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慶民 寫於 二零二三年

“修正主義”一詞，對於中共乃至國際共運略有了解的人們，都不會陌生。例如上世紀60-70年代稱蘇聯為“蘇修”，就是將赫魯曉夫和勃列日涅夫時期的蘇聯視為“修正主義”國家，“打倒蘇修”口號在當時家喻戶曉。在各種政治運動中，“修正主義”也被當成“大帽子”扣給敵對方，以對其污名化。改開之後“修正主義”一詞雖不再那麼頻繁使用，但在歷史教科書、思想政治教育、中共黨內討論中，仍時常出現。

那麼，究竟何為“修正主義”？它的本源在哪裡？衍生義又是什麼？不同勢力如何運用它？這些疑問就有許多人答不上來了。或者一些人知道，但是故意曲解。

“修正主義”，廣義而言包括各種思想的“修正主義”，但狹義只指在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理論和運動領域的“修正主義”問題。

在國際共運領域，“修正主義”最本初的意思，是指發表《哥達綱領》的社會民主主義/民主社會主義者（也可將之稱為“哥達綱領派”）對馬克思主義的“修正”。《哥達綱領》與馬克思主義的區別，在於前者認為應該通過和平手段、議會鬥爭方式，改良資本主義，最終實現共產主義。

而馬克思則主張不妥協的階級鬥爭和暴力革命，並寫下《哥達綱領批判》批評“哥達綱領派”的向資產階級妥協與和平主義立場。後來，又有羅莎·盧森堡等明確提出“修正主義“一詞形容違背馬克思基本主張的左翼思想。逐漸的，反對馬克思、立場傾向“哥達綱領派”的，就被稱為“修正主義”。

在十月革命之前，“修正主義”只是停留在理論層面的爭議，馬克思主義者和其他社會主義派系，現實里大都是可以和平共存的。但蘇共和中共相繼在蘇聯和中國掌權後，列寧、斯大林、毛澤東，都使用“修正主義”大棒，攻擊異己，視為馬克思主義的叛徒批判甚至消滅。

而且，不僅那些主張改良、妥協、和平主義的各派人士（包括黨內人士）被扣上“修正主義”的帽子，即便同樣主張公有制、暴力革命者，也被冠以各種具體“罪狀”的“修正主義”加以口誅筆伐，乃至黨紀制裁和肉體清洗。如布哈林、托洛茨基、陳獨秀、劉少奇、林彪……各色在政治鬥爭中失敗的人物皆被冠以“修正主義”之名。

在社會主義陣營內部，各國也經常以“修正主義”互相指責。如中國和蘇聯都稱南斯拉夫的鐵托、捷克斯洛伐克的杜布切克為“修正主義者”。而中蘇兩黨兩國衝突乃至決裂後，也互相指責對方為“修正主義”。阿爾巴尼亞霍查政權在毛澤東會見尼克松後，也稱毛為“修正主義者”。改革開放後鄧小平及後繼者掌權的中國，被各國馬列毛主義者乃至斯大林派和托派視為“修正主義”。

但如果回歸“修正主義”詞彙本意，即對馬克思主義原教旨思想的修改，列寧、斯大林、毛澤東這三位總是聲稱自己為馬克思主義正統的人，尤其後二者，恰恰是明顯的“修正主義”者。例如他們建立一黨專制和官僚體系、禁制言論自由新聞自由、工農分化和戶籍制度製造極大不平等、壓制勞工運動和學生運動（有時不壓制甚至鼓勵，但僅僅是操縱和利用，利於其統治，而不會放任對抗其統治的運動）、強化國族立場而抑制國際主義……都是對馬克思主義的“修正”，且是極大的改動，比“哥達綱領派”對馬主義的“修正”幅度大的多了。

但他們不承認自己“修正”，反而以正統自居。雖然如毛澤東也會公開提出馬克思主義本國化的說法，但還強行說成是完全繼承和進一步發揚了馬克思主義。而馬克思這時早已去世，已無法像寫《哥達綱領批判》那樣批判列斯毛等人及其思想和政策，所以後者們就並未像“哥達綱領”派那樣被馬克思“欽定”為“修正主義”。

但如果馬克思能穿越到今日，回溯去世之後一百多年來世界各國社會主義/共產主義運動歷程，以其強烈的人道、平等、正義的價值觀和立場，一定不會贊同列斯毛等人尤其斯大林和毛澤東的思想和行徑，並斥責其為真正的“修正主義”、“異端”。相反，馬克思很可能對基於《哥達綱領》的歐美社會民主主義派系的成就頗為讚賞，乃至“修正”或收回自己在《哥達綱領批判》及其他著作中對以和平改良方式實現社會主義/共產主義主張的批判。

所以，“修正主義”在蘇聯、中國，及其他由列寧式政黨統治的國家，或其勢力範圍內部，只是一種清除異己的藉口，而非真的探究它的是非（雖然有一些教條者的確沉醉於此）。而在另外一些並非列寧式政黨掌權的國家，有一些極左勢力則是通過將各種主張和平改良的左翼勢力打成“修正主義”，來標榜自身的“正統”、“純潔”、激進。他們都是將“修正主義”當成工具排擠、攻訐、毀損異己人群，無視馬克思人道主義的思想內涵，恰恰成為了基於和平民主的現代社會主義模式廣泛實現的障礙。

還有，“修正主義”因為被當權派當成打擊異己工具污名化敵對者，所以“修正主義”這個詞彙本身也被污名了，成了叛徒、動搖者、“走邪路”的代名詞。這和“形而上學”這樣的學術名詞因政治被污名（本意是基於現實下對非經驗事物的推測學說，後來被視為片面孤立靜止觀點的唯物主義、與主張聯繫、發展、辯證的馬克思主義相對立，被共產黨政權下的學界污名化），是一樣的道理。而原本“修正”並非貶義，還可以詮釋為“完善”這樣的積極意義。“修正”，往往也意味着改良和進步，是有益的變革行為。

了解了“修正主義”的起源、變化、影響，也才能正確的認知與之有關的政治、歷史、思想，做出合理的解讀。

不僅“修正主義”，對蘇共和中共這兩大極權政黨所扭曲和塑造的各種價值觀念、歷史記憶、文化名詞，都需要探析其前因後情，抽絲剝繭，還原真相。這既是給歷史和過去的人們一個交待，也是為當下的撥亂反正掃清障礙，也為未來不被迷惑和走入歧途做些知識預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