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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枚爆竹
送交者: 夏舟 2002年09月03日15:48:42 於 [天下論壇] 發送悄悄話

 我敢肯定那是幼時春節中的一天,因為我記得我的口袋裡揣着一枚爆竹。我記得清清楚楚,從家裡往外走時我的手就伸在褲兜里緊緊地攥着這枚爆竹。那天不是初四就是初五,大人給買的幾十枚爆竹就只剩下這一枚了。這是最後一枚爆竹,我珍惜地攥着它,就像要攥住即將逝去的節日。

  屋外剛剛下過一場南國罕見的大雪。故鄉的雪像故鄉一樣溫柔,清冽而又濕潤的空氣似乎並不寒冷。天幕低垂,一層厚實而輕盈的灰色雲彩飄浮在空中。雪還沒有下透,雲彩中不時地飛出兩三片雪花,翩翩揚揚的像是晶瑩的蝴蝶。一朵雪花落到了我的臉上,化為數道小溪。小溪帶着令人愜意的微癢在我的臉上流淌。我舔了舔,溪水涼如清露,淡淡的甜味悠悠綿綿。

  出了院門是一片寬闊的花台。一條黛色的山石小路斷斷續續地在雪地中蜿蜒,幾縷如絲的水蒸汽在路面裊裊升騰,漸漸地散了。小路兩旁高高矮矮錯落有致地長着一些亞熱帶植物,棕櫚、劍麻、鐵樹。雪像一層茸茸的白苔,悄悄地滋生在這些四季長青的植物的表面。那株痒痒樹特別醒目,它紫玉般的樹幹優雅地在漫漫銀色中展開,樹枝上已經抽出了鮮嫩的花蕾,嫣紅從花蕾表面淺淺的白雪中浸出。再過幾天,等到雪水化去,花蕾就會綻破,開出細細碎碎的紅花,紅花密密麻麻地鋪滿枝頭。這時的痒痒樹就出落得越發婀娜多嬌,像一位披着紅紗的俏皮新娘。伸出手去輕輕地抓抓樹幹,新娘癢得顫抖抖的,花枝微微地飄搖招展,好像有隱隱的笑聲。如果有風,這笑聲就聽不清了。我會說,風,你停下來。風不停,緩緩地吹。我會提高一點聲音說,風,我是天上的精靈,你停下來。風似乎停了。我因此就滿心歡喜,相信了自己與那神秘的天空有着某種心照不宣的淵源。

  花台的盡頭高出地面兩米多,圍了一道剛剛及腰的花磚矮牆,白雪如同細麵鋪在牆頭。一排仄仄的石階拾級而下,被踏破的殘雪中看得見返青的草芽。沒有大人在旁的時候我從來不用石階,而是直接從花磚牆頭跳下去,以此向同伴們炫耀自己的勇敢。人在空中,尤如碎石墜入山澗,肢骸飄逸,內臟失重,身體裡輕鬆空靈,仿佛有涼風從中吹過。

  我向矮牆走去,手揣在兜里撫摸着那枚爆竹。遠處的風景在我眼前層層展開。花台下面毗連着一窪窪水田,再遠就是玉臨湖。大雪之後,田裡結起薄冰,露出水面的褐色稻樁上掛滿霜凌。一棵像是用炭墨畫成的古柳凝重地佇立在彎彎曲曲的堤岸上,蒼枯卻又柔韌的枝條悄然地垂向湖面。柳樹根腳,橫橫地拴了一葉烏篷漁舟,白雪落滿舟篷。樹根旁邊有一個瘦小的背影,似乎是一個和我年歲相仿的女孩,一動不動地抱着雙膝坐在岸邊。玉臨湖遼闊空寂,湖面平靜如鉛。水天萬里,雲與湖構成了兩塊廣袤的灰色層面,互相映照着向遙遠的地極伸延,最後融為一體。

  我在痒痒樹下一陣瘋跑,把一片皎潔的白雪踩得深深淺淺,邊跑邊快活地回頭張望自己凌亂的腳印。我沒有在意那個女孩的存在,她大概是留下來守候船隻的漁家閨女。漁民們常常一大早在這棵古柳處停靠,到鄰近的集子上趕個早街,辦理各樣的事情,或者賣掉鮮魚活蝦,或者買回油鹽柴米。早晨的玉臨湖總是煙雨朦朦,冬天也很少例外。濃郁的白霧鋪天蓋地,連那棵古老的柳樹也看不見了。你聽見嘩嘩的水響,櫓搖得吱吱叫,你就知道有船靠岸了。接着有人在田埂上說話,光腳丫踩出清脆的泥濘聲。聲音近了,霧氣中冒出人影來,一蓑霜寒。蓑衣後面背個竹籮,籮口插了一杆稱,魚蝦在籮里活蹦亂跳。玉臨湖底淤泥的腥味於是就從籮口漫了出來,在冰涼的霧氣中盪開。

  我在雪地里跑膩了,便沿着矮牆徘徊,盤算着怎樣炸掉這枚爆竹。這是最後一枚爆竹,我當然要把它燃放得轟轟烈烈。我要把它拿在手裡,等引火線燒盡時扔出,讓它在空中炸開。隨着明朗鋼陽驚心動魄的爆響,灰白的天空中會閃出一團色彩繽紛光芒耀眼的火花。你剛眨了一下眼睛,火光中就變幻出無數的紅色碎片,天女散花般的灑落下來,落得你滿頭滿臉。這是最為壯觀的炸法,可難度也最大。如果扔早了,爆竹會掉回地面;扔得晚了,又可能炸到自己。你必須膽大心細,把時間計算得恰到好處。想到這裡,我覺得爆竹在褲兜里沉甸甸的。我把它拿出來,看了看又放了回去。我有些捨不得。炸掉了它,爆竹就沒有了,春節就到頭了,很多很多的好事也就結束了,比如說餐桌上罕見的涼雞,比如說大人們難得的寬容。

  雪完全停了,雲層開始變薄變白,熠熠地生出光芒。四周變得通明透亮。寂寞的田野冰封玉砌,一塵不染。百年古柳樹幹上歲月累累的疤痕,漁家閨秀棉襖上大大小小的補丁,都清晰可辯地奔來眼底。玉臨湖的湖面上變幻出一道道行雲流水似的烏色花紋,像一塊大理石鑲嵌在天地之間。我看見那個女孩一如既往,靜靜地坐在岸邊。一條大紅的緞子頭繩扎在她那發黃的辮梢上,暖暖地透出一絲節日的喜慶。冬天的日子黑得早,漁民們從集上歸來時往往已是黃昏。傍晚,會有紫氣從湖面上升起,瀰漫,與漸漸變暗的白色浮雲交融。原野上暮靄蒼茫,阡陌縱橫,一塊塊水田如同碎裂的鏡片,閃爍着幽藍的冷光。漁民身後的竹籮似乎依然沉重,人疲憊而又閒適,像晚歸的耕牛不緊不慢地走在田埂上。岸邊會傳來女孩欣喜的叫聲,“爹,你回來了!”銅鈴般的聲音像一串水泡飄過曠野。然後就是水響,那葉烏篷漁舟便晃悠悠地駛向湖心,遠遠的只剩下一盞依稀的漁火。

  我終於下定了決心,屏住氣息,將爆竹點着,盡力扔出。我的眼睛緊張地追蹤着爆竹。焦灼像一隻小蟲,在一點一點地咬噬着我的五臟六腑。爆竹卻出人意料地在空中畫完了一條優美的曲線,掉落在花磚牆頭。啞炮?我心裡一緊,向曲線的終點奔去。牆頭的積雪上出現了一個小坑,爆竹像襁褓里的嬰兒一樣無聲無息地躺在其中。爆竹頂端,一點暗紅的火星隱約可見。殘留的引火線扁扁的,肚裡沒有火藥,火星眼看就要熄滅了。我急忙鼓動起腮幫子,聚精會神地往火頭上吹氣,好像在呵護一個弱小的生命。積雪涼氣逼人,我不知不覺地流出了兩截淡青的鼻涕。火頭隨着空氣的振動一明一滅,慢慢地向爆竹深處縮了進去。突然,一聲巨響震耳欲聾。雪沫與紙屑從牆頭上飛起,混和着青色的鼻涕,雨點般的打在我的臉上,火辣辣的。我一楞,隨後全身便如釋重負地鬆弛開了。

  我用袖子摸去了臉上的雪水、紙屑、鼻涕,無牽無掛地往家裡走去。爆竹炸響後的花台顯得份外寂靜,聽得見痒痒樹上碎雪落地的沙沙聲。空氣中飄蕩着薄薄的火硝煙味。我回頭向遠處望去。古柳側畔,漁家閨女的背影清晰依舊,玉臨湖遼闊空寂。大理石一般典雅沉靜的湖面上,悄悄地泊着一隻烏篷孤舟,白雪落滿舟篷。它橫橫地停在那裡,仿佛與玉臨湖凍成一體,卻又漸漸離我而去,越來越遠。

  那是幼時春節中的一天,不是初四就是初五。我記得清清楚楚,我在那天炸掉了我的最後一枚爆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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