女仆(那时的女仆不象现在那么难找)。新的女仆刚来时,这位主人总是兴高采烈。充满希望。一个星期后,批评和不满越来越多,而一个月以后.她就会对女仆怒不可遏,非要解雇她不可。这位婶婶以六个月为一周期进行更换,洛伦兹想以此说明人的侵略性是如何积累起来的,并在达到一定程度时发泄出来。
  这种理论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有道理,但只要比洛伦兹对人的了解稍微多一点——他对动物无疑有着广泛的知识——就可以看出这种解释多么不当。一个心理分析学家,或一个对人类本性稍具眼光的人都可以看出,这位婶婶是个自恋的,剥削成性的女人。她花钱雇人并不只是为了得到八小时的服务,同时还要得到爱和友善,忠实不二和全力以赴。她对每一个新来的女仆心存奢想,并在一开始对她温和体贴,但当她发现这个女仆无法满足她的要求后,就变得怒气冲天,最后把人撵走了事。她这种没有结果的努力还会成为一个话题,成为她茶余饭后与人闲谈的资料。她的行为和所谓积累起来的侵略性根本无关,相反却是一种特殊品格结构的产物。
  关于侵略的先天性理论与弗洛伊德的“死亡渴望”说有某些关系。弗洛伊德认为一切人都具有两种基本冲动:生存渴望与死亡渴望。死亡渴望——更确切地说是对死亡的渴望,可以由两种方式表现出来,外向型表现为破坏性,内向型表现为失常、自杀;在性方面则是性受虐狂。这种理论认为死亡渴望不受环境影响,不依外力存在。人要么将这种渴望用来毁坏自己,要么用来毁灭他人,别无其他选择。死亡渴望使人陷入了进退维谷的悲剧中。
  但是多年来科学家们并没有能为这一理论找到多少根据。如今心理学家们普遍接受的看法是。侵略是由一定的社会环境造成的,或者说由某些刺激(譬如某种文化)导致的。
  关于人类的本性,一向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一种认为人的天性邪恶,充满破坏性,所以战争不可避免,强权不可或缺:人必须被置于严格控制之下,以使他们的侵略本性不致爆发。另一种认为人善,是社会条件促使它变恶。如果改变环境,就能减少或消灭邪恶和侵略性。这两种意见都过于极端,因而也都会碰上一些他们无法解释的历史和文化现象。启蒙时代的法国哲学家持有后一种观点,后来这种乐观主义又出现在卡尔·马克思和一些早期社会主义者们的着述中。
  我本人的观点与上述两种都不同,但与后一种稍接近一些。首先,我认为人比野兽更残忍,更具有破坏性。野兽中没有性施虐狂,也不与生活本身为敌;而人类的历史中却充满了不可想象的残忍和破坏的纪录,使人对自己强烈有力的侵略性无可置疑。然而,这种超过野兽的侵略性并不是出于我们的本性,也不是来源于人类的动物祖先,而是来源于人类特定的社会存在。
  先来看看动物的侵略性。这种侵略性与生理需要相一致,它为某个动物或某个种族的生存服务,只有当外在的力量威胁到动物的利益(如生命、食物、与异性结合、地盘等等)时,才会被激发起来。这种侵略性是动物身上的一种潜力,只会对某些信号做出反应,但是无法“积累”。食肉类动物的情况有所不同:它们进攻别人不只是因为受到威胁,还因为要依靠进攻获得食物。总的来说,动物的侵略性不是很强的,对于黑猩猩、狒狒和其他猿类的观察都证明了这一点。大概可以说,如果人的侵略性不甚于黑猩猩,就不用再为战争问题担忧了。人认为狼是最具有侵略性的,当形容一个恶人时常说他“象狼一般凶恶”。但是不要忘记,狼在吃羊的时候才是凶恶的,而在自己的社会中却很友好、很温和。
  我们已经看到,动物的侵略性并不符合“液压原理”,而是符合生理需要。人类的情况与此类似:他的侵略性也是由生理需要而产生的一种可能性,只有当出现某种刺激时才会实现。同时,事情也不象行为主义者认为的那么简单,即人的侵略性完全是环境的产物,是后天学习的结果。有一个例子大概能够说得明白:一个人为了防备万一,身上日日夜夜不离一把手枪,一旦受到他人威胁,立即拔枪相向,你既不能因为他总带着枪就断言他天生是个杀人狂,也不能要求他在受到威胁后再去学会射击。
  让我们再从人类学的成果中寻找一些例子。在中非的丛林中生活着俾格米族人。他们以狩猎为生,情况同三万年前的原始猎人差不多。俾格米人把丛林看成是养育自己的母亲,只猎取做为食物所需要的野兽。因为不知道如何保存兽肉,所以也没有储存。这样,他们没有多余的东西,也就没有私人财产。俾格米人没有首领,因为确实不需要有人发号施令。每个人都按照环境要求自己的那样去生活,都知道自己应该去做什么。如果我们愿意,可以说俾格米人有着深刻的民主感。当然,这里也不存在剥削:难道会有谁指使别人出去为自己打猎吗?如果那样,他自己的生活就会变得索然无味。这里的家庭生活是平和的:人们遵守一夫一妻制,但离婚相当容易,婚前性生活不被禁止,性欲也不被看成罪恶的东西。女人怀孕以后,她和他就自然成为夫妻,而且多数会白头到老。
  俾格米人即使在狩猎不顺利、食物发生短缺时也不怨天尤人,他们相信养育他们的丛林。这样的部落才是真正富足的社会——并不是因为他们富有,而是因为他们不想得到更多。他们认为自己有的,已能满足过一种安全和幸福生活的需要。
  我想特别强调,重要的是全面而系统地认识问题,而不能孤立地抓住一点。
  人类历史中非常有趣的一页是新石器时代。这场约一万年以前发生在小亚细亚的革命,带来了农业的发展。从那以后,除了自然的恩赐以外,人还可以自己动手去生产一些粮食。在这场革命的早期,社会仍是十分平静的,和现在的俾格米人部落差不多,而且,由于农业很可能是由妇女发明的,那时的社会还基本是母权制,只是到了公元前四千年和三千年左右,事情才完全起了变化。这时人已经可以生产出大大超过自身需要的东西了,于是出现了奴隶、军队、政府、战争、剥削、等级。在这种情况下产生了侵略,人们开始学会抢劫、偷窃、剥削,自然的民主消失了。
  现在我们再来看一看所谓人的侵略性到底是什么。我想可以清楚地区分为两类:第一类是与动物相同的自卫本能,第二类是人独自具有的、一种人为的残忍和对生活本身的仇视。有一个名词叫做“嗜尸癖”,这个题目太大,不可能在此详加论述。
  人的第一类,即生理性的侵略性与动物的相一致,这是由他(它)们共同的神经生理结构所决定的。但是,人的自卫反应,或称之为侵略性,比动物的更加强烈。造成这一区别有三个原因:
  第一,动物只对眼前的威胁做出反应,而人则是凭借自己的头脑对未来做出预测。人在反抗当前的威胁时,还要预防某些可能在将来构成威胁的潜在的因素,这样,他反应的范围就扩大了。
  第二,人容易接受另外一些人的看法和宣传。有时,当他听说自己正在受到威胁时,所做的反应就如他真的受到威胁了一样。当然,在动物中,这种情况是不存在的。
  第三,人有自己的精神世界,有自己的价值观、理想、宗教等等。这些东西对于他们来说往往是非常神圣的。一旦这些精神的因素受到威胁,人也会做出强烈的反应,就象他们赖以生存的物质因素受到威胁时的情况一样。
  人类的第二类侵略性是非生理的、为人所独有的。它不是对威胁所做出的反应,而是人的品格所决定的。它产生的原因十分复杂,我在这里只想指出一些现象。
  我们说“性施虐狂”,这一般是指一种只有在虐待和殴打异性时才会激起性欲的人,也可以指一种渴望对他人造成肉体伤害的人。施虐狂的实质就是要完全控制一个有生命的对象(动物,孩子、成年人等)。
  除了与性欲有关的施虐狂外,最常见的还是与性完全无关的“冷施虐狂”。它同前者本质相同,也是要完全控制另一个人,能够塑造他,象陶工塑造泥胎一样。
  还有一种经常发生在母亲、老板等人身上的情况:母亲教养自己的孩子、老板管理自己的下属,虽然看起来都是出于“好意”,是为了对象的利益,而有时也确实如此,受控制的对象也对此深信不疑。但是,对象仍是受害者,因为他们有时服从的结果虽然得到某些利益(如升学、迁升等),但却失去了自由和自主力,他们的灵魂受到了伤害。
  加缪的戏剧《卡利古拉》的同名主角是一个罗马皇帝。他发现自己权力无限,用不着受一般人类生存条件的制约。他当了皇帝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勾引自已朋友们的妻子,并且故意让他们清楚地知道。但是他们并没有想谋杀他,并且仍旧对他阿谀奉承。他们甚至不敢流露一丝不满,否则就可能被皇帝杀掉。卡利古拉杀掉朋友不是因为他不再信任他们,而纯粹是由于杀人本身是权力的象征。在杀人已无法使他满足以后,卡利古拉进而想要月亮,想长生不老,而这种超越人类存在条件的欲望最后将卡利古拉逼上绝路——他发疯了。他无法寻觅回到人类现实之路。从这个例子我们还可以看出疯狂不仅是一种狭义上的疾病,也是解决人类存在难题的一种方式。如果一个人否认人类力量的限度,而现实的限度又使他无法超越时,他就会变得疯狂。从这个意义上讲,疯狂又是一种哲学,一门宗教。
  如果是在五十年以前,我们都会认为卡利古拉式的人物只在古罗马才有。而从那时以来,全世界产生了不少新式的这类人物——在欧洲、美洲和非洲都有。例如希特勒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幸好,大部分施虐狂产生的方式还是比较温和的,不象卡利古拉那样极端。当然,这种较为温和的方式也会为施虐者带来满足。父母对自己的孩子常常有此种表现。现在的孩子们不那么听话了,但是在三四十年以前,这种例子是很多的。医院经常收到一些被自己的父母虐待而身心受到严重摧残的儿童,而这还只是所有受虐儿童中的极小一部分。无论是根据法律还是习俗,只要父母认为他们是为了子女好,而后果又不是特别严重,他们几乎可以做一切想做的事。警察、护士、狱卒中间也有相似的情况发生。他们自己虽然也是小人物,没有多少发言权,但比起孩子、病人和犯人来说,还是相当了不起的。
  虐待狂在官僚中间也很流行,我想举一个无疑是大家最常见的例子:一个人坐在玻璃柜台后面,外面有十五个人排队等候办理手续。下班时间到了,排队的人只剩下最后两个人。当五点钟的钟声一响,他猛地一下关上小窗,使那两个人空等一场。这时,你如果能进去看见他,也许会发现他的薄嘴唇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笑。本来只要一两分钟,他就帮了这两个人的大忙,而一般善良的人也无疑会这么做,但是他偏要让这两个人白等,让他们明天再跑一趟。他对自己有权这么做感到满足,就象可以因此多挣半天工钱似的。这是一种典型的施虐狂症状。
  还有一个很坏的例子是,纳粹德国党卫军头子希姆莱,在写给一名党卫军高级军官的信中说:“亲爱的考图林斯基,你患有严重的心脏病,最近身体一直不适。为你的健康着想,我命令你在今后两年中戒烟。两年后,请你交给我一份医生写的健康报告,我将据此决定你是否可以恢复吸烟。希特勒万岁!”希姆莱已经不完全是要控制他人了。他对这位先生就象对一个傻孩子,故意这样来嘲弄他。
  施虐狂的施虐对象都是弱者、孩子、病人,持不同政见者等等。他们最喜欢落井下石,以此满足自己的病态欲望。同时,他们又需要有一个比自己强大的、自己可服从的对象。这对象可以是人,如希特勒之于希姆莱,也可以是历史、自然等等。对于施虐狂的官僚主义来说,秩序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在生活中唯一固定的东西就是秩序,其他都在不断变化。这些人害怕变化,因而害怕生活本身。只有死是必然的,而有生命的东西总是变化的。变化的、有生命的东西对这种人总是构成威胁。
  可能有人会问:如果没有希特勒和诸如国家社会主义这一类的东西,如果在另外一种情况下,象希姆莱这样的人会怎样呢?我想完全可以说,在那种情况下他也许会成为一个模范的职员,在他的葬礼上,他的同事们会说:“他是一个好父亲,非常爱自己的孩子,他又是一个好职员,对工作和上司从无二心。”希姆莱确实是这样一种人。我们必须知道,即使是施虐狂,在内心深处也有某些证明自己仍然是人的需要,有时也会动动恻隐之心。如果他不能使自己确信自己仍有人性,就会感到一种恐怖的隔绝,就会变得疯狂。很多在战争时期执行杀害政治犯、犹太人,俄国人的德国军人后来变疯了,或是自杀了。有一个德国军官回忆道,他在那时必须说服部下,灭绝犹太人的方法(枪杀、毒气室)是人道的,在军事上是正常的,否则,那些士兵就会神经紊乱。
  我想大概会有很多希姆莱式的人物,很多施虐狂,他们没有公开施虐只是因为没有机会。但是,决不能说每一个人的内心都潜有施虐狂的本性,只要一有机会就会爆发出来。最重要的区别在于人的品格。我所指的品格决定了人与世界发生关系的方式,是人用来取代动物本能在他头脑中所遗残迹的东西。我们必须学会认识一个人的品格,这样才能分清什么是他真正的东西,什么只是表面的现象。弄清楚究竟什么是他整个行为的真正动机,而不是只看到他喜欢孩子,喜欢小动物,就对他的善良深信不疑。如果我们都学会了这样来认识一个人,那么,不仅对个人生活,而且对整个政治生活都是一个伟大的福音:如果我们能够事先看出,那些如此热心的、要来掌握公众政治命运的人是不是施虐狂,也许我们就能够避免人类的许多灾难。

三、梦——神秘的人类共同语言



  白天,我们生活在一个特定的文化框架中,必须按社会所期望的那样有“合理”的表现,投身于求生存的斗争;夜晚,我们不再参加竞争。梦,给了我们自由。我们借助梦的共同语言,获得了无意识的神秘——认清了在清醒状况下弄不清的东西。

  众所周知,每个人只对一种语言,即自己的母语功夫最到家。除此以外,有人还可以学会几种外国语。但是我们忘记了:全世界所有的人都会说一种共同的语言,这就是梦的语言[注:这里所说“梦的语言”或“梦语”(dreamslanguage)不是指说梦话,而是人通过做梦表达的一种意义。]。这种语言存在于人类历史的各个阶段和各种不同的文化之中。原始人、埃及法老,斯图加特人或是纽约人,他们使用的梦语几乎是一样的。我们每天晚上都讲这种语言。虽然常常忘记自己梦见了什么,或是根本不记得自己做过梦.实际上我们每天晚上都会做梦。
  梦语的特点是什么?首先,它只有在睡眠时才存在;其次,它是一种象征性语言。梦语是用可见的、几乎可感的事物来表述内心世界,就象文学那样,赋予它具体的形式,比如,如果一个作家写道:“红玫瑰温暖我的心。”谁也不会理解为温度在上升。作家是在用具体的事物描述一种感情,一种感受。
  也许我可以向你们讲述一个有趣的梦来说明我的意思。这个梦是弗洛伊德本人做的,后来又被他自己所引用。弗洛伊德梦见自己有一个植物标本盒,里面的标本中夹着一朵枯萎了的花——这就是梦的全部内容,而弗洛伊德说明了它的意义,花是他的妻子最喜欢的东西,而她常常抱怨弗洛伊德从不给她送花。同时,花与柯卡因有某种联系,而柯卡因的药物作用在当时刚刚被发现。花朵一般来说象征着爱情、性欲、色情、生命;而这朵被夹在标本中的、枯萎了的花却只能被做为科学研究的对象,而失去了其他的价值,不再是一种生育、生命的象征。这个梦揭示了弗洛伊德个性中的一些重要方面,即他对于爱和性的态度。虽然弗洛伊德把性做为科学研究的对象,但他实际上在个人生活中却是一个非常羞怯、非常拘谨的人。在这个几句话就能说完的、关于一朵枯萎的花的简单象征中,我们发现了关于弗洛伊德个人特性的一些线索。如果我们试图将隐匿于这个梦中的象征性语言完全解释清楚,可能不得不写满几大张纸。
  我们在梦中往往比在清醒时对自己和他人了解得更多。在梦中我们可能不大有理性——这一点下面还要谈到——但在某种意义上讲却更加聪明和富有洞察力。弗洛伊德的这个梦就证明了这一点。他自己说,在清醒时他对于自己个性中的某些特点基本上没有认识,但在梦中却可以清楚地看出自己本来对梦中所象征事物的含混态度。
  人们在梦中经常可以具有在清醒时无法想象的创造力。他们在梦中可以成为诗人、小说家(比如说,可以写出象具有卡夫卡风格的那种小说),但在清醒时却没有丝毫的艺术能力。如果极而言之.可以说一个艺术家就是一个在清醒时仍然具有一般人在睡梦中才具有的那种灵感和创造力的人。
  在白天,人人都生活在一个特定的文化框架中,所说的话由社会环境决定,而在梦中,我们说的是全人类共同的语言。为什么人会有这种能力?让我们先来看看清醒和睡眠两种状态的区别。
  人的一生都是在这两种状态下度过的,由于习以为常,反而不大在意。什么叫清醒?在清醒时我们顺从生活:我们工作,为自己挣得生活所必需的东西,我们保护自己免受侵害。总之,投身于求生存的斗争。这斗争影响到我们的所为和所思——它影响我们的所为,因为我们必须按照社会所期望的那样去行事,而更重要的是这斗争影响我们的所思,影响我们的感情和规定我们思维的范畴。
  白天我们必须有“合理的”表现。所谓“合理的”也就是大多数人的,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被理解,不被当成疯子。我们按照“常识”和所谓人之常情去思考和感受,去表示欢乐或悲哀。安徒生童话中皇帝的新衣的故事,最好地说明了这种状态:皇帝是光着身子的,但街上的人们都认为他穿着华丽的衣服,因为他们预料如此。只有一个小孩看出了皇帝什么也没穿,因为这个小孩的头脑里还没有装进去足够的“常识”。
  还有一个梦说明了同样的问题:有一位在公司中地位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级经理,平时总是确信自己和老板的关系很好,无可挑剔,有一天他梦见自己的双手被电话线捆住,电话正在荡来荡去。正在这时他看见了老板躺在旁边的地上,好象正在睡觉。他突然感到一阵狂怒,正好他发现了一把锤子,就用双手抓起它用力向老板的头上砸去。但是,他的锤子好象只砸到了一副面具上,没有损伤老板的一根汗毛。这时老板睁开了眼睛,对着他的攻击者冷笑着。
  这个梦说明了这位经理实际上恨死了他的上司。他感到自己受到压迫,被捆住了手脚,并对自已见到上司时的那副屈尊俯就的嘴脸无可奈何。在清醒的状态下,这种实际的感受却隐而不见了。
  在睡眠的状态下我们是自由的,听起来也许有些奇怪,但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只在睡觉时是自由的。在睡眠时我们不再参加生存竞争,可以愿意想什么就想什么,这时的思想和感情就会非常的客观。在睡眠中,我们不需要再做什么,而只要存在着就行了。在睡眠中我们没有目标,于是可以看清世界的本来面目,而无需象在白天要达到某种目的时那样按照人人预期的面目看待世界。我们可以说在睡眠时无意识占主导地位。无意识并没有什么神秘,它不过使我们认清了在清醒状态下弄不清的东西。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说,清醒状态下的无意识就是睡眠状态下的有意识,而在睡眠状态下清醒状态的意识就成了无意识。
  即使在梦境中,我们也会审视自己的梦。我们不敢接受梦境中的自由,不愿在梦境中看透自己。多数梦境中的东西与白天的生活不符合,只会搅乱我们的平安。所以我们常常不记得自己梦见什么(我们在梦中就努力使自己忘掉梦见什么)。
  有一个成功的经理做过这样一个梦:梦的第一幕是他在一个小湖边。湖水很脏,周围的环境是阴沉的、郁闷的、严酷的。他后来回忆说,梦中的湖与他的父母过去住房边上的湖很象。其实。这不仅是对一个湖,而是对他整个贫困童年的不愉快记忆。梦的第二幕是他正开着一辆豪华轿车沿一条现代高速公路驰向一个山顶,他感到了力量和速度,觉得春风得意。接着是梦的第三幕,他开车到了山顶,突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性商店中,她的妻子本来也在车上,现在却不见了,周围没有一个人,一切都落满了灰尘,他感到彻底孤独和被抛弃了。
  这个经理的梦告诉了我们,他对于自己生活和命运的真实想法。如果做一个最简单的解释,那就是:我的童年是在凄凉中度过的,而现在我是一个成功者,正爬向成功的顶峰。然而,一切都是过眼烟云,等一切结束后,我还将会回到与童年时同样的贫困、悲惨和孤独中去。这个梦没有表达希望,相反,却深刻地反映了人生的空虚。
  塔木德曾说:“一个没有翻译出的梦就象一封没有打开的信。”在这里“翻译”这个字用得确实不对。梦并不需要翻译,梦语有自己的语法和形式,它不描述事实,而只是传递感受;它是一种非常易学的语言。如果懂得这种语言,我们将对别人和自己了解得更多,这会给我们带来不少好处,但也会带来不少麻烦,因为我们常常不想知道的太多。但是,我们对自己和别人知道的越多,幻想的越少,我们的生活就会越丰富、越有力、越充满生机。我们将不是只会用概念去思考,用理智去分析,而且还可以做一种情感的鉴别。我决不是反对理性而提倡多愁善感,而是希望理性与感情相结合,抛弃不切实在的虚幻。我相信梦的语言可以告诉我们一些生活的真谛,在梦中——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我们能够成为诗人。

四、为不是心理学家的人敞开心灵之门

你也许有体会:某人的一个轻微的、无意识的动作,有时会比他的长篇大论更能说明他的人格;
  你也许有这样的苦恼:人总是戴着有色眼镜而走进自我欺编的幻想世界;
  你也许会问:怎样带着批判的眼光去识别虚伪与真实?
  这一切是心理学——这门灵魂科学将告诉你的。


“灵魂科学”的过去与现代

  谁是心理学家?谁不是心理学家?什么是心理学?头两个问题看起来很容易回答:任何一个没有学过心理学、没有获得心理学学位的人都不是心理学家。其实事情并非如此,我倒情愿说没有一个完全不是心理学家的人。每一个在现实中生活的人都有必要实行一点自己独有的心理学方法,因为人人都需要多少深入一点地去了解周围的人。日常生活对于他们来说就象是大学里的心理实验室。所以,也许这两个问题应该是:谁是好的心理学家?谁是差一些的心理学家?但无论怎样,学点儿心理学都有助于我们成为前者。
  那么,什么是心理学?这个问题回答起来比前两个问题就要困难得多。按照字面上理解,心理学就是“灵魂的科学”,但灵魂的科学又是什么?它研究什么?用什么方法?要达到什么目的?
  很多人都认为心理学是一门比较现代的科学,因为只是在一百到一百五十年以前才开始出现“心理学”这个名词。其实,心理学早在公元五百年以前就出现了,而后一直延续到十七世纪,只是一直不叫“心理学”而已。那时的心理学称为“伦理学”或“哲学”。古代心理学的目的是什么?我们可以简单地回答:古代心理学寻求理解人类的灵魂以使人变得更好。隐含在心理学背后的动机是伦理的,也可以说是宗教的,是精神的。
  我想简单地举几个古代心理学的例子。比如佛教,它后来发展成为一门非常复杂和微妙的规模宏大的哲学。亚里士多德写过一本心理学教科书,名字叫《伦理学》。斯多葛学派建立了非常有意思的心理学,大家可能熟悉的一本书叫做《马卡斯·奥里欧斯的沉思录》。[注:马卡斯·奥里欧斯:公元161-180,罗马皇帝,哲学家。此书系他所着。]在托马斯·阿奎那那里,你会发现一个心理学的系统,能从其中学到的东西也许比任何一本现代的教科书所能提供的都要多;他对于自恋、自尊、谦卑、谦逊、自卑情绪等概念的讨论都是非常有趣和深刻的,可能超过了所有的人。斯宾诺莎也写过一本心理学着作,名字也叫《伦理学》。他说,我们都知道自己的欲望是什么,但不知道这些欲望背后的动机是什么。这使斯宾诺莎成为第一个清楚地认识到了无意识力量的伟大心理学家。我们很快就会看到,正是这一发现,在许多年以后成为弗洛伊德深层心理学的基础。
  最近一百年来,一种完全不同的心理学已经崛起。现代心理学的目的不再是使人变得更好,而是使人变得更成功,我们了解自己和别人的目的是为了凌驾于生活之上,为了操纵别人,为了把自己塑造成更有益于自己利益的人。
  只要看一看从古代到现代社会文化和目标的变迁,就很容易抓住两个不同时代的心理学的不同目的。古希腊和中世纪的人可能并不比现代人好,尤其是他们的日常表现。但是,在他们的生活中有一个信念,就是人不能只为赚钱和吃饭活着,人生需要有意义,而意义就在于人的成长,在于人类力量的发展。
  现代人则不然,他们对占有更感兴趣。占有一个好职位、更多的钱、更多的权力、更多的尊敬。正是两个时代的不同人生目的决定了古代与现代心理学的不同方向。通过对现代心理学历史的了解,可以看出它的趋向。
  现代心理学在开始时毫不引人注目,它主要研究记忆、联想、听觉和视觉现象、动物心理学等。当时最重要和最有影响的心理学家当推冯特。当时很少有人对此感兴趣,因而心理学家不向公众发表他们的着作,而只是在同行中交流。
  当心理学的重点转而成为研究人类行为的动机时,情况立刻改观。人人都关心这个问题,都明白这个问题的价值所在。这样,动机心理学一下子成了最热门的学科之一,其中又有两个主要的派别:本能理论和行为主义。
  本能理论来源于查尔斯·达尔文。他第一个把人类的动机归于本能。以他的理论为基础而发展起来的理论大概是这样的:人的每个行为都隐含着一个动机,这些动机都是独立存在的,都来源于天生的本能。人与动物一样,生下来就具备某些本能。人的侵略性、奴性、贪婪、嫉妒等等都由相应的本能所决定。本能理论的专家们列举出了二百多种本能,每种本能引发一种人类行为,就象钢琴上每个琴键弹出一个固定音阶一样。
  本能理论有很多弱点,使它在很多方面无法站住脚。这种理论过于简单化,它把一切行为归于本能,但在大多数情况下却无法证明。除了人的逃避危险、自卫、性行为等有限的几种行动与类似本能的东西有些联系外,更多的行为还有着更复杂的起因。否则,就无法解释为什么在不同的社会、文化、历史阶段,种族、部落、环境等条件的影响下,人会有不同的行为这一事实了。
  本能理论的这些弱点使行为主义者们提出了完全相反的理论。他们根本否认有任何本能,而认为人的一切行为都是社会条件的产物,都来自社会或家庭的巧妙操纵。这一派最着名的人物是斯金纳。他在《自由与尊严的背后》一书中这样说:“自由和尊严这类概念完全是虚构的。这种虚构是为了使人们认为自己想获得自由和尊严,而本来在人的天性中并没有这种要求。”行为主义者将人的行为与人性相分离,不去研究行为的过程,只研究行为的结果,并认为结果就是行为本身。在这里,行为的执行者——人——被抛到一旁,变得不重要了,它只成了哲学和假定的研究对象。
  本能理论与行为主义尽管有着巨大的差别,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都认为人类自身是完全被动的。以这两种理论为原型所塑造出来的人都不明白自己真正的需要,不知道自己和自己的本性是什么。所谓“现代心理学”主要由这两个学派组成,而行为主义心理学在其中又占有主要地位。在美国的校园里,多数心理学教授是行为主义者;而在苏联,由于明显的政治上的原因,情况也基本相同。


弗洛伊德的三个基本概念

  除了上述的两大学派外,还有一个由弗洛伊德创立的第三个心理学派别,称为心理分析学或深层心理学。弗洛伊德的目标是对人的情感尤其是非理性的情感,做出比较合理的解释。在一些伟大作家的着作中(如莎士比亚、巴尔扎克、陀斯妥耶夫斯基等等),对于人类的种种情感进行了深刻的描写;而弗洛伊德想把它们做为科学的而不是艺术的对象。弗洛伊德创立了非理性科学,想以理性的力量来理解非理性。尽管如此,还是艺术家们更能接受弗洛伊德的理论,特别是那些超现实主义艺术家。他们和弗洛伊德所要解决的问题是同一的:什么是人类的情感?如何理解它们?而很多心理学家和精神病学家却干脆认为弗洛伊德的理论一钱不值。
  弗洛伊德与其他现代心理学派的重大区别在于:他不仅要对人类行为背后的动机进行科学研究,还想帮助人类去了解自己,发现自己的潜意识,以使自己能够自立。这样,弗洛伊德的理论就具有了与古代心理学相同的伦理目的。他心目中理想的人在许多方面与启蒙学派的哲学家们所希望的非常一致。
  然而,弗洛伊德的理论和表现手法毕竟受到那个时代精神的强烈影响,如达尔文主义,物质主义等等,而本能主义则在他的着作中留有明显的印记。这样,对于他的理论,人们不免常常产生误解,甚至把他与本能主义者混为一淡。在这里,我想对于我所认为的弗洛伊德理论的本质做一简要叙述,同时加入一些我的个人观点。这些观点是大多数心理学家们所不同意的。
  第一个概念是无意识,或称压抑。今天人们往往忽略这个概念,一提到心理分析学就想到自我、超我、俄底浦斯情结、里比多等等,其实这些都不包括在心理分析学的基本定义之中。
  现在来谈谈压抑。我们经常对自己行为的动机毫无意识。有这样一件事:一天,一个平素对我并无好感的同事要来看我,当他按响门铃时我去开门,他向我伸出手并高兴地说:“再见!”事情很清楚:他并不希望这次见面,而他的潜意识希望他离开。他说“再见!”而不是“你好!”只不过是露了馅。我们两个都是心理学家,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谁也用不着解释,于是只好非常窘迫地站在门口,一言不发。这种例子其实并不罕见。弗洛伊德的理论正是建筑在这种事例之上。
  另一个例子要比这严重得多:阿道夫·希特勒,在他的意识里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德意志的利益。虽然他发布最残忍的命令,但他从不认为自已是残忍的,不明白自己是一个破坏狂。希特勒对于断壁残垣和尸横遍野的战场景象目不忍睹,所以在整个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他从来不去前线视察。这并非因为希特勒是一个怯懦的人,而只是说明了他不愿看到自己嗜血成性的确凿证据,在另外一种人身上我们也看到了相同的现象。这是一种有洁癖的人,他们总是在不停地用水冲洗自己。在他们的意识中是要随时保持干净,但若仔细研究便不难发现,这些人在自己的无意识领域中知道自己手上有血和汙垢。池们要洗掉的就是这些在无意识中缠住他们的东西:一桩罪恶,或只是潜在的犯罪欲。
  希特勒压抑了自己的破坏冲动,但毕竟不能持久。当他终于意识到德国,更确切地说是他自已已经输掉了这场战争时,压抑也就停止了。突然间,他想毁掉整个德国,毁掉所有的德国人。他的意识告诉他:“这个民族不能赢得这场战争,所以这个民族不配生存下去。”他的破坏冲动在长期的压抑之后,终于全面爆发而不可遏制了。
  在这些戏剧性或非戏剧性的例子中,人们不会去意识自己的动机,因为人们无法忍受动机与自己的意识同公众看法相抵触。人们宁愿对它不去意识,以求内心平静。
  如果有另一些人说出了他们的真正动机,事情又会怎样?我们由此引出弗洛伊德的第二大概念:反抗。上面提到的具有压抑心理的人都会拒绝接受别人的真话,即使这些真话具有最好的动机和最好的效果。如果有人告诉一个正在开车的人,说他的车门没关紧,或是尾灯不亮,那他一定会感激这个说真话的人;但如果一个人的内心被别人看透,并且告诉他,他的内心实际上与他为自己建立的形象完全相反,这个人就会表现出十足的反抗情绪。
  这种反抗会采取各种形式。被揭穿的人会勃然大怒,或不屑一辩,或听而不闻,或故意误解,或干脆转身逃避。不管用何种形式,他都不会意识到自己是因为被别人揭穿才做出如此反应,而总是会找到一些自圆其说的理由。有些病人从心理分析医生那里听到一些自己不愿意听的话,然后他们可能会说:“这个医生自己疯了,他对我说的话只有疯子才说得出来!”其实除了他以外,所有的人都看得出医生是对的。
  只有当一个人真正地想改变自己的时候,才会高兴听到别人对他的分析,就象一个病人对待内科医生的诊断一样。遗憾的是,大多数人都认为应该改变的是别人而不是自己。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很多人的大部分精力都用来压抑自己,反抗压抑于内心的任何披露和解放,这种能量的耗费使他们无法充分发挥自己的潜力。
  下面要谈的是弗洛伊德的第三大概念——移情。狭义地说,弗洛伊德所指的、具有移情倾向的病人,常常会将心理分析医生看成是他童年时代的某个人物,如父亲、母亲、祖父祖母。这样,病人对医生的反应就变成了对这些童年时代人物的反应。一位心理医生对我讲过一个女病人的故事:她一连三个星期去这位医生那里就诊,有一天她临走时,突然走近他,仔细地看他的脸,然后说:“怎么?你没有留胡子?”这位医生从来没有留过胡子,而是这位女病人的父亲留胡子。三个星期以来她一直把他当成父亲,所以也就一直以为他留着胡子。她甚至在视觉上都没有把医生当成医生本人,医生在她眼里等于零。
  移情概念的重要性远远不止于心理分析诊断的应用上,而很可能是人在对现实做出估价时产生错误和矛盾的根本原因之一。移情现象使我们戴上有色眼镜看待事物,把事物看成我们所希望的那样,避免看成我们害怕的那样,于是混淆了真实与幻象。
  这种现象在年轻人陷入情网时经常出现:他和她都如此热烈地被对方的美貌、善良、风度所吸引,因而很快结了婚。但在六个月以后,双方都发现自己与之结婚的并非当初爱上的那个人,那么多优点一下子无影无踪!这时,双方往往会相互怨恨,觉得是对方骗了自己。其实,他们是自己骗了自己:他们爱上的不过是一个幻象,是自己移情的对象,而那些优点也都是他们希望有的,或是他们的父亲、母亲等人所具有的。如果他或她早些懂得移情的道理,也许就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了。
  在政治生活中也会发生同样的事情。成千上万的群众热切地希望出现一个救世主,一个代表真理的人物;而当有人出来成功地扮演了这个角色时,大家就把自己的期望转移到他的身上,真的把他当做救世主。这样的领袖人物不一定都是坏人,但也确有一些是给人类带来巨大灾难的人(如德国的希特勒)。有些政客惯会利用群众的这种移情心理,并且收到了理想的效果。这些政客们在电视摄象机前尽量给人留下最好最深的印象,温文尔雅,落落大方,再把选民们的孩子抱起来吻一吻。这样,就会使看电视的人暗中思忖:既然他这么爱孩子,怎么也不会是个太坏的人。
  如果人们多懂一些移情的道理,这类错误就可以不犯。如果我们能更具有批判的眼光就可以分清真实与幻象。有时,一个轻微的,无意的动作会比长篇大论更能说明一个人的为人。当然,掌握这种技能需要学习,需要实践,而我们的日常生活为这种学习和实践提供了最广阔的场所。


心理分析学的新发展

  现在,我们可以简单地总结一下从心理分析学中产生的各个不同学派,它们的发展过程和前景。在本世纪二十年代,弗洛伊德本人率先修正自己原来的理论,从而开始了这一发展的过程。在弗洛伊德的新理论中,爱情渴望和死亡渴望的冲突,取代了性欲冲动和自卫本能的冲突而成为问题的基础。爱情渴望使人聚合,死亡渴望使人破坏。虽然弗自己并未意识到,或是不这样认为,我还是把这个变化看成一个根本的转折,并且可以说,它标志着弗洛伊德自己创立的心理分析新学派的开端。
  卡尔·古斯塔夫·荣格的着作成为心理分析学的第二个重大里程碑。象其他许多心理分析学家一样,荣格与弗洛伊德分道扬镳,否认性欲的中心地位。他把心理能量看成一个整体,而“里比多”也成为这个整体的能量,而不仅是性欲的能量。他指出,心理分析医生从病人的无意识中发现的东西,在世界各民族的神话和宗教信条中都可以找到。荣格的研究对象不仅包括人类最为原始的材料,也包括涉及各种完全不同类型的文化背景。
  阿尔弗雷德·阿德勒持有不同的意见。他所感兴趣的不是神话和深层心理,而是人类为生存而战的策略,这样他就将权力欲望作为人类动机的关键。不过,这样简单地解释阿德勒虽然过于鲁莽,他的着作非常博学而复杂,对于理解人的本性做出了不小的贡献。他第一次(在弗洛伊德之前)在自己的哲学体系中将人类的侵略性置于中心地位。
  此外还有两个值得一提的学派,即瑞士出生的美国人阿道夫·迈耶创立的精神病学派和杰出的美国心理分析专家哈里·斯塔克·苏利文的着作。英国心理学家罗纳德·莱恩继承苏利文的衣钵,始终坚持他的成果中最激进和最有成效的部分。撇开他们的分歧不谈,这三个人在两个主要点上意见一致:首先,他们都否认性欲是人类行为的主要动因;第二,他们都认为问题的重点在于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在于人如何相互影响和相互作出反应。非常有趣的是,这些人都很注重精神分裂的现象,不认为它是一种一般意义上的疾病,而将它看作某种个人经历和人际关系所产生的后果。这种后果是剧烈的,但仍然属于心理学的范畴。
  还有一些心理分析学家的理论也从弗洛伊德的理论中分离出来,如弗尔班克、岗特里普和巴林特,也许还包括我。所不同的是,在这些人的着作中,研究人际关系的组成时重点不在精神分裂现象,而在于社会和伦理的力量。
  既然已经讨论了心理分析学的发展过程和重大成就,我们就必须考虑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心理分析学的前景如何?关于这个问题有两种极端对立的意见,一种认为这门学问毫无用处,用这种办法帮助人的企图毫无成果。另一种认为分析方法是解决所有心理问题的灵丹妙药,如果有人出现了这类问题,应该立即去找心理分析医生并听从他的指导。后一种看法不久以前在美国十分流行,但这几年出现的一些新的治疗方法又使它的影响减弱了。
  在我看来,完全否定的意见无论如何是不合适的,不符合我从事心理分析四十年的经验。诚然,很多心理分析医生做的不如他们应该做的那样好(任何一种职业都有这种情况),有些方法对于有些病人不够对症下药。但事实是,分析方法确实医治了很多人,帮助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看清了自己,对自己更诚实,使自己更自由,更接近现实。这是一个常常被人忽视的、十分了不起的成就。
  某些时代的潮流阻碍了人们对分析方法的客观认识。许多人认为只有药物能起作用,药片才是万能的,如果不吞下去点什么,就什么作用也不会有。另外一种流行的看法是我们必须在一夜之间解决问题,一切都应该很简单,很容易,就象吞药片一样。如果学习一样东西需要花费力气,那么这样东西就一定是不值得学的。这就是当今的时尚。
  也许下面的故事能够说明我的意思。一个年轻人走进一家高级餐馆,对着菜单看了很久,然后对领班说:“对不起,你们这儿没有任何我爱吃的。”然后站起来走了。两个星期后他又进了这家餐馆,领班非常有礼貌地间他,为什么上次什么也没看上?年轻人答道:“唤,我本来能找到爱吃的菜,但我的心理医生告诉我做事要果断。”用这位医生的方法,我们学会了如何显得更自信,如何在这种高级领班面前镇定自若,但就是没有学会理解为什么我们会如此缺乏自信。于是,我们仍然是缺乏自信的,更糟的是现在反而认为自己并非如此。我们为什么感到惶恐?不是因为我们惧怕权威,而是因为我们是尚未发育完全的人。我们还没有完全长大,还是要人扶持的孩子;我们对自己充满怀疑,没有自信的勇气。行为主义的方法对这种情况是无能为力的,他们能够做到的只有将垃圾用地毯盖住。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批评都不公正,有些意见还是相当诚恳的。做为一个心理学家,我们有帮助人们了解自己和了解世界的神圣责任,同时又不能做得过分。心理分析医生不能把病人培养成依赖别人的人,而应该帮助他们自己掌握分析的工具,学会分析自己。心理医生每天早上应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自我分析,就象佛教和瑜伽中的冥想功呼吸法一样。重要的是躲开尘世的喧闹,回归到我们自己,不再机械地做出反应,而是“净化”自己,使自己的心灵中呈现出一片净土,然后在这片净土上繁衍真正的生命。
  任何一个为了这个目标而努力实践的人,都会经历一种深刻的感觉。他会感到自己正在被“治愈”,正在恢复健康。但是,完成这个过程需要有耐心,而耐心恰恰是不可多得的。对于所有有志于此的人,我都想说一句话:祝你成功!

五、人是谁

人是一个置身于不断发展过程中的生命体,在生命的每一时刻,他都正在成为,却又永远尚未成为他能够成为的那个人。
  许多人从来不曾以人类的特征来认识自己,而是为自己创造各种各样虚假的特征……

  “人是谁”?这个问题将我们引入了诸多问题的核心。如果人是一件东西,我们就可以问,人是什么,并且象定义自然中某一物体或某种工业产品那样来定义他。但是人不是一件东西,所以也不能那样来定义。然而,虽然如此,人还是经常被看成一件“东西”,他被描述成一个工人,一个工厂经理,一个医生,等等。但是,这种描述只说明了这个人的社会功能,也就是说,人被按照他在社会中的位置而予以定义。
  人不是一件东西,他是一个置身于不断发展过程中的生命体。在生命的每一时刻,他都正在成为、却又永远尚未成为他能够成为的那个人。
  虽然人不能象一张桌子或一座时钟那样被定义,但也并非完全无法予以定义。人的定义中最重要的部分是他的思想。动物也有所谓的“思想”,但那不过是为了获得食物和其他本能需要的必需品。人的思想可以超出他对生理需要的满足,而去探求他本身的存在和他周围的、脱离他的存在而存在的世界。这就是说,人不仅有动物也有的智力,并且还有理智,并以它来观察客观实在。如果人遵循理智行事,就能同时做为理智的和肉体的主体,为自己的最高利益服务。
  然而,经验告诉我们,许多人由于被贪婪和虚荣所障目,在自己的生活中并不依照理智行事。更糟糕的是,许多国家的人们的行动更加不受理智的指引,从而导致走向最后的毁灭。《旧约》中,先知们最主要的使命并不象许多人所认为的那样是未卜先知,而是间接地提醒人们:他们目前的行为会在未来产生什么结果。
  既然人无法象物那样从外部进行定义,我们只好以自己作为一个人的个人经验来定义人。于是,“人是谁?”即“你是谁?”这个问题就变成了“我是谁?”当然,唯一正确的答案是:我是人类的一员。
  许多人从来不曾以人类的特征来认识自己,而是为自己制造各种各样虚假的特征。对于上述问题,他们的回答是:我是一个教师,一个工人,一个医生。然而,一个人的职业并不能说明那个人本身的任何问题,这样的回答连真正答案的线索都没有提供。
  在这里我们又遇到了另一个困难,任何人都具有某一特定的社会、伦理和心理的趋向,然而在何种情况下我们才能知道某人的这种倾向是永久性的?抑或某些强烈的经验将使这种倾向改变?人们在一生中究竟能否达到这样坚实的一点,在这一点上他们真正最后地成为他们自己,而不再发生变化?即使有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真的达到了这样一点,那么如果他们的生命继续延长,情况又会怎样?
  我们还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来定义人。人被两种不同类型的激情和冲动所驱使:一种是与生俱来的、人人相同的生理需要,包括为求生存而必不可少的条件:满足饥渴、寻求保护,一定的社会结构,性的满足等等(最后一项需要在程度上低得多)。第二种激情和冲动并不来自生理需要,在不同的人之间也有很大差别,它们包括爱、欢愉、联合、嫉妒、仇恨、竞争、贪婪等等。它们来源于不同的社会结构。
  在一个少数人剥削多数人的社会里,双方都充满仇恨。被剥削的一方自不必说,剥削别人的一方的仇恨来自对有朝一日会遭到报复的恐惧。另外,他们还仇恨任何打乱秩序的动乱,他们需要平静的生活来使自己的心灵得到慰籍,不至因为剥削别人而产生罪恶感。但是,只要缺乏平等和正义,仇恨就不会消失;只要人们继续以谎言来替他们对平等和正义的侵犯辩护,真理就不能胜利。
  有些人声称类似平等和正义这类原则是随着历史进程的发展而产生的理想,而不是人自然天性的一部分。我无法在这里详细地驳斥这种观点。但是可以提出一个事实:只要看一看,人们对于他们的敌对集团侵犯这类原则所做出的反应,就能明白在他们的内心最深处,确实存在要求平等和正义的强烈的价值观念。人的意识的最敏感之处莫过于他们对于侵犯正义和平等所做出的反应——哪怕是最轻微的侵犯——并且证明自己在这个问题上的清白。如果人没有平等和正义等道德的本性,这一切现象又怎么可能产生呢?
  要结束现代消费社会中被扭曲的人的状况而使真正的人类历史得以开端,只对这种状态全然认知仍是不够的,还必须伴有同样全然的忏悔精神。忏悔不只是对某一件事感到遗憾,而是一种强烈的感情。一个充满忏悔精神的人对自己的所为感到无法容忍。在人类的所有的激情中,唯有真正的忏悔和与之相伴的羞愧能使旧有的罪恶不再屡屡重犯。在没有忏悔的地方,无罪的幻觉就会滋生。然而真正的忏悔究竟在何处?以色列人对于他们灭绝迦南部落的暴行有过忏悔吗?[注:据《旧约》记载,迦南是耶和华和以色列人祖先亚伯拉罕立约时应许给以色列人的。后以色列人首领约书亚率众攻占迦南时,一路上将当地居民斩尽杀绝。]美洲人对于扫荡印第安人感到过忏悔吗?千百年来人们一直生活在一个“强权即公理”的社会中,从而使忏悔的精神黯然失色了。罗马天主教会给个人提供了一个承认自己罪孽的机会,使他们能够听到自己良知的声音。然而,个人的忏悔无助于一个集团、一个阶级、一个民族、一个主权国家所犯下的罪行。于是,我们仍然走着老路,一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我们的敌人,而另一只眼睛则什么也看不见,对自己的人民所做的坏事无动于衷。
  智力完全可以为了邪恶的目的服务,而理智却不然。理智意味着我们认知了现实,而不是为了自己的私欲,去故意歪曲现实。
  正因为人具有理性,他才能以批判的眼光来检视自己的行为,认清什么有利于自己的发展,什么不利于自已的发展。他尽其所能使自己的智力和理智和谐共生,最后达到幸福的境界。斯宾诺莎向我们指明,欢悦的对立物是沮丧,而看来欢悦乃是理性的产物,而沮丧则来源于错误的生活方式。这一点在《旧约》中有着最清楚不过的证实:以色列人生活在富足之中却缺少欢悦。
  有很多很多的人从不知欢悦为何物,却没有一个人从未感受到过痛苦,无论他们多么固执地压抑自己对于那痛苦的惑受。同情心和对人类的爱是不可分的,没有爱的地方就不会有同情。冷漠是与同情相对立的,我们可以说那是一种带有精神分裂倾向的病态。


先知与现代人

  除了正牌的基督徒和犹太教徒以外,先知对于今天的其他人还有任何意义吗?或者说:难道先知在今天不应该仍然具有意义吗?难道不正是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没有先知,却需要先知的时代、因为我们认为先知已经完全与己无关,先知对于我们才更加有意义吗?要想回答这些问题,首先要就《旧约》中的先知究竟是什么而达成一致的意见。先知是一个能揭示已被注定的未来的预言者吗?是一个只带来坏消息的人吗?是卡珊德拉[注:卡珊德拉:希腊特洛亚公主。阿波罗爱上她,赋予她预言才能,但公主不肯顺从他的意思,阿波罗又使她的预言不为人所信。她曾预言过特洛亚城必遭毁灭,希腊人留下的木马里潜伏着危险,却无人理睬,终使特洛亚城陷落。]的子孙?或者他是一个传神喻者,象特尔斐[注:特尔斐:古希腊城市,因有阿波罗神庙而着称。“特尔斐的”亦指“神示的”。]的传神喻者一样,指示我们应如何行事,哪怕这指示是多么的含混不清?
  首先,先知们并不决定一切。他们并不违背人的意愿而替代人设计自己的生活和创造自己的历史。他们是观察者,却并非预见者。他们道出的事实是:人可以并且必须在各种可能之间做出抉择,而这些不同的可能却是早已注定的。人需要作的不是决定,而是在已经决定了的种种可能性中间进行选择。在《圣经》中,先知们生活的年代,要么祟拜国家的、土地的和一切以各种偶像为代表的权力,要么毁掉那国家,驱赶它的国民。
  人民必在这两种选择中决定取舍,而先知负责将这两种选择解释清楚。我想强调的是,先知的解释并不如我们今天想象的那样,只具有道德和宗教的含义,而且有着十分清晰的“实用政治”(realpolitik)[注:realpolitik,德文“实用政治”。“强权政治”的一种委婉说法。]的内容。他们意识到这个近东的小国家[注:指古代以色列——译者注]失去了精神依托,将象其他的小国那样不可避免地走向败落。人民要么看着它败落,要么停止对它的崇拜。
  有一个很好的例子:希伯莱人让撒母尔为他们立一个国王,象其他诸国一样。撒母尔告诉他们:立一个王就意味着放弃自由,让一个暴君来统治他们。然后他让希伯莱人在自由和国王之间进行选择。希伯莱人还是选择了国王。上帝于是让撒母尔遵从他们的意愿,但同时警告他们这一选择将带来什么后果[注:据《旧约》《撒母尔记》中记载,以色列人要撒母尔为他们立一个王来统治他们,象其他诸国一样。撒母尔不悦,去问上帝耶和华。耶和华说:“百姓向你说的一切话,你只管依从;因为他们不是厌弃你,乃是厌弃我,不要我作他们的王。自从我领他们出埃及到如今,他们常常离弃我,事奉他神。……故此你要依从他们的话,只是当警告他们,告诉他们将来那王怎样管辖他们。”]。
  这个故事指出了先知的第三种作用,即他们对于将导致恶果的选择提出警告。尽管如此,他们仍然不干涉人的行动,上帝自己也不在这种问题上运用奇迹。人必须对自己负责,必须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
  今天,我们面临着同样的处境。我们必须在人道和野蛮、在彻底销毁核武器和被它彻底毁灭之间做出抉择。今天的“先知”仍应该担负解释这两种选择的后果,和对致命的选择提出警告的责任。
  先知们的信仰是什么?他们宣扬一神论,相信只有一个上帝。但他们最关心的还不是信仰的问题,而是实行的问题,即如何使上帝的准则在全世界得以实现。只有一个真正的上帝,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一个数字问题吗?是单一和多数的关系吗?不,这里指的是一个整体,一种统一、一种超出一切事物的分裂、一切人类自已的情感和欲望的分裂之上的“合”。如果我们要理解先知头脑中的这个“合”,则必须先理解上帝和偶象之间的区别。偶象是人造出来的,如果上帝被当做偶象来崇拜,则上帝也会变成偶象。上帝是有生命的,而偶象是物,是死的,正如某一先知曾经说过的:偶象是有眼清的瞎子,有耳朵的聋子。
  先知们知道,对偶象崇拜意味着人的被奴役。他们嘲笑偶象崇拜者,指出这些崇拜都是从一块木头开始的:木头的一半被用来烧火做饭.另一半就被做成一个偶象,然后被大加崇拜。其实这只是一件出自他自己手下的一块木凋,却对他具有无尚的权威。他把自己的全部力量注入进这块木头,将自己掏空来赋予这块木头以力量。然后,再通过臣服于这块木头来安慰自已。在现代的哲学语言中我们称这种现象为“异化”。马克思和黑格尔所说的“异化”正是这个意思:人对物的服从,失去自我,失去自由和由这种服从而产生的偏见。我们有自己的偶象,那就是财富、权力、物质生产、消费品、荣誉、地位等等一切使现代的人成为奴隶的东西。
  先知对于世界历史最重大的贡献也许要算他们对于弥赛亚时代的认识。这是一种“拯救”的见解,通过人的自我实现而成的拯救。这是一种新的、独到的、将被证明是富于历史性的见解。先知认为弥赛亚时代即人从自己在伊甸园中所受的诅咒中解脱出来的时代。这诅咒的一部分使人失去内心的平静,激起了他的贪欲,而另一部分则影响到两性之间的关系。今天我们理所当然地认为男性统治女性,但不要忘记在《圣经》故事中,这种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是做为一种诅咒和惩罚而出现的。在这诅咒出现之前,并不存在男性对女性的统治。很多证据也表明,在史前时期确实不存在这种现象。
  诅咒的最后一部分涉及到人类与自然的对立。人必须通过惩罚性的、痛苦的而非欢快的劳动才能挣得自己的面包。这对于今天的大多数人来说仍旧是一个现实。男人与土地的这种分离反映到女人身上就是分娩时的痛苦。男人的汗水与女人生产的痛苦,是人类在《圣经》的诅咒中所受的压迫与惩罚的两个象征。正如我先前说的:我们在今天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圣经》的作者却有根本不同的看法。
  先知们弥赛亚式的理想到底是什么?是建立一个不仅仅是没有战争的和平环境;一个人与人、人与自然,男人与女人、民族与民族之间团结和谐的国家。在那里,人不再被灌输恐惧。侵略正是恐惧的结果。我们习惯于恐惧,习惯于相互不信任,以最坏的可能估量对方。先知们认为,只有当恐惧消失的时候,侵略才会消失,而这正符合他们对于弥赛亚时代的见解,在他们眼中,那将是一个富足的时代——不是奢侈,而是富足,即每个人都可以做为人类的一员和其他人共享一切他所需要的东西。这时代的另一个特征就是人不仅生活于平静与和谐之中,不仅消除了贪婪、嫉妒、消灭了人与自然的冲突,而且产生了新的生活目的,这目的不再是获得满足生理需要的物,而是对于“上帝”的全然感知。说得通俗一些,就是让人去发展自己的精神力量,自己的理性和其他所有方面,使人得到自由,成为真正的中心,成为人类所能够成为的一切。
  弥赛亚时代在某种意义上是对人类曾经有过的天堂世界的重建。在人经历了自己做为与其他个人相分离的个人之前,这种天堂世界曾经占据过首要的地位。但是,那时的天堂是建立在蒙昧的、原始的、史前的人类和谐之上,而弥赛亚时代却是在人类完全认识了自身在历史上的地位之后,对和谐的复归。弥赛亚时代之并不标志着历史的终结,而是代表了真正人类历史的开端,因为此时阻碍人成为真正的人的一切因素都已经被战胜。
  我曾阐述过弥赛亚的理想对于人类发展的创造性影响,也许没有别的理想对于我们的发展起过更大的作用。在这里不可能进行任何论战,但我确实认为基督教和社会主义都深受这一理想的影响,虽然它们都有各自的表达方式,也都在不同程度上背离了我刚才所勾勒的这一理想的本质。
  弥赛亚的理想在历史上受到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一次又一次的歪曲,但却始终保持着活力。它在基督教世界中的遭遇就是一例,社会主义是另一个例子。马克思的人道主义的社会主义也受到粗暴的和全面的歪曲。尽管如此,这一理想从未完全枯萎,我们看到了她是如何一次又一次地恢复了生命,即使这种恢复只存在于一些个人之中。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如果没有这一理想所给予的强大影响,现代历史的进程是根本无法想象的。而且,除非我们密切地注视这一理想在哪里和如何取得胜利,在哪里和如何被人歪曲,要真正地理解现代历史也是不可能的。
  因此我可以说,先知与我们有着重大的联系。除此之外,我们今天与先知时代的人们所面临的抉择在本质上非常相似。如果认识到这一点,我们就不会使自己完全陷于当前的种种重大事件的困境当中,我们必须认真地读一读先知们的话。我们会看到这种阅读带来惊人的作用,对于当前的世界,它会比每分钟最近的新闻带给我们更多的东西。新闻只能向我们展示现实。而不能照亮现实。

六、哲学家与舒尔茨的对话



  在今天这种无形的“暴君”如官僚和那些异化了的社会存在充斥的社会中,人越来越蜕化为一个无足轻重的东西。一个别人手中的玩偶。他不用负责任,只需按别人的指令办事:他整日所想的是怎样才能爬上去?怎样才能挣更多的钱?至于怎样才能成为一个人,他是从来想不到的……

  舒尔茨:政治抵抗的问题正在全世界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引起抵抗的原因是多种多样的,抵抗所采取的形式也是多种多样的。在某些条件下,我们有权力,甚至有责任进行抵抗。
  圣雄甘地对于这个问题进行了范围广泛的探索,提出了多种理论上的可能性和战略上的逐步升级,后来又在实践中运用它们,并取得了显着的成功。但对于甘地来说,抵抗不仅仅意味着采取某些方法以达到最大的成效,还意味着一种信念,一种使人充分意识到自身存在的参与感。甘地的非暴力反抗者与士兵不同,他们虽然也要准备献出自己的生命,但是这种勇气不是用于战争,而是和平地体现出来。他们最有力的武器就是拒绝使用武器。只是到了现在,我们才开始意识到非暴力抵抗的伟大的政治意义。希特勒在当时并没有遇到任何可与甘地反抗殖民势力的抵抗相提并论的东西。
  对希特勒的抵抗正是我们要在这里提出的问题,包括那些起了作用的和未起作用的。如果我们想要理解对他的反抗意味着什么,必须首先了解希特勒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象他所掌握的那种以非理性为基础的权力是如何膨胀起来的。
  现在有不少关于希特勒的作品问世,但我们发现大多数作者对他缺乏深入的了解,许多对他个人品格的解释是牵强附会的。很多作者得出结论说,反抗希特勒的活动要是更有效地组织一下,本来是会获得成功的。
  事情果然如此吗?许多反抗希特勒的参与者只是很了解希特勒本人,但他们要对付的却不只是一个孤立的个人,而是一种普遍的现象。他们感到自己并没有得到那些与他们抱有同样希望的人们的支持,因而正在输掉这场赌博。他们整日生活在一种不安的情绪中,感到自己行动得太早,同时又太迟了。希特勒的失败是早已注定了的,但是当时的人们是否已成熟到了能在没有希特勒的情况下发挥政治功能的地步?这成了当时许多图谋干掉希特勒的关键领导人心中的主要疑问。
  弗洛姆教授,您与您的许多同事不同。您很早就在鼓吹一种新的政治心理学和政治人类学。我觉得您对于暗杀希特勒的事件所作的分析很有意思,它使得在这个问题上的其他观点显得更加清晰,同时也显得更加值得提出疑义了。

  弗洛姆:希特勒是个什么人?这个问题和这一类的问题常常引起人们的兴趣。他是谁?我是谁?对这类问题能否做出最后回答?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冲动、欲望和矛盾的混合体,他除了有自我意识的理解外,还有无数无意识的感觉和行动。所以无论关于希特勒还是任何其他人,这类问题总是难于得到一个完整的答案。但这并不等于说我们只能无所作为,实际上我们还是可以知道许多,足以使我们判断这个人或那个人对我们是福星还是灾星。
  看一看希特勒的自传,我们就知道他从学生时代起就一直生活在一个虚幻的世界中。一种伟大的自我感抚慰着他,使他不必强迫自己返回现实世界中。在《我的奋斗》中,他声称自己和父亲的冲突是因为他想成为一个艺术家,而他的父亲想让他成为一个文官,其实这并不是冲突的真正原因。
  对于希特勒和其他一些人来说,当一个艺术家意味着摆脱一切义务,自由地生活在幻想中。对于希特勒的父亲来说,他的儿子将来当不当文官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不过因为他自己就是文官出身,因而自然地希望自己的儿子继承父业罢了。真正使这位父亲忧虑的是他发现自己的儿子没有任何责任感和自我约束感,从不考虑自己在生活中应担任的角色和要达到的目的。此时的希特勒象其他自恋者一样,感到生活中只有失望。他的妄自尊大和梦想与自己实际的成就之间的鸿沟越来越深了。这鸿沟激起了他的怨恨、愤怒和更严重的自大妄为。希特勒来到维也纳,没能通过艺术学校的考试,于是转念做个建筑师。但是进建筑学校还必须上一年预科,希特勒不能也不愿这样做。他把没有考上艺术学校的事瞒着所有的亲友,独自徜徉在维也纳的大街上,为那些富丽堂皇的建筑画了不少素描。他想这样就能成为一个建筑师。最后他终于成了一个小画匠,临摹了不少拙劣的复制品,却从来没有从大自然中学到一些什么。他靠出卖这些小玩艺换得了温饱的生活。
  就他过去的雄心壮志而言,希特勒是远远达不到了。直到战争爆发,他才突然“觉醒”。在大战年代他把自己与德国溶为一体,不必再去虚构什么独立的东西了。而他也确曾是一个勇敢和可信的战士。但没过多久,他的长官就开始抱怨他对上级的自高自大。自高自大是希特勒身上一个根深蒂固的特性,即使在后来他登上权力的顶峰,能够让所有其他人都来舔他的靴子时也是如此。除了他所谓的“命运”、“自然法则”和“上帝”以外,一切都不在他的话下。
  希特勒个性中的另外一面是极端的自恋。这是一种可见的东西,但人们往往在别人身上比在自己身上更容易看得出来。在一个自恋者看来,只有自己的东西才是真实的、重要的和有影响力的——我的思想、我的肉体、我的财产、我的意见、我的感情,等等。而那些我以外的东西则是苍白的、没有生机的。在病理学的例子里,一个自恋患者可以严重到根本无法感知外界发生的一切。希特勒一生都在自恋中生活,甚至对自己的母亲都没有感情和漠不关心。他确实没有朋友,与其他人完全隔绝。他只关心自己、他的权力、计划和意愿。
  希特勒个人品性中最重要的部分大概要算“嗜尸癖”。这意味着爱好死亡的、遭到破坏的、没有生命的东西。“嗜尸癖”是个很复杂的题目,这里不可能细究,但可以指出某些特征。我们可以将人分为两类,一类人热爱生命,另一类人仇恨生命。热爱生命的人容易辨认,这样的人最有魅力,我们可以看出他们不仅爱某个事物、某个人,而且热爱生命。但还有一些人不爱生命、仇恨生命;他们对于无生命的、死亡的东西更有兴趣。

  舒尔茨:但是希特勒的这种“嗜尸癖”为什么没有激起更多的反抗呢?这是否说明这种恶癖,至少以潜在的形式在人群中广泛存在?在希特勒和那些追随他、信服他和尊从他的人们之间,必然存在某种联系,某种天然的感情,甚至某种合作。

  弗洛姆:这个问题的答案相当复杂。首先,希特勒和他的信徒们在品性上确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如果以社会学和社会心理学的观点来看待这些人,你会发现多数狂热的国社党人都是小资产阶级出身,也就是说出身于一个失去希望、充满怨恨、具有施虐——受虐狂特性的阶级。这种特性被人谑称为“骑脚踏车式”,因为这样的人向上司们弓着腰,同时两只脚不停地蹬着在他以下的人。这些人在生活中找不到任何值得爱和感兴趣的事物,因而将自身的精力转向摄取能够统治他人的权力,甚至转向自我毁灭。
  我要提出的另一点是希特勒是个出色的演员,能使人们相信他的目标就是拯救德国和使其繁荣。称之为迷信也好,盲从也好,催眠术也好,总之希特勒有一种能使别人服从他的力量。

  舒尔茨:一方面,他是一个诱惑者,是一个“居高临下”的人,一个“强人”,一个“救世主”。另一方面,他又是一个群氓之首,是一个特定环境下期望的产物。我认为,任何一个强人在这个意义上又都是一个弱者,因为他只在得到群众的盲从时才有力量。也许我错了?我总是想弄明白在所谓“领袖人物”和那些煳里煳涂的追随者们之间存在的奇特关系。

  弗洛姆:我想你一点都没错。希特勒是一种只有在人多势众时才有力量感的领袖。如果没有掌声,没有群众的狂热,他就无法把握自己,更不能产生或传播什么思想。他的力量感来自于听众对他的反应。象所有的自恋者一样,他感到自己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充满智慧和真理。但只有当他确认别人相信了自己以后才能自己相信自己。如果发现别人全都不信自己这一套,希特勒就会滑到疯狂的边缘,因为他的思想并不是建筑在理性之上,而只是一种感情的冲动。我并不是说希特勒是疯子,但是极而言之,他正是依靠从成千上万的追随者那里来证实自己的精神正常才能免于疯狂。象其他任何煽动者一样,他只对能带来掌声的东西感兴趣,因为只有听到掌声他才能感到自己有真理。

  舒尔茨:你刚才所讲的话为我们评价各种政客和他们的政策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指南。但是恐怕我们在政治上还远未成熟到能够在心理上不受这类虚假事物的影响和诱惑的地步。现在,弗洛姆教授,让我们回到开始的话题:对于您刚才所分析的这个人,什么东西才能构成他真正的反抗、不服从和背叛呢?

  弗洛姆:先来看看“反抗”这个词。反抗意味着对某种事物持反对态度,而要做到这点我们必须有我们的自我,而不至于轻信和受骗。我们必须明白,当我们起来反对象希特勒这样的“领袖人物”时,我们面对的不仅是某些政治观点,譬如实行何种政策对德国最为有利,而是一些贯穿于这些政治观点中的特性、感情、哲学和宗教的因素。
  当然,希特勒说他是为了德国的利益。谁不是这样说呢?但是他并没有说他的目标之一是征服和毁灭其他国家。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德国繁荣所必需的防务。如果只把这些话当做一个政治宣言,我们能够说的就只有:这是应该做的,或者这是不应该做的。这是合适的手段,或者这种手段不合适。整个事情所需要的只是合乎逻辑的盘算,就象商人们所做的那种盘算一样。但是,如果我们意识到所有这一切不过是深层心理学中所谓的“文饰”现象(rationatization)、这些貌似有理的争论根本没有揭示任何实质的内容,我们就能看穿希特勒的意识形态是我刚才所讲过的嗜尸癖和施虐——受虐特性的结果和表现。我们必须看清这些合理言辞的背后,用更多的注意力去看他如何说而不是听他说什么。必须研究他的面孔,他的姿势,他的整个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认清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们也许能看出这位领袖有嗜尸癖,是一个让我们从心底感到厌恶、感到格格不入的人。我们会发现与这样的人永远无法交朋友,因为我们的一切力量都要用来保护人的生命、尊严和自由,而有嗜尸癖的人却用他们的力量去破坏、奴役、控制和压迫别人。我们必须停止只听其言,而要开始去发现这个说话的人究竟是谁?他的本性如何?
  还应该看到,对希特勒来说,我们要看到的不仅是政治实践方面的内容,还要看到哲学的、或者说宗教方面的因素。广义地说,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宗教信仰,也就是在他的生活中除了谋生以外的那部分内容。人除了吃饭和生殖以外,还有某种感觉和想象力促使他做更多的事情。不过在今天,这类冲动不再象以往那样取一种传统的宗教形式,而是更多地通过某种政治或经济的思想呈现出来。问题正是在于有些人看不到这一点。希特勒的宗教是什么?是一种狭隘的民族主义,是一个控制、不平等和仇恨的神。这是一种信奉权力和崇尚破坏的异教,是一种基督教和犹太教、甚至是整个人道主义传统的极端对立物。如果用另一种说法,也可以称之为社会达尔文主义。他的原则是种族优胜。人不再代表上帝、代表正义和爱行事,而是以进化为目的。持这一观点的还有康拉德·洛伦兹,他在一九四一年时发表的一本论文集中,声称同意希特勒所制定的某些有关“种族净化”的法律,认为它们具有科学的依据。
  现在的问题仍然是:我们能否看出隐匿于那些政治公式后面的哲学、宗教和心理因素;我们是否具有透视的眼力,能看出那些宣言和主张是某些特定的生理和心理模式的体现。举一个最为着名的例子——法国大革命:自由、平等、博爱——正是这些原则鼓舞了当时的人民,不仅如此,它们还深深地根植于人类的天性和整个存在之中。一些神经内科学家甚至认为,在人脑结构中,存有这些原则的最初信息。自由是人类机体发挥正常功能的必要条件。这些思想不仅代表了法国大革命的政治路线,同时做为一个整体来说又是启蒙主义哲学的产物。这一哲学曾深刻地影响了千百万人。历史的演进使这些人们走到了一起,并开始领悟到人类的天赋权力所在。在相同的意义上,希特勒的自我陶醉也是一种宗教,当然它的用意是截然相反的,所以它所吸引的是另一些完全不同的人。

  舒尔茨:也许可以举一个实例来说明这个观点,比如,毛奇和弗雷斯勒在人民法庭上的辩论。毛奇在最后陈述中的中心思想,就是国家社会主义与基督教义确有某些相同之点,但也正是这些相同点使它们成为敌对的思想:它们都想使别人无保留地信奉自己。

  弗洛姆:确实如此。在一种极端危险的情况下,毛奇用一个短句总结了我刚才费了很多口舌要说的内容。他的话切中要害,并且十分准确。

  舒尔茨:毛奇讲过很多这样不同凡响的话。他的政治思想相当纯正,并且结合实际。但他仍然认为单个的人是政治利益的焦点。毛奇关于公共教育的思想受尤金·罗森斯托克·何塞影响颇深,后者认为政治教育的最终问题是我们是谁,而不是我们的政治观点是什么和我们属于哪个党派。这种观点在当时就不受人欢迎,今天就更不用说了,因为它被错误地理解为一种明哲保身的思想。对希特勒的反抗——在很大程度上从未发生过——本不应只在口头上而不付诸行动。而使这种反抗成为可能的,也不能仅仅是几个职业家,而是广大的民众。社会心理学领域有没有出现支持这种观点的研究成果?

  弗洛姆:一个人的本性如何?这不仅是一个有关道德和心理的问题,还有着明显的政治意义。谁看不到这一点,谁就会把政治看得过于狭隘。多数德国人的个性倾向如何?他们是否为希特勒撒下的种子提供了温床?一九三一年我和一些同事在法兰克福社会学研究所就此问题进行过研究,遗憾的是,后来这些研究成果一直没有发表(哈佛大学出版社现已出版此书,名为《魏玛时代的德国工人阶级》——英译者注)。
  我们向自己提出的问题是:如果希特勒继续掌权,有什么机会能使一次有效的反希特勒行动成为可能?大多数人民将在多大的程度上反对他?尤其是那些反对他的观点的工人们,包括白领工人们?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们选择了品格分析的手段。这种手段完全不是只针对希特勒本人的,但的确是第一次,对极权主义者的品格进行分析。具有这种品格的人偏好服从,也需要去发号施令,两者相辅相成。真正民主的或革命的气质对两者都不能接受,只有人的平等和尊严才是至高无上的。
  我们的理论前提是:一个人在想什么是不太重要的,因为它脆弱、易变,并且被一些他所听到的口号、家庭传统、社会环境和先入为主的意识形态所左右。一个人所想的和其他人所想的多少有些相同,这就是我们称之为“观点”的东西。观点是很容易改变的,环境不变,观点才能不变。说一点题外的话,所有的民意测验在这方面都有重大的缺陷,因为这种测验所能确定的只有意见和观点,而对于这样的问题则无能为力:如果明天条件完全变了,你的观点将会如何?但是在政治学中,这是需要加以考虑的。于是最重要的问题就不再是一个人在当时恰好在想什么,而是他如何生活和行事,而这又将取决于他的品格。如果这样来提出问题,则需要一个你刚才提到过的新概念,即“信念”。信念根植于人的品格之中,而不象观点那样只存在于人的头脑里。信念是人的根本和存在的产物,而观点往往取决于一个人听到别人说了些什么。由此我们可以做出结论:只有那些在信念上与希特勒主义不相容的人,而不是那些只与他的意见相左的人,才能够起来反抗他。

  舒尔茨:您的研究结果令我十分兴奋。很难想象今天的各种民意测验方法能得出与您类似的结果。但并不仅是舆论界忽视了人的品格问题,所谓的政治学教育和新闻界也只对人们的观点感兴趣。

  弗洛姆:这正是多数政治学研究政治教育的重大失败之处。还有一个马克思主义所一直强调的概念,即政治是经济与阶级利益的表现。我认为总的说来这是对的,但也有一个缺陷。我们不能只考虑经济和社会的动力,也要考虑人的情感与内心世界,要考虑这些因素在多大程度上与社会经济学的因素相关。人们不但不能脱离经济利益而活动,同样地也不能脱离与人类的存在和条件密切相关的精神需求而活动。如果要理解人们为什么会在政治上取这种或那种态度,是需要彻底熟悉这两大类因素的,它们在“社会品格”中表现为一个整体。
  在我们的知识结构中,这一领域还有很大的空白。心理学和政治科学还都没有将它做为研究的课题。在法兰克福,我们开始试图确定在德国的蓝领和白领工人中占主导地位的品格类型。我们向两千人寄出了问卷,并收回了六百份。我们没有采取通常的选择式答案,即在每一个问题后面标明“是”、“不是”;或“完全同意”、“部分同意”、“完全不同意”等等。答案是由被提问者自己写的。然后,我们采取合理分析的方法分析这些答案,即注意答案的无意识成份的重要性,和这些无意识如何与答题人有意识的思想相对立。我们发现用这样的方法,几百份答卷能使我们不仅了解这些人在想什么,还能了解他们的品格、他们的好恶;什么激励着他们、什么吸引着他们;他们想鼓励什么和反对什么。
  举一个例子。当问到:“对孩子应不应该实行体罚?”一个人说应该,另一个人说不应该。但这样的回答没有多少意思。但如果一个人说:“这样做会限制孩子的自由,而一个孩子应该学会不胆怯。”我们就知道这个人不是一个权力主义者。如果另一个人说:“孩子就是应该敬畏和服从父母,所以体罚是必要的。”我们就可以做出相反的解释。当然,你不能仅凭对一个问题的回答做出结论,但在看过对十个问题的回答后,我们都十分惊讶地感到这些回答是多么的一致,你甚至可以十分准确地猜出这个人将如何回答后面的问题。
  最后我们得出了这样的结论:答题人中有约百分之十的人具有权力主义的品格。这些人在希特勒掌权前后会成为狂热的纳粹分子。另有百分之十五的人具有反权力主义的品格,理论上的估计是,他们不会成为纳粹分子。他们是否有勇气牺牲自己的生命和自由是另外的问题,但他们将永远在内心里反对纳粹的政治和意识形态。百分之七十五的人具有混合品格,就象在中产阶级中通常出现的情况一样。我们估计这些人既不会成为坚定的纳粹分子,也不会成为抵抗战士,他们可能在随大流中表现出程度不同的热情或疏远。
  虽然没有详细的统计数字可资证明,我估计很多人都会认为我们的研究结果相当准确。只有很少的德国工人加入了抵抗运动,更少的人成了坚定的纳粹分子,多数人两者都不是。抵抗运动也就一直没成气候。我们使用的方法不仅能在预测希特勒的政治前途上起重要作用,也可以用于任何国家和任何人民。一旦我们抓住了信念与观点的区别,就可以着手进行具体的社会分析学研究。

  舒尔茨:您刚才提出你们的研究从未发表,为什么?

  弗洛姆:主要因为研究所的上层不同意发表。至于他们为什么不发表,那就是题外话了。

  舒尔茨:很可能是害怕和谨镇。回想起来。这件事情很有些可惜。如果当时把这篇东西发表出去,可能会在唤醒舆论方面发挥一些作用。

  弗洛姆:确实如此。可它们一直被束之高阁。一些人甚至想根本否认它们的存在。当然,这是无济于事的,它们确实存在。

  舒尔茨:现在有没有出现类似的研究结果?

  弗洛姆:据我所知还没有。我的同事迈克尔·马柯比和我曾在墨西哥的一个小村庄里,以同样的指导思想写过一篇东西(见《弗洛姆选集》第三卷。题为“心理分析与品格学的理论与实践”——英译者注)。我们不仅涉及了“权力主义”和“反权力主义”的品格倾向,也涉及了其他问题。迈克尔本人也用相同的方法作过一篇有关美国各个不同阶层中,有嗜尸癖者和热爱生命者之间区别的研究论文。除此以外,还未发现这一理论的新发展和应用。

  舒尔茨:弗洛姆教授,我们如何能够在政治领域中,对人的品格更具有判断力?大多数政客们当然并不希望我们具备这方面的能力,但我认为对于健康的民主制来说,人民对出现在政治舞台上的人具有锐利的分辨眼光,是相当关健的。电视使我们可以从近处看清他们的面孔、他们的姿态,以便观察隐于其言辞背后的某些东西,但究竟应该怎样做到这点?

  弗洛姆:这是一个迫切的问题。对一个民主国家来说尤其如此。怎样才能避免民主陷入煽动的陷阱?民主国家的人民好象是在自己做出判断。但如果他们只注意政客们的言辞并受它的影响,又如何做出判断?美国的选民们用很多的办法来评价竞选者的诚实、虚伪、耿直、风度和躲闪等等品格,德国的选民们也如此,但这样做的地方毕竟还很有限。
  一个民主政体要得以正常运转,需要许多先决条件,在此当然无法一一列举。但可以说,先决条件之一,就是人民能够看出政治家的主要倾向和情感所在,以及何种哲学或宗教的品格指导着他的政治立场和观点。这意味着我们首先必须摒弃某些成见,然后才能学会如何全面而完整地观察一个人。
  有趣的是,在我们做生意的时候,通常在这方面表现出很强的本领。当我们要雇佣一个人、或是要与他合伙时,决不会只听他如何讲述自已的一大堆优点,而是仔细琢磨他的整个为人。越是与已切身相关,我们就会越注意判断对方的品格。但是,当事情与我们自身以外的社会与政治利益相关时,我们却不愿意费这份心思,只想坐在后排的椅子上,听听那些能使自己愉快的话,然后跟在别人后面走。其实,无论是孩子、青年和成年人,都可以在社会的实验室中,在每日的日常经验中学会观察一个人的本质。当然,读书也是一个办法。遗憾的是心理学、尤其是学院派心理学,虽有不少成功的作品问世,但在社会与政治的科学方面还没有很多成果。品格学、或关于品格的科学,对于政治、教育、婚姻、友谊等等都非常重要。比起那些学院派心理学的发现来,品格学与生活有着更紧密的关系,但是在心理学领域中,这一学说尚未占据重要的一席。

  舒尔茨:请原谅我提一个与我的职业有关的问题,也许我过份夸大了它的重要性:记者是不是应该比其他人更应该在品格学方面有所造诣?这样才能在对政治形势和其他重大事件做出评价时,不至为幻象所迷惑,而具有一种清晰和敏锐的洞察力?

  弗洛姆:当然,我们大家都希望如此。但不能忘记,运用品格学的方法需要有勇气。说一个政治领导人的好话总是容易的。但要说此人是个骗子,说他的目标与他所声称的相反。他将把我们引向毁灭,这是需要有些胆量的。因为这样的观点很难被证明,并且人的品格又是一种非常复杂的东西。

  舒尔茨:最后一个问题带一点总结的性质:反抗是一种比较高级的行动,需要专门的训练才能完成。但在社会和政治生活中,我们经常遇到的是逆来顺受、听天由命、无能为力、不愿承担风险和责任。您能否简短地评论一下,反抗需要在何地何时开始出现,才能在暗杀这类行动成为必要之前产生效果?

  弗洛姆:如果在希特勒已经赢得胜利后再反抗他,你是在开始之前就已经失败了。因为进行反抗需要内在的核心,需要信念。你必须信任自己,学会批判地思考。你必须成为一个独立的人,而不是一只羊。要做到这些,要学会“生与死的艺术”,是需要不少努力、实践和耐心的。象其他技艺一样,这也是要学习才能掌握的。如果一个人沿着这条道路发展,他就能知道好与坏——对他和其他人成为一个人,而不是对他的成功、权力和财富而言。
  我们的大脑结构使我们能为自己选择最佳目标,并使我们的情感为之服务。走这条路的人不仅能对希特勒那样的大暴君进行反抗,还能在日常生活中反抗那种无形的暴君,如官僚和那些异化了的社会存在。这样的反抗更为困难,因为今天这种无形的东西充斥着社会。在这样的社会里,人越来越蜕化成为一个无足轻重的东西,一个附属品,一个别人手中的玩偶。他不用做决定,不用负责任,只需按照别人的指令行事。在他的生活里,思想、情感和想象力越来越萎缩。他终日所想的只是这类问题:怎样才能爬上去?怎样才能挣更多的钱?至于怎样才能成为一个人他是从来想不到的。在古希腊,这类的问题是一切思想的核心,这些思想不是力图控制自然,而是力图回答这样的问题:什么是最好的生活道路?什么有益于人类的发展?怎样能使我们的潜力得到最充分的发挥?
  在我们的生活和社会中,充斥着逆来顺受、冷眼旁观——这就是法西斯主义和与此类似的东西能够出现和蔓延的条件。

七、以生命的名义——给自我画像



  他的最富有魅力之处,在于贯穿他的全部思想、言论和行动中的、非正统的、不落俗套的观点。这种气质在学者中是不常见的。他的思想永运充满蓬勃的生机;他拂去时间的尘埃,开拓新的生命之路;他抛弃教条,也抛弃自己的固执……

  这是弗洛姆与电视台编辑的一次问答式谈话。

  舒尔茨:我们在这里进行的是一场对话,而不是一次采访。这场对话将是不做预先准备的、即兴的、没有特定的题目和目的的。谈话的乐趣本身就是谈话的目的。
  我在这场对话中扮演一个读者的角色。这个读者去彷造自己熟悉的作者,想更多地了解一些这位作者没有写在书上的东西。今天晚上我想主要来听。我不想做问答式的对话,我问问题的目的是想使您更多地讲。
  这个主意听上去有些过时,好象不是去播音室,而是在自家的客厅里。人们一般不去播音室里促膝长谈,他们在这里要么正经八百地发言,要么就是搞点儿大众娱乐,象供给大众的其他商品一样,用不着关注它的真伪。但在今天晚上.我们谈话的中心却是对于真实的追求。
  “Conversation”(对话、交谈)一词来自拉丁文“Conversion”(转化、变换),而转化的发生时常会伴随着一场真正的对话。对话的目标不是要战胜对方,而是与对方交流。在对话中没有主角,因为人人都是主角。
  开场白到此结束。现在,请允许我问您,弗洛姆教授,您是否认为象我们今晚在这里所做的事情仍然在我们的时代中占有一席之地?除了一些古怪的人之外,谁还期望从这种过时的方式中得到乐趣?我们正在目睹书信艺术的衰落,我们是否能够拯救对话的艺术?我恐怕不能,并且认为,说得客气一点,这实在是一件憾事。

  弗洛姆:我还想说得更严重一些,这简直就是一种可怕的耻辱。这种文化的衰落不仅是令人惋惜的,还很可能是致命的。我大概可以这样说,今天的人们用越来越多的时间和精力去从事那些有目的的事情,去获得某些成果。成果意味着什么?可能是钱,是得到提升。我们从来想不到要去做点什么没有特别目的的事情。我们已经忘了,这样做事是可能的,并且是令人愉快的。生活中最大的乐趣就是通过某些活动去体验发挥和实现自身的力量,而并不是运用这些力量去达到什么目的。比如说,爱,很多人都会说:爱当然是有目的的!爱可以使我们满足性的要求,使我们娶妻子、生孩子,过上小康的、中产阶级的生活。这些就是爱的目的,同时也是爱在今天如此匮乏的原因。爱不为了什么,爱的唯一重要性就在于爱本身;爱是人类的自我表达,是使人的力量得到充分发挥的方式。在我们这种以功利、创造和消费为企图的文化中,人们根本失去了认识这种爱的能力。它离我们是那么遥远,以至于无法想象它的存在。
  现在,对话也变成了一种商品,或是一种搏斗的方式。在大庭广众面前进行的对话常常成为唇枪舌剑的战场。对话的双方都紧紧扼住对方的喉咙,都想置对方于死地。要不然,对话的目的就是为了显示自己如何高明,向对方也向自已证明、自已哪怕是灵机一动,都是那么正确。谈话的双方都胸有成竹,谁也别想说服谁。
  真正的对话不是搏斗,而是交流。对话的目的不是决定谁是谁非,甚至内容是否深刻和雄辩也是无关紧要的。真正的要素在于对话者的真实。一次我的两名同事一起下班回家,在路上,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我真有点累了。”另一个答道:“我也是。”初看起来;这番对话不值一提,但是你要知道,这两个人从事同一种工作,他们疲劳的滋味也是一样的。双方都知道对方如何感受。这样,在他们之间就开始了真正的、人性的交流:“我们都有些累了,我们都让对方知道了自己的感觉。”这才是真正的对话,比起那些大学者之间玩弄词藻、鸿篇阔论的“对话”真实得多。
  对话意味着敞开心扉,意味着彼此靠近。对话可以采取语言的方式,有时也可以采取动作的,如舞蹈、手势的方式。若想使对话的艺术重放光彩,使人们重温对话的乐趣,只有彻底改变我们的文化,抛弃那种偏执的,急功近利的生活方式。存在应该是首位的,彻底认识和表现人类的潜力才是生活的目的。

  舒尔茨:好的,弗洛姆教授,在继续我们的对话之前,我想先向听众简单介绍一下您的情况。
  伊利希·弗洛姆于1900年3月23日生于法兰克福。他在一个犹太家庭中长大,是父母唯一的孩子。《旧约》中的故事对他的一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从童年时代起,羔羊与雄狮和平地相处、宇宙万物完满和谐的美景就一直强烈地吸引着他。他早年曾对国际主义和建立国家之间的公社制生活很感兴趣,但在上高中时,非理性的和歇斯底里的1914年世界大战,使他发生了剧变。
  几乎就在同时,发生了一件对他震动很大的事情:弗洛姆家的一个朋友,一个年轻美丽的女艺术家,在她年迈的父亲去世后自杀了。她的父亲是个并不可爱的人,而她的最后愿望是和他埋葬在一起。这个女人的死一直在啃啮着弗洛姆的心。是什么使她如此爱恋着自己的父亲?她的生活是充满乐趣的,而她为何置生活于不顾,竟然选择了死亡?对这些疑问的探求使他走上了心理分析的道路,他开始寻找人类行为背后的动因。
  在大学校园中,他开始接触一些与《旧约》中的预言者们相去甚远的思想家,熟读了他们的作品。佛教、马克思、巴霍芬、弗洛伊德等人对他的影响最大。这些人物看上去是如此大相径庭,有些甚至根本对立,但弗洛姆依然试图给他们找到相同的出发点和相同的根基。这是我们很快就要专门谈到的。
  弗洛姆在海德堡学习了心理学、哲学和社会学,二十二岁时取得博士学位。后来,又在慕尼黑和法兰克福继续学习。他在着名的柏林心理分析学院完成了学业,从1930年起成为一名开业的心理分析医生。除了在柏林的工作外,他还在法兰克福心理分析学院执教,并在法兰克福大学社会研究所任职。纳粹德国上台以后,这个研究所易地美国纽约哥伦比亚大学继续工作。弗洛姆本人于1934年到达美国。他同时在几个大学任教,创建了几所重要的心理分析和社会心理研究所,并一直坚持直接为病人进行心理治疗。1949年,他接受了墨西哥国立大学一个职务,并在1956年退休后获荣誉教授职位。最近几年他一直住在泰桑,潜心着书,同时也时常在墨西哥和美国讲课。
  弗洛姆教授多年来积极参与和平事业。他是美国一个反核武器和反越战争的主要和平组织SANE的发起人之一。五十年代,他曾一度加入社会党,后来因认为该党观点保守而退出。在他的工作领域中,最重要的内容是使心理分析理论与马克思主义的社会理论相结合,同时对弗洛伊德理论做出独到的、具有人道主义和社会学意义的发展。在他的同行中,很难找到有谁比他对政治问题更加关注的了。弗洛姆教授的最富有魅力之处,在于贯穿他的全部思想、言论和行动中的非正统的、不落俗套的观点,这种气质在学者中是不常见的。他的思想永远充满着蓬勃的生机,他拂去时间的尘埃,开通新的生命之路;他抛弃教条,也抛弃自己的固执。在希伯来文中,精神和风是同一个字,正是因为弗洛姆教授是一个学无止境的人,所以无论他的朋友或敌人都无法使他停滞下来。
  现在,弗洛姆教授,在向听众做了一个简单的介绍之后,我想问您几个关于您自己的问题。是什么在您的学生时代影响了您,并决定了您一生的进程?

  弗洛姆:也许有几件事值得一提。当然,在事事操心的父母膝下做个独生子,对我的发展不会有什么帮助,但后来我自己又通过努力做了某些弥补。
  首先是我的家庭传统起了积极的、至少是决定性的作用。我出生于一个严格的正统犹太教家庭,双亲的祖上好几代都是犹太法学博士。我在这种古老的传统精神中长大,这种传统远不是现代的,不是资本主义的,而更多一些中世纪的味道,但是对于我来说,它远比我所生活的二十世纪的传统更加实在。当然,我上德国学校,入德国大学预科,德国的文化精神深刻地影响了我。
  这样,我对世界的认识就不是一个现代人的。学习犹太教法典,阅读《圣经》,听无数关于我们生活在资产阶级出现以前时代的祖先的故事,使我的这种倾向更加明显了。也许有一个故事能说明这种情况:我的曾祖父是一个伟大的犹太法典编纂者,但并不是一个拉比。他在巴伐利亚开了一个小店,挣很少的一点钱。一次,一个能多赚些钱的机会来到了,条件是有时必须出去跑跑。他的妻子(他们有很多孩子)对他说:“你是否考虑一下这个机会,一个月只需要在外面跑三天,就能多挣些钱。”他答道:“你认为我应该为了赚这点钱而每月牺牲三天的研究时间吗?”妻子说:“我的上帝!当然不!”事情就这样算了。我的这位曾祖父整日呆在店里研究犹太法典,每当顾客光临,他就抬起头看看他说:“您实在没有别的店可去吗?”对我来说,这样的世界就是真实的,而现代的世界却是古怪的。

  舒尔茨:这种情况延续了多久?

  弗洛姆:直到现在。还记得在我十一二岁的时候,每当有人告诉我他是个做买卖的生意人时,我都会觉得有些窘。我对自己说:“天哪!他居然承认了自己一辈子除了赚钱什么也不干,这一定很可怕!”想想看,“什么也不干”,其实我心里明白大多数人都是如此,但仍然惊诧不已。我对于生意经和布尔乔亚的文化总是格格不入,所以后来才对资本主义的现代社会持如此激烈的批评观点。我成了一个社会主义者。我所看到的社会和它的种种利益与我头脑中的想象毫无共同之处,别人看来完全正常的东西我却总也无法接受。

  舒尔茨:但是你确实经历了与你这种感受截然相反的事物。没有人能说在您的思想和生活中没有现代世界的一席之地,正相反,它的危险,它的希望,都强烈地存在于您的头脑中。

  弗洛姆:答案很简单。现代世界吸引我的正是那些能够从中追溯过去的内容。这里有斯宾诺莎,有马克思,有巴霍芬。和他们在一起,我感到神凝思定。在他们那里,我感受到了过去与现代的结合,清楚地看到了现代社会深处的历史根须。有了他们,新旧两个世界不再是格格不入的。正因为如此,我才如此热切地研究一切构成新旧之间联系的内容。

  舒尔茨:这种情况发生在您的学生时代还是更早?在您的思想中,这两个世界是什么时候走到一起的?

  弗洛姆:正象你刚才说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对我的一生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战争爆发时我才十四岁,并不真正懂得战争是什么。但是没过多久,我就看透了所有那些为战争所做的辩解。然后,我开始被一个问题缠扰了一生,或者说我自己缠扰了那个问题一生。这怎么可能呢?上百万的人去杀死另一些上百万的人,人们让自己被别人杀死,并且这种境况一直延续了四年!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些明显的、没有道理的目的,为了一些丝毫不值得为其做出牺牲的政治概念。这场战争在政治上如何可能?在心理上如何可能?在当时,这些问题苦苦地拆磨着我。我的家庭背景和第一次世界大战,是超过其他一切而决定我的思想和感受的因素。

  舒尔茨:是哪些书决定了您的方向,我指的不光是那些使您受到正规训练的书,还包括那些对您的个人生活有影响的书。

  弗洛姆:我自己也常常思索这个问题。实际上,确有一些书构成了我的生活,或者说,是这些书“产生”了我。我们读的大部分书没有这种力量,但每个人都应自问:有没有这样的一两本书在你的全部发展中占据着绝对中心的位置?

  舒尔茨:请原谅我稍微打断您一下。福楼拜说过这样一句话:“我读书并非为了学习,而是为了生活。”

  弗洛姆:太妙了!引用得好!我原来不知道这句话。用这个标准来衡量对我们有影响的书是比较恰当的。当然,任何一本能让人读下去的书都或多或少地影响了我们,就象如果两个人严肃地谈话,都会感到一点什么,或者不如说都会起一定的变化,只是这种变化十分微小,以致于我们有时察觉不到。
  书也是一样,在我的一生中有那么四五本书使我成为我自己,如果不是这些书,我不敢说自己现在是什么样。首先是先知们的书,请注意我不说《旧约》,我在年轻时不象现在对于征服迦南的战争描写那么厌恶,但也并不喜欢,可能至多读过一两次,但是对于赞美诗,尤其是先知的书,直到现在仍是我生命和活力的源泉。

  舒尔茨:你有没有打算出几种你的注释本?

  弗洛姆:我已经出了一本类似的,叫做《你将与上帝相似》。这是对犹太教传统的诠释。在这本书中,我想对两种完全不同类型的赞美诗做出区分:一类反映出一种内心的活动,一种从哀伤到欢愉的转变。而另一种则从始至终保待着一致的格调,从某种程度上表现出一种伪善,至少是不承认内心的冲突。我们必须这样来理解某些赞美诗:赞美者在一开始时内心充满失望,然后他战胜了自已的沮丧,而后沮丧重又出现,重又被战胜;正是当失望的心情达到顶点时,那神秘的、伴随着宗教式的希望和喜悦的奇迹突然发生了。诗篇第二十二就表达了这样一种感情,它是这样开头的:“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为什么远离不救我?不听我唉哼的言语?”
  有一个问题十分有趣,人们常常不明白,为什么耶稣在受难前也说了失望的话,好象与他的信念和自愿的献身不相符合。其实这是一种误解,我在书中做了解释。在犹太教中对赞美诗的引用不象基督教那样按照编码,而是用诗篇的头一句话;这样,象第二十二篇诗篇那样,如果我们不是从头至尾地读,就不会发现,它其实最终表达了一种相信人类必被拯救的、弥赛亚式的感情。这篇诗的开头后来在福音书中加以修改,就是为了避免误解。说到这里,我们有些跑题了。
  这就是对我的一生产生重大影响的因素之一。当我今天读着先知们的书的时候,仍然感到象五十年以前读着它们的时候一样的新鲜和充满生气。
  后来的另一次重大影响来自于卡尔·马克思。马克思最吸引我的是他的哲学和社会主义理论。它从世俗的角度表达了人类自我认识的理想,和彻底的人道主义精神。马克思认为,人的目的不是去获取和积累僵死的、物质的东西,而是生命的自我实现。马克思的这类思想最先见于他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如果对马克思不很了解,当你读到那些文字时很难相信是他写的。这倒不是因为这样的文字罕见于马克思的着作,而是因为斯大林主义者和相当一部分社会主义者严重地歪曲了他的形象。马克思的思想精华就是人的在人道主义意义上的解放。如果拿他的哲学和哥德的做比较,你会发现一些惊人的相似之处。如果读一读另一位最大胆和最激烈的思想家梅斯特·艾克哈特的文章。你也会发现不少与马克思相似的地方。

  舒尔茨:确实如此,我们不得不面对马克思的信徒来维护马克思。但是由谁来做这项工作呢?不仅是马克思,今天的人们在引用另外一些大思想家的思想时,也只是为自己个人的目的服务。在我们的大学里和其他地方,有没有正在努力使马克思等人免受僵化的和片面的解释?

  弗洛姆:在今天,很少有什么马克思主义专家不是从极端右翼或极端左翼的观点对他进行歪曲。他们利用马克思的思想支撑自己的观点,也利用他为自己的行动和政策辩护,虽然这些行动和政策恰恰是和马克思的思想和所感背道而驰的。俄国式的国家资本主义和自由的西方资本主义——主要指社会民主党——都奉马克思为权威,然而又都在篡改他。可能你们听起来会觉得我有些狂妄,但我确实认为,除了我和少数几个人外,没有人真正认识马克思。大多数专家们都没有看到,马克思的思想在本质上是宗教的,但在这里,“宗教”并不是树立对某种至高无上的主的信仰。佛教的情况与此类似。在佛教中不承认类似上帝的东西,但仍然是一种宗教,信仰的中心是人人都必须超越自我,超越内心的孤独和自恋,对生活敞开心扉,象梅斯特·艾克哈特说的那样,必须先净化自己,然后达到充实和完整。用各种语言所表达的这种信仰,才是马克思着作的核心。我经常乐于将马克思经济学哲学手稿的某些段落念给各种不同的人士来听。记得有一次,我与着名的佛教禅宗学者铃木先生在一起,我给他念了几段,没有告诉他作者是谁,然后问他.这是不是禅宗?他说:当然是。另有一次,听众是一群渊博的理论界人士,我念了相同的段落,然后让他们猜猜作者。答案从托马斯·阿奎那直到最现代的理论家,就是没有一个人猜到马克思。本来么,他们根本不懂马克思。
  象恩斯特·布洛克和反马克思主义的天主教学者让·埃尔维斯·卡尔维兹对于马克思的这一面倒是看得很清楚,但是他们的影响比起占统治地位的马克思学派来说却要微弱得多。
  另一个影响我的关键人物是约翰·雅各布·巴霍芬。很遗憾,这是一个并不怎么知名的作者。巴霍芬是第一个发现母系社会的思想家,在大约一百一十年前完成了他的主要着作。但是他的着作的英语节译本五年以前才出现。巴霍芬的发现不仅使我掌握了了解历史的钥匙,还使我更好地理解了当今的父权社会和越来越重要的个人发展问题。我们对于母亲的期望是什么?俄底浦斯情结的本质是什么?是一种性欲吗?我想不是。恋母倾向有更深刻的根源,这是人对一种特殊人物、一种女神的追求。这女神卸下我们的负担,保护我们不受伤害,提供给我们天堂般的庇护所。我们为此付出的代价是对她的依赖,是不能完全成为自我。因为这样一些至关重要的问题,巴霍芬在二十年代初开始,对我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另一个主要的影响是佛教。佛教使我明白了可以有一种不要上帝的宗教。我最初接触佛教是在1926年,这是我一生中最重大的经历之一。我对佛教的兴趣从未减低。后来通过读书和求教于铃木先生研究禅宗,更加深了对佛教的兴趣。
  当然,我还没有提到弗洛伊德。我接触他的着作与接触佛教几乎是同时的,而他的理论也成了我的思想的中心内容之一。犹太教先知、马克思、母权制度、佛教和弗洛伊德,就是他们造就了我。

  舒尔茨:虽然你对马克思十分了解——也许正因为你对他十分了解——你并不是一般人称之为的马克思主义者,我感到你和弗洛伊德的关系也是如此。你把弗洛伊德当做出发点,你从他那里出发,离开了他,超越了他。这样看来,你并不属于弗洛伊德主义者的多数,如果我没弄错,你对这个多数还持有相当严厉的批判态度。

  弗洛姆:我总是处于少数。对于巴霍芬来说我成为少数是迫不得已,因为本来知道他的人就很少。但在柏林大学,我受过严格的弗洛伊德理论训练,并在一开始完全接受了他关于性欲等等的说法。几年之后,我开始产生了某些怀疑:我发觉自己并不是在临床应用上证实了弗洛伊德的正确,而是将病人的情况生硬地套进弗洛伊德理论的模式。我时常发现,弗洛伊德并不能使我接触病人的实质,解决病人的问题。

  舒尔茨:您刚才列举了先知、马克思、巴霍芬、弗洛伊德和佛教。这些东西显然有某些联系,但同时也确实没多少联系。可是你确实能够把它们联系在一起,就象某种镶嵌艺术那样。你是否认为这种综合的冲动是你的着作的特点?

  弗洛姆:我想是的。在我内心的最深处,理智和感情的冲动推翻了这些明显的互不相干的事物之间的藩篱。除了佛教以外,它们都是构成欧洲文化的基石。我想寻求它们的共同结构并加以综合。其实,“综合”这个词用得不对,因为我想表明这些不同的学派只是在一个相同的概念和看法的基础上呈现的许多侧面,就象一块钻石上的很多面一样。比如两个我最喜爱的作家,梅斯特·艾克哈特和马克思,如果我说他们两人同属一类人物,大多数人都会嗤之以鼻;但这两个人通过现象洞察事物深处的能力确实非常相似。我们总是习惯于把作家和他们的着作归类,我们总是强调一点,却看不到本质,看不到全体,我想做的就是将一般人认为分崩离析的欧洲人的思想看成一个具有共同基础的整体,发现其中活跃的因素,并将它们联系起来。在过去的四十年中,这一冲动成为我的一切努力的核心。

  舒尔茨:现在,在我们的谈话告一段落之前,我想让我们的听众欣赏一个小小的插曲:据我所知,弗洛姆先生,您很爱听音乐,并喜欢与你的客人分享这份乐趣。和有些人不同,您不认为自己是个行家,但又确实很热心。您喜欢或者不喜欢什么样的音乐?

  弗洛姆:我的音乐趣味是相当老派的。我确实不是行家。但音乐对于我来说是一种至关重要的体验,我很难想象自己能够生活在一个没有音乐的地方。

  舒尔茨:我看过您收藏的唱片,发现其中有很多巴罗克时代的音乐。莫扎特的作品,尤其是小提琴和木管协奏曲也有不少。再就是很多贝多芬的作品。但您曾经对我讲过,您最喜欢的是由帕布洛·卡萨尔斯演奏的巴赫的大提琴组曲。卡萨尔斯童年起就接触这些套曲,一直练习了十二年才鼓起勇气上台,他称这些套曲是“巴赫的精华”。今天晚上我带来了其中的六个,过一会儿可以用几分钟来听一听。最近我在电视中看到了记者在卡萨尔斯去世之前几年对他进行的一次采访。记者问他,如果他突然得到一个机会向整个世界说话,他将说些什么?“我将告诉人们,”他说:“在你们的内心深处,大多数人向往和平而不是战争,向往生命而不是死亡,向往光明而不是黑暗。”他接着说:“为了向他们说明我的本意,说明我所指的并不是感情的和谐,而是强力的生命,我将为他们演奏巴赫。”

存在的艺术

作者 埃里希 弗洛姆 写于 一九七四年至一九七六年 整理于一九九三年

前言



  一九七四年到一九七六年间,年迈的弗洛姆在瑞士洛迦诺的家中撰写《占有还是存在?》(To Have Or to Be?),并于一九七六年出版。作者所写的手稿和章节远远超出实际出版的,其中一些章节就包含在本书中。这些章节集中阐述了个人如何一步步地习得“存在的艺术”。

  《占有还是存在?》即将排版之前,弗洛姆撤回了“习得存在的步骤”的章节,因为他认为会使读者产生误解,以为通过培养自我意识、发展自我意识以及进行自我分析就可以精神健康,而无需改变催生了“占有型存在”的经济基础。“占有倾向”在物品琳琅满目的富裕社会里尤其突出,应在现代工业社会的经济、政治以及社会层面寻找根源,尤其是劳动的组织方式和生产模式。

  尽管占有倾向植根于当今工业文化,但战胜这些现实在于重新发现人类自身的心理、智力和体力以及自我决定的可能性。出于这个原因,“习得存在的步骤”如今出版,希望可以为增强自我意识提供指南。

  最近的趋势毋庸置疑地表明,说一个人意识到自我、实现自我或发展自我,并不意味着增强人的主控力。总的来说,如今个人自恋越发增强,缺乏理性和爱的无能(弗洛姆认为这是倾向的特征)越发根深蒂固,因为自我意识为其提供了支撑。

  下面的总结出自《占有还是存在?》,但它不是为了代替阅读,而是要提醒看过那本书的读者其最重要的思想。

  弗洛姆认为选择占有还是存在是两种不同的基本生存模式,或是对自我和世界两种不同方向的选择,两种不同的性格结构,决定了一个人如何思考、感觉以及行为(《占有还是存在?》第24页),如果一个人考察了生活所有可能的途径,他会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一个人最终的生活倾向不是占有,就是存在,两者必具其一。

  那么一个人倾向于重占有的生活会意味着什么呢?

  这个人会根据他拥有的、能拥有什么或还能拥有更多什么来给自己定位,以此确定生命的意义和如何过这一生。现在,几乎什么都可能成为物品,勾起人们的拥有欲:各种类型的物品——房子、金钱、股票、艺术品、书籍、邮票、钱币和其他东西,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像“疯狂的收藏家”那样积累物品。

  人也一样可以成为拥有物。当然,人们不会直接说一个人拥有另一个人,将其视为自己的财产。更体贴的说法是“关心他人,并对他们负起责任”。但众所周知,对谁负责即意味着对其有处置权。因此,儿童、残疾人、老人、病人以及那些需要照顾的人被接管后被认为是别人的一部分,当病人恢复健康,孩子希望自己做决定时,这种占有模式带来的矛盾就会凸显。

  这些似乎还不能说明他人可以被占有,我们还需要通过承担或获得美德和荣誉来决定我们的生活行为。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是我们被人尊重、有一定的形象、健康、美丽或青春,而当这些不再可能时,我们至少拥有“经验”或“回忆”。政治、思想和宗教性质的信念都可以如财产般占有,并誓死捍卫。一切都取决于一个人是否掌握真理或处在正确的位置。

  实际上,如果一个人以拥有物品多寡来衡量生活的话,那么一切在他眼里都成了物品。问题不在于一个人是否拥有某物,而是一个人的内心是否拥有。不想拥有也是一种预设了拥有的态度。弗洛姆并不提倡禁欲苦修;实现自身的“存在”与“不想拥有”完全不同。不过时的问题是哪 种倾向决定着你生活的意义以及你的身份。往往很难区分一个人是占有倾向,或引用弗洛姆的话,“拥有犹如一无所有”。但每个人都可以用这样的方法来快速测试自己,询问自己认为什么有价值,一旦失去这些重要的东西,会发生什么:他或她是否会因此方寸大乱,从此觉得生活毫无意义。如果一个人不再感到自我价值(内在自我),如果感到生活和工作都不再有价值,那么这个人是被占有倾向决定生活的意义:拥有不错的职业、听话的孩子、良好的关系,具有深刻的见解和更好的观点,等等。

  倾向占有的人总是善于利用支撑物,而不善于利用自己的双脚。这种人使用外部物体才能存在,才能做他们所希望的自己。只有当他们拥有时,才真正成为他们自己。这些个体觉得存在也像拥有物品。他们被物品所占有,因而也被他们所拥有的物品占有。

  同时,用拐杖替代双脚的隐喻也阐明了另一种生存态度。这正如一个人有自立的生理能力,却非要用拐杖,自立的心理能力也一样,爱的能力、理性的能力和生产的能力——人也有可能用占有倾向来替代这些先天的心理力量。

  爱、理性和生产的能力是一个人自身的心理力量,只有不断实践才能成长至一定的深度。他们不能被消费、买卖或者像物品被拥有,只能实践,练习或进行冒险。与拥有物品不同,当它们消耗完了,就彻底用完了,而爱、理性和生产能力却会随着共享和使用不断增加。

  倾向于存在的人往往意味着其生活是围绕自己的心理力量。一个人意识到、慢慢熟悉并认同自己未知而陌生的一面,相应地认识外部世界。通过学习这一点,人可以建立一种与自我和外部环境更广泛、更全面的关系。

  在《占有还是存在?》这本书里,弗洛姆从观察着手,阐述了占有倾向是普遍现象,建立在经济和社会现状之上,拥有太多的社会,屈服于被占有倾向主宰的诱惑。在当今经济结构的现实中,在劳动组织和社交生活中,个人心理力量的大量缺失随处可见。

  如果个人的灾难性发展要从社会—经济找原因,那么就应该着手分析社会现实,来了解个人是怎么被社会化的。这就是为什么弗洛姆删去了“习得存在的步骤”这个章节。这也是为什么只有同时改变一个人周围环境的结构时,从占有到存在的转变才会有意义。在职业活动中,在自己的工作机构中,在政治和社会层面的自我意识中,即一个人的社会—经济生活的指导价值必须改变。这样,人们才可以真正体验理性的能力、爱的能力和生产能力,并让这些能力通过实践而增强。

  想实现自我意识和自我发展,获得真实反映内外现实的对于自己和世界的观点,都与我们社会—经济生活的解放有关。事实上,“只有当生活的实践从矛盾及非理性中解放至一定程度,生活的蓝图才可以和现实相对应”。作者在《占有还是存在?》中写道。

  在本书中,弗洛姆首先展示了自我意识的非正确路径,就像他很多年前辨明的一样,不免更显悲哀。他也列举了获得自我意识的方法,并和我们分享他自己每天的实践,对作为心理分析的应用的自我分析给予了广泛的关注。

  本书是首次出版,弗洛姆生前尚无出版的计划,因此编者对全书结构、文本条理以及章节标题做了必要补充。

第一章


一 存在的艺术



  在这本书的第一部分,我阐明了占有和存在这两种生存模式的本质,以及各自会导致的结果。由此我们得出结论,人类的充分人性化需要突破由占有为中心到以活动为中心,由自私和以自我为中心到团结和利他主义为中心。在这本书的第二部分,我提出了一些切实可行的建议,实践这些建议也许会有所帮助。

  我们先回答下面这些问题,再开始讨论存在的艺术实践:生活的目标是什么?人类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但这些问题真的有意义吗?渴望活着需要有理由吗?如果没有这个理由就宁愿不活吗?事实上,所有的生物,包括动物和人都渴望活着,这个愿望只有在特别的情况下才会破灭,比如难以容忍的疼痛或(人类间)如爱恨情仇、荣誉与忠诚这些激情远远强于希望活着的愿望。自然——也可说是进化的过程——似乎赋予芸芸众生活着的愿望,不管他认为活着有什么理由,都是从属于生的欲望,都是为了把生的欲望合理化。

  我们当然也必须承认进化论的理论。艾克哈特以更简洁而又诗意的方式阐述相同的观点:

  如果你问一个好人:“你为什么爱上帝”?回答是:“我不知道,因为他是上帝!”

  “你为什么爱真理?”
  “因为它是真理。”
  “你为什么爱正义?”
  “因为它是正义!”
  “你为什么爱善良?”
  “因为它是善良!”
  “你为什么活着?”
  “我真的不知道,但我就喜欢活着!”[1]

  我们渴望活着,我们喜欢活着,是无需解释的事实。但是要问我们如何活着——从生活中寻求什么,生命的意义何在——此时,我们会得到很多不同的答案(或多或少相似)。有人说想得到爱,有人选择权力,有人选择安全,有人选择感官乐趣和舒适享受,也有人选择成名成家,但大多数人都认为他们其实想要的就是幸福。大多数哲学家和神学家也认为这是人类努力的目标。然而,如果幸福的定义迥异,又大多是相互排斥的,那么包括刚才提到的那些就成为空洞抽象而无实际意义的内容。关键是对于外行来说,“幸福”到底意味着什么。

  即使在不同的幸福概念之间,仍然有一种观点为大多数思想家所公认:如果我们的愿望得到满足,或者换句话说,如果我们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我们就会幸福。各种观点之间的差异在于这个问题的答案:给人带来幸福需要满足哪些需求?因此,人生意义和目标这个问题引导我们思考人类需求的本质问题。

  总的来说,有两种对立的观点。第一,几乎是当今通行的观点,将其定义为主观意义上的需求;它是我为之奋斗、梦寐以求的东西,这足以让我们称之为需求,并给我们带来快感的满足。在这个定义中,没有提出需求之来源这个问题。它没有询问是否和饥饿和口渴一样,有生理根源,或者像对可口食物和饮料的需求,对艺术和理论思想这类植根于人类社会和文化发展的需求,或者像香烟、汽车、无数的小工具等社交需求,或者像虐待、受虐等行为的病态需求。

  第一种观点也没有提出一个人需求的满足是否丰富了他的生活,对他的成长是否做出了贡献,或者这种满足是否削弱、扼杀并阻碍了他的成长,甚至自我摧残等等这样的问题。一个人在听巴赫音乐时感官是否有享受的满足感,或者一个虐待狂以控制或伤害了无辜的人为乐,这是因人而异;只要这是一个人的所需,幸福就意味着满足这种需要。例外的情况是,需求的满足严重损害了他人或致使本人丧失社会功能。因此,这样的需要或是吸毒的需要不应该被看成是合理的需求,尽管会产生快感。

  与此相反(或第二种)的观点是根本不同的。它着重于一种需要是有利于人的成长和幸福,还是阻碍和损害他。需要应植根于人类的本性,并且有利于人类的成长和自我实现。在这种观点中,纯粹的主观幸福由客观及规范可循的幸福取代,只有符合人类福祉的需要才能达成幸福。

  我可以说:“如果我能得到我想要的所有快乐,我就会很幸福。”我也可以说:“如果我达到了最佳的自我完善,我就会幸福。”

  无需强调的是,从传统科学思维的角度来看,后一种说法是不可接受的,因为它引入了一种标准,也就是一种价值评判,似乎削弱了其客观有效性。由此产生一个问题,即这种标准是否一定是客观的。难道我们不能谈及“人的本质”吗?如果是这样,如果人有可客观定义的本质,不就意味着所有人的目标是一致的,即完美发挥功能、充分实现自身潜能?这也意味着某些标准有利于实现这一目标,而另一些标准会妨碍。

  任何一个园丁对这个问题都会理解得更好。蔷薇生命的目标是要展示与生俱来的生长潜力,枝叶渐渐茂盛,从种子里长出的最完美的花。园丁凭经验发现,为了达到这个目标,他们必须遵循一定的规范,需要特定的土壤、水分、温度、阳光和林荫。园丁必须提供这些东西,这样才能长出美丽的花。但是,即使没有园丁的帮助,蔷薇也会试图为本身提供最佳生长环境。对于水分和土壤它无能为力,但在阳光和温度方面,只要有机会,它可以向阳生长。人类何尝不能这样呢?

  即使我们对有利于充分实现人的潜能的标准了解不多,但就像园丁育花一样,我们也可以从经验中获取这些知识。所有人类伟大的导师都已经在如何生活上达到了共识,即克服贪婪、错觉、憎恨,而爱与同情是充分实现存在的条件。即使我们不能提供理论依据,从经验总结出的结论也是完全合理的,绝不是“不科学的”,而科学家依然希望发现经验背后的规律。

  现在,那些认为人类幸福的价值判断无理论根据可言的人,在生理问题方面却没有提出同样的反对意见,尽管逻辑上属于同一个问题。假设一个人喜欢吃糖和蛋糕,因此变胖,健康受损,他们不会说:“如果吃甜食构成了他人生最大的幸福,他应该去吃,不要说服自己,也不要让自己被别人说服,从而放弃这种快乐。”他们认识到这种渴望不同于正常的欲望,而且恰恰是它损害了机体。这种限定并非主观,或一种价值判断,或不科学的,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过多摄入糖和损害健康有关。但是,根据同样的理论和临床依据,大家也知道,今天人类对名利、地位、财产、报复、控制等有着非理性的渴望,而这些病态毁坏性的特征的确对人类有害无益。

  就拿“管理病”来说,这种消化性溃疡是错误的生活方式、超强野心、依赖成功、缺乏真正的内在核心产生的压力所导致。有很多数据显示,人类还没有意识到这种错误态度和躯体疾病之间的关系。近几十年来,C.冯·孟纳考、R.B.利文斯顿、海因茨·冯·福埃斯特等神经学家都认为人类神经系统应内置“生物”道德良知,这样,追求真理和自由、团结协作等等就会扎根。这是基于进化论的考虑[2]。我本人试图证明重要的标准是充分实现人类潜能的条件,而许多纯主观的愿望在客观上是有害的。[3]

  我下面要谈的是生存目标在不同层次上的假设。最基本地说,可以定义为用最接近人类本质的方法(斯宾诺莎)生存,换句话说,充分利用人的生存条件,从而充分实现人的潜质;让理性或经验指导我们,使我们了解什么样的规范有利于实现幸福,并运用理性理解人的本质(托马斯·阿奎那)。

  也许表达生活目标和生活意义最关键的表述对于远东和近东和(欧洲)来说是很常见的,即伟大的解放:从贪婪(各种形式)以及错觉的桎梏中解放出来。这种双重解放可以在印度的吠陀教、佛教、中国和日本的禅宗,以及在犹太教和基督教的上帝中找到。它在基督教和穆斯林的神秘主义者、斯宾诺莎及马克思那儿得到了圆满发展。在所有这些教义中,内心解放,即摆脱贪婪和错觉的束缚,是与理性的发展联系在一起。也就是说,理性是用来理解世界本来面目,和用来满足需求的“操纵智力”正相反。从贪婪中解脱,与发挥理性的重要性在本质上是必要的。理性的作用主要是免于被贪婪所吞噬。受非理性的激情驱使的人失去了客观审视的能力,任由激情摆布,因此,他认为是在表现真实的自己。

  解放的概念(在两个层面)作为人生的目标在工业社会已经丧失,或者更确切地说,它已被狭窄化,从而被扭曲。这个概念仅指从外部势力解放;比如中产阶级从封建主义中解放出来,工人阶级从资本主义中解放出来,非洲和亚洲人民从帝国主义中解放出来。唯一强调的是从外部势力解放出来,本质上可谓政治解放。[4]

  当然,从外在控制中解放出来是必要的,因为这种控制削弱人的内心,只有少数人是例外。但是片面地强调从外部势力解放也有很大的危害。首先,解放者往往摇身一变,成为新的统治者,说些自由的空话。第二,政治解放可能会遮蔽新的不自由正在产生这一事实,隐形、匿名的不自由。西方民主国家就是这种情况,在这里,政治解放掩盖了以各种伪装形式出现的依附关系。(苏联亦类似)。最重要的是,人们完全忘记了人即使在没有铁链束缚的情形下也可以成为一个奴隶。相反,宗教会说,人如果有信仰,即使被铁链束缚也是自由的。在极其罕见的情况下也可能是真实的,但是,这种这种宗教宣扬对我们这个时代并不具有重要意义,而没有铁链的束缚却说中了要害。人的内心被束缚了。社会向他暗示欲望和观点,比外部链条更加彻底地束缚了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人至少可以知道外在铁链的存在,却不知道内在铁链的存在,给他们以内心是自由的错觉。他可以尝试摆脱外在束缚,但怎么能摆脱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内在束缚呢?

  如果试图克服这种人类的危机,这种世界工业化的产物,我们就必须开始理解外在束缚和内在束缚的本质;它必须建立在经典的、人文主义意义上的解放,也要建立在现代的、政治和社会意义上的解放之上。教会仍然只谈内心的解放,政党(从自由派到共产党人)只谈有关外部的解放。历史已经清楚地表明,单一的意识形态将导致人的依赖性和无能感。唯一现实的目标是彻底解放,这个目标也可被称为彻底(或革命)的人文主义。

  正如解放这个概念在工业社会中已经被扭曲,理性概念也是如此。自从文艺复兴开始以来,理性试图把握的主要对象是自然,技术的奇迹是新科学发展的成果。但是除了最近在心理学、人类学、社会学对异化现象的研究以外,人自己不再是研究的对象。他越来越退化到单纯的经济目标工具。从斯宾诺莎以来不到三个世纪的时间里,弗洛伊德第一个再次让“内在人”成为科学研究的对象,尽管他也受制于资产阶级唯物论的狭隘框架。

  今天我观察到的关键问题是我们是否可以重建关于内部和外部解放这两个经典的概念,并将它们应用于自然(科学)和人(自我意识)两个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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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提出有关学习生活艺术的准备步骤之前,我要确切地知道读者没有理解错误。如果读者以为这一章是关于学习生活艺术的秘诀,那他最好到此为止。我只是想——我能做的——提供一些建议,以及读者在哪些方面可以寻求答案,并能初步勾勒出其中一些内容。对于不完整之处,我唯一能补偿读者的是谈论我自己的实践和经验。

  这意味着在之后的章节中,我不会论述所有的或最重要的实践法。其他方法,如瑜伽、禅修、靠重复词语冥想、亚历山大技巧放松法、雅各布森渐进性肌肉放松法、费尔登克拉肢体放松法也不会涉及。如果系统地讨论所有方法,就需要写一本书,而我不能胜任,因为我相信一个人不可能论述自己还没有实践过的经验。

  本章可以用以下的话作为结束语:阅读生活大师的着作,学会理解他们字里行间所说的真正含义,在如何生活这个问题上形成自己的信念;克服那种不需要大师、指导、模式的天真想法,在你的一生中,你可以看见人类最伟大的头脑在几千年中的探索和发现——他们都继承了前辈留给他们的智慧和经验。最伟大的大师之一,梅斯特·艾克哈特说过:“如果在生和死的问题上没有向导,人类该怎么办?”

  然而,此话不是用来结束本书,而是要将我从大师那里习得的思想进行凝练的概括。

  在考虑这些有帮助的方法之前,人们应知悉路途中的主要障碍。如果一个人不知道该避免什么,所有的努力都将是徒劳的。



[1] 《梅斯特·艾克哈特:现代译本》,R.B.布拉克尼译(纽约哈珀与罗出版社,1941),第242页。

[2] 详细分析参见E.弗洛姆《人的破坏性剖析》。

[3] 参见E.弗洛姆《为自己的人》。

[4] 如果我们考察以“敢于认识真理”为格言的启蒙哲学,以及思考内在自由的哲学家,自由的概念当然不会仅限于政治范围。

第二章


二 华而不实



  也许,学习存在的艺术的最大障碍是被我称为“华而不实”的现象。这不仅仅指宣称能够启迪人生的“大师”,相反,那只是弥漫于我们社会各个领域的“虚假”表现之一。又如迟早要被淘汰的产品、价格过高或对消费者无用(甚至有害)的产品、混杂着一点儿真实和大部分虚假的广告以及其他许多社会现象等也是构成虚假的一部分。对此,法律只能起诉造假最厉害的那些人。仅仅就商品而言,其真实价值已被铺天盖地的广告、品牌以及生产商的声望所掩盖。在以追求利润最大化,而非益处最大化为基本原则的社会,虚假再正当不过。

  在政治领域,水门事件和越南战争愈发暴露了虚假,具体表现在“接近胜利”的模煳陈述或直接伪造(如虚报空袭)。然而,这仅仅是假政治的冰山一角。

  在艺术和文学领域,虚假也很猖獗。公众,即使是受教育程度高的公众,也很大程度上失去了鉴别真伪的能力。这种缺陷是由多种因素造成的。最重要的一点,是大多数人有着定向思维。他们阅读或聆听的仅仅是一些字词和抽象概念,而不是用“第三只耳朵”去倾听,求证说话人的真实性。例如,禅宗作家铃木大拙,其真实性不容置疑,因为他用自己的经历说话。正因为真实,他的书往往晦涩难懂,因为禅宗本就不会给出合理的答案。而其他的书看似真确描绘了禅宗的思想,但其作者是经验浮浅的知识分子。这类书浅显易懂,但他们没有传达禅宗本质所在。然而我发现,大多数声称对禅宗非常感兴趣的人并没有注意到铃木大拙和其他禅宗作家之间的重要区别。

  我们辨别真假之困难的另一个原因在于权力和名声所具有的催眠般的魅力。如果一个人的名字或一本书的标题经过了巧妙的宣传,普通人便愿意相信书中内容。该过程还大大得益于另外一个因素:在一个完全商业化的社会中,畅销和最大利润成了主导,其中的每个人都经历着把自己变成“资本”的过程,要把自己投资到市场上,以寻求最佳利润(成功),他的内在价值如牙膏或中成药般“利润微薄”。他是否善良、智慧、活跃、勇敢都无关紧要,如果这些品质没有使他成功。另一方面,如果他仅仅是个平庸之辈,不论是作为一个人,还是作为一个作家或艺术家,等等,又或者是自恋狂、好斗之人、酒鬼、哗众取宠之人,只要经营得当,却很容易成为当代“卓越艺术家/作家”。当然,这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事:艺术品经销商、文学经纪人、公关人士和出版商都期盼着他会取得金钱上的成功。他由他们“制造”,一旦他成为家喻户晓的作家(画家或歌手),一旦他成为一个“名人”,那么他就是一个伟大的人——就像如果您是电视观众,会情不自禁想起广告里说它最好的洗衣粉的名称。当然,假货和欺诈行为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这种现象一直存在。但是历史上也从不曾像今天这样,公众形象有如此重要的作用。

  谈到这些例子,我们于是触及涉及本书议题的重大虚假现象,即人类在救赎方面的虚假,在追求康乐、自我成长及幸福方面的虚假。

  这里我必须承认,在写本章节的时候很犹豫,甚至想写好后删除。犹豫的原因在于,这一领域几乎所有的字词都被商业化了,被腐蚀或滥用。如“人类发展”“发展潜质”“自我实现”“体验与思考”“当下”等许多词都在各类作家和组织的滥用下贬值,甚至被用在广告里。我怎能不担心因为使用了同样的字词,读者会把我所写的东西作完全相反的联想呢?莫不如停止写作,或是单独列表,使用数学符号表述。我恳求读者意识到一个事实:文字本身并没有任何真实性,除非有上下文以及使用者意图的限定。如果以单向思维方式阅读,不去深入理解,文字就是在隐藏观念,而不是在传达观念。

  在开始简述之前,我要声明一下,我所说的虚假并不是指这些发起人和参与者不诚实或有意欺骗公众。虽然有少数人会这么做,但我相信大多数人都试图以诚相待,相信自己的精神商品是有用的。然而不只是有意识的和有预谋的虚假;更有危害的是当事人深信不疑的骗局,无论是谋划一场战争还是提供人们通往幸福的道路。有些话必须说出来,即使我会被看成是对那些好人进行人身攻击。

  事实上,不需要进行人身攻击,这些兜售自由救赎的商人只是在满足公众的需求。这有什么不同吗?人们感到困惑不解,他们寻求可引导自己通向喜悦、宁静、觉悟乃至拯救的答案,但他们同时也要求简单易学,不费吹灰之力即可迅速获得。

  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兴起了响应少数人的兴趣的新运动,从中涌现的新观念在普通人看来尚且难以接受。新观念围绕两个核心问题,一是解放身体,二是把心灵从传统生活的约束和扭曲中解放。

  身体解放有两种途径,其一是精神分析。乔治·格罗德克(Georg Groddek)首先使用按摩法放松身体,从而帮助病人摆脱紧张和压抑。威廉·赖希(Wilhelm Reich)使用同样的方法,但更加系统,更有理论意识:通过纠正痉挛、扭曲的身体姿势,打破受压抑的状态。赖希的这种方法基于训练身体意识的各种方法,始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艾尔莎·金德勒(Elsa Gindler)。

  心灵的解放主要是围绕东方的思维,特别是某些形式的瑜伽、禅宗以及佛教坐禅。它们真的具有启迪作用,却只有极少数人有兴趣——他们没想找捷径——对他们有很大帮助。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有更多的人在寻找通向幸福的新方法,大众市场开始形成。尤其是加利福尼亚州这一片肥沃的土壤,既有刚刚提到的那些合理方法,也有允诺人们可获得感知、愉悦、洞察力、自我觉悟、更强烈的情感和放松的廉价短期课程,像是一种精神大杂烩。这个计划无所不包,你可以和其他有着相同烦恼(即缺乏真实接触和真实感觉)的人一起在舒适的环境下进行感知训练、小组治疗、禅坐、太极拳,等等。无论是大学生还是企业高管,只花少许努力,就可各获所需。

  大杂烩中的一些项目,如“感官意识”,我想批评的并非内容,而是教学气氛。另一些项目则是内容肤浅,尤其是假托大师的洞察力。但是或许最大的虚假是有所承诺——承诺可以使人在个性方面有或隐或显的重大变化,实际上是暂时改善了症状,充其量是加快能量流动和机体放松。归根到底,这些方法能使你感觉更好,帮助你更好地适应社会,无需从根本上改变性格。

  然而,与印度大师组织的批量生产的精神产品相比,加州的运动微不足道。其中最成功的是被称为“超觉静坐”的运动,发起人是印度的玛赫西(Maharishi Mahesh Yogi)。这位大师利用了印度一个非常古老的观念,即借咒语冥想。咒语往往来源于印度教经文,如果集中精力冥想,它就会有特殊的意义(如《奥义书》中的“唵”)。冥想可以放松,减少紧张,并伴随着放松达到幸福感。只需使用“静谧”“爱”“一”“平和”等任何合适的英语字词,你就可以练习超觉静坐。如果闭上眼,以放松的姿势每天进行大约二十分钟的练习,就会变得恬静、放松,增强身体能量(到目前为止,我自己没有练习过,只能援引练习者的可信报告)。[5]

  玛赫西没有发明这种练习法,但他发明了如何将它打包销往市场的方法。首先,他销售咒语,声称为每一位顾客选择了符合个性的咒语(即使特定的咒语和具体的人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是当任何一位老师把这种秘密介绍给新手时,出于对他们了解不够,也很难为新客户选择正确的咒语)。新客户总数不可小视,因为出售的基础是量身定做的咒语。“每个人的愿望已经考虑在内,而且老师已经证实了实现的可能性。”[6]多好的承诺啊!只要你练习超觉静坐,任何愿望都可以达成。

  学生先听两场入门讲座,和老师见一面,然后举行一个小仪式,学生拿到了他的咒语,并被告知永远不要把自己的咒语大声地说给自己或任何人听。他必须签署一份声明,保证永远不会把这种方法教授给别人(显然是为了保持垄断)。介绍他的老师有权每年检查这些新的追随者是否有进步,不过,据我的理解,这通常是一个简短的例行程序。

  有成千上万的追随者在练习这项运动,主要是在美国,但欧洲国家也越来越多。超觉静坐承诺能达成任何个人愿望,还承诺不需要任何努力,就能通向成功以及有意义的行为。成功和自我成长齐头并进,恺撒和上帝协调一致,越冥想,你的事业就越成功。事实上,这项运动本身——包括广告宣传、意思含煳乃至无意义的语言、引用一些可敬的观点、崇拜面带微笑的导师——都是经营一项大生意的路数。

  这项运动的出现与流行和某些中成药的流行一样,并不令人意外。但我没想到在其追随者和练习者中——据我个人了解——不乏自我完善、高智商、有极好心理洞察力的人。我必须承认我为此感到困惑不解。可以肯定的是,他们这种正面反应是因为冥想练习的放松效果和能量作用。但是,令人费解的是,他们对于含煳不清的语言、粗糙的公关意识、言过其实的承诺及商品化的救赎业务并不排斥。为什么他们会继续参与超觉静坐,而不是选择我们上面提到的并非故弄玄虚的练习法呢?难道大企业精神及其营销法已取得如此大的进展,连在个人精神发展领域也非接受不可?

  尽管咒语冥想声称对人有积极的影响,但在我看来,它其实对参与者有害。想意识到这种害处,不能只注意冥想练习本身,而要看到它所从属的整体:参与者支持偶像崇拜,也就是在削弱自己的独立性;支持文化被机械化,即所有价值被商品化及虚假的公关意识、无需努力之信条,以及通过巧妙的包装使自我意识、快乐、幸福等传统价值观歪曲。因此,人的思维越发混乱,在已经存在、应该摆脱的错觉上又有了新的。

  另一种害处是,很多真正渴望实现内在的改变,并找到崭新生活意义的人在练习,而超觉静坐也是这样标榜的。但它充其量只是一种放松,类似哈达瑜伽或由已故的I.H.舒尔茨教授倡导的自主训练,可以使参与者消除疲劳、焕发活力。这种放松运动与从自我中心到实现内心自由的转变毫无关联。诚然,这对一个虚荣而又以自我为中心的人非常有用,对一个已放弃很多固有特点的人也一样,但超觉静坐这种一时的放松对那些寻求真正的自由的人来说是一种障碍。

  近来,这项运动也一直在寻求吸引、收纳那些不但对自己也对人类也有兴趣的人。一九七二年一月八日,经过缄口七日,玛赫西在西班牙马略卡岛对两千名参加“创造力学”课程培训的新教师宣布了一项“世界计划”。要通过建设三千五百个“世界计划中心”来实现,每个中心可容纳一百万人。每一名教师要培训一千名“创造力学”教师,可为世界上每一千人提供一名老师。“世界计划”有七个目标,其中包括“提升各个政府的表现”和“消除犯罪和所有导致不幸的行为”。实现这七个目标需要修七门课程。玛赫西总结他的目标时指出:“只有等到当今世界的问题从根本上减少并且最终消除,每一个国家的教育部门可以培养合格公民,我们才能认为自己成功了。”[7]

  拯救世界的计划列举在此,已无需赘言,这些无稽之谈只是粗鄙的营销法。

  超觉静坐的成功引来了效彷者。《新闻周刊》(1975年2月17日)介绍过这样一家公司。它的创办人原名叫杰克·罗森伯格,现在改名为沃纳·艾哈德(“沃纳”来源于“火箭之父”沃纳·冯·布劳恩,“艾哈德”来源于联邦德国前总理路德维希·艾哈德)。他创办了艾哈德训练班,将“他的经验”与瑜伽、禅坐、感受性训练及交友疗法混合成一种新的课程,两个周末收费二百五十美元。根据一九七五年的那篇报道,已经有六千名学员参加了培训,带来很高的利润。当然,这远远比不上超觉静坐,但它表明现在不仅是印度人,连费城郊区出生的前自我激励专家也可以进入这个行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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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对这项运动已经花了很大的笔墨来描述,因为我觉得能从中得到一个重要的教训。任何自我改造法的基础都是在现实和摆脱错觉之间锻炼意识。即使是最美妙动听的教导,错觉都会使之成为有毒的东西。我这里不是指在教学中可能出现的错误。佛陀的教导不会被汙染,因为人们不相信灵魂转世,《圣经》文本也不会被汙染,因为它与地球的历史和人类进化的历史形成对比。然而,内在的谎言和欺骗确实会玷汙教导,如声称伟大成果可以轻而易举获得,追求名利可以和修身并举,集体暗示与独立可以兼容,等等。

  在今天这个时代,更不可轻易上当受骗,因为谎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可能导致一场灾难,蒙蔽了人的双眼使之看不见真正的危险和可能性。

  “现实主义者”相信,那些寻求善良的人意愿很好,但他们天真,充满幻想,简单地说,他们就是傻瓜。这种看法不完全错。许多憎恶暴力、仇恨和自私的人都很天真。他们需要相信“人之初,性本善”这个信条以维持这种信念。他们的信仰还不是强大到足以相信人的各种可能性、无需闭眼就可以直视个人团体的丑陋和邪恶的程度。只要他们这样做,他们试图实现最大幸福的目标就一定会失败,巨大的失望这个事实会说服他们,并让他们认识到他们错了,或者使他们会陷入抑郁,因为他们对信仰无所适从。

  对生活、对自己及对别人的信念,必须建立在现实主义这个坚实基础上,这就是说建立在不仅能看到显而易见的,而且还要能看到许多经过伪装和合理化的诈骗破坏力和自私的能力上。事实上,信仰,爱心和希望必须与在现实中众人将其称为“玩世不恭的态度”相调和,我们所说的愤世嫉俗的意思是拒绝甜蜜、似是而非的谎言,这些谎言几乎遮盖了所说的一切,并让人相信。但此“愤世嫉俗”并非愤世嫉俗,它是一种不妥协的批评态度,拒绝在一个欺骗的系统里玩游戏。梅斯特·艾克哈特言简意赅地表述:“简单”(由耶稣传授)就是“他没有欺骗别人,但他也没有被别人欺骗。”[8]

  事实上,无论佛陀、先知、耶稣,还是艾克哈特、斯宾诺莎、马克思和施韦泽,都不是什么“软心肠”,相反,他们是脚踏实地的现实主义者,遭迫害和诽谤,不是因为他们宣扬美德,而是因为他们说真话。他们对于权力、头衔或名望熟视无睹,他们知道皇帝确实赤身露体,他们也知道这种权力可以杀死说真话的人。



[5] 赫伯特·贝森博士,波士顿贝特—以色列医院高血压科主任,发布报告,称高血压病人血压有显着下降。(见1975年5月5日《新闻周刊》)

[6] 《超觉静坐》,玛赫西国际大学出版社,1974年3月。

[7] 同前一出处。

[8] 布道文第30篇《耶稣坐在殿里教训人》,《梅斯特·艾克哈特文集》。

三 八卦闲聊



  另一个障碍是沉迷于琐碎聊天之中。

  什么是“trivial”?从字面上看,它的意思是“单调平淡”(来源于拉丁语,意思是三条道路交汇的地方);它通常指肤浅、单调、缺乏能力或道德素质。也可定义为很容易只关注表面的东西,不能辨别哪些是本质和非本质的,甚至混淆两者,看不到原因或深层的东西。此外,我们也可以说,它源于缺乏生机、反应迟钝、死寂沉默,或者说源于对人的核心任务——充分实现自我——毫不关心。

  下面是佛所指的琐碎的定义。他说:

  如果一个和尚想聊天,他应该这样想:“我才不该参与庸俗无益的聊天,因为这种聊天不会让你远离尘嚣,宁心安神,直接受益,得到启发以及到达极乐世界;比如谈论国王、盗贼、大臣、军队、饥荒、战争;谈论饮食、衣物、住所;谈论花冠、香水、亲友、车辆、村庄、乡镇、城市、国家;谈论女人、美酒、街里四邻;谈论祖先,以及各种琐事,比如世界和大海的起源,谈论事情的来龙去脉等类似事宜”。对此,他有清晰的理解。

  “但是有一种聊天有利于过深居简出的生活,有益心灵的净化,可以完全远离尘嚣,宁心安神,直接受益,得到启迪以及到达极乐世界;这种聊天就是谈论节俭、知足、独处、隐居、能源、美德、冥想、智慧、解脱以及相关知识和远见,我会参与这样的聊天”,对此,他也有清晰的理解。[9]

  对于非佛教徒来说,刚刚所举的一些闲聊的例子可能不是微不足道,如世界的起源问题;一个佛教徒甚至也会说,如果饥荒情况严重,且有意图去帮助,那么聊到饥荒的话题对佛教徒来说就不是微不足道的闲聊了。然而,这可能是所有聊天中最大胆的,而且其许多主题对于一些人是神圣的,而对另一些人是宝贵的,令人印象非常深刻,因为它传递了平凡的含义。最近几年成千上万的话题都是在谈通货膨胀、越战、近东、水门事件和选举,等等,去除显而易见的,比如严格党派的观点,这些话题很少渗透到所讨论现象的根源和起因。人们很容易相信,大多数人觉得只有涉及战争、犯罪、丑闻甚至疾病等话题,才能有东西可谈,才有理由与对方沟通,即使是只谈琐事。事实上,当人类被转化成商品,除了琐碎的事哪儿还有别的可谈呢?市场上的商品如果能说话,难道它们不也想聊聊顾客和销售人员的行为,渴望获取身价百倍价格出售以及当它们成为滞销品感到失望时的心情吗?

  也许最频繁的闲聊是谈论自己,因此,健康、疾病、子女、旅游、成功以及所做之事、数不胜数之日常琐事,似乎是聊不完的重要主题。既然人们总想不厌其烦地谈论自己,就必须准备好听别人的故事。私人社交聚会(以及各种协会和团体)是一个个小市场,在这里,人们需要谈自己,也渴望被聆听,同时也给别人同样的机会。大多数人尊重这种安排,那些不这样做,并希望更多地谈论自己而不愿意聆听别人的人是“骗子”,人们会反感,只有比他们更差的人能容忍他们。

  谈论自己和被倾听的需要并非夸张。如果这方面的需求仅存在于高度自恋自负的人中间,也是很容易理解的。但是,它却存在于普通人中间,因为这是我们的文化所固有的。现代人易受大众传媒的影响,已经高度“社会化”了,同时却很孤独。大卫·里斯曼在他一九六一年的书《孤独的人群》(纽约:自由出版社)中分析了这种现象。现代人疏离他人,并面临着困境:害怕与他人亲密接触,同样也害怕孤独和没有亲密接触。闲聊就是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该如何独自生活而不感到孤独呢?”

  聊天上瘾了。“只要我聊着天,我就知道我的存在,我才知道我不是平庸之辈,我有过去,有工作,有家庭。当聊起这一切的时候,我对自己加以肯定。不过,我需要有人倾听;如果我只跟我自己说话,我会发疯。”听者营造了对话的氛围,而实际上只不过是一个人的独白。

  另一方面,不宜交往的人,不仅仅只是闲聊之人,更可能是邪恶残暴、对生命具有破坏性、充满敌意的人。有人可能会问,如果他们不试图以一种或另一种形式伤害你,那么与不良人士为伍还有危险吗?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必须认识到一条人际交往的规律:人与人之间只要有接触,就会影响彼此。即使两个人之间不接触不交流,除了最偶然的情况,任何一方都不会有变化,即使有变化也是微乎其微,但如果频繁见面,就会导致累积效应。

  即使偶然见面也会有相当可观的影响。你有没有这样的经历,当你从未与此人说过话,只是在瞬间见过他,但你有没有被他脸上出现的善良所感动?看见一张十分邪恶的脸,你会感到很恐怖,哪怕只是一瞬间。很多人都会记得这样的面容,而且很多年,甚至对他们一生都有影响。当你与某个人交流过,你难道不会感到精神振奋、情绪更佳,在某些情况下甚至会拥有崭新的勇气和见解,即使聊天内容跟这种变化没有直接关系;而和另一种人聊天后,你会感到压抑、疲惫、绝望,即使和聊天的内容没有直接关系?我这里说的不是所爱慕、钦佩或恐惧之人施加的影响,关系亲近的人自然影响力更大。我说的是没有特殊关系的人。

  所有这些因素导致的结论是,最好完全避免闲聊和不良之人,除非一方自己完全自信,从而使另一方质疑自己的处境。

  如果无法避免不良之人,一个人也应该避免被欺骗:每个人都应该看到友好面具背后的伪善、无休止抱怨痛苦背后的破坏性以及魅力背后的自恋。同时,也不应该表现得好像被欺骗性外表吸引,那也会让自己陷入不诚实。你不必对他们说真话,也不能让他们以为你一无所知。十二世纪伟大犹太哲学家摩西·迈蒙尼德对怎样识别不良之人做了大刀阔斧的建议:“如果你生活在一个国家,其居民是邪恶的,那你就得避开。如果他们试图迫使你与他们交往,你即使去沙漠居住,也得离开这个国家”。

  如果其他人不理解我们的行为,那又怎么样呢?要求我们做他们能理解的事的人有驾驭我们意志的企图。如果在他们眼里我们的行为“反社会”或“非理性”,那也只能这样。他们最多憎恨我们是自由的及做我们自己这种勇气。只要我们的行为没有伤害或侵犯他们,我们不欠任何人一个解释或说明。多少生命已经毁在这方面所需要的“解释”,解释通常意味着被“理解”,即赞成。让众人来评价你的行为,你的行为体现你的真实意图,但是必须清楚,一个自由的人只欠自己的理性和良心一个解释,或者欠那些少数拥有合理主张的人一个解释。



[9] 引自向智尊者《佛教禅观心要》(纽约塞缪尔·韦泽出版社,1973),第172页。

四 “不劳可获”



  另外一重障碍是“不劳可获”的信条。人们相信,一切事情,甚至是最困难的,都可以无需努力(或极少努力)完成。这一信条已很流行,无需作过多解释。

  以我们的教育方法为例,我们说服年轻人——其实是乞求他们——要接受教育。借“表现自我”“反成就感”“自由”之名,我们尽一切可能使每门课程简单而轻松。唯一的例外是自然科学,那是一门真学问,无法通过“简易课程”轻松掌握。但是在社会科学、艺术及文学领域,在小学和中学,都能看到相同的趋势——就是使之简单易学!那些坚持勤奋学习的教授被称为“独裁者”或老学究。

  背后的原因不难发现。随着对技术人员以及服务人员(从办事员到低级管理人)的需求日益增加,社会要求学校提供受浅显教育的人。其次,我们的社会制度有赖于一种虚幻的信念,即没有人被强迫着做什么,都是在做自己喜欢做的。这种被匿名权威公开替换的表达方式在生活的各个领域都可以显而易见:强迫披着赞同的伪装,而赞同是由大量建议所产生。因此,学习也应感到愉快,不应强制,更何况习得真正的知识这种需求是最低的限度。

  学习无需付出努力这一观念还有另一根源:技术的进步确实使用于生产的劳力减少了。在第一次工业革命中,畜力和人力被机器取代。在第二次工业革命中,思考和记忆被大型计算机取代。从辛勤劳动中解放出来被看作是现代“进步”赠予人类的最好礼物。如果说这是礼物,被解放的劳动力理应运用到更高级、更有创造性的活动中去。事实却并非如此。被机器解放导致了绝对的懒惰,以及对努力的恐惧。美好的生活等同于“不劳可获”;辛勤劳动被认为是中世纪的残余,辛勤劳动的人肯定是被迫的,不是出于自愿。去两个街区远的杂货店买东西,都不愿步行,宁愿开车;商店里的店员喜欢使用计算器算加法,哪怕只是三个数字,省去动一点儿脑子。

  和“不劳可获”相关联的是“避免痛苦”。也似一种恐惧,即在任何情况下都要避免感到痛苦,肉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进步的现代声称要带领人类进入远离痛苦的乐土。事实上,人们在滋生对痛苦的慢性恐惧。这里的“痛苦”是指广义上的,而且不只是肉体和精神上的痛苦。每天花好几个小时练习音阶是一种痛苦,学习一门引不起兴趣却是必要的科目是一种痛苦,不得不坐下来学习,不能与女友约会、出去散步或和朋友游玩是一种痛苦。这些确实是小痛苦。遗憾的是,如果一个人想学习真知识,纠正任何谬误,就必须不急不躁,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些痛苦。至于更深切的痛苦,必须记住,只有少数人称得上心满意足,受苦的是大多数。团结协作是人类最强大的基础之一,即能和其他人分享自己的痛苦。

五 “抗拒专制”



  下一重障碍是对“专制”的恐惧,“强迫”个人、要求遵守纪律的都包括在内。这种恐惧被等同于对自由的渴望,个人完全自主来决定一切(让—保罗·萨特的自由观念就是对这一信条的哲学阐释)。有诸多根源,首先,是社会经济方面。资本主义经济是建立在自由原则的基础上,要求买卖自由(不受干涉或限制);行动自由,不受道德或政治原则限制(为防止故意伤害他人而作出的法律明文规定除外)。即使资产阶级的自由在很大程度上是源于经济,但是,除非考虑到对自由的渴望也是源于强烈的生存热情,我们才能明白渴望自由的本质:是渴望做真实的自己,而不是受他人操纵的工具。

  可是这种天生的自由渴望逐渐遭到压抑,有了保护自己财产的欲望,对自由的渴望就成了空想。然而,过去几十年间有了看似矛盾的发展。专制在西方民主国家势力大减,但是个人的实际自由也在减少。依附这一事实没有改变,改变的只是形式。在十九世纪,可直接施行权威的是国王、政府、祭司、老板、家长以及教师。随着生产方式的不断变化,特别是机器的作用日益重要,辛勤劳动、节俭度日的观念被消费观念(被等同于“幸福”)取代,个体成为组织的一员:没有尽头的传送带、大企业、使个人相信他是一个自由人的政府——可以做一切他感兴趣的事,普通人说的算。然而,正是因为国家、军队以及工业体量巨大,力量空前,看得见的主人被官僚体制替代,个体其实是变得更加力不从心——他们却还没有意识到这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为了打消这种关于个人和社会令人不安的意识,人们形成了毫不受限的绝对“个人”自由观。体现之一是性自由观的崛起。年轻人和许多中年父母都想实现这一自由,拒绝对性作任何限制。从一方面看,这有益健康。经过两千多年的宗教诽谤,性欲终于不再被认为是有罪的,连绵的罪恶感、准备继续服从以做些弥补的感觉已经减少。但在理解“性革命”的历史意义的同时,我们也不能忽略它所带来的不太有益的“负面效应”。它试图达到的只是“一时兴致”的自由而不是“意志”的自由。

  这有什么区别呢?一时兴致是自发的,与整体人格及其目标没有结构性关联(幼儿的部分行为即出于“一时兴起”)。即使是稍纵即逝或不合理的欲望,在今天也要求满足;无视这种欲望甚至暂缓满足它都被看作是侵害了个人自由。如果一个男人碰巧遇到一个女人,在一起待了几个小时,觉得无聊之际,他很容易产生与她上床的想法。一旦该想法出现,他便决定付诸行动,不一定是因为女人特别吸引他,或性欲强烈,仅仅是因为既然想到了就要实现它。又比如少年孤身一人,走在街上,突然冒出个令他兴奋的念头:刺中擦肩而过的年轻护士——他当真把她刺死了。率性而为的例子还有很多。一为上床,一为杀人,但它们的共同点是一时兴起。不这么极端的例子更比比皆是,人人都可以列举。

  可判断是否是一时兴起的一般标准是看是否在回答“为什么不呢”这个问题,而不是回答“为什么”这个问题。仔细观察过这种行为的人会发现,人们被问及是否愿意做这个或那个时,大部分人的回答是“为什么不呢”。这个回答意味着一个人做一件事只因为没有理由反对做这件事,并不是因为有理由一定要去做;意味着它是心血来潮,不是意愿的表现。这其实是内心被动的体现,又混合了逃避无聊的愿望。意愿基于主动性,而一时兴起则基于被动性。

  应用个人自由这一假想最显着的领域就是消费。客户就是超市和汽车市场的上帝。每一类商品都有很多品牌,争夺顾客的青睐。它们出现在电视荧幕上,一连数月,引诱顾客购买商品。购买时,顾客彷佛无比强大,有充分的自由在洗衣粉A、B和C之间选择——这三种洗衣粉就像在投票日前拉票的政治候选人一样乞求顾客选择自己。顾客—上帝并没有意识到,他对提供给他的商品并没有什么影响力,而且那些所谓的选择实际上是没有“选择”,因为不同的品牌本质上是相同的,有时甚至是由同一公司生产。

  由此可得出一则心理规律:无力感越强,越缺乏真实的意愿,越趋于服从或强迫性满足心血来潮的欲望,越发恣意。

  总结:对无限满足“一时兴起”的欲望给出的首要理由就是“抗拒专制”。可以肯定的是,抗拒本身在今天仍然有重要意义,但它可能或者已经为自恋式自我纵容提供了合理解释,也为继续享受孩童时的无限乐趣提供了合理解释——在赫伯特·马尔库塞看来,甚至生殖器性行为也是专制的,因为它阻碍了继续享受前生殖器期快感(如肛门)的自由。最后,对专制的恐惧也被用来解释一种疯狂——逃避现实的愿望。现实把自己的规则强加于人,人只能在梦中、在恍惚或精神错乱状态中逃避。

第三章


六 不渝



  在任何领域,包括实践存在的艺术,想要做出一番成就之首要条件就是矢志不渝。[10]这意味着得预先做一个决定,承诺一个目标。一个人将全力以赴,并把他所有的精力都用在这个选定的目标上。

  如果精力分散用于不同的方向,用于目标方向的就会减少,而且目标之间也会持续产生冲突,已被分散的精力会进一步削弱。

  强迫症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如果一个人总会质问自己应该做这件事还是另一件相反的事,对待生活中最重要之人也是极端的矛盾态度,在作任何决定或最终行动时可能会完全陷于瘫痪状态。在“正常”的情况下,当目标之间不是刚性对立时,精力也会耗费较少,但是,达到目标的能力将大大降低。实际上,我们的目标是什么——物质的还是精神的,道德的还是不道德的——并不重要。想把一件事情做得完美无瑕,一个银行抢劫犯也要确立目标,其专注度与一个科学家或小提琴家一样高。三心二意会导致抢劫犯入狱,也会使科学家沦为乏味的教授,使小提琴家沦为二流乐队的成员。当然,如果只是想达到业余水平,那情况就不同了:小偷可能只会惹上麻烦,科学家会感到沮丧,而小提琴手则在演奏里自得其乐,并不指望做到精益求精。

  彼此冲突的目标往往并存于人们心中,这已是常见现象。部分原因是我们的文化就是分裂的,它为其成员提供了彼此对立的规范:一面是基督教的慈善和利他主义,一面是资产阶级的冷漠和自私。虽然自私原则盛行,有不少人仍然受旧规范的影响,但又没有强烈到可引导他们实践不同的生活方式。

  在现代工业社会,全心全意做事的机会也大大降低。如果传送带旁边的工人、整理文件的文员、街道清洁工或在窗口出售邮票的邮局工作人员也试图全心全意地做手头工作,他恐怕会发疯。因此,他会尽量让自己分心,让各种想法和白日梦占据他的头脑,或者干脆什么都不想。但仍然有一些职业可以让人去追求精益求精,仅举几例:科学家、医生、艺术家;对工作富有热情的秘书、护士、公交车司机、编辑、飞行员和木匠。机械化和程式化工作的增加将使这类工作越来越少。

  其实,即使是体力劳动和文书工作也不一定要像现在这样自动化和程式化。正如最近的一系列实验表明,人们可以逆转过分专业化的操作过程,改变生产方法,从而减少重复性劳动,提升专注力和劳动技能。但是任何大批量工业生产都会限制人们发挥自主、追求卓越。

  如果我们不谈工作的技术方面,谈交际影响,情况又完全不同。在今天更是显而易见,从汽车装配厂到研究机构,几乎所有的工作都是以团队形式进行。每个人都身处人际关系的网络里,以不同方式、不同程度地成为其中的一部分。我所生活的社会环境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们相互影响。如果企业里的蓝领和白领工人或医院的护士和员工不再仅仅是雇员,而是参与管理,如果他们能和在同一机构工作的人形成团体,那么他们可以卓越地完成目标,因为组织合理,人际关系融洽。这样富有成效地工作,每个人的生活也会富有意义。[11]

  此外,社会作为一个整体,也可给人以全心投入的机会。然而,要实现这一点,就需要这个社会及政权代表不再高高在上,而要成为众人工作的成果。现阶段的异化形势使之无法实现;在一个人性化的社会中,除了自己的生活,社会本身也是最重要的工作,两者是一致的。



[10] 语出克尔凯郭尔。

[11] 更详细的讨论参见《健全的社会》。

七 清醒



  如今在追求改变和拓宽意识的新路径方面已有很多讨论。通常那意味着以新的眼光看世界,尤其是指物理意义上,看到更加真切的颜色和形态。有各种方法,主要是使用强度不一的心理药物,可自我诱导而至催眠状态。没有人会否认意识状态可以发生改变,但热衷于此的人却不会注意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人的正常意识还没有发展完善,就想改变意识?而事实是,大部分渴望改变意识状态的人跟只喜欢喝咖啡、喝酒、抽烟的同胞相比,意识的发展并不突出。他们所谓的拓宽意识只是放纵一时,可以暂时逃离现实,经过这场“旅程”后,他们和以前相比没有两样,和那些同胞也没有两样:仍处在半梦半醒状态。

  “半梦半醒”这个词需要解释一下,尤其是因为我要用它来表示大多数人惯常的意识状态。我们知道如何区分睡眠和清醒状态,两种状态之间有明确的生理差异。从心理—生物学角度看,可以这样描述这种差异:清醒状态的人能够吃东西、找住处、获得其他生活必需品以及保护自己免受危险——主要是通过搏斗或者逃跑,或者谈判,避免两败俱伤。人在睡眠状态时,这些功能都免除了;不需要劳动,只有当紧急信号出现时,如不寻常的噪声,他才惊醒,本能地自卫。他回顾内心,能够给自己制定计划,这计划体现了他的愿望、恐惧以及对他自己和他人到底作何想法,并且指导、执行该计划。这种见解不是被常识所驱使或在他清醒时被幻想侵入所造成。[12]

  事实上,矛盾的是,我们睡着时比没睡时更清醒。我们的梦常常是创造力的表现,而白日梦则意味着精神懒惰。然而,睡眠状态和清醒状态并不是两个无差异的实体。均有很多子状态:从浅到深的睡眠状态——我们可能做梦(可观察到眼动现象,术语称之为“快速眼动睡眠”),也可能不做梦。

  清醒状态也是如此。通过分析大脑发出的不同种类的电波,可以研究清醒状态的各种子状态。虽然我们在这一领域仍依靠基础的自我观察法,在能以更精确的手段研究之前,这仍是获得数据的重要方法。每个人都可以感知警觉状态、开放状态或脑力活跃状态和懒散状态、心不在焉状态之间的不同。与此同时,人们也注意到,这两种状态可以互相转换,所以,诸如“缺乏足够的睡眠”或“只是累了”之类的话就解释不通了。这种分析很有意思,即关注是什么因素促使“疲劳”状态转换到高度警觉状态。

  最明显的例子是他人的影响。一个男人坐在办公室里,做着日常工作,准确无误但无精打采,只是集中有限的注意力,做好该做的工作,当他下了班,遇到一个他爱的女人——突然间,他变成了另一个人:灵敏、机智、有魅力,充满活力。可以说他从半睡眠状态一下子达到完全清醒状态。还有相反的例子:一个已婚男人沉浸在他感兴趣的工作中,工作期间机敏清醒,回家以后却完全变了。他可能会变得索然无趣,昏昏欲睡,只想看看电视,喝杯饮料,希望从中寻找一点刺激。当这些都不起作用时,他就会与妻子随便聊聊天,然后再看看电视,一天结束,顿时松了一口气——有时也会有点儿“疲惫的性”(当然,这些只发生在“疲惫的婚姻”里,爱早已磨灭,假如他们真的爱过的话)。

  其他动机也会激发清醒状态:危险、可以取胜的机会、破坏欲或征服欲、为满足任何一种激情都能激发一个人。有人会很有把握地说:“告诉我是什么让你清醒,我就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完全清醒的状态并非独立于刺激因素而存在。意识到某种危险,从而充分清醒的男人会对与此危险相关的一切因素保持警惕;因可以赌博变得高度兴奋的男人可能仍意识不到妻子对他沉溺于赌博深感痛苦。概括而言,我们变得警觉是因为需要完成极其必要的任务(如工作或捍卫切身利益),或受目标(如追求金钱)驱使。与被部分唤起的、务实的警觉不同,还有完全清醒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人们不仅要意识到为了生存或为了达到某个热衷目标所应该意识到的,更要意识到自己和周围的世界(他人与自然)。人应该看穿表面,看到根源。世界变得完全真实,每一处结构细节都变得有意义。这种感觉就像一直蒙在我们眼前的面纱——我们从未意识到眼前有面纱——突然揭开了。

  这是一个无人不晓的有关清醒的案例:我们已经多次看见一个人的脸,他可能是亲戚,或朋友,或泛泛之交,或同事。有一天,因为还不为我们所知的原因,我们突然以一种全新的方式看他的脸。彷佛有了新维度。栩栩如生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看得十分透明,极具特质感及真实感。我们通过它看到了人的自身,而不是他的“问题”,他的过去,不是会引导我们进行抽象思考的东西,只是他,他的“本性”。也许他邪恶或善良,强壮或羸弱,残酷或细腻(或这些特质的融合体),但他就是他自己,他的脸留在我们的脑海中。我们不会再想起他以前出现时的那张平淡、模煳、远距离的脸。当然,不一定是脸变得如此印象深刻。对不少人来说,手、身形以及姿态和动作也一样重要,甚至更重要。

  两个人凝视对方,并感觉对方。他们以独特的方式注视对方,没有障碍,没有朦胧感;他们以清醒的状态看对方,在这种直接、畅通的意识过程中,他们不用琢磨对方,也不用提出心理问题,不用问他如何成为今天这样,他以后将如何发展,也不管他是善或是恶,他们只是感觉到了对方。再后来,他们确实可能会互相琢磨,分析、评估并弄清对方,但是,如果他们认为他们的意识清醒,那么这也意味着痛苦。



[12] 更详细的分析参见E.弗洛姆《被遗忘的语言》(纽约莱恩哈特出版公司,1951)。

八 觉悟



  一般来说,“觉悟”“知晓”“意识”被认为是同义词。然而,“觉悟”的词根和其他两个词有差异。“觉悟”(德语为“gewahr”)的词根在英语和德语中的意思是“集中”或“正念”(德语“Aufmerksamkeit”)。它通常解释为“开始醒悟到什么东西”——不仅仅是简单的意识或知识,而是发现一些不太为人所知的东西,甚至是意料之外的东西。换句话说,“觉悟”是指注意力高度集中的知晓或感知状态。

  我们再来思考一下“觉悟”的不同含义。它可以指一个人的身体或心灵状态(即一个人的感觉和情绪)。

  身体“觉悟”的一个简单例子就是意识到自己的呼吸。当然,我们知道我们在呼吸,这是一种知识,可以从观察一呼一吸或腹部运动得到证明。呼吸知识完全不同于“觉悟”呼吸行为本身。任何人都可以通过一个简单的实验来发现其中的差别:坐下,全身放松,保持既不懒散也不僵直的姿势,闭上眼睛,试着什么都不想,只感觉自己的呼吸。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因为很多杂念会侵入,尤其是在开始的时候,人感觉自己的呼吸不过几秒钟,就开始想其他事情了。能成功地将注意力集中于自己的呼吸,才能“觉悟”自己的呼吸过程。不用强迫或者控制它,不用有任何目标,只是关注自己的呼吸。人们会发现,这种呼吸“觉悟”跟想着呼吸完全不同。事实上,两者相互排斥。一旦我开始想着我的呼吸,我就无法同时做到觉悟呼吸。

  另一个例子也很简单[13],任何人都可以尝试,它是这样做的:同样以放松的姿势坐下,闭眼。两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就是阿布辛贝神庙法老凋像的坐姿),将一只手臂举起至四十五度角。我们这么做的时候通常是睁着眼,神经系统会发出信号,相应的肌肉做出反应,于是我们举起手臂。我们瞬时举起手臂,立刻就可以看到结果;命令完成了,我们又可以命令手臂放下,恢复原来的姿势。我们感觉到手臂的运动了吗?当然没有:手臂像一件工具,这和我们按下按钮,举起人工手臂几乎没有什么差别。我们关注的是结果,而不是过程。如果与通常做法不同,我们需要专注于运动过程本身,必须学会忘记结果,缓慢移动手臂,慢得可以感觉手臂是如何移动的——手掌慢慢抬起,抬至空中,慢慢地到达预定高度,再缓缓放下,直到完全静止。如果你真的做了这个小练习,你会意识到自己经历了手臂运动的过程,而不是旁观“运动”,而且是如此专注,不会另外思索;在练习之前或之后可能会思索,但在移动手臂的过程中则不会。

  同样的原理也存在于“运动的艺术”,以及古老的中国太极拳。(后者尤其值得推荐,因为它把感官觉悟和注意力集中的冥想状态结合在一起)[14]。

  在感觉和情绪上也存在同样的差异。如果我意识到自己感觉到了喜悦、爱恋、悲伤、恐惧或憎恨,这意味着我的确感觉到了,感受没被压抑;不意味着我在思考自己的感觉。我也可以说:“我注意到”(“I am conscious”)自己感觉到了什么。“conscious”是由拉丁词根“con”(意为“with”)和“scire”(意为“to know”)组成,即“思考知识”或“脑力清醒”。其中包含着积极主动,相当于德语词“Bewusstsein”(更具表现力)。(直到十八世纪,“bewusst Sein”仍是哲学用语)。

  到目前为止,我已经讨论了“觉悟”到并非隐藏的东西。另一种“觉悟”是意识到隐藏之物,即意识到潜意识(被压抑的),一般来说这需要积极的努力。我们把这种过程又称为“揭示式觉悟”或“发掘式觉悟”。

  工业社会发展至新阶段,马克思和弗洛伊德提出了具有深远影响的批判理论。马克思揭示了历史的推动力以及社会历史演进中的冲突,而弗洛伊德则揭露了人的内心冲突。二人均致力于人类的解放,尽管马克思的理论比弗洛伊德的更全面,不那么受时代限制。两种理论均很快失去了最重要的特征,即不再是批判的因而是自由的思想,而是成了信条,连作者也成为偶像。

  弗洛伊德和马克思的批判性分析是一种观念在两个不同方面的表达,这种判断是基于以下关键考虑。

  “觉悟”不仅仅是指揭示内心冲突,也指揭示社会生活中被遮蔽的冲突。由于个人是社会的一部分,也就不能设想他独立于社会结构之外,有关社会现实的错觉会影响他进行清晰思考,因此也会阻碍他摆脱有关自己的错觉。所谓看的能力,也意味着有看不到的地方。人类的思维是单向的:相信自己可以窥视内心,对外部世界却很盲目,这就好像烛光只能照亮一个方向,而不是所有方向。烛光就是可以透过表面、揭示内里的批判力。

  由此引出两个问题:“觉悟”是否能够给人自由?如果可能,又要怎么做?而且“觉悟”非有不可吗?

  毫无疑问,第一个问题的回答是肯定的。人类历史上有很多事例可以说明人是能够挣脱错觉的枷锁,从而透过现象看清本质。我这里指的不仅是“伟人”,更指普通人,可以蓦然间抖落蒙蔽双眼的错觉,并开始观察世界。关于这一点,我在随后的精神分析章节会详细谈论。

  我们可以这样回答“觉悟”为何能给人自由:一个人能否在世界上牢牢立足,取决于他认识现实的准确度。对现实的认识越不准确,人越会感到丧失方向,越没有安全感,因此需要寻求偶像,通过依赖偶像来找到安全感。相反,如果认识越准确,他就越独立,越能自主。人就像安泰,通过接触大地母亲获得能量,他的敌人唯有把他举到空中,妨碍他补充体力,才能把他杀死。

  第二个问题较难回答。有不少人认为如果能够洞察潜在冲突的能力也可提出建设性的对策,从而获得更高福祉,那么“觉悟”是有用的。马克思就是这样,认为如果工人阶级能意识到自身处境,如果他们能摆脱幻想,就可能会建立一个不需要任何幻想来维系的社会(是能够的,因为历史条件已经成熟)。弗洛伊德相信洞悉意识和潜意识之间的潜藏冲突可以治疗神经疾病。

  但是,如果冲突不能得到解决呢?如果得知真相令人痛苦,又无助于改变现实,继续生活在错觉中是不是更好呢?如果正如马克思和弗洛伊德所说,宗教教义只是一种幻想,那么它是否是人类生存所必需的?如果他放弃了这种幻想,却深感绝望:发现社会秩序难以更人性化,难以取得真正的个人幸福,那将会发生什么呢?或者,如果一个虐待狂意识他痛苦的根源,因一些可能的理由,他也知道自己无法改变,那么是不是不如不知道真相,继续相信自己再正常不过?

  谁勇于回答这些问题呢?乍一看,任何人都没必要受苦,这是个充足的理由,支持不必把人从其种种错觉中解放出来的观点。然而,我仍不禁对这个答案有一些疑虑。这和是否应该告诉病人他得了绝症不是很像吗?难道应该剥夺他最后一次面对生命的机会?难道不该告诉他真相,让他集聚所有他还没有调动的内在力量,克服恐惧,让内心宁静、充满力量?这是人们一直在讨论的问题,在我看来,最用心的观察者将拒绝教条地选择某种解决方案。他们会认为解决方案的选择取决于病人的个性,只有首先尝试衡量该病人内心实际和潜在的力量,并了解他最深的、往往不曾表达出来的愿望以后才能加以判断。对我来说,把任何教条式的话强加于他,并理所当然认为那必然是对他“最有益”,未免不太人道。

  说到冲突和幻想,一个类似的推理似乎很有道理。首先,问题本身有纯抽象的一部分,因此这是一个错误的问题;对于那些无法接受幻想破灭也无积极对策的大多数个体以及社会阶层来说,他们不会倾听和理解,即便批判式思想家以天使般的声音说话也无效用。这样的例子很多,无需详细列举。但是毕竟还有愿意试着接受真相的人。他们保持幻想就一定能生存得更好吗?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必须记住了解真相有一种解放的作用;它能释放能量,去除思维迷雾。如此的结果是一个人更加独立,更加自主,更加具有生命力。一个人也许充分意识到现实没有什么可以改变,但他努力活了一世,作为人死去——而不是羊。如果回避痛苦和追求舒适是最高价值,那么错觉的确比真相更可取。但是,从另一角度看,如果我们认为在任何时候,每个人都生来具有成为一个健全人的潜力,而且机会只有一次,死亡会终止一切,那么摆脱错觉就极为关键,那关系到是否能够真正实现自我。此外,真相了解越多,越有可能尽早做出改变——在社会层面以及个人生活层面,而不是像通常那样,一味等待,等得思维、勇气和意志都萎缩了,错失改变的机会。

  因此可以得出结论:想真正实现自我,最关键的一步就是提升觉悟力,以及批判式、置疑式思维。这无关智力高低、教育程度或年龄大小,而是品格问题,更确切地说,是面对各路无理权威和偶像,个人能够取得何种程度的独立。

  如何实现更大的独立?在这里只能简要论述。一旦一个人意识到不服从(是指内心的不服从,不一定是挑衅、教条式的不服从)的重要性,他将会对服从的细小迹象非常敏感,会看穿进行粉饰的理由,会去实践他的勇气,他将会发现,一旦意识到问题及其重要意义,自己就会去尝试回答,寻求方方面面的解答。这和其他事情是相同的:只有当一个人感到问题之迫切,关乎生死存亡时,才能寻求问题的答案。如果一切都无关紧要,一个人的推理以及批判能力处于低水平的活跃状态,观察能力也得不到发展。

  持完全怀疑的态度也是有益的。既然我们听到的大部分信息要么虚假,要么半真实半扭曲,既然我们在报纸上读到大量被当成事实的曲解,那么最好是持怀疑态度,先假设我们听到的是谎言或对事实的歪曲。如果这听起来太冷酷、太愤世嫉俗,我可以做些补充,不能仅从字面上理解,我想强调的是这种做法比一开始就相信人们说的是真话,最后证明是假话更有益。

  换言之,我关注的是话语的真假,而不是在强调谁是骗子,这样我的建议听起来可能就没有那么厌世。如果大多数人承认自己在说谎,形势就简单了,尽管人们难以接受,事实却是,那些说假话或半真半假话的人相信自己说的是真话,或者至少在说话时说服自己相信这一点。

  关于自我觉悟的练习步骤,我将在心理分析和自我分析的章节中讨论。接下来我想讨论关于学习存在的艺术的一些其他方法。



[13] 来自夏洛特·塞尔维尔的“感官觉悟”练习术,记载于查尔斯·布鲁克斯所着《感官觉悟:经验的重新发现》一书(纽约维京出版社,1974)。

[14] 我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跟随夏洛特·塞尔维尔学习了“感官觉悟”练习术;在过去十年间,又跟随卡佳·德拉科娃学习了“运动的艺术”以及太极拳,特此感谢。

九 专注



  专注这种能力在自动化生活中已属罕见。相反,人类似乎在竭尽全力来避免集中注意力。他喜欢同时做几件事情,比如同时听音乐、阅读、吃饭、与朋友交谈。有一幅漫画相当简洁地表达了这种倾向:一名男子在床上方的墙壁上安装了一个电视,这样他就可以一边盯着电视屏幕,一边做爱!

  事实上,电视是一个引导你分散注意力的好老师。一个节目中间会插播广告,观众习以为常。阅读习惯也表现出相同的倾向。编辑和出版作品选集的流行使这一趋势更加突出。更糟的是,只摘录某位作家的思维片段,来代替阅读整本书,从而不需要集中注意力来领会观念之间的复杂逻辑,只用很少的专注力来获取“主要内容”。即使没有选集或删节本,许多学生也从来没有阅读整本书的习惯。读一读序言、结论以及教授指定阅读的部分,就算“知道”了作者的思想,至少在表面上知道,而且不需要集中注意力。

  那些注意过日常谈话的人都知道,在对话中,人们很少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个话题以及谈话者身上。当人们独处时,他们也会避免把注意力集中在什么东西上;他们会立刻拿起报纸或一本杂志,这种随意阅读不要求真正的注意力集中。

  注意力集中就是这样罕见的现象,因为一个人的意志没有集中于一件事情。没有什么事情是值得集中注意力去努力完成的,因为没有充满激情去追求的目标。还有就是人们害怕集中注意力,如果他们太专注于一个人、一种想法或一件事,他们会害怕失去自己。自我越弱,在关注他物时越怕失去自己。对于完全以拥有物的多寡来衡量生活意义的人来说,害怕失去自己是他们不愿意集中注意力的主要原因之一。最后一点,集中注意力需要内心认知活动,不是忙忙碌碌,忙着维持各种联系;而当忙碌成为成功的关键,就意味着内心活动在今天愈发稀少。

  人们害怕集中注意力还有一个原因:他们认为这是一项过于费力的活动,他们会很快疲劳。其实正相反,因为每个人都可以观察自己。是注意力分散让人疲惫,而注意力专注却使人清醒。这没有什么神秘可言。在非专注活动中无需调动能量,因为低能量足够完成任务。而能量的调动既有生理影响,也有心理影响,可以使人充满活力。

  归根结底,注意力难以集中是当今生产—消费系统运作的后果。人的工作越是操作机器,或是成为机器的一部分,完成机器尚不能完成的工序,那么他集中注意力的机会就越少。工作的单调决定了不可能有真正的注意力集中。消费也同样如此。市场提供了花样繁多的娱乐,使消费者不必也不可能专注于一个品种。如果人们只专注于几件东西,而不是很快厌倦,冲去购买令人兴奋的新品,消费如何能维持下去?

  一个人如何学会集中注意力?这个问题的答案要么十分简单,要么十分冗长。限于篇幅,我只给出简要答案。

  第一步,我建议练习如何静坐。具体来说,什么都不做,尽可能什么都不想,只是静坐,比如十分钟,只注意内心。从来没有尝试过的人认为这很容易。但试过以后会知道这么做相当困难。他会发现自己坐立不安,手、腿和身体总是动来动去。当他尝试经典的坐姿时就变得更加明显,也就是我们看到的法老的凋像以及图片那样的坐姿:双腿不交叉,而是牢牢踩住地面,两臂放在扶手或大腿上。这种姿势既不是像我们学到的老式军姿体操那样僵硬,也不闲散瘫软,而是另一种感受:身体处在和谐位置,感到积极的活力和舒适。如果习惯了这样的坐姿,再坐在有软垫的椅子上会感到不舒服,椅背笔直的椅子才舒服。

  练习坐姿是学习注意力集中的第一步。最好是在每天早上练习,每次十到十五、二十分钟,每天晚上再练习一次效果更好,每次至少五到十分钟,如果可能的话白天再练习一次。静坐达到一定量以后,效果可能会持续一至三个月,建议在静坐时或静坐后添加注意力集中专门练习。实际上,有很多方法。你可以专注于一枚硬币,就是完全专注于硬币的所有细节,直到闭着眼睛也能看见它的全部;或者可以专注于任何其他物品,比如一只花瓶、一个时钟、一部电话、一朵花、一片叶子、一块石头或你想专注的东西。或者专注于一个单词。

  在练习的几个月里,很多念头会涌入大脑,使专注中断。和应对其他生物一样,强迫并不能达到目的,没法赶走不相干的想法,如果对待它们好像对待敌人,没能把它们赶走就会有挫败感。需要温和地对待它们,这意味着一个人要对自己有耐心。(失去耐心通常就是强迫驱散杂念的结果。)慢慢地——极其缓慢——杂念涌入的频率会减少,这样就能够更好地集中注意力。

  另外,更大的障碍是困乏,人们会发现自己频繁地打瞌睡。不必急躁,你可以立刻恢复集中状态,或做几个深呼吸。如果仍然嗜睡,就停止静坐练习,换个适当的时间再试一次。这些障碍使练习专注变得艰难,不少人(即使不是大多数人)过了一段时间就会变得灰心丧气。可能因为自己的无能而责备自己,或把失败归因于静坐方法没用。可这和任何学习行为一样,必须具备容忍失败的能力。

  由机器生产的产品不知道失败,因而也谈不上卓越。机器生产已让人产生了一个幻觉,即追求卓越之路既平坦又愉悦——小提琴不会发出刺耳的噪声,研究哲学体系的人不会常常感到困惑和失落,美味佳肴是读一读食谱书上的菜谱就能做出的。只有意识到学习专注和想取得任何其他成就一样,必然会有失败和不如意,才能避免过于沮丧。

  在做上述的简单练习时,也应该练习专注思想和情感,可与静坐同时或随后进行。例如读一本讨论重要话题、内容充实的书,也可以观察自己是以什么方式读这本书;是不是读了一个小时之后变得躁动不安;是否想跳页阅读;如果第一次没读懂,是否重新阅读该页;是否对作者的观点有所思考,并形成回应或提出自己的新观点;是否试图理解全书主旨,而不是盯住某些句子,想反驳作者;是否想学习新的东西,或者直接或间接地坚定自己的观点,因发现了相反观点的错误之处。

  这些特征都有助于发现我们是否在专注地阅读。如果发现我们并没有专注于读书,那么首先应该练习掌握提炼作者的核心观点,虽然读书数量因此会减少。

  专注于一个人和专注于思维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关于这一点得请各位读者留意自己的经历,我们大部分人的私人关系因为完全缺乏专注而蒙受损害。我们不会判断一个人的性格,因为我们的了解停留于表面,也就是说,只注意到言行举止、穿着打扮,等等。总之,我们观察到的是一个人呈现出来的一面,是戴着面具(persona),不会揭下面具,看看后面的人(person)到底是什么样。只有专注才能做到。但似乎大家都不敢充分了解一个人——包括我们自己。

  个性干扰了该过程的平稳运行。专注于一个人要求我们做出同情、关怀或厌恶等回应,所有这些都被无差错运行的自动化社会所排斥。我们想要距离感,不需了解彼此太多,只要足够一起生活,一起工作,有安全感。因此,了解一个人的浅表就够了,深入了解反而令人不安。

  还有其他有益于专注的活动,如某些体育项目(打网球或爬山)和游戏(如象棋)、演奏乐器、绘画和凋刻。所有这些活动都能以专注或非专注方式完成。如果是以非专注方式完成,则无助于练习专注;如果是以专注方式来完成,效果是完全不同的。但是,即使没有做这些活动,人也可以以专注方式生活。正如我们下文要分析的一样,佛教中的正念是指在某一时刻集中注意力于所做的事情,无论是种一颗种子、打扫房间或吃饭。正像一位禅师所说:“当我睡觉时,我就是在睡觉;当我吃饭时,我就是在吃饭……”

十 思定



  练习专注可以引导我们进行冥想,这是学习存在的艺术的基础准备之一。

  首先,我们得区分两种不同类型的冥想:一种是通过自我暗示达到轻微恍惚状态,使精神和身体放松,练习者感到神清气爽,充满活力。已故教授I.H.舒尔茨在柏林倡导的“自生训练”就是一例。它已被成千上万的人成功实践。[15]舒尔茨从来没有标榜它是万能的,仅用于放松精神。而且这种方法需要自己练习,并不完全是被动的,不会使练习者对老师形成依赖。

  另一种冥想主要是为实现更高程度的无附着、无贪婪以及无幻想的形式,简单地说,为达到存在的较高水平。在《佛教禅观心要》一书中,我发现了一种非神秘化、非暗示的简单冥想形式,即有的放矢地使一个人更接近佛教的目标,戒贪婪、仇恨和无知。幸运的是,在向智尊者的这本书里有很好的描述,我把它推荐给对这种冥想法有浓厚兴趣的人。

  下面这段话概括了这本书的内容。佛教冥想的目的是尽最大程度认识我们身体和精神过程。作者写道:

  正如佛陀在《念处经》中所明示,提供了最简单直接、最彻底有效的训练方法,既涉及日常生活,也追求最高目标,即使心灵坚决远离贪婪、仇恨以及妄想。

  佛陀的学说提供了具体的训练法,适合不同的人,不同的性格和能力。然而,所有这些方法最终汇聚成“正念之道”,佛陀称之为“唯一道路”(ekayano magyo)。因此“正念之道”无疑可被称为“佛教禅修心要,”甚至“法心”(dhamma-hadaya)。这个伟大的心事实上是鼓动血脉流经整个法身(dhamma-kaya)的中心。

  今天,这种古老的正念方式和两千五百年前一样切实可行。它适用于东西方,适用于普通人动荡的生活,同样适用于僧人静谧的修行。

  事实上,正念对于每个人都是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对于正当的生活和健全的思维不可缺少。所传达的信息面向每个人:不仅是一心追随佛陀和他的学说(正法)的人,也包括所有试图凝神静思的人,以及希望开发其潜在更大的力量及更大的幸福能力的人。

  每日冥想练习,实践正念,关注呼吸意识是核心问题,但应用到日常生活中的每一时刻也是同样如此。这意味着做任何事情都不要分心,要全神贯注于你所做的事情上,如散步、吃饭、思考、观察,使生活因为充分意识而变得完全透明。向智尊者说:“正念包括整个人和他的全部经验。”它往往延伸至各个领域:人的精神状态和精神内涵如果持有正念,每天都会感到清晰和真实,而不是盲目、机械或漫无目的。达到正念完满状态的人有充分意识,能意识到现实之深度和具体,从而专注而不分心。

  引导正念加强的首要练习是呼吸。正如作者所强调:“这是一种正念练习,而不是呼吸运动。”

  在做冥想时,呼吸练习要无“杂念”或其他干扰。只需以平心静气,关注自然呼吸,不要紧张或僵硬。注意呼吸的长短,但不要刻意调节。惯常练习中,平稳均衡的深呼吸将会非常自然;静思和深呼吸会让整个生命的节奏处于安宁的状态。通过这种方式,意念的呼吸对生理和心理健康都很重要因素,虽然这只是静坐练习的附属品。

  在经典冥想练习中,如向智尊者所述,意念呼吸需有身体姿势配合,以及对身体所有功能清晰的了解,然后通过清晰的感觉,充分意识到一个人的精神状态(自我意识)和心理活动。

  在短短的篇幅中要想足够清晰地阐述向智尊者所属的小乘佛教禅修实践之细节是不可能的。因此,那些对大觉冥想真感兴趣的人,我只建议研究《佛教禅观心要》。然而,我想对此建议再加上一点补充,虽然书中已经提到,这种方法“不仅适用于佛陀的追随者”,而且向智尊者学识渊博,他以传统的形式陈述教义。对于许多像我这样的人来说,并不认同轮回、小乘佛教否定生的倾向,或巧妙地通过想象尸体的汙秽来说服人生的渴望终究是徒劳,这样就很难按照向智尊者的描述练习冥想。不过,在我看来,即使没有刚才提到的教义,仍然有两个核心教义为许多像我这样不是佛教徒但对佛教教义的核心有深刻印象的人所接受。其一是我们生活的目标是克服贪婪、仇恨和无知。在这方面,佛教基本上无异于犹太教和基督教的伦理规范。更重要的,和犹太教、基督教传统不同的是佛教强调最优认识自己的内外。相对于正统印度教,佛教是革命的,也因不信神一连数世纪遭到迫害。佛教具有在西方宗教中鲜见的一定程度的理性和批判思维。其教义的核心是,通过充分认识现实,贪婪、仇恨以及痛苦可以克服。这是一个哲学—人类学系统,长期观察人的生活并作出分析后,总结出生活的规范。

  向智尊者自己已经非常清晰地表达了他的观点。他描述的冥想“可以使意识更明晰、更集中,呈现的图像越发准确,清除非真实”。他认为冥想是以“自然,接近和更友好的方式来接触‘潜意识’,这样一来”,他写道,“潜意识就变得更加‘清晰’并更易于控制,即有能力统筹意识。通过减少潜意识不可预测、不易掌控的一面,这样自立才会有一个更安稳的基础。”

  他通过强调佛教最重要的观念之一来结束练习正念的描述,即坚持独立自由。他写道:“在自我冥想中,意念不需要任何复杂的技术或外部设备。每天的生活就是原材料。它和任何奇异的崇拜或仪式无关,也没有‘入会’或‘深奥的知识’,除了自我启蒙以外无任何其他方式。”

  我们已经看到,冥想的精髓是达到对现实的最佳意识,特别是一个人的身体和心灵。即使对那些以传统形式冥想的人来说,也会产生这样的问题:这种形式能否可以囊括新意识。我觉得的确有两种延伸,与佛教冥想无关,或与其他类型的冥想有关,或仅仅是静止的练习,都可以卓有成效地练习。

  至于更好地锻炼身体意识,上面已经提到了:我指的是“感官觉悟”、“运动的艺术”和太极拳。

  冥想的另一方面是“可以使意识更明晰、更集中,呈现的图像越发准确,清除非真实”。向智尊者自己提到了“与潜意识一次更友好的接触”,这确实与阐明精神分析的方法只有一步之遥,了解一个人的潜意识方面可能是佛教冥想的重要附加组成。对于向智尊者,我深深感激他对佛教禅修和佛教教义做的耐心而深刻的解释,我想他也赞成我的观点。但是,我想再次强调的是,以精神分析的方法实现最优觉悟本身就是有效的,与佛教或其他冥想方法无关。



[15] 我妻子和我也跟随舒尔茨教授练习过,但成效一般,因为我们对自我暗示心存抗拒。

第四章


十一 精神分析和自我意识



  本章与前面讨论过的自我意识仍然有所关联,倘若精神分析不仅仅有治疗功能,还能增强自我意识,因而也会是内心解放的最适当的方法之一。

  这一设想并非为每个人所接受。或许最外行的和最内行的人都会把精神分析的本质定义为通过意识到被压抑的性记忆及其影响来治愈神经症。与上文论述相比,这个定义中的“意识”概念大大窄化,主要指对受压抑的力比多的意识,其目的也限于普通意义上的治疗,即帮助病人减少所遭受的“额外痛苦”,将痛苦减至可以普遍接受的程度。

  我相信,上述概念没能让人对弗洛伊德的发现有真正的理解。弗洛伊德本人可以证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他更改了他的理论,从强调力比多和自我之间冲突的关键作用改为强调生存本能和死亡本能之间的冲突,尽管他试图调和新旧理论,事实上他已放弃力比多理论。[16]而且,当弗洛伊德被问及他认为什么是精神分析理论的精髓时,他提到了压抑、反抗和移情,没提到力比多理论,更没有提“恋母情结”。

  为了领会力比多理论看似是精神分析的核心概念,在现实中可能不是弗洛伊德最重要的发现,甚至是不正确的概念这一事实,我们得考虑一个更普遍的现象,即每一位具有创造性的思想家都寓身于某种文化,有着相应的思维范式。最原创的想法往往“难以设想”,新见解可能是歪曲(或窄化)的,却有助于思考。最初的想法先得以错误的形式表达,直到社会发展,思想相应发展,打破先前的时代局限,所可能获得的意义甚至超出作者自己的估计。

  深受资产阶级唯物哲学影响的弗洛伊德无法设想心灵的力量可以激励人,除非它同时可被识别为一种生理机能;“力比多”是可结合这两种特征的唯一力量。

  于是“力比多和自我的冲突是中心冲突”就成为一个必要的假设,使弗洛伊德能以“可表达的”术语来表述重要发现。从力比多理论的束缚中解脱出来,精神分析的本质可以被定义为发现了人的内在互相冲突的倾向所具有的重要作用;发现了“抵抗”,抗拒意识到这些冲突;发现了“合理化”,显得表面上并无冲突;发现了意识到冲突可产生的释放效应以及尚未意识到的冲突会成为致病因。

  弗洛伊德不仅发现了这些基本原则,而且是制定具体方法来研究受压抑者的第一人:分析梦境、症状以及在日常生活中的行为。性冲动和自我及超我之间的冲突只占一小部分,不能意识到冲突,无法有效应对,是很多人面临的关键问题。

  弗洛伊德的历史意义不在于发现了压抑性冲动引起的后果。在他的时代,这是一个大胆的论断,但是如果仅仅如此,弗洛伊德不会有如今这样的影响力。这种巨大的影响力要归因于他摧毁了传统观念,即认为人的思维和存在是一致的,他撕裂了虚伪;归因于他的理论是批判性的,质疑所有显明的想法、意图和道德,并展示了它们往往只不过是隐藏内心真实的表现。

  如果有人试图以我刚刚归纳的来解释弗洛伊德理论的意义,那么不难设想,精神分析的功能超越了狭窄的治疗范围,通过意识到受压抑的冲突,可以达到内心的解放。

※     ※     ※


  在进入讨论精神分析的非治疗功能之前,我认为有必要先对滥用精神分析的潜在危险提出一些警告。人一遇到困境,都急着进行精神分析,但是有很多理由表明不要急着去尝试,至少不要把它当作一个急救站。

  第一个理由是这会成为避免自己解决困难的好借口。正如前文提到的,如今盛行生活就该是一帆风顺、毫无痛苦、无需费力的观念,也有种流行看法认为生活不应该出现任何矛盾、冲突和痛苦的抉择。那或多或少被认为是异常的,不是普通生活的必要组成部分。当然,机器没有矛盾冲突,那么为何生物要有呢,除非因为有构造或功能缺陷?

  还有比这更天真的想法吗?只有最肤浅、最隔绝的生活才可能不需要做出明确决定,虽然那会伴随大量神经和心理症状,如溃疡或高血压,即潜意识冲突的表征。如果一个人还没有完全失去感觉的能力,如果他还没有变成一个机器人,就几乎无法避免面临痛苦的抉择。

  比如男孩终于独立于父母这个例子,如果意识到分离给父母带来的伤痛,孩子也会非常痛苦,不过,如果他以为做这个决定是如此痛苦而艰难意味着他神经质,需要去看心理医生,就说不通了。

  另一个例子是离婚。决定离开妻子(或丈夫)非常痛苦;若是为了结束冲突,破除一方自身发展的严重阻碍,则是必需的。在这种情况下,成千上万的人相信,他们必须进行精神分析,一定有一个“情结”导致他们难以抉择。至少,这是他们的浅表想法。在现实中,他们往往有其他动机,最常见的是想推迟做决定——觉得先要进行精神分析,找出所有潜意识动机。许多夫妇同意一起去分析师那儿,然后再做出决定。分析可能持续两年、三年或四年,他们不觉得有何不便。与此相反,它持续的时间越长,他们越不必做决定,但除了拖延做决定,很多人抱有许多其他有意识或潜意识的希望。一些人希望分析师可为他们做出最终决定,或建议他们直接做什么或通过“解释”来建议。如果这个办不到,他们有第二个期望,即精神分析会让他们内心明晰,使他们做起决定来既容易又不痛苦。当这两个期望都未能实现,他们仍然可能得到某种好处:已对离婚这个话题太过厌倦,不想再思虑,决定离婚或者和好。在后一种情况下,他们至少有一个双方都感兴趣的话题可以谈论:自己的感受、恐惧、梦想,等等。换句话说,这种分析为他们的沟通提供了内容,虽然主要谈论的是自己的感觉,而不是对彼此的感觉已发生改变。

  还有更多其他的例子,比如:一个人放弃高薪转而做更有趣的工作;一个政府官员需在违背良心或选择辞职中做出抉择;一个人参与政治抗议运动,冒着失去工作或被列入黑名单的风险;一位牧师决定凭良心讲真话,冒着被逐出教会,相应失去原有的一切物质和精神保障的风险。

  正像前面提到的这些例子,人们往往因为与家庭和个人间的冲突而去寻求分析师的帮助,因良知和自身利益之间的冲突去做精神分析的则少见得多。这不禁让人怀疑,放在显着位置的家庭和个人间的冲突是为了掩盖良心、完整性、真实性和自身利益之间更根本、更严重、更痛苦的冲突。通常情况下,后者的冲突没有那么显而易见,而且很快就被当作不合理的、浪漫而“幼稚”的冲动被铲除,不需要也不应该花时间多做考虑。然而,那是对每一个生命都至关重要的冲突,比离婚与否重要得多,可在大部分时间,人们只是把冲突的形式换了一换。

  不要轻易尝试精神分析的另一个理由在于,被分析者会在分析师身上寻求——并发现——又一个父亲形象,并产生依赖心理,从而阻碍自己的进一步发展。

  经典的精神分析学家会说,事实正好相反,病人在移情于分析师的过程中,发现了对父亲的潜意识依赖,并通过分析移情来消解移情以及对父亲的原初依赖。从理论上讲,这是对的,在实际生活中也时有发生,但是很多时候却正相反。受分析者可能确实断绝了与父亲的关系,但在这种独立的伪装下,又和分析师建立了一种新的关系。分析师成了他生命中的核心人物:权威、顾问、良师、益友。这经常发生,有很多原因,原因之一是经典的弗洛伊德理论中存在的缺陷:弗洛伊德的基本假设是所有“无理”现象,比如渴望强权统治自己、膨胀的野心、贪婪、虐待狂和受虐狂都源于幼儿经历,是理解个人未来发展的关键(尽管理论上他承认和体质因素也有关)。因此,渴望强权被解释为根源于幼儿弱小无助;当相同的依附出现在和分析师的关系中时,有人解释为“移情”,即从一个对象(父亲)转移到另一个(分析师)。这种转移的发生是一个重要的心理现象。

  但这一解释过于狭隘。实际上不仅是儿童,成年人也一样无助。这种无力感是扎根于人类的生存环境中,即“人类处境”。意识到威胁他的诸多危险,如死亡、未来的不确定感、知识有限,人类都不可避免地感到力不从心。个人生存的无力感又被人类历史的无力感所增强,精英正是通过这种办法来剥削多数人,比处在自然民主状态的原始社会,或未来会出现的以协作而非敌对为基础的社会形式无力得多。[17]

  因此,不管是出于自身或历史的原因,人类总是在寻求攀附各种“神奇的贵人”:巫师、祭司、君王、政治领袖、父亲、导师、精神分析学家以及许多机构,如教会和国家。那些剥削他人的人通常愿意提供——亦被欣然接受——如父亲这样的形象。据说一个人宁愿服从为他好的人,不愿承认自己是由于恐惧和无能而服从。

  在所处时代的思维框架内思考的弗洛伊德,虽然发现了移情现象,却无法看到其更广泛的暗示意义。移情现象的发现意味着他发现了人类一直孜孜努力于偶像崇拜(异化)。这源于生命意义之含混,希望为生命的偶然性寻找答案,使一个人、一个机构、一种观念变得绝对,变成偶像,创造必然性的幻觉,并且表示降服。历史上,偶像崇拜的心理和社会影响十分深远,这种沉重的幻觉阻碍了积极性和独立性。

  精神分析学家的主顾大多是中产阶层和中上阶层的自由派,对他们来说,宗教已不再发挥有效的作用,他们也不再持有热忱的政治信念。上帝、皇帝、教皇、拉比或有魅力的政治领袖都不能填补这一空白。于是精神分析学家成了混合大师,集古鲁、科学家、父亲、牧师(或拉比)于一身;此外,精神分析学家不强作要求,且态度友好,把所有真实生活中的问题——社会、经济、政治、宗教、道德、哲学等实际问题全都化作心理问题。因此,病人在他手里,只需解释乱伦、弑父冲动或肛门期固恋。当世界缩减为这样的袖珍资产阶级宇宙,世界就变得简单、可靠、易于管理,而且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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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传统精神分析的另一危险在于这样一个事实,即病人往往只是声称想做出改变。如果他患有恼人的症状,如失眠、阳痿、恐惧当权者、与异性关系不愉快或只是感觉萎靡不振,他当然希望能摆脱这些。谁不想呢?但他不愿意经历在成长和独立过程中必须要经历的痛苦。他是如何面对该困境呢?他期待着只需遵循“基本规则”——不费考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就可以被治愈,无疼痛,也无需努力;总之,他认为通过谈话就可以被“救赎”。但世上没有这样的事情。如果不曾经历痛苦或不愿意经历,没有人能够成长,也没有人能追求到任何值得追求的东西。

  还有一重危险是最让人觉察不到的:将情感体验“理性化”。弗洛伊德的意图显然相反:他要突破传统的思维过程,抵达日常思维光滑表面背后的体验,以及不讲逻辑的活生生的感受和想象。他的确在催眠状态、在梦里、在描述症状的语言中以及许多不受注意的行为细节中发现了这些。但是到了实践中,精神分析的原初目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意识形态。精神分析越发成为一种历史性研究,研究个人史,其中充斥理论诠释和抽象概念。

  分析师有一系列理论假设,并用病人的事例证明这些假设。分析师很真诚,因为他坚信精神分析理论是正确的;也相信分析对象提供的材料必定是复杂而真实,因为与理论相符。该方法越发应用于“解释”。下面是一个典型的例子:病人因强迫性饮食导致肥胖。分析师的解释是,她的强迫症和随之而来的肥胖是源于想吞下父亲的精子并怀孕这一潜意识的欲望。她不记得有这样的愿望和幻想,又被解释为是受到了压抑。从理论上来说,这个源头是“重构的”,分析师接着要做的就是以病人更多的联想和梦境来证实重构之准确。当病人完全“理解”症状的含义时,就意味着被治愈。

  基本上,这种阐释法就是通过解释来治疗;最重要的问题是“为什么精神官能症状会形成”。病人被要求着持续做联想,即思考症状的起因。以经验为核心的方法已经转化成抽象研究。即使理论前提是正确的,这种方法也不会导致任何改变,除了被暗示引导出的。如果一个人经历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精神分析,并被告知这样或那样的因素是导致神经症的原因,他当然会马上相信事实就是这样,症状随之消失,因为他相信既然发现了根源,就意味着治愈。这种机制应用得如此频繁,以至没有科学家接受若想治愈使用药物导致的某症状,除非患者不知道他吃的是药物还是安慰剂——不仅是病人不知道,连医生也不知道,才能确保自己不受自己期望的影响(“双盲测试”)。

  在今天,抽象学术化的危险更大,与自己真实的情感体验疏离,会导致认识自己乃至世界都采用完全抽象化的方法。

※     ※     ※


  尽管固有的传统精神分析法有一些风险存在,我必须承认,经过四十多年精神分析的实践,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确信,正确理解和实践精神分析,对人类大有裨益,包括精神分析的传统适用领域,即治疗神经症。

  但是,我们在这里讨论的不是作为治疗法的精神分析,而是一种新功能,我称之为转移治疗分析法。它可以从治疗性分析开始,症状治愈但并不停止,超越治疗的目的;或者可以设定一个非治疗性目标,并没有显着的心理、病理问题需要解决。关键在于超越让病人恢复“正常”这一目标;就弗洛伊德的治疗师身份而言,这不在他考虑范围,但也并非像人们认为的那样是完全无关的。他的治疗目标是将病人调整到“正常”运作状态(“能够工作和爱”),但他伟大的抱负并不在治疗领域,而是要创造一场启蒙运动,启蒙最终应使人意识到并约束澎湃的激情。这种抱负如此强烈,以至弗洛伊德看起来常常像一个政治领袖,用“运动”来征服世界,而不是作为一个科学家来征服世界。[18]

  超越治疗法的目标是通过充分的自我意识来达到自我解放;获取幸福,获取独立自主;具有爱的能力;具有批判思维,破除幻想;去生存,而不是占有。

  “人本主义”精神分析对弗洛伊德的理论进行了部分修订,特别是力比多理论,因为这一基底对于理解人类而言太狭窄。与视性欲和家庭为中心不同,人本主义精神分析理论认为人类生存的具体境遇和社会结构更关键,激励人类的激情本质上不是天生的本能,而是人类的“第二天性”,是由自然环境和社会条件相互作用形成的。

  过去我有时会用到“人本主义精神分析”这个词,后来又摒弃不用,部分原因是它被一些心理学家采用,而我对这些心理学家的观点并不赞同,部分原因是我想避免给人以我又建立了一个精神分析新“学派”的印象。经验表明,建立学派对精神分析理论的发展以及对提升分析师的能力都有害无益。弗洛伊德就是一例。我相信,弗洛伊德无法按自己的意愿修改他的理论,因为他得用一种大众学说将追随者维系在一起。如果他改变了基本理论立场,就等于剥夺了其追随者共享的信条。此外,“流派”及其所意味的认可对流派成员有破坏性影响。成员这一身份可提供必要的道义支持,让许多人感到自己是胜任的,而无需进一步努力研习。据我的观察,正统派是如此,其他学派也是如此。这些观测结果使我相信,分门别派是不可取的,只会导致教条和无能。[19]

  此外,研究过程也是不同的,可以更加活跃、直接、具有挑战性。尽管如此,基本目标仍与传统精神分析法的一致:揭示潜意识的力量,意识到抵抗力,移情,合理化以及把解梦作为理解潜意识的“坦途”。

  在此,还需要加上一个限定条件,即寻求尽可能充分地实现自我的人也可能有神经症状,因此也需要分析疗法。也就是说,一个没有被完全异化、仍保持敏感知觉、没有失去尊严感、尚未被“出售”、对别人遭受的痛苦感同身受、还没有完全按占有物品多少来衡量生命价值的人——简言之,如果他仍是一个人,而非一件物品时,这个人就会有孤独感、无力感,与现今社会有隔离感。正因为清醒,他才不禁怀疑自己和自己的信念。他不禁感到痛苦,尽管他可以体验喜悦和明晰的瞬间,而这些是他“正常”的同代人体会不到的。得神经症也不令人意外,因为这个健全的人生活在一个疯狂的社会,而不是以前那种一个病态的人试图让自己适应一个病态的社会所引发的神经症。在对他做进一步分析的过程中,也就是说,在更加独立更加自主的过程中,他的神经质症状会自愈。说到底,各种神经症的发生都意味着一个人没能解开存在之谜。



[16] 这种转变以及弗洛伊德不成功地尝试调和两种理论,我在《人的破坏性剖析》一书附录E中有详细讨论。

[17] 详细讨论参见《人的破坏性剖析》。

[18] 参见艾里希·弗洛姆着《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使命》(纽约哈珀兄弟出版公司,1959);以及弗洛伊德与荣格的通信,不时会涉及政治与科学及人类利益的话题:参见《弗洛伊德与荣格通信》,W.麦克吉尔编(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1974)。

[19] 这一观点我在多部书里讨论过;最简洁的表述可参见《人的破坏性剖析》一书。

十二 自我分析



  如果说一个人对潜意识的探索应该是冥想的一部分,那么人们就会问,一个人能否在冥想实践时分析自己。毫无疑问,这是非常困难的,最好是由专业分析师来引导他自我分析。

  第一个要回答的问题是,什么样的分析师能够胜任这种超越治疗的精神分析。如果分析师本人一直没有意识到这个目标,他就很难理解病人的希冀和需要,但这并不是说他自己必须实现这个目标,而是说他需一路朝着这个方向前进。由于追求这个目标的分析师相对比较少,因此找到这样的分析师不太容易。我们应该遵循一个规则,像选择纯粹为治疗而分析的分析师一样,一个人应该对分析师进行深入的调查,多走访认识他的人(患者和他的同事),不要相信着名人士或机构的推荐。有些病人崇拜自己的分析师,也这样描述分析师,应对此持怀疑态度;要形成准确印象,一次两次甚至十次的访谈才可以,仔细观察分析师,就像他观察你一样。被不合适的分析师分析多年有害无益,就像和不合适的人维持数年婚姻一样。

  至于分析师属于哪个流派,这本身不足以说明什么。“存在主义”精神分析学家应该更关心人类的大目标的问题——有些人是这样的。另一些人知识有限,只是简单地引用胡塞尔、海德格尔、萨特的哲学术语,作为噱头,并没有真正进入患者的人格深处。荣格学派最关注患者精神和宗教需求,其中有些人是这么做的,但也有许多人,虽然一心追寻神话原型和类比,却无法进入患者个人生活的深处及其潜意识状态。

  “新弗洛伊德派”也不一定比别人更可靠。非弗洛伊德派也是不够的!有些分析师采用的分析法接近我前面描述的,还有许多人的分析法都相当肤浅,缺乏深度批判性思考。离我上文所列举的距离最远的也许是正统的弗洛伊德派,因为力比多理论和片面强调儿时经历已成了他们发展的阻碍。然而,尽管有教条倾向,其中仍有一些人拥有必要品质和理念,能够担当引导人们充分认识自己的内心现实的重任。总之,我相信分析师的能力高低和他所属的流派关系不大,更重要的是他的性格、品质、批判性思维的能力以及个人哲学。

  与分析师个人密切相关的是他使用的分析方法。首先,我不相信引导自我分析的分析需要持续很长时间。在一般情况下,每周两小时,持续六个月就足够了。这需要一种特殊的技巧:分析师不应该是被动的,在聆听了五至十小时后,他应该对分析对象的潜意识结构和抵抗强度有了一定认识。分析师应该能够讲述他的发现,分析他的反应,特别是他的抵抗之处。此外,分析师应该从梦境开始分析,引导分析对象分析自己,然后把它们的解释(还有其他的信息)和分析对象交流。

  在分析结束时,受分析者应该对自己的潜意识有足够的认识,减少抵抗,以便可以继续作自我分析,此后的每一天都可以实践。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对自己的认识不存在界限,在过去的四十年里,我每天都作自我分析,至今仍会有新的认知,或深化理解已知的部分。但是,应该与分析师协作,尤其是在开始自我分析、发现自己“陷入困境”时。但这只能作为应急手段,否则又有依赖分析师的危险。

  为自我分析所准备的预备分析是最可取的程序。这个过程非常困难,这不仅是因为许多分析师的能力不足,也是因为他们通常采用的分析方法不合适。这种工作不仅需要一种特殊的兴趣,也需要有相当灵活的时间表。我相信,如果自我分析法变得更普及,一些精神分析学家将会专门从事这方面的工作,或至少投入一半的工作时间。

  但是,如果没有找到合适的分析师,或有诸多原因不能去接受分析或费用无法承受,在这种情况下,可以自我分析吗?

  回答这个问题取决于多项因素。首先,它取决于实现自由的意愿有多强烈。哪怕这种意愿不过是指人的大脑生来就有追求健康和幸福的趋向,也就是说,为了个人以及人类的健全发展实现各种条件。[20]这种趋向在身体上的表现为人熟知——药物只是为其发挥作用扫清障碍。近来在获得健全的精神方面也可看到类似趋向,虽然在更早的、更少技术干预的时代更常见。

  自我分析的不利因素是严重的病理状态,这在延长的“常规”分析中也属难处理的。此外,具体生活境遇也极为重要,例如一个人不需赚钱谋生,因为他继承了父母的钱(或配偶的),这样他就比不得不工作的人更容易遇到问题。当某一群体里的个人有彼此类似的缺陷时,反而更会接受该群体的价值观,并视它为常规。另外一种不利环境是,一个人赖以为生的恰恰是他的神经质,倘若他改变了内心,维生手段也岌岌可危。我们可以想想演员,自恋是他们获得成功的一个必要条件,又或者官僚如果不顺从,就可能会失去工作。最后,一个人的文化和精神背景也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他们是否接触了某些哲学、宗教或重要的政治思想,还是从来没有越出过周围环境和所处阶层的固有观念,这之间有很大的区别,也往往是决定性的。而且,不能仅考虑理性的一面,有时这只是抵抗的体现。



[20] 参见我在《人的破坏性剖析》中的分析。

十三 自我分析的方法



  如何学会分析自己需要写一本书来阐述。这里我只提几个简单的建议。

  开始之前,我们需静下来,放松地坐着,并集中注意力。做好这些之后——至少要做到一定程度,才能以不同的方法往下进行,这些方法绝不是相互排斥的。

  (1)静坐冥想时,可以尝试记住涌入脑中的杂念,然后“以感觉的方式进入杂念”,目的是看它们到底是什么,之间是否有关联。或继续通过观察某些症状,如感觉疲劳(尽管有足够的睡眠)、沮丧、愤怒,然后“摸索”这是对什么的反应,在这种表面的感觉背后,有什么潜意识经验。

  我有意不说“思考”这个字眼,因为单凭抽象思考得不到答案,至多能得出一个推测。我所说的“摸索”是指富有想象力地“品味”各种可能的感觉,直至——如果成功的话——某种意识清晰浮现,比方说,疲劳的根源。举个例子:你可以试着想象以前疲倦时的感觉,以及后来是否意识到疲倦的原因。人们可以想象出几种可能的原因,如试图拖延完成难以完成的任务;对朋友或心爱的人有一种矛盾的感觉;可能挫伤了对方的自恋感甚至使其轻微抑郁的批评;与人会面,对方的友好其实是假装的。

  还有更复杂的例子:一名男子爱上了一个女孩。几个月后,他突然感到疲倦,情绪低落,无精打采。他可能试着找到各种合理的解释,比如工作上不太称心如意(可能也是导致疲劳的因素所引起)或对政治感到失望和难过。或许他得了重感冒,需要找到一个满意的答案。但是,如果对自己的感情很敏感,他就可以观察到,最近他总在寻找女友的小差错,他梦到她有张丑脸并欺骗他。或者他可能会注意到,以前他总是很渴望见她,而现在他却会找借口推迟约会。这些以及许多其他微小的迹象可以表明他和她之间的关系出现了问题。如果他专注于这种感觉,他就会突然发现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已经改变,最初的吸引使他没有注意到某些负面的特征,她甜美的笑容如今似乎显得颇有心计又十分冷酷。

  对于这种变化,他追溯至某个黄昏。那天,在她没注意时,他进入了房间,看着她跟其他人一起聊天。在那一刻,他觉得几乎有些恶心,但把这种感觉归结为“神经质”或非理性。然而第二天早上醒来之后,他却仍然对昨天的事情感觉郁闷,其实已持续数周。他曾试图压制这种新的感觉和质疑,因为在有意识的舞台上,人们仍然依照爱恋和赞美的剧本在表演人生。冲突仅仅以间接的形式表现,比如陷入困境或郁闷沮丧,因为他既不能以欢愉和诚实的心来追求他的“恋情”,也不能断绝关系,因为他得压抑情感上的变化。但是一旦睁开双眼,他可能会重拾他的现实感,认清他的感觉和痛苦,结束这种关系,虽然感到痛苦,却不会继续沮丧。

  这里还有另一个例子可以分析:一个年过四十的单身汉患有强迫恐惧症,每当他离开家时,他总觉得电炉没有关,可能会引发火灾,烧毁整个房子,尤其是他宝贵的图书馆。因此,不管是什么时候离开家,他总是得返家看看。这种冲动显然扰乱了他的正常活动。

  这种症状有一个简单的解释。差不多五年前,他因为癌症动了手术;他的医生跟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只是未来五年内恶性细胞有扩散的可能,“它可能像火一样蔓延”。男人非常害怕,因此他必须在意识中彻底压抑这种想法,代之以火灾可能在房子里蔓延的恐惧。虽然这也让人不舒服,但比癌症再来的折磨要小得多。当意识到被压抑的恐惧时,对火的强迫症消失了,对癌症的恐惧并没有恢复,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已经过去了五年,病情复杂化的危险已经大大降低。

  这个有意识的过程通常带有解脱感,甚至有些快乐,即使内容本身可能没什么可高兴的。此外,任何新契机,只要遵循进一步“摸索”的原则就可能在当天或稍后导致一些新的发现或衍生物。关键在于不要落入复杂的理论猜测的陷阱。

  (2)另一种是类似自由联想的方法。不去有意控制,让思绪自由流动,允许杂念涌入,并尝试为发现它们之间的隐匿关系,以及是哪些阻力阻止了思绪的涌动——直到某些还没有意识到的东西浮现。

  (3)还有一个方法是自传式回忆。我的意思是对一个人过去的沉思,从幼时开始,到预测未来发展结束。尝试获得对人生中重大事件的概述,如幼时的恐惧、希望和失望,以及那些使你降低对他人和自己的信任的事件。

  问自己这样的问题:我依赖谁?我主要的担忧是什么?我出生的意义何在?我开始的目标是什么?它们是如何改变的?在人生的哪个十字路口选错了方向并走错了路?我都做了哪些努力来纠正错误并返回到正确的道路?我现在是谁?如果我一直做出正确的决定,避免关键错误,我又会怎样呢?以前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现在和将来呢?我眼中的自己是什么样?我希望别人怎么看我?这两个形象与我感觉到的真实自我有何差异?如果我继续像现在这样生活,以后会变成什么样?促使改变发生的条件是什么?继续发展的机会有哪些?我怎样做才能实现我选择的目标?

  对自己的研究不应该用精神分析理论去做抽象建构,而应保持从经验入手,去“观察”、感知、想象,把抽象思考减到最低。

  (4)跟自传式回忆法密切相关的是尝试揭示我们有意识的生活目标与尚未意识到的却可决定我们的人生的目标之间的差异。许多人有两套故事:一种是“正式的”、有意识的,下面掩盖着主宰我们行为的秘密故事。在古希腊许多戏剧中都表现了两者之间的差异,“秘密意识”归因于“莫伊拉”(“命运”)。莫伊拉是人潜意识情节的异化形式,存在于人的内心深处并主宰他的生活。例如,俄狄浦斯的悲剧清晰地显示了这种差异:俄狄浦斯的潜意识图谋弑父娶母,他有意识地避免犯下这样的罪。然而,潜意识更强大,违背了他的意愿,他并没有意识到他在做什么,却一步步地实现了潜意识。

  意识目标和潜意识目标之间的差异程度因人而异。一端是那些没有潜意识目标的人,因为到目前为止的成长过程中,他完全做他自己,不需要压抑什么。另一端的人也没有潜意识目标,却是因为完全认同“恶的自己”,甚至不想去假装还有“好的自己”。前者有时也被称为“公正一族”或“觉醒一族”,后者病入膏肓,有不少名称可以用来描述他们——却无助于加深对他们的了解。绝大多数人处在这两个极端之间,但这中间人群也有一个重要的区别,即有些人的意识目标是他们实际上所争取的东西的理想化,因此两种目标本质上趋同;另一些人,表面故事则与潜意识的恰好相反,它的存在只为了更好地隐藏潜意识目标,从而更好地实现潜意识目标。

  而在意识与潜意识目标之间存在重大差异时,严重冲突、无安全感、疑虑以及空掷精力就会出现,也会导致一系列明显症状。这不难想象,一个人竭力避免意识到内心冲突,竭力避免再被身份问题困扰,竭力压制模煳意识到自己欠缺真实和完整。他要么继续这种萎靡状态,要么深入被压抑的底层经历之中,后者必然会引发不少焦虑。

  这里有几个关于潜意识的例子,记得有一个人,与我熟识,但我没有对他作过分析,他曾经告诉我下面的梦:

  “我坐在一个棺材做的餐桌旁。一道菜上来,我吃了。接下来,一本书摆在我面前,许多伟人都在上面签了自己的名字,我看见摩西、亚里士多德、柏拉图、康德、斯宾诺莎、马克思和弗洛伊德的名字。有人让我最后一个签名,然后那本书可能就永远合上了。”

  做梦者是个具有非凡野心的人;尽管他知识渊博,才华横溢,但是他却难以完成一本书,也缺乏属于自己的见地。他性格残暴,但却被激进的利他观点以及偶尔帮助他人的行为举止所掩盖。在梦的第一部分,我们看到了不加掩饰的嗜尸欲,即在棺材上吃午餐所表达的,如果换成未加删改的明确表述,则是想吃棺材里死尸的愿望(这就是被弗洛伊德称为所谓“梦的工作”的表现之一,把不可接受的潜在梦想转换成一种无害的“显明的”梦)。梦的第二部分也几乎没有删改。做梦者的野心是成为世界上最伟大思想家,他的自私表现在他希望哲学的历史以他结束;在他之后再没有伟大的思想家,可让子孙后代从中受益。食用伟人的尸体,即用逝去的伟人喂养自己,从而自己成为伟人——这个秘密他自己不知道,他周围的人也不知道,而这些人都佩服他才华横溢,又总为他人着想。

  另一个例子:想把母亲从残忍的父亲手中救出,母亲因此而倾慕他,他感到自己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男人。或者:消灭每一个生灵,只为想一个人待着,从而摆脱他的无力感和对别人的恐惧感。或者:攀附有钱有权之人,找到他的偏好并等他去世,以继承他拥有的一切:物质财产、思想和声望。又或者:身处的世界是用食物做的监狱,活着的目的就是把监狱的墙壁全部吃光,因此,吃变成生活的目标,吃意味着解放。

  人们可以继续列举,但也是有限的。既然潜意识目标都是在回应人类生存的基本需求,目标的数量就是有限的,因为人类的基本需要也是有限的。

  这是否意味着,我们实际上都是叛徒、骗子、虐待狂,只是在掩饰自己,避免暴露?这当然是可能的,如果在我们的内心,背叛、谎言、虐待占据优势,并且人数众多:这些非常人士将不会有发现这些的冲动。

  然而,在更多人中间,这些被压抑的趋势不占优势;当它们被意识到时,就会与相反的冲动发生冲突,往往可能落败。觉醒是使这种矛盾更加尖锐的一个条件,但是不会因为我们意识到了就自动抵消被压抑的挣扎。

  (5)第五个方法是让一个人的想法和感受被生活目标所围绕,如克服贪婪、仇恨、幻想、恐惧、占有欲、自恋、破坏性、虐待狂、受虐狂、不诚实、缺乏真实性、疏离、冷漠、恋尸癖、男权式统治和相应的女性顺从,来达到独立,具备批判性思维,获取给予和爱的能力。这种方法包括试图揭露潜意识存在的“坏”的特质、如何被合理化、如何形成一个人的性格结构以及发展的条件。这往往是非常痛苦的过程,可能会引起很大的焦虑。当我们相信我们的爱和忠诚时,我们要意识到我们的依赖性;当我们相信自己善良和乐于助人时,我们要意识到我们的虚荣心(自恋);当我们相信做什么是为别人好时,我们要意识到我们的虐待狂心理;当我们相信这是正义感所致并要求惩罚时,我们要发现我们所具有的破坏性;当我们相信自己很审慎和“现实”时,我们要意识到我们同时有懦夫的一面;当认为我们的行为非常谦卑时,我们要意识到我们傲慢的一面;当我们认为只是出于不希望伤害任何人时,我们要知道我们害怕自由;当我们认为我们不愿意言行粗鲁时,我们要意识到我们是言不由衷;当我们相信我们非常客观时,我们要意识到我们可能是奸诈。总之,就像歌德所说的那样,只有当我们把自己想象成罪人,而且真的去这么做的时候,我们才能合情合理地摘除面具,逐步地了解自己是谁。

  当一个人在友情中发现自恋成分,或在乐于助人中发现虐待狂成分时,那种震惊感可能会十分强烈,一时间甚至一整天都回不过神,你只感觉自己一无是处,堕落至极。但是如果没被震惊吓退,进行分析,他会发现,震惊感是如此强烈——因为自恋式期许——这将阻碍进一步分析,负面努力毕竟不是自己的唯一驱动力。在这些真实的实例中,一个人可能会屈从他的抵抗,并停止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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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如前文讨论觉悟时一样,我一直认为,观察的能力不可分割:自我分析既包括知悉他人,也包括观察社会和政治生活。事实上,对别人的了解往往先于对自己的了解。幼年的孩童观察成人,已在依稀感知外观背后的现实,察觉到面具背后的人。作为成年人,在学会观察自己之前,我们往往会注意到别人潜意识的挣扎。我们必须意识到他人的内在,因为我们自己的内在并非一目了然,而且也关涉他人,换句话说,是一张自己和他人构成的关系网。透过互相作用的关系网,我们才能充分观察自己。

  破除幻想,看清自己不会这么困难,如果一个人不是被经常洗脑,并被剥夺了批判性思考的能力。在不间断的建议和复杂的训练下,他才能深入思考和感觉。除非他能看到含煳其辞背后的真正意义,以及幻象背后的现实,否则他无法认识真实的自己,只能意识到表面上的自己。

  如果我一直意识不到我所知道的“自我”在很大程度上是合成的产物,我如何能够真正观察自己呢?大多数人——包括我自己——都在不知不觉间说谎:“防御”意味着“战争”,“责任”意味着“顺从”;“道德”意味着“驯服”,“罪恶”意味着“抵抗”;父母本能地爱自己的孩子也是杜撰;声望往往与拥有令人钦佩的品格无关,甚至无关取得真正成就;历史是歪曲的纪录,因为它是由胜利者书写;过度谦虚不一定意味不虚荣;爱的反面是渴求和贪婪;每个人都试图将邪恶的意图和行动合理化,使其显得高贵而有益;对权力的追求意味着对真理、正义和爱的迫害;利己原则和占有—消费原则主导现今的工业社会,而不是像所宣扬的那样,是出于爱和对生命的尊重。除非我能够深入社会的潜意识方面,否则我无法知道我是谁,因为我不知道我的哪一部分不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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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我想对自我分析的方法再做些评论。

  至关重要的是有规律地进行冥想和集中注意力,而不是“凭一时心情”。如果有人说,他没有时间做,言下之意就是他认为它不重要。如果没有时间,他可以腾出时间,这显然是态度问题,而不是没有时间的问题。我想补充的是,我并不是在暗示自我分析是一种不允许任何例外的固定仪式。当然,有时候也很难坚持进行,无需急躁。自我分析的过程不应带有强迫性,或像在完成艰巨任务,当然,也要为了达到一定的目标。抛开结果不谈,过程本身应该是放松、快乐的,尽管也有痛苦、焦虑和失望。

  对一个与登山者无法产生共鸣的人来说,爬那么高的山仅仅是劳累的苦差;有些人认为(精神分析的解释),只有受虐狂才会这样。而登山者不会否认爬山辛苦,还要承受压力,但这都是愉悦的一部分,他决不想错过。此“辛苦”不等于彼“辛苦”,此“痛苦”不等于彼“痛苦”。劳动之苦不同于疾病之苦。关键是在哪里做出努力和遭受痛苦,这将赋予其鲜明的特征。这一点比较难以把握,因为在西方传统里,责任和美德被认为是严厉的监工;如果想看一个人做的是不是正确行为,就看是不是不愉快的事,如果他愿意做一件事,那么肯定不是正事。东方的传统则完全不同,在这方面优越得多;不做死板、僵硬的纪律和懒惰的“舒适”这样的两极划分,讲究的是和谐的状态,是系统性,有“约束”(自治意义上),同时又充满活力,灵活愉悦。

  在自我分析以及让别人分析这个问题上,我们必须从一开始就意识到一个困难:语言表达的副作用。

  假设我在早晨醒来,看见蔚蓝的天空阳光普照,我完全感受到了这样的美景,它使我快乐,充满活力,但整个经历只是我对美景的感觉,脑海中并没有浮现“这是一个美丽的阳光灿烂的日子”这类字眼。一旦这些语句在脑中形成,我又用这些语句去思考风景,感觉本身就不那么强烈了。相反,如果用一段旋律来表达喜悦,或一幅画来表达同样的心情,那么任何感觉都不会丢失。

  意识到情感,进而用文字表达,这个过程很流畅。有完全不能用语言表达的经历,还有一种经历,一个词就像容器,“承装”感觉,其实并非如此,因为感觉不断流动,会溢出容器。词—容器更像是乐谱上的乐符,代表一个音,而不是音本身。感觉可能与文字有更加紧密的关系,但只要这个词仍然是一个“活词”,它对感觉本身就没有负面影响。但是,关键在于词与感觉总有分离的时候,即和说话的人分离,这时词就失去了真实性,只是一个声音的组合。

  很多人经历过这样的变化。他们感知到强烈、美丽或可怕的经历。过了一天,当他们想把这种经历写出来时,找到了一句可准确描述的话,可他们发现这句话听起来很陌生;他们觉得经历彷佛还完全在脑子里,可这句话跟当时发生的和他们感觉到的并没有关联。[21]当发生这种情况时,就该意识到出错了,已经开始玩文字游戏,而不是去注意内在的现实。首先应当分析是什么想法说服人把情感理性化。对待这样的想法,应该像对待任何其他干扰人的想法一样。

  每天早晨应该进行至少三十分钟的自我分析,如果可能的话,尽量在相同的时间和地点,并应尽量避免外界的干扰。尽管大城市的街道上熙熙攘攘,但在行走的时候也可以进行自我分析。只要有闲暇,都可以练习呼吸和自觉意识。在你不得不等待,或“无事可做”,或在地铁里、飞机上时,都可以进行,而不是马上去阅读一本杂志、和别人聊天或者做白日梦。一旦形成习惯,你反而会期待“无事可做”的零碎时刻,因为你知道该怎么做,那使你充实而愉悦。

  令人意外的是,精神分析领域很少讨论自我分析;弗洛伊德进行自我分析,解释自己的梦,人们本以为这会促使其他人做相同尝试。原因有可能是弗洛伊德已经如此偶像化,其他人不能对他做分析,只能感恩于他的“启蒙”。普通人又是另一种情形。他们不能没有一个“创造者”,弗洛伊德本人或以其名义行事的人必须开导他们。不管是什么原因,据我所知,只有凯伦·霍尼[22]郑重建议自我分析。她所描述的事例主要涉及严重的神经质问题及其对策。在此背景下,她竭力倡议进行自我分析,虽然她也清楚实施起来很困难。

  自我分析具有疗效一直被忽视,这可能是由于大多数分析师对于自己和病人的角色持有传统的官僚观念。在普通医学里,人若患病,就成了“病人”,那么他就需要医学专家的治疗。[23]病人不该能治好自己的病,因为这样就打破了专业治疗师和非专业的患者之间不可逾越的分界。这种官僚态度对“常规分析”也非常不利,因为分析师如果想真正了解“病人”,就先要自己成为病人,忘记自己是“健康人”或“正常人”或“理性人”。

  也许自我分析不受欢迎最重要的原因是它很难操作。在常规分析中,分析师可以提醒病人注意合理化、抵抗以及自恋行为。在自我分析中,一个人容易兜圈子,屈服于抵抗和合理化,意识不到自己正在这样做。的确,不能否认,自我分析很难,但其他通往幸福的路径同样难。没有人比斯宾诺莎表述得更简洁,《伦理学》结尾写道(第五部分,命题四十二):“如果我所指出的足以达到这目的的道路,好像是很艰难的,但是这的确是可以寻求得到的道路。由这条道路那样很少被人发现看来,足以表明这条道路诚然是艰难的。因为如果解救之事易如反掌,可以不劳而获,那又怎么会几乎为人人所忽视呢?但是一切高贵的事物,其难得正如它们稀少一样。”[24]

  如果没有达到最终目标,那么困难的出现可能令人沮丧。但是,正如我们之前所说的,如果一个人并不渴求完美,并不关心到达的目标,而只注意正朝着对的方向行进,困难也就显得不那么难熬。最重要的是,自我分析可以大大增强内心的明晰和幸福感,尽管困难重重,人们也不想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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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推荐过自我分析作为一个卓有成效的方法来寻求自我解放之后,我想补充的是,这并不意味着每个人都必须采取的步骤。该方法很吸引我,我已经推荐给其他人并使他们受益。有很多人也使用其他方法,如静思、禅坐和醒悟等也是很用的。一个非常有说服力的例子是帕博罗·卡萨尔斯以演奏巴赫的一支无伴奏大提琴协奏曲开始一天的生活。谁能够怀疑这不是他自我解放的最佳方法呢?

  然而,即使就自我分析方法而言,有一种误解恐怕已经悄悄在我自己和读者之间出现。我所描述的过程可能会被误解成为日常良心说教,其实这应该是稳定的道德发展和品德生活的基础。如果读者批评我反对道德相对主义,反对每个人都能随心所欲“做自己的事”,而不管它是否值得做,我必须承认我是持这样的观点。但如果读者认为我只是关心人们追求美德,挞伐罪恶,我拒绝这样的指控,我也不喜欢这样一个事实,即罪恶本身往往是进步的基础。

  为了弄清楚这一点,我们必须牢记,从自我分析来说,生活是作为一个过程,而不是作为一个固定阶段组成的序列。在罪恶中,包含着生长的种子,而道德却包含着腐烂的种子。正如那神秘信条所说,“后退是为了更好地前进”。罪恶无害,只是在原有的水平上停滞不前。

  我还想纠正另一个可能的误解。自我分析听起来彷佛是越来越以自我为中心,也就是说,它与摆脱一个人的自我约束的目的正好相反。事实上,这只可能是自我分析一个不成功的结果。自我分析成为一种净化方式,不是因为如此关心一个人的自我,而是因为要通过分析寻找其根源以便从自我解脱。自我分析成为日常的练习,允许一个人在一天当中最低程度地关心自己。最终,这种练习不再需要,因为已没有更多障碍要克服。我还不可以描述这种状态,因为我自己还没有达到。

  在结束本次心理分析讨论之前,我相信对此还需要有进一步的限定,这种限定对所有心理学知识都适用。如果你开始从心理学角度了解一个人,那你就是开始关注他的本质和他的全部个性。除非你详细地知晓他的性格,否则你不可能了解这个人。如果你对这个人的兴趣从比较肤浅的程度转到更深层次,那就有必要从特殊转到普通。这种“普通”不是抽象的,也不是仅指人的天性。它是人类存在的本质,“人类生存条件”由此衍生的需求,和对这些需求的种种解答。它是潜意识内容,因为所有人的生存状态相同,并没有因为某些种族的遗传而改变,所以,如荣格所认为的,对所有人来说是普遍的。在“人”的主题下体验自己和同胞,在生活的主题下体验人。重要的是所有人的共性,而不是他们的不同。在深入潜意识这个过程中,发现我们在很多方面有相当大的不同,但求生存的努力是相同的。对潜意识深入探索是人类发现自己和所有其他人的一种方式,这一发现不是纸上谈兵,而是一种情感体验。

  然而,强调人类中的一员不能非辩证地拒绝人类也是一个个体这样一个事实,其实,每个人都是独特的个体,不同于其他任何人(或许同卵双胞胎除外)。只有矛盾的思维,大部分东方的逻辑,允许充分表达现实:人是独特的个体,人的个体性假而不真。人是“这个和那个”以及人“非此非彼”。越是深层次体验自己或其他人,就会越清晰看到自己以及其他人普通性的一面,不再局限于个体特性,“佛教禅宗”之人是无等级无头衔的。

  这些考虑引出价值问题、个人主义的问题,以及与此相关的个人心理研究问题。非常明显的是,目前,个性和个人主义受到尊重,并且作为个人以及文化目标得到广泛赞誉。但个人价值的涵义非常模棱两可。它包含解放因素,使人从妨碍其自主发展的独断结构中解放。如果自我认识有助于了解一个人真实的自我,去发展它而不是被权威强迫形成一个“陌生”的自我,这样才有真正价值。事实上,自我认识和心理研究的积极方面已经得到广泛的强调,几乎没有必要再多加称赞。

  倒是十分有必要谈一谈关于个性崇拜消极的一面以及它和心理学的关系。崇拜的原因很明显:个性越是消失,越是要赞赏个性。工业、电视以及消费习惯对受自己操纵的消费者致意:服务的窗口摆着铭牌的银行柜员,手袋上写着他名字字母的缩写。此外,强调产品的个性:如那些声称品质不同的汽车、香烟、牙膏,其实基本上是相同的(在相同的价位),服务的目的是让男人或女人有自由选择的错觉。很少有人意识到,个性的差异并不显着,因为商品和人的关键特征都失去了一切个性。

  鲜明的个性是人类珍惜的宝贵财产。即使人们没有拥有自己的家产,他们也拥有自己的个性。他们虽然还称不上是个体,但他们有很多个性,他们渴望并自豪地培养自己的个性。由于个性差异微小,在更关键的特征上差异也很小。

  当代心理学进一步激发对“个性”的关注。人们开始考虑自己的“问题”,并谈论孩提时代所有的小细节,但他们所谈的往往是彰显自己或别人的无聊话,用的也是心理学术语或概念,而不是简单、老式的闲聊。

  通过琐细的差异来支持拥有个性的错觉,当代心理学有了一个更重要的功能;通过教导人们对不同刺激应该如何作出反应,心理学家成为操纵他人及自己的一个重要工具。行为主义者针对如何教授操控创造了一整套科学。许多企业提出的就业条件就包括未来雇员提交性格测试。许多书籍教授如何行事,用价值包装给人深刻印象或同样的手段来推销他们的商品。由于在这些方面都很实用,当代心理学的这个分支已成为现代社会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虽然这种心理学非常有用,既能产生经济效益,又能维持错觉,但是对人类有害,因为往往会增加他们的异化。它声称建立在“自我认识”的基础上,弗洛伊德已揭穿这是欺诈。

  与适应心理学相对的心理学是激进的,因为它追溯根源;它具有批判性,因为它明白浅表的思想大多是由错觉和谎言构成。这是“解救”,因为它希望对自己和他人真正的认识能真正解放人类,有助于达到人类的幸福。任何有兴趣探索心理分析的人都必须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即这两种心理分析其实毫无共同之处,所达到的目标也是南辕北辙。



[21] 这个过程参考黑格尔和马克思的术语,“外在化”,词语仍然与感觉相关,而词语独立于感觉时,就走向了“异化”。

[22] 参见K.霍尼《自我分析》(纽约W.W.诺顿出版公司,1942)。

[23] 参见伊万·伊里奇《医学的报应:剥夺健康》(纽约众神出版社,1976)对这种观念的批评。

[24] 转引自E.弗洛姆《为自己的人》。译文引自贺麟译《伦理学》。

第五章


十四 论占有的文化



  生存有两个方面。人类行动、生产、创造;概括而言,就是处于活跃状态。但人类不是生活在虚空中,他有身体,生活在实实在在的世界:有很多“物”要处理。他的行为作用于有生命或无生命的物体——或改变其形态,或创造。

  他要面对的第一个“物”是他自己的身体,然后是其他的:为了生火或居住,需要木材;需要水果、肉类以及谷粒等食物;需要棉花和羊毛来制成服装。随着文明的发展,人类的作用范围扩大了许多倍。武器、房屋、书籍、机器、船舶、汽车和飞机被发明出来,人类不得不应对这一切。

  人类如何应对这些呢?首先把它们生产出来,然后加以改变,再利用它们来做其他事情,并消耗它们。物品本身什么也做不了,是人类建造了机器,机器生产物品。

  在每一种文化中,“物品”和“行为”之间的比例是不同的。和被纷繁的物品围绕的现代人相比,原始猎人和食物采集人只需应对极少东西:一些工具、几张网和狩猎利器,几乎没有织物,些许首饰以及器皿,但是没有固定的住所。食物易腐坏,不得不迅速吃掉。

  至于一个人所涉及(或者简单地说被围绕)的一些事情,他得考虑孰轻孰重。当然,他有观察力,以及视觉和听觉的能力,因为他的机体构造与生俱来,几乎没有其他的选择。他看见一只动物,那提醒着他它是他的猎物,他听到的声音是在警告他有危险存在;听觉和视觉是为生物目的服务,即求生存。但是人类有听觉不仅是为了生存,还可增强生命愉悦感、幸福感和活力感,即不服务于实际目的,是“享受”。在这种情形下,我们可以说他在“聆听”。他听到了鸟的鸣叫、雨滴的噼啪声、有温暖音色的人声、激动人心的鼓点、歌曲的旋律以及巴赫的协奏曲。此时听觉超越了求生需求,变得人性化、积极、富有创造力、“畅通无阻”。

  视觉也同样如此。看到古老黏土容器上漂亮的纹饰、三万年前描绘动物和人类的岩洞壁画、一张神采奕奕的脸以及人的破坏力,都会使我们的内心从求生反应转至自由境界;从“动物”转至“人”的存在状态。其他感官,如味觉、触觉、嗅觉也是如此。如果因为我的身体需要食物而吃东西,这个需求的表现就是饥饿;如果因为喜欢品尝食物的美味而吃东西,则完全不同。精美的食物也是文化发展的产物,正如音乐和绘画。嗅觉也是一样的。(对动物的演化而言,嗅觉是最重要的,就像视觉之于人类)。享受令人愉悦的气味,例如香水,是人类一个古老的发现,这已不属于求生需求。虽然不是那么清晰可辨,但在触觉方面无疑也存在类似差异。也许我得提醒读者,有些人触摸别人就像在触摸一块布,是为了看看它的质量,而忽略了触摸本身是温暖而柔和的。

  一方面,求生需求和本能冲动(两者相互补充)之间存在差异,另一方面,感官协作能够达到至乐,比如性行为,所有感官都参与其中。性可谓繁衍需求的直白表达,由本能驱使、受限制、最原始的兴奋。其实它可以是畅快的、积极的,令人获得享受,并不以繁衍为目的。我在这里简略提及两种行为的差异:受驱使的被动行为和富有成效、创造性的主动行为。后文会更深入地讨论这种差异。

  在这一点上,我想强调的是,尽管原始人要应对的“实物”比现代人少得多,就“活动”而论则不然。事实上,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论证原始人比工业人做了更多活儿,比工业人更配得上“人”的称号。让我们简略地回顾一下原始人的生活。

  首先,他得自己做所有的体力活儿。因为没有奴隶替他工作,也不能剥削妇女的劳动,他也没有机器,甚至也没有牲畜替他工作。就体力活儿来说,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他只能依靠自己。标准的反对意见认为,正因为如此,所以在思维、观察、想象、绘画以及哲学和宗教方面,史前人类远远落后于机器时代的人类。这种观点似乎合理,因为我们认为受教育越多,智力和艺术创造力就越强。事实绝非如此。如今通行的教育并不利于提高思维能力或发展活跃的想象力。[25]

  今天的普通人很少进行思考。他只是记得从学校学来和媒体传播的知识,对什么是凭借自己的观察或思考领悟到的几乎一无所知。使用物品也不需要太多的思考或技能。更有无需任何技能即可使用的发明,比如电话。汽车一类的发明只需要学习若干操作步骤,熟练后,只需极少的个人努力或技能。现代人,包括受过教育的群体,对宗教、哲学甚至政治问题也不会思考太多。他通常采用政治或宗教书籍(演讲者)提供的诸多陈词滥调中的一种,而非通过自己主动而透彻的思考得出结论。他选中的流行观点最合个人喜好,亦与其社会阶层相符。

  原始人的情况完全不同。他受到的教育很少——这里指现代意义上的教育,即在教育机构研习足够一定时间。原始人不得不从他的观察实践中来学习。他观察天气,观察动物的行为以及其他人的行为;要想活下去,必须掌握一定的技能,而这技能只能靠自己实践去摸索,而不是“二十次突击培训课”。他的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学习的过程。W.S.劳克林(W.S.Laughlin)对原始狩猎人广泛的精神活动进行了简洁描述:

  虽然有关方面的系统研究很少,却有大量记录表明原始人在自然世界方面的知识十分丰富。这种复杂性涵盖了整个宏观生物世界的哺乳动物、袋类动物、爬行动物、鸟类、鱼类、昆虫以及植物的世界。潮汐、气象、天文等方面的自然界的知识也很发达。不同族群掌握的知识及其复杂程度也不同,各有擅长的领域……先不论其他,这种复杂性与狩猎行为系统密切相关,对人类进化也有重要意义。人,即狩猎人,学习动物行为学和解剖学,包括他自己。他首先得驯化自己,再转向其他动物和植物。从这个意义上说,狩猎是使人类物种自学成才的学校。(W.S.劳克林,1968)。

  另一个用来证明现代人的精神活动更高级的例子是阅读和写作的技能。如今人们相信这是毋庸置疑的进步标志。尽最大努力消除文盲,彷佛它意味着智力缺陷;衡量一个民族进步的标准,除了汽车数量以外,就是识字率。这种价值判断忽略了一个事实,即在神职人员或学者垄断读写文字(有时甚至没有这样的人)时,普通人反而拥有超群的记忆力。现代人无法想象像吠陀、佛教典籍、旧约全书以及后来的犹太口头讲述传统在有文字记载之前,几百年来均是口口相传,忠实地传承。我还观察到很多人,例如墨西哥的农民,即使他们有读写能力,也没有经常这么做;他们的记忆力特别好,因为他们不用文字记载。

  每个人都可以做类似的观察。只要他把东西记录下来,他就不再需要努力记忆。他不再需要把信息铭刻进他的大脑,因为他已经将它们用辅助工具存储起来:写在羊皮纸上、纸张或磁带上。他觉得自己并不需要记住,因为内容已经安全地存储。记忆能力因缺乏锻炼而受损。如今可以观察到人们是如何避免动脑筋的,即使是很小的计算:例如商店的营业员遇到三个数字相加都要用计算器,不想动脑筋算。

  原始人付出的劳动更多,从艺术上也可看出。比如约三万年前的狩猎人和食物采集人所画的壁画,有一些完好地保存在法国南部和西班牙北部的洞穴里。这些美丽的画作对于熟悉过去几个世纪绘画大师杰作的现代人来说也是一大惊喜。但是即使说洞穴壁画的绘制者确实是天才(称之为第四纪冰川期的达芬奇或伦勃朗),那些最最古老的陶器和工具上的纹饰只是出自普通人之手。人们常说洞穴壁画以及这些纹饰有着实际而神奇的用途,如对狩猎的成功有所贡献,或者对抗邪恶的神灵,等等。但是不管服务于多么实际的用途,都并不要求如此美丽的外观。此外,陶器上的纹饰也不总是天才的创造。各村都有自己的装饰风格,往往只是略有不同,这说明这些人有非常活跃的审美情趣。

  以上所谈的是最“原始”的文化,原始的狩猎人和食物采集者,我们所能知晓并推测他们的文化,至少可追溯至四万到五万年前智人的全面出现。他们很少用自己的双手做事,但他们在思维、观察、想象、绘画和凋刻方面的能力都非常活跃。如果量化表达“物体部分”和“行为部分”之间的关系,可以说原始人是1:100,而现代人会是100:1。[26]

  在这两个极端之间,历史为我们提供了其他例子。与狩猎人相比,一个希腊公民在希腊民主初期肯定被更多的东西包围,但他却积极关心国事,以非凡的程度开发并运用他的智慧,并且致力于艺术和哲学。更多我们必须知道的是,比索福克勒斯和埃斯库罗斯戏剧里人物还多的艺术造就了一个雅典公民的艺术天性,它涉及的关于当代纽约人审美和情感上的被动性,我们可以认为是戏剧和电影激发了他的灵感!

  我们从一个中世纪工匠的生活图景可以看出很多不同,但在许多方面类似。他对工作有兴趣,细心,过程不枯燥。比如做一张桌子是创造性的行为,桌子是他的努力、经验、技术和他的品位的结晶。大部分的事他得自己做。他还积极参与许多公共活动,如唱歌、跳舞和教会服务。农民在物质上更糟糕:他不是一个自由的人,但他也不完全是奴隶。田间的收成不能满足他们,(我这里尤其指十六世纪农民的地位大大恶化之前),但他在文化上是富足的,有自己的文化。无论是他还是工匠都不会被填鸭式地灌输去看别人的努力,或享受,或遭罪。无论他们的生活是什么样,在很大程度上是自己行为和自己经历的结果。即使是在经济上和社会地位上远远优于农民的工匠,除了他的房子和工具,也没有很多财产,他只是赚取符合其社会阶层生活标准的所需而已。他不想获取财富,也不想消费更多,他的目标是发挥能力和享受生活。

  在操纵机器的社会,人们被很多物品包围,多得就像天空中的星星一样。可以肯定的是,他制造了大部分东西。但是,真的是“他”制造的吗?巨大工厂里的工人其实什么也没生产。当然,他参与汽车、电冰箱或牙膏的生产,但是,不同的工人只是在重复不同的动作,比如拧螺钉、安装马达或一扇门,只有生产线末端的工人才能看到成品,其他人只能在街上看见——购买并拥有一辆便宜的车,他们看到只有那些富人才能拥有昂贵的汽车。说单个工人造了一辆汽车,仅仅具有抽象意义。其实是机器造出了汽车(又是其他机器造出了能造汽车的机器);而工人——不是作为完整的人,而是作为活工具——去完成机器还不能完成的那部分工序(或仅仅因为人力便宜,使用机器太昂贵)。

  工程师和设计师会声称是他们制造了汽车,但这种说法并不正确;他们可能确实贡献了自己那份力量,但制造汽车的并不是他们。最后还有总裁或经理会声称汽车是他制造的;他认为因为他督导了整个过程,所以汽车是他制造的。但这比工程师的说法更站不住脚。经理也只是肉身一具,对制造汽车真的必不可少吗?这和一位将军说是他攻克了堡垒或赢得一场战斗一样,事实上是他的士兵攻克了堡垒、赢得了战斗。士兵冲锋陷阵,受伤甚至死亡,而将军只是制定计划,并看着这些计划正确执行。有时赢得战斗是因为对方将领不能胜任,即因对手的失误才赢的。对于指导和管理功能的生产角色,我不会进一步探讨,只是想说,对于经理来说,汽车离开生产线时,就从物理外观的车转变成商品,这意味着车对他来说,其真正的使用价值不是关键,而是其虚构的利用价值,这种价值是由那些各种不相关的数据,从性感女孩到“阳刚之气”的汽车,去迷惑那些潜在买家的广告所暗示。而汽车作为一种商品在一定意义上是经理的制造,他赋予汽车营利的特征,产生特殊的销售号召力。

  现代人对物质世界施加的影响远远大于早期人类。但这些效应与他们体力和智力的投入完全不相衬。驾驶一辆马力强大的汽车既不需要太多体力,也不需要特殊技能或才智。驾驶一架飞机需掌握多种技能;而投放一枚氢弹则显得轻而易举。可以肯定的是,有一些行业还需相当的技巧和努力:比如工匠、医生、科学家、艺术家、技术工人、飞行员、渔夫、园艺家以及其他类似职业。但是,有技术要求的行当越来越少,绝大多数人用来谋生的工作只需要极少智力、想象力或任何形式的专注。体力劳动的结果与人类的努力不再相称,这种努力(技能)和结果之间的分离是现代社会中最重要的致病特征之一,因为它往往会贬低努力的结果,并使其意义最小化。

  那么我们就得出第一个结论:和一般观点正相反,现代人其实对周围的世界无可奈何。他能够显得强大,只是因为能够主宰自然,但这种主宰几乎完全异化了,这不是人类自身力量的作用,而是“巨大机器”使他无需多加努力就可达到目标。[27]

  因此可以说,现代人处在一种和机器世界共生的关系之中,因为他是其中的一部分,他才强大,或貌似强大。如果没有机器,只有他自己可凭借,他就会像孩童般无能为力。这就是为什么人类崇拜机器:机器将自己的力量赋予人类,让他以为自己是巨人,没有这些机器,他就是跛子。以前人们相信是自己的偶像给了自己力量时,是将自己的力量投射在偶像身上,并在崇拜偶像的过程中汲取部分力量。对机器的崇拜也基本上相同。可以肯定的是,阿施塔特女神只是人类想象出来的偶像,就像先知所批判的那样,偶像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堆木头或石头碎片,人类将自己的力量转给它们,并从中拿回一部分力量。然而,机器并非无用的金属片,它们确实创造了一个有用的世界。人类非常依赖它们。就像偶像一样,是人类发明、计划并创造了机器;机器都是他技术想象力的结果,再加上科学,能够创造出有效的产品,然而机器却成为了人的统治者。

  据传普罗米修斯把火带给了人类,是为了把人类从自然的控制中解放出来。如今的人用曾经把他解放出来的火奴役着自己。戴着巨人面具的人类已经变得软弱、无助,依赖自己制造出的机器,从而也依赖着生产机器、保证社会正常运作的领导者,唯恐失去这些支撑物,成为“没有等级也没有头衔”的人,成为纯粹的人,对“我是谁”这样的问题也怕得要命。

  总之,现代人拥有很多东西,也使用很多东西,但他什么都不是。他的感情和思维能力如不常用的肌肉般萎缩;害怕任何重要的社会变革,因为对他而言,那只意味着骚乱或死亡——即使不是肉体的死亡,也是其身份的消亡。



[25] 类似批判参见I.伊里奇,《去学校教育的社会》(纽约哈珀与罗出版社,1970)。

[26] 这只是象征性地量化。

[27] 路易斯·芒福德定义了这一术语,参见他的《机器神话:技术与人类发展》(纽约哈考特,布雷斯出版社,1967)。

十五 占有哲学



  人所拥有的就是一个人的财产,人人都“有”身体,因此可以说财产概念植根于人的存在。这看似可以论证财产的普遍性,其实不然,因为它不正确——比如奴隶就不拥有身体,根据主人的意愿(或一时兴起),受差遣、被贩卖甚至摧残。在这方面,奴隶和最受剥削的工人也不同;后者并不拥有劳动力,因为他被迫将其出售给资本所有者(但是在资本主义条件下,他别无选择,他是否拥有自己的身体也值得商榷)。那么,我所拥有的东西,别人却拥有使用权,这如何解释?

  财产权仍是备受争议的问题,我们仍有诸多困惑。无法获得准确理解,很大程度上是受与废除私有财产的革命要求相关的狂热情感所阻碍。很多人以为他们的个人财产,如衣服、书籍、家具甚至配偶都会被拿走充公。[28](当然,如今就有人在“换妻”,虽然持保守的政治观点。)

  马克思和其他社会主义者从来没有提议过个人财产或个人使用的东西应该充公;他们指的是资本的所有权,即所有者可以运用资金,生产并不需要的商品,并且迫使工人就范,因为他是所有者,“赐给”工人这份工作。

  与社会主义者的吁求相反,政治经济学的教授断言财产权是“自然”的权利,是人性所固有,与人类社会一起诞生。在一九一八年和一九一九年,我选过几门经济史的课程,认真听了两位教授(那时颇具声望)的讲座,他们认为资本并不是资本主义所独具的特征,原始部落就使用贝壳货币,足以证明他们拥有资本,那么资本主义可谓和人类一样古老了。他们选择原始人的例子来作论证其实并不妥当。我们现在清楚地知道,最原始的人类并没有私有财产,除了切身需求的,如衣物、首饰、工具、网、大小武器,等等。事实上,对私有财产的起源和功能的大多数经典论述都认为在自然界中,万物是共有的(这种人类学家观点可参见《人的破坏性剖析》一书)。连神父也婉转地接受了这一观点。他们认为财产是对人的堕落所带来的贪婪的后果,也是社会补救;换句话说,私有财产是堕落的结果,就像是男性对女性的统治,以及人与自然之间的冲突。

  区分时而会混淆的各种有关财产的概念很有益处。第一种观点认为财产是对一种物品(生物或非生物)的绝对拥有权,不管此人是否生产,或作为馈赠或遗产,或盗窃得来的。除了后者跟国家和民法社会法律之间有关系,需要某种认证以外,大罗马和现代国家的法律制度都是从这个意义上解说财产的。拥有权始终要由国家或国际法律保证,即“强制执行”的法律。第二种观点,在十八世纪启蒙运动时期尤其流行,即强调人拥有财产的权利取决于创造财产的努力。约翰·洛克的观点堪称代表:如果一个人将自己的劳动施加于某物(不属于任何人),那么它就成为他的财产。但洛克又说所有权可自由转让给并未努力去获得的其他人,这就削弱了人要努力才能获得所有权这一观点。洛克显然需要这个附加观点,否则工人可以把他们的劳动产品看作是自己的财产。[29]

  第三种观点来自黑格尔和马克思,它超出了前述基本法律概念,重在讨论财产之于人类的形而上意义。黑格尔认为财产是必要的,因为“人为了作为理念而存在,必须给它的自由以外部的领域”,因为财产是“自由最初的定在,它本身是本质的目的”(参见《法哲学原理》第41和45节)。黑格尔的话可能听起来只不过是把私有财产的神圣合理化,其实远不止于此,限于篇幅,无法展开论述黑格尔的哲学思想。马克思完全从个人层面阐述了这个问题,并没有将其哲学神秘化。正如黑格尔所认为,财产对于他来说是人类意志的外部化。但只要创造的财产不是他的,而是雇主的生产资料,只要人与自己的工作分离,财产就不可能是他的财产。只有当社会由共同财产创建,个人的全面发展依赖于整个社会的充分发展,“我的”或“你的”将是毫无意义的概念。在这样的社会中,劳动本身,即未异化的劳动,将成为愉悦的过程,此时,除了人使用的物品外,财产便成为一种荒谬。每个人都不是按劳所得,而是按需所得。(这里所说的需要当然是人类真正的所需,而不是合成的、行业暗示人应该具有的破坏性的需要)。

  财产之间的根本区别是使用(功能性)和占有(无功能),虽然这两者之间有很多融合。德语通过两个词的使用,对这种差异做了明确界定:“Besitz”和“Eigentum”。“Besitz”来自“sitzen”,字面意思是人坐在上面;指的是可以合法地占有和实际控制,但它不涉及生产活动。而“Eigentum”的意思则不同。“aig”是德语词“haben”(意为“有”)的词根,几百年来,它的含义已经改变,因此梅斯特·埃克哈特早在十三世纪就用它来翻译拉丁语词“proprietas”。“Proper”对应“eigen”,指为某人所专属,正如“专有名词”(propername)的用法。那么“Eigentum=proprietas=财产”就是指某个具体的人所拥有的一切:他的身体、他每天使用的东西以及赋予自己的个性,甚至包括他的工具和住所,所有这些构成了一种恒定的环境。

  在当今这个自动化社会,一切都容易淘汰(甚至还没过时,就被新品取代),人们恐怕难再体会常用物品的“个性”。每个人生活习惯不同,性格不同,这都体现在物品的使用上。随着日复一日的使用,物品不再是死气沉沉,不可随意替换。以前诸多文化里都有在棺木里放死者贴身物品的习俗,相应地,现代社会也设立个人最后遗嘱,效力可持续多年。但遗嘱处理的是钱财、土地和权利,并非被赋予了“个性”的私有物品。

  我们可以得出结论,个人所有物和私有财产之间存在根本区别,如同“功能性”财产和“非功能性”(死)财产的区别。

  到目前为止,这种差异比私人和公共财产之间的差异更具根本性,因为许多例子显示,公共、国家或社会财产的法定形式和私有财产一样具有强制性和疏远性,假如它是由官僚徒有其名地管理,实际上不代表工人和雇员的利益。

  功能性和非功能性财产经常以纯粹的形式出现,但也常常融合,这样的例子有很多,最基本的例子是人体。

  每个人都有唯一一副身体,它是“天然”财产。对于婴儿来说——正如弗洛伊德绝妙地分析——排泄物彰显了他对身体的拥有。排泄物是他的,自身体排出,他把废物排泄出去,却不必担心损耗,因为每天都会补充前一天的损失。但身体不仅仅是“财产”,它也是工具,我们用它来满足我们的需求,并会因如何使用而相应改变。如果我们不使用身体肌肉,它们会越来越弱,越来越无力,甚至会报废;反之,身体会变得健壮(当然是在一定限度内)。

  拥有一座房子或一块土地,情况就不同了,因为这里涉及的是社会范畴,而不是“身体”这样的自然范畴。让我们来想想一个游牧部落的情况:他们没有自己的土地,暂时住在一块土地上,建造自己的帐篷或小屋,一段时间后便迁徙。土地不是私有财产,也不是公共财产——根本就不是财产,只是极有限的意义上的使用对象。渔网、长矛、斧头等工具也是同样如此。只有在使用时,这些工具才成为他们的财产。今天的某些农业合作社也类似,个人没有自己的土地,也就是说,他无权出卖土地,能耕种多久,就“拥有”多久。

  在没有私有财产概念的许多原始社会文化中,同样的原则也适用于男人与女人的关系以及婚姻制度。只要男女双方彼此相爱,彼此需要,并渴望厮守,社会便承认这是婚姻关系。当此种关系无法维持,人可以自由离开,因为对方并不是所有物。[30]

  相反,法律规定我的房子、土地、工具、妻子、孩子都是我的财产;他们属于我所有,无论我关心他们与否。事实上,我有权摧毁我的每一件财产:我可以烧毁我的房子,或者一幅画,即使它是一件独特的艺术作品。我可以随心所欲处置,不欠任何人一个解释。这是有效的合法权利,是国家赋予我的权利。

  纵观历史,有关妻子和孩童的所有权以及相应的律法屡经变迁。如今,杀死自己的妻子是一种犯罪行为,会被视为谋杀,并遭受惩罚。杀死儿童也被视为犯罪,但家长殴打孩子、不停虐待孩子却被视为是在行使自己的合法权利(即产权),除非是过于极端的行为。然而,妻子和孩童又不仅仅是单纯的财产。他们是活人,和男人一起生活,有密切接触;他需要妻子和孩子,因为他们给他带来快乐。这均是“功能性”财产的特征。

  资本是合法所有财产的极端形式。可以说,资本无异于一件工具,比如一把供主人使用的斧头。但就斧头来说,只有通过使用,它才变得有价值,即“功能性”财产。但是即使资本所有者什么都不做,他也拥有资本。即使不用来投资,资本也仍然具有价值;如果投资,他不必使用技能或做出任何相应的努力就能给他带来利润。这也同样适用于最古老的资本形式:土地。我有合法权利,我可以不做任何努力,即不需做任何事就能从土地获利。正是出于这个原因,“非功能性”财产也被称为死财产。

  “死”财产或非功能性财产可以通过夺取获得,或有法律规定。但是,因为法律的执行是靠武力,从这个意义上说,战利品和合法财产之间的差异只是相对的。此外,就合法财产来说,武力构成权利,因为国家通过武力(垄断式)保证个人财产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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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类没有物质就不能生存,但是只要有满足功能需要的物质,就能活得很好,自晚期智人出现后,人类四万年上下的岁月就是这样度过的。稍后我也将论证这一点:人类只要有功能性财产和极少非功能性财产就可以健全地生活。功能性财产用来满足人的生存需要;在一定的社会经济条件下,制度性财产则满足非理性的需求。人必须有身体、住所、工具、武器以及船只。这些东西满足生存需要,还有满足精神需求的东西,如首饰和装饰物品——简单地说,就是艺术品和“神圣”物品以及生产这些物品的方法。如果是被个人独自占有,它们称得上是财产,但仍属于功能性财产。

  随着文明程度的提高,功能性物品的数量也在增加。一个人可拥有几套西装或套裙、房子、节省劳力的机器、收音机和电视机、电唱机和录音机、书籍、网球拍、滑雪板……这些东西和原始社会的生存必需品并无不同。尽管如此,仍然会有差异。当购买物品不再是为了更好的生存、提高产出,而是成为被动接受式消费时,物品的功能就会发生变化。当拥有财产主要是因为日益增长的消费需求,而非生存所必需,那就和“积累财产”没有什么不同。这个说法听起来可能有点奇怪,因为“积累”和“消费”是对立的。如果我们只从表面看,这确实是如此。但从动态来看,两者共享一个基本特点:吝啬鬼以及挥霍者都是被动的、无所作为的。他们与任何东西或任何人都没有积极联系,岁月对他们没有影响,既无变化,也不成长;分别代表了一种死寂的生命。要区别拥有型财产和使用型财产,需要考虑“使用”的双重含义:被动使用(“消费者”)和主动使用(工匠、艺术家以及高级技工)。拥有功能性财产即指主动使用。

  此外,“拥有”比不劳而获多出一种功能。首先,在以财产为中心的社会,非功能性财产(死财产)会赋予所有者权力。拥有大量财产也通常意味着拥有政治强权;他看起来像伟人,因为他颇具权力;人们崇敬他的伟大,因为人们宁愿崇敬,不愿对他望而生畏。富有而有权力的人可以通过恐吓或收买来影响他人;因此,他获得了名誉(钦佩)。

  马克思对于最后一点有精当分析:

  对我来说,通过货币媒介支付(即金钱可以买到)的,那么,我就是金钱的拥有者。我自身的力量和金钱的力量同样大。金钱的数量就是我自己的财产和能力。因此我是谁、我可以做什么并非由我个人决定。我很丑,但我可以为自己买到最漂亮的女人;结果是我并不丑,因为会使别人排斥我的丑已被钱抵消。我是一个瘸子,但金钱可以为我提供二十四条腿,因此,我并不残废。我是一个臭名昭着、肆无忌惮、愚蠢透顶的人,但金钱是至高无上的,因此金钱的拥有者也是至高无上的。金钱具有最高的美德,它的拥有者也同样具有。此外,金钱免去我撒谎的麻烦,因此,我理所当然是诚实的。我很愚笨,但因为金钱是万物真正的主宰,拥有它的人怎会愚笨呢?此外,他可以为自己买到人才,那不正意味着他更具才智吗?通过金钱的力量,我可以拥有人类渴望的一切,我岂不是具备了一切能力吗?因此,难道不是我的金钱把我所有的缺陷转变成优势吗?

  如果金钱是我和人类生活之间的黏合剂,是社会和我之间的黏合剂,也就是我和自然及人类之间的黏合剂,那这岂不是黏合剂之最?因此这难道不也是通用的分离剂吗?它是真正的分离剂,也是真正的黏合剂,化合社会的力量……

  作为现存的和起作用的价值观念,金钱把一切事物都混淆、替换了,所以它是一切事物的普遍的混淆和替换,是颠倒的世界,是一切自然的品质和人的品质的混淆和替换。

  虽然是个懦夫,但可以购买勇气的人是勇敢的。钱交换的不是特定的品质、特定的事物或某种人的能力,而是交换人与自然的整个客观世界。因此,从拥有者的观点出发,它可以使任何特性和任何物品互相交换,即使它们相互矛盾。它能使冰炭化为胶漆,能迫使仇敌互相亲吻。

  让我们假设人就是人,他与世界的关系是健全的。那么只能用爱交换爱,信任交换信任。如果你喜欢享受艺术,你必须是一个有艺术修养的人;如果你想影响别人,你必须是那个真正能对他人有促进和鼓励作用的人。你对人和对自然界的一切关系,都必须是特定表现,和你意志的对象相符合,和你真实的个人生活相符合。如果你的爱没有唤起爱的回报,也就是说,如果你不能够表现自己是一个有爱的人,使自己成为被爱的人,那么你的爱是无力与不幸的。[31]

  上述分析可引出的结论是,传统的关于私有和公共财产(国有化或公有化)的分类是不够的,甚至会产生误导。最重要的是辨别该财产是功能性的,因此是非剥削性的,还是非功能性的,即剥削来的财产。即使财产属于国家,或者属于在工厂工作的全体工人,它可能还是属于那些控制生产的官僚,其他人都得听从。事实上,马克思和其他社会主义者从不认为应该把纯功能性的财产,如使用的物品公有化。同样,功能性财产是否该人人均等也无关紧要。这并不是一个社会主义者所关注的。实际上,关心的是财产的本质,会引发嫉妒,因此应避免不平等。

  中心问题是财产是否对一个人的活动和活跃性有进一步的加强,还是使其减弱,并进一步导致懒惰和碌碌无为。



[28] 我仍然记得自己读到《法兰克福汇报》(在方方面面都类似《纽约时报》)那篇文章时是多么震惊。1919年慕尼黑,古斯塔夫·兰道尔,德国最杰出的人类学家之一,时任短命的巴伐利亚苏维埃共和国文化部部长,号令把女人公有!

[29] 引自斯坦利·I.贝恩,《财产》,文章收录在保罗·爱德华兹编,《哲学百科全书》(纽约麦克米伦和自由出版社,1967)。

[30] 比如非洲俾格米人、穆布图人的婚姻关系。参见C.特恩布尔,《不羁的仆人,非洲俾格米人的两个世界》(伦敦,艾尔&斯波蒂伍德出版社,1965)。

[31]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转引自E.弗洛姆《马克思关于人的概念》。

十六 论占有心理学



  临近尾声,我们就进入了“占有”作为精神和情感现象的讨论。

  在首先谈到的“功能财产”时,很明确地表明,我只能拥有可以合理使用的财产。拥有和使用耦合有几种结果:(1)我非常活跃,因为我只拥有我使用的,这刺激我不断地使用;(2)贪婪地占有(贪财)几乎不能持续,因为我只能希望占有适合我能力的东西,从而有效地使用。(3)我很难嫉妒他人,因为既然我忙于使用我所占有的,羡慕他人毫无用处。(4)我不担心害怕失去我所拥有的,因为功能财产很容易更换。

  制度财产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体验。除了功能性的占有财产以外,它是另一种经历自身和世界的基本方式。几乎每个人都经历过这两种方式:完全没有占有经历的人绝无仅有,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那可谓是他们所知晓的唯一经历。大多数人的性格结构混合了两者。然而,占有似乎是简单的概念,形容占有的经历却并非易事。只有当读者理解概念的同时调动情感经历,描述才能站得住脚。

  也许理解非功能性财产最有帮助的方法是回顾弗洛伊德最重要的见解之一。他发现,婴儿在经历了仅仅被动接受的阶段后,迎来积极探索的时期,弗洛伊德称之为肛欲期,对一个人的发展有关键影响,甚至导致“肛门性格”。弗洛伊德更强调划分力比多发展的具体阶段,性格形成是次要的(我与其他更接近弗洛伊德的学者,如爱利克·埃里克森的观点相反),这并不是重点,重点在于弗洛伊德认为占有倾向占据主导地位是达成完全成熟之前的阶段,如果一直持续则是病态的。换句话说,弗洛伊德认为只关注占有的人是病态的人。

  对于以私有财产为基础的社会(其成员的个体经历、与世界发生联系完全是通过占有)来说,这种观点堪比重磅炸弹。然而,据我所知,没有人对这种资本主义社会最高价值观的攻击提出抗议,而弗洛伊德为性去妖魔化的温和尝试却遭到“正派”捍卫者的声讨。解释这个悖论绝非易事。是因为很少有人将个体心理学与社会心理学联系在一起吗?还是因为所有权天经地义,无人敢发起挑战?或是因为弗洛伊德对于中产阶级性道德的攻击恰恰证明性道德的虚伪,而公众对于金钱和财产的态度完全真实,不需要这样的攻击来证明?

  然而毫无疑问,弗洛伊德认为,如果占有倾向主宰成年人,是不健康的倾向。

  他引用几种论据来支持他的理论。首先,在这些丰富的论据中,排泄物被象征性地等同于金钱、财产和汙垢。有充足的语言、民俗、神话证实了这一点。弗洛伊德在一八九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写信给弗里斯[32],把金钱和吝啬与粪便联系在一起。在他的经典论文中,《性格与肛欲》(1908),他对这种象征举了更多的例子:

  对金钱有非凡兴趣和通便之间似乎毫不相干,但却有最广泛的联系。任何一个精神分析医生都知道,最难治疗的神经—习惯性便秘可以以这种形式治愈。如果我们记得催眠暗示中有类似情形,我们就不会觉得那么惊讶了。但在精神分析时,医生只有清楚病人的金钱情结,引导他们意识到相关的一切,才能奏效。神经症在这里可能与通常使用的语言一样,把那些嗜钱如命的人比作“肮脏”“卑劣”。但这一解释太肤浅。事实上,古老的思维方式盛行之处,如在古代文明、神话、童话和迷信中,在潜意识的思维、梦想和神经症中,金钱都与汙垢有最亲密的联系。我们知道,魔鬼给他情妇的黄金在他离去后变成了粪便,魔鬼在这里肯定是被压抑的潜意识本能生命的化身。我们也知道发现宝物与通便之间有联系的迷信,也很熟悉“排泄金钱”的说法。事实上,古代巴比伦就认为黄金是“地狱的粪便”。因此此处与别处一样,使用的语言取其原始之意,即使用作比喻也是采用其原有的含义。

  在人类看来最珍贵的东西与最无用的东西(“废物”)之间强烈的对比可能是做类比的前提。[33]

  在这里我想评论几句。在巴比伦人看来,黄金是“地狱的粪便”,这句话把黄金、粪便和死亡联系在一起。地狱意味着死者的世界,那里最宝贵的东西是粪便,由此引出金钱、汙垢和死亡的概念。[34]

  上面引用的最后两段正揭示了弗洛伊德那个时代对思维的依赖心理。为寻求黄金—粪便的象征类比从何而来,他提出了一个假说,认为这种类比是基于它们之间截然不同这一事实,即在人类看来,黄金最珍贵,而粪便只是废渣。弗洛伊德忽略了其他可能性,比如说黄金最珍贵,是因为这种文明的经济依赖于黄金,换做是原始社会,黄金可能不会有什么价值。而且,如果一个人身处认为黄金最珍贵的社会,那么他的潜意识里会觉得黄金是死的、枯燥无趣(像盐)、无生命力(除非镶嵌于珠宝);它是劳动的累积,以囤积为目的,是非功能性财产的最佳代表。黄金可以吃吗?黄金能长出什么东西吗(除非转化为资本)?黄金这死气沉沉的一面在有关迈达斯国王的神话中也出现过。他是如此的贪婪,他的愿望是他所触摸的东西都变成黄金。最终,他还是死了,因为没人能靠吃黄金维生。这个神话清晰地表明了黄金的无生命性,它绝非弗洛伊德所言的稀罕物。弗洛伊德没有跳出所处时代,没能意识到金钱和财产的负面价值,因此,也没有意识到他的肛欲性格概念所具有的重要含义,这便是我以上着重讨论的。

  先且不论弗洛伊德关于力比多发展阶段划分的可取之处,接受和占有阶段是人类发展最早阶段之一,他的这一发现更具重大意义。在生命的最初几年,婴儿无法照顾自己,不能凭借自己的努力并按照自己的期望塑造周围的世界。他们被迫接受、抢夺,或拥有,因为他们自己还不能谋生。因此,占有在孩子的发展过程中是必要的过渡阶段。但是,如果占有倾向在成年时仍然占主导地位,这表明他没有实现充分发展的目标,去进行创造,仍停留在占有阶段。与其他倾向一样,本该出现在早期发展阶段,在成年后依然如此就成了病态。占有倾向是建立在生产能力减少的基础上。这种减少可能涉及很多因素。所谓生产力,我所理解的是自由、积极地实现能力,而不是出于本能或强迫性。在这里将不作详细讨论。简言之,我们必须在个人和社会两方面寻找原因,比如早期恐吓、缺乏激励、过度呵护。会引发一连串的后果,占有倾向及其满足会削弱努力,最终将削弱发展能力。一个人拥有的越多,积极的努力对他就越缺乏吸引力。占有和内心的懒惰最终形成一个恶性循环,并彼此加强。[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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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我们来看看穷尽一生追求拥有更多的人:吝啬鬼。最明显的追逐对象就是金钱,及其物质等价物,如土地、房屋、流动资产等。他的大部分精力都花在怎么节省上,以维持这些财产,而不是去投机买卖。他把自己看成一个堡垒,什么东西都不能离开这个堡垒,除非绝对必要,否则分文不花。什么是“绝对必要”的,取决于他吝啬的程度。

  这种例子很特殊,虽然并不少见——他们会剥夺生活的一切享受,如美味的食物、华丽的衣饰、体面的住房,就是为了把开支减到零。一般人会感到迷惑不解,为什么一个人要这么做。但不要忘了,事实并非如此;吝啬鬼的最大乐趣正是体验拥有感,他觉得“拥有”比美、爱、任何感官或智力快感更愉悦。富有的吝啬鬼看似不同。他甚至可能花费数百万在慈善事业或艺术上,因为其社会地位和维护良好的公众形象都要求这种支出(亦有取得有利税率的考虑)。但他很可能会建立一个控制系统,以确保不花费任何不必要的开支,又或者采取强制措施,以防他的工人哪怕是偷懒一分钟。(班纳特甚至说汽车帝国的创始人亨利·福特把袜子穿到破得不能再补,怕妻子在商店偷偷买新袜子,他便在汽车上换袜子,并把旧袜子扔在路上。)

  吝啬鬼不仅受节省物品的热情所驱使,同样也节省能量、情感、思维或其他人所能拥有的东西。对他来说,能量是一个固定的数额,不可补充。因此,每一种能量的消耗,除非绝对必要,否则必须避免,因为这意味着能量库存减少。他避免不必要的体力劳动,做什么都尽量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他通常使用刻板、有序的方法,最大限度地减少能量消耗。这种态度鲜明体现在他的性行为上(大多数男性也类似)。对他来说,精液是最宝贵的产品,但数量有限,失去的就永远失去了(其实他很明白事实并非如此,但他仍然那样想)。因此,他必须把性行为减到最少,以求最低限度的损耗。我已经认识相当多的人,既想“节能”,又觉得适当进行性行为有益“健康”,于是摸索出一套作息来兼顾两者(这种态度时或导致阳痿)。

  同样,吝啬鬼往往在说话、感觉和思想上也很吝啬。他并不想把精力花在感觉或思维上,他只想完成生活必须完成的任务。他对别人的喜悦和悲伤漠不关心,甚至连自己的也无所谓。他用追忆过去的经验来替代当下的生活。这些记忆是一种珍贵的财产,他经常在脑海中重温,就像数钱、数牛或是他的工业股票。事实上,过去的感情或经历的记忆是他和经验有联系的唯一形式。他没有什么感觉,却很感伤;“感伤”用在这里是指“无感觉的感觉”,一种白日梦般的感觉,而不是感知到的感觉。这是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即许多具占有欲、冷漠甚至残酷的人,这三种特征往往属于一人,他们对周围真实的痛苦不为所动,却会为电影里所呈现的心绪洒泪,因为这使他们想起自己的童年,或是在白日梦里体会到的。

※     ※     ※


  到目前为止,我们忽略了拥有物以及拥有物品的经验差异。也许最重要的区别在于无生命和有生命的物体。无生命物体,像金钱、土地、饰品,它们不会和主人对抗。唯一的对抗可能来自那些威胁生命安全和财产安全的社会和政治力量。这种安全最重要的保障是法律(国家保障其实施)。对内心的安全感建立在占有上的人来说,他们必然会持保守态度,反对减少国家强制力。

  对于那些把安全感寄托于有生命的,尤其是人类,情况就更加复杂了。他们也依赖于国家的强制力,但他们也面临着来自人的阻力,将成为一个可以拥有、可以控制的东西。这种说法可能会受到质疑:有人会指出事实,即数以百万计的人对被统治感到满意,其实,他们更喜欢限制自由。在《逃避自由》(1941)这本书里,我试图解释“自由的恐惧”和不自由的诱惑。但明显的矛盾是不可解决的。自由但不安全对那些没有勇气去冒险的人是可怕的。如果控制表现得不像控制,如果控制者具有好父亲的特质,如果他觉得他是受引导的孩子,他会愿意放弃他的自由。但如果不使用这种伪装,占有的对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的第一反应是以各种形式和各种手段进行反抗。孩子以无可奈何的方式抵抗:破坏和阻挠,更确切地说,他的武器是尿床、不排便、发脾气,等等。无依无靠的阶层有时会用破坏或效率低下来抵抗,或如历史表明,往往直接反叛和革命,这是发展诞生的阵痛。

  无论对统治以何种形式反抗,它对控制者都有着深刻的影响。他必将愈发努力地控制别人,愈发受性欲驱使。企图占有他人会导致虐待狂倾向,一种最丑陋的,最变态的激情。

  最大程度的拥有是拥有自己。“我拥有我自己”是指我被自己充满,我就是我拥有的,我拥有的就是我。这种类型的人的真实代表是自恋者。他心中只有自己,他把整个世界变成他占有的东西。他对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或任何东西毫无兴趣,除了那些被他纳入财产范围的物品。

※     ※     ※


  从根本上说,占有的经验模式跟消费很类似。同样,我们很容易区分实用(理性)和非实用性(非理性)的消费。

  我因为饥饿而吃饭表明我的身体对食物的需求,或是因为我享受美食,那么我吃饭的行为实用且合理,[36]在某种意义上说,它保证我整个机体的健康运行,也符合我的好品位。但是,如果我由于贪婪、抑郁或焦虑吃得过饱,那么我的饮食是不合理的,并具有伤害性,但并没有进一步造成我生理或精神上的损害。所有的消费也是如此,因为它植根于贪婪并具强迫性:比如贪婪、吸毒成瘾、当代的消费主义以及性消费。如今出现的追求愉悦的性激情实际上就是贪婪的表现,并企图吞噬对方。两个人,或两个人之中的一个人,想充分拥有对方。有时人们用“我们扑向彼此”来形容他们最激烈的性经验。确实如此,他们像饿狼般扑食对方,这种心情基本是敌对的占有欲,而不是喜悦,更谈不上爱。

  以人、食物或其他东西填补自己是占有的一种更古老的形式。我拥有的物品仍然可能被不可抗拒的力量拿走或被骗走。因此我的占有需要能保障我权利的社会环境。

  如果我把想保留的物品吞食,它就会避免一切干扰而处于安全之中。没有人可以抢走我已经吞食的物品。这可以清楚地从婴儿尝试把东西放进嘴里看出。这是他首次尝试安全占有的方法。当然,就物品而言,吞食的方法极其有限,严格来说,只可以发生在对身体无害的可食物品上。吃人肉的根源之一可能就在这里:如果我相信一个人的躯体,尤其是一个健壮勇敢的男人,可以给人力量,吃了他就相当于获得一个奴隶。

  但有一种消费不一定是用嘴巴。最好的例子就是私人汽车。有人认为这是功能性财产,不是死财产。如果汽车真正发挥作用,它才具有功能,但事实并非如此。它不能刺激或激活人的能力。它只是一种消遣,使人远离自身,产生一种虚假的力量感,有助于形成一种根据人们驾驶的汽车品牌划分的认同感。车阻止了人的步行和思考,使集中精神对话变得不可能,还会刺激竞争。人们需要写一本书来描述私人汽车所代表的不合理的消费习惯。

  总结:非功能性,因此也是病态的消费习惯和占有相似。这两种经验都削弱甚至摧毁了人类生产能力的发展,剥夺了他的活力,并把他变成一种物品。我希望通过与其对立面,重存在的生存模式的对比,更充分的理解重占有和非功能性消费。



[32] 书信79,《标准版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心理学着作全集》,第一卷。

[33] 《标准版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心理学着作全集》第九卷。这种关联有助于理解恋尸癖。参见E.弗洛姆《人的破坏性剖析》。

[34] 同上。

[35] 详细讨论见E.弗洛姆《人的破坏性剖析》。

[36] 详细的讨论参见E.弗洛姆《人的破坏性剖析》。

第六章


十七 从占有到幸福



  如果作为一个人,而不是作为一种工具的“幸福”(在本书开头定义的意义上)是一个人努力的最高目标,有两种方法尤其可以实现这一目标:那就是突破自恋以及突破人类生存的产权结构。

  自恋者倾向于一个人所有的兴趣和热情都集中在自己身上:自己的身体、心灵、情感、兴趣,等等。事实上,像那喀索斯一样,自恋的人可谓爱自己,如果这种痴情也能被称为爱的话。自恋的人认为只有他自己和涉及自己的才是完全真实的,他之外的和涉及他人的,只不过是肤浅的感知,没有更深意义上的真实性,如同我们的感觉或理解的真实性。事实上,他只意识到外界对他的影响。因此,他没有爱,没有同情心,没有理性和客观的判断。自恋的人在自己周围已经竖起一面无形的墙。他就是一切,世界不算什么,或者更确切地说,他就是全世界。

  几乎完全处于自恋状态的极端例子是新出生的婴儿和疯子,他们都没有与世界关联的能力(事实上,疯子不是完全与这个世界无关,如弗洛伊德和其他人认为的那样,他已经与世界脱离。婴儿不能脱离,因为他尚未超出唯我论。弗洛伊德通过区分“主要”和“次要”之间的自恋描述这种差异),但是,一直被忽视的事实是,正常成人也可能自恋,即使还没到如此极端的程度。通常情况下,他公开展现他的自恋,尽管他没有意识到这就是自恋。他言谈举止只提到自己的作用,对外面的世界没有表现出真正的兴趣。相反,这个“伟大”的人会发现自己如此有趣,别人应该享受他的非凡表现才是唯一合乎逻辑的事。如果这个人聪明、诙谐、迷人、强大、富有或着名,一般人对他的自恋展示也不会有什么异议。然而,很多人往往试图隐藏他们的自恋,表现得特别谦虚卑微,或以微妙的形式关注与宗教、超自然或政治等有关的问题,似乎超出私人兴趣。

  自恋可以隐藏在如此众多的伪装之中,在所有的心理特征中,可以说它是最难发现的。只有努力寻找才能发现。然而,如果人们没有发现,并大大减少自恋,也就无法继续前进。

  和自恋相似,但也相当不同的是自我和自私,这些都是占有倾向导致的结果。一个人生活在这种模式下,不一定很自恋。他可能已经打破了自恋的外壳,对他身外的现实世界有足够的喜欢,不一定“爱自己”;他知道他是谁,别人是谁,并能区分主观经验和现实。尽管如此,他希望自己占有一切,没有给予、共享、团结、合作和相爱的乐趣。他是一个封闭的堡垒,怀疑他人,急于享有而不愿给予。他基本上代表了肛门囤积性格。他孤独、冷漠,他的力量在于他占有的财产,并安全地持有。另一方面,自恋的人并不一定意味着自私,以自我为中心,或重占有。他可能会很大方,乐意施予,具有亲切感,但是其他人对他来说都不是完全真实的。然而,人们很容易观察到自恋者的慷慨及施予,而不是囤积和持有。自恋和自私这两种倾向难以区分,所以我们必须承认双重突破很有必要:即突破自恋以及突破占有倾向。

  克服自私的首要条件是意识到它。这比意识到自恋要简单得多,因为一个人的判断很少扭曲,可以更容易地意识到事实,因为它不太容易隐藏。当然,承认一个人以自我为中心是克服它的必要条件,但这绝对不够。第二步是探究占有倾向的根源所在,如无力感、恐惧生活和不确定感、不信任他人等盘根错节的原因,想把它们连根拔起往往不大可能。

  意识到这些根源也不足以铲除它们。必须同时在实践中加以改变,首先是松开自私的双手。我们必须学会放弃一些东西,去分享,并克服产生的焦虑。同时会发现想到失去财物(自我意识的支撑),失去自我的恐惧也会增强。这意味着不仅放弃一些财产,更重要的是放弃一些习惯、习惯的想法、习惯的状态,甚至是你经常使用的短语,以及其他人对自己的印象(或希望他们有的或试图产生的);也就是说,必须在生活的各个领域尝试改变,从早餐习惯到性行为。在这个过程中,会引起焦虑,但是一旦克服焦虑,信心就会增强,看似不可能的做到了探索的欲望也会增强。这个过程必须伴随着尝试走出去并面对他人。什么意思呢?付诸文字表达很简单。之一就是我们的注意力要关注他人、自然世界、思维、艺术、社会和政治事件。“有兴趣”的字面意思来自拉丁词“inter esse”,意思是“在其中”或“去那儿”,而不是囚禁自己。类似一个人先看到一个游泳池,然后描述它。他从外观着手,描述得很准确,但并没有对它有多大“兴趣”。但是,当他跳进泳池,浑身湿透,描述泳池时,就会以不同口吻、不同立场来描述它。现在,他和游泳池之间已不是对立双方(虽然也并不相同)。兴趣的延伸意味着是身临其境,而不是一直做一个局外人或一个旁观者,和他所看到的完全分离的人。如果一个人有意志和决心和他的自恋自私决裂,有勇气忍受间歇性的焦虑,他就会经历初次瞥见喜悦和力量。只有此时,一个新的决定性因素会进入这个动态的过程中。这一新的体验成为他继续追随绘制的蓝图前进的决定性动机。到那时,他的不满足感以及各种合理考虑都是引导他前进的动力。但是,这些考虑不会总是跟随着他。它们会失去力量,如果没有新的因素进入,即经历幸福,哪怕是短暂、微不足道的,也会超越以往经历的一切,成为继续前进的最大动力,人也会从中不断汲取力量。

  再总结一次:意识、意志、实践、忍受恐惧和新的经历,这些对个人成功的转变都是必要的。在某一点上,内在力量的能量和方向发生了变化,个人的认同感也会改变。重占有的人的座右铭是“我即物我”,突破自我后是“我即我行”(非异化的活动),或者简单地说,“我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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